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非正式包裝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們正在粉刷牆壁。我穿著一件最髒的工作服,這使我非但不像一個高明的醫生,連個能幹的副食售貨員和理髮師傅都不夠格。我們的工作服——也就是職業標誌,廠裡為了省錢,買成同飲食服務業一樣的白大褂了。我刷完房子就把它扔到垃圾堆裡,但這並不妨礙它現在使我狼狽不堪。
  「我是藥批的,姓……」他遞過來一張名片。
  他說到藥批的時候充滿了驕傲感,好像全銀河系的居民都知道藥批是藥物批發站的縮寫。
  我看也沒看,就把名片揣進散發著石灰味的白大衣左上口袋。形形色色的藥批我見得多了,如今是買方市場,沒有人像他這麼趾高氣揚的。當然嘍,最主要的是我現在衣冠不整,蓬頭垢面。我不是個漂亮的女人,也沒有名貴的衣物,但我願意自己是個清潔的女人。當我鼻樑上濺滿四周干縮翹起的白色圓點時,我可不願意會見這麼漂亮的不速之客,而且還是個男人。
  他當然是做了準備的,像希特勒當年偷襲蘇維埃俄國。皮鞋亮得像刷了多層紫紅油漆。頭髮燙著半大花,很優美地彎曲著,似煮得半開未開的方便麵。褲線筆直。頭髮長過耳垂。碎花硬領襯衣,結一條黑色領帶。
  我並不想仔細打量他,但以上印象紛亂地跳入眼簾,使我對他(她?)的性別歸屬產生困惑。幸好沒抹口紅,不過這也不能算鐵證如山,女人也有不抹口紅的,比如我。
  一旦產生好奇,我對他(她?)倒有了幾分興趣。這簡直是一個醫生的恥辱,連男女都分不清,男女當然是有區別的,在醫學教科書上,那區別用彩色圖譜揭示得令人膛目結舌。可惜猿人在學會用火之前,就知道用棕櫚葉把這區別遮蓋起來。這種人類最早的包裝,如今發展到登峰造極了。
  對於我基本漠然的歡迎態度,他寬宏大量。「以前我們好像沒見過面……」他一邊解嘲,一邊做出深刻回想的樣子,好像一直準備回憶到萬惡的舊社會。
  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我拯救了他:「我是剛聘任的衛生所長,以前是個普通醫生。您就是以前來過,也並不一定能記住我。」
  「新所長,新面貌。我們一定會合作得很好。」他的聲音低啞渾厚,這使得性別問題恍然大悟。聲帶應該算是很顯著的性器官,以前的教科書上強調不夠。
  「我想同您單獨談談。」他窮迫不捨。
  最初的尷尬已經過去,僅這副邋遢相已印入他的瞳孔裡摳不出來了,我也就不再計較。他的目的是推銷藥品,總得給他一個答覆。貨比三家,以後也許用得著。我不想當死牛筋一樣的知識分子,也得掌握點商人的油滑。
  「就在這談吧,這兒挺好。」我說。顧客是上帝,我有自知之明。
  「這兒不適宜。」他很果斷地拒絕。
  我只好把他領進一間單獨的房子。牆壁剛粉刷光,青裡透白,像雪洞一樣明亮。早先房頂上滲雨滋生出的青苔,也被披上一層瑩白,像珊瑚一樣毛茸茸地很有質感。白灰真是個好東西,我終於懂了「粉飾」這個詞的妙處。
  「您身先士卒,把衛生所修理得很漂亮。」藥批(原諒我忘記了他的姓名,或者說一開始就沒記住或者乾脆就沒打算記)張望四周,抽動著鼻子說。
  我未置可否。謙虛的人在遇到未經深思熟慮的表揚時往往如此,姑妄聽之。
  「可漂亮的外表往往勾起人們更高的心理要求。不能設想人們走進豪華的酒店只是為了去吃大餅油條。要知道您開的是醫院,不是徒有門面的會客廳,所以,收拾完了這些表面的活計,您就得進藥,尤其是進好藥。您就得找我。咱們今後打交道的時候長著呢!」他不卑不亢地對我說。
  我有些氣餒,被他打中了要害,是的,我不是一個瓦木工或是一個油漆匠,而是一個醫生,自信為一個挺不錯的醫生,繁重的體力勞動真能使人上癮,看到牆壁由髒變白,在產生深刻疲倦和自豪感之外,也產生健忘。你會覺得也許自己原本就是幹這個的。
