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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寒冬的晚上,大北風在院子裡狂暴地吹著,門、窗都發出刺耳的叫嘯。稀稀疏疏的雪花,在暴風中狂舞、掙扎。屋裡,明亮的燈光下,鋪著帶花紋的雪白的大葦席的炕上,放著雕刻著蛇龍的彎腿的暗紅色炕桌,桌上擺著鼓肚錫酒壺,大盤小碟一個挨一個。王柬芝正在和兩個人飲酒。 三個人滿面春風,吃吃喝喝很是痛快。王柬芝感到頭很熱,就轉回身靠近窗戶,望著暴風雪的黑夜,想起從回家那天到現在的情況,他滿意地笑了。 王柬芝剛回來時,和外人談起來,開頭他總是說當他回到家聽說王唯一被民主政府判處了死刑,心裡也有點難受。「他畢竟和我是叔伯弟兄啊!」王柬芝有些傷心地說。可是接著他馬上就改變了態度,變為憤怒了。他痛罵王唯一賣國當漢奸,在鄉里犯了那末多的罪惡,他的死是罪該應得的,然後表示他王柬芝擁護共產黨的做法,他素來就同王唯一不和,這些鄉親們也都是知道的,他王柬芝是和王唯一走的兩條路。談到自己在外面的情況,王柬芝便滿懷憤恨悲痛地講起他所看到的和親身遭遇的事情:國民黨如何不抗戰,鬼子來了,到處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祖國遍地一片焦土。同胞的血淋淋的屍首使他認清了現實,深深感到亡國奴的日子沒法過下去,他領著學生參加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宣傳活動,結果被敵人抓去關在牢獄裡好幾個月,出來他又不顧迫害地參加了救亡工作……。當他聽說家鄉有了共產黨領導抗日,就不顧敵人的阻難而奔回來,誓為抗日盡力。他說這些話時,那種痛苦萬狀,捧腹揪心的神態,很使人們動心。 光說空話不行,王柬芝還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抗日愛國心。他把山巒、土地獻出一部分來,又把大批陳糧交了公糧,並自願幫助政府辦小學,以盡他知識分子一點力量。 王官莊是周圍十幾里最大的一個村子,又是鄉公所的所在地,因此自早中心小學就設在這裡,別村的孩子也到這兒來上學。 學校的房子,緊靠王柬芝的住宅,也是高大的磚瓦房,寬敞的大院子裡還種植著各種樹木花草。這是王唯一下令全鄉出錢出力修蓋的。學校的校長和校產的東家都是他鄉長一人,收入是屬於他自己的。現在王唯一死了,為了團結抗日,民主政府就叫王柬芝當了校長。 原來學校有三個先生,兩個男的一個女的。據說那個女的同男的合不來,早在起義之前她就辭職走了。 兩個男教員中,一個叫宮少尼的是王柬芝的姑表弟,年青青的愛打扮,留著洋頭,鑲著金牙,細溜溜的身材,穿的漂漂亮亮,很是灑落雅致,滿身風流。前些年他曾跟表哥王柬芝在外面逛過,後來家裡死了娘,回來帶孝送殯,由於年頭不太平沒再出去,就被大表哥王唯一請來教學。 另一個叫呂錫鉛,是離此五里路萬家溝村的人。這人有四十多歲,一副老私塾先生打扮。他那顆長長的頭,上面大下面尖,和驢頭的形狀相彷彿,走起路來頭老是向前一點一點的,好像身子擔不住頭的重量,頭老想掉下來似的。呂錫鉛往年曾在縣衙門裡當過書記,後來不知怎麼丟了差事,又教開學了。 這兩位先生,很快就成為王柬芝的黨羽。今晚上王柬芝宴請的客人,就是這兩位人物。 王柬芝和兩位教員已經吃喝了好一陣子,每人臉上紅油油的,眼睛象夏天隔了夜的死魚的眼睛——紅紫紫的。 