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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景 在北平陰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們已經需要加上棉絨的寒衣。深秋的天空異常肅穆而爽朗。近黃昏時,古 舊一點的庭園,就有成群成陣像一片片墨點子似的烏鴉,在老態龍鐘的榆錢樹的樹巔上來回盤旋,此呼彼和,噪個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烏鴉也飛進了自己的巢。在蒼茫的塵霧裡傳來城牆上還未歸營的號手吹著的號聲。這來自遙遠,孤獨的角聲,打在人的心坎上說不出的熨貼而又淒涼,像一個多情的幽靈獨自追念著那不可喚回的渺若煙雲的以往,又是惋惜,又是哀傷,那樣充滿了怨望和依戀,在薄寒的空氣中不住地振抖。 天漸漸地開始短了,不到六點鐘,石牌樓後面的夕陽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氣中隱沒下去。到了夜半,就唰唰地刮起西風,園裡半枯的樹木颯颯地亂抖。趕到第二天一清早,陽光又射在屋頂輝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氣清,地面上罩一層白霜,院子裡,大街的人行道上都鋪滿了頭夜的西風刮下來的黃葉。氣候著實地涼了,大清早出來,人們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裡凝成乳白色的熱氣,由菜市買來的菜蔬碰巧就結上一層薄薄的冰凌,在屋子裡坐久了不動就覺得有些凍腳,窗紙上的蒼蠅拖著遲重的身子飛飛就無力的落在窗台上,在往日到了這種天氣,比較富貴的世家,如同曾家這樣的門第,家裡早舉起了炕火,屋內暖洋洋的繞著大廳的花隔扇與寬大的玻璃窗前放著許多盆盛開的菊花,有綠的,白的,黃的,寬瓣的,細瓣的,都是名種,它們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還有在糊著藍紗的隔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頭菊懸崖一般地倒吊下來,這些都絢爛奪目地在眼前羅列著。主人高興時就在花前飲酒賞菊,邀幾位知己的戚友,吃著熱氣騰騰的羊肉火鍋,或猜拳,或賦詩,酒酣耳熱,顧盼自豪。真是無上的氣概,無限的享受。 像往日那般快樂和氣概於今在曾家這間屋子裡已找不出半點痕跡,慘淡的情況代替了當年的盛景。現在這深秋的傍晚——離第二幕有一個多月——更是處處顯得零落衰敗的樣子,隔扇上的藍紗都褪了色,有一兩扇已經撕去了換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麗紙,但也泛黃了。隔扇前地上放著一盆白菊花,枯黃的葉子,花也干的垂了頭。靠牆的一張舊紅木半圓桌上放著一個深藍色大花瓶,裡面也插了三四朵快開敗的黃菊。花瓣兒落在桌子上,這敗了的垂了頭的菊花在這衰落的舊家算是應應節令。許多零碎的擺飾都收了起來,牆上也只掛著一幅不知甚麼人畫的山水,裱的綾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軸子,只剩了一個。牆壁的紙已開始剝落。牆角倒懸那張七絃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麼,橙黃的繐子仍舊沉沉的垂下來,但顏色已不十分鮮明,蜘蛛在上面織了網又從那兒斜斜地織到屋頂。書齋的窗紙有些破了,補上,補上又破了的。兩張方凳隨便地放在牆邊,一張空著,一張放著一個作針線的笸籮。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許久沒擦磨過,灰塵塵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個茶壺兩個茶杯,桌邊有一把靠椅。 一片淡淡的夕陽透過窗子微弱地灑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織滿了蛛網的七絃琴的繐子上,暗淡淡的,忽然又像迴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來,但接著又暗了下去。外面一陣陣地噪著老鴉。獨輪水車的輪聲又在單調地「吱妞妞吱妞妞」地滾過去。太陽下了山,屋內漸漸的昏暗。   〔開幕時,姑奶奶坐在靠椅上織著毛線坎肩。她穿著一件舊黑洋縐的駝絨袍子,黑絨鞋。面色焦灼,手不時地停下來,似乎在默默地等待著什麼。離她遠遠地在一張舊沙發上歪歪地靠著江泰,他正在拿著一本《麻衣神相》(麻衣神相,舊時一種相術,傳說始於宋僧麻衣道者,故稱麻衣神相。),十分入神地讀,左手還拿了一面用紅頭繩纏攏的破鏡子,翻翻書又照照自己的臉,放下鏡子又仔細研究那本線裝書。 〔他也穿著件舊洋縐駝絨袍子,灰裡泛黃的顏色,袖子上有被紙煙燒破的洞,非常短而又寬大得不適體,棕色的西裝褲子,褲腳拖在腳背上,拖一雙舊千層底鞋。 〔半晌。 〔陳奶媽拿著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打開書齋的門走進來。她的頭髮更斑白,臉上彷彿又多了些皺紋。因為年紀大了怕冷,她已經穿上一件灰布的薄棉襖,青洋緞帶紮著腿。看見她來,文彩立刻放下手裡的毛線活計站起來。 曾文彩 (非常關心地,低聲問)怎麼樣啦? 陳奶媽 (聽見了話又止了步,回頭向窗外諦聽。文彩滿蓄憂愁的眼睛望著她,等她的回話。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沒有走,人家還是不肯走。 曾文彩 (失望地歎息了一聲,又坐下拿起毛線坎肩,低頭緩緩地織著) 〔江泰略回頭,看了這兩個婦人一眼,顯著厭惡的神氣,又轉過身讀他的《麻衣神相》。 陳奶媽 (長長地噓出一口氣,四面望了望,提起袖口擦抹一下眼角,走到方凳子前坐下,迎著黃昏的一點微光,默默地納起鞋底。 江 泰 (忽然搓顫著兩隻腳,渾身寒瑟瑟的) 曾文彩 (抬起頭望江)腳冷吧? 江 泰 (心煩)唔?(又翻他的相書,彩又低下頭織毛線) 〔半晌。 曾文彩 (斜覷江泰一下,再低下頭織了兩針,實在忍不住了)泰! 江 泰 (若有所聞,但仍然看他的書) 曾文彩 (又溫和地)泰,你在幹什麼? 江 泰 (不理她) 〔陳看江一眼,不滿意地轉過頭去。 曾文彩 (放下毛線)泰,幾點了,現在? 江 泰 (拿起鏡子照著,頭也不回)不知道。 曾文彩 (只好看看外邊的天色)有六點了吧? 江 泰 (放下鏡子,回過頭,用手指了一個,冷冷地)看鐘! 曾文彩 鐘壞了。 江 泰 (翻翻白眼)壞了拿去修!(又拿起鏡子) 曾文彩 (怯弱地)泰,你再到客廳看看他們現在怎麼樣啦,好麼? 江 泰 (煩躁地)我不管,我管不著,我也管不了,你們曾家的事也太複雜,我沒法管。 曾文彩 (懇求)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們杜家人究竟想怎麼樣? 江 泰 怎麼樣?人家到期要曾家還,沒有錢要你們府上的房子,沒有房子要曾老太爺的壽木,那漆了幾十年的楠木棺材。 曾文彩 (無力地)可這壽木是爹的命,爹的命! 江 泰 你既然知道這件事這麼難辦,你要我去幹什麼? 陳奶媽 (早已停下針在聽,插進嘴)算了吧,反正錢是沒有,房子要住—— 江 泰 那棺材—— 曾文彩 爹捨不得! 江 泰 (瞪瞪文彩)明白啦?(又拿起鏡子) 曾文彩 (低頭歎息拿出手帕抹眼淚) 〔半晌。外面烏鴉噪聲,水車「吱妞妞吱妞妞」滾過聲。 陳奶媽 (納著鞋底,時而把針放在斑白的頭髮上擦兩下,又使勁把針扎進鞋底。這時她停下針,抬起頭歎氣)我走嘍,走嘍!明天我也走嘍,可憐今天老爺子過的是什麼喪氣生日!唉,像這樣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忽然)要是往年祖老太爺做壽的時候,家裡請客唱戲,院子裡,客廳裡擺滿了菊花,上上下下都開著酒席,哪兒哪兒都是拜壽的客人,幾里旮旯兒(「角落」)滿世界都是壽桃,壽麵,紅壽帳子,哪像現在—— 曾文彩 (一直在沉思著眼前的苦難,呆望著江泰,幾乎沒聽見陳奶媽的話,此時打起精神對江泰,又溫和地提起話頭)泰,你在幹什麼? 江 泰 (翻翻眼)你看我在幹什麼? 曾文彩 (勉強地微笑)我說你一個人照什麼? 江 泰 (早已不耐煩,立起來)我在照我的鼻子!你聽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鼻子!鼻子!鼻子!(拿起鏡子和書走到一個更遠的椅子上坐下) 曾文彩 你不要再叫了吧,爹這次的性命是撿來的。 江 泰 (總覺文彩故意跟他為難,心裡又似惱怒,卻又似毫無辦法的樣子,連連指著她)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說話的口氣,言外之意總像是我那天把你父親氣病了似的。你問問現在誰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 曾文彩 (只好極力辯解)誰這麼疑心哪?(又低首下心,溫婉地)我說,爹今天剛從醫院回來,你就當著給他老人家拜壽,到上屋看看他,好吧? 江 泰 (還是氣鼓鼓地)我不懂,他既然不願意見我,你為什麼非要我見他不可?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話錯了話,得罪了他,上個月到醫院也望了他一趟,他都不見我,不見我—— 曾文彩 (解釋)唉,他老人家現在心緒不好! 江 泰 那我心緒就好? 曾文彩 (困難地)可現在爹回了家,你難道就一輩子不見他?就當作客人吧,主人回來了,我們也應該問聲好,何況你—— 江 泰 (理屈卻氣壯,走到她的面前又指又點)你,你,你的嘴怎麼現在學得這麼刁?這麼刁?我,我躲開你!好不好? 〔江堵氣拿著鏡子由書齋小門走出去。 曾文彩 (難過地)江泰! 陳奶媽 唉,隨他—— 〔江又匆匆進來在原處亂找。 江 泰 我的《麻衣神相》呢?(找著)哦,這兒。 〔江又走出。 曾文彩 江泰! 陳奶媽 (十分同情)唉,隨他去吧,不見面也好。看見姑老爺,老爺子說不定又想起清少爺,心裡更不舒服了。 曾文彩 (無可奈何,只得歎了口氣)您的鞋底納好了吧? 陳奶媽 (微笑)也就差一兩針了。(放下鞋底,把她的銅邊的老花鏡取下來,揉揉眼睛)鞋到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 (勉強掙出一句希望的話)人總是要回來的。 陳奶媽 (頓了一下,兩手提起衣角擦淚水,傷心地)嗯,但——願! 曾文彩 (淒涼地)奶媽,您明天別走吧,再過些日子,哥哥會回來的。 