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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樸素而動人的愛情故事 一曲鄉情與親情的悠揚頌歌 ——題記 三合屯越來越近了,我的心越來越緊。司機一句話也不說,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山路不怎麼好走,小汽車偶爾彈跳一下,讓人產生失重的感覺,心便跟著一顫。 今天早上六點,村長大爺把電話打進了我的宿舍。我一時沒聽出他是村長。在我聽出他是村長的同時,也知道了父親的死訊。駱先生死了。心臟病。就一天。村長粗聲大氣地說,他讓我麻溜回家。 聽了村長的話,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今年春節我還見著了父親,那會兒他還好好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我總覺得這不是真的。這有多麼不可思議! 我趕緊給一個朋友打電話,借了一輛車,天一亮就朝三合屯趕。 汽車來到三合屯跟前了。透過擋風玻璃已經看到了屯裡樸素的房舍。汽車很快駛到了屯頭,我讓司機把車停下。 我對司機說:「我到了。」 司機說:「送你到家門口吧。」 我說:「不用了。這麼遠的道兒,你抓緊回吧。」 司機說:「那你多保重。」 我打開車門,邁出右腿,又說:「跟你們老總說,回去我再謝他。」 小汽車開走了。我大步流星進了屯子,朝家裡走來。 我來到我家的院門口。我心裡呼啦一亮,就像那兒撕開了一道口子。我想起了母親:她現在怎麼樣?她能受得住嗎?我在院外停了一瞬,走進了夾著樹條障子的小院。 我進屋時看見村長大爺正在我家。在我家的還有其他幾位老人。他們都坐在炕沿上,都不說話,都抽著煙。 我也看見了母親。母親坐在地下的長凳上,正在卷旱煙。她身旁放著那只煙笸籮,裡面放著一些已經捲好的紙煙,總有十幾根了。 我驚動了他們。他們一齊朝我看了一下。母親也朝我看了一下,我見她眼光一閃,然後叫道:「生子。」 母親並沒動,只是拿起了身邊的笸籮。我知道這是叫我坐,便走過去,在原來放笸籮的地方坐下來。 屋裡一時很靜。 這時候,村長大爺說話了。說話之前,先將捏在手上的煙蒂捻滅後丟在了地上,又朝其他幾個人看了一遍(似在徵詢別人的意見),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我,說:「我們都等你半天了。」 村長又說:「這不是嘛,他想翻蓋學校,出去張羅錢,先去鎮上,又去縣裡。那兒不是有個他的學生嘛!就上個禮拜六。」 在村長說話的時候,母親已經停止了捲煙,她雙手端著煙笸籮,看去竟有點不知所措。 村長大爺說完了,屋裡又靜下來。 這時有人說:「偏偏還趕上了一場大雨。」 另一人接著說:「啥時候去不好?」 前邊那個人又說:「哪知他還有心臟病呀!」 村長輕輕咳了一聲。很顯然,這是制止他們的意思。別人聽他一咳,就不再說話了。 然後,村長說:「這不是嘛,你回來了。你爸他還在鎮醫院。壽衣也穿好了。夏木匠正給他打棺材。後天吧,咱就把他接回來。你看行不行?」 我知道,做為父親的兒子,村長這是在跟我商量正事。我看了母親一眼,然後說:「就照大爺說的辦吧,我沒啥意見。」 村長大爺一直看著我,這時候,又看了看母親,接著又看了看其他幾個人,說道:「要是這樣,招弟,我們就走了。」 母親聽了這話,說:「再坐一會兒唄,再抽棵煙吧。」 村長已經率先站起來,同時說:「不坐了,有空兒我們再來。」 村長他們往門外走去。 母親這才放下煙笸籮,送村長他們。我也跟在母親身後,來到院外。 我和母親向屋裡走來,她走在我前頭。母親穿了一件藍色便服。這還是我給她買的。母親穿這件衣服總是顯得很曠大,同時也就讓人覺得她更加乾瘦。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直就是乾瘦的。不僅如此,風吹日曬,她的臉也總是一種發黑髮紫的顏色。每當看見城裡那些白白胖胖的女人,我總要想起母親,心裡便一陣發酸。其實我知道,我不該做這種比較的。 乾瘦儘管乾瘦,她卻總是精神頭兒十足。每天除了睡覺,她永遠不會閒著。你會有種感覺,她一點兒都不累的。洗衣做飯養豬喂雞,家裡一大半的活都是她幹的。實際上,是她操持著這個家。 如今,母親已經老了,頭髮幾乎一片蒼白。而且,父親又這麼突然就離開了我們。我真的難以想像,母親這一兩天是怎樣撐持過來的。想到這點,我不由立刻一陣心痛。 我心痛得不行,終於衝動地叫了一聲:「媽!」 聽見叫她,母親停下了腳步,又回頭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充滿了驚詫。停了一瞬,我聽她說:「進屋吧。」 我和母親進了屋。母親沒再說話,她又出了屋,再進屋時,手上拿了把苕帚,仍沒說話,便開始打掃屋子。母親是個潔淨的人,這我從小就知道。我見了馬上走過去,想接過她的苕帚,替她打掃。可她並沒把苕帚給我,而且說:「去把簸箕給媽拿來。」 我到院兒裡去拿簸箕,回來時母親已經把地掃完了,正拎著苕帚站著。看見我過來,她說:「說不上咋的,我老是覺著你爸他還沒死!……」 說完這話,母親才接過簸箕,彎下腰,把垃圾掃進去,又端起來,走出了屋子。 我相信母親的話。片刻之間,我也會有這種感覺,不過,那卻是一種潛在的感覺,這就像我每次回家,都要等著父親從學校回來,覺得再等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此刻,我在屋裡站著。我家裡三間屋:一間廚房和兩間住屋。廚房在中間,連著房門,住屋在廚房的兩側,家鄉叫東西屋。我現在在東屋,這是父親和母親住的屋。東屋的炕梢放著兩隻箱子,牆上則貼著幾張年畫。牆上還有一個木橛兒,上邊掛著一隻黃帆布的書包,這還是我上中學時用過的,後來我不用了,一直由父親用。 正在這時,我聽見母親在外邊叫我,便走出了屋子。 我來到院子時,見母親正在小倉房那兒。小倉房是家裡堆放雜物的地方。小倉房已經被母親打開了。 看見我過來,母親便先自走進了小倉房。我不知她要做什麼。待我也進去後,母親才說:「幫媽把織布機搬出來。」 母親一邊這樣說,而且還朝織布機指了一下。 我已經看見織布機了。織布機靠牆放著,下邊墊著幾塊坯頭兒。織布機上落滿了塵土,因此顯得非常陳舊。織布機本來就是很陳舊的。織布機突然讓我有了一種歲月滄桑之感。 我說:「媽,你要織東西?」 母親說:「我織一塊遮棺布。」 我怔了一下。我知道家鄉有這個習俗:人一死就見不得天日了,需用一塊布遮住才成。 