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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她埋下頭,像是要落淚。已經坐起來的小東西掏出手絹。
  小東西:(把手絹遞到翠喜面前)你……你擦擦。
  翠喜:(一仰臉,睜著一雙於枯的、微腫的眼睛)我沒有哭,我好些年都沒有眼淚了。(她噓了一口氣)我是老了,早晚替家裡大的小的累死了,用蘆席一卷,往野地一埋就完事。
  說完,她挽起床上的孩子,解開衣襟,給孩子餵奶。孩子使勁地吸吮著。小東西默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
  翠喜:(替小東西撩起額前的頭髮)妹子,你年輕,還有的是指望,熬幾年,看上個本份人,從了良,養個胖小子就快活一輩子。
  小東西垂下頭,一陣沉寂。
  小東西:(悄聲地)黑三快來了吧。
  她抬起眼瞼,眼中含著懼怕。
  翠喜:(勸慰)不怕的。你擦擦胭脂,抹個粉兒,一會兒掛上個客,今兒格就算是過去了。(小東西不動)去,快去呀,要不,黑三來了……
  小東西的眼睛因痛苦而睜大了。她抬起來,慢慢地走到外屋。站在小鏡子前面。
  隔壁一個女人隨著二胡唱起一支淫蕩的小曲:
  叫聲小親親哪,
  眼瞅著到五更,
  五更打過哥哥就起身哪!……
  小東西往臉上抹了一點胭脂,然後,她呆呆地望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忽然,她撲到桌子上,無聲地抽咽起來。
  一個尖銳的聲音:「前邊,請這邊走,騰屋子。」。
  小順子掀開門簾走進屋。小東西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痕。
  小順子:有客,點著名找你的。(向小屋)三姑娘,有客來了,招呼你們姐兒倆。(又回頭對小東西)別哭了,快收拾收拾,要是能住下,你就能早點睡了。
  小順子從外面掀開簾子、讓進來胡四,後面跟著王福升。胡四穿著皮大衣,高領碎花衣緞皮袍,花絲襪子,黑緞鞋,一副風流瀟灑的模樣。王福升也是興高彩烈,油光滿面的,一件舊羊皮袍子,下面露著號衣底襟。
  胡四進門後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
  王福升:怎麼啦?
  胡四:這屋子好大味。(輕輕坐在凳子角上。)。
  王福升:(用手在桌子上一抹)瞧衣服。
  胡四:(忙站起,撣大氅)他媽的,這缺德地方。
  王福升:(油嘴滑舌的)四爺。我可把您送到這個地方來了,我得趕緊回去。
  胡四:(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著我。
  王福升:我的爺爺,您叫我陪您到這兒來,這可是沒人知道,回頭顧八奶奶……
  胡四:提她幹嘛。(臉上沒一絲表情地)老妖精!
  王福升趕緊扭過頭,憋不住笑了。
  翠喜和小東西從小屋裡走出來。
  翠喜:(非常老練地)侍候哪位?
  胡四上下打量著兩個人。小順子放下茶壺,從口袋裡拿出一包瓜子,打開,放在方桌上的一個鐵盤裡。
  胡四:(指著自己)我。
  翠喜:我這妹子呢?
  胡四:(指自己)也是我。
  翠喜:(笑嘻嘻地)這合適麼?
  王福升:這有什麼不合適。
  小東西抬起頭,她認出了王福升,目光仇恨地一閃。
  翠喜:(對胡四)二爺貴姓?
  胡四:胡,胡四。
  翠喜:胡四爺,(指王福升)四爺,您引見引見。
  胡四:這是王八爺。
  翠喜:(舉起瓜子),四爺,八爺。四爺您不寬寬衣。
  胡四:不,我怕涼。
  翠喜:(向小東西)你這麼楞著幹嘛。(對胡四)四爺,您得多包涵點,這孩子是個「雛」,剛混事由沒幾天。
  王福升:(替胡四)沒有說的。(轉身對小東西)你認識不認識我?
  小東西:(切齒)磨成灰,我也認識你。
  王福升:(高了興)喝,這丫頭在這兒兩天,嘴頭子就學這麼硬了。
  胡四:(拉起小東西的手)我得瞧瞧你……,這孩子真是頭是頭,腦是腦,穿幾樣好衣服,叫我胡四帶她到馬場俱樂部走走,這碼頭不出三天她准行開了。
  王福升:那「趕子」好,可您問她有這麼大福氣麼?