陳奶媽 (一月來的煩憂使她的面色失了來時的紅潤。她顫巍巍搖著頭,乾巴巴的癟嘴激動得一抽一抽的。她心裡實在捨不得,而口裡卻固執地說)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立起把身邊的針線什物往笸籮裡收,一面揉揉她的紅鼻頭)說等吧,也等了一個多月了,願也許了,香也燒了,還是沒音沒信,可憐我的清 少爺跑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夾袍——(向外喊)小柱兒!小柱兒! 曾文彩 小柱兒大概幫袁先生捆行李呢。 陳奶媽 (從笸籮裡取出一坎小包袱皮,包著那雙還未完全做好的棉鞋)要,要是有一天他回來了,就趕緊帶個話給我,我好從鄉下跑來看他。(又不覺眼淚汪汪地)打,打聽出個下落呢,姑小姐就把這雙棉鞋鞝好給他寄去——(回頭又喊)小柱兒!——(對彩)就說大奶媽給他做的,叫他給奶媽捎一個信。(閃出一絲笑容)那天,只要我沒死,多遠也要去看他去。(忍不住又抽咽起來) 曾文彩 (走過來撫慰著老奶媽)別,別這麼難過!他在外面不會怎麼樣,(勉強地苦笑)三十六七快抱孫子的人,哪會—— 陳奶媽 (淚眼婆娑)多大我也看他是個小孩子,從來也沒出過門,連自己吃的穿的都不會料理的人——(一面喊,一面走向通大客廳的門)小柱兒!小柱兒! 〔小柱兒的聲音:「唉,奶奶!」 陳奶媽 你在幹什麼哪?你還不收拾收拾睡覺,明兒個好趕路。 〔小柱兒的聲音:「愫小姐叫我幫她喂鴿子呢。」 陳奶媽 (一面向大客廳走,一面嘮叨)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憐!可也白糟蹋糧食,這時候這鴿子還喂個什麼勁兒! 〔陳由大客廳門走出。 曾文彩 (一半對著陳奶媽說,一半是自語,喟然)喂也是看在那愛鴿子的人! 〔外面又一陣烏鴉噪,她打了一個寒戰,正拿起她的織物,——— 〔江泰嗒然由書齋小門上。 江 泰 (忘記了方纔的氣焰,像在黃霉天,背上沾濕了雨一般,說不出的又是喪氣,又是惱怒,又是悲哀的神色,連連地搖著頭)沒辦法!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這麼大的一所房子,走東到西,沒有一塊暖和的地方。到今兒個還不生火,腳凍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錢,你的父親就知道他的棺材。我真不明白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 曾文彩 別埋怨了,怎麼樣日子總是要過的。 江 泰 悶極了我也要革命!(從似乎是開玩笑又似乎是發脾氣的口氣而逐漸激憤地喊起來)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學瑞貞那孩子交些革命黨朋友,反抗,打倒,打倒,反抗!都滾他媽的蛋,革他媽的命!把一切都給他一個推翻!而,而,而——(突然摸著了自己的口袋,不覺挖苦挖苦自己,慘笑出來)我這口袋裡就剩下一塊錢——(摸摸又眨眨眼)不,連一塊錢也沒有,——(翻眼想想,低聲)看了相! 曾文彩 江泰,你這—— 江 泰 (忽然悲傷,「如喪考妣」的樣子,長歎一聲)要是我能發明一種像「萬金油」似的藥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 (哀切地)泰,不要再這樣胡思亂想,順嘴裡扯,你這樣會弄成神經病的。 江 泰 (像沒聽見她的話,驀地又提起神)文彩,我告訴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場,又看了一個相,那個看相的也說我現在正交鼻運,要發財,連誇我的鼻子生得好,飽滿,藏財。(十分認真地)我剛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生得不錯!(直怕文彩駁斥)看相大概是有點道理,不然怎麼我從前的事都說的挺靈呢?曾文彩 那你也該出去找朋友啊! 江 泰 (有些自信)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闊同學。(彷彿用話來喚起自己的行動的勇氣)我就要找,一會兒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運了。 曾文彩 (鼓勵地)江泰,只要你肯動一動你的腿,你不會不發達的。 江 泰 (不覺高興起來)真的嗎?(突然)文彩,我剛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 (也提起高興)他,他老人家跟你說什麼? 江 泰 (黠巧地)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 他又出屋了? 江 泰 嗯,不知道他—— 〔陳奶媽由書齋小門上。 陳奶媽 (有些惶惶)姑小姐,你去看看去吧。 曾文彩 怎麼? 陳奶媽 唉!老爺子一個人拄著個棍兒又到廂房看他的壽木去了。 曾文彩 哦—— 陳奶媽 (哀痛地)老爺子一個人站在那兒,直對著那棺材流眼淚……江 泰 愫小姐呢? 陳奶媽 大概給大奶奶在廚房蒸什麼湯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給不得杜家,您先去勸勸老爺子去吧。 曾文彩 (泫然)可憐爹,我,我去——(向書房走) 江 泰 (譏誚地)別,文彩,你先去勸勸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 (一本正經)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著推呢。 江 泰 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著送呢。你叫她發點良心,別盡想把押給杜家的房子留下來,等她一個人日後賣好價錢,你父親的棺材就送不出去了。記著,你父親今天出院的醫藥費都是人家愫小姐拿出來的錢。你嫂子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吃雞,當著人裝窮,就知道賣嘴,你忘了你爹那天進醫院以前她咬你爹那一口啦,哼,你們這位令嫂啊,—— 〔思懿由書齋小門上。 陳奶媽 (聽見足步聲,回頭一望,不覺低聲)大奶奶來了。 江 泰 (默然,走在一旁) 〔思懿面色陰暗,蹙著眉頭,故意顯得十分為難又十分哀痛的樣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的長袖絨旗袍,靠胳臂肘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領子上的鈕扣沒扣,青禮服呢鞋。 曾文彩 (怯弱地)怎麼樣,大嫂? 曾思懿 (默默地走向沙發那邊去) 〔半晌。 陳奶媽 (關切又膽怯地)杜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 (仍默然坐在沙發上) 曾文彩 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 (猛然撲在沙發的扶手上,有聲有調地哭起來)文清,你跑到哪兒去了?文清,你跑了,扔下這一大家子,叫我一個人撐,我怎麼辦得了啊?你在家,我還有個商量,你不在家,碰見這種難人的事,我一個婦道還有什麼主意喲!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著她。 陳奶媽 (受了感動)大奶奶,您說人家究竟肯不肯緩期呀? 曾思懿 (鼻涕眼淚抹著,抽嚥著,數落著)你們想,人家杜家開紗廠的!鬼靈精!到了我們家這個時候,「牆倒眾人推」,還會肯嗎?他們看透了這家裡沒有一個男人,(江泰鼻孔哼了一聲)老的老,小的小,他們不趁火打劫,逼得你非答應不可,怎麼會死心啊? 曾文彩 (絕望地)這麼說,他們還是非要爹的壽木不可? 曾思懿 (直拿手帕擦著紅腫的眼,依然抽動著肩膀)你叫我有什麼法子?錢,錢我們拿不出;房子,房子我們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張著嘴要吃。那壽木,杜家老太爺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 泰 (靠著自己臥室的門框,冷言冷語地)那就送給他們得啦。 陳奶媽 (驚愕)啊,送給他們? 曾思懿 (不理江泰)並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 (倒吸一口氣)今天? 曾思懿 嗯,他們說杜家老太爺病得眼看著就要斷氣,立了遺囑,點明—— 江 泰 (替她說)要曾家老太爺的棺材! 曾文彩 (立刻)那爹怎麼會肯? 陳奶媽 (插嘴)就是肯,誰能去跟老爺子說? 曾文彩 (緊接)並且爹剛從醫院回來。 陳奶媽 (插進)今天又是老爺子的生日,—— 曾思懿 (突然又嚎起來)我,我就是說啊!文清,你跑到哪兒去了?到了這個時候,叫我怎麼辦啊?我這公公也要顧,家裡的生活也要管,我現在是「忠孝不能兩全」。文清,你叫我怎麼辦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聲中,書齋的小門打開。曾皓拄著枴杖,巍巍然地走進來。他穿著藏青「線春」的絲棉袍子,上面罩件黑呢馬褂,黑氈鞋。面色黃枯,形容慘愴,但在他走路的樣子看來,似乎已經恢復了健康。他盡量保持自己僅餘那點尊嚴,從眼裡看得出他在絕望中再做最後一次掙扎,然而他又多麼厭惡眼前這一幫人。 〔大家回過頭都立起來。江泰一看見,就偷偷沿牆溜進自己的屋裡。 曾文彩 爹!(跑過去扶他) 曾 皓 (以手揮開,極力提起虛弱的嗓音)不要扶,讓我自己走。(走向沙發) 曾思懿 (殷慇勤勤)爹,我還是扶您回屋躺著吧。 曾 皓 (坐在沙發上,對大家)坐下吧,都不要客氣了。(四面望望)江泰呢? 曾文彩 他,——(忽然想起)他在屋裡,(慚愧地)等著爹,給爹賠不是呢。 曾 皓 老大還沒有信息麼? 曾思懿 (慘淒淒地)有人說在濟南街上碰見他,又有人說在天津一個小客棧看見他—— 曾文彩 哪裡都找到了,也找不到一點影子。 曾 皓 那就不要找了吧。 曾文彩 (打起精神,安慰老人家)哥哥這次實在是後悔啦,所以這次在外面一定要創一番事業才—— 曾 皓 (搖首)「知子莫若父」,他沒有志氣,早晚他還是會——(似乎不願再提起他,忽然對彩)你叫江泰進來吧。 曾文彩 (走了一步,中心愧怍,不覺轉身又向著父親)爹,我,我們真沒臉見爹,真是沒—— 曾 皓 唉,去叫他,不用說這些了。(對思)你也把霆兒跟瑞貞叫進來。 〔彩至臥室前叫喚。思由書齋門走下。 曾文彩 江泰!江—— 〔江泰立刻悄悄溜出來。 