我同時也知道,這塊布可以到商店去買,還可以用舊布代替。有些人家就是這樣做的。 我便說:「明天我去買幾尺吧。就別織了。」 母親沒說話,只看了我一眼。 我又說:「再說,就兩天了,也織不完。」 母親這才說:「搬吧,織完了。」 我又說:「我是說……」 母親說:「你這孩子!搬就是了!」 我就不再說啥,走到織布機跟前,動手搬它。我知道母親的心思。突際上,這很讓我感動。織布機雖不重,搬起來挺不得勁兒,母親又來幫我,我才把它搬出來,放在了院子裡。 織布機確實老舊了,我擔心還能不能用。母親似乎沒這份擔心,織布機一放下,她就拿來苕帚,把它掃了一遍,掃得辟辟叭叭直響。 母親說:「許是卯鬆了,打幾個楔子就好了。」 母親又說:「倉房裡有家什,你自個兒找去。媽去煮飯。」 母親看了我一眼,就回屋去了。 我又進了一次小倉房,找到一把舊斧頭,又找到一截木頭方子,開始修理織布機。我想起小時候,織布機偶爾也壞,那時候都是父親修,偶爾也找過木匠,那是壞得嚴重的時候。 我乒乒乓乓地敲打著。這期間,還見母親到菜園去過一趟。她遠遠地看著我,並未走過來。又過了一會兒,總算弄好了。 我在織布機對面的一堆雜物上坐下來,看著織布機。我還點了一根煙,吸著。 天黑了。屋裡亮起了燈。我和母親吃完了飯。現在,我們都在炕沿上坐著。 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母親便從炕上下來了。她朝織布機走過去。她邊走邊說:「你跑了這麼遠的道兒,歇著去吧。」 一邊這樣說,她已經到了織布機的跟前。我仍然坐在炕沿上,並沒動。 她在織布機前坐下來,接著又說了一句:「你還睡西屋吧。」 說完這話,她就不再管我了。她在織布機上這兒弄弄那兒弄弄的,這是在做著織布的準備。 過了一會兒,她便織起布來。 靜靜的屋子裡,馬上響起了織布機的聲音。織布機卡喀、卡嗒的,聲音並不大,聽來卻很清脆,有種親切感,也讓人怦然心動。 我看著她織。 這時候,她背朝著我。我發現,她坐在那裡顯得雙肩和後背是多麼瘦削。她的雙肩和後背隨著織布機的響聲在抖動。卡嗒一聲,抖動一下。 與此同時,她的精神也越來越專注。 這樣看了一會兒,我便悄悄高開了這裡,走過廚房,向西屋走過去。 我來到西屋的門前,從前,這是我的房間,在我離開家以後,父親便把這兒利用起來,變成了他的「書房」。 屋門是關著的。自從我回來,還沒打開過。我輕輕地把門推開,進了屋。 同以前相比,這屋子並沒什麼變化。靠窗是一鋪炕,地上有一張三屜桌,桌上放個小書架。桌子很舊了。書架刷著黃漆,倒很新鮮。書架上高高低低地插著一些書。桌前有一隻四角方凳。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來到了三屜桌前。我先是站著,手指撫弄著桌面——感覺涼瓦瓦的——眼睛則看著那一溜書。然後,我就坐下了,坐在了那只方凳上。開始的時候,我就那樣坐著,一直看著那一溜書。 坐了一會兒,我便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書,這是一本教學參考書,翻開一看,裡面畫著許多筆道。我把它放回去,又取出了另一本,書上包著牛皮紙的書皮兒,寫著毛筆字的書名,字寫得極飽滿,也極樸拙。這是一本《十萬個為什麼》。 我端詳著這幾個字。我突然想,這一切,這張桌子,這個書架,這些書,這都是父親用過的,都留下了他的痕跡。他死了,我再也風不到他了。這時候,我心裡生疼生疼的。我感覺我流出了眼淚…… 這期間,織布機一直響著。 過了一會兒,我心裡漸漸平靜了。我從四角方凳上站起來,走出西屋,穿過廚房,來到東屋門口。我見母親仍在織布。我沒打擾她。看了一會兒,我重又回到了西屋。 我又在屋裡站了片刻。我這才發現了那個鏡框。鏡框掛在門旁的牆上,長一尺多些,寬不夠一尺。在我的家鄉,目前還沒有使用相冊或者影集的,都習慣把照片鑲在鏡框裡,還專有一個名字來稱呼它,把它叫做相鏡子(把用來照人的鏡子叫做玻璃鏡子)。 在我的家鄉,這種鏡框幾乎每家都有,使用的方式也基本相同,都是將照片貼在一張紙上(大多是彩色紙,根據愛好選擇自己的顏色),再將這整張紙裝進鏡框裡。 每一家的鏡框,基本就是這一家的歷史,或者可以反映每一家的歷史。 我來到鏡框前邊,看著裡邊的照片。那其中有父親母親,也有我。我的居多。週歲的、五歲的、八歲的,及至我在外讀書期間寄回家裡的。 我的目光在鏡框裡搜尋,我在搜尋我家的歷史。 我的目光最終在父親的照片上停住了。 這是一張一寸照片,已經很舊了。但是,父親的形象還是清晰的。不僅如此,父親的形象還那麼動人。父親是一副朝氣蓬勃的樣子,還滿臉的躊躇滿志。 細一看,照片上還印著兩行手寫的宇。上一行寫的是:志在四方。下一行寫的是:奔赴農村教學第一線紀念。1957.8.26。很明顯,父親就是在這一天照的這張像。 我心裡一陣顫動。 我聽父親講過,這張像是他臨來三合屯的前幾天照的,他那時剛從速成師範學校畢業。父親說他當年真是滿心的激情,這話我一點都不懷疑…… 父親在三合屯一呆就是四十多年,對此當然可以做出多種解釋:說他熱愛教育事業,說他喜歡這個地方,這都沒有問題。但是,父親認識了母親,恐怕這才是最主要的…… 父親那年才二十二歲,是一掛馬車把他拉到三合屯的…… 那是那年的初秋。那天天氣極好,太陽特別明亮,明亮的大陽張貼在瓦藍瓦藍的天空,就像一張烙餅。一掛馬車奔跑在秋天的山路上,車上套了三匹大馬,兩匹紅的,一匹鐵灰的。山野一片斑斕。在山樑上蕩來蕩去的秋風,吹動著樹木和即將成熟的莊稼,發出陣陣喧嘩。印有兩道轍印的車馬大道,帶子一樣在山間起伏。有一隻老鷹在半空中飛旋著。馬的渾圓飽滿的身體充滿活力。下午時分,得得的馬蹄聲一路敲擊著駛進了三合屯。 那天,屯裡好多人都聚到屯頭迎接父親。不該說是迎接,說成看新鮮也許更確切些。男人女人都有。還有拖著鼻涕的小孩子,還有挽著疙瘩□兒的老太太……還有我母親。 那天母親穿了一件紅布衫。紅布衫通紅通紅的,這還是她娘去年給她縫的呢!這衣裳她可喜歡了,平時從來不穿的,今天才穿上了。 人們遠遠就看見了馬車。只見人群輕輕騷動了一下,但是立刻就安靜下來了,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似乎也有點兒不知所措,都把目光緊盯在漸行漸近的馬車上。尤其是母親。她始終都一動不動的,她眨動著明亮的雙眼,看去是那麼沉靜。 馬車駛進三合屯的情形甚至是轟轟烈烈的。馬蹄敲擊著路面,路面通通直響。馬打著響鼻,馬的身體濕漉漉的。 馬車停住了,父親縱身一躍,乾淨利落跳下車來。先生這麼年輕,人們還真沒有想到。當年父親身穿制服,寬肩長腿,一身英氣,母親不禁在心裡讚歎了一聲。 這時村長迎到了父親跟前。村長跟父親相當年紀,只比父親略長幾歲。