王柬芝這時轉過身來,細瞇著左眼,向對面那個脖子已喝紅、身穿黑馬褂的一位說: 「老呂,你好些了。可是還要注意,一定要做到愛學生,不打不罵,要學生家長滿意才行。」 「唉!」呂錫鉛委屈地歎息著,搖搖紫紅的大驢頭,「柬芝,你不知道,這些窮小子真氣死人,什麼抗日呀,抓漢奸哪,在早先時候,我早打扁他們了。嚇,特別是馮德強這伙小子!」 說完仰起脖子喝口大酒,彷彿在吞下他恨的人似的。 「不,呂先生!」那個鑲著金牙的年青人,瞪著一雙小綠豆眼,討好地看看王柬芝:「柬芝兄說的對,他們得勢的日子不會長,將來有那末一天,我宮少尼……」他把手用力舉起,狠狠地攥著黃瘦的條條青筋的拳頭,放下時卻很輕。「老呂,少喝點吧,不要醉了。」王柬芝說,「明天回家再和萬守普碰碰頭,看看他們的情形……」 噹啷一聲,呂錫鉛的酒杯掉到炕上,把王柬芝嚇了一跳。 呂錫鉛瞪起血紅的眼睛,凶狠地叫道: 「夠……夠啦!我不去!我不去求他這個國民黨的紅人!」 「老呂,你醉了怎的?」王柬芝有些吃驚。 「我……我沒醉。我人醉心不醉……」他說著抓起酒壺又往口裡倒,宮少尼忙奪下酒壺: 「呂先生,你……」 「好,你們不給我喝我就不喝,我不喝你們的臊尿水,你們也別想叫我去拉磨……我,我命苦啊……」他忽然大哭起來,哭得又是鼻涕又是淚,不管王柬芝和宮少尼如何阻攔,他都不聽,嗚嗚咽咽地說下去: 「我是狗,就只能給人家顛顛跑跑。嘿嘿!我呂大頭前些年也在人前站過,衙門裡誰不知道我呂書記!我一桿筆一張紙,誰想打贏官司不給個百兒八十塊的喲!唉,侖他姥姥,縣太爺的小舅子要來,就把我一腳踢開了。 「守普,萬守普!當初要我加入國民黨的時候,他吹噓的多好聽啊!什麼蔣總統的嫡系呀,能陞官發財呀……他姥姥的,我丟了差事去找他,他不唯不幫忙,反倒六親不認了。你們又要我幹什麼?我不幹!我呂大頭什麼也不幹了……」 「你住口!」王柬芝可氣炸了,用力猛擊桌子,那盤盤碟碟都跳了起來。 呂錫鉛猛吃一驚,頭腦有些清醒,朦朧著淚眼看著王柬芝那猙獰的凶象,臉上立刻現出恐懼的表情。他像膽小的人闖下大禍似的木呆呆地等候著就要來臨的惡果。但是王柬芝瞅了瞅他,臉上現出緩和的神氣,親暱地對他說: 「老呂,以後可不要喝這末多酒啦!要是在這上面壞了事,那可太不值得了!我知道,你近幾年很受委屈,可誰沒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幸呢!拿我來說吧,為什麼城市不住,那樣的榮華不享,來到這荒山溝裡呢?我受的教育、我的地位不比你高嗎?這就叫大丈夫能伸能屈。老呂,想出人頭地,就得多為大局為將來著想,『皮之不存,毛將安附?』這樣淺顯的道理你還不懂嗎?」 「老呂,想必你看到家兄的死了吧?難道還不明白,要讓這些窮小子長期當政,共產黨得了天下,我們這些在他們眼裡是『身上不乾淨』的人,早晚不都要被清算嗎?我王柬芝為什麼看著哥哥的墓頭還沒長上草,就去向殺他的人獻慇勤呢?對了,我們要搞垮他們。能,完全能!要相信汪總裁的卓越領導和精闢的見解。他早說過,日本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共產黨。還不明白嗎?這山區是膠東共產黨的老窩,他們賴以圖存的命根子。所以,我們這些國家的棟樑——國民黨員們,不能坐視待斃,而要行動起來!嘿,老呂,腦子清醒些吧!等我們勝利了,毋庸說你那個小小的書記職位,就是當區長、縣長,又有什麼不可呢!哈哈……」 「哈哈……,宮少尼跟著笑了。 呂錫鉛臉上的苦皺紋也舒展開來了。 過了一會,王柬芝又苦惱地說: 「唉,不知怎麼鬧的,電台就是溝不通,真成問題。