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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呻吟中終於迎來了天翻地覆,隨之而來的竟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變、變、變!一切都在目不暇接地變。就連我這樣的人也徹底平反了,真讓人有一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感。
  我開始漸漸忘卻那鬼老頭子了。
  當時,我已調到縣城任中學教師,並且沉浸於「作家夢」之中。我那洋博士的老岳丈從不和我們通信,要想調往省城就只能靠個人奮鬥了。但小月兒老是敗我的興,時不時地總愛在我那玫瑰色的夢幻中插上這麼一槓子:
  「老人家大概八十多,或者快九十了吧?」
  「幹嘛?幹嘛?」我就怕聽這個。
  「怕幹不動了。」她仍在癡癡他說。
  「鞭桿子?」我脫口而說。
  「……」小月兒不吭聲了。
  小月兒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使我隱隱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無情。但如何解決,我心裡又沒一點轍。須知,即使算件出土文物兒,也沒法和秦始皇的兵馬俑相比。鬼頭鬼腦兒的,該往哪兒擺設?
  多虧省城傳來的消息掃去了小月兒的一臉愁雲。
  原來,我那劍橋博士的老岳丈早成了落實政策的重點。不但早恢復了教授的頭銜和待遇,而且已經搬進了設計典雅的教授樓。四室一廳,設施齊全。奇怪的是,洋博士似乎忘了他還有一對遭災落難的女兒女婿,卻偏偏把有傷教授樓大雅的老鞭桿子迎了進去。說是報恩,好像又不恰當。據說我那老岳丈在培育首例試管小白耗子之餘,最大的嗜好就是聽老頭子胡侃神聊。一天不對坐那麼一兩小時,就像扎海洛因的那樣犯癮。為此,竟由著那鬼老頭子在高雅的教授樓裡瞎折騰,不但任其把裝著黃馬褂的小棺材當頭正面擺在寫字檯上,而且還任其收羅進了諸多的蛐蛐罐兒和鳥籠子;同時還專門為其高價請了一位保姆,負責其飲食起居諸多事宜。真可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瀟灑得實在沒邊沒沿兒。但鬼老頭子的老底兒還是被同樓的名人學者知曉了,有人就難免戰戰兢兢地向我那老岳丈發問:這是?……在這時我那老岳丈卻洋博士味兒十足,鴨舌帽仍在頭頂上平擺浮擱著,目不斜視傲然而答,導師!
  天哪!真讓人嫉妒。
  但小月兒卻欣喜欲狂了。就在得知這消息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約我同返省城,真不愧墳圈子裡長大的女人。對自己父親的榮辱沉浮可以不聞不問,對這樣一個以殮屍為生的糟老頭子卻充滿了感情。怪事兒,莫非我的老婆至今仍沾染著幾分鬼氣兒?但想要拒絕已是不可能了,要想借此到省城尋找個接收單位,只能滿懷酸溜溜的滋味兒和小月兒同行。
  到了!教授樓前果然景象不凡。眼瞧著就要與福我禍我的老頭子相見了,心裡就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媽的!這鬼老頭子哪來的這份福氣?生於古典式的貝子府,老於現代化的教授樓。賣了老婆非但沒報應,臨了還撿了個洋博士的孝子賢孫。再瞅瞅自個兒這一身脫胎換骨的樣兒,真感到老天爺是瞎了雙眼。可能是由嫉妒發展為氣恨,恍然間我的腦海裡竟閃現出一個詞兒:鵲巢鳩佔!