村長搓著自己的雙手,吞吞吐吐地說:「啊,先生來了?……啊,先生貴姓啊?」 「我姓駱,我叫駱長余……」父親這樣回答。父親的聲音又寬闊又響亮,和村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哈呀駱先生……」 父親趕緊糾正了一句:「別叫先生,別叫先生,叫老師就行……」 站在人群裡的母親,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她覺得這老師多有意思,又覺得這老師多帥,覺得這老師渾身有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在此之前她還從未見過這樣一個男人。 恰在這時,父親的目光無意同向母親投過來。她發現他怔了一下。她又發現他的目光那麼清澈。她心頭一亮,隨即熱潮湧動,臉立刻紅了…… 這當兒村長提議父親去看看學校。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扯起了父親的一隻袖子。村長和父親走到最前邊,其他人都拖拖拉拉地跟在周圍。只有母親一人夜夜地跟在最後。 學校在屯子的另一側。大家一路穿在了整個屯子。那時的學校還不能稱為學校。因為學校還沒有蓋起來,還正在蓋,已經蓋成了大半。所以,那時的學校還是一個工地。 工地上忙忙碌碌的。 村長和父親在工地前邊站住了。村長又搓起了雙手,他一邊搓手一邊呵呵地笑著,笑得還挺抱歉。村長對父親說:「看這,看這!也沒個現成的房子。一接到鎮上的通知,立馬就開始操辦……看這,看這!沒想到先……老師來得這麼快…」 村長說到這兒,冷不丁朝工地喊了一嗓子:「小木匠!這學校再有幾天能蓋成啊?」 只聽工地上有人說:「快了快了,也就幾天的事兒啦!」 幾乎話音剛落,那個被稱為小木匠的人已經來到村長和父親的跟前。他臉上帶著笑,手拎一把木匠斧子,耳朵丫上插著一截鉛筆,筆尖朝後。他比村長和父親的年齡都要小一些,隱約還帶點孩子氣。可是,他的舉止神態,卻又故意做出老成的模樣,顯示著是見過世面的。他還和父親拉了一下手。 他說:「這就是先生吧?我是夏木匠,叫我小木匠就行。這話得好好幹是不是?蓋學堂嘛!再有三五天,保準兒利利嗦嗦的。你要是沒啥事兒,就過來瞅著點兒。總歸你是房主家嘛!我說得對不對,村長?」 村長說:「看你這嘴!」 這時候,母親已經悄悄地離開這裡向家裡走去了。她先是走,走著走著就小跑起來,她跑在村街上,樸素的村莊在她眼睛裡跳動。她的腳步充滿彈性,跑起來就像一頭健壯的小鹿。她飽滿的胸脯因跑動而起伏著,長長的辮子則在紅布衫上掃來掃去。她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母親一直跑到自家門前,方才放慢了腳步。可是,她心裡仍然難以平靜,她的飽滿的胸脯仍然在劇烈地起伏,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進了門。 母親一進門,就聽見她娘說:「是弟兒吧?你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尋思你要上茅房呢!」 母親她娘就是我姥姥。姥姥她眼睛壞了,就是前幾年的事兒。我姥爺幾年前死了,姥姥夜夜都哭,哭瞎了眼睛。姥姥眼睛不好,耳朵卻好。 姥姥坐在炕上,正在摸摸索索地做著針線活兒。 姥姥又說:「一大早就鬧哄哄的,都說是看先生,這會兒倒沒啥動靜了,先生定是來了……」 這時候,母親正在脫她那件紅布衫。 母親說:「他來了……」 姥姥說:「這多好!咱們三合屯,總算也有了先生啦!」 母親已經把紅布衫脫下來,時正仔仔細細地疊。 母親說:「不是先生,是老師!」 姥姥說:「……那這先生……對,老師……是個啥樣人?他是不是個老頭子?」 母親說:「是個小伙子。」 姥姥說:「小伙子呀!小伙子就當上老師了?那這小伙子,他娶沒娶媳婦呢?」 這次母親沒吱聲,她打開炕稍的一隻箱子,從裡面拎出一個包袱來。 姥姥突然笑了,說:「看你這瞎娘!我問你,你問誰呢?」 現在,母親解開了包袱皮兒,把紅布衫放在了裡面幾件衣服的上頭,卻沒馬上包起來,而是用手撫弄著。 姥姥又問:「那他,住在哪兒呢?」 母親說:「村政府吧。」 姥姥說:「村政府,倒也行,東屋有鋪炕,吃飯呢?也在村政府?」 母親說:「好像是吃派飯,一家吃一天,挨家輪……」 然後,母親就朝織布機走過去。當年的織布機,就是現在的織布機。織布機放在北牆那兒。 母親剛在織布機前坐下,姥姥就說:「你又給學堂織『紅』嗎?快織完了吧?」 母親說:「就完了。」 母親一邊說話,一邊便織起布來。卡喀、卡喀的聲音響起來,輕柔而又清晰。母親當年那雙年輕的靈巧的手,輕快地忙碌著。母親不年紅潤的細嫩的臉上,充滿了神聖和虔誠。母親當年明亮的清澈的雙眼,深情而執著。 姥姥諦聽著母親的動靜,再沒說什麼。 我的家鄉一直就有這個習俗,家家戶戶蓋新房,都要在房脊的檁木上包一塊紅布,這叫包「紅』,包「紅」布家織的最好,由沒出閣的閨女織出來的那就更好。當然,織完了還要染。那年,屯裡把這件事兒交給了我母親,她又是織又是染,那個上心啊!…… 昨天晚上,母親就把那塊布織完了。今天一吃完早飯,就把布染了。 母親忙忙碌碌的,一趟屋裡一趟屋外,滿臉專心致志的神情。忙了一陣兒之後,只見她雙手一拎,便把一塊紅布拎了起來。 她又把紅布輕輕攥了攥,然後再抖開,晾到了屋外的障子上。 母親染完布,又去井台打了一趟水。按說,這本不是她每天打水的時間,她以前打水都在傍晚。 果然,一聽見水桶響,坐在裡屋炕上的姥姥就不解地問:「弟兒呀,你擺弄水桶幹啥?挑水去呀?往常不都是下晚挑嗎?」 姥姥的聲音從裡屋傳出來。母親沒搭理姥姥。她覺得這話沒法兒對姥姥說,索性就不說了。她的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母親擔上水桶走出家門,沒走幾步就看見了工地。她一看見工地,眼睛立刻就直了。她眼睛直勾勾的,當然只想看見父親,可她一直也沒看見,她只看見那兒人來人往的,有些人還打著赤膊。 母親未免有點失望,還以為父親不在這裡。但她並不死心。不過,她已經離工地越來越近,就不敢直勾勾地看了,她只能看一眼,再看一眼。她怕人家看出她的心事,笑話她。三眼兩眼的,人已經走過工地了。她一直也沒看見父親的影兒。 母親來到井台,這才大膽起來。她放下水桶,放下扁擔,又將水桶繫在井繩上,搖轆轤把搖上第一桶水…… 在做這一切的同時,她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工地。她心裡就像揣著一隻青蛙。