你們去都不合適,哪裡能找個適當的人去聯絡一趟呢?唉……」 忽然,門響了。他們有些吃驚。宮少尼打開門,見是長工,才鬆口氣。王柬芝一股怒氣衝上來,可馬上又笑了,說: 「是長鎖呀,坐坐吧。」 王長鎖一見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正要退回去,聽東家這末一讓,忙陪笑道: 「啊,是先生們哪!咱是來問問校長,明兒村上要大車送公糧,咱去不去?」 王柬芝早對家人聲明過,不准叫他二爺、東家或掌櫃的,一律稱校長。王長鎖說罷,他忙答道: 「嗨,這還用問,抗日的事嘛,咱還能落後!去,一定去!」 王長鎖一出門,宮少尼狠狠地盯他一眼,輕蔑地笑笑…… 他忽然心裡一亮,對王柬芝說: 「哎,叫這傢伙去怎麼樣?」 「你傻啦,他能靠得住?」 宮少尼卻意味深長地笑著,他笑得有故。 十四年前,正在牟平城唸書的王柬芝,被還沒死的父親叫回家成親。 他,一個年青的花花公子,城市裡那末多風流女人,早迷惑了他。何況他正在一天一封情書,向那個賣弄風情擺身價子的縣長小姐求愛呢?可是他拗不過固執的父親,結果和一個沒落地主家的閨女成了親。 他是那樣輕蔑她,討厭她,沒住幾天就走了。王柬芝根本不承認自己有老婆,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這位可憐的千金小姐,就這樣完結了她在閨秀中的美妙夢景。她守著這座陰森高大的住宅,是多末空虛和孤寂,多末陰冷和痛苦!家裡除去一個快老死已不管事的公公外,什麼別的人也沒有了。她是唯一的主人。她無聊地和狗講話,找貓作伴。她深深感到自己前途的渺茫。漸漸她埋怨父母不該把她嫁給這樣的富人家,她仇恨這個有錢少爺的無情。她甚至想到不如跟個窮人好,有個人做伴,就是苦,也比這年青青的守活寡好受啊!她覺得世界上的人都比她好過,她是個最不幸的人了。 她慢慢地注意到年青力壯的長工王長鎖。開始她是從窗口上、門縫中窺看他那赤臂露腿的黑紅肌肉和厚實粗壯的體格。後來藉故同他說話,吩咐他做她目光能及到的地方的活計,再後來,她索性不要他上山,專門替她照料家務。 王長鎖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整天連句話都不肯多說,他忠厚淳樸得有些遲鈍。他作夢也沒想到一個有錢有勢人家的年輕女主人會注意到他。他根本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老婆。 然而,熾燃在女人心頭的野性情火,使她愈來愈大膽的進攻了。這老實人初發覺時,立即逃避,他以為她是在戲弄他,他不相信她心裡會真有他,搞不好她會把他一擲,他就要立即粉碎。但受苦人善良的同情心是強烈的,這心情象蟲子一樣悄悄地爬出來,他感激她,同情她…… 一個大風雪的深夜裡,王長鎖披著衣服到馬棚裡去給牲口添草。突然,一個黑影撲到他身上,伏偎在他懷裡。他一時嚇呆了……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他沒有叫起來,嘴張不開;也沒把她推開,他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屈服了,做了她的俘虜……從此以後,每當夜靜更深的時候,王長鎖就偷偷地溜進女主人的屋裡。她正在等著他。 他們幸福歡樂過後,都會一齊感到前途的可怕,充滿了恐怖。這時,她就說: 「不要怕,咱們就這樣過下去。他反正是不回來了。唉,又有什麼法子啊……」 不久,有了孩子。