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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寒圖


馮驥才

  我不像一般遊客那樣,進了公園就放慢腳步,以欣賞的目光向四外的花間樹隙和湖光燦爛處尋覓美色。我邁開大步,像有什麼急事似地,直奔公園的右後角走去。我擇了近道兒,翻過幾道春草蔥籠的土坡,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套深紅色舊式的小房院。整個院落給一片綴滿繁花的桃樹枝橫斜交蓋,相當雅致。但院裡院外卻擁著不少人。我一看院門上的橫匾寫著「畫家沈卓石遺作展覽」幾個字,我的心彷彿立即被一隻手抓住並提了起來,腳下邊的地面竟好像變成了搖動的船板,感到自己控制不住地搖晃起來。我就這樣急急地步履矚目地走到院門口,購了一張門票,塞進工作人員的掌心,夾在一群盛裝艷服的青年中間進了展覽室。登時,盈滿四壁的五光十色、絢麗繽紛的色彩,好似霞光燦爛的江天把我包圍起來。我睜大眼,隨之而來的是:大太陽下怒放的花叢,月下耀眼的大河,騰空的鳥群,噴雲吐霧的飛湍大瀑,壁立千切的高山峻嶺,一碧萬頃的田原沃野,還有那大雪中入睡的山村,微雨中滴淌著水珠的柳條,在花心中爬來爬去的蜜蜂,冬林中呼喻交談的寒雀,以及霧中的帆影,盤旋的鷹……這些畫對於我,如同隔離許久的好友們,帶著親切、熱烈和衝動的情感向我呼喚。我感動得渾身徽顫,但我文沒有像一般觀眾那樣在一幅幅畫前性立與流學而是匆匆從人們中間穿過,目光在一幅幅畫上掃過,彷彿我在尋找什麼……突然,我全身禁不住一震,呆呆立在一幅畫前。噢,它掛在這裡了。我找的就是它!它是我此生此世也忘不掉的畫呀!
  它用深灰色的素線鑄成卷軸,靜穆地垂掛著。然而在這三尺見方的畫心上,卻有一顆看得見的、燃燒著熾烈的愛和憎的靈魂;一株盤根錯節的老梅樹,立在狂風暴雪之中,一任冰粒雪雹的抽打,樹根深深插入開裂的石縫裡,鐵鑄一般、瘦硬的枝丫挺勁不彎,上邊的枝梢飄逸而剛健,大有一種「掃空」的神態。樹上雖僅疏花數朵,卻朵朵開得飽滿國實,無一殘敗,顏色鮮紅欲滴,似乎閃著光亮……我好像又看見那一雙對我張大的、發紅的、灼灼閃光的眼睛。畫面上端題著三個蒼勁的大字--「斗寒圖」。字跡間還包藏著當時落筆的激情,這股激情通過抖動的、氣勢盡足的線條重新打動我的心……我不覺熱淚奪眶而出,港海不止。我忙掏出手絹抹眼睛,可四周還圍著不少人呢!一個端著畫夾臨摹這幅畫的孩子,不斷朝我投來詫異而好奇的目光。同時也有旁人注意到我了。我為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而有些發窘。是呵,旁人哪裡知道這幅畫中的那些坎坷、曲折和辛酸苦辣。我多麼想叫他們知道它的故事,以及其中蘊含著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品德……
                 一
  那是一年冬天.寒潮驟至。天陰卻一直沒有落雪。風一住,空氣分外干冷。走在外邊,臉頰凍得簡直都要繃裂了。多年來很少這麼冷過。
  當時,我雖說是藝術學院版畫系的教師,因患寇心病,久已臥病家中,不常到學校去。一天晚飯前,系裡來位同事,帶來一個叫人揪心的消息。他說今兒白天在全院教職員工大會上,國畫系的老沈又被公開點名挨了批,批得還不輕。據說是上半年市裡新蓋好的友誼賓館要佈置大廳,把老沈等十來位畫家請去作畫,老沈畫了幾幅山水花鳥畫,構圖和手法比較新奇。前天市委的文教書記趙雄去審畫,居然對老沈的幾幅畫勃然大怒,斷言老沈的畫裡包藏著「反黨」的毒箭。雖然,在今天的全院大會上並沒講到有任何根據。但會上的人卻都感到禍事臨到了老沈的頭上。據說老沈當時就坐在會場後邊。我這位同事圍坐在前邊,不知老沈聽後有何反應。
  這位同事小坐片刻,即離席而去。我送他出門走了幾步。路上,他不住搖著腦袋說:
  「這老沈,何苦來呢?他明知趙雄要去審畫,又明知趙雄不懂畫,專門在畫裡找毛病,而且一直看他不順眼,還弄什麼新奇?好歹用些大紅大綠塗得熱熱鬧鬧算了。何必講究什麼構圖呀、手法呀、筆墨呀。現在還談什麼藝術不藝術的,保住平安就不易!何必自討苦吃。老沈這人實在太固執!這幾年數他苦頭吃得大,就是不認頭。真是……」
  聽了這話,我真替老沈擔心,但沒搭腔。這些年來,我早養成一種順應生活邏輯而明哲保身的習慣,就是每逢遇到不同見解、甚至在自己十分反感之時,也把嘴巴閉得緊緊的,非特別知心決不肯多話。就這樣,我默默送走同事,回轉進屋,坐在桌前端起熱飯,卻怎麼也吃不下去了。
  老沈和我,還有國畫系另一名教師潘大年。是二十多年前北京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老同學。最初老沈與我同班學習西畫,那時我們都是滿腹壯志,未來好似一塊巨大而光潔的畫布,上面滿是煙霧一般、五色繽紛、流動的圖畫。我們的性情又極投合,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老沈在校時思想比較激進,向來剛直敢言,由此而招致學校方面把他當做「赤色分子」加以注意。他學習十分刻苦。我記得他和我同班的兩年中,他畫的素描和速寫塞滿了他宿舍床鋪下邊的空間。他畫得又好,人亦正派,同學們都對他懷著幾分敬意。那時,人們的想法很有趣!他本來很想在油畫上幹出一番成就,可是在那外侮日亟的年代,人們甚至以買「國貨」來表達愛國熱忱之際,他竟放棄了鑽研得已很有成績的西畫而中途易轍,改習中國的傳統國畫。好似畫「國畫」就是愛國!這樣,他便與活大年同窗,又是鄰座。他倆也結為好友。解放後,我們三人一齊扛著行李卷兒、畫板、柳條箱子,來到這座學院任教。他倆在國畫系,我在版畫系教素描。老沈才力雄厚,筆頭又勤奮,成就漸漸遠超出我和潘大年之上,成了畫壇上的頭面人物。他在教學上也很有辦法,成效為人所公認,桃李滿園,不少門徒都成了小有名氣的畫家。為此,他逐漸被提升為講師、副教授、教授、系主任。我們三人各自還成了家,關係依然如故。
  老沈這個人宛如一塊堅石,經歷了社會生活的鑿到與磨洗,非但沒有圓轉光滑,稜角反更突出。別看多年來他筆下變得老練成熟,待人處世仍像我們在學校時那樣,保持著未曾步入社會之前的青年人的那種純真;只是直率得有些過分,甚至還有點任性。倘若遇到齷齪、曖昧不明、不合理的事情,他嘴下向來不肯饒過。不分上級下級,連面子也不給。這也使得一些愛挑剔、不夠光明磊落和好生是非的人怵他,躲著他,不敢惹他,而另一些軟弱、嘴笨和常受欺侮的人則羨慕他,想學他卻學不會。是呵,性格是不能模仿的。軟弱的人模仿一條剛強的漢子,反而會把自己用遷就和忍讓築成的防身的堤壩拆掉,搞得一團糟。有人說他是「天生的一副傲骨」。他聽到這句評語,便咧開那給煙熏得發黑的嘴唇笑了:
  「哪兒來的傲骨?不過是不想做紙糊的人。細竹條扎的骨架,一軋就碎,風一吹就彎腰。」
  我呢?雖然在處世上比老沈沉著得多,很少與人磨擦,但在學術上卻與老沈有些相似之處,即認真,不肯聽任與自己不同的意見,甚至好爭論,藉以辯護己見--當然,在後來的不准在藝術上存在個人見解的年代,我這些容易招惹麻煩的性格習慣改了不少。不過,在那時,我與老沈常因為藝術見解上的分歧(現在想起來,我基本上屬於保衛正統藝術觀念,他卻一直主張革新),兩人吵紅過臉。雖然藝術上相矛盾、相對立的觀點並非是非關係,但我倆都常常會誤把自尊心當做一切,一吵便弄得不歡而散。加上我們又不在一個系裡工作,我與他的關係漸漸不如他與潘大年更親近一些。潘大年比較溫和、拘謹,向來不會因為堅持自己的觀點而與人相爭。不過,我同老沈這些大磨擦,並不影響我對他的友情和藝術上的欽佩。好像幾個小石子兒,怎麼也填不滿兩人年深日久匯積成的深深的友情的湖泊。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們三人一起受到衝擊。一個時期內還關在同一間「牛棚」裡。
  做為那時狂熱的學生們所攻擊的目標,老沈比我和潘大年突出得多。他是系主任、名畫家、本市文藝界的台柱子,被認做當然的「黑線人物」,自然也是首當其衝。家被抄了,住房被壓縮了。我和潘大年是同他一起到這個學校來的,平日關係又好,便受到株連,一度被打成「小三家村」。每次開批判會,他頭一名被押上台,隨後便是我和潘大年。後來我們三人都被下放到農場勞動。學校復課時,潘大年由於罪過最輕--這當然也是沾了他自己平日謹小慎微的便宜,而最先被調回學校。過半年,老沈也被調回學校。像老沈這種人,好壞事都少不了他,無論把他揪出來打倒,還是給他落實政策,都是由於形勢需要,也由於他是個主要人物,這樣做了就成了當權者工作中的成績。我則不然,我是學院裡的二流教師,家庭歷史又有些問題,便像被遺忘了似的在農場、在春夏秋冬的田野.上整整呆了三年,後經老沈等人向院領導再三請求,才把我調回來。上課不久,竟然鬧起冠心病來,就在家中養病,平時很少出門,只是偶而到老沈家去坐坐。
  老沈受過重創,並不見有很大變化。一心授課和治學。在當時,藝術問題很容易被扯到政治問題上去,搞藝術的人閉口不談藝術已成了正常的事。唯有老沈不這樣,好似他是剛從天際下凡的外星人,對藝術仍是興致勃勃,津津有味地鑽研筆墨上的創新。每當他談起藝術來,就要站起身邊走邊說,好像一個得勝的將軍在談著他的部隊。他以前談藝術時並不如此強烈地衝動,他的衝動中,彷彿有種故意與什麼人、什麼勢力相抗爭的情緒。這情緒過於明顯地外露著,叫人擔心。我曾鄭重地告誡他,並用一種嚇唬他的口氣說;「你難道不懂一句不沾邊的話也能被他們上綱,說打成你什麼就打成你什麼?!你苦頭吃得還不夠,難道中了魔?不到黃河不死心,非得倒了大霉,一個跟頭栽得爬不起來才踏實了?你就不能不說話?不再談什麼藝術不藝術的了?」忽然我停住口,因為我瞧見他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種偏執的、不滿的、挑戰似的光芒,隱隱還有對我的一種牌照。他把手激動地打了一個制止我再說下去的手式。他說:
  「不能!」
  我默然了,垂下頭來。卻沒有怨他如此對待我,因為我瞭解他。藝術在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心中的位置,別人是很難想像的。但我懂得,原先我也是這樣,只不過我放棄了,或者說是收藏起來……
  在那個風雲多變的時代,他的處境並不穩,隨時都會因波濤驟起而覆舟落水,由於他是名牌貨,又總有一個把柄露在外邊,很容易抓住,好像一塊煮起來還會有味道的大骨頭,成了一些人槍頭上準星裡瞄準的目標。我一直暗暗為他揪心,同時預感到禍事遲早要飛到他頭上。就像在彈丸紛飛的天空中,一隻不肯躲藏的照舊飛來飛去的鳥兒,早晚會被一彈擊中而倒栽下來。但對於他,我毫無辦法,似乎只有等待這場悲劇的來臨。
  現在,禍事果然臨到他的頭上了。他怎麼樣了呢?