  也許這一切都源於我的虛榮心,小資產階級的搖擺性。原來的衛生所污濁不堪,使醫務界最常見的白色變得鳳毛鱗角。我上任後希望耳目一新,最簡單最迅捷的方法就是用油漆和白灰粉飾四壁,給人以改天換地的陌生感。
  我去找廠長助理。他是負責教科文衛這一攬子事務的最高行政長官。我要求派遣給我泥瓦油漆匠,當然還必須攜帶白灰和各色油漆等用品。
  在聽完了我的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宏偉藍圖之後,助理滿嚇著階級感情說:「漆和白灰要多少有多少,人,一個也沒有!廠裡很忙。我們不是協和醫院,是出鋼材的工廠。你們為什麼不可以自己刷牆?刷牆比往屁股上打針還難嗎?同志,不要以為穿上白大褂就不能幹別的工作了,脫了白大褂,大家還不是一樣的人!就像我出了咱們廠,要不是我自己告訴別人,誰能知道我是個助理!」
  我被廠長助理的現身說法深深感動,一面咒罵自己搬起石頭砸腳,一面鼓勵所有的醫生護士,為改善我們自身的工作條件和為病人創造一個優雅的就治環境而忘我勞動。
  因為過度勞累,竟把自己的主要身份忘記了,多虧藥批提醒。
  那就談談吧。如今是新醫新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電視廣告映得人眼花繚亂,世界上的人好像都得了冠心病膽囊炎腸寄生蟲症。別看藥批巧舌如簧,我可不是容易哄弄的。
  他開始介紹藥品,琅琅上口,通俗易懂,像文革時緊湊的三句牛或是對口詞。
  「很遺憾,你的這些藥我們不是庫存太多就是價錢太高,目前恐怕難以成交。」鼻樑上的白斑雖時時會令我難堪,但原則問題上我還是義正辭嚴。
  他的情緒絲毫不受影響,大約很經過冷風冷雨的鍛煉,滿不在乎地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張紙。
  「這有張單子,您可以看一看。」
  紙單對折得很整齊,像幼兒園小朋友預備疊成的小衣服。
  我疑惑地將它展開,想不通這和正在進行的談話有何關聯。
以下是單子的具體欄目。
┌───────┬───────┬──────────┬─────────┐
│ 藥品名稱 │ 產地規格 │  價 目  │ 包 裝  │
├───────┼───────┼──────────┼─────────┤
│ 感冒通  │ A市 │ 100x100 2040元 │ 牛皮旅行箱 │
├───────┼───────┼──────────┼─────────┤
│ 牛黃清心九 │ B? □Α?0x10 450元│ 尼龍紗蚊帳 │
├───────┼───────┼──────────┼─────────┤
│ 眼科沖洗壺 │ C區 │ 2x2  48元 │ 柯達金獎膠卷 │
└───────┴───────┴──────────┴─────────┘


  我像近視眼碰上了視力檢查表,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前幾項雅俗共賞。通暢明白,關鍵是最後一欄。
  我看看藥批。他做出拒絕做說明的表情,意思是你自己能弄明白,不必問我。
  其實我也是一眼就明白了,只是有點不相信,希望另外的人用語言再重複一遍。
  包裝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感冒通裝在牛皮旅行箱裡?提上它,西服革履款款而行,戴著墨鏡拄著文明棍,像不像地下黨給八路軍偷送藥品,通過鬼子的封鎖線?好像哪部電影有這個鏡頭。至於雪白蠟殼包裝的牛黃清心丸,纏裹在薄如蟬翼的尼龍窗紗蚊帳裡,要是偶爾有一兩個破損,露出如墨如炭的黑色藥丸四處滾動,豈不是類似糖衣炮彈秘密武器?還有眼科沖洗壺和彩色柯達金獎膠卷,不知道是膠卷把壺嘴纏繞起來,(那還不曝光了?)還是把膠卷裝在壺裡,沖洗眼睛的時候彩色膠卷象瀑布一樣流瀉下來?(那也同樣要曝光了!)
  不管怎麼樣,反正要曝光!