她仔細地看著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看著那些打著赤膊的鄉親,她還看見了夏木匠……她眼睛突然一亮,她終於看見了那個穿制服的人,她看見他背朝自己,正跟夏木匠說話兒……她一看見他,就覺得心都不跳了。她當時正在搖第二桶水,她馬上停止了搖動。她呆了不知多久,才將第二桶水搖上來。 她這才擔起水桶回家。滿滿的一擔水壓在肩上,她不得不快走。她臉色紅撲撲的,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莫名其妙地興奮,莫名其妙地感動,又莫名其妙地緊張。她擔著水桶快走的樣子,真是好看極了。當她重新經過工地時,禁不住又朝裡面看了一眼,不過,這次她幾乎什麼也沒有看見。 母親回到了家。她先在廚房站了一會兒,想著什麼,然後就拿定主意,走到了廚房的北牆。那兒有一塊用坯頭墊起來的木板,放著幾個裝糧食的口袋,都不很滿。 她掀開了其中的一個,朝裡看了看,便去拿來一隻面盆,從裡面舀出一碗白面。 母親開始和面。和著和著,從裡面傳來了姥姥的聲音:「弟兒呀!你咋這麼早就煮飯了?要送公飯是不?天兒還早著呢!急個啥?」 母親還:「還早?都貼晌了。……」 母親和好面,又到菜園拔了兩棵大蔥,洗淨,在菜板上切碎了。待把這一切做完,她立即刷鍋點火,開始做飯。 她烙了兩張蔥花油餅。 她又挑了一隻青花瓷碗,反覆洗刷,又仔細擦乾,然後將餅放進碗裡,再用一塊藍地兒白花兒的布頭包好。 快到該吃晌飯的時候了,母親手拎著包著藍花布的青瓷碗,來到了學校工地。工地外面放著一塊長木板,長木板上已經放著幾隻碗。母親把她的碗放了上去。母親再一次看見了父親,這時他正幫一個鄉親遞東西。父親卻沒有看見她。 母親竟然有點慌張,放下飯碗趕緊就走了。母親來到了井台。母親看見陸陸續續地其他女人也來了,其中還有幾個小孩子。他們也都把飯碗放在那塊木板上,木板上很快就擺滿了碗。 過一會兒,母親見他們終於停了工開始吃飯。她見他們呼啦一下就擁到了木板前。她見他們紛紛伸出自己的手,捧起一隻碗就到一邊吃起來。她見父親的碗是夏木匠給端過來的。她竭力想看清父親端的是只什麼碗,可惜這麼遠,怎麼也看不清。 工地上的人把飯吃完了,紛紛把碗送回到木板上,之後就三倆一夥地蹲到一起嘮嗑兒、抽煙去了。 聽人說,在當年,這也算個規矩,凡是蓋房這類大事,女人都是沾不得邊兒的,她們只能遠遠地看,看看而已。不過,如今這規矩早就沒有了,男女平等了嘛…… 晾在障子上的紅布已經干了。母親從工地一回來就看見了。她先把青瓷碗送進屋,就去收那塊紅布。母親將紅布抖了抖,一邊往屋裡走,一邊開始疊。走到屋門口時,已經要疊好了。 母親突然站住了。 很顯然,她心裡有了什麼想法。 母親只站了一瞬,就轉身朝院外走去。母親顯得很激動,因此走路很快。不料剛走出院子,就被人叫住了。 叫住母親的是年輕的夏木匠。夏木匠把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夏木匠平日總是嘻嘻哈哈的,一見到母親卻總是很緬腆。 夏木匠說:「招弟姐!……」 母親一愣神兒,只好站下了。 夏木匠走過來,說:「你要出去啊?我正想上你家呢!」 母親說:「你去吧,我娘在家呢!」 夏木匠說:「不用找你娘,找你就行。」 母親說:「找我?幹啥?」 夏木匠說:「找你拿『紅』啊。」 母親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把手裡那塊已經疊得好好的紅布猛地朝夏木匠遞過去。 夏木匠有點吃驚,說:「你這是想送去呀?」 母親沒理他,已經轉身朝院裡走來。 第二天,母親做的是小米干飯和韭菜炒雞蛋,還切了幾根鹹菜條兒。 今天送飯時,母親來得特別晚,她來時別人早就把飯碗在木板上擺滿了。母親把她的碗放到了緊邊兒上,母親當然是有意來晚的,她就是要把自己的碗放到這兒。 因為母親來得晚,所以很快就開飯了。 母親這時剛剛站在井台上,母親的改眼緊緊盯著那只青瓷碗。可是人多手雜,幾乎眨眼之間,木板上的碗就都不見了。母親到底也沒看見她的碗被誰端去了。 母親精精心心送了好幾天公飯,一直不知道父親吃沒吃上…… 房子上頂是次日上午。這天吃完早飯,母親就來到了井台。這次她沒有挑水桶,而是端了一隻盆,盆裡裝了幾件衣服,她在井台洗起衣服來。她一邊洗衣服一邊遠遠地看著工地。她看見了村長,看見了夏木匠,也看見了父親…… 她看見工地上今天特別熱鬧,她看見那兒亂哄哄的,她看見人們走過來走過去……她突然看見許多人一起把一根木頭高高地舉起來。她看木頭的中間包著一塊紅布…… 她還聽見夏木匠唱起了喜歌: 大梁好比檀香木, 二梁好比木檀香, 三梁好比一條龍, 搖頭晃尾空中行, 行到空中它不動, 單等親朋來上紅。 左邊修的金銀庫, 右邊修的萬石食, 金銀庫裡金銀滿, 萬石他裡把糧裝。 今日咱把學堂蓋, 莊稼子弟作文章。 她聽見工地上傳來一陣歡呼…… 她看見那快「紅」高高地懸了起來,那「紅」鮮亮鮮亮的…… 房子蓋好了,學校就開學了。 大清早,就見屯裡的一些孩子朝學校走。母親看見了,心裡有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她又穿上那件紅布衫。她腳步匆匆地也到學校來了。可惜她來得晚了點兒,這時學校已經開始上課了。 母親遠遠地就聽見了從學校傳出來的聲音,那是唸書的聲音,這聲音聽得她一動,她本來走得那麼快,現在卻不由放慢了腳步。 她聽著…… 先是一個人的聲音:「讀書識字……念!」 隨後是許多人的聲音:「讀書識字!」 接著又是一個人的聲音:「多長見識……念!」 隨後又是許多人的聲音:「多長見識!」 接著還是一個人的聲音:「能寫會算……念!」 隨後還是許多人的聲音:「能寫會算!」 接著又是一個人的聲音:「是件好事……念!」 隨後又是許多人的聲音:「是件好事!」 母親聽出來,凡是一個人說話時,那聲音都清晰而厚重,而一到許多人一起說,那聲音則特別嘹亮,幾乎喊叫一般。 這時候,母親來到了學校的大門口。她不免有點驚訝:她見這兒已經聚了一些人。他們有的蹲在窗戶底下,有的就在院子裡站著,有的抽著旱煙袋……都在靜靜地聽從屋裡傳出來的聲音。 母親在人群外面站住了。她又聽見了教室裡傳出來的聲音。她先聽見那個人的聲音說:「現在咱們完整地念一遍。大家一起念。讀書識字……念!」 她馬上就聽見許多聲音一起念道: 「讀書識字, 多長見識; 能寫合算, 是件好事……」 念完一遍,再念一遍。 母親聽著,她聽得那麼專注,那麼癡迷,聽得她心裡直癢,聽得她都要哭了。 這期間,還有一些新的人不斷地走過來,每來一個人,都靜悄悄地一站,聽著裡面的聲音。 大家聽著聽著,唸書聲突然停了。停了一瞬之後,便聽父親說:「現在下課。」 