  但當事人小月兒卻似沒有這種感覺,竟激動地搶先向樓上衝去。等我穩定了情緒隨之走進家門後,屋內的情景真使我大吃一驚。客廳裡空蕩蕩地瀰漫著一股愁雲,冷清清地竟沒了一絲生氣。罐子裡的蛐蛐兒啞了口,籠子裡的鳥兒耷拉了頭。小月兒臉色蒼白瞪大眼睛站在那裡,老岳丈頂著鴨舌帽窩坐在沙發中間。
  不祥之兆!我下意識地失口驚呼道:
  「怎麼,死了?」
  「你才死了呢!」誰料小月兒當頭就給了我一棒。
  「那?那?」我如墜五里霧中。
  「還不快去找!」小月兒當即向我下了命令。
  「不用了。」老岳丈終於犯煙癮似地開了口。
  再不會出現鵲巢鳩佔的現象了,但我卻頓時產生了一種多餘人的感覺。
  很快我就瞭解到,很多人羨慕不已的教授樓,老爺子愣把它稱之為「匣子」。一開始他尚能學著擺老太爺的譜兒,後來擺著擺著就有點發蔫兒。隨之便按他的話來說「大鳥籠子裡玩小鳥籠子,大蛐蛐罐裡玩小蛐蛐罐兒」,但玩著玩著卻又走了神兒。越來越不安份,公然聲稱是教授樓掃了他的興,於是便成日裡幽靈般地開始串門兒。這出那進,竟當著諸多名流學者大發他
  的宏論:「抽水馬桶是不硌屁股,可這小洋樓也太沒風水了。您還別說,想當年貝子府破是破,可夜裡那小陰風兒一吹也真有嚼頭。小後院裡就住著兩隻狐子,前庭堂裡還住著一隻黃鼠大仙。只要您捏起鼻子壯了膽兒,到處都能找到樂子。現如今這洋氣倒是洋氣,可比考古董裡冷清多了!」出語驚人,致使教授樓裡鬼影幢幢。這還不算,竄回家來他又閒得手癢,竟又奪下保姆手中準備紅燒的大塊豬肉,神神道道地開始故伎重演,唸唸有詞,再現舊藝,當即令保姆又嘔又吐嚇了個半死,任憑再給多少錢兒也不幹了。最後直鬧到輿論嘩然,眾叛親離,就連我那老岳丈似也難支撐下去。但他卻憑藉自己的老而頑健,竟然連神侃胡聊的癮也不讓洋博士過了。成天木乃伊似地繃著臉,彷彿頗帶現代派氣息地印上了兩行字:別理我!煩著呢!
  「老人家可真通情達理。」小月兒插話說。
  「什麼?什麼?」當時我便為之一怔。
  「有理!」但教授卻拍案叫絕了。彷彿這時才發現女兒歸來的可貴。
  「這?這?」我只能左顧右看了。
  但這通情達理給老岳丈帶來的卻是憂煩和惆悵。隨之是老爺子便挾著小棺材匣子的溜之乎也。等洋博士培育第一例小白耗子歸來,早就不見了他那瘦小乾癟的鬼影兒。寫字檯上只留下幅墨寶,瘦金體的,卻似恨恨有聲。上書曰:我讓你小子把爺們兒當蛐蛐玩兒?後面便接著是一串力透紙背的墨點,發狂般地直點到桌子旁一行排列有序的蛐蛐罐兒。揭開一看,一隻隻蔫頭巴腦兒的。原來,溜走前老爺子竟全部掐斷了它們的後大腿兒。典型的恩將仇報,從此便猶如石沉海底,至使我那老岳丈癖癮大發,頂著鴨舌帽從此一蹶不振。
  回來的實在不是時候。
  「莫非,」小月兒卻驀地發問,「老爺子不僅能聞出死人味兒,還能嗅出活人的行動來?」
  「什麼?」我頓時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我算過了,」小月兒神神道道地仍在說,「咱倆起程回來的日子,恰好是老爺子挾著小棺材匣子出走的日子。」
  「啊!」我只能驚叫著倒吸一口涼氣兒。
  「得!」老岳丈卻猶如又得到一個知音,「那你就陪著爸爸也當個缺腿的蛐蛐兒吧。」
  「可老爺子到底在哪兒呢?」小月兒又變得惘然若失了,蒼白的面孔,癡癡的眼睛。
  「唉,」老岳丈眼瞅著又要犯癮。
  多虧了此時伴隨著一聲聲「操!操!」有人推門而入了。喲呵!這不是貴人嗎?也早聽說,貴人不但成了名副其實的「貴人」,還續娶了個風姿綽約的小寡婦當老婆。今非昔比,夠美滿的了。就不該從死人堆裡剛探出頭兒: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隨之便日漸氣憤不平,「操!操!」之聲也日漸增加了。
  他來幹什麼?