  整個亂了套了。
  我憤憤然。這簡直是對醫生這個職業的褻瀆。我自認為腦筋已很靈活。完全不必拘泥清高到近乎傻的地步,但面對這種非正常包裝,還是按捺不住滿腔仇恨,我斷定牛皮箱裡的感冒通一定治不了病,肯定會把病人越治越重,也許終於治死也說不定。我剛想把紙片擲還給他,但下面的一行字,像冬天裡的一把火,溫暖了我。
  利勃海爾電冰箱。
  我一直想買一台利勃海爾(因為念叨得次數太多,我現在提到它的時候,已經像叫孩子的名字一樣順口),錢已經湊夠了。現在攢錢很容易。吃的穿的都很貴,只要你肯吃很賴的伙食和穿很糟的衣服,攢一台電冰箱的速度較之前幾年大大縮短。錢夠了,卻搞不到票,這種煎熬別有一番風味。
  「這個……也算包裝嗎?」我有些遲疑地問,剛才襟懷坦蕩的氣概悵然若失。
  「當然是包裝了。包裝並不只是包在外面,而只是一種隨心所欲的搭配,沒有一定的規矩。」藥批象五四運動前後的先驅一樣,對我進行誨人不倦的啟蒙教育。
  我的顧客上帝被釘在利勃海爾的十字架上。顧不得矜持,我急切地想知道有關情況。
  「這個黃連素片,就是盛在利勃海爾電冰箱裡的這種藥……」我吃力地選擇著詞彙。儘管這種說法荒謬,我還是願意堅持,我談的是藥,首先是藥,而不是它的包裝。這是我做醫生起碼的道德良心。當然,包裝也很重要。我一直搞不清利勃海爾的票是通過什麼途徑發放的,只知道我沒有。
  「利勃海爾是包裝,這沒有問題。只是……」藥批第一次變得躊躇,謹慎地挑選著字眼,像不願打破癌症病人最後的生存希望,「請您注意這種藥進量極大,不知您這裡是否需要這許多……」
  感謝他殘存的一點職業道德,良心尚未完全泯滅,給了我以最後的忠告。我像上了敵人的老虎凳又被潑了一桶冷水,明白無誤地清醒過來。由於剛才過於心切,我忽略在包裝之前那個標誌主角數量的巨大數字,它的一串糖葫蘆般規整的符號,那麼多黃連素片堆在一起,一定象金燦燦的麥粒一樣美觀,十台電冰箱也裝不完,也許會裝滿一輛卡車。假如我終於購進此藥,我們廠所有的工人需要馬不停蹄地拉半個世紀的肚子也不一定吃得完。
  嗚呼!黃連素!嗚呼!我的利勃海爾!
  我在上任之初就決定做一個靈活機動的新型知識分子,我要吸取前輩們的經驗教訓,絕不死板拘泥,該為小團體謀利益適當地為自己創造精神物質財富的時候,絕不姑息手軟。然而面對著想像中如山的藥片,我還是忍痛割愛。唯利是圖的藥批尚提醒我注意進藥的數量,我怎麼也下不了決心,讓大家象吃饅頭一樣地吃藥。
  我很留戀地把那張油膩膩的紙片照原有痕跡折好,遞還給藥批。他像被燙了似的,輕輕吹著氣接過去,深表理解地看著我。這使我對他增添了好感。藥批彎腰,從膝蓋外的褲兜裡又掏出另一張紙片。我在由衷佩服他紙片多的時候也順便由衷佩服做褲子的人。在最容易磨損的地方又縫上一塊布。既有存貯功能又可防漏防雨兼可預防風濕性關節炎。
  然而第二張還帶有體溫的紙上所開列的各種藥物我們仍然儲量充沛。在這一瞬間我開始懷疑我的前任。當我接手時庫房裡擁擠不堪,我曾沾沾自喜,像鄉下人對著無數陳谷子爛芝麻,感到穩妥踏實,雖然由於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公費醫療敞開花,並沒有人計較我買藥用的錢多錢少,但中國農民的品性在我身上仍有體現,我喜歡別人給我留下的越多越好。現在才察覺得那像一個陰謀。我的前任也許因為貪圖某種昂貴的包裝,才不自量力地進了這麼許多藥,反正救死扶傷是一個偉大的口號。
  「請問,我的前任,就是上屆所長,是不是也買過這種包裝的藥?」
  「這個……比如好像假設您明天不當所長了……我呢也還是這個樣子……」藥批很有風度地做著為難的樣子,我猜他一定對著鏡子練過這個表情,而且由於這種情形頻繁出現,以致日積月累,每塊肌肉都各行其道,宛如公路快慢車道一樣秩序井然。
  我覺得自己唐突了,有些惱怒又有些放心。這就是說,藥批對每一個在這個位子上的人都一樣忠誠。便忙解釋道:「我是新官上任,不知道以前的慣例。就像賈探春初理大觀園,遇事總是問問老例是怎麼辦的。沒別的意思。」