  想到這兒,我飯也沒吃,戴上一頂厚厚的棉帽子,去他家看他。
  我推開門。只見老沈坐在一張破舊的、掉了漆皮兒的小圓桌前。手裡捏著一個六邊形的白瓷小酒盅悶悶獨酌。他見我來了,沒有起身,只略略拾一抬他胡茬濃密的稍尖的下巴,叫我坐在他對面。然後才起身,拿一雙極普通的廉價的竹筷子和一個同樣形狀的小酒盅給我。他用筷子頭點點桌上的酒餚,示意我喝酒吃菜。
  桌上擺著幾隻碟子,每隻碟子裡都是不多一點小菜:炸花生米,香千條,一段鹹糟魚和拌白菜心。另有一隻竹沒兒,放兒張餅,蓋著塊發黃的籠展佈。碟兒中間有十多隻鮮紅的大干辣椒。老沈是四Jll人,他教學時為了使學生們聽懂自己的話,苦練過幾年京調,家鄉口音竟很淡薄了。
  我也不客氣,只管吃酒。以前我來串門,常常遇到他喝酒,每次都坐下來陪他喝兩盅。今兒所不同的是,氣氛格外沉悶。。老沈也不像往常那樣,端著酒壺一個勁兒地勸喝,並放開公鵝一般的響亮的嗓門,高談闊論起來。即使在這心頭頗感重壓的兩年裡也是一樣。但今兒他坐在我對面卻一句話也不說,低頭不住地喝酒,也不夾菜,白口咬著一根干辣椒來下酒。這辣椒想必很辣,使我這江南人望而生畏。
  他穿著一件對襟的黑綢面的中式小棉襖,緊緊包著瘦瘦的身子,懷裡照舊是鼓囊的,那裡邊多年一直揣著一隻墨綠色的膠皮熱水袋。他有胃口病,怕風寒,還是長期的高血壓患者,人就過早地顯得蒼老,頭髮白了不少,梳成老年式的背頭,但頭髮硬,總有一些不服貼地翹起來,散開,並象野草那樣橫豎穿插著。他又像個貪玩的孩子那樣不愛剪髮,長長的鬢髮快蓋上耳朵了,髮根壓在領口上。他習慣於抬起左手(因為右手總拿著筆),挖開手指,往後理理亂髮。可是頭髮亦如其人,頗不依順,才弄平整,頭一動就四面八方地支楞起來。
  他額頂的頭髮脫落不少,這是他艱苦的腦力勞動的見證。前額因之寬展開來,似乎佔了整張臉的一半,圓圓的、鼓鼓的、光滑的,像個地球儀,上邊有幾條青筋。很像地球儀上所標示的山脊和河流。每逢他衝動的時候--無論興奮還是惱怒,這些青筋就鼓脹起來。當下又都鼓鼓地凸起了。眉頭緊鎖不展。
  我倆像在小酒店偶然同桌的陌客,都在喝自己的悶酒。
  他身後的小鐵爐子上放一壺水。水早開了,嘩嘩地響,熱氣頂著壺蓋兒,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從垂掛著一塊舊藍布棉簾的裡屋傳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那是沈大嫂在裡屋睡覺。沈大嫂體質不好,他倆結婚十六、七年,沒有孩子。只要他在外邊遇到不痛快的事,家裡就顯得分外寂寞。
  他從原先的兩間大房子被壓縮到這兒來。雖說裡外兩間,按面積只有一間大小,裡邊只能放一張雙人床鋪。接待來客、吃飯等等活動都在外屋。這外屋又是老沈的書房和畫室。四壁上,用按釘、大頭釘和鐵釘釘滿他的畫稿和草圖。有的幾張重疊地釘在一起。靠牆還扯了兩條線繩,把無處懸掛的畫用竹夾子象晾衣服那樣夾在繩上。屋角擺了一張畫案,案上一半被成堆的書籍畫冊所佔據,另一半鋪著作畫用的毛氈。前端堆著硯台、水盂、顏料缸和印床之類,雜亂不堪。牆上掛著兩個筷子簍,一個放筷子,另一個卻插滿長短粗細的畫筆。還有個繩鉤。晚上他把屋子中間的燈拉過去,勾在繩鉤上使之垂在畫案上頭。就這樣,他便把不肯用於睡眠的時間耗盡在蘋盞燈下。--一
  我不斷地膘著他額上凸起的青筋,幾次想開口說話,又怕驚擾他。他卻冷不丁兒說一句:「你還是不肯嘗嘗這干辣椒嗎?它辣不死你,你怕它作啥?」說罷,他抬起黑黑的大眼睛直瞅著我,濃濃而整齊的眉毛也揚了起來,這眉毛,像是他良己畫上去的。看他這神氣,聽他這口氣,顯然他把心裡憋不住的東西帶了出來。
  我想了想,用一種含蓄的方式探問似地對他說:
  「你們四川人吃辣的確有些能耐。不過太辣了,你是否受得住?」
  老沈聽出我話中的含意,立刻現出不滿的神色。不過這一次他沒和我爭辯,而是端起一滿盅酒,一口喝下半盅,低頭略打一下沉,猛地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隨後在碟裡尋了一隻手指般粗的大紅辣椒,放到嘴裡嚼著,並朝我笑了笑。這笑聲,有一種挑戰、任性和倔強的意味,和因為酒的刺激而放縱不羈的勁頭兒。這時,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畫案前,在氈子上鋪開一張雪白的畫紙,磨好墨,又從牆上的筷子簍裡取出一支長鋒、尖頭磨禿的狼毫畫筆。始終一聲沒出。我卻知道,他要作畫了。便替他把懸垂在頭頂上的燈拉過去,用繩鉤勾牢。
  老沈手握筆管,對平展展的白紙凝視片刻。忽然,他的雙眉就像受驚的燕子的一雙翅膀抖動一下,彷彿胸中有股激情奔湧上來。跟著,這激情跑到他的筆管上,這筆管就在他手中狂亂地抖顫,隨即他的臂肘一抬,那飽蘸濃墨汁的畫筆如同鷂鷹擊兔一般倏然落到紙上。筆管閃電似地揮動,筆鋒在紙面上來回翻轉、戳擦,宛如狂風吹舞的柳條拂掃水面。在潔白的紙面上出現一條變幻著的捉摸不定的墨色的形體--但這只是須臾間的感覺。隨後,一株蒼拙勁拔的老梅樹躍然而生。這時他的筆頭落入盛滿清水的水盆裡一晃,筆上的墨在水中象烏雲一樣化開,混成灰色。那筆又在粉罐裡猛點兩下,重新落回到紙上。衝動而顫抖不止的筆頭橫額豎抹,一邊豪放而不經意地把水點、墨點、粉點弄得淋漓滿紙。於是,狂風暴雪,立時成形。他好像把外邊逼人的嚴寒,用手中的筆捲來,拋灑在畫面上。那些梅樹的枝條愈發顯得雄健、剛勁和峭拔不屈了。。他的肘腕肩臂、乃至全身都在用力,左手撐著桌邊,彷彿不這樣,身子就要撲在畫上。由於振動之故,兩組頭髮滑落到額前,他也不去管,任它們在光滑的鼓腦門上象穗於一般擺動。靜靜的屋中,只響著他帶著脫力的筆鋒在紙上的磨擦聲,還有筆管磕碰水盆和色碟的叮噹聲。我斜瞅他一眼,只見他的嘴角用力向下一撇一撇,不知是渾身用力之故,是嘴裡沒有嚼盡的干辣椒所致,還是一種苦澀心情的流露。此時,他額上的青筋全都鼓凸出來,暗暗發紅,是激動的熱血在那裡奔流……
  這時屋門開了,從外邊走進兩個人來。我一看,原來一個是潘大年。另一個是老沈的女學生--當下也是他的同事,名叫范玻。我朝他倆點點頭,並使個眼色示意不要打擾老沈。他倆點頭表示明白,而悄悄摘去圍巾、帽子和口罩,立在老沈身後看他作畫。看樣子,老沈知道他們來了,但他此刻正沉浸在一種忘我的衝動中,並沒分神和他倆打招呼。范換和潘大年站在老沈身後時,臉上帶著因為出了事而異常沉重的神色,但目光一落到畫面上,表情立刻發生變化--他們給畫上傳達出來的、苦澀又剛強的心聲打動和感染了。范被那雙秀美的眼睛頓時包滿亮晶晶的感動的熱淚。潘大年搖著他胖胖的臉,神情感慨萬端,止不住從胸膛發出一聲聲微弱而低沉的歎息。
  老沈落好墨,換一支潔淨的大羊毫筆,從洋紅碗兒裡蘸了濃濃的顏色,在梅樹枝頭點上幾朵花兒,補上蕊。花豐蕊飽,艷麗如洗,光顏奪目。於是一株傲霜斗雪、不畏強暴的梅樹便十分神氣地跳了出來。它毫無淡雅幽婚之態,而全然是一派處在逆境中豪傑志士的風姿。然後他又拿起那支狼毫畫筆,用枯筆蘸墨在畫幅上端寫了「斗寒圖」』三個醒目的大字。字跡端莊沉著,剛毅跌宕,頗含金石氣息,好像是熔了鐵水鑄上去似的,控也挖不掉,並與畫風十分相合。
  他署了下款,又把畫面略掃幾眼,稍微補綴,便「嘈」地擲筆在案頭。扭頭看看范模和潘大年,最後把B光停在我的臉上,咧開發黑的嘴唇笑了。他皓自的牙齒上沾著許多嚼碎的鮮紅的辣椒末。神氣自豪和昂然,目光閃閃跳動,還帶著一些沒有揮灑盡的激情。他很是得意,因為他用這幅畫無聲地回答了剛才我那句含蓄的問話,也回答了我們的關切。
  我受了強烈的感染。范破和活大年也挺激動。我畫了多年的畫,從來沒被一幅畫這樣感動過。當然它打動我的一半理由在於畫外。潘大年衝動地說:
  「老沈,你這幅畫掃除了我們心裡的擔憂。看了它,什麼話也不用再說了。人就該這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嘛!」
  老沈聽了,頓時感動得眼圈都發紅了。他咬著下唇,似乎在克制自己要奔湧出來的一種情感。潘大年對他說:「我有個要求2」潘大年的表情鄭重又誠懇。
  「什麼?」
  「把你這幅畫送給我吧!這幅畫可以說是你的代表作。不。它就是你!畫得實在太好了,簡直難以描述。楊無咎、王顯、金冬心雖好,但決無此豪氣。不,不!這又決不只是有一股豪氣,它……」潘大年說不下去了。看來他心中的話要比它表達出來的多得多。
  又是友情,又是知音,此時此刻對於畫家來說,沒有比這些能夠從中獲得更大的安慰和滿足了。他抬起左手往後理了理頭髮,精神顯得分外裡鍛,同我剛才進屋來時的神情兩樣。「好!」他不加思索便答應了。立即回身在畫面蓋好印章,把畫捲成卷兒交給了潘大年。我記得,在活大年高高興興接過畫時,我心裡曾產生過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可是沒等我去想,外邊就有人敲門,范模去打開門。只見六七個男女青年站在門口。原來都是老沈的學生。大概他們得知老沈挨批的事,像我們一樣放心不下,都來看望他。這情景我見了,心裡很受感動。
  老沈自然更是感動極了。他伸直胳膊,向懷裡招擺著手--每逢學生走進他家或辦公室時,他都是這麼親熱地打招呼。學生們走了進來,他忙著給學生們張羅座位,斟熱水,興奮得很。學生們對他這種神情先是驚異,隨即都相互寬心地笑了。他們深知這位教師外露、剛韌和樂觀的性格。雖然他猝然橫遭挫折,但學生們所希望自己的教師應變的態度正是這樣的。
  人多了,小屋子頓時顯得擁擠。我不想佔著座位,遂向老沈告辭j范玻也要與我一同走。但這時卻不見潘大年了。我們走出門,才發現潘大年躲在門外。口罩圍脖包裹得嚴嚴實實。快把臉遮住了。大概他覺得老沈出了事,他來看望,此事若被學生們傳揚出去,於他不大好吧!