江 泰 (出門就看見曾皓正在望著他,不覺有些慚愧)爹,您,您—— 曾 皓 (揮揮手)坐下,坐下吧,(江坐,皓對奶媽關心地)你告訴愫小姐,剛從醫院回來,別去廚房再辛苦啦,歇一會去吧。 〔陳奶媽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文彩 (一直在望著江泰示意,一等陳奶媽轉了身,低聲)你還不站起來給爹賠個罪! 江 泰 (似立非立)我,我—— 曾 皓 (搖手)過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江又坐下,靜默中,思懿領著霆兒與瑞貞由書齋小門上。瑞貞穿著一件灰底子小紅花的布夾袍,霆兒的袍子上罩一件藍布大褂。 曾 皓 (指指椅子,他們都依次坐下,除了瑞貞立在文彩的背後。皓哀傷地望了望)現在坐中大概就缺少老大,我們曾家的人都在這兒了。(望望屋子,微微咳了一下)這房子是從你們的太爺爺敬德公傳下來的,我們累代是書香門第,父慈子孝,沒有叫人說過一句閒話。現在我們家裡出了我這種不孝的子孫—— 曾思懿 (有些難過)爹!—— 〔大家肅然相望,又低下頭。 曾 皓 敗壞了曾家的門庭,教出一群不明事理,不肯上進,不知孝順,連守成都做不到的兒女—— 江 泰 (開始有些煩惡) 曾文彩 (抬起頭來慚愧地)爹,爹,您—— 曾 皓 這是我對不起我的祖宗,我沒有面目再見我們的祖先敬德公!(咳嗽,瑞貞走過來捶背) 江 泰 (不耐,轉身連連搖頭,又唉聲歎息起來,嘟噥著)哎,哎,真是這時候還演什麼戲!演什麼戲! 曾文彩 (低聲)你又發瘋了! 曾 皓 (徐徐推開瑞貞)不要管我。(轉對大家)我不責備你們,責也無益。(滿面絕望可憐的神色,而聲調是恨恨的)都是一群廢物,一群能說會道的廢物。(忽然來了一陣勇氣)江泰,你,你也是!—— 〔江似乎略有表示。 曾文彩 (怕他發作)泰! 〔江默然,又不做聲。 曾 皓 (一半是責備,一半是發牢騷)成天地想發財,成天地做夢,不懂得一點人情世故,同老大一樣,白讀書,不知什麼害了你們,都是一對——(不覺大咳,自己捶了兩下) 曾文彩 唉,唉! 江 泰 (只好無奈何地連連出聲)這又何必呢,這又何必呢! 曾 皓 思懿,你是有兒女的人,已經做了兩年的婆婆,並且都要當祖母啦,(強壓自己的憤怒)我不說你。錯誤也是我種的根,錯也不自今日始。(自己愈說愈淒慘)將來房子賣了以後,你們儘管把我當作死了一樣,這家裡沒有我這個人,我,我——(泫然欲泣) 曾文彩 (忍不住大哭)爹,爹—— 曾思懿 (早已變了顏色)爹,我不明白爹的話。 曾 皓 (沒有想到)你,你—— 曾文彩 (憤極)大嫂,你太欺侮爹了。 曾思懿 (反問)誰欺侮了爹? 曾文彩 (老實人也逼得出了聲)一個人不能這麼沒良心。 曾思懿 誰沒良心?誰沒良心?天上有雷,眼前有爹!妹妹,我問你,誰?誰? 曾 霆 (同時苦痛地)媽! 曾文彩 (被她的氣勢所奪,氣得發抖)你,你逼得爹沒有一點路可走了。 江 泰 (無可奈何地)不要吵了,小姑子,嫂嫂們。 曾文彩 你逼得爹連他老人家的壽木都要搶去賣,你逼得爹—— 曾 皓 (止住她)文彩! 曾思懿 (譏誚地)對了,是我逼他老人家,吃他老人家,(說說立起來)喝他老人家,成天在他老人家家裡吃閒飯,一住就是四年,還帶著自己的姑爺—— 曾 霆 (在旁一直隨身勸阻,異常著急)媽,您別,——媽——您——媽—— 江 泰 (也突然冒了火)你放屁!我給了錢! 曾 皓 (急喘,鎮止他們)不要喊了! 曾思懿 (同時)你給了錢?哼,你才—— 曾 皓 (在一片吵聲中,頓足怒喊)思懿,別再吵!(突然一變幾乎哀號)我,我就要死了! 〔大家頓時安靜,只聽見思懿哀哀低泣。 〔天開始暗下來,在肅靜的空氣中愫方由大客齋門上。她穿著深米色的嗶嘰夾袍,面龐較一個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顯得大而有光彩,我們可以看得出在那裡面含著無限鎮靜,和平與堅定的神色。她右手持一盞洋油燈,左臂抱著兩軸畫。看見進來,瑞貞連忙走近,替她接下手裡的燈,同時低聲彷彿在她耳旁微微說了一句話。愫方默默頷首,不覺悲哀地望望眼前那幾張沉肅的臉,就把兩軸畫放進那只磁缸裡,又回身匆忙地由書齋門下。瑞貞一直望著她。 曾 皓 (歎息)你們這一群廢物啊!到現在還有什麼可吵的? 曾瑞貞 爺爺,回屋歇歇吧? 曾 皓 (感動地)看看瑞貞同霆兒還有什麼臉吵?(慨然)別再說啦住在一起也沒有幾天了。思懿,你,你去跟杜家的管事說,說叫,——(有些困難)叫他們把那壽木抬走,先,先(淒慘地)留下我們這所房子吧。 曾文彩 爹! 曾 皓 杜家的意思剛才愫方都跟我說了! 曾文彩 哪個叫愫表妹對您說的? 曾思懿 (挺起來)我! 曾 皓 不要再計較這些事情啦! 江 泰 (遲疑)那麼您,還是送給他們? 曾 皓 (點頭) 曾思懿 (不好開口,卻終於說出)可杜家人說今天就要。 曾 皓 好,好,隨他們,讓它給有福氣的人睡去吧。(思就想出去說,不料皓回首對江)江泰,你叫他們趕快抬,現在就抬!(無限的哀痛)我,我不想明天再看見這晦氣的東西! 〔曾皓低頭不語,思只好停住腳. 江 泰 (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爹!(走了兩步又停住) 曾 皓 去吧,去說去吧! 江 泰 (驀然回頭,走到皓的面前,非常善意地)爹,這有什麼可難過的呢?人死就死了,睡個漆了幾百道的棺材又怎麼樣呢?(原是語調裡帶著同情而又安慰的口氣,但逐漸忘形,改了腔調,又按他一向的習慣,對著曾皓,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種事您就沒有看通,譬如說,您今天死啦,睡了就漆一道的棺材,又有什麼關係呢? 曾文彩 (知道他的話又來了)江泰! 江 泰 (回頭對彩,嫌厭地)你別吵!(又轉臉對皓,和顏悅色,十分認真地勸解)那麼您死啦,沒有棺材睡又有什麼關係呢?(指著點著)這都是一種習慣!一種看法!(說得逐漸高興,漸次忘記了原來同情與安慰的善意,手舞足蹈地對著曾皓開了講)譬如說,(坐在沙發上)我這麼坐著好看,(靈機一動)那麼,這麼(忽然把條腿翹在椅背上)坐著,就不好看麼?(對思)那麼,大嫂,(陶醉在自己的言詞裡,像喝得微醺之後,幾乎忘記方纔的齟齬)我這是比方啊!(指著)你穿衣服好看,你不穿衣服,就不好看麼? 曾思懿 姑老爺! 江 泰 (繼續不斷)這都未見得,未見得!這不過是一種看法!一種習慣! 曾 皓 (插嘴)江泰! 江 泰 (不容人插嘴,流水似地接下去)那麼譬如我吧,(坐下)我死了,(回頭對文彩,不知他是玩笑,還是認真)你就給我火葬,燒完啦,連骨頭末都要扔在海裡,再給它一個水葬!痛痛快快來一個死無葬身之地!(彷彿在堂上講課一般)這不過也是一種看法,這也可以成為一種習慣,那麼,爹,您今天—— 曾 皓 (再也忍不住,高聲攔住他)江泰!你自己願意怎麼死,怎麼葬,都任憑尊便。(苦澀地)我大病剛好,今天也還算是過生日,這些話現在大可不必…… 江 泰 (依然和平地,並不以為忤)好,好,好,您不贊成!無所謂,無所謂!人各有志!……其實我早知道我的話多餘,我剛才說著的時候,心裡就念叨著,「別說啊!別說啊!」(抱歉地)可我的嘴總不由得—— 曾思懿 (一直似乎在悲慼著)那姑老爺,就此打住吧。(立起)那麼爹,我,我(不忍說出的樣子,擦擦自己的眼角)就照您的吩咐跟杜家人說吧? 曾 皓 (絕望)好,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曾思懿 唉!(走了兩步) 曾文彩 (痛心)爹呀! 江 泰 (忽然立起)別,你們等等,一定等等。 〔江泰三腳兩步跑進自己的臥室。思也停住了腳。 曾 皓 (莫名其妙)這又是怎麼? 〔張順由通大客廳大門上。 張 順 杜家又來人說,陰陽生看好那壽木要在今天下半夜,寅時以前,抬進杜公館,他們問大奶奶…… 曾文彩 你…… 〔江泰拿著一頂破呢帽提著手杖匆匆地走出來。 江 泰 (對張,興高采烈)你叫他們杜家那一批混賬王八蛋再在客廳等一下,你就說錢就來,我們老太爺的壽木要留在家裡當劈柴燒呢! 曾文彩 你怎麼…… 江 泰 (對皓,熱烈地)爹,您等一下,我找一個朋友去。(對彩)常鼎齋現在當了公安局長,找他一定有辦法。(對皓,非常有把握地)這個老朋友跟我最好,這點小事一定不成問題。(有條有理)第一,他可以立刻找杜家交涉,叫他們以後不准再在此地無理取鬧。第二,萬一杜家不聽調度,臨時跟他通融(輕藐的口氣)這幾個大錢也決無問題,決無問題。 曾文彩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泰,真的可以? 江 泰 (敲敲手杖)自然自然,那麼,爹,我走啦。(對思,揚揚手)大嫂,說在頭裡,我擔保,準成!(提步就走) 曾思懿 (一陣風暴使她也有些昏眩)那麼爹,這件事…… 曾文彩 (欣喜)爹…… 〔江跨進通大客廳的門檻一步,又匆匆回來。 江 泰 (對彩,匆忙地把手一伸)我身上沒錢。 曾文彩 (連忙由衣袋裡拿出一小卷鈔票)這裡! 江 泰 (一看)三十! 〔江由通大客廳的門走出。 曾 皓 (被他撩得頭昏眼花,現在才喘出一口氣)江泰這個東西是怎麼回事? 曾文彩 (一直是崇拜著丈夫的,現在惟恐人不相信,於是極力對皓)爹,您放心吧,他平時不怎麼亂說話的。他現在說有辦法,就一定有辦法。 曾 皓 (將信將疑)哦! 曾思懿 (管不住)哼,我看他……(忽然又制止了自己,轉對曾皓,不自然地笑著)那麼也好,爹,這棺木的事…… 曾 皓 (像是得了一點希望的安慰似的,那樣歎息一聲)也好吧,「死馬當做活馬醫」,就照他的意思辦吧。 張 順 (不覺也有些喜色)那麼,大奶奶,我就對他們…… 曾思懿 (半天在抑壓著自己的慍怒,現在不免顏色難看,惡聲惡氣地)去!要你去幹什麼! 〔思懿有些氣洶洶地向大客廳快步走去。 曾 皓 (追說)思懿,還是要和和氣氣對杜家人說話,請他們無論如何,等一等。 曾思懿 嗯! 〔思懿由通大客廳的門下,張順隨著出去。 曾文彩 (滿臉欣喜的笑容)瑞貞,你看你姑父有點瘋魔吧,他到了這個時候才…… 曾瑞貞 (心裡有事,隨聲應)嗯,姑姑。 曾 皓 (又燃起希望,緊接著彩的話)唉!只要把那壽木留下來就好了!(不覺回顧)霆兒,你看這件事有望麼? 曾 霆 (也隨聲答應)有,爺爺。 曾 皓 (點頭)但願家運從此就轉一轉,——嗯,都說不定的喲!(想立起,瑞貞過來扶)你現在身體好吧? 曾瑞貞 好,爺爺。 曾 皓 (立起,望瑞,感慨地)你也是快當母親的人嘍! 〔文彩示意,叫霆兒也過來扶祖父,霆默默過來。 曾 皓 (望著孫兒和孫兒媳婦,忽然抱起無窮的希望)我瞧你們這一對小夫妻總算相得的,將來看你們兩個撐起這個門戶吧。 曾文彩 (對霆示意,叫他應聲)霆兒! 曾 霆 (又應聲,望望瑞貞)是,爺爺。 曾 皓 (對著曾家第三代人,期望的口氣)這次棺木保住了,房子也不要賣,明年開了春,我為你們再出門跑跑看,為著你們的兒女我再當一次牛馬!(用手帕擦著眼角)唉,只要祖先保佑我身體好,你們誠心誠意地為我禱告吧!