  藥批不急不慌,像名老中醫一樣號准了我的脈絡:「藥這個東西,跟糧食可不一樣。糧食有定量,比如一百斤夠吃三個月。當然重體力勞動者送蜂窩煤拉平板三輪車的特別大肚子漢的咱們就不算了。可藥誰能說出個准數來?你準知道自己是今天有病還是明天有病是病一兩天還是病一百天?就是到了四個現代化小康水平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過完了進入中高級階段,你也擋不住有人上吐下瀉拉稀跑肚感冒發燒跌胳膊斷腿,你說是也不是?」
  我無言以對。雖然在大學醫療系一年級的教科書上就堂而皇之地寫到傳染病是一種社會疾病,到了物質極度豐富道德極端發達的時候,肝炎痢疾等就可消滅,但我終於沒有勇氣把這些科普知識說出來。我對板蘭根有點動心了。
  「板蘭根是預防肝炎的。去年上海流行甲肝,今年南京也許流行乙肝或是非甲非乙的什麼肝,這誰也說不準。還不像非洲蝗蟲似的可以先預報,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誰也不是肝炎病毒肚子裡的蛔蟲……」藥批說得嘴角泛起細線似的白沫,我都不忍心看他。
  他的話確實打動了我。拋開個人好惡,板蘭根的確是目前防治肝炎難得的有效藥物。甲肝時,聽說上海一包板蘭根換一條三五煙呢!真要流行起來。一個廠幾千名工人,一個個眼珠子黃得像鹼大的饅頭,一躺倒一大片,我這個顆上任的所長不成了橫眉冷對的千夫指嗎!雖說天災人禍,誰也阻攔不住,但在這之前,給每人灌過一碗苦藥湯,防得住防不住就是個人的造化,與他人無干係了。我庫存雖有板蘭根,但那是杯水車薪,如此大規模預防投藥,跟人工降雨冬季賣儲存大白菜似的,人手一份,面積廣泛,縱是出了什麼紕露,也是為民請命,算不得過失。
  只是剛才回絕的太匆忙了,竟忘了看板蘭根具體是包裝在什麼器具裡。看藥批的詭秘樣,該是更出奇制勝聳人聽聞才對。
  藥批靈敏得像進口心電圖機,我的動態立即被他捕捉到了,恰到好處地又把那張紙遞還給我。
  定睛一看,我傻了眼了。不是綾羅綢緞,不是山珍海味,簡明扼要完全徹底的一個字——錢。多少藥給多少元人民幣。
  我手足無措。腦子裡轉過貪污腐化假公濟私行賄受賄劉青山張子善黑老包水門事件等片斷,手象遭了炮烙一樣縮了回來。
  這不行!我那被擠到旮旯裡的廉潔之心迅速膨脹起來。我不能太過分了,私自接受回扣這種事,責任重大。縱是買這許多藥,我可以找出種種理由說服自己,但錢太赤裸裸了。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過分有力。
  「我還有個副所長,這事我得同他面量一下。」我軟弱地說,想起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古訓和凡事要走群眾路線的有關數字。
  「您要這麼做,這話就權當我沒說,這張紙就權當您沒看見。我們向來只同各單位最高領導人單線聯繫。這筆錢一沒收據二不要憑證,只要您不擴大範圍,沒有任何人知道:「藥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痛惜之情。
  這事越發象地下黨的秘密交通員了。這意味著垂手可得的好處將由我一人享受,當然由此而引起的全部後果也由我一人承當了。
  我以為我已經臉皮夠厚閱歷夠多的了。我以為這世上大家都在撈錢輪到我有機會的時候絕不會心慈面軟,我以為自己一直受窮沒本事沒路子只是因為運氣不佳。當這一切突然出現轉機,當上帝把一個金饅頭十拿九穩地扔到我嘴邊的時候,我才發現活該我受窮活該我倒霉,我根本就沒勇氣也沒膽量接受這筆錢!雖說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總感到宇宙中另有一雙不眠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一切。
  從什麼時候開始,錢也可以算包裝了?你見過用錢糊成的紙箱子或是用錢綴成的包袱皮嗎?