  老沈把我們送到院門外,范疾忽然疑慮重重地說:
  「沈老師,您參加市美展那幅畫是不是先撤回來?」
  「為什麼?」
  「趙雄肯定要去市美展審畫。我看他已經盯上您了。別叫他再來找您的麻煩。」.
  「不!」老沈堅決地說:「我那幅畫找不出什麼毛病。甭理他!」
  潘大年也在一旁說:
  「我看也是撤回來好,有人雞蛋裡也能挑出骨頭來,別再多事了!」
  老沈聽了卻笑起來:
  「那倒叫他挑挑看。世界上這種稀奇的事不多見,我很想由此長長見識!」
  顯然,老沈並非不知此中的利害,看他的神氣,他分明抱著一種倔緩和牴觸的情緒。這情緒於他是不利的,有害的。一個手裡只有一支畫筆的畫家與一個掌心握著無限權力的大人物作對,會有什麼結果?我真不明白,老沈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竟如此愚頑。我剛要上前勸誡他,他卻已經對我們擺了擺手,轉身走進院子裡去。
  我和潘大年、范換三人同行一段路,所談內容主要是怎樣規勸老沈撤回他參加市美展的作品。在我們三人該分手各自回家的當口,我覺得心裡還有件什麼懸而未決、隱隱不安的事似的,跟著我明白為了什麼。便對潘大年說:
  「大年,老沈這幅畫你可得收好了。別給人亂看!」
  潘大年聽了,搖了搖他胖胖而扁平的臉,含著笑反問我:
  「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嗎?」
  聽他這話,我便放心回家去,腳步比來時略覺輕快些。
                 二
  十天後,我收到系裡送來一份市美展預展的請柬,就是當天的。來人告訴我,市委文教書記趙雄可能今日要去審畫。我接過請柬隨即就去參觀。」說實話,我對那時候開辦的美術展覽並無多大興趣,此去完全為了那兒有老沈的畫--前兩天我聽范模說,她去勸說老沈撤回展品,但老沈說什麼也不前依從--我擔心再惹出麻煩來。誰都知道,趙雄這個原先的商業局長,這兩年青雲直上,頗為走紅。對藝術本來一竅不通,卻來主管文藝,人又專橫得很,文藝界對他反感極大,私下傳說不少有關他那種驢唇不對馬嘴的令人捧腹的笑話。這些笑話在今天看來,不需加工就夠得上一段絕妙的相聲。據說他剛剛負責文教系統的工作時,頭一次去審查畫展(可能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參觀畫展)就發表這樣一個感想:「我真不明白,這些畫到底有什麼用?」他對藝術的理解僅僅如此。但可悲的是,他卻來裁決藝術作品的命運了。而在當時,作品的命運又與畫家的命運有著奇妙的不可思議的生死相依的關係。因此他審畫,有如審判畫和畫家。如果說他有什麼特殊本領的話,那就是他能從一張普普通通的畫裡發現比殺人放火更嚴重、更可怕的罪行。許多人為了他,連畫展都不敢參加,怕招災惹禍。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老沈既然剛剛被他點名不久,難兔不再遭到什麼意外。
  我一走進展覽廳,就見迎面走來一個身材苗條、臉兒秀美的姑娘,肩上披著一條淡棕色三角形蓬鬆的拉毛圍巾,和她紅潤的臉色相諧調。她就是范玻。我上前兩步和她握握手,問:
  「老沈來了嗎?」
  「還沒有,跟著就來。」
  「這兒有你的畫嗎?」
  「有一張。」他謙遜又靦腆地低下眼皮。長而整齊的睫毛蓋住明亮的眼波。「在那邊,請您去看看,給我提提意見。」
  我們走到畫前。這是幅工筆畫,題名《田邊》。立意和構思都很巧妙。畫面是田邊開滿野花的草坡,坡上放著一組靜物:一個盛滿飲水的大陶罐子,幾隻潔淨的搪瓷水缸,兩件外衣和三五條毛巾,外衣的衣兜口露出一個塑料皮筆記本的邊邊和一張捲起來的報紙,旁邊還放著一台晶體管收音機。想必是去田裡幹活的人放在這裡的。見物思人,令觀賞者發出許多聯想。這位年輕女作者對生活中新事物的敏感與捕捉能力,使我非常欽佩。畫上一叢叢清麗的小花,都是叫不出名目的野花,一看就知道這決非從畫譜上搬來的,而是寫生所得。因此使畫面充溢著濃郁而新鮮的生活氣息。我出自內心地讚揚她幾句。她卻不認為這些成績都是自己的。她告訴我:「為了這張畫,沈老師特意和我多次去郊區寫生。他不准我抄畫譜、翻畫報,他說創作就是要從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出發。而只有去畫活的東西才會產生出真切的感受。沒有感受的畫是無法打動人的。生活是一本永遠翻不完的大畫譜,只有傻瓜才拋開這本大畫譜而總去翻前人那幾本現成的、薄薄的、失去生氣的小畫譜呢!您瞧,他說得多有意思……」她說著,彎著眼睛笑了,笑裡含著對她的老師深深的敬服。
  我知道,她這些話正是老沈的一貫主張。老沈在干校勞動時,白天幹活在田邊地頭發現了什麼奇麗的野花,下晌收工吃過飯,他就跑去寫生。常常從金色的夕照裡直畫到晦冥的暮色把畫板覆蓋住,看不清了才回來。他對那些不知名的美麗的花草興趣頗濃,常采口些樣品向老農請教。為此慧來別人指責他「不一心一意改造自己,滿腦袋閒情逸致」。他卻不像那種懦弱的人,時時被閒話柬住手腳。他把那些含著惡意的飛短流長當作耳旁風。每次假期回家,都要鑽到圖書館裡一呆半天,翻閱《植物名實考》、<<本草綱目》和《秘傳花鏡》等書,去查對、印證和核實來自於鄉間的那些知識……現在看來,他這種嚴謹的治學作鳳和忠於生活的藝術態度,已經影響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了。
  他們師生關係也叫人羨慕。老沈從干校回來後,不再做系主任--那時已無「系主任」之稱。他做副組長。院革委根據上級意圖安排一名留校生擔任組長,這學生就是范被。當時這種非常時髦的人事安排,顯然是不相信老沈,而讓范玻對老沈起一種削弱、約束和監督的作用。政治變動在人事上的反應就是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啟用新人,尤其是無牽無掛而容易控制起來的青年人則是被啟用的對象。這樣新老兩代之間的鬥爭便在所難免。因此旁人猜測,老貌和范模將是一對矛盾,少不了明爭暗鬥的事。可是據我所知,他倆的關係卻處理得很好。范模是個行為端正的青年,決非那種對名譽和地位懷有強烈的慾望而把別人的肩頭當做階梯往上爬的人。也沒有在那時的一些青年人身上常見的驕狂和實用主義。她對老沈敬重佩服,又勤懇好學。難得的是,這對師生處世為人的態度太相像了,因此反倒成了知己。老沈對她毫不保留,盡其所知地教給她。並以一種老練的藝術教師的慧眼,看出范換氣質文靜,筆端清秀,與老沈自己豪放渾厚、揮灑自如的氣質並無相近之處。但老沈不像某些畫師為了壯大自己的風格流派,擴大影響,而不顧學生本身的素質和特點,強使學生摹仿自己。不,老沈不這樣做,他認為一名藝術教師的天職,是要使學生各自形成其本人的風貌。這是衡量一名藝術教師是否名符其實、是否有本領的最根本又最苛刻的準繩。其中也包含著一種道德。他幫助范被發揮自身特點,追求工整清麗的畫風,這樣範模的成績就突飛猛進,並已在畫壇上初露頭角,而被公認為是一個大有前途的青年畫家。我也很喜歡范被。做教師的都有這種心情:一看到謙虛、克勤又有才氣的青年,比什麼都高興。無怪旁人當著老沈的面一提起范鼓,他就咧開發黑的嘴唇,笑得那麼隨心。就像你對一位古物收藏家提起他珍藏的某一件寶物似的。
  「這是播老師的新作。」范玻指著旁邊一幅畫對我說。
  這是幅山水畫。可是乍一看,竟像布店的櫃櫥裡掛著的一塊大花被面。大紅大綠,幾乎看不見一點墨色。整幅畫都是用不諧調的對比生硬的原色堆積成的。有的地方堆得很厚,彷彿長癬的臉,一碰就要剝落下一片來。既無意境,亦無內容,構圖平庸無奇,線條纖弱柔媚。我真想不到潘大年怎麼會畫出這樣粗俗和糟糕的畫來。他師法石濤、浙江,用筆向來曲折多趣,水墨的運用也有不淺的造詣呵!