父親聲音剛落,學生們就從教室跑了出來。學生一出來,院子裡立刻就亂了。 接著父親也出來了。父親曾經怔了一下,顯然這是看見了聽課的鄉親們的緣故。父親很快就看見了母親,他的目光曾經在母親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可是,這次母親卻低下了頭。 院子裡亂哄哄的,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這天晚上,我是在織布機的響聲中睡著的,不知道母親織布織到什麼時候。第二天早晨醒過來時,織布機的聲音已經沒有了,不,實際上已經沒有了任何聲音……我不免感到詫異:屋裡怎麼這麼靜呢?也許母親睡得晚,現在還沒起來?我馬上就想這不可能,因為她總是起得很早的。 這樣一想,我便趕緊起來了。走出來一看,炕上早已沒有了母親。不僅如此,連被子都疊好了。我又來到廚房,這裡也沒有她。我又來到院子裡,又往菜園看了看,連廁所都去了,都沒見到她。母親不見了。我不由有點心慌。 我立刻走出院子,來到街上,這才看見了她。母親正在往屯外走。我已經看見了她,心裡有了底兒。此時我倒有點奇怪,母親這是幹什麼去呢?母親步履蹣跚的,當然沒我走得快。我完全可以趕上去叫住她,可我沒那樣做,我放慢腳步,悄悄地在後面跟著。 這時太陽剛剛出來,晨霧還未散盡。晨霧繚繚繞繞,母親的背影並不清晰。母親還拎著一隻小籃子。她走得那樣專注,那樣堅定不移。 母親走到學校來了。 母親走到了學校的院外,才突然停住了腳步。她呆呆地站在那裡,兩眼看著學校,有好一會兒的時間。此時的學校是那樣破敗。學校是三間草房,房頂的草已經殘缺不全,山牆也已東倒西歪,有好幾處地方都用木桿支撐著,甚至連窗戶都變了形……自打我記事,學校就是這間學校,我就是在這裡念完小學的……難怪父親這麼心急地要四處跑錢翻蓋學校啊! 我朝學校走過去,我也朝母親走過去。我發現秋風吹動著母親的頭髮和衣褲,我有點擔心母親著了涼。我走過去時母親回過了頭。這兒此時這麼靜,我想她是聽見我的腳步聲。母親看見我時驚訝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夏了常態。母親居然笑了笑,好像有點抱歉似的。 母親說:「你看我,由不得又來……老糊塗啦!」 母親的話裡帶著自嘲。 母親又說:「這些年,老給你爸送早飯,送得慣慣的。」 秋風一陣一陣的,我發現母親顫抖一下。 我說:「天這麼涼,媽,咱們回吧。」 我接過母親的小籃子,攙著她往家裡走。 走了幾步,母親又說:「都好幾天了,學校沒上課了。」 又走了幾步,母親又說:「聽不到念聲了。」 我和母親回到家。進屋後,母親首先放好了飯桌。我則將小籃子放在了桌上。同時,母親又到廚房拿來了一些別的東西,拿來了鹹菜什麼的。 母親說:「吃飯吧。」 我和母親開始吃飯,吃的就是小籃子裡的飯。小籃子上遮蓋著一塊布,母親把布揭開了。籃子裡還墊著一塊小棉墊兒,棉墊上放著幾隻飯碗。母親把碗拿出來,放在桌子上。 我們默默地吃著。 吃了幾口,母親說:「生子,你身上帶著錢沒?」 我怔了一下,隨即說到:「帶了帶了。」 母親說:「把路費留出來,剩下的,吃完飯給我。」 我說:「行,行。」 我不知道母親要錢做什麼,我沒問她。她從未向我要過錢。我想這也許和父親的醫藥費有關 我們吃完飯。一放下飯碗,我就拿出錢夾,把一些錢取出來,遞給母親。 母親說:「多少?」 我說:「兩千多點。」 母親說:「撂那兒吧。」 我把錢放在桌子上。這時母親也吃完了飯,她放下飯,拿起錢,並沒數,就到箱子那兒,打開箱蓋,從裡面拿出一個手帕包兒,打開後,露出了一些零散的鈔票。她把我的錢和原來的錢放在一起,捲了一下,重新包好後,揣進了衣兜裡。 母親做這些時,我一直在一邊看著。母親做完這些,重又來到桌子跟前,動手收拾桌子。我見狀,馬上說:「你歇會兒,我來。」 聽我這樣說,母親並未說啥,她停了手,並且將身體靠在了炕沿上。我則收拾起碗筷,端進了廚房。 我又進來一趟,又把桌子搬了出來。這時母親已經離開炕沿,在織布機前坐下了。 我在廚房裡洗碗。洗碗之前,先用壓水並往井前的水缸裡壓了些水。這井是前幾年才打的,屯裡現在基本上家家都有這種井。 壓完水,我又舀出一盆來,這才開始洗碗。這期間,屋裡已經響起了織布機的卡喀聲。聽見織布機的聲音,我曾經怔了一瞬。 我將碗洗完了,端著往碗廚那兒走。走過敞開的裡屋門口,見母親果然又織起了布。我略一停留,看了一眼母親抖動著的雙肩和後背,這才來到碗廚。 我把碗放進碗櫥,剛要關門時,看見了那只青瓷碗,就是母親送公飯時用的那只碗。青瓷碗放在碗櫥的角落裡,上邊打著鋦碗釘。青瓷碗已經不能用了,裡面放著幾粒雲豆。在許多白碗的比較下,青瓷碗顯得那麼古舊。 實際上,這碗我早就見過的,也許還使過,可我當年並未留意,今天又一次看見它,感覺卻大不一樣了。過了片刻,我才關上了碗廚的門。 我又想起了父親母親當年的事兒。我實在說不明白,這件事為啥總是縈迴在我的腦際,我的心底,揮之不去…… 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有些事已經不那麼真實。我一直有種感覺,不論父親母親,他們跟這件事的關係早就越來越遠。 父親和母親到底有了相遇的機會。 那一天,母親到草甸子上去採山韭菜花兒。 北方的九月,山野和田地尚一片綠,卻綠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凝重。下午時分,艷陽兒還頗為火熱。艷陽兒使天空格外高格外藍,使山野的一切都愈發清新。只有初秋的風微微地吹著,吹得草甸的綠草輕輕搖動,吹得母親的衣襟一起一落…… 母親尋尋覓覓的,雙手一直不停,偶爾一抬頭時,突然看見從遠處來了一撥人,他們連跑帶跳,連滾帶爬,連喊帶叫,看去就像一股旋風,直向山坡下的草甸子刮過來。這撥人越滾越近,細一看,竟是唸書的孩子們。 母親心頭猛地一跳。 有學生必有老師。 母親紅著臉,心卻沉靜下來,她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繼續采她的韭菜花兒。 父親是最後一個走過來的。他步履從容,知道這是孩子們的天地,他不管不問,任他們瘋跑。他就是要讓他們放鬆放鬆的。這些野慣了的孩子們,他怕把他們憋壞了。此時此刻,就連他自己,也有一種心曠神怡之感。天這麼高這麼藍,地這麼遠這麼新鮮,陽光這麼明亮這麼沒遮沒攔,還有初秋的微風輕輕地吹著,真是渾身上下都自在都舒服呀! 父親很快就看風了母親。他看風母親時,母親正被孩子們圍在中間說著什麼話。然而孩子們很快就散走了。馬上又剩下了她一個人。 母親繼續采她的韭菜花兒。 