  我突然對面前的藥批產生了極大的厭惡,他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美妙的機會提供給我,搞得人欲罷不忍心中焦躁?拒絕了他,我也許會後悔不迭,答應了他,從此又永無安寧的心境!
  「為什麼要用錢這種包裝呢?」我自言自語,幾乎不想得到回答。因為這過於幼稚,而且自欺欺人。
  「世界上的什麼東西不可以做包裝呢?這錢沒有什麼不光明正大的。有的廠家用錢做廣告,有的就用錢做回扣當小費,殊途同歸嘛!依我個人意見,贊同後一種。咱們國家是公費醫療,你個人覺著哪個藥再好,各級醫官們不給你進你也白搭。所以把廣告費改成包裝費,這是聰明人。」
  這話無懈可擊。然而世上的謊話多是比真活還來得滴水不漏。
  「如果我不要呢?」我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句話。儘管象丟失了一件寶物似的感到割心似的疼痛,也感覺到了如釋重負的輕鬆。
  「那我很感謝您。背後我會罵您傻。這錢如果您不要,我就要了。我說過沒有人會知道這筆錢的下落。您大概有一位很體面的丈夫,當然體面還是次要的,主要是有錢。不過,您手下的人是否都有這樣雄厚的經濟來源,您就不需要調動他們的積極性?」藥批不動聲色地反駁我。
  必須承認他的話很具攻擊性。來不及苦笑以表白我沒有一位腰纏萬貫的丈夫,我在認真考慮他的話。我需要手下的工作人員同心同德像一架緊張運行的機床,我得不時在關鍵部位塗點黃油,給予人民群眾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獎勵。可是我沒有錢,一分也沒有,手裡能調動的只有藥,成千上萬的藥。但你總不能給大家發蜂王漿吧?第一那玩藝管不了大事,真正的醫生都知道,那是欺哄老百姓的。第二蜂王漿吃多了著急上火腮腫牙痛沒人上班我找誰去?
  我絕不能把這錢中飽私襄。我一定帳目公開,筆筆有著落。我一定襟懷坦蕩兩袖清風。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為了大家,這個決定我獨自做了!
  我滿懷慷慨激昂之氣,同藥批定好了進購板蘭根的合同。
  藥批走了,把後怕留給我。以前我所做過的最重大經濟決策,是決定給家裡買什麼型號的洗衣機,這一抬手,就是幾千元的進項,實在叫人恍如隔世。不要吧,毫無疑問是個蠢舉,我相信藥批會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把它掖進腰包,藥批幹這行已是爐火純青了。要吧,清清白白一個醫生,何必要沾染這個黑鍋?天下沒有不透鳳的牆,事情終有敗露的那一天。要了分給大伙吧?僧多粥少,一人幾十元,也未必能給各位知識分子脫貧致富,使之提前進入小康。況且個人擔的風險太大,這筆錢究竟算做好處費包裝費手續費還是回扣,報紙上尚在爭論不休,哪天政策收縮,這成了框外之事,我一無後台二無根基,豈不要栽跟頭?
  我望著四周雪白的牆壁,企圖從上找出某個現成的答案。看的時間長了。果然大見成效,被遮掩過的污漬顯現出字來:找領導去!