(向書齋走) 曾文彩 (過來扶著曾皓,助著興會)是啊,明年開了春,爹身體也好了,瑞貞也把重孫子給您生下來,哥哥也…… 〔書齋小門打開,門前現出愫方。她像是剛剛插完了花,水淋淋的手還拿著兩朵插剩下的菊花。 愫 方 (一隻手輕輕掠開掉在臉前的頭髮,溫和地)回屋歇歇吧,姨父,您的房間收拾好啦。 曾 皓 (快慰地)好,好!(一面對文彩點頭應聲,一面向外走)是啊,等明年開了春吧!……瑞貞,明年開了春,明年…… 〔瑞貞扶著他到書齋門口,望著愫方,回頭暗暗地指了指這間屋子。愫方會意,點點頭,接過曾皓的手臂,扶著他出去,後面隨著文彩。 〔霆兒立在屋中未動。瑞貞望望他,又從書齋門口默默走回來!曾瑞貞 (低聲)霆! 曾 霆 (幾乎不敢望她的眼睛,悲慼地)你明天一早就走麼? 曾瑞貞 (也不敢望他,低沉的聲音,遲緩而堅定地)嗯。 曾 霆 是跟袁家的人一路? 曾瑞貞 嗯,一同走。 曾 霆 (四面望望,在口袋裡掏著什麼)那張字據我已經寫好了。 曾瑞貞 (凝視霆)哦。 曾 霆 (掏出一張紙,不覺又四面看一下,低聲讀著):「離婚人謝瑞貞、曾霆,我們幼年結婚,意見不合,實難繼續同居,今後二人自願脫離夫妻——。」 曾瑞貞 (心酸)不要再念下去了。 曾 霆 (遲疑一下,想著彷彿是應該辦的手續,囁嚅)那麼簽字,蓋章,…… 曾瑞貞 回頭在屋裡辦吧。 曾 霆 也,也好。 曾瑞貞 (衷心哀痛)霆,真對不起你,要你寫這樣的字據。 曾 霆 (說不出話,從來沒有像今天對她這般依戀)不,這兩年你在我們家也吃夠了苦。(忽然)那個孩子不要了,你告訴過愫姨了吧? 曾瑞貞 (不願提起的回憶)嗯,她給孩子做的衣服,我都想還給她了。怎麼? 曾 霆 我想家裡有一個人知道也好。 曾瑞貞 (關切地)霆,我走了以後,你,你幹什麼呢? 曾 霆 (搖頭)不知道。(寂寞地)學校現在不能上了。 曾瑞貞 (同情萬分)你不要失望啊。 曾 霆 不。 曾瑞貞 (安慰)以後我們可以常通信的。 曾 霆 好。(淚流下來) 〔外面圓兒喊著「瑞貞!」 曾瑞貞 (酸苦)不要難過,多少事情是要拿出許多痛苦,才能買出一個「明白」呀。 曾 霆 這「明白」是真難哪! 〔圓兒吹著口哨,非常高興的樣子由通大客廳的門走進。她穿著灰、藍、白三種顏色混在一起的毛織品的裙子,長短正到膝蓋,上身是一件從頭上套著穿的印度紅的薄薄的短毛衫,兩隻腿仍舊是光著的,腳上穿著一雙白帆布運動鞋。她像是剛在忙著收拾東西,頭髮有些亂,兩腮也紅紅的,依然是那樣活潑可喜。她一手舉著一隻鳥籠,裡面關著那只鴿子「孤獨」,一手提著那個大金魚風箏,許多地方都撕破了,臂下還夾著用馬糞紙鉸好的二尺來長的「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圓 (大聲)瑞貞,我父親找了你好半天啦,他問你的行李…… 曾瑞貞 (忙止住她,微笑)請你聲音小點,好吧? 袁 圓 (只顧高興,這時才忽然想起來,兩面望一下,伸伸舌頭,立刻憋住喉嚨,滿臉玩皮相,全用氣音嘶出,一頓一頓地)我父親……問你……同你的朋友們……行李……收拾好了沒有? 曾瑞貞 (被她這種神氣惹得也笑起來)收拾好了。 袁 圓 (還是嘶著喉嚨)他說——只能——送你們一半路,……還問……(噓出一口氣,恢復原來的聲音)可彆扭死我了。還是跟我來吧,我父親還要問你一大堆話呢。 曾瑞貞 (爽快地)好,走吧。 袁 圓 (並不走,卻抱著東西走向曾霆,煞有介事的樣子)曾霆,你爹不在家,(舉起那只破舊的「金魚」紙鳶)這個破風箏還給你媽!(紙鳶靠在桌邊,又舉起那鴿籠)這鴿子交給愫小姐!(鴿籠放在桌上,這才舉起那「北京人」的剪影,笑嘻嘻地)這個「北京人」我送你做紀念,你要不要? 曾 霆 (似乎早已忘記了一個多月前對圓兒的情感,點點頭)好。 袁 圓 (眨眨眼,像是心裡又在轉什麼頑皮的念頭)明天天亮我們走了,就給你擱在(指著通大客廳的門)這個門背後,(對瑞)走吧,瑞貞! 〔圓兒一手持著那剪影,一手推著瑞貞的背,向通大客廳的門走出。 〔這時思懿也由那門走進,正撞見她們。瑞貞望著婆婆愣了一下,就被圓兒一聲「走」!推出去。 〔霆望她們出了門,微微歎了一聲。 曾思懿 (斜著眼睛回望了一下,走近霆)瑞貞這些日子常不在家,總是找朋友,你知道她在幹些什麼? 曾 霆 (望望她,又搖搖頭)不知道。 曾思懿 (嫌她自己的兒子太不精明,但也毫無辦法,抱怨地歎口氣)哎,媳婦是你的呀,孩子!我也生不了這許多氣了。(忽然)他們呢? 曾 霆 到上房去了。 曾思懿 (訴說,委屈地)霆兒,你剛才看見媽怎麼受他們的氣了。 曾 霆 (望望他的母親,又低下頭) 曾思懿 (掏出手帕)媽是命苦,你爹摔開我們跑了,你媽成天受這種氣,都是為了你們哪!(擦擦淚潤濕了的眼) 曾 霆 媽,別哭了。 曾思懿 (撫著霆)以後什麼事都要告訴媽!(埋怨地)瑞貞有肚子要不是媽上個月看出來,你們還是不告訴我的。(指著)你們兩個是存的什麼心哪!(關切地)我叫瑞貞喝的那副安胎的藥,她喝了沒有? 曾 霆 沒有。 曾思懿 不,我說的前天我從羅太醫那裡取來的那方子。 曾 霆 (心裡難過,有些不耐)沒有喝呀! 曾思懿 (勃然變色)為什麼不喝呢?(厲聲)叫她喝,要她喝!她再不聽話,你告訴我,看我怎麼灌她喝!她要覺得她自己不是曾家的人,她肚子裡那塊肉可是曾家的。現在為她肚子裡那孩子,什麼都由著她,她倒越說越來了。(忽然又低聲)霆兒,你別糊塗,我看瑞貞這些日子是有點邪,鬼鬼祟祟,交些亂朋友,……(更低聲)我怕她拿東西出去,夜晚前後門我都下了鎖,你要當心啊,我怕…… 〔愫方端著一個藥罐由通書齋小門進。 愫 方 (溫婉地)羅太醫那方子的藥煎好了。 曾思懿 (望望她) 愫 方 (看她不說話,於是又——)就在這兒吃麼? 曾思懿 (冷冷地)先擱在我屋裡的小炭爐上溫著吧! 〔愫端著藥由霆兒面前走進了思懿的屋子。 曾 霆 (望望那藥罐裡的藥湯,詫異而又不大明白的神色)媽,怎麼羅太醫那個方子,您,您也在吃? 曾思懿 (臉色略變,有些尷尬,但立刻又鎮靜下來,含含糊糊地)媽,媽現在身體也不大好。(找話說)這幾天倒是虧了你愫姨照護著,——(立時又改了口氣,咳了一聲)不過孩子,(臉上又是一陣暗雲,狠惡地)你愫姨這個人哪,(搖頭)她呀,她才是……〔愫方由臥室出。 愫 方 表嫂,姨父正叫著你呢! 曾思懿 (似理非理,點了點頭。回頭對霆)霆兒,跟我來。 〔霆兒隨著思懿由書齋小門下。 〔天更暗了。外面一兩聲雁叫,淒涼而寂寞地掠過這深秋漸晚的天空。 愫 方 (輕輕歎息了一聲,顯出一點疲乏的樣子。忽然看見桌上那只鴿籠,不覺伸手把它舉起,凝望著那裡面的白鴿,……那個名叫「孤獨」的鴿子——眼前似乎浮起一層濕潤的憂愁,卻又愛撫地對那鴿子微微露出一絲淒然的笑容,……) 〔這時瑞貞提著一隻裝滿嬰兒衣服的小籐箱,把籐箱輕輕放在另外一張小桌上,又悄悄地走到愫方的身旁。 曾瑞貞 (低聲)愫姨! 愫 方 (略驚,轉身)你來了!(放下鴿籠) 曾瑞貞 你看見我擱在你屋裡那封長信了麼? 愫 方 (點頭)嗯。 曾瑞貞 你不怪我? 愫 方 (悲哀而慈愛地笑著)不,……(忽然)真地要走了麼? 曾瑞貞 (依依地)嗯。 愫 方 (歎一口氣,並非勸止,只是捨不得)別走吧! 曾瑞貞 (頓時激憤起來)愫姨,你還勸我忍下去? 愫 方 (彷彿在回憶著什麼,臉上浮起一片光彩,緩慢而堅決地)我知道,人總該有忍不下去的時候。 曾瑞貞 (眼裡閃著期待的眼色,熱烈地握著她的蒼白的手指)那麼,你呢? 愫 方 (煥發的神采又收斂下去,淒淒望著瑞貞,哀靜地)瑞貞,不談吧,你走了,我會更寂寞的。以後我也許用不著說什麼話,我會更—— 曾瑞貞 (更緊緊握著她的手,慢慢推她坐下)不,不,愫姨,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一輩子這樣!(迫切地懇求)愫姨,我就要走了,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幾句痛快話?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曖昧的暮色裡,瞥見愫方含著淚光的大眼睛,她突然抑止住自己。 愫 方 (緩緩地)你要我怎麼說呢? 曾瑞貞 (不覺囁嚅)譬如你自己,你,你,……(忽然)你為什麼不走呢? 愫 方 (落漠地)我上哪兒去呢? 曾瑞貞 (興奮地)可去的地方多得很。第一你就可以跟我們走。 愫 方 (搖頭)不,我不。 曾瑞貞 (坐近她的身旁,親密地)你看完了我給你的書了麼? 愫 方 看了。 曾瑞貞 說的對不對? 愫 方 對的。 曾瑞貞 (笑起來)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道走呢? 愫 方 (聲調低徐,卻說得斬截)我不! 曾瑞貞 為什麼? 愫 方 (淒然望望她)不! 曾瑞貞 (急切)可為什麼呢? 愫 方 (想說,但又——這次只靜靜地搖搖頭) 曾瑞貞 你總該說出個理由啊,你! 愫 方 (異常困難地)我覺得我,我在此地的事還沒有了。(「了」字此處作「完結」講) 曾瑞貞 我不懂。 愫 方 (微笑,立起)不要懂吧,說不明白的呀。 曾瑞貞 (追上去,索性——)那麼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愫 方 (有一絲惶惑)你說—— 曾瑞貞 (爽朗)找他!找他去! 愫 方 (又鎮定下來,一半像在沉思,一半像在追省,呆呆望著前面)為什麼要找呢? 曾瑞貞 你不愛他嗎? 愫 方 (低下頭) 曾瑞貞 (一句比一句緊)那麼為什麼不想找他?你為什麼不想?(爽朗地)愫姨,我現在不像從前那樣呆了。這些話一個月前我決不肯問的。你大概也知道我曉得。(沉重)我要走了,此地再沒有第三個人,這屋子就是你同我。愫姨,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找他?為什麼不? 愫 方 (歎一口氣)見到了就快樂麼? 曾瑞貞 (反問)那麼你在這兒就快樂? 愫 方 我,我可以替他——(忽然覺得澀澀地說不出口,就這樣頓住)曾瑞貞 (急切)你說呀,我的愫姨,你說過你要跟我好好談一次的。愫 方 我,我說……(臉上逐漸閃耀著美麗的光彩,蒼白的面頰泛起 一層紅暈。話逐漸由暗澀而暢適,衷心的感動使得她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他走了,他的父親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愛的字畫我管,他愛的鴿子我喂。連他所不喜歡的人我都覺得該體貼,該喜歡,該愛,為著…… 曾瑞貞 (插進逼問,但語氣並未停止)為著? 愫 方 (顫動地)為著他所不愛的也都還是親近過他的!(一氣說完,充滿了喜悅,連自己也驚訝這許久關在心裡如今才形諸語言的情緒,原是這般難於置信的) 曾瑞貞 (倒吸一口氣)所以你連霆的母親,我那婆婆,你都拚出你的性命來照料,保護。 愫 方 (苦笑)你爹走了,她不也怪可憐的嗎? 