  「他怎麼畫成這副樣子?!」我不禁失聲說。
  「他原先畫了一幅《向陽門第》,挺好的,墨氣很足,也挺有意境。後來老沈出了事,他怕惹是非,又趕著畫了這一幅,把原先那幅換了下來。」
  我對這種做法產生一種反感,沒等發議論,心裡的一件事忽地冒出來,我問道:
  「老沈那幅畫掛在哪兒了?」
  「在那邊,我陪您去看。」她隨著我邊走邊小聲對我說:「我前天晚上去他家還勸他把畫撤下來,他不肯。我也不明白了,他到底為了什麼?他又不是非得在展覽會爭著展出一幅作品的人,難道他要和趙雄抗一抗嗎?」
  「我也不明白。如果是這樣,那豈不是自找麻煩!」
  「您聽說了嗎?趙雄今天來審畫。我看凶多吉少。趙雄準得從中找出點岔兒……不過,咱們是沒辦法了。畫已經掛在這兒了。」范疾說著,我們已經繞過一道展壁。她手指著前面說:「您看,就是這幅。畫得可真好呀!」
  我抬眼一看,范技那個「真好呀」的讚美聲便在我心中響起,成了我心中的聲音。老沈這幅畫使我感到眼前突然展開一片氣勢豪邁、滌蕩人心的天地--右邊是金黃色、遼闊天涯的瀚海,莽莽蒼蒼,渺無人跡;左邊卻是碧綠如洗、坦蕩可愛的田原。在這景色迎異的兩個世界中間,隔著一條黑壓壓的、密密實實的、寬寬的林帶。近處高聳挺拔,遠處伸延無盡。我感到有股熱風從沙漠捲起細細的沙礫,如同一股迷茫而發紅的煙霧,向左邊的綠色的世界瀰漫過來,卻給這長城一般的林帶攔住了。在它巨大的屏障似的蔭護下,吹拂到田野上的風變得清爽而透明,不再是有害的了。絕妙的是:畫面上連個人影〕〔也不見,卻充分顯示了勞動者無窮的創造力,於是我心裡不覺對那些改天換地、創造這樣人間奇跡的英雄們產生一種崇高的敬意。和這種心情混在一起的,還有對畫家的欽佩,即他的表現力。才能、魄力,和他對生活、對勞動、對人民熾烈的愛與激情……這幅畫同任何一幅真正的傑作一樣,它打動人、令人吃驚和肅然起敬,並使人像傻子一樣立在它面前,而心卻與畫家的心一起狂跳。
  這時我才發現,我周圍聚著許多人,都不出聲地眼望著畫面站著。我心裡變得高興和輕鬆得多了--這幅畫,無論在內容和藝術上,都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除非是瘋子,從畫面上幻覺出三個炸彈,才會大叫大罵這幅畫不好。
  忽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把我從這幅畫的癡迷中驚醒。只見展覽大廳的兩扇亮閃閃的玻璃門被工作人員拉向兩旁,從門外擁進一群人來。原先聚在門內的人急速地向兩旁閃開,好像有一輛鳴著笛兒的警車間來了。還有人小聲叫著:
  「躲開,躲開!」
  荒坡在身旁低聲對我說:
  「趙雄他來了!」
  我知道,大家對於用漫畫手法去描述生活的丑角是反感的。因為這種過於直截了當地表露敘述者對所描述的人物的愛憎,必然有損於人物的真實性和深度。因此我要聲明,這裡我是盡力避免採用醜化、誇張和調弄笑料等等漫畫手法的。我只是如實地敘述我那天的見聞和感受。如果有什麼漫畫色彩,那完全是當時生活所出現過的反常而又確鑿的事實。誰要是經歷過那個時期,誰就會為這件事的可能存在作證。在文化空白的時期,在人妖顛倒、是非顛倒、黑白顛倒的生活裡,比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難道不是俯拾皆是嗎?生活是這樣的,當它產生許許多多難以解釋的荒唐的喜劇的同時,必定會有慘痛的悲劇層出迭現。如同一張難堪的自我解嘲的苦笑的臉,總是掛著淚珠兒的……
  我已經看見他了。從門口走進來,一個又胖又大、絆紅滾壯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皮領子的黑呢長大衣,戴著講究的水獺皮帽,綠圍巾在領口處十分惹眼,皮鞋頭髮著亮光,但我相信,無論誰見了他,都會產生厭惡之感。這些新衣貴物非但沒有掩飾住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俗氣,卻與他渾身的俗氣混在一起,變得濃厚、強烈和不倫不類。但他臉上的表情得意又自信,並有種因保養得法所致的健康而發亮的色澤閃耀出來。還有種因志得意滿和仕途亨通而興沖沖的勁頭。據說他四十七八歲,臉上卻不見一條皺折,好像一個嶄新而提亮的瓷罐。他被一群人簇擁在中間,快活地左顧右盼,打招呼,並接受對他種種尊稱、問候和恭迎的笑臉。
  一個工作人員捧來一冊錦鍛面的冊頁,又遞給他一支蘸好墨、並理好筆鋒的毛筆,請他留名,他像畫符那樣抹了幾下,把冊頁和筆交還給工作人員,隨後揚起一隻挺大的手,高聲說:「我--」他聲音很響亮,「是向同志們學習來的!」
  話音剛落,他身旁就有個矮小精瘦、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操著一種帶些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喊道:
  「趙書記在百忙之中親自來參觀畫展、做指示,我們熱烈歡迎!」
  遠遠近近立即響起一片掌聲。有人居然還掬出一副受感動的笑顏,還有人上去伸出一隻手,像要沾取什麼榮譽似地和趙雄握手。這時,我院的楊主任、馬副主任以及市文教組和文化局幾個領導和主管美術的幹部,陪著趙雄開始參觀,並一邊向他介紹每幅畫的創作情況及作者。趙雄倒背著手,邊走邊看,邊信口發議論。那個跟來的矮瘦的男人手裡拿個小本子,作記錄。他好似唯恐失漏掉什麼似的,一隻黑色的鋼筆桿在他手中飛快地抖動著。
  「這張畫畫得不錯!就是顯得勁頭不足,胳膊太細了!不像工人階級的胳膊。臉盤也應再大些,不要總是小鼻子小眼的,要有時代的氣勢。臉上的顏色還得重,不要怕紅:我聽有人說『現在畫上的人臉都像關公』。這話對不對?」趙雄說著一妞頭,正好面對我院的楊主任。好像這句話是問楊主任的。楊主任笑了笑,未置可否。因為他深知這位文教書記剛愎自用,信口亂說,說變就變。你想隨聲附和他都很難。這時,趙雄果然板起面孔說;「這句話很反動!紅彤彤的時代、紅彤彤的人嘛!像關公?這是對革命文藝惡毒的誣蔑!喂,你們回去查查這句話是誰說的。」
  他身邊幾位美術界的領導和幹部們只好點頭答應,氣氛變得緊張了。有些人開始悄悄躲開他。我和范被一直站在這邊沒動,但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一來他的嗓門大,二來旁人全都鴉雀無聲。至於這些畫,更是無聲之物,依次排列垂掛著,好像在等待他的審判和裁處、決定自身的命運與安危禍福似的。
  這一群人在大廳裡轉了半圈,就來到范玻的作品跟前,說得嚴重些,一個可能會決定范模前途的時機到了。我擔心地看了范政一眼,她那秀美的臉相當沉靜,只有長睫毛一下下閃動著,目光卻極平淡,不帶任何神情,好像對著一片乏味的景物發怔。我聽見楊主任在對趙雄做介紹:
  「這是我院的年輕教師畫的。她注意深入生活,近來進步很大。對這幅畫一般反映還不錯。」
  很明顯,楊主任的話是在保護范政。
  趙雄點點頭--我心想,謝天謝地,他終於沒有搖頭。只聽他說:
  「好!我們要放手讓青年小將們干。我們要承認這樣一個事實:老的不行了。這並不奇怪,新陳代謝嘛!十七年黑線專政時,把一些老畫家吹得神乎其神。現在一看,都不怎麼樣,賺人!什麼『筆精墨……墨妙』呀,『構圖新……』,『新』什麼來著?噢,『新奇』呀,還有什麼……胡說八道,純粹是瞎捧。我怎麼就看不出來?!我們不要迷信他們,更不准他們再壓青年人!這些人在前頭擋道,青年人怎麼能露頭角?」
  說著,好像他對范政的畫沒怎麼細瞧,目光就落到下一幅畫上。這幅畫正是潘大年那幅糟糕透頂的作品。
  「好!」趙雄突然大叫一聲,嚇了大家一跳。這叫聲很像過去在街頭看練把式的那種喝采聲。接著這位文教書記喜笑顏開,連連說,「很漂亮!漂亮!美化藝術嘛!(這並非我用詞不當,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錦繡河山嘛!很好,這幅畫是誰畫的呀?」
  楊主任說:「潘大年。也是我院國畫系教師。他在這兒哪!」說著,他回頭招呼潘大年。
  我這才發現,播大年擠在趙雄身後的人群裡。他聽到招呼,趕忙擠上去。站在趙雄身旁,恭敬地和趙雄握手,臉上帶著笑說:「我是潘大年,請趙書記批評指正:」他顯得很緊張,笑得也勉強。
  「你畫得很好。和我看過的國畫都不一樣,有時代特色。國畫是封建主義產物,這個領域很頑固,鬥爭也很複雜,必須要爆發革命。但我講的是無產階級革命,決不是資產階級革命。前幾天,我在審查賓館那些畫時的講話,你聽到傳達了吧!那裡有一幅畫,是你們學院沈卓石畫的。畫的是漓江,都是大黑山。我說不好,居然有人替他辯護,說是什麼,是什麼……對,是畫『逆光』。為什麼畫『逆光』?背向太陽嗎?什麼意思?再說,誰都知道漓江是青山綠水,為什麼畫得黑黑的?替他辯護的人說這是『創新』。這純粹是以改革封建主義的國畫為名,而販賣資本主義的貨色!必須提高警惕!還有人說國畫就是『以墨為主』?誰定下來的?這是封建階級定下的條條框框,我們無產階級就是要破!我看對國畫的革命就是要從限制用墨上開始。我聽說,你們學院傳達我在賓館審畫的講話記錄時,有人表現得很強硬,不服氣。我這個人是講民主的。說錯了,大家批判。請大家說,周圍的東西有幾樣是黑的?花有黑的嗎?葉子有黑的嗎?山有黑的嗎?水有黑的嗎?為什麼偏偏要畫成黑的?我看是有人心黑!潘大年,你這幅畫可以做為樣板,經驗要推廣。國畫從這裡要進行一場徹底的革命!」
  潘大年站在那裡,兩隻手不知該放在哪裡才好。一種發窘的受寵若驚的笑把五官扯得七扭八歪。想表示一下什麼,卻吭吮卿卿說不出來。簡直是難受極了。趙雄忽問楊主任:
  「這裡有沈卓石的畫嗎?」
  「有。在那兒!」
  這一群人像一架大型聯合收割機,笨拙地轉了半個圈子,來到沈卓石的作品面前。我和范被站在一旁,都暗暗為老沈捏一把汗。然而我又不認為老沈會遭到更大的指責與災難,因為他這幅畫是無可挑剔的,除非這位趙書記有超人的本領。
  趙雄交盤手臂,左手托著右胳膊的肘部,右手下意識地擔弄著自己光滑、多肉的下巴,陰沉著臉,一聲不吭,目光變得冷酷、挑剔、不祥,在畫上掃來掃去。好似探照燈光在夜空中搜索敵機。看了半天之後說:?這畫的是昨?一個人也沒有,我看不明白!」他的口氣相當厲害,帶著明顯的否定。
  我在一旁想,你哪裡是看不明白,明明是挑不出毛病來!
