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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平原直到轉業之事已成板上釘釘之時,才告訴妻子蘇羊。軍隊的事,講究的是風雲突變,決定可以在最後一分鐘毫無理由地更改。
  「咱們得準備搬家了。」桑平原一邊聽半導體一邊說。地處山嶺,雜音很大,不過桑平原還是努力收聽來自太空的信息。世界今天很平安,沒有風暴地震火災和飛機失事。
  蘇羊正在拉麵,纖巧的手把麵條拉得如一把琴弦。丈夫好容易才從哨卡上回一趟留守處家屬院,她要用全副身心慰勞他。忙碌之中未聽清桑平原的話,看他伏在半導體上吃力的樣子,說:「什麼時候能看上電視就好了。」
  「快了。」
  「這兒要修電視轉播站了?我怎麼沒聽說?」蘇羊在鎮上主管計劃生育,應算消息靈通人士。
  「咱們要搬到有電視的地方去了。」
  「你要調動?」蘇羊停下了手中的拉麵。
  「咱們要回老家了。」
  蘇羊手中的拉麵斷了,瀑布一般低垂著。
  蘇羊是本地人。這是民族雜居的地方。她有屬於江南水鄉清秀的面龐和窈窕的身材,與西部的粗獷很不協調,是個奇怪的現象。她有一個筆直俏麗的鼻子,給清澈的面容增添了一股冷漠的神秘。當初正是這種神秘,使桑教導員一見鍾情。
  「你的老家是哪?」內地人都很注意自己的根,桑平原第一次見面時問。
  「就是這兒。」
  「這兒怎麼會是漢族人的老家?」
  「我們家祖祖輩輩都在這兒。很多代以前被充軍而來。」
  「這麼說,你是罪犯的後代了?」
  「也可能是忠臣良將的後代。」看起來嬌小的蘇羊,卻是伶牙俐齒。
  他們就這樣相識相愛終於結婚了。蘇羊帶著女兒桑丹住在邊防站的家屬院。這很像是一個巨大的寡婦村,男人們在一線哨卡值勤,幾個邊防站的家屬便匯聚在一處,形成一個小小的部落。一排排土坯蓋就的小屋,邊防軍人的妻子們領著邊防軍人的孩子們,寂寞地打發著日子。孩子要走出很遠,才能到牧區的小學讀書。國境線上的偏僻小縣,多少年沒考上過一個大學生。去年有個孩子保送上了師專,全縣為之歡欣鼓舞,聽說是少數民族優先,定向培養,將來還要哪來回哪。
  「丹丹,你這次考試得了多少分?」桑平原看見女兒背著書包進屋,劈頭就問。
  桑丹幾乎沒有認出爸爸來。穿著軍裝,面孔黝黑的叔叔們都很像爸爸,每次都需仔細辨認。
  她畏怯地倚著牆角,咬著嘴唇,求救地看著媽媽。
  「平原,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別嚇著孩子。你平常沒有時間管,一次考不好就吹鬍子瞪眼。就是將軍也有打敗仗的時候啊!丹丹,別愣著,擺桌子,給爸爸盛飯!」
  若在平時,這種障眼法可瞞不過桑平原。這一次,他溫柔地拉過女兒,女兒的小手涼而微微顫抖。
  「丹丹,爸爸要轉業了。」
  「什麼叫轉業啊?」
  「就是回奶奶家。」
  「爸爸,那你已經轉過好幾次業了。」
  「不……不……那不叫轉業,那叫探家。這一次,咱們全家要一起走了。」
  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很沉默。那個題目太嚴肅沉重,零散片斷的時間不宜討論。
  桑丹做完了作業,偷偷查起了字典。關於轉業的事情,爸爸說得不明不白。大人們在不願意回答小孩問題的時候,往往用最簡單的話告訴你一個答案。你可千萬別信。
  有新華字典和辭海。桑丹當然要查新華字典。她要查的每一個字,新華字典裡都有,辭海是本多餘的書。
  「轉」是個多音字。不過幸好都在一頁上,不必翻來翻去,記住了這個,那個又忘了。
  轉有轉換方向,轉圈子,圍繞中心運動,不直接地,中間再經過別人或別地——如轉達……沒有轉業這個詞。桑丹很懊惱,他們全家又不是汽車輪子,轉什麼圈呢?