不過,她這時已經十分慌亂,感覺心就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她彎著腰,一副尋尋覓覓的樣子,卻早對眼前的韭菜花兒視而不見了。她雖然低著頭,卻察覺到父親已經越來越近。她正好處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她聽見他的踩在草地上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晌。這時她才直起腰來,將目光朝他迎去。她的目光既大膽又羞怯,就像一弘激盪的湖水。然後,她便快步走開了。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兒。父親幾乎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不過,他已經認出她是誰了。他不免有點驚訝,他曾經微微一怔。 母親畢竟有點心慌,因此走開時把放在地上的籃子忘在那兒了。她甚至沒有發覺。她已經走出好幾步,突然聽見他叫了她一聲:「哎!」 她一怔,回過頭,才看見他手裡提著自己的籃子,並且正朝自己跟前湊。她急忙迎向他,看了他一眼,同時接過籃子,立刻慌慌地走了,連聲謝也忘了說。 這時候,有幾個學生朝父親迎過來,他便問他們:「她是誰?」 其中一個說:「她是老田家招弟。」。 另一個則馬上對著母親的背影喊起來:「招弟姐,我們老師問你呢!」 一時間,母親卻走得更快了。 那時候,母親每天都要去聽父親的唸書聲。甚至到了這種程度:一天不聽就像生活裡少了些什麼。當然,她只是悄悄去聽,只能在大街上聽。她喜歡聽唸書聲,她更想看見父親,這就是母親當年的內心世界。自打學校開學,母親就從未放過在學校門前經過的機會,而去井台打水,是最好的方式之—…… 母親一出屯頭,便聽見了學校的唸書聲。她聽見一個人在念:「……春天來了。春風吹化了冰雪,吹綠了草地。農民在種莊稼,牛在耕田……」 這時候,母親已經來到了學校的門前,那個人在往下念:「……大雁飛來了,青蛙結束了冬眠,小燕子在驚喜地喳喳叫……」 現在,母親已經在學校門前站住了,那人接著往下念「……春天是播種的季節,萬物都在生長,充滿了勃勃的生機,我們的心情也跟萬物一樣,充滿了新的希望,充滿了新的理想……」 母親當然知道,這書是誰念的。她已經聽得入了謎。到唸書聲停下了,她還在那兒站著,而且擔著一副空水桶。 母親聽課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教室的房門。母親還沉浸在父親的唸書聲裡,卻見房門突然開了。母親這才緩過神來。母親剛想走,又見父親走了出來。母親頓時有點兒心慌意亂,這才快步高開學校,朝井台走去。這時母親心裡十分複雜,她當然想多看他幾眼,可她又不能多看,她不好意思呀! 母親開始打水。母親打水時,父親還在教室門口站著。母親發現了這一點。母親還發現,父親不僅在那兒站著,他還朝她這看吶!母親不知父親看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要看她。在父親的目光的注視下,母親渾身都覺得不自在。在父親的目光的注視下,母親心裡熱烘烘的。 父親的目光是那樣沉靜,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那時候,父親也要打水的。父親一直住在村政府,一直吃派飯,他打水主要是用來洗漱。 母親剛把水桶在井繩上繫好,正往井裡放時,眼睛立刻一亮。 她見父親也來了。她見父親也擔著水桶,必定也是來打水的。 那一刻,甭提母親心多慌啦。 母親說不上哪來的勇氣,還脫口說一句話:「你也來打水啊!」 與其說是一句話,聽起來倒更像一聲長長的歎息。 父親便回答:「是……是呀。」 母親因為心慌,搖起轆轤把來便有點吃力。 父親居然說:「我來幫你打吧。」 母親急忙說:「不用不用我能行!」 母親穩住神兒,三下兩下就把水桶搖上來了。 父親對母親充滿關切,大概也有點好奇。父親便問道:「我老看你打水。別人家都是男人打,你家怎麼……」 這時母親正往井下放空桶,她要打第二桶水了。聽了父親的話,她一時那麼感動。她聽出了父親的關切,她覺得這人心地多好—— 母親於是說:「我家沒個男人,我爹……他死了。」 父親心一驚,說:「是嗎?」 父親有話要說的。還沒等他說,突然聽見學生朝他喊:「駱老師,生字寫完了,我們還幹啥?」ˍ 父親朝學校這邊一看,見學生們已經出了教室,正擠在校門口朝這邊看吶。 母親和父親都有點發慌,一時手忙腳亂的。 忙亂中父親只好喊道:「別吵吵!等我打完這擔水,回去再說!」 這時候,母親已經打上了第二桶水。她迅速解下了井繩,擔上水桶,趕緊走了。她的心撲騰撲騰地跳著。 父親看著母親的背影,心中似有所動。然後,也很快離開井台,向學校走去。 打水回來以後,母親突然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她不光是感動,還特別幸福。她反反覆覆地回想父親說過的那幾句話,回想了上百遍上千遍。她的聰明而敏感的心告訴她,父親是個好人。她看出他心是善的,還看出他多誠實。 母親盼望著第二天再去打水。 一到打水的時間,她立刻放下手裡正在做的事兒,擔上水桶就出了家門。 母親今天走出家門時,不想碰見了夏木匠。 夏木匠招呼說:「招弟姐,挑水去啊?」 母親答應一聲,從夏木匠身邊走過去了。 母親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見夏木匠還在那兒站著。所以,今天她走過學校時,便沒有放慢腳步,而是很快來到了井台。來到井台再一看,才發覺夏木匠已經走了。 母親來到井台不多久,父親就來了。 父親朝母親笑了笑。 母親打完了水,該父親打了。父親打水時,母親則拿過扁擔,準備著擔起水桶,只是動作慢一些。 母親磨磨蹭蹭的,當然是想和父親說話。 母親果然說:「聽人說,你家在縣裹住……」 父親說:「是呀。」 母親說:「那你咋不回家?咋上我們三合屯來了?」 父親說:「這個呀!我想來,我就來了。」 母親說:「你在這兒能呆慣?」 父親想了想說:「慢慢就慣了。」 這時母親已經擔起水桶,她就不再說啥,走了。 明天該輪到父親到母親家吃派飯了。 母親對此早已心中有數。實際上,她一直都在留意著父親的「動向」。還在今天一早,她就有意到街上去了好幾次。她又是倒灰又是掃院子,總之還要找點兒借口。後來她終於看見了父親。她見父親被鄰居毛嫂領著,走進了毛家的院門。父親也看見了她。不過,父親和母親並未說話。他們只是相互看了一眼。。 母親進屋後姥姥對她說:「差點兒忘了跟你說,東屋你毛嫂昨個兒過來了,她說今兒先生……」 母親說:「不叫先生,叫老師。」 