  胡四:(忽然沖小東西)是你把金八爺打了麼?
  小東西低下頭,一語不發。
  翠喜:四爺跟你說話啦,傻丫頭。
  小東西石頭似地立在那兒。
  王福升:瞧瞧,這塊木頭。
  胡四:(點著煙卷)奇怪,這麼一點小東西怎麼敢把金八打了?
  王福升:要不莊稼人一輩子沒出息呢,你想,金八爺看上她,這不是運氣來了?哪一樣不是要什麼有什麼。他媽的!(回過頭對小東西,伸出手指著她)可你爸爸是銀行大經理,還是開個大金礦?(對翠喜)大洋錢來了她向外推,你說,這不是邪行!
  翠喜:咳,「是兒不死,是財不散」,這都是罡著。
  王福升:(對小東西越看越氣)媽的,我要有這麼一個女兒,把那麼一個活財神都打走了,我就宰了她,活吃了她。
  突然間,小東西跑到王福升面前,打了他兩個嘴巴。
  王福升:(摀住臉)你,你要幹嘛?
  翠喜:(拉著小東西)你發瘋了。
  小東西:(渾身發抖)我好容易逃出來,你又把我扔到黑三手裡。
  黑三,穿著皮袍,滿面鬍鬚,瞪著兇惡的眼睛,一聲不響地出現在門口。
  寂靜。
  黑三:(很和氣地向小東西招手)過來,過來呀!
  小東西望了空房裡每個人的臉,慢慢地走過去。
  黑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您受驚,四爺,這孩子有點不大懂規矩。
  他猛揮手,打了小東西一個耳光!小東西吸著氣,倒退了幾步。
  翠喜:(急忙走上前)這是怎麼說的?這孩子的脾氣也是太「格澀」。八爺,真是怪過意不去的。您剛才沒有撞破哪兒?
  胡四:(格格一笑)連金八爺都劈啪兩耳刮子,王八爺挨過兩下子,算什麼?
  翠喜:(趕緊拉過小東西,站到胡四面前)快,還不快謝四爺。這是碰著四爺,好說話的,要是碰著個惡主兒,還不連窯子都砸了。
  胡四嘻嘻哈哈地點頭。
  黑三:(盯視著小東西,陰沉地)這回便宜了你,好好侍候四爺,叫聲四爺!
  小東西:四爺。
  黑三:跟八爺賠不是。
  小東西望著王福升。
  黑三:說,說下次不敢了,王八爺。
  小東西:下次不敢,王八爺。
  王福升:(乾巴巴的)沒的說,沒的說。
  黑三:給四爺倒杯茶。
  王福升:得了,四爺,我看您也該回旅館了。
  翠喜:誰說的?(對王福升)去去去,你看你這個忙勁!誰也不許走。
  王福升:(向胡四)您這身新衣服也該在客人們面前顯派顯派!
  胡四:(忽然想起來,很高興地)這身衣服我穿著不錯吧。
  翠喜:趕子,可著這大地界,也找不出另一身來。
  胡四:(不由地又開始搔首弄姿,撣掉衣服,自得地)我看也差不離。
  這時,小東西已斟好茶,向著胡四送上來。
  王福升:(奸笑著,狠狠地)喲,小心點兒,別燙著手,小姐。
  小東西低著頭,走到胡四面前,眼淚汪汪的。
  王福升:四爺,您瞧,小翠跟您飛眼兒呢。
  胡四:(樂了)是麼。(想擰小東西的臉蛋)
  小東西驀地抬起頭,沒想到胡四這樣近靠著她,茶碗碰著胡四的手,茶水濺濕他的衣服。
  小東西:啊!
  胡四:你看!
  黑三:(大吼)媽的;你看你!
  小東西嚇了一跳,失手,一碗茶整個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
  胡四:(急青了臉)你奶奶的,這個不是人揍的孩子!
  黑三跳到小東西面前,舉手要打。
  王福升:黑三,人家衣服要緊。
  翠喜趕緊拿了一塊手巾,和福升一起擦衣服,黑三看著他們。
  胡四:(惱怒)去,去去,別擦了!(將衣服湊在燈光下看看)哼,這一身新衣服算毀了。媽的,(對王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東西面前)你這賤骨頭,我——(彷彿要動手,但他卻一下子從口袋裡取出一束鈔票)你瞧見這個麼?大爺有的是錢,可就憑你這德性,(向黑三)一個子也不值。(抽出一張)把這個拿給三姑娘盤子,(又拿出一張)這個給外邊。
  黑三:謝謝您。
  胡四:走,回旅館。
  他揚長而去,福升後面隨著。
  翠喜:(送到門外)明兒來呀,四爺,明兒來回頭呀!