  真正的討論是在桑丹睡著夫妻恩愛之後。這時的思緒最澄清最平靜,像一條大河的入海口,能負載最大的輪船。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蘇羊柔柔地問。
  「我早就告訴過你。」
  「什麼時候?我怎麼不記得了?」
  「咱們剛結婚的那天,我說以後我會把你拐跑。我說過我們這個家是建在箱子上的。」
  「那是一句笑話。」
  「不。不是笑話,這麼多年,我總覺得我們的家還沒有真正開始。以後,我們會有一個安定的家了。」桑平原擁著妻子,滿腔柔情地說。「我們會有電視機、電冰箱,桑丹會有好學校上,也能學英語,學電子琴了。」
  蘇羊想起桑平原對桑丹的嚴厲,說:「你不能一到家就訓孩子。」
  「這是愛呀!我總在站上,沒時間管教她,回來一趟,便把所有想對她說的話凝成一句,就是罵了!你知道,我們桑家老輩子從沒有人上過大學。原來把指標落實到我頭上,沒想到史無前例使這個計劃拖延了一代人。也許拖欠得越久,償還的心願也就越強烈。桑丹一定要上大學,要把她老子沒讀的書都讀了。」桑平原在被子裡咬牙發狠地說。
  「你不是自學了好幾科夜大函大了嗎!政治的、法律的。畢業證書我都給你好好存著呢!就放在原先裝大白兔奶糖的盒子裡,我怕叫老鼠嗑了,那盒子是鐵皮的,保險。證書的面子都是織錦緞的,好漂亮。」蘇羊撫摸著丈大的脊背。那是每個人自己最不易觸摸到的地方,被撫摸時便格外舒適。
  桑平原久久不語,然後說:「可惜證書還小了點,要不撕下緞面,還能給丹丹做個小棉襖。」
  「你瘋了!那是你花多大心血換來的!光寄作業的郵票都不知費了多少!」
  「那玩藝都是閻王爺娶親——胡日鬼的事。真到了地方上,那文憑都不頂事。」桑平原悠長地歎了一口氣:「一切要從頭開始。」
  強烈的漠風裹著塵沙,像一把鐵帚從屋頂掃過,整個小屋像風浪中的船一樣顛簸起來,沙漠與雪山交際之處的颶風,總是在夜半時分突然而至,像剽悍的野馬奔馳而過。
  「我得抽空打點草繩子,籌措搬家的事了。」蘇羊說。
  「急什麼!真是婦道人家,心中擱不下一點事。聯繫工作的還沒出發呢,皇上不急太監急!」
  「你說得輕巧!這個家你平時操過多少心?等定了工作再籌措就來不及了。破家值萬貫呢!」
  「來得及!咱家有什麼?幾副碗筷一套鋪蓋,打起背包就出發,臨上轎現扎耳朵眼也來得及!」桑平原大大咧咧,頗不以為然。
  「你以為這是你扒火車當兵那會,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如今是拖家帶口一大家子人呢!鍋碗瓢勺柴米醬醋鹽哪一股照料不到都出亂子。下了火車,你總不能睡大馬路上吧?」
  「你知道S市離這兒多遠?跟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差不多。你萬里迢迢把這些掉了漆皮的竹筷子,豁了碴的粗瓷碗都用報紙裹好塞在木箱子裡先汽車再火車的運回去,真還不夠搬家費!」
  「你有那麼多書要托運,搬家費上是不是還要加點運書費?」蘇羊猛然想起。
  「沒有沒有。」桑平原不耐煩。
  「你的書多,這誰不知道?聽說張醫生走的時候就有運書費。」
  「人家有,咱們沒有。」
  「為什麼?」
  「人家是技術幹部,咱們不是。」
  蘇羊不吭聲了。過了許久,她才又問:「咱們這木床帶不帶?」
  「不帶。」
  「不帶睡什麼?」
  「到了S市,我給你買架席夢思。省得這床一到夜裡幹那事的時候,吱嘎亂響,破壞情緒。」桑平原親呢地說。
  「討厭!那我偏要帶上這床。」
  其實床倒並不可惜。舊罐頭箱子拆板釘的,不帶就不帶吧!