姥姥說:「對,叫老師。……她說老師今兒輪到她家吃飯了。」 母親一聽是這,就放心了。 母親說:「我知道。」 姥姥說:「你知道?你咋知道的?」 母親說:「我估摸的啊!」 姥姥說:「你估摸的?你咋估摸得這麼準?」 母親說:「前天是張嬸兒家,昨天是李叔家,今天不是毛嫂家了嘛!」 姥姥說:「你倒挺能估摸的!……」 下午,母親又去打水。走過學校時,她又聽見了父親的唸書聲。不過,這次父親並不是在念,而是在講。 母親聽見父親說:「現在我有六棒苞米,李財又送來兩棒兒。王靈芝又拿來了一棒兒,同學們想想,我手裡這會兒是幾棒苞米?」 靜了一瞬。 然後她聽見一個男孩兒說:「九棒兒!……」 隨即就聽見許多孩子一哄聲兒地說:「九棒兒!老師手裡有九棒苞米了!……」 接著又是父親的聲音:「同學們說的對。現在我有九棒苞米了。同學們看黑板。這是我手裡的六棒苞米,現在再加上兩棒兒,最後再加上一棒兒,最後等於幾呢?大家一齊說。」 同學們立刻齊聲說:「等——於——九——!」 母親聽到這兒,就不再往下聽了。母親今天心裡有事兒,比較清醒。母親來到井台,動手打水。今天父親來晚了。母親都打完水了,父親還沒來,母親有意磨蹭了一會兒,父親才來了。 父親著急忙慌的,幾乎是跑來的。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 母親這才低下頭說:「明個兒,該輪到在我家吃飯了。」 父親說:「真的呀!太好啦!」 母親擔起水桶走了。剛走幾步,又聽父親說:「那……明早就不用叫我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起來了,當時天還沒亮。母親心裡有事兒呀!母親心裡一直鼓鼓搗搗的無法安穩。母親躡手躡腳地起了身,她知道天還早,她不想驚動了姥姥。可是,母親剛伸手拿衣服,姥姥就發了話。 姥姥說:「這麼早就起來了?天還早著哪!看你這一晚兒,翻身打滾的,折騰我一宿都沒睡好……」 母親知道現在挺早的,一時也有些猶豫,可她最終還是打定了主意。她藉著微曦的晨光,三下兩下就把衣服穿好了。 母親出了一趟屋門,發現天真是早著吶。母親看了看清晨的天空,看了看籠罩在一片清白中的村莊……之後,便重新回到屋裡,回到了廚房。 她決定還給父親烙蔥花油餅,外加韭菜炒雞蛋。 一經決定,先要準備東西,她舀了白面,拿了雞蛋,又去菜園裡割了韭菜拔了蔥。她先和了面,放面盆裡醒著。接著便扒蔥洗韭菜,洗完又切了。最後再把鴨蛋一打…… 做完這些之後,她朝門外看了一眼。 她是在看時間。她家沒有鐘表,只能看天色。她不能把飯做早了,那樣飯就涼了;她也不能把飯做晚了,那會耽誤上課。 她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刷鍋點火。她先炒了菜,盛出來,蓋好。接著就動手□餅,□了又烙,烙好一張鏟出一張,鏟出來的餅都放在青瓷碗裡,最後把青瓷碗往鍋裡一放,再蓋上鍋蓋。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母親始終雙唇緊閉,面容嚴肅而又認真。 這一切都做完了,母親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她估摸父親就要來了,人便站在外屋門口,眼睛看著大街。 父親向母親家走過來時,母親正在那兒站著。屋門敞開著。她站在這兒就像站在一張畫兒裡一樣,門框是畫的邊緣,她就是畫上的人物。 在朦朧而清白的晨光裡,這張畫模糊而又真切。 父親看見母親時,就是這麼個印象。 父親剛來到院外,母親就迎了出來,母親並未說話,她只在看他,母親看父親時,目光十分熱烈。母親雖末說話,目光卻說出了一切。 父親進了院。 這時候,姥姥也起來了,她正在屋裡認真諦聽,伸長了脖子,頭一動不動。 父親剛一進來,姥姥的聲音就從裡屋傳出來:「弟兒呀,老師來了吧?」 母親說:「來了。」 姥姥接著說:「我就說嘛,不是你的腳步聲嘛!……快讓老師進屋來,進屋讓我看看,看看他啥樣兒?」 父親又進了裡屋,母親也跟著進來。 姥姥一邊說話,一邊將身體挪動了幾下,挪到了炕沿前。她一手扶著炕沿(害怕從炕上掉下來),一手憑空伸著,並且輕輕划動著,對父親說:「孩子,你過來,快過來,讓我看看你……」 父親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只聽母親對他說:「我娘眼睛壞了。」 父親這才走過去。一觸摸到他的身體,姥姥立刻說:「這孩子,這麼高!你坐下,你坐下呀!」 父親在炕沿上坐下,將臉對著姥姥。姥姥便抖著手,在父親臉上觸摸起來。 姥姥邊摸邊說:「真是個好小伙子!一看就是個好小伙子!看這臉,看這腮幫子!看這耳垂!看這鼻樑骨!看這厚嘴唇子!……」 姥姥說著摸著,突然笑了,說:「你這麼個好小伙子!你就娶我家招弟兒當媳婦吧!」 父親當時就紅了臉,可是接著他又笑了一下。 母親沒有看到這個情景,她已經到廚房來了,她搬來桌子,端來菜,又端來蔥花油餅,又拿來筷子。 母親說:「上炕吃飯吧。」 在我的家鄉,吃飯都在炕上,需盤腿坐在桌前,父親早知道這些。而且,家裡來了客人,只能由家主人做陪,別人都需客人吃過了再吃,這些父親也知道的。 父親脫了鞋,上了炕。 母親一直在看著父親,也在看著青瓷碗。父親拿起了筷子。他對青瓷碗並沒什麼感覺。很顯然,他並不認識這只碗。 父親又把筷子放下了。 父親說:「大婢兒,招弟,一塊吃吧。」 母親說:「你是客,你先吃。」 姥姥一直諦聽著,這時點點頭。 父親重新拿起了筷子。 母親走過去,故意把青瓷碗朝父親推了推。父親仍然沒有反應,母親注意到了這一點。父親開始吃飯。 這時姥姥說:「家裡多久沒有男人吃飯啦?吃得多香!聽著就香!」 父著吃著蔥花兒油餅。 父親吃著吃著,突然聽見母親說:「你認得我家的碗不?就是這個青瓷的……」 這話問得父親挺疑惑,就端起青瓷碗看了看,然後說:「不認得。」 姥姥一聽母親的話,立刻就笑了,說:「可真是瞎了招弟兒一片心了。蓋學校吃公飯,她調著樣兒做好的,就指望你吃呢!你是老師呀!……就用這碗送去的。」 父親聽了姥姥的話,心裡忽然明白了,父親當時挺機靈,他馬上就說:「要說吃公飯?這碗我還真使過。」 母親說:「你使過?」 父親說:「我說嘛,有點眼熟嘛!」 母親說:「碗裡的飯,你也吃了?」 父親說:「吃了,吃了。」 母親看著父親。 母親說:「你吃了,那你說,你都吃啥了?」 父親大概沒想到母親會這麼問,父親立刻就慌了,不知道怎麼好了。 母親說:「我告訴你吧!我頭一天送的蔥花油餅,第二天送的小米干飯和韭菜炒雞蛋,第三天送的是蘑菇餡兒蒸餃兒……」 父親怔怔地看著母親。 