  .「操!」貴人還真能開門見山,「我說你這是犯哪門子邪?要當好人就得把門看緊了,怎麼能放出老頭子去拿我開涮。」
  「老爺子他?」洋博士卻如獲至寶。
  「操!」貴人更是口若懸河,「不明不白愣和我泡上了。小乾巴老頭兒,鬼魂兒似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推門鑽了進來。門衛追了進來查問,他竟張口就說是我二大爺。操!你說我該怎麼回答才好。」
  「現在他老人家在哪兒?」小月兒忙問。
  「操!」貴人倒也豪爽,「我這不是來問你們嗎?知識分子可以有怪癖,只能傳為美談。可我現在就不行,必須注意影響!影
  響!影響!稍不留意,背後總有人下絆子。操!記得前些日子我還來專門說過。這可好,不說倒相安無事,說了倒反而招來鬼上門。」
  「不忘師徒情份。」洋博士竟悠然而答。
  「什麼?什麼?」貴人為之勃然大怒了,「操!純屬是拿我開心。前天下午趁我不在,他竟溜進我的臥室裡,專對著我那瑟瑟作抖的老婆,他愣擺出了一副老公公的架式。你們想想,我那女人原來是上海名牌大學生,要論時髦市內也沒有幾位夫人可比。可老頭子竟鬼頭巴腦兒地左一聲『他媳婦』,右一聲『他媳婦』,那舊譜兒可大老去了。這還不算,這老棺材瓤子還滿得意地向我老婆抖了咱們當年的老底兒,聲稱某種死亡屍體類似醬豬肉,某種死亡屍體類似白斬雞。尤其是吊死者伸出那舌頭,是如何如何像涼拌口條兒,把我老婆嚇得差點暈吐過去,當夜即宣佈和我分室而居。說是怪不得平時總聞著我噁心,原來至今我身上仍沾著死人味兒。」
  「嘻嘻!」誰料小月兒竟突然笑出聲來。
  「還笑?還笑?」貴人為之痛心疾首了,「更大的漏子還在後頭呢。昨天晚上,我正請一位老領導到家傾訴種種不平。氣氛本來很好嘛,誰料想他愣又偏偏鬼魂兒似地閃了進來。乾癟古怪,當即令我那老上級目瞪口呆。氣氛毀了且不說,他還趁勢教訓起我來:『小子!放著現成的師傅你不求,找外人,摘面兒!』說畢,又見他一轉身子,轉手便抖露出件稀奇的玩藝兒。變戲法似的,令人目不暇接,你們猜猜是什麼?天哪!黃馬褂兒,就是他那件藏在小棺材匣子裡的黃馬褂兒。當時我就覺心跳得有點不太正常,他卻抖弄著嚷嚷得更來勁兒了:『瞧瞧!這才是件看漲的絕玩藝兒,乾隆爺御賜,講明白了世襲罔替,誰得了誰將來准當大官兒。不冤你,我那二十好幾個兒子孫子重孫子早
  醒過了這神兒,爭著認祖歸宗就是為了這件黃馬褂兒。可干咱鞭桿子這一行的講究的就是個傳徒不傳子,得!這玩藝兒從今天起就歸你了。』聽聽!這不是變著法子拆我的台嗎?當即我眼前一黑心臟病便突發了。雖然老領導像欣賞一件老古董似的還逗著他聊,可這後果更不堪設想,不堪設想呀!」
  「哈哈!」小月兒聽後竟笑出了眼淚。
  我卻搞不明白,這老頭子是抽得哪門子筋?想留他的地兒他偏不留,討厭他的地兒他又偏要去。似有悖他的為人之道,這明明是自找不自在嘛。
  「笑!笑!」貴人盯著小月兒終於喊出此行的目的,「今天我來,就是要找死老頭子算清這筆總帳。操!今後他要再敢登我的家門,可別怪我不客氣。」
  「不必了。」我那老岳丈終於開了口。
  「你說得倒輕巧。」貴人卻更憤憤不平了。
  「了結了。」老岳丈仍不緊不慢他說,「對你、對我,老爺子要的就是這個。你這一來,這筆帳就算清了。老人家嫌咱們累贅,終於甩了。」
  「累贅!」我恍然若有所悟了。
  「倒也清靜。」小月兒的聲音卻突然變得哀怨起來,「可畢竟八九十歲了,孤零零地讓他怎麼活。」
  也是。人海茫茫,老爺子你到底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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