天哪,怎麼辦呢?自古有多少私情的男女,都是為有了孩子而敗露慘遭喪命的呀!正在他們驚恐萬狀的時候,老公公死了,王柬芝回來送殯,住了幾天又走了。她歡喜極了,可以生下自己的孩子了!因為她可以把孩子說成是王柬芝的,能輕易地遮蓋過去了。就這樣,把杏莉生下來了。而以後,一有了胎就打掉…… 看來,他們是多末殘忍吶!可是感情使他們難分,社會逼使他們不這樣就無法生存。 他們在表面上還是主僕關係,實際上卻起了變化。她覺得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 宮少尼來當教師了,這位年青的表弟看上了這位表嫂。 她雖是三十幾歲的人,可並不顯老,她還很漂亮,太陽很少曬到她那白嫩細膩的皮膚,她有著蛋形均稱的紅暈臉孔,在月牙兒似的淡淡眉毛下,藏著一雙細瞇著的秋波閃閃的眼睛,她那裊娜的身軀,突出的胸脯,纖細的小手,就連前額和眼角上細細的條紋,在表弟看來,都是故意生出來迷人的。他想,這樣守著這末多年空房的女人,一見他這樣年青風流的美男子,還不像蒼蠅見到血,趕都趕不走嗎? 可不料,宮少尼碰到幾鼻子灰,幾乎使他倒了霉。他又羞又怒,又恨又惱,就越眼饞心癢。但無隙可乘,又怕鬧出事來,只好忍氣吞聲,暗找孔子鑽。當宮少尼發現她已有情人時,越發加上個醋字。可是他不捨得把她損害——這在他來講實在不難,只要向王唯一講一聲,就要了他們的命——卻又一直插不上手。現在他笑了,心裡湧出一個美妙的圈套,這圈套足以使那美人兒,不能不投向自己的懷抱。 宮少尼知道表兄不愛妻子,外面另有女人,但是前幾年在外面跟從王柬芝的經驗,使他更明白表兄是個奸詐的人,假如照直說出自己的圈套,可能會對自身不利。所以他只藏頭露尾地把表嫂和王長鎖勾搭的事說了幾句,他說的是那末含糊,那末巧妙,連呂錫鉛也聽不出個頭腦來。但從王柬芝時時抬眼向他望著的表情上,他知道表兄聽懂了,漸漸地表兄臉上泛起那熟悉的陰冷的微笑,這是他決定什麼主意的預兆。啊!表兄可能和自己想同心思了。其實宮少尼對王長鎖並沒有寄於什麼太大的希望,他只不過想借此達到佔有表嫂的目的。宮少尼哪裡知道王柬芝卻抓住了一根重要繩索,這條繩索把王長鎖和杏莉的母親,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邊。 自從王柬芝回來後,王長鎖早不敢同杏莉母親來往了。杏莉母親一天到晚愁顰著眉臉,偷偷地哭泣,在王柬芝面前,還要做出高興的樣子。她希望他快點走,永遠別再回來;可是看情形他倒要長久住下來,這是她不能忍受的啊。她一點法子也沒有,惟有在看到她和王長鎖的命根子——杏莉時,才感到慰心些。對於社會的改變,她一點也不關心,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同外界沒有聯繫,這末多年的高大圍牆隔離著人們的聲音傳進來,遮住陽光射進來,她在背光的陰暗處,悄悄地悲哀地打發著日子。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杏莉才從外面跑回來,嘴裡還哼著歌兒。王柬芝一向對女兒很冷淡,這回卻關心地問道: 「上哪去了,這末晚才回來?不餓嗎?」 「放學後到德強家去了,」杏莉接過母親遞過來的筷子,端起一碗飯,垂下眼簾不看王柬芝一眼。停了一下,反問道: 「怎麼,不好嗎?」 「哦,怎麼不好?好,很好。德強家是幹部,又住著區農救會長,多跟他們接近才能進步,我還要抽空去拜訪呢。嘿嘿!」 杏莉聽這末一說,天真地高興起來。 「爹呀,你真開明。