曾瑞貞 (笑著卻幾乎流下淚)真的愫姨,你就忘了她從前,現在,待你那種—— 愫 方 (哀矜地)為什麼要記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如果為著他,為著一個人,為著他—— 曾瑞貞 (忍不住插嘴)哦,我的愫姨,這麼一個苦心腸,你為什麼不放在大一點的事情上去?你為什麼處處忘不掉他?把你的心偏偏放在這麼一個廢人身上,這麼一個無用的廢—— 愫 方 (如同刺著她的心一樣,哀懇地)不要這麼說你的爹呀。 曾瑞貞 (分辯)爺爺不也是這麼說他? 愫 方 (心痛)不,不要這麼說,沒有人明白過他啊。 曾瑞貞 (喘一口氣,哀痛地)那麼你就這樣預備一輩子不跟他見面啦?愫 方 (突然慢慢低下頭去) 曾瑞貞 (沉摯地)說呀,愫姨! 愫 方 (低到幾乎聽不見)嗯。 曾瑞貞 那當初你為什麼讓他走呢? 愫 方 (似乎在回憶,聲調裡充滿了同情)我,我看他在家裡苦,我替他難過呀。 曾瑞貞 (不覺反問)那麼他離開了,你快樂? 愫 方 (低微)嗯。 曾瑞貞 (歎息)唉,兩個人這樣活下去是為什麼呢? 愫 方 (哀痛的臉上掠過一絲笑的波紋)看見人家快樂,你不也快樂麼? 曾瑞貞 (深刻地關心,緩緩地)你在家裡就不惦著他? 愫 方 (低下頭) 曾瑞貞 他在外面就不想著你? 愫 方 (眼淚默默流在蒼白的面頰上) 曾瑞貞 就一生,一生這樣孤獨下去——兩個人這樣苦下去? 愫 方 (凝神)苦,苦也許;但是並不孤獨的。 曾瑞貞 (深切感動)可憐的愫姨,我懂,我懂,我懂啊!不過我怕,我怕爹也許有一天會回來。他回來了,什麼又跟從前一樣,大家還是守著,苦著,看著,望著,誰也喘不出一口氣,誰也—— 愫 方 (打了一個寒戰,驀地堅決地搖著頭)不,他不會回來的。 曾瑞貞 (固執)可萬一他—— 愫 方 (輕輕擦去眼角上的淚痕)他不會,他死也不會回來的。(低頭望著那塊濕了的手帕,低聲緩緩地)他已經回來見過我! 曾瑞貞 (吃了一驚)爹走後又偷偷回來過? 愫 方 嗯。 曾瑞貞 (詫異起來)哪一天? 愫 方 他走後第二天。 曾瑞貞 (未想到,噓一口氣)哦! 愫 方 (憐憫地)可憐,他身上一個錢也沒有。 曾瑞貞 (猜想到)你就把你所有的錢都給他了? 愫 方 不,我身邊的錢都給他了。 曾瑞貞 (略略有點輕蔑)他收下了。 愫 方 (溫柔地)我要他收下了。(回憶)他說他要成一個人,死也不再回來。(感動得不能自止地說下去)他說他對不起他的父親,他的兒子,連你他都提了又提。他要我照護你們,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畫,他的鴿子,他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他還說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淚珠早已落下,卻又忍不住笑起來)瑞貞,他還像個孩子,哪像個連兒媳婦都有的人哪! 曾瑞貞 (嚴肅地)那麼從今以後你決心為他看守這個家?(以下的問答幾乎是沒有停頓,一氣接下去) 愫 方 (又沉靜下來)嗯。 曾瑞貞 (逼問)成天陪著快死的爺爺? 愫 方 (默默點著頭)嗯。 曾瑞貞 (逼望著她)送他的終? 愫 方 (躲開瑞的眼睛)嗯。 曾瑞貞 (故意這樣問)再照護他的兒子? 愫 方 (望瑞,微微皺眉)嗯。 曾瑞貞 侍候這一家子老小? 愫 方 (固執地)嗯。 曾瑞貞 (幾乎是生了氣)這整天看我這位婆婆的臉子? 愫 方 (不由得輕輕地打了一個寒戰)喔,——嗯。 曾瑞貞 (反激)一輩子不出門? 愫 方 (又鎮定下來)嗯。 曾瑞貞 不嫁人? 愫 方 嗯。 曾瑞貞 (追問)吃苦? 愫 方 (低沉)嗯。 曾瑞貞 (逼近)受氣? 愫 方 (凝視)嗯。 曾瑞貞 (狠而重)到死? 愫 方 (低頭,用手摸著前額,緩緩地)到——死! 曾瑞貞 (爆發,哀痛地)可我的好愫姨,你這是為什麼呀? 愫 方 (抬起頭)為著—— 曾瑞貞 (質問的神色)嗯,為著—— 愫 方 (困難地)為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忽然臉上顯出異樣美麗的笑容)為著,這才是活著呀! 曾瑞貞 (逼出一句話來)你真地相信爹就不會回來麼? 愫 方 (微笑)天會塌麼? 曾瑞貞 你真準備一生不離開曾家的門,這個牢!就為著這麼一個夢,一個理想,一個人—— 愫 方 (悠悠地)也許有一天我會離開—— 曾瑞貞 (迫待)什麼時候? 愫 方 (笑著)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啞巴都急得說了話! 曾瑞貞 (無限的憫切)愫姨,把自己的快樂完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危險的,也是不應該的。(感慨)過去我是個傻子,愫姨,你現在還—— 〔室內一切漸漸隱入在昏暗的暮色裡,烏鴉在窗外屋簷上叫兩聲又飛走了。在瑞貞說話的當兒,由遠遠城牆上斷續送來歸營的號手吹著的號聲,在淒涼的空氣中寂寞地蕩漾,一直到閉暮 愫 方 不說吧,瑞貞。(忽然揚頭,望著外面)你聽,這遠遠吹的是什麼? 曾瑞貞 (看出她不肯再談下去)城牆邊上吹的號。 愫 方 (諦聽)淒涼得很哪! 曾瑞貞 (點頭)嗯,天黑了,過去我一個人坐在屋裡就怕聽這個,聽著就好像活著總是灰慘慘的。 愫 方 (眼裡湧出了淚光)是啊,聽著是淒涼啊!(猛然熱烈地抓著瑞貞的手,低聲)可瑞貞,我現在突然覺得真快樂呀!(撫摸自己的胸)這心好暖哪!真好像春天來了一樣。(興奮地)活著不就是這個調子麼?我們活著就是這麼一大段又淒涼又甜蜜的日子啊!(感動地流下淚)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曾瑞貞 (拿手帕替她擦淚,連連低聲喊)愫姨,你怎麼真地又哭了?愫姨,你—— 愫 方 (傾聽遠遠的號聲)不要管我,你讓我哭哭吧!(淚光中又強自溫靜地笑出來)可,我是在笑啊!瑞貞,——(瑞貞不由得淒然地低下頭,用手帕抵住鼻端。愫方又笑著想扶起瑞貞的頭)——瑞貞,你不要為我哭啊!(溫柔地)這心裡頭雖然是酸酸的,我的眼淚明明是因為我太高興哪!——(瑞貞抬頭望她一下,忍不住更抽咽起來。愫撫摸瑞的手,又像是快樂,又像是傷心地那樣低低地安慰著,申訴著)——別哭了,瑞貞,多少年我沒說過這麼多話了,今天我的心好像忽然打開了,又叫太陽照暖和了似的。瑞貞,你真好!不是你,我不會這麼快活;不是你,我不會談起了他,談得這麼多,又談得這麼好!(忽然更興奮地)瑞貞,只要你覺得外邊快活,你就出去吧,出去吧!我在這兒也是一樣快活的。別哭了,瑞貞,你說這是牢嗎?這不是呀,這不是呀,—— 曾瑞貞 (抽嚥著)不,不,愫姨,我真替你難過!我怕呀!你不要這麼高興,你的臉又在發燒,我怕—— 愫 方 (懇求似的)瑞貞,不要管吧!我第一次這麼高興哪。(走近瑞放著小箱子的桌旁)瑞貞,這一箱小孩子的衣服你還是帶出去。(哀憫地)在外面還是盡量幫助人吧!把好的送給人家,壞的留給自己。什麼可憐的人我們都要幫助,我們不是單靠吃米活著的啊!(打開那箱子)這些小衣服你用不著,就送給那些沒有衣服的小孩子們穿吧。(忽然由裡面抖出一件雪白的小毛線斗篷)你看這件斗篷好看吧? 曾瑞貞 好,真好看。 愫 方 (得意地又取出一頂小白帽子)這個好玩吧? 曾瑞貞 嗯,真好玩! 愫 方 (欣喜地又取出一件黃綢子小衣服)這件呢? 曾瑞貞 (也高起興來,不覺拍手)這才真美哪! 愫 方 (更快樂起來,她的臉因而更顯出美麗而溫和的光彩)不,這不算好的,還有一件(忍不住笑,低頭朝箱子裡——) 〔淒涼的號聲,仍不斷地傳來,這時通大客廳的門緩緩推開,暮色昏暗裡顯出曾文清。他更蒼白瘦弱,穿一件舊的夾袍,臂裡挾著那軸畫,神色慘沮,疲憊,低著頭踽踽地踱進來。 〔愫方背向他,正高興地低頭取東西。瑞貞面朝著那扇門—— 曾瑞貞 (一眼看見,像中了夢魘似的,喊不出聲來)啊,這—— 愫 方 (壓不下的歡喜,兩手舉出一個非常美麗的大洋娃娃,金黃色的頭髮,穿著粉紅色的紗衣服,她滿臉是笑,期待她望著瑞)你看!(突然看見瑞貞的蒼白緊張的臉,顫抖地)誰? 曾瑞貞 (呆望,低聲)我看,天,天塌了!(突然回身,蓋上自己的臉) 愫 方 (回頭望見文清,文清正停頓著,彷彿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們這邊望)啊! 〔文清當時低下頭,默默走進了自己的屋裡。 〔他進去後,思懿就由書齋小門跑進。 曾思懿 (驚喜)是文清回來了麼? 愫 方 (瘖啞)回來了! 〔思立刻跑進自己的屋裡。 〔愫方呆呆地愣在那裡。 〔遠遠的號聲隨著風在空中寂寞的振抖。 ——幕徐落 (落後即啟,表示到第二景經過相當的時間) 第二景 〔離第三幕第一景有十個鐘頭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時候,一盞洋油燈扭得很大,照著屋子裡十分明亮。那破金魚紙鳶早不知扔在什麼地方了。但那只鴿籠還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裡面的白鴿子動也不動,把頭偎在自己的毛羽裡,似乎早已入了睡。屋裡的空氣十分冷,半夜坐著,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這秋盡冬來的寒氣。外面西風正緊,院子裡的白楊樹響得像一陣陣的急雨,使人壓不下一種悲涼淒苦的感覺。破了的窗紙也被吹得抖個不休。遠遠偶爾有更鑼聲,在西風的呼嘯中,間或傳來遠處深巷裡,賣「硬面餑餑」的老人叫賣聲,被那忽急忽緩的風,蕩漾得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沒有上床,在曾家的歷史中,這是一個最慘痛的夜晚。曾老太爺整夜都未合上眼,想著那漆了又漆,朝夕相處,有多少年的好壽木,再隔不到幾個時辰就要拱手讓給別人,心裡真比在火邊炙烤還要難忍。 〔杜家人說好要在「寅時」未盡——就是五點鐘——以前「迎材」,把壽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點以前,而江泰從頭晚五點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現在還未歸來。曾文彩一面焦急著丈夫的下落,同時又要到上房勸慰父親,一夜晚隨時出來,一問再問,到處去打電話,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毫無蹤影。其餘的人看到老太爺這般焦灼,也覺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誠心誠意望著江泰把錢借來,好把杜家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趕走。有的呢,只不過是嘴上孝順,倒是怕江泰歸來,萬一藉著了錢,把一筆生意打空了。