  楊主任上前方要解釋畫面的內容,只見趙雄露出一絲冷笑,轉過頭問:
  「沈卓石來了嗎?」
  那個隨來的矮瘦、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叫起來:
  「沈卓石呢?來沒來?來沒來?」
  這就預兆不祥了。
  楊主任忙向周圍的人詢問。這當兒,不知誰說了聲「來了」,人們發現了老沈。原來他早來了。孤零零站在大廳另一端。瘦瘦的身子穿一件舊得發白的藍棉大衣,仍顯得挺單薄,一頂深褐色的羅宋帽扣在後腦勺兒上,鼓鼓的前額從帽簷下凸出來。脖子上圍一條黑色的長長的大圍巾,一頭垂在胸前,另一頭搭到背後--還是四十年代我們在藝專上學時的老樣於
  眾人的目光都對著他。這片目光裡包含著為他的擔憂。趙雄的目光卻像一對利箭直直地逼向老沈。老沈呢?毫不驚慌,鎮靜地站了片刻,才一步步走來。直走到距離趙雄六、七步遠的地方站住了。我真怕他出言頂撞趙雄。
  「這是你畫的?」趙雄問。
  「是的。」老沈點點頭,回答道。
  「你認為你這幅畫怎麼樣?」
  「作品好壞,由觀眾鑒別,哪能自做定論?」老沈的答話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反駁。使周圍的人--包括我--都為他的大膽而震驚。
  「好,好。」趙雄被激怒了,他咬了咬嘴唇說:「我也是觀眾,給你提提意見行嗎?」這是一個凶狠的暗示。
  「當然歡迎。」老沈說,神態自若而安然。
  趙雄回手一指老沈的畫,大聲說;
  「你這幅畫有嚴重問題!」
  我聽了不禁大吃一驚。同時見身旁的范政渾身震顫一下,好像被一箭射中當胸似的。
  「問題?」老沈也略略吃驚,「問題在哪兒?」
  一痕冷笑出現在趙雄多肉的左臉頰上,眼裡閃著得意的光芒:
  「我問你,當前世界革命形勢總的特點是什麼?」
  「問我這個做什麼?」老沈反問他。疑慮地蹩起濃眉,隱隱有種不安。
  「噢,你裝糊塗!好,我再問你,你說,當前世界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
  「自然是『東風壓倒西風』。」
  老沈回答得十分果斷,但緊皺的眉峰依然沒有鬆解開。范摸清秀的臉蛋上也罩上一層迷惑的煙雲。誰也不明白,趙雄指的是:什麼?可趙雄說出來了:
  「你的畫上為什麼刮西風?」
  「『刮西風』?哪來的『西風』?」老沈臉上的問號登時變成驚歎號。他受到意外的一擊,沉不住氣了。急得聲調也變高了。
  「怎麼?你害怕了?你以為你的用意,我看不出來嗎?你還想抵賴?!我問你,你畫上的樹給風刮得往哪邊歪?往左!是不是?『左西右東』,這不是刮西風嗎?問題就在這兒!」
  我從來沒見過,對一幅畫可以如此可怕地加以評論,這樣荒謬絕倫--但那個時代,這樣對待藝術和藝術家卻是正常的、理所當然的,在光天化日和大庭廣眾之下公然這樣幹的。文明世界一下子變得比中世紀還要野蠻十倍。文明、良知、理智,都變得沒用、無效和可憐巴巴,快要治滅殆盡了呀!藝術,藝術,還要你做什麼呢?!我身旁的范玻臉兒漲得通紅,彷彿她心裡有股火氣往上竄,那長長的睫毛止不住地一跳一跳。她肩膀一動,要上前為老沈爭辯。我一手繞在她身後,抓住她的後襟,把她拉住。附在她耳朵上低聲說:
  「別去送死!」
  現在我想起當時這句話,覺得好笑。難道議論一幅畫還會與生死有關?當時卻是這樣--眼看著,冤屈、打擊、侮辱和將要發生的更加殘忍無情的迫害,像一陣擂木滾石,已向老沈襲來。老沈先是驚呆,跟著便已怒氣沸沸。以我所瞭解的他的性格,他決受不了這蠻橫無理、荒唐透頂的誣陷。他的嘴角下意識地向一邊扯動著,鼓起的腦門微微發紅。我知道,他要據理力爭了!可是當他著意地看了趙雄部張粗俗又光亮的臉幾眼之後,他那雙黑黑的大眼睛裡忽然閃過一道機智而犀利的光。好像他突然找到了絕妙的對策,臉上激憤的浪頭即刻平復下去,重新變得舒坦又安然,嘴角旋著一個嘲弄和譏諷的笑渦。
  「你怎麼不回答趙書記的問話?」那個矮瘦、戴眼鏡的男人站出來,逼問老沈。聲調反比趙雄更厲害.這使我頭腦裡不覺間過「狗往往比他的主人更厲害」這句諺語。
  「回答什麼?」老沈冷靜地說。
  「你裝傻嗎?趙書記問你為什麼畫『酉風』?」
  「不對,這畫的正是東風!」老沈說,把雙手倒背身後,臉上乎靜而沒什麼表情。一時,所有人都沒有悟到他的理由。連我也沒弄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答辯。
  「明明是西風。左西右東,你還強辯!」趙雄叫著。
  老沈淡淡地笑了笑,不緊不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
  「刮東風,樹才往西邊歪呢!」
  他的話使大廳裡一點聲息都沒有了。大家都在判斷,跟著就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對呀!刮東風時,樹木才往西邊歪倒。大家剛才被趙雄的蠻橫蒙住了,誰也沒想到這裡邊還可以找到分辯的理由。此刻,便都不自覺地點頭承認老沈的辯解占理,再也不能否掉。我卻看出,老沈這個所謂的「道理」純粹』是給退出來的,是在他剛才要與趙雄爭論之前偶然悟到的,我一邊讚佩他的機智和冷靜,一邊因看到一位畫家被逼到如此地步,為了對付那荒誕之極的誣陷而這樣地使用自己的聰明而感慨萬端!
  趙雄也明白過來了。他還有什麼可說。這是個無可辯駁的自然現象和常識。老沈好像一個頗有根底的老拳師,眼看被對方擊中,在乘拳快要觸及身上之前的一瞬,卻寬寬綽綽地讓過了。這對於趙雄來說,比受到回擊還難受。他打空了,失去了重心,當眾栽了面子。他尷尬、沮喪、狼狽而又惱火。臉色變得很難看。楊主任見了,忙說:「趙書記,咱們再看看別的畫。如果您對老沈這幅畫有看法,可以先不展!」我明白,楊主任是個膽小怕事的好人,他是想息事寧人。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卻說:
  「不是趙書記有看法,而是這幅畫有問題。趙書記一開始就說了,畫上一個人沒有,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楊主任沒敢再說,靜了片刻,趙雄大手一擺,氣呼呼地說了聲:「回市委!」轉身向門口走去。他的大衣的下擺也像生氣似的向左右一甩一甩。一群人跟在他身後,一聲也不敢出,只響著一片雜亂的腳步聲。隨後,這腳步聲就在展廳的大玻璃門外消失了。大廳裡剩下不多的人,大家的目光大都還集中在老沈身上。老沈神態自若。他鬆開長圍巾,把一頭往身後用力一甩,重新圍好,從從容容地向大廳外走去,范謀走到他面前,我跟在後面。
  「您真妙!沈老師,您怎麼想出這個理由的呢?叫他無話可說。」范被小聲說。她眼裡充滿對老沈讚佩的神情。
  「那算啥理由?荒謬到了極點!純粹是給他擠出來的。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說出這種荒誕不經的話。居然這種話還頂用!多可笑!不過對這種人只能順著他荒唐的邏輯口敬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老沈說完,咧開嘴笑了笑。
  從他身上多少帶著的一些少年般的純真,在這樣一番鬥爭之後,他竟然有些得意地走了。我卻覺得,更大的禍事已經臨到他的頭上。
                 三
  預感和夢有相同之處,都是現實的曲折反映。有應驗的夢,也有成為事實的預感。我對老沈的預感就全應了。過了幾天,一場對老沈的氣勢洶洶的大圍攻便開始了。我在家裡,聽到由學院傳來的愈來愈多的可怕的消息和說法,再也坐不住。一天,我藉著到學院醫務室拿藥之故去看看,果然見校園裡貼了不少大字報和標語,像什麼「沈卓石是我院復辟資本主義的黑根子!」「國畫系階級鬥爭的蓋子必須揭開!」「沈卓石必須低頭認罪!」……標語的字幾個個有一米見方。還有什麼「沈卓石罪行錄」、「沈卓石黑話選編」、「沈卓石罪狀十八條」等等,不一而足。我草草一看,大字報上大部分內容都是運動初期寫過的,早已查證落實,有的屬於訛傳、誣陷、假造,早被否掉,現在卻又重新翻抄出來了。我吃驚、擔心、害怕,同時感覺一些人對我的態度變了,躲躲閃閃、若即若離、敷敷衍衍。轉天系裡來人通知我去參加運動,有病也得去。我不敢不去,第二天一早到了系裡,就被領導叫去談話,要我揭發老沈的「反動言行」。因為在版畫系的教師中間,唯有我與老沈關係較近,又是當年的老同學。但老沈是個熱愛黨、熱愛祖國的老畫家和老教師。他赤誠純真,忘我勞作,無懈可擊。我怎能為了個人安危而對他落井投石,無中生有地加害於他呢?我抱定宗旨,自己承受的壓力再大,哪怕被拉去給老沈陪綁,也不做傷天害理的缺德事,決不出賣朋友。
  大概范樓他們也是這樣吧!辦公樓前又貼出這樣的標語:「范措,猛醒吧!」「包庇沈卓石,決無好下場!」和「潘大年,你到了站隊的時刻了!」
  那幾天國畫系相當緊張,整天開會,有時還加夜班。批判會的口號聲常常從那邊傳來。我惦念老沈,為他擔心,又相信他抗得住。他就像那晚他畫的梅樹,渾身掙掙勁骨,多年來飽經風吹雪打,從不曾彎倒過。但這次風頭更猛--我早聽說北京開了「黑畫展」,一批畫家橫遭冤屈與打擊。看來老沈的遭遇有著深遠的背景,來得非同一般。所以我常常放心不下,怕他一旦被「打倒」就永無出頭之日。再強的意志也難免被挫傷。有時,走過校園時,故意放慢腳步,想碰上老沈或范模和潘大年探聽一下。
  一天下班時,我遇到潘大年。我從辦公樓的南門走出來,他正從東門出來,看樣子我們正好能在校門口碰上。我暗自慶幸能夠碰到他,便估量著距離,掐准速度往前走。但潘大年走了一半看見了我,突然站住了。他好像忘記帶什麼東西似的,兩隻手上上下下地摸衣兜,也沒理我--就像根本沒瞧見我似的。然後就轉身急匆匆地走回去了。我猜到,他這是裝的!怕碰到我,多有不便。可是跟著我就對他起了疑心,唯恐他會做出於老沈不利的那種事來--這當然也算是一種預感。不過我有心理根據。
  潘大年雖與我是老同學,但我對他早有看法。二十多年來,我們沒吵過一次嘴,沒紅過一次臉,而且不管我發表什麼見解,他都隨聲附和,從不與我爭辯,可我們的關係反不如我與那象好鬥的鶴類似的老沈的關係更率直、更貼近。我和他之間,總象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牆,只是客客氣氣地保持一定的距離。誰也不想再邁進一步。而我對他有了進一步的看法,起源於一件小事--
  運動初期,我倆與老沈三人被關在同一間「牛棚」裡。一次,也是在冬天,正號召節約用煤。看管牛棚的學生叫我們少用熱水。老沈早起漱口時因嫌自來水太涼,就滲合暖瓶裡的剩水。吃過午飯,老沈被提去審訊。我歪在一張木板床上打腦兒,橡賺隴隴時,看見潘大年蹲在凳子前寫了一張小紙條,隨後拿出去遞給看管「牛棚」的學生。那學生看了條子便罵他:
  「這種屁事也來報告。滾回去!」