姜同志說你是開明人士呢。自動獻山巒獻地、又免費教學……」 「看你,說起就沒個完。還不快吃飯!」母親打斷女兒的話,催促道,一面夾一筷子菜放進她碗裡。 王柬芝臉上也顯出笑容,說: 「你以後多到他家去,聽些好事告訴我和你媽,咱們也開通開通。」 「嗯哪!俺就高興去。」杏莉高興地說;她見母親苦笑了一下。 吃完飯,王柬芝對妻子說: 「今夜不要等我,我有事,和少尼在學校裡睡。」 夜,深沉陰冷的夜。 院子裡脫了葉的檀香樹,和長青的柏松樹,在隨風呼嘯。大騾子用力咀嚼著草料,發出格吱格吱的響聲。吃完了,它就摔頭打噴嚏,沒有人出來添草料,它又用蹄子使勁刨地,還沒有人來,它就嘶叫起來。 「我該走啦,不早了……」這是王長鎖不堅決的聲音。 「不。他今夜不回來啦,天亮還早……多不容易在一塊啊!」杏莉母親柔情幸福地說著,把他抱得更緊…… 大騾子吃了一驚:從它槽底下爬出一個人來。它高興地呼哧呼哧鼻子,但馬上失望了:那人根本不理它,直奔房門口去了。 突然,一陣叫門聲傳進屋來,王長鎖急忙爬起,渾身打哆嗦,不知所措。杏莉母親身上也涼了半截,忙把他按到炕前的桌子底下。 「杏莉他媽,快開門呀!」外面有人叫道。 「哎,來、來啦。就、就來……」她慌裡慌張,蹬上褲子,拉一件衣服披上,跑來開門。 門開了跟著一道刺眼的手電光射進來,王柬芝帶埋怨地說: 「開門這長時間,怎麼鬧的?少尼那鋪蓋少,凍醒了。看,睡覺大門也沒插好……」 她呆在那裡,心裡像揣著個小兔崩崩亂跳。她把他讓進屋,什麼也答不上來。 王柬芝若無其事地閂上門,又叫她點著燈,他那雙眼睛四處巡視著。杏莉母親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端燈的手顫抖不停。她用身子擋著向桌子方向射去的燈光,催他快睡下。 「咦!你這穿的誰的衣裳?」 她的臉刷一下慘白了:她正披著王長鎖的衣服。 「哦,噢,我急著去開門,穿、穿錯啦。是、是夥計的,扣子掉了,下晚拿、拿來縫縫的……」她的嘴唇顫抖著,忙去換衣服。 「哦,是這麼回事。對啦,我的那雙皮鞋呢?明天要穿,找來擦擦。」王柬芝說著就要到桌子底下去摸。 這一刻,她的心都停止跳動了!忙阻攔道: 「我替你找……」 「啊!這是誰?」王柬芝向桌底下一摸,大叫道。 王長鎖爬出來,搗蒜般的磕頭。杏莉母親撲到炕上,大哭起來。 「好哇,你們做的好事!啊!這還了得……」王柬芝破著嗓子叫起來。 「我……我錯了。都是我的罪過。是我自個來的,不怨她!校長、掌櫃的、開開恩吧……」王長鎖跪著求饒。他這一刻,全被巨大的恐怖控制住,悔不該當初失了足,這不單是害了自己,而且戕害了她,害了摯愛著自己的人。他的求饒,完全是為了她。 「不,是我叫他來的,沒他的事。該殺該打打我吧!啊,天哪……她哭嚎著。這女人倒沒有懊悔自己行為的意思,只是覺得不該被人發覺,從而破壞了他們的幸福。如果說要把他們拆散,她倒甘願不拆散忍受這種羞辱好些。她雖然哭,可沒有向丈夫屈求的意願。 王柬芝又罵了一頓,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說: 「唉!你們這些賤人,敗壞家風,叫我怎麼有臉見人!」 「掌櫃的,開開恩吧!叫我爬刀山過火海我都去。只要你饒了俺們這回。」 王柬芝沉下臉來,說: 「長鎖,你可知道你們犯下多大的罪,就是我能饒你們,要叫八路幹部知道了,哼,不是刀殺就是活埋!」 杏莉母親只是哭嚎。王長鎖不住聲地苦苦哀求。王柬芝長歎一聲,說: 「唉,好吧。碰上你們這些不爭氣的人,我也跟著丟臉,我不是那舊腦筋的人,就饒過你們吧。