  我走進助理的辦公室。助理很忙,桌上的電話鈴前赴後繼地響著,他忙不迭地接著,用好幾種口吻說話。幾分鐘後我看出了名堂:那種柔和的奏著樂曲的電話鈴,連結著廠長的房間,助理在拿起聽筒的同時臉色也變得明快。那刺耳欲聾地連結著類似我這樣的下屬部門,助理用更大的聲音還擊聽筒裡的電流。
  我把所有有關包裝的事宜都講了,態度絕對本著但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在談到板蘭根的重要性和有關價格的公平性論證方面,我稍稍做了些溢美之辭。外行因此不能領導內行,由此可見一斑。但就其整體趨勢來說,我還是基本上屬於實事求是。
  「就這麼多嗎?」助理的眼瞇得極小,使人看不清眼球的運動方向和眼光的性質,但口氣較為嚴厲,像在調查某個案例。
  「就這麼多。實在是想不起別的了。」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心裡不滿,臉上又不敢流露,不管怎麼樣,我把球踢給了他,今後正確與否,都同我絕緣。請示這東西,真是不錯。
  「是第一次嗎?」這話問得近乎侮辱,好像在詢問處女是否貞潔。
  「是第一次。」真晦氣,可我不得不回答。
  「他不是說沒有收據也沒有第三者在場嗎?這就很難說了。」助理不慌不忙很有大將風度自以為切中時弊居高臨下地鳥瞰著我。
  忍無可忍,我終於拍案而起了:「廠長助理同志,」我特別在助理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使他意識到其上還有廠長以至於綿延不斷的長官系列,「我完全沒有想到您會提出的這些問題,如果想到了其中任何一個,也就不會來了。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去調查。那麼多殺人案搶劫案都能調查的水落石出,何在乎這樣一樁小小的包裝案呢?」
  看到我發這麼大脾氣,他倒滿面春風地笑了:「要冷靜唆,同志。很好。給錢不大好,調動大家的積極性不要用錢,主要是精神鼓勵嘛!咦,現在幾點了?」助理搖晃著手錶問我。
  我抬起腕子,因為太急切,瞬息之間好像我的表也停擺了,片刻之後,才分辨出時間:「差十分十一點,不過我的表是機械表,不一定准,稍有點快,也就是說也可能是差十二分……」我為了討好,囉嗦得語無倫次。
  「石英表准。」助理有點遺憾地說,並不按我說的時間校對他的表。
  「石英表准。」我枯燥地重複。
  「那就這樣定了吧。」助理下逐客令了。
  走出助理辦公室很遠,我還沒想明白「就這樣定了吧」的「這樣」究竟是哪樣。
  現在,需要我運用智慧、膽略和近乎悲壯的犧牲精神,獨立做出順天理合民意八方貫通四面圓滑的決定了。
  「藥批嗎?我找……」我一手捏著話筒,一手急忙找出那天匆忙之中胡亂擱起的名片,很親切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關於那件事,我們決定要那個藥了,但是不打算要那個……包裝……想改成那個……」我說的頗像威虎廳裡的黑話,就是克格勃竊聽了去也未必能夠破譯多少。
  衛生所粉刷一新之後,藥很快來了。一箱箱,排列得像炸藥一樣整齊。我一絲不苟地逐箱開箱檢查質量,如果同提供的樣品不符,我是要退貨的。人命關天的事,兒戲不得。還好,藥批提供的藥品,還是貨真價實的。
  「這最後一隻藥箱,請您單獨打開。」藥批低聲但很清晰地對我說。
  這是一隻很大的箱子,紙板很厚,紙縫貼著透明膠紙封條。上下左右沒有任何標誌,甚至連小雨傘和箭頭這一類防水、請勿倒置字樣也沒有。
  藥批用剪子很仔細地將箱縫挑開,紙板蓋象兔子耳朵一樣矗立起來。我看到象苞谷芯子一樣雪白的軟泡沫內包裝,凹凸著幾何圖案的美麗圖形,但也推測下出其內是什麼貨色。藥批象搬金磚一樣把泡沫板取出,再內層是一幅鵬黃色的泡泡紙,每一個泡泡都像乳頭一樣飽滿,使人生出逐一將它們捏碎,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
  我知道這裡面是什麼。但一層層的包裝還是激起人強烈的好奇心。就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經過中醫西醫x線b超,你明知是男是女是單是雙,可還是迫不及待地要先睹為快。