同時在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裡忙著收拾自己的行李,流著眼淚又懷著喜悅,抱著哀痛的心腸或光明的希望,追惜著過去,憧憬未來,這又是屬於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裡打滾的人們不相干的。 〔在這間被淒涼與寒冷籠住了的屋子裡,文清癡了一般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他換了一件深灰色杭綢舊棉袍,兩手插在袖管裡不做聲。倦怠和絕望交替著在眼神裡,眉峰間,嘴角邊浮移,終於沉悶地聽著遠處的更鑼聲,風聲,樹葉聲,和偶爾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懿無盡無休的言語。 〔思懿換了一件藍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經說了多少話,現在似乎說累了,正期待地望著文清答話。她一手拿著一碗藥,一手拿著一隻空碗,兩隻碗互相倒過來倒過去,等著這碗熱藥涼了好喝,最後一口把藥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 (放下碗,又開始——)好了,你也算回來了。我也算對得起曾家的人了。(冷笑)總算沒叫我們那姑奶奶猜中,沒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來。 〔文清厭倦地抬頭來望望她。 曾思懿 (斜眼看著文清,似乎十分認真地)怎麼樣?這件事?——我可就這麼說定了。(彷彿是不瞭解的神色)咦,你怎麼又不說話呀?這我可沒逼你老人家啊! 曾文清 (歎息,無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幹什麼吧? 曾思懿 (睜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樣子)奇怪,順你老人家的意思這又不對了。(做出那「把心一橫」的神氣)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們那位姑奶奶當著爹,當著我的兒女,對我發脾氣,我現在都為著你忍下去!剛才我也找她,低聲下氣地先跟她說了話,請她過來商量,大家一塊兒來商量商量—— 曾文清 (忍不住,抬頭)商量什麼? 曾思懿 咦,商量我們說的這件事啊?(認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譏刺地)這可不是小孩子見糖,心裡想,嘴裡說不要。我這個人頂喜歡痛痛快快的,心裡想要什麼,嘴裡就說什麼。我可不愛要吃羊肉又怕膻氣的男人。 曾文清 (厭煩)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 (當作沒聽見,接著自己的語氣)我剛才就爽爽快快跟我們姑奶奶講,—— 曾文清 (驚愕)啊!你跟妹妹都說了—— 曾思懿 (咧咧嘴)怎麼?這不能說? 〔文彩由書齋小門上。她仍舊穿著那件駝絨袍子,不過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沒睡,形容更顯憔悴,頭髮微微有些蓬亂。 曾文彩 (理著頭髮)怎麼,哥哥,快五點了,你現在還不回屋睡去?曾文清 (苦笑)不。 曾文彩 (轉對思,焦急地)江泰回來了沒有? 曾思懿 沒有。 曾文彩 剛才我彷彿聽見前邊下鎖開門。 曾思懿 (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槓夫抬壽木來啦。 曾文彩 唉!(心裡逐漸襲來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個寒戰,蜷縮地坐在那張舊沙發裡)哦,好冷! 曾思懿 (諦聽,忍不住故意的)你聽,現在又上了鎖了!(提出那問題)怎麼樣?(雖然稱呼得有些硬澀,但臉上卻堆滿了笑容)妹妹,剛才我提的那件事,—— 曾文彩 (心裡像生了亂草,——茫然)什麼? 曾思懿 (諂媚地笑著瞟了文清一眼)我說把愫小姐娶過來的事! 曾文彩 (想起來,卻又不知思懿肚子裡又在弄什麼把戲,只好苦澀地笑了笑)這不大合適吧。 曾思懿 (非常豪爽地)這有什麼不合適的呢?(親熱地)妹妹,您可別把我這個做嫂子的心看得(舉起小手指一比)這麼「不丁點兒」大,我可不是那種成天要守著男人,才能過日子的人。「賢慧」這兩個字今生我也做不到,這一點點度量我還有。(又謙虛地)按說呢,這並談不上什麼度量不度量,表妹嫁表哥,親上加親,這也是天公地道,到處都有的事。 曾文彩 (老老實實)不,我說也該問問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 (尖刻地笑出聲來)嗤,這還用的著問?她還有什麼不肯的?我可是個老實人,愛說個痛快話,愫表妹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個人看得出來。表妹道道地地是個好人,我不喜歡說虧心話。那麼(對文清,似乎非常懇切的樣子)「表哥」,你現在也該說句老實話了吧?親姑奶奶也在這兒,你至少也該在妹妹面前,對我講一句明白話吧。 曾文清 (望望文彩,仍低頭不語) 曾思懿 (追問)你說明白了,我好替你辦事啊! 曾文彩 (彷彿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說)我看這還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 (眼珠一轉)這又有什麼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決不會委屈愫表妹,只有比從前親,不會比以前遠!(益發表現自己的慷慨)我這個人最爽快不過,半夜裡,我就把從前帶到曾家的首飾翻了翻,也巧,一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來,這就算是我替文清給愫表妹下的定。(說著由小桌上拿起一對從古老的簪子上拆下來的珠子,遞到文彩面前)妹妹,你看這怎麼樣? 曾文彩 (只好接下來看,隨口稱讚)倒是不錯。 曾思懿 (逐漸說得高興)我可急性子,連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會袁家人上火車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趕緊糊。大家湊個熱鬧,幫我個忙,到不了兩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麼事都想到啦,——(望著文清似乎是嘲弄,卻又像是讚美的神氣)我們文清心眼兒最好,他就怕虧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過,以後啊,(索性說個暢快)哎,說句不好聽的話吧,以後在家裡就是「兩頭大」,(粗鄙地大笑起來)我們誰也不委屈誰! 曾文彩 (心裡焦煩,但又不得不隨著笑兩聲)是啊,不過我怕總該也問一問爹吧? 〔張順由書齋小門上,似乎剛從床上被人叫起來,睡眼矇矓的,衣服都沒穿整齊。 張 順 (進門就叫)大奶奶! 曾思懿 (不理張順,裝做沒聽清楚彩的話)啊? 曾文彩 我說該問問爹吧。 曾思懿 (更有把握地)嗤,這件事爹還用著問?有了這麼個好兒媳婦,(話裡有話)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順」啦嗎?(忽然)不過就是一樣,在家裡愛怎麼稱呼她,就怎麼稱呼。出門在外,她還是稱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聽著笑話。——(又一轉,瞥了文清一眼)其實是我倒無所謂,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文清剛要說話,她立刻轉過頭來問張)張順,什麼事? 張 順 老太爺請您。 曾思懿 老太爺還沒有睡? 張 順 是,—— 曾思懿 (對張)走吧!唉! 〔思懿急匆匆由書齋小門下,後面隨著張順。 曾文彩 (望著思走出去,才站起來,走到文清面前,非常同情的聲調,緩緩地)哥哥,你還沒有吃東西吧? 曾文清 (望著她,搖搖頭,又失望地出神) 曾文彩 我給你拿點棗泥酥來。 曾文清 (連忙搖手,煩躁地)不,不,不,(又倦憊地)我吃不下。 曾文彩 那麼哥哥,你到我屋裡洗洗臉,睡一會好不好? 曾文清 (失神地)不,我不想睡。 曾文彩 (想問又不好問,但終於——)她,她這一夜晚為什麼不讓你到屋子裡去? 曾文清 (慘笑)哼,她要我對她賠不是。 曾文彩 你呢? 曾文清 (絕望但又非常堅決的神色)當然不!(就合上眼) 曾文彩 (十分同情,卻又毫無辦法的口氣)唉,天下哪有這種事,丈夫剛回來一會兒,好不到兩分鐘,又這樣沒完沒了地—— 〔外面西風呼呼地吹著,陳奶媽由書齋小門上,她的面色也因為一夜的疲倦而顯得蒼白,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著一件大棉襖,打著呵欠走進來。 陳奶媽 (看著文清低頭閉上眼靠著,以為他睡著了,對著文彩,低聲)怎麼清少爺睡著了? 曾文彩 (低聲)不會吧。 陳奶媽 (走近文,文依然合著眼,不想做聲。陳看著他,憐憫地搖搖頭,十分疼愛地,壓住嗓子回頭對彩)大概是睡著啦。(輕輕歎一口氣,就把身上披的棉襖蓋在他的身上) 曾文彩 (聲音低而急)別,別,您會凍著的,我去拿,(向自己的臥室走)—— 陳奶媽 (以手止住文彩,嘶著聲音,匆促地)我不要緊。得啦,姑小姐,您還是到上屋看看老爺子去吧! 曾文彩 (焦灼地)怎麼啦? 陳奶媽 (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裡坐著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直問姑老爺回來了沒有?姑老爺回來了沒有? 曾文彩 (沒有了主意)那怎麼辦?怎麼辦呢?江泰到現在一夜晚沒有個影,不知道他跑到—— 陳奶媽 (指頭)唉,真造孽!把彩拉到一個離文清較遠的地方,怕吵醒他)說起可憐!白天說,說把壽木送給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這守了幾十年的東西一會就要讓人拿去,——您想,他怎麼會不急!怎麼會不—— 〔張順由書齋小門上。 張 順 姑奶奶! 陳奶媽 (忙指著似乎在沉睡著的文清,連連搖手) 張 順 (立刻把聲音放低)老太爺請。 曾文彩 唉!(走到兩步,回頭)愫小姐呢? 