不過,長鎖,人要有良心,你以後可得聽我的話!」他又瞪妻子一眼,說: 「你呀,反正不願跟我,我也是外面的人,那就隨你們的便吧!可是不能被外人知道了。這對我是小事,你們可就別想要命了!」 他倆剛上來還不信這是真的,後來聽到要用著王長鎖了,才半信半疑地答應下來,向這個「大恩人」叩頭。…… 幾天以後,王長鎖找著村長,開了通行證。他對老德順說要到西山村姑家去走親戚。西山村離日本的據點——道水,只有五六里路。 中午。 晴朗的天空上,鋪掛著一塊塊白皚皚的雲彩。學校裡,傳出童音的清脆歌聲: 月牙彎彎 星兒閃閃 我們都是兒童團 站崗放哨 又當偵察員 盤查行人 抓漢奸 鬼子來了 我們就跑 找到八路去報告 領著八路 手拿槍刀 殺退鬼子 把家鄉保…… 杏莉站在平時先生上課站的講壇上,揮舞著兩臂指揮。坐在下面的穿著各種破破爛爛衣服的男女孩子,都齊聲地唱著。在她那如月芽似柳葉一樣的細長眉毛下,有同她母親一樣嫵媚好看的細瞇著的眼睛,薄薄的小嘴唇靈巧地動著,發出比誰都清亮的銀鈴般的聲音,由於害羞,小臉蛋紅紅的。 德強站在最前排的桌子旁邊,出神地看著杏莉的每個動作。真的,他從來不覺得她像今天這樣好看,這樣討人喜歡。「都會唱啦,團長!行了吧?」唱完了,杏莉向德強問道。 德強忙點點頭,轉回身,朝著都在看他的孩子們說: 「好啦,今天就學到這為止,明天再學新的吧。」「團長,我有個話,當說不當說?」一個穿得很破的孩子,站起來粗聲粗氣地問。 「什麼事?說吧。」德強答道。 這孩子有些侷促不安地向周圍看看,見有幾個人向他擠眉弄眼——鼓勵他快說,他才結結巴巴地說: 「俺、俺說不好。就是杏莉……」他停下了。 德強一聽說杏莉,不覺心裡有點跳,焦急地催他: 「快說呀!怎麼不說啦?」 「俺沒唸書、不知對不對。就是杏莉是漢奸家裡的,不能當兒童團。」那孩子說完忙坐下去。 孩子們都哄起來。有的說對,有的說不對。 杏莉心裡又羞愧又難過又生氣,臉都漲紫了,那雙淚水就要溢出來的眼睛,緊看著德強。 德強很慌亂,又難過又氣憤。他知道杏莉受了委屈,但又找不出責怪那孩子的理由。亂了一陣,他招呼大家平靜下來,說: 「剛才小黑子說的也有理。漢奸家的人咱們不要他。可是杏莉家和王唯一家不一樣。姜同志說過,咱們抗日人越多越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杏莉她爹不也拿出很多東西來嗎? 人家杏莉很積極,還教咱們唱歌,怎麼不能當團員呢?」 這末一來,那孩子沒話說了,大家也都向著團長。雖然如此,德強還覺得心裡不好受。杏莉也認為受了好大冤枉。 為什麼德強和杏莉這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孩子,會這樣相好呢?說起來,倒很有些來歷。 德強今年十五歲,高小就要畢業了。德強剛上學時,因家裡窮,用磚瓦塊當石板,滑石1當石筆。他穿戴的不好,用的又趕不上人家,這天真幼小的孩子,常常受別人的嘲笑和欺侮。他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向母親哭鬧,躺在地上打滾,非要和人家一樣的東西不可。
父親上來脾氣,就要動手打他,但母親總是哄著孩子。她給他擦眼淚擤鼻涕,拍檔耐粒塜閹䔃さ艫氖櫓匭掄罇硨茫㛦蟾黽Φ昂逅㴓鸝蓿壠鈑怯塹匕參慷㼄鈾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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