  我聽了,立即變得很清醒。見潘大年快快走回屋。我不知何事,便閉眼裝做熟睡不知,耳朵注意聽他們的話,但他們誰也沒說什麼。過一會兒,潘大年也被幾個學生帶去質詢,恰巧那看管「牛棚」的學生臨時去辦什麼事,屋裡屋外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起身到門口一看,那張小紙條竟然放在一張椅子上呢!我的目光迅速在小紙條上掃了幾眼,不禁大吃一驚。在這張小紙條上,是用禿鉛筆寫的方方正正、戰戰兢兢的小字:
    值此節約用煤之際,沈卓石今早居然用熱水漱口,實
  屬嚴重錯誤,特此報告。
                  報告人:潘大年
  一股厭惡與憤憤的心情湧滿我的胸膛。真想不到,高壓能把一個人變得這樣無恥和可憐!此後許多天,我不怎麼答理他,弄得老沈都莫名其妙了。但我一直沒肯把此事告訴給老沈。又鑒於老沈與潘大年關係密切,並在一個系裡工作,我曾向老沈做過兩三次暗示。老沈聽了卻笑道:
  「他就是膽小些。性格上的缺陷吧!」
  我不好明說,只辯解道:
  「膽小是性格上的缺陷,可又不盡然,往往是反映出一種自私。如果這種人沒有堅定的政治信仰,很容易出賣同志!」
  「哈哈,你這樣說不是太過份了嗎?自私誰也免不了,大年總還是優點多嘛!你不可太偏激嘛!運動初期,大年也揭發過我。這原因,如果說他膽小、為了保自己,我倒是相信,而且我諒解他。運動來勢這麼猛,有幾個人經受得住?何況他又那麼軟弱!可是你要說他在出賣我,我卻不能這麼認為。你知道,他私下對我掉了多少次眼淚……」老沈這麼說著,嘴角微微發抖,倒引起他對潘大年的一種同情感。
  「唉!老沈呀!」我心裡這麼想,仍沒把那件事告訴他。我甚至估計到,即便說出來,老沈也會以他寬闊的胸懷和對待朋友的深厚的真情,把那件事容納下。在感情方面,老沈是相當固執的。因此我沒再說什麼,暗自對潘大年存下戒心。
  今天的事,使我對潘大年產生深深的憂慮。此時此地,至親好友間的出賣是致命的。但轉念一想,老沈又沒什麼可供潘大年揭發的。他是不是僅僅由於膽小怕事,有意避嫌呢!不過,我就無法得知老沈目前的處境如何。看來我只有遇到老沈本人才能瞭解到他的境況了。
  我終於碰見了老沈。在辦公室一樓的走廊裡。我倆對面走來。當時走廊上除去我倆再沒見別人。那天風好大,寒冷的穿堂風呼呼地流動著。老沈圍著他那黑色的長圍巾,沒戴帽,頭髮散開胡亂飄飛。我站住了,等他走近。他走到我面前略略一停,同時看了我一眼。這次,他的大眼睛不是黑黑的了,有些發紅,顯然是長時間熬度不眠之夜所致。但目光依舊炯炯有神,有股強烈的自信、孤傲和斗不垮的精神。這裡邊,彷彿還包含一種鼓勵和激勵我振作起來的意思。隨後他抓起垂在胸前的圍巾,更用力地往後一甩,就匆匆走過去了。
  過兩天,又碰到他一次,同樣周圍沒旁人,他同樣沒和我說話。此間還遇見范換一次,范操只是皺著眉頭、咬著下唇、默默無聲地悄悄地點一下頭。我摸不清她的意思,卻感覺老沈的處境非同尋常了。而且我知道,老沈和范摸不跟我說話,為的是不牽連我;而潘大年迴避我,怕的是牽連上他自己。
  此後半個多月,高潮好像過去了。國畫系那邊的批判會見少,院裡的標語已經給寒風扯得破破爛爛。可是有一天,忽然又風吹潮湧,鋪天蓋地而來。人們傳說沈卓石真有問題,據說他在家畫了「黑畫」,內容「非常反動」。當天,校園裡又貼出一批新的標語和大宇報。有一條寫著「沈卓石畫黑畫,鐵證如山!」白紙黑字,赫然入目。晚上就有幾個工廠的業餘美術愛好者到我家來打聽這件事。消息傳得好快,主要因為老沈的名聲大,崇拜者多,他們都是出自關心來探聽虛實。可我的心裡還旋著一個大謎因呢!
  哪來的黑畫呢?
  次日下午開過一個小會,大約四點多鐘,就被通知到北大樓小展室去看「沈卓石黑畫展」。到了北大樓,只見小展室外聚了一、二百人等待參觀。大家都沉著臉,沒人說話,氣氛壓抑,好像來參加什麼追悼會。進了小展室,見展覽開頭就是一塊寫著老沈「罪行介紹」的牌子。室內展出四、五十幅畫,有老沈的課堂畫稿,平日的習作,也有他二十多年前在藝專上學時畫的裸體模特兒,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可能又抄家了吧--被稱做「黃色畫」,一併羅織而來,做為「黑畫」。每幅畫下都有一方紙塊,寫著該畫「問題」之所在。但決不令人信服。其中一幅畫了十二隻小雞從土坡上往下跑,就被指為「惡毒誣蔑五七道路是走下坡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小雞與五七道路有何關聯。經過一位同事指點,方才明白,原來「五」加「七」是十二。他畫了整整十二隻小雞,又是往下坡跑,罪過就在這裡了。畫下的紙塊上寫著:「沈卓石就是用如此惡毒而狡猾的手段攻擊革命新生事物。」我見了不禁毛骨悚然。
  這裡還掛出了老沈為賓館畫的、挨了批的那幾幅畫。我還是頭一次見,畫得真好!筆墨淋漓蒼勁,不失國畫傳統,又嘗試著用了一些新手法和新技巧,相當大膽而又成功,他這兩手還從來未露過呢!故此畫前圍了不少學生。我從這些在畫前流連駐足的學生們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們決不是在批判,而是在欣賞,或是暗暗揣摩其中的新技巧,把這當做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我竟然還聽到有人禁不住發出輕微的噴噴讚賞聲。我心裡便升起一陣熱乎乎的為老沈感到驕傲的情感。因為他用他的藝術在這裡無聲地、徹底地、令人信服地擊敗了那些無知的權貴,擊潰了蠻橫和邪惡,贏得了人心。如果他能見到這樣的情景,會高興得咧開嘴微笑。對於舉辦畫展的人來說,難道不是最辛辣的嘲笑和最有力的回擊嗎?
  在展覽末尾部分,有一處圍了更多的人。我聽身旁兩個學生在悄悄地說:
  「瞧,就是那張『黑畫』,聽說是他送給人家的,被人家交出來了。」
  「誰?誰交出來的,誰那麼缺德?」另一個學生問。
  「不知道。反正是和他關係不錯的。他送給那人的嘛!」
  「跟他關係不錯的!朋友嗎?哼!」另一個學生發出鄙夷的「哼」聲。
  我聽著,忽然好像從這兩個學生的話裡悟到什麼似的。一股不祥的感覺如同電流一般流過全身,我不禁打個寒供,忙走過去,急急分開人群,往裡一望--你去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吧!老沈送給潘大年那幅《斗寒圖》竟然掛在了這裡!這幅畫針對什麼勢力,表達了什麼情緒,一目瞭然。無疑他們就要以此把老沈置於死地了!
  我心窩裡像有一根針猛刺著,眼前一陣陣發黑。現在已經記不起當時我是怎麼從小展室裡走出來的。我走到校園裡,還耳聽到有人小聲而憤憤不平地罵潘大年。但那是誰在罵,罵的什麼話,都記不得了。好似當時也沒有聽清楚。
  我走出大門,獨自一人在學院的大堤上漫無目的地徘徊著。天色漸漸暗下來,風也大了;我任憑刺骨的朔風刀割一般吹到臉上,不去管它,腦袋裡亂烘烘地旋著一個痛苦的問題: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呵!難道二三十年結成的友誼還靠不住嗎?難道有的人非要你以粉身碎骨為代價才能識出他的真面孔?而且,我痛恨自己,為什麼自己對潘大年早有看法而不對老沈說明白?為什麼老沈送給潘大年這幅畫時,自己已經有不穩妥的感覺而在當時未加以阻攔?這裡邊難道不也有我自己的過失嗎?我也害了老沈呀!
  直到天黑我才下了河堤往回走。途經一個包子鋪時,我走進去,沒買包子,只要了二兩白干酒和一碟小菜。我是從來不進酒店的,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一醉方休的慾望。喝過兩小盅之後,同桌的兩個工人的談話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兩個都是中年壯漢,都穿著粗拉拉的沾著油污的勞動服。不甚乾淨的結實大手把小小的酒盅不住地送到唇邊。他倆已經喝了不少酒,臉紅得像兩塊紅布。而且正在罵一個喪失道德、出賣良心的人,罵得那麼痛快解氣,每句話都像是替我罵出來似的,比喝酒還痛快。我藉著酒勁兒對他倆說:
  「師傅,我要碰到你們所說的那種人怎麼辦?」
  其中一個闊臉、濃眉、胡茬挺密的漢子,用他被酒燒得紅紅的大眼睛看了我片刻。忽然噴著一股濃濃的酒氣,像發火那樣怒氣沖沖地對我說:
  「這種人是披著人皮的畜牲,他們見不得人。你應該找他去,抓著他的脖領子,奶奶娘地狠罵他一頓,揍他一頓!」
  我被他這帶勁話刺激得臉頰火辣辣地發燒,心中的情感象加了火,嘩嘩地滾沸起來。不知哪來的一股勁,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把剩下的半壺酒全倒進肚子,大步走出飯鋪,逕直去找活大年!
  到了潘大年家裡,我使勁擂門,聲音大得震耳。
  有人出來開門,白晃晃的一張臉正是潘大年。潘大年盯著我的臉看了看,表情變得愕然:
  「呀,老何,你怎麼啦?什麼事?你醉了嗎?你怎麼會喝醉了呢?快請進來!」
  我二話沒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從門里拉了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力氣怎麼那樣大。那一下,竟像拉過一個空空的紙盒子似的。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潘大年,你做得好事!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害老沈?你,你,你究竟為了什麼?!」
  潘大年踉踉蹌蹌地在我面前站定了身子。他從未見我這樣氣憤過。他害怕、尷尬、驚慌,我也從未感覺過他胖胖的白臉如此可憎,那雙小眼完全是一雙叛徒的眼睛。然後他裝出一副慚愧、後悔莫及與可憐巴巴的神氣,哀求地說:「老何,老何,你別急,你聽我說。我,我沒辦法呀,壓力太大呀!」
  我聽了,胸中怒氣更是一發而不可遏止。這下子,滿身的酒勁全衝上腦袋,我大叫;「你,你不是人!」但來時早想好了的罵他的話,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的嘴巴直抖,提緊的拳頭直抖,渾身猛烈地抖動著。
  「老何,請你為我想一想,我……我有一家子人呢!」
  我朝他的臉「呸!」地吐一口唾沫。猛轉身,氣沖沖地走了。潘大年在後邊緊緊追著我,不住地哀懇著:
  「老何,老何,你等等,你等……。」
  我回頭朝他吼一聲:
  「你滾開!你要是還想出賣,就連我一同出賣了吧!」
  我走著。一個人,直衝沖又跌跌撞撞的。酒意與怒氣在我的血管裡奔騰衝撞著,渾身仍顫抖不止。眼裡流著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任憑它流,也不去抹。走著走著,我又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沒有剛才遇到那兩個工人的一股豪氣。為什麼不掄起胳膊,狠狠揍他一頓!