陳奶媽 剛給老爺子捶完腿。——大概在屋裡收拾什麼呢。 曾文彩 唉。 〔文彩隨著張順由書齋小門下。 〔外面風聲稍緩,樹葉落在院子裡,打著滾,發出沙沙的聲音,更鑼聲漸漸地遠了,遠到聽不見。隔巷又傳來賣「硬面餑餑」蒼涼單沉的叫賣聲。 〔陳奶媽打著呵欠,走到文清身邊。 陳奶媽 (低頭向文清,看他還是閉著眼,不覺微微叫出,十分疼愛地)可憐的清少爺! 〔文清睜開了眼,依然是絕望而厭倦的目光,用手撐起身子,——陳奶媽 (驚愕)清少爺,你醒啦? 曾文清 (彷彿由懨懨的昏迷中喚醒,緩緩抬起頭)是您呀,奶媽! 陳奶媽 (望著清,不覺擦著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爺!(搖頭望著他,疼惜地)可憐,真瘦多了,你怎麼在這兒睡著了? 曾文清 (含含糊糊地)嗯,奶媽。 陳奶媽 唉,我的清少爺,這些天在外面真苦壞啦!(擦著淚)愫小姐跟我沒有一天不惦記著你呀。可憐,愫小姐—— 曾文清 (忽然抓住陳奶媽的手)奶媽,我的奶媽! 陳奶媽 (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爺,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爺!你,你回來了還沒見著愫小姐吧? 曾文清 (說不出口,只緊緊地握住陳奶媽乾巴巴的手)奶媽!奶媽! 陳奶媽 (體貼到他的心腸,憐愛地)我已經給你找她來了。 曾文清 (驚駭,非常激動地)不,不,奶媽! 陳奶媽 造孽喲,我的清少爺,你哪像個要抱孫子的人哪,清少爺! 曾文清 (惶惑)不,不,別叫她,您為什麼要—— 陳奶媽 (看見書齋小門開啟)別,別,大概是她來了! 〔愫方由書齋小門上。 〔她換了一件黑毛中的袍子,長長的黑髮,蒼白的面容,冷靜的神色,大的眼睛裡稍稍露出難過而又疲倦的樣子,像一個美麗的幽靈輕輕地走進房來。 〔文立刻十分激動地站起來。 愫 方 陳奶媽! 陳奶媽 (故意做出隨隨便便的樣子)愫小姐還沒睡呀? 愫 方 嗯,(想不出話來)我,我來看看鴿子來啦。(就向擱著鴿籠的桌子走) 陳奶媽 (順口)對了,看吧!(忽然想起)我也去瞅瞅孫少爺孫少奶奶起來沒有?大奶奶還叫他們小夫妻倆給袁家人送行呢。(說著就向外面走) 曾文清 (舉起她的棉襖,低低的聲音)您的棉襖,奶媽! 陳奶媽 哦!棉襖,(笑對他們)你們瞧我這記性! 〔陳拿著棉襖,搭訕著由書齋小門下。 〔天未亮之前,風又漸漸地刮大起來,白楊樹又像急雨一般地響著,遠處已經聽見第一遍雞叫隨著風在空中繚繞。 〔二人默對半天說不出話,文清愧恨地低下頭,緩緩朝臥室走。 愫 方 (眼睛才從那鴿籠移開)文清! 曾文清 (停步,依然不敢回頭) 愫 方 奶媽說你在找—— 曾文清 (轉身,慢慢抬頭望愫) 愫 方 (又低下頭去) 曾文清 愫方! 愫 方 (不覺又痛苦地望著籠裡的鴿子) 曾文清 (沒有話說,淒涼地)這,這只鴿子還在家裡。 愫 方 (點頭,沉痛地)嗯,因為它已經不會飛了! 曾文清 (愣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 方 (聲音顫抖地)不,不—— 曾文清 (依然在哀泣) 愫 方 (略近前一步,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難過的口氣)不,不這樣,為什麼要哭呢? 曾文清 (大慟,撲在沙發上)我為什麼回來呀!我為什麼回來呀!明明曉得絕不該回來的,我為什麼又回來呀! 愫 方 (哀傷地)飛不動,就回來吧! 曾文清 (抽咽,訴說)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風浪—— 愫 方 文清,你(取出一把鑰匙遞給文清)—— 曾文清 啊! 愫 方 這是那箱子的鑰匙。 曾文清 (不明白)怎麼? 愫 方 (冷靜地)你的字畫都放在那箱子裡。(慢慢將鑰匙放在桌子上) 曾文清 (驚惶)你要怎麼樣啊,愫方!—— 〔半晌。外面風聲,樹葉聲,—— 愫 方 你聽! 曾文清 啊? 愫 方 外面的風吹得好大啊! 〔風聲中外面彷彿有人在喊著:「愫姨!愫姨!」 愫 方 (諦聽)外面誰在叫我啊? 曾文清 (也聽,聽不清)沒,沒有吧? 愫 方 (肯定,哀徐地)有,有! 〔思懿由書齋小門上。 曾思懿 (對愫,似乎在譏諷,又似乎是一句無心的話)啊,我一猜你就到這兒來啦!(親熱地)愫表妹,我的腰又痛起來啦,回頭你再給我推一推,好吧?嗐,剛才我還忘了告訴你,你表哥回來了,倒給你帶了一樣好東西來了。 曾文清 (窘極)你—— 曾思懿 (不由分說,拿起桌上那副珠子,送到愫方面前)你看這副珠子多大呀,多圓哪! 曾文清 (警惕)思懿! 〔張順由通書齋小門上,在門口望見主人正在說話,就停住了腳。曾思懿 (同時——不顧文清的臉色,笑著)你表哥說,這是表哥送給表妹做—— 曾文清 (激動地發抖,突然爆發,憤怒地)你這種人是什麼心腸嘔! 〔文清說完,立刻跑進自己的臥室。 曾思懿 文清! 〔臥室門砰地關上。 曾思懿 (臉子一沉,冷冷地)哎,我真不知道我這個當太太的還該怎麼做啦! 張 順 (這時走上前,低聲)大奶奶,杜家管事說寅時都要過啦,現在非要抬棺材不可了。 曾思懿 好,我就去。 〔張順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思懿 (突然)好,愫表妹,我們回頭說吧。(向通書齋的小門走了兩步,又回轉身,親熱地笑著)愫表妹,我怕我的胃氣又要犯,你到廚房給我炒把熱鹽□□吧。 愫 方 (低下頭) 〔思懿由書齋小門下。 愫 方 (呆立在那裡,望著鴿籠) 〔外面風聲。 〔瑞貞由通大客廳的門上。 曾瑞貞 愫姨! 愫 方 (不動)嗯。 曾瑞貞 (急切)愫姨! 愫 方 (緩緩回頭,對瑞,哀傷地惋惜)快樂真是不常的呀,連一個快樂的夢都這樣短! 曾瑞貞 (同情的聲調)不早,愫姨,走吧! 愫 方 (低沉)門還是鎖著的,鑰匙在—— 曾瑞貞 (自信地)不要緊!「北京人」會幫我們的忙。 愫 方 (不大懂)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聲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貞 (推開通大客廳的門,指著門內——)就是他! 〔門後屹然立著那小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現在穿著一件染滿機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鐵黑的臉,鋼軸似的胳膊,寬大的手裡握著一個鋼鉗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肅然可畏,但仔細看來,卻帶著和穆坦摯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覺得藹然可親。 〔思懿的聲音:(更近)「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貞 她來了! 〔瑞貞走到通大客廳的門背後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門前。 〔思懿立刻由書齋小門上。 曾思懿 哦,你一個人還在這兒!爹要喝參湯,走吧。 愫 方 (點頭,就要走) 曾思懿 (忽然親熱地)哦,愫表妹,我想起來了,我看,我就現在對你說了吧?(說著走到桌旁,把放在桌上的那副珠子拿起來。忽然瞥見了「北京人」,吃了一驚,對他)咦!你在這兒幹什麼?「北京人」 (森然望著她) 曾思懿 (驚疑)問你!你在這兒幹什麼?「北京人」 (又彷彿嘲諷而輕蔑地在嘴上露出個笑容) 愫 方 (沉靜地)他是個啞巴。 曾思懿 (沒辦法,厭惡地盯了「北京人」一眼,對愫)我們在外面說去吧。 〔思懿拉著愫方由書齋小門下。 〔瑞貞聽見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廳的門上。 曾瑞貞 走了?(望望,轉對「北京人」,指著外面,一邊說,一邊以手做勢)門,大門,——鎖著,——沒有鑰匙!「北京人」 (徐徐舉起拳頭,出人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我——們——打——開! 曾瑞貞 (吃一驚)你,你——「北京人」 (坦摯可親地笑著)跟——我——來!(立刻舉步就向前走) 曾瑞貞 (大喜)愫姨!愫姨!(忽又轉身對「北京人」,親切地)你在前面走,我們跟著來!「北京人」 (點首) 〔「北京人」像一個偉大的巨靈,引導似的由通大客廳門走出。 〔同時愫方由書齋小門上,臉色非常慘白。 曾瑞貞 (高興地跑過來)愫姨!愫姨!我告——(忽然發現愫方慘白的臉)你怎麼臉發了青?怎麼?她對你說了什麼? 愫 方 (微微搖搖頭) 曾瑞貞 (止不住那高興)愫姨,我告訴你一件奇怪的事!啞巴真地說了話了! 愫 方 (沉重地)嗯,我也應該走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非常熱鬧的,吹吹打打的鑼鼓嗩吶響,掩住了風聲。 曾瑞貞 (驚愕,回頭)這是幹什麼? 愫 方 大概杜家那邊預備迎棺材呢? 曾瑞貞 (又笑著問)你的東西呢? 愫 方 在廂房裡。 曾瑞貞 拿走吧? 愫 方 (點首)嗯。 曾瑞貞 愫姨,你—— 愫 方 (淒然)不,你先走! 曾瑞貞 (驚異)怎麼,你又—— 愫 方 (搖頭)不,我就來,我只想再見他一面! 曾瑞貞 (以為是——不覺氣憤)誰?愫 方 (惻然)可憐的姨父!曾瑞貞 (才明白了)哦!(也有些難過)好吧,那我先走,我們回頭 在車站上見。 〔外面文彩喊著:「江泰!江泰!」瑞貞立刻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愫方剛向書齋小門走了兩步,文彩忙由書齋小門上,滿臉的淚痕。曾文彩 (焦急地)江泰還沒有回來? 愫 方 沒有。 曾文彩 他怎麼還不回來?(說著就跌坐在沙發上嗚咽起來)我的爹呀,我的可憐的爹呀! 愫 方 (急切地)怎麼啦? 曾文彩 (一邊用手帕擦淚,一邊訴說著)杜家的人現在非要抬棺材,爹「一死兒」不許,可憐,可憐他老人家像個小孩子似地抱著那棺材,死也不肯放。(又抽咽)我真不敢看爹那個可憐的樣子!(抬頭望著滿眼露出哀憐神色的愫方)表妹,你去勸爹進來吧,別再在棺材旁邊看啦! 愫 方 (淒然向書齋小門走) 〔愫方由書齋小門下。 曾文彩 (同時獨自——)爹,爹,你要我們這種兒女幹什麼喲!(立起,不由得)哥哥!哥哥!(向文清臥室走)我們這種人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啊! 〔忽然外面爆竹聲大作。 曾文彩 (不覺停住腳回頭望) 〔張順由書齋小門上,眼睛也紅紅的。 