  她立刻回到屋裡。
  黑三野獸似地盯著小東西。
  黑三:(低低地)過來,你跟我到這屋子來!
  小東西不動。
  翠喜:(抱住小東西)黑三,你別打她。
  黑三:你少管;
  翠喜:(哀求)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三:(上前,一手推倒她)去你個妹子的!
  翠喜叫了一聲。黑三拉著小東西進了小屋,砰地把門關上。
  翠喜:(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她跳起來,撲過去)開門,黑三,我的孩子在裡面,開門!
  裡面不應,只有黑三喘著氣的咒罵聲、毒打聲。
  翠喜:(亂打著門)開門!開門!你要嚇著我的孩子!我的兒子!
  孩子開始哭起來。
  翠喜不顧一切地喊著,擂著門。
  旅館裡,顧八奶奶坐在沙發上,向陳白露憤憤然地訴說著。
  顧八奶奶:哼,我才明白,男人真是沒良心。你待他怎麼好,也是枉然。
  陳白露:(淡淡地)怎麼,胡四跟你怎麼樣了?
  顧八奶奶:(長歎一聲)誰知他怎麼樣!這兩天就沒見著他的影子,我待他的情份可真不薄,你看,他一不高興,就幾天不管我。(忽然地)露露,你給我倒點兒水,我……
  顧八奶奶從手提包裡取藥。陳白露遞給她一杯水。
  顧八奶奶:(吞下藥,捂著胸口)我的心痛。一想起胡四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的心又痛起來了。
  陳白露:你真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顧八奶奶:所以我頂悲劇、頂痛苦、頂熱烈、頂沒法子辦。曖,愛情,從前我不懂,現在我才真明白了。
  陳白露:(抬起眼睛,瞟著她)哦?
  顧八奶奶:(十分自負地)我告訴你,愛情是你甘心情願地拿出錢來叫他花。他怎麼胡花,你也不心疼。
  陳白露:(一笑)怪不得常聽人說愛情是要有代價的。
  顧八奶奶:那是一點也不錯的。白露,我們是好姐妹,你在四爺面前替我給他說說,在電影公司再給他找個事。他嫌銀行的事兒錢少,沒意思;我也想過啦,他當明星,准紅!你看他哪點兒不像個電影明星,身材、相貌、鼻子……
  這時,張喬治推門走進來。
  張喬治:(滿腔熱情)Hello!我一猜你們就一定在這兒。(走過去緊緊拉住兩個女人的手)Hello、Hullo,哦,密司顧,(上下打量)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顧八奶奶眉飛色舞正想說話,他又轉向陳白露。
  張喬治:Oh my,我的小露露,my dear。
  顧八奶奶:博士,你別老這麼嘰哩呱啦地翻洋話好不好?
  張喬治:Oh,Sorry,sorry,完全對不起。我簡直不習慣說中國話了。
  顧八奶奶:博士,這兩天你沒跟胡四一起玩麼?
  張喬治:胡四?前兩天我在俱樂部又看見他拉著那條狗,走來走去。
  顧八奶奶:這個沒良心的,他情願拉一條狗,也不帶著我。
  張喬治:怎麼,你們又鬧了?那他在門口幹什麼?
  顧八奶奶:什麼,他在門口?
  張喬治:奇怪,你不知道?
  顧八奶奶:虧你還是個出洋念過書的人,你怎麼早不告訴我?
  張喬治:念了書,不見得就算得出顧八奶奶想見胡四呀。
  顧八奶奶:(美美的一笑)好了,我不跟你們說了,我要走了。(快步走到門口)古得拜,拜——拜!
  門突然打開了,胡四站在門口。
  顧八奶奶一看見他,先是想樂,忽然又登登地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扭過身去。胡四還是他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只是又換了一套衣服,更「標緻」了。他看了一眼作出生氣狀的顧八奶奶,逕自走到鏡子前。
  胡四:(對著鏡子照著,整了整領帶,漫不經心,慢吞吞地)我可開了眼啦,那個小東西,真有股邪行勁兒!
  顧八奶奶:(憋不住)誰?你說什麼小東西?
  胡四:金八爺都沒玩成的那個。
  陳白露猝然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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