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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幾點了?這一天,公羊竟出人意外地醒了,大聲地問伏在身邊睡著的華麗。華麗正在夢中和黑衣人爭奪著公羊呢。她兩手緊緊地抓住床單,說:不,不。公羊聽不見回答,又問:幾點了?華麗驚醒過來,吃驚地看著公羊,他的眼怎麼完全睜開了?而且那麼有神。她問:剛才是你在說話嗎?公羊說:是我,問你幾點鐘了?華麗一把抱住他,用力地搖著,說:公羊!公羊!我到底把你奪過來了!六點,才六點呢!
  公羊對華麗笑著,說:我覺得今天很好。今天是幾號?我的生日大概就要到了。華麗跑出來看看日曆,果然,今天正是他的生日。她高興地對公羊說,我信了,神是有的,神在保佑著我們,你好了。我馬上去打電話,叫小母羊、大耳夫婦他們都來,慶賀你的生日,你的復活。公羊說:還有A教授。華麗說,是的,還有A教授。公羊說:還有紅裙子和公夫人。華麗說,是,還有她們。公羊說:還有一個人,小母羊的母親,我想都見見……華麗說:好好,都見見,都見見。
  公羊說:這屋裡太黑。
  華麗說:我拉開窗簾。她用力拉開窗簾,陰暗了很久的房間一下子光亮起來。光亮映照著公羊的臉,他顯得生動了許多。
  華麗去撥電話,一個個地撥,一遍遍地說:公羊活了,今天是公羊的生日,他想見見你們,慶賀一下。接到電話的人都感到欣喜,只有小母羊不住的啜泣,大耳則沉吟良久才回答說:就去。
  華麗忙碌地在屋裡收拾,擦洗,她說太髒了,太亂了,客人來了要笑話的。公羊說:等一等,華麗。我餓了。
  華麗簡直要笑了,她一連聲地問:是嗎?是嗎?是嗎?你知道餓了?你想吃什麼?我馬上去做。
  稀飯。公羊說,從小媽媽燒的那種,紅棗稀飯,粘乎乎,香噴噴的。
  我就去熬,華麗高興得慌亂起來,一邊淘米熬粥,一邊自言自語:他們今天怎麼都來的這麼慢啊!瞧!我們的公羊餓了,要吃紅棗稀飯了。我給他熬稀飯,用高壓鍋,快得很,一會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她把一切擺弄停當,又回到屋裡,在公羊身邊坐下來。公羊欠欠身子,說,我想坐起來。華麗將他的頭抬起來,抱在懷裡。公羊的眼睛緊緊盯著華麗的臉,目光灼熱,灼得華麗一陣陣顫慄。她突然想起迴光返照,不由自主地抖起來。公羊問:你在發抖?華麗故作鎮定,說:是被你看的。看什麼呢?老了,白髮都長出來了。公羊伸出左手,要去拔掉華麗鬢角的一根白髮,說:我把你的白髮帶走,你就不會老了。華麗拿著他的手,讓他拔掉一根白髮,對他說:你到哪裡去?你哪裡也不能去。公羊說,不去不行,我得去。華麗,我走了,你會不會嫁人啊?華麗說:我沒想過,大概不會了。公羊說:不,你得嫁,嫁一個詩人……
  華麗說:怕是以後不會再有詩人了。
  公羊說:會有的。我會再投胎,再做詩人的。再來這邊的時候,我不會荒唐了,不會幼稚了,我會一下子長大,長成一個真的男人,真正的詩人,你等我。
  華麗說:我等你。
  公羊說:不要再躲避我。
  華麗說:不再躲避你,也不再躲避我自己。
  公羊說:對了,我已想好我們的歌,我念給你聽聽吧。
  公羊才要念,小母羊來到了。接著大耳夫婦、A教授、紅裙子和公夫人、老太婆都來了。他們帶來了蛋糕、鮮花、水果、菜餚,又都穿戴得十分乾淨整齊。公羊見了紅裙子,並沒有特別的激動,只是簡單問了幾句話,就嚷著要吃稀飯。小母羊趕緊到廚房盛了一小碗稀飯,說:今天我餵你。公羊說:好。就不再理會紅裙子。紅裙子原來害怕公羊會說出什麼令她難堪的話,現在輕鬆了。
  小母羊喂公羊吃飯,喂得十分仔細,一勺一勺,慢慢送進公羊口裡,又一次一次,擦去公羊口角流出來的飯米。她說:公羊,今天你要多吃點,是你的生日呢。我們的離婚手續也辦好了,這也是一喜。公羊說:真是一喜,小母羊啊!別割我的舌頭,我叫慣了。你離開了我這個死神,會得到幸福的。你懂得怎麼做個女人了?小母羊說:懂得了……
  小母羊在裡面餵著公羊,華麗他們在外面忙碌著準備一切。準備齊了,他們將飯桌抬進臥室,靠著公羊的床擺下來。華麗坐在公羊身邊,紅裙子和公夫人坐在他們對面,大耳夫婦坐在一邊,A教授和老太婆與他們對面坐了,小母羊裡裡外外地忙活著。
  A教授首先站起來舉起杯,對公羊說:祝你生日快樂!祝你死而後生!說罷一口將酒喝了。
  公夫人站起來說:我這個人嘴笨,不會說話,不如給你唱一首歌。我唱一首我們那個時代的歌。我只會唱那些歌。
  公羊問:造反歌嗎?
  公夫人說,不,是電影《洪湖赤衛隊》裡的歌,韓被對她媽媽唱的那一段,我很喜歡。
  大家拍手,公夫人唱起來,大家跟著唱,只有老太婆在一邊坐著不動,她不會唱。
  娘啊,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高山上……
  公夫人唱到這裡,哽咽起來,大家也都停住唱。A教授說:忘了忘了,換一首吧!
  公羊說:還是讓我唸唸我學的那首歌詞吧,那才是我們的歌——不要逃避自己。
  於是公羊一緊一頓地念道:
  小時候我很調皮,爸爸媽媽教我如何逃避。逃避神,逃避鬼,逃避一切黑暗的東西。我不知道,不知道有一天我會逃避自己。
  後來我活到三十而立,自己教自己如何逃避。逃避他,逃避你,逃避一切可怕的同類。
  華麗接著念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一天,我會逃避自己。
  公羊說:對。他又接著念道:
  後來我活到這個年紀,懂得了逃避自己。神和鬼,他和你,最可怕的還是我自己。
  大耳接著念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不想逃避。
  公羊說:對了,我逃到黑暗的陰影裡,恐怖地面對我自己。我無從逃避。
  A教授說:無從逃避,就不逃避了。是不是?人生在世,兩頭都是空的,從無中來,到無中去,只有這中間一段是實在的。要是再逃避,那不也成了空的?一切皆空,又何必活呢?活,就要活得實在些。
  公羊說:對,所以,最後的一段是:
  如今我即將離去,卻是什麼也不想逃避。我願伴著他,伴著你,伴著神,伴著鬼,伴著一切可愛的東西。……
  說到這裡,公羊氣接不上來了,他用左手吃力地指著自己的嘴,好像嗓子被什麼東西堵住,要別人把那東西掏出來。華麗立即抱住他的頭,在他胸口揉著,揉著……公羊的左手慢慢地垂下了。以後再也沒了動靜。他已去……
  時正中午,皓日當空,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整個屋子被照得暖暖的,亮亮的,人們無汗也無淚。只有大耳長歎一聲,說:結局總算圓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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