曾文彩 這是什麼? 張 順 (又是氣又是難過)杜家那邊迎放鞭壽材呢!我們後門也打開啦,棺材已經抬起來了。 〔在爆竹聲中,聽見了許多槓夫抬著棺木,整齊的腳步聲,和低沉的「唉喝,唉喝」的聲音,同時還摻雜著杜家的管事們督促著照料著的叫喊聲。書齋窗戶裡望見許多燈籠匆忙地隨著人來回移動。 〔這陳奶媽和愫方扶著曾皓由書齋小門走進。曾皓面色白得像紙,眼睛裡佈滿了紅絲。在極度的緊張中,他幾乎像顛狂了一般,說什麼也不肯進來。陳奶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不住地勸慰,拉著,推著。愫方悲痛地望著曾皓的臉。他們後面跟著思懿。她也拿了手帕在擦著眼角,不知是在擦沙,還是擦淚水。 陳奶媽 (連連地)進來吧,老爺子!別看了!進來吧,—— 曾 皓 (回頭呼喚,聲音瘖啞)等等!叫他們再等等!等等!(顫巍巍轉對思,言語失了倫次)你再告訴他們,說錢就來,人就來,錢就拿人來!等等!叫他們再等等! 愫 方 姨父!你—— 〔愫方把皓扶在一個地方倚著,看見老人這般激動地喘息,忽然想起要為他拿什麼東西,立刻匆匆由書齋小門下。 陳奶媽 (不住地勸解)老爺子,讓他們去吧,(恨恨地)讓他們拿去挺屍去吧! 曾 皓 (幾乎是乞憐)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 (這時她也不免有些難過,無奈何地只得用彷彿在哄騙著小孩子的口氣)爹!有了錢我們再買副好的。 曾 皓 (憤極)文彩,你去!你去!(頓足)江泰究竟來不來?他來不來? 曾文彩 (一直在傷痛著——連聲應)他來,他來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聲更響,抬棺木的腳步聲彷彿越走越近,就要從眼前過似的。 曾 皓 (不覺喊起來)江泰!江泰!(又像是對著文彩,又像是對著自己)他到哪兒去啦?他到哪兒去啦? 〔這時通大客廳的門忽然推開,江泰滿臉通紅,頭髮散亂,衣服上一身的縐折,搖搖晃晃地走進來。 〔爆竹聲漸停。 曾 皓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江泰,你來了! 江 泰 (小丑似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是得意還是懊喪的神氣,含糊地對著他點了點頭)我——來——了! 曾 皓 (忘其所以)好,來得好!張順,叫他們等著!給他們錢,讓他們滾!去,張順。 〔張順立刻由書齋小門下。 曾文彩 (同時走到江泰面前)借,借的錢呢!(伸出手) 江 泰 (手一拍,興高采烈)在這兒!(由口袋裡掏出一卷「手紙」,「拍」一聲擲在她的手掌裡)在這兒! 曾文彩 你,你又—— 江 泰 (同時回頭望門口)進來!滾進來! 〔果然由通大客廳的門口走進一個警察,後面隨著曾霆,非常慚愧的顏色,手裡替他拿著半瓶「白蘭地」。 江 泰 (手腳不穩,而理直氣壯)就是他!(又指點著,清清楚楚地)就——是——他!(轉身對曾家的人們申辯)我在北京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住了一天,可今天他偏說我拿了東西,拿了他們的東西—— 曾 皓 這—— 警 察 (非常懂事地)對不起,昨兒晚上委屈這位先生在我們的派出所—— 江 泰 你放屁!北京飯店! 警 察 (依然非常有禮貌地)派出所。 江 泰 (大怒)北京飯店!(指著警察)你們的局長我認識!(說著走著,一剎時怒氣拋到九霄雲外)你看,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名其妙地頓時忘記了方纔的衝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頭,笑起來)你看哪!(指屋)我的房子!(一面笑著望著警察,一面含含糊糊地指著點著,彷彿在引導人家參觀)我的桌子!(到自己臥室門前)我的門!(於是就糊里糊塗走進去,嘴裡還在說道)我的——(忽然不很重的「撲通」一聲——) 曾文彩 泰,你——(跑進自己的臥室) 警 察 諸位現在都看見了,我也跟這位少爺交待明白啦。(隨隨便便舉起手行個禮) 〔警察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外面的人:(高興地)「抬罷!」(接著哄然一笑,立刻又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曾 皓 (突又轉身) 陳奶媽 您幹什麼? 曾 皓 我看,——看,—— 陳奶媽 得啦,老爺子,—— 〔曾皓走在前面,陳奶媽趕緊去扶,思懿也過去扶著。陳與皓由書齋小門下。 〔外面的喧囂聲,腳步聲,隨著轉彎抹角,漸行漸遠。 曾思懿 (將皓扶到門口,又走回來,好奇地)霆兒,那警察說什麼?曾 霆 他說姑爹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到洋鋪子買東西,順手就拿了人家 一瓶酒。 曾思懿 叫人當面逮著啦? 曾 霆 嗯,不知怎麼,姑爹一晚上在派出所還喝了一半,又不知怎麼,姑爹又把自己給說出來了,這(舉起那半瓶酒)這是剩下那半瓶「白蘭地」!(把酒放在桌子上,就苦痛地坐在沙發上) 曾思懿 (幸災樂禍)這倒好,你姑爹現在又學會一手啦。(向臥室門走)文清,(近門口)文清,剛才我已經跟你的愫表妹說了,看她樣子倒也挺高興。以後好啦,你也舒服,我也舒服。你呢,有你的愫表妹陪你;我呢,坐月子的時候,也有個人伺候! 曾 霆 (母親的末一句話,像一根鋼針戳入他的耳朵裡,觸電一般驀然抬起頭)媽,您說什麼? 曾思懿 (不大懂)怎麼—— 曾 霆 (徐徐立起)您說您也要——呃—— 曾思懿 (有些慚色)嗯—— 曾 霆 (恐懼地)生? 曾思懿 (臉上表現出那件事實)怎麼? 曾 霆 (對他母親絕望地看了一眼,半晌,狠而重地)唉,生吧! 〔霆突然由通大客廳的門跑下。 曾思懿 霆兒!(追了兩步)霆兒!(痛苦地)我的霆兒! 〔彩由臥室匆匆地出來。 曾文彩 爹呢? 曾思懿 (呆立)送壽木呢! 〔彩剛要向書齋小門走去,陳奶媽扶著曾皓由書齋小門上。皓在門口不肯走,向外望著喊著。彩立刻追到門前。外面的燈籠稀少了,那些槓夫們已經走得很遠。 曾 皓 (臉向著門外,遙遙地喊)不成,那不成!不是這樣抬法! 陳奶媽 (同時)得啦,老爺子,得啦! 曾文彩 (不住地)爹!爹! 曾 皓 (依依瞭望著那正在抬行的棺木,叫著,指著)不成!那碰不得呀!(對陳奶媽)叫他別,別碰著那土牆,那壽木蓋子是四川漆!不能碰!碰不得! 曾思懿 別管啦,爹,碰壞了也是人家的。 曾 皓 (被她提醒,靜下來發愣,半晌,忽然大慟)亡妻呀!我的亡妻呀!你死得好,死得早,沒有死的,連,連自己的棺木都——。(頓足)活著要兒孫幹什麼喲,要這群像耗子似的兒孫幹什麼喲!(哀痛地跌坐在沙發上) 〔訇然一片土牆倒塌聲。 〔大家沉默。 曾文彩 (低聲)土牆塌了。 〔靜默中,江泰由自己的臥室搖搖晃晃地又走出來。 江 泰 (和顏悅色,抱著絕大的善意,對著思懿)我告訴過你,八月節我就告訴過你,要塌!要塌!現在,你看,可不是—— 〔思厭惡地看他一眼,突然轉身由書齋小門走下。 江 泰 (搖頭)哎,沒有人肯聽我的話!沒有人理我的喲!沒有人理我的喲! 〔江泰一邊說著,一邊順手又把桌上那半瓶「白蘭地」拿起來,又進了屋。 曾文彩 (著急) 江泰!(跟著進去) 〔遠遠雞犬又在叫。 陳奶媽 唉! 〔這時彷彿隔壁忽然傳來一片女人的哭聲。愫方套上一件灰羊毛坎肩,手腕上搭著自己要帶走的一條毯子,一手端了碗參湯,由書齋小門 進。 曾 皓 (抬頭)誰在哭? 陳奶媽 大概杜家老太爺已經斷了氣了,我瞧瞧去。 〔皓又低下頭。 〔陳奶媽匆匆由書齋小門下。 〔雞叫。 愫 方 (走進皓,靜靜地)姨父。 曾 皓 (抬頭)啊? 愫 方 (溫柔地)您要的參湯。(遞過去) 曾 皓 我要了麼? 愫 方 嗯。(擱在皓的手裡) 〔圓兒突然由通大客廳的門悄悄上,她仍然穿著那身衣服,只是上身又加了一件跟裙子一樣顏色的短大衣,領子上鬆鬆地繫著一塊黑底子白點子的綢巾,手裡拿著那「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圓 (站在門口,低聲,急促地)天就亮了,快走吧! 〔圓笑嘻嘻的,立刻拿著那剪影縮回去,關上門。 曾 皓 (喝了一口,就把參湯放在沙發旁邊的桌上,微弱地長噓了一聲)唉!(低頭合上眼) 愫 方 (關心地)您好點吧? 曾 皓 (含糊地)嗯,嗯—— 愫 方 (哀憐地)我走了,姨父。 曾 皓 (點頭)你去歇一會兒吧。 愫 方 嗯,(緩緩地)我去了。 曾 皓 (疲憊到極點,像要睡的樣子,輕微地)好。 〔愫轉身走了兩步,回頭望望那衰弱的老人的可憐的樣子,忍不住又回來把自己要帶走的毯子輕輕地給他蓋上。 曾 皓 (忽然又含糊地)回頭就來呀。 愫 方 (滿眼的淚光)就來。 曾 皓 (閉著眼)再來給我捶捶。 愫 方 (邊退邊說,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嗯,再來給您捶,再來給您捶,再——來——(似乎聽見又有什麼人要進來,立刻轉身向通大客廳的門走) 〔愫方剛一走出,文彩由臥室進。 曾文彩 (看見皓在打瞌睡,輕輕地)爹,把參湯喝了吧,涼了。 曾 皓 不,我不想喝。 曾文彩 (悲哀地安慰著)爹,別難過了!怎麼樣的日子都是要過的。(流下淚來)等吧,爹,等到明年開了春,爹的身體也好了,重孫子也抱著了,江泰的脾氣也改過來了,哥哥也回來找著好事了,—— 〔文清臥室內忽然彷彿有人「哼」了一聲,從床上掉下的聲音。 曾文彩 (失聲)啊!(轉對皓)爹,我去看看去。 〔彩立刻跑進文清的臥室。 〔陳由書齋小門上。 曾 皓 (虛弱地)杜家——死了? 陳奶媽 死了,完啦。 曾 皓 眼睛好痛啊!給我把燈捻小了吧。 〔陳把洋油燈捻小,屋內暗下來,通大廳的紙隔扇上逐漸顯出那猿人模樣的「北京人」的巨影,和在第二幕時一樣。 陳奶媽 (抬頭看著,自語)這個皮猴袁小姐,臨走臨走還—— 〔彩慌張跑出。 曾文彩 (低聲,急促地)陳奶媽,陳奶媽! 陳奶媽 啊! 曾文彩 (懼極,壓住喉嚨)您先不要叫,快告訴大奶奶!哥哥吞了鴉片煙,脈都停了! 陳奶媽 (驚恐)啊!(要哭,——) 曾文彩 (推著她)別哭,奶媽,快去! 〔陳奶媽由書齋小門跑下。 曾文彩 (強自鎮定,走向皓)爹,天就要亮了,我扶著您睡去吧。 曾 皓 (立起,走了兩步)剛才那屋裡是什麼? 曾文彩 (哀痛地)耗子,鬧耗子。 曾 皓 哦。 〔文彩扶著皓,向通書齋小門緩緩地走,門外面雞又叫,天開始亮了,隔巷有騾車慢慢地滾過去,遠遠傳來兩聲尖銳的火車汽笛聲。 ——幕徐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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