  「大衣櫃帶不帶?」
  「不帶。」
  「那可是東北松的。」
  「東北虎的也不行。萬八千里路,到家早顛散了,成一堆劈柴。」桑平原不耐煩了,這麼婆婆媽媽!
  蘇羊何嘗不知道從國境線到中原S市,需坐七天汽車,三天火車。可這些家什上有她的心血,有這個家最初的歷史,就這麼一古腦兒地丟給大漠和雪山了?
  大衣櫃在靜夜中發出湖泊一樣的閃光。本來它的鏡子還會更明亮一些,沁過門窗滲進的塵霧已將它鍍上薄薄的粉塵。這櫃子是蘇羊結婚時父母給的陪嫁,是這個軍人之家最富麗堂皇的裝備。
  「這個櫃子裡能藏個人。」桑平原第一次看到時說。
  「不許你瞎說。」蘇羊用小拳頭捶丈夫的後背。
  「不是瞎說。我們站上幾個成了家的幹部在一塊閒扯,常說若是哪天回自己家,家裡有個男人被老婆藏在大衣櫃裡,怎麼辦?」
  「到底怎麼辦?」蘇羊感到渾身爆起雞皮疙瘩,想不到這些外表威武的軍人內心潛伏著深切的恐懼。
  「有人說,若帶著槍,就瞄準穿衣鏡美美給一梭子;有的說,用鑰匙把櫃門鎖了,拿個板凳點支煙,慢慢吐煙圈玩。還有的說……」
  「如果是你呢?」蘇羊又羞又怕,卻忍不住要問。
  「我從沒想過會有這種事。」桑平原說。
  「我要你想。以前沒想過,現在馬上想也來得及。」蘇羊撒嬌。
  「那我就一言不發離開這個家,永不回頭。」桑平原一字一頓地說。
  這些話還在這破舊的土屋中餘音裊裊,大衣櫃就要永遠地離開這個家了嗎?
  「給你講個故事吧。」桑平原見妻子久無聲響,便說:「從前有個人得道成仙,要搬到天上去住了。他自然很高興,可還有一件心事。他求老神仙,我一人上天不成,老婆得帶上。老神仙一想,這不能造成新的兩地分居,行,一塊搬遷吧!這人挺惦記老婆,老神仙也好心眼,就批他老婆也跟著一塊上天了。老公母倆飛到半天空,一回頭,看見自己的床鋪被褥雞鴨豬狗還有破茅草棚,覺著那麼親切,又求老神仙把這些也一併搬上天。老神仙答應了,運用神力,呼的一下,雞犬和破草房,一齊飄在了半空中……這就叫雞犬升天。」
  「好啊,你編派我!」蘇羊惱了,用尖尖的指甲在桑平原背後狠撓了幾把。
  「哎喲……真有這麼個故事,書上寫著呢,我的意見是本著精兵簡政的原則,必不可少的東西,咱帶上走。其餘的,能送人的送人,能變賣的變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蘇羊好一陣毫無聲息,桑平原也被睏倦湮沒,漸漸沉入黑甜鄉里。
  突然,蘇羊開口講話,清朗明白,毫無倦意,嚇了桑平原一跳。
  「你說暖壺需要不需要?」
  「需要。」桑平原含含糊糊地應承。
  「那帶不帶?」
  「不帶。」
  「為什麼?」
  「運回去也得打碎,不如……不帶。」桑平原已帶出鼾音。
  蘇豐反倒一個咕嚕坐起來:「我有辦法。我先用被子把瓶膽包起來,再放到箱子裡,來個雙保險。」
  「要是瓶膽碎了,不但賠一個暖壺,還搭進去一床被子……。你趁早把……暖壺送……人。」桑平原的話幾近夢囈了。
  蘇羊坐著愣了半天,躺下說:「真要那樣,我就把瓶膽取下來給人,鐵皮殼子咱帶回去,換個膽又能用了。」
  桑平原沒有回答。他真的睡著了。
  風在屋角看不見的縫隙呼嘯而過,發出尖厲的哨音。蘇羊久久沒有入睡,桑平原要回他的故鄉了,蘇羊卻要從此遠離她的父母,她的家鄉。為了丈夫,為了孩子,她將走向陌生的S市。
  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下,為抵禦這種混雜著失落的眷戀,她緊緊摟住丈夫寬闊的胸膛。
  那裡有一顆心臟在跳,平穩而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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