                 四
  又是一個嚴寒酷烈的嚴冬,又是大雪紛飛的一天。我來到老沈家。事情已經相隔一年。一年來,我幾乎沒和老沈見過面。
  自從那晚我罵潘大年後回家,當晚心臟病就犯了。心疼如絞,犯得從未這樣重,若不是老伴及時給我服了硝酸甘油,恐怕沒有今日了。那一陣子我病得厲害,經不起刺激,甚至連人家大聲說話都受不住。我一個在福建老家武夷山山溝裡務農的兒子趕來,把我接回去養了整整一年。這期間學校曾派過兩人追到福建,向我瞭解老沈作那幅《斗寒圖》時的情況。我說:「梅花剛強不阿,不懼嚴寒,人所共知,題做『斗寒』並不足為奇。老沈是借它漚歌革命者的氣節吧S」除此,我什麼也沒說。
  幸好這兩人比較正直。他們言語間反露出對老沈的同情,並未對我再加細問,就返校了。但沒對我透露有關老沈的任何情況。
  這使我難以放心得下。在這武夷山藍色的山窩窩裡,時時思念那遙遠的難中友人。每日,看著晨嵐從谷底升起,聽著暮鴉帶著一片喧噪聲歸返山林;或者當那疾疾的春雨澆著屋頂,或者當那經霜雨變紅的秋葉飄人窗來,我都會無端地聯想起老沈來。尤其是一場大雪過後,萬籟俱寂,滿山遍野一片銀白;橫斜在山拗裡的幾株野梅分外嬌艷。那鮮紅的花兒在清澄凜冽的空氣裡盛開著,散出幽馨。見此情景,我就更會懷念老沈。心懷憂慮,揣測種種。便獨對花柱,默默祈望他安然無事。每每此時,這做霜斗雪的梅花便是我唯一的慰安。它彷彿捎來信息,告安於我:老沈依然如昨日那樣剛強堅毅樂觀。為什麼梅花會有此神奇的除力呢?只有請那幅《斗寒圖》來做解釋吧
  由於老沈這件事,再加上當時在搞「反擊右傾翻案風」,人人都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的壓抑。整個社會動盪不安,不知道要發生怎樣的驟變。家裡人都勸我,文藝這行風險太大,不能再干了。我兒子便陪我回校一趟,以病為理由,辦理退休手續,就此退出畫壇,搬回老家,在這天遠地偏、空氣純淨的山溝裡隱居起來,「弄風吟月歸去休」算了。我回到學校,感到氣氛比一年前更緊張和沉悶。學校裡的「反擊右傾翻案風」搞得火熱。幾位領導人人自危,反沒人肯決定我的事。看來一時退休還辦不成。我便打算再返回福建去,並且打算連老婆也一同帶回去,免得惹事生非。
  我向系裡同事悄悄打聽了老沈的情況。
  原來他自「黑畫展」開辦那天,就被隔離審查。開了無數次批判會,叫他認罪。他不肯。為此,一度學校裡傳說,趙雄對院領導--主要是對楊主任很不滿。認為他縮手縮腳,運動不力,似有包庇沈卓石之嫌。以大家分析,楊主任確實不是心黑手狠的人,對學校的老教師他也有一定的感情,故此對老沈總不肯做得太絕。但他夙來膽小怕事,也決不敢出面為沈卓石鳴冤,哪怕暗中出力也不敢做。後來趙雄竟親自來到學校參加一次批判大會。會後大字報上沈卓石的名字就全打開了黑叉。過了半個月,老沈就被宣佈為「現行反革命分子」而撤去一切職務,調到後勤組監督勞動。他每天做運煤、倒垃圾、清掃校園和打掃廁所等事。范現因犯了「包庇沈卓石」的錯誤,調到食堂賣飯票。潘大年仍留在國畫系裡做教師。但他不單在教師中,就是在學生中間也已名譽掃地,沒人答理他。上課時,學生們還故意頂撞他,冷言冷語嘲弄他。他終日鬱鬱寡歡,走路總低著頭,好像怕見人。可見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我聽到這些情況,尤其是老沈的境況,心裡難過極了。在這次返閩之前,說什麼也要看看他去。他遭此重難,必然十分需要朋友的溫暖與安慰呀!
  我敲了敲老沈家的門。一邊拍打著帽頂和肩頭的雪花。
  來開門的是沈大嫂。她一見到我,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總歸一年未見,應該感到興奮。但她顯得疲憊、冷淡、無精打采,甚至連一點歡迎的意思都沒有。
  「老沈在家嗎?」我問。
  「他……」沈大嫂竟表現得遲疑不決。我猜到老沈在家,她卻不想讓我見他。
  正在這時屋裡發出老沈的聲音:
  「請!是老何吧?」
  「是,是我呀!老沈!」我叫著。
  老沈跑了出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帶著舊友重逢的衝動勁嚷著:「快請進,老何,老何,請進啊!」我倆緊緊握住手。
  沈大嫂卻在一旁發急地說:『
  「你小聲點兒行不行?不怕人家聽見嗎?」
  我明白老沈的處境,朝他擺擺手,示意到屋內再說話。我們進了屋,老沈忙著沏一壺熱茶,我倆面對面坐下,互相打量一下。我心裡立刻湧起一陣淒然的情感--他瘦了,那件緊身的對襟黑綢面小襖竟顯得寬鬆了。而且他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瘦削的臉頰塌陷下去,顴骨更突出,氣色發黃,黑黑的眼圈,眼球發紅,額頂上又脫落下不少頭髮;剩下的頭髮比先前還要燒亂,白髮也添多了。一年之間,變化竟如此大,顯然他受了不少苦楚與磨難。我再扭頭一看,沈大嫂也好像老了許多,屋裡燈光又黯,爐火不旺,寒氣襲人。四壁光禿禿,一張畫也沒有。只剩下許多大大小小的釘子眼兒;靠牆那張畫案鋪一張報紙,上邊碼著三四十棵大白菜。我一時感觸萬千,禁不住忽地湧出熱淚來。
  「怎麼,你怎麼啦?你身上也有這種沒用的液體嗎?」
  老沈說罷,眼裡重新閃出那種星際、達觀和頑強的光芒。一見這目光,我登時止住淚水,我多麼喜歡這種目光,就像黑夜裡大風吹不滅的一對燈兒。見了他這目光,似乎知道了他深藏心中的真正的一切。我呢?反而自覺羞慚,抬起手背抹著眼睛;他呢?開始關切地詢問我的病情以及老家的生活情況,可就是不談他自己。
  「你呢?你為什麼不談談你自己?你當我不知道你目前……  」我忍不住問。
  「掃廁所嗎?」他急切地截斷我的問話,卻微笑著反問我,「你以為他們這樣做就把我治死了?那是蠢人的妄想,可笑哪!」他笑著。但笑得一點也不勉強。
  「可是……」我瞧瞧周圍黯然而無生氣的景象,茫然地說。卻只說了這兩個字兒就說不下去了。
  老沈馬上意會到我的想法。他神秘而洋洋自得地一笑:「噢,你以為……」他衝動起來,彷彿要洩露什麼天機似的。
  沈大嫂忽在一旁插嘴說:
  「行了,行了。你懷裡暖水袋涼了吧!還不換換熱水?你不怕胃口疼?才好了幾天,又什麼都不在乎了?」
  老沈起身從懷裡掏出那只墨綠色的橡皮水袋,換上熱水。我心下明白,沈大嫂是藉故阻止他亂說。
  「你的老毛病還不見好?」我有意換換話題。
  沈大嫂接過話說:
  「胃疼、血壓高、嘴上沒問,三樣老毛病,哪樣也沒好,早晚要他的命!」
  老沈有些不耐煩地打個手勢阻止她,並說:
  「得了。你少說兩句吧!還不打點酒去?老何遠道來看咱們,馬上又要走了,你也不知道招待招待人家!」
  他倆此刻的心情和想法我都知道。忙推說我有心臟病,醫生不准喝酒,叫他們別客氣。沈大嫂本來也不想去,好像只有死守在這兒她才放心似的。老沈卻非叫她去打酒不可。看樣子,他是想支開沈大嫂,和我說幾句知心話。沈大嫂拗不過他,便賭氣拿了酒壺往外走。臨出門,還氣哼哼地扔下一句話:「你要是這麼活著還嫌不痛快,就亂說吧!瞧,一張畫,一個潘大年,把你折騰得還不夠受嗎?」跟著「呼」地一聲帶上門走了。
  當時我的確有些尷尬。老沈帶著歉意對我說:「你大嫂心裡不痛快,你可別介意。我的事真苦了她。多虧我們沒孩子,要不孩子也得跟著受罪……」他的聲音變得含混不清了。低著頭,兩隻手擺弄著桌上的煙碟。一腦袋花白的亂髮對著我。由此,我看到了他心中陰沉的一面。
  「是潘大年害苦了你!」我情不自禁地說。
  「不!」他搖搖頭說:「是他,又並非是他。」
  「怎麼?這一切難道不都是因為他出賣了你嗎?」
  「他出賣了我,實際上也出賣了他自己。」
  「可是他什麼事也沒有,你可吃盡苦頭了!」
  老沈苦笑一下。他笑得那麼苦,又那麼辛辣。
  「你以為他過得還挺好嗎?不,出賣靈魂的人的日子是陰暗的。一年來,我常常碰到他,他卻不敢看我一眼。我呢?有時我故意眼睛一動不動盯著他。嚇得他低著頭溜掉了。我反比他光明磊落、比他主動、比他神氣!你說怪不怪?!可我是他們『專政的對象』呀!哎,你說這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嗎?不,當然不是。這說明我身上還有可以自信的東西,因為邪惡與齷齪的東西實際上是怕我的。至於你說的--我『苦』嗎?也可以說吃盡苦頭了。但誰也不會知道,我仍然是幸福的……」
  「幸福;」我反問,並迷惑不解了。莫非他真的用「精神勝利法」在麻痺和欺騙自己?他哪裡來的幸福。當我拾起困惑的眼睛,卻見他那雙大眼睛灼灼閃光--那確實是幸福的人眼裡才有的亮光。我剛要說出自己的疑問,他就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拉住我,感情衝動地說:
  「你來,跟我到裡屋去!」
  他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掀開掛在裡外屋之間小門上的門簾,把我拉進屋,扭開了電燈。這是間不足七平米的小屋。我站在床鋪與一面牆壁中間的窄道兒上,四下一看,床上堆著幾床被褥,床頭櫃上放了一隻舊馬蹄表。牆上這著一條灰色的粗毛毯,上邊用鐵環穿掛在一根橫在一邊的粗鐵絲上。大概由於牆壁殘破,用它來擋擋涼氣。此外什麼也沒有。
  「幹什麼?」我不明白老沈引我進來做什麼。
  老沈神秘地笑了笑。彎腰把床頭櫃打開。呀!裡邊竟被筆筒、水盂、硯台、色碟塞得滿滿的。水盂裡盛滿水,色碟裡都是新鮮漂亮的色膏,硯台上汪著黑亮亮的墨汁。我奇怪,老沈住何處揮灑?