  總算只剩下最後一層了。
  藥批把它們一個個擺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擺不下就暫放在地上,每個上面還裹著一層松而軟的薄棉紙,藥批把紙細緻地利開,就像暮春時節剝開昂貴的招柑外皮上的塑料薄膜。
  終於,我看到了板蘭札沖劑的包裝——整整一箱子石英鐘。正確地講,是用那筆回扣費換來的等價物。
  滿桌子的石英鐘煞是好看。金黃色的外框,透明的玻璃殼,指針也是金黃色的,使人有一種置身於向日葵中的感覺。唯有秒針青蛙似地一蹦蹦地前行。
  「您是一個奇怪的主顧。這麼許多石英鐘,您打算怎麼處理?我已經注意到了您的下屬人數,每人兩個還綽綽有餘。這玩藝又不是易碎性消耗品,所以找認為這是一個失策。但是我尊重您的選擇,因為您是我的主顧。我估計您不會把這些石英鐘都掛到自己家裡,從咱們以前打交道中我看您不是那種人,而且就連廁所牆壁上都拴滿了,這麼多石英鐘也用不完。要是不保密的話,您能否告訴我?幹我們這行的,要的就是見多識廣。」藥批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記得初次見面時他都沒顯出好奇。
  「可以。」我疲憊地回答他。這麼多石英鐘在四周嘀嘀嗒嗒,給人以迅速蒼老的感覺。「我打算用這些石英鐘蓋一所房子。」
  什麼?!飽經滄桑的藥批終於面色駭怪,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番,不知把什麼準備說的話嚥了下去而又把另一句話吐了出來:「怪我多嘴。您就是把這些石英鐘都炒了燉了熬了煮了也跟我沒關係。只是有一樣,您要的這藥,原來的包裝不是這個。是我給您串換了這種。這也是付出了勞動的。」
  我深表理解地點點頭,用手向他示意,因為我不知道這話該怎樣說。藥批很乖巧,隨手從桌面上抬起了一台石英鐘:「那我就不客氣了,這也算是回扣的回扣,包裝的包裝吧!」
  藥批很有禮貌地同我握手道別,很負責地對我說:「石英鐘要是走時不夠準確的話,咱們再聯繫。別看名義是包裝,產家也是三包的。」臨走又悄聲對我說:「我們新進了一批卡馬西平,效果很不錯……」
  卡馬西平是一種治療癲癇病發作的藥物,他怎麼想到那去了。
  都是因為那座石英鐘房子!
  真的,我想用石英鐘,就像用普通的磚頭瓦塊那樣,蓋一間真正的房子。那房子一定是很美麗動人的。四周都是指針,金箭一樣刺向你的眼睛,紅色的秒針晝夜跳躍不止,嘀嘀嗒嗒的響聲將貫穿任何過程。夜裡入睡後,天花板清澈透明,透過石英鐘並不繁瑣的刻度,可以看到遼闊的宇宙夜空,還有一顆顆劃過的人造衛星……當然,最主要的是在這石英鐘房舍裡堆放上板蘭根沖劑,這樣才算得上是名符其實的包裝,哪怕只有一分鐘……
  看來我真得吃點卡馬西平了。
  還是書歸正傳吧!
  我將石英鐘一核准。第二天早上的情形蔚為壯觀,所有的石英鐘都在走動,步履紛沓。然而沒有任何兩隻鐘的時間是一樣的(我指的是秒針),於是我便很懷疑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標準時間這種東西了。
  我給我的屬下們每人發了一隻石英鐘。瓜子雖小是人心。我囑咐大家不要把這當成一回事,向別人顯擺。這有什麼呀,不過是等同於包藥的口袋,盛藥的盒子罷了。剩下的,我將分送給廠裡的各個部門。比如洗澡堂吧,省得他們不到關門時間就突然拉閘斷水,搞得大家象螃蟹一樣渾身沾滿白沫。再送給自行車棚一隻,省得他們到了該開大門的時間還懶得動,只留一扇監獄似的小門,讓大家象勒馬嚼口一樣,把車輪提起,小心翼翼地魚貫而行,免不了還碰掉一塊漆皮。再送給食堂一隻,敦促他們按時開飯……當然了,我們衛生所的各個診室裡也都要掛上一隻,大夫們給人看病時,可以方便地數心率、算脈搏,不用像現在這樣,伸著左手腕,像田徑比賽裁判似的,眼都不敢眨……
  然而最最重要的,是送給這些部門的主管領導一隻鐘。
  桌上的石英鐘步履匆匆。我從中挑了一隻走得最快的,給廠長助理送去。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