  我對他的目光是一個問號。
  他沒說話,叫我靠床邊站站。他一手捏住掛在牆上的大灰壁毯往旁邊「嘩」地一拉。我覺得自己的眼睛立刻像放了光似地亮了起來。一片無垠、坦蕩、溢滿春色的大地展現在我眼前。黯淡的斗室不存在了,四壁向外迅速推去,一直消失不見。照耀著山野的和煦的春光,彷彿也沐浴在我身上。我癡迷地沉浸在這壯闊而迷人的境界裡--似乎在這一感覺之後,我才意識到面前是無比巨大、生氣蓬勃地畫出來的天地。老沈見我被他的畫所感染而激動的神情,他就更加激動了。他忽然脫了鞋,登上床,腳踩著床沿,把這巨幅的畫掀起來,跟著又出現另一番景致,另一種然而同樣迷人的境界。他一幅幅掀給我看,每幅都有七八尺見方。我無法確切地描述看畫時的感受。我只覺得,彷彿嗅到了樹林裡森郁的氣息、萬頃麥田上飄浮的清香、花叢中散發出的誘人的芬芳,我還彷彿聽到百鳥的鳴郵、飛湍瀑流的如雷一般的呼吼、大海豪壯的喧嘯和橫貫原野的高壓線上電流馳過時嗡嗡的低響。還有風,雨,電光,以及煉鋼爐前灼人的溫度……大自然的美、藝術的力和生活中的蜜匯成一股強勁的熱浪向我撲來。我被他的思想、情感和形象征服了,被他的藝術征服了。我幾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老沈一邊「嘩啦、嘩啦」掀動著這一幅幅挺重的大畫,一邊象孩子做了什麼得意的事那樣美滋滋地說著:
  「你瞧,這地方,我用了工藝美術中鑲嵌的方法,把原色嵌了上去……哎,你瞧那兒,我把焦墨搞得多稠,叫它產生一種反光的效果。你看可以嗎?龔半千也用過這法於呀!你別一言不發,你倒是提提看法呀!」
  我抬頭看他。他站在床上,從屋頂中央垂下的燈泡就在他臉旁。此刻他的臉頰漲得通紅,眼睛裡好似閃著一對爍爍閃光的小火苗兒--他簡直忘了自己被監改的處境。從這些畫裡,我看得出他正在研究一種新風格和新技巧;他一直沒有放棄對於嶄新的藝術語言的追求,朝著自己早已確定的目標探索著--儘管在如此境況中也沒有停止。依我的藝術見解,這些畫絕對是新穎的、繼往開來的、成功的……
  「這麼大的畫,你是怎麼畫的呢?」我問。並且覺得自己的聲調因感動而微微發顫。
  他撂下畫,告訴我:「我就在牆上畫,否則畫不開。上邊夠不到的地方,我就這樣畫--」他踩著床沿,賠起腳,伸著胳膊動了動手腕,模擬出作畫時的動作。然後他跳下床,一邊穿好鞋子一邊說;「這幾幅畫是我近一個月畫的。這一年,我總共畫了四、五十幅。你看……他撩開垂在床幫下的床單叫我看,我低頭往裡一瞧:裡面放著成卷的畫,一共四大卷,每卷都有電線桿一般粗。為了防潮,外邊都用塑料布裹著,捆上布條成麻繩。
  我看著,忽然有一種挺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很像過去在白區工作的地下工作者。這兒就像是一個地下印刷所。周圍危險四伏,隨時都有一旦遭到破獲就要遭難的可能。但他卻大膽、勤苦、熱情地工作著。他白天勞動,這些畫肯定都是夜深人靜時畫的。我再看他的眼睛熬得紅紅的;正是他不願意讓那些美好的想像只出現在睡夢中,才創造了眼前這畫上的一切。那根橫在牆壁上端的粗鐵絲,被壁毯上的鐵環磨得錦亮;只有成百上千次把毯子拉來拉去,才會磨成這樣呵!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現實!一個畫家畫畫,竟像偷偷摸摸、做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竟像犯罪一樣!不,老沈肯定不會這樣認為。他如此不辭勞苦,不顧安危,難道僅僅是個藝術狂嗎?決不是。如果他不是對正義和光明、對真善美重返人間懷著強烈的渴望和堅定的信念,他畫了那麼多畫藏在床鋪下又有何用?忠於信仰的人有時會像傻子那樣單純與認真。他不需要讚美、喝采、獎賞,也不為威嚇所懾服。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認定該做的事。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呢!
  我想把這些想法對他說,聽聽他的高見。他卻指指我身後,叫我看另一樣東西。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幅方形的、非常眼熟的畫掛在那裡。原來是《斗寒圖》!這是我剛才欣賞牆上那些大畫時,他悄悄掛在我身後的。沒等我開口,他就說:
  「我又畫了一幅!」
  這一幅畫得更好!風雪更加狂暴,梅樹更加蒼勁,花兒更加地滿艷麗。他用這幅畫再一次無聲地回答我。這一次,似乎告訴給我更多的東西。我充滿讚佩的激情望著他,他卻躲開我的目光,帶著一種謙卑與自責,誠懇地說:
  「老何,你可不要把我想像成那種剛強而有骨氣的人。我被潘大年出賣後,家被重新抄了一次,又被從系裡趕出來。那一度,我曾經很消沉……可是後來,我變了。我變得更加振作,渾身都充滿力量--這一切,並不是我自己幡然醒悟。是人民給了我溫暖和力量,教育和鼓勵了我。你不明白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因為他孤單一人,沒人理他,「人民」這個概念在這裡太抽像了。
  他沒說話。引我從一扇門走出屋子。拐進一個窄小的夾道。大雪還在紛紛揚揚,飄飄而下,地上早積了厚厚的、軟綿綿的一層,在腳下咯吱咯吱地發響。
  我來到他家的小後院,只有一丈見方。我倆立在院子中間,四下一片白。我剛要問他為何把我帶到這空冷的小院裡,忽然卻見周圍昏黯的空間裡透出一片暗紅色小點點,遠遠近近,愈看愈明晰、愈鮮艷、愈明亮,原來竟是一片梅花!再一瞧,是許許多多小梅樹呢!有的栽在盆裡,有的栽在木箱內,還有兩株有一人來高,栽在地上。枝桿如墨筆勾畫的,勁折硬健,雖然壓著厚雪,毫無彎曲之態。花兒盛開,無一殘敗;雪打過後,反而倍加鮮麗。在小院濕冷的空氣裡,浮動著濃郁的幽香;風兒吹去,香氣依然襲人。好像連它的香氣也有份量,風吹不去,芳馨永在……
  「你看,這些梅花都是人們送給我的。正是那個所謂的『黑畫展』之後,很多人卻反而悄悄給我送來梅花。大多數人我根本不認識。有的是工人,有的是農民,有的是幹部或學生;也有的是從很遠的地方送來的。你著栽在地上這兩株,已經一年了,人冬以來放得花分外多。有時我畫到深夜,感到疲乏,就到這些梅花中間站一站,身上的乏勁兒就會不翼而飛。你想想,為什麼我那幅《斗寒圖》挨了批,反有那麼多人偏偏要給我送梅花來?他們僅僅是因為喜歡我的畫嗎?不是!究竟為什麼,你自己去想吧!你現在明白剛才在屋裡我為什麼說自己是『幸福』的了吧!因為我不感到孤單,隨時都感到我在人民之中。經過這些事,我才真正懂得,我們手中的這個畫筆不是消閒遣興、陶冶情致的工具。它屬於人民,為了人民。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珍視它,不論怎樣艱難困苦我們都無權丟棄它呢!哎,老何,你怔著於什麼?你在想些什麼呢?」
  「我想得可多啦!生活中有時一事一物,會引起你無限的聯想,由此而引伸出無窮的思想,悟到深連的哲理,致使你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它像一把鑰匙,給你打開一扇長期幽閉著的、幾乎快要銹死的門,引你走進一片全然嶄新的天地。其實,倒不是這事物本身有著怎樣的神奇,它不過調動起你全部的生活感受、認識和經驗,使你重新檢驗一下過去,並從中發現未來應走的道路。就像引線穿珠那樣,按照一個新圖案把平日積存下來的思想的珠子穿連一起。……我從那天起,不知不覺發生了許多變化。有時冷不丁發覺自己挺可笑,因為常常下意識地模仿起老沈來。甚至連一舉一動、說話的腔調和手勢都像老沈了。我家中人見了頗覺奇怪。我已年逾半百,不是處在愛模仿的孩提時代,究竟什麼力量竟迫使我要返老還童呢?
  那天,我在風雪之夜與老沈灑淚而別。臨別時,我向他要了一枝梅花帶回老家,插在一尊葫蘆形的龍泉瓶裡。它開了許久才枯謝,此後不久,竟得知老沈去世的噩耗。當時,我在悲揚之中,竟以為這枝梅花的枯萎是他死去的先兆呢!其實不然,老沈是在一個偉大的歷史事件之後死的--他聽到「四人幫」完蛋的消息後,獨自一人高高興興喝了半斤酒,從此長眠不醒了。
  這消息對我太突然、又太簡單了。因為這是系裡一位同事給我來信中提到的。他寫得很不詳細。而且我得到消息時,老沈已去世一個多月。我不能再發唁電,便給沈大嫂電匯去一百元錢表示安慰。不久,錢被退回,退條上寫著「無人收取」。我莫名其妙又不大放心,趕緊給范被寫了一封信。范被很快就回信了。信上說沈大嫂給一個娘家外甥接到北京去了。她還寫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況:原來老沈得知「四人幫」垮臺的消息,當夜喝了一通宵酒。他邊喝邊大笑。沈大嫂勸他少喝,他卻怎麼也控制不住了,醉倒後再沒醒來。范換聞訊趕去,只見老沈「神態安然如睡,嘴角上帶著微笑,此外還有幾分辛辣的意味」。通過范填這一描述,我一閉眼便能想到他那樣子。就像我當場見過一樣。
  范被還告訴我,老沈故去時,「監改」的帽子還沒來得及摘下來,卻有四五百人自動為他送葬。有學院裡的師生,也有校外的幹部和工人,多數是業餘美術愛好者。據說播大年也去了。他也落了淚。依我看他的淚水並非沒有一點真情,但卻沒有一個人認為他會真心的傷心難過。
  當然,這些事早已過去了。
  兩年來學校不斷來信,對我表示關懷,歡迎我養好病日校任教。這是我多年來沒得到過的溫暖。雖然我有病在身,但時代已敲起前進的鼓點把我召喚,宛如春天的氣息,使老樹也Z要抽枝拔節、綻開新蕾、顯露風姿呢!我怎能不趕快操起畫筆,在有限的年華裡,為渴望已久的新生活、為大有希望的祖國點綴上絢麗的色彩呢?我當即整理行裝回學校,並指定我兒子買當天的車票.我兒子說:
  「早一天晚一天有啥?」
  「我還要趕去參觀你沈伯伯的畫展呢:他雖然不在了。畫展卻不能誤了參觀日期。」
  「沈伯伯的畫你不是早都看過。為啥還要趕去看這個畫展呢!」
  「你懂什麼?我……」我覺得,我怎麼說也無法叫孩子們瞭解我們之間那些經歷、那些情感、那些酸甜苦辣。便著起急來,說:「少說廢話。我就要當天的票。沒有座位,我就站著回去!」
  現在,我又站在《斗寒圖》面前了。心裡默默地說:
  「老沈,你知道今天的祖國是什麼樣子嗎?你要活著有多好。那麼你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斗寒圖》悄無聲息,可是我忽然感到,畫上的風雪好像驟然停頓,冰峰雪嶺正在融化消解。整幅畫向四外閃爍出絢麗的光彩,滿室五色繽紛……我定睛一瞧,原來是掛滿展室四壁的爭奇鬥艷的圖畫在交相輝映。再看看這幅畫呢--剛勁的枝條好像在多情地搖顫。花兒分外明亮,有如張開的笑眼……
  這幅《斗寒圖》便第三次無聲地回答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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