母親已經看出來了,她是從父親的神態上看出來的,看出來父親並沒吃過。 母親便說:「等下次吧,下次你再來吃派飯,我就給你蒸蘑菇焰兒餃子。」 有一天,父親到鎮上去了一趟。頭天晚上,村長給父親捎了個信兒,讓他到鎮上的中心校去開會。開完會以後天還早,父親便到供銷社去了一趟,想給學生買些本子回去。買完本子後,他又在裡面轉了一會兒,轉到賣婦女用品的櫃台時,突然看見了一隻鍍著銀光的發卡,覺得挺好看,就買了下來。他開始並沒想買,都走出供銷社的門了,覺得必須買,就又重新回到供銷社,買下。 當然是給母親買的。 父親還想馬上就把發卡送給母親,為此他還專門到井台去了一趟。無奈這時已經過了打水的時間,就只好等到第二天了。 發卡被父親裝在了褲兜裡。因此,第二天上課時,他就總是時不時將手伸進褲兜去摸一摸。並且,他這天還比母親早一步就來到了井台。 父親一邊打水,一邊朝屯裡張望著。他打完了第一桶水,母親也走過來了。 母親也早早就看見了父親。一看見父親,不知不覺就加快了腳步。母癇來到井台跟前時,父親正在打第二桶水。 母親站在井台下邊,看著父親打水,同時說,「你昨兒上鎮上去了。」 父親說,「是呀。你咋知道?」 母親說,「我看見了。」 這期間,父親已經把第二桶水打上來了。他一邊解著井繩,一邊說:「我開會去了。我還給學生買了些本子。我還買了個發卡子。」 母親說,「發卡子?」 父親解下了井繩,騰出了手,把發卡掏出來,用手掌托著,伸向母親,說:「你看。」 母親看著發卡,知道這準是給她買的了,便紅了臉。不過,她卻什麼也沒說。 這時父親說:「你要是喜歡,就給你吧。」 母親仍然不說話,看著發卡。看著看著,便突然伸出手,一把將發卡抓到了自己的手裡。動作是那樣快,快得像搶似的。而且,她甚至都沒再看,就迅速揣進了衣兜。 父親也沒再說什麼,他抓起了扁擔,擔上了水桶,走了。母親則看著父親的背影,一直看到他走進學校。母親剛想把發卡掏出來仔細看,甚至手都伸進了衣兜,一抬頭時,卻看見夏木匠站在屯頭的土坎上,似乎正朝這邊張望,就趕快把手抽出來了。 母親打完水,回到家,把水倒進水缸後,再一次把發卡掏出來。 母親家裡有一塊小方鏡子,她又來到鏡子跟前,把發卡帶在頭上。 母親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心裡充滿了喜悅,幾乎忘情了。 姥姥不知母親在幹什麼,問她:「弟兒,你鼓鼓搗搗地幹啥呢?」 母親這才緩過神兒來,她急忙說:「我沒幹啥。」 母親一邊說,一邊就把發卡取下來了。然後,她又拿過了包袱,把發卡放進了包袱裡。 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再戴它。她倒是常常把它拿出來悄悄地看它一會兒。 母親終於把父親的遮棺布織完了。這時已是又一天的上午。當時我正坐在外屋的門坎上望著菜園想心事。我先是聽見一直響著的織布機停下了,接著就聽見母親在叫我:「大生子!」 聽見叫聲,我趕緊站起來進了屋。我進屋時,見母親正在折疊地剛剛織好的布。她疊得極仔細。一邊疊著,她說:「明兒就該接你爸回來了。咱們上你夏大叔家看看去,看把你爸的房子做好了沒。」 母親說的看看,還包括感謝的意思,我知道。 我說:「那……用不用去買兩瓶酒?」 母親說:「不用。你爸跟他這麼多年。那就見外了。」 夏大叔就是夏木匠。他與我父親是多年的好朋友。在屯中,他也是跟我家走動最多的人,經常到我家來。他性格開朗,話多,一說話就笑哈哈的,一副討人喜歡的樣子。 母親把布疊好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織布機上。然後,便用雙手輕輕地拍打著衣襟,朝門外走去。 我們走進夏木匠家的院子時,他正在父親的棺木前忙碌。棺木已基本做成了。棺木白森森的,放在兩張長條凳子上。看見棺木,我心裡立刻抖了一下。這其中有傷感,當然也有恐懼。父親的身體就要裝在這裡面了…… 夏木匠背對院門,沒看見我們。倒是夏木匠的老伴迎了出來。夏木匠的老伴一臉慈祥,我管她叫夏大嬸。夏大嬸走過來,首先把母親攙住了。 夏大嬸關切地說:「你來了,老姐姐……快進屋……」 夏木匠聽見動靜,這才直起腰轉過身,先是怔了一下,馬上也說:「進屋吧,進屋吧。」 夏木匠腰上紮著帆布圍裙,手拎一把刨子,渾身都是木屑。 母親說:「不啦,不進屋了,就在院裡呆一會兒得了。」 窗戶下面擺著一張椅子。夏木匠又進屋拎出兩隻方凳來。這時候,夏大嬸已經扶著母親坐下了。夏木匠解下圍裙,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我對夏木匠說,「謝謝你,大叔。」 夏木匠看了我一眼說:「哪裡話!」 說完這句話,他便把目光轉到了母親那兒。 這時候,母親正看不遠處的父親的棺木。 夏木匠見了說:「立馬就做好了,細處我再看看。」 母親沒說話。大家都靜默了一瞬。 夏木匠歎了一口氣說:「唉,這人,說死就死了……」 夏木匠又說:「要說,我跟駱老師多少年了?我還不知道他?別看他挺有學問的,歸齊是個死心眼呀……」 又坐了一會兒,母親說:「我們回去了。」 母親說著站起來。 夏大嬸說:「再坐會兒吧,老姐姐。」 母親說:「不了,不了……」 母親一邊說,一邊就朝棺木走過去。看見母親的舉動,我和夏木匠還有夏大嬸,不由都有點驚訝。 母親走到棺木跟前,先是怔怔地站了一瞬,然後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棺木上撫弄著,輕輕的,一邊回頭對夏木匠說:「這棺材可真夠長的。」 夏木匠說:「他那身量兒,我心裡有數。」 正在這當兒,村長來了。大家都看見了村長,不過都沒說話。 靜默了一瞬之後,村長說:「我到家裡去啦。」 村長停了一下,又說:「這不是嘛,明兒一早,就該去接駱老師了。我安排了兩輛小四輪兒。」 村長說這話時,先看了母親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我。我點點頭。母親卻說:「我倒是想,要把他爸抬回來。」 聽了母親的話,包括我在內,大家全都一愣。 村長說:「抬回來?」 母親說:「有這個鄉俗不是。」 村長說:「這倒是有。讓老人兒再認一趟老道兒。可都不興了。再者說,從鎮上到咱三台屯這麼老遠呢!」 夏木匠也說:「要說招弟的心思,這是沒說的。道兒也真是太遠。就算了,招弟,啊?」 村長又說:「木匠說的是。論情論理,是不是?我擔心如今……大傢伙都挺忙的。」 母親說:「這個我尋思過。我都預備下錢了。我知道道兒遠。這錢,就讓大伙買酒喝吧。」 母親是如此固執。她一邊說話,果真把錢掏出來了。錢用手帕包著,她又打開了手帕。 大家一看見錢,立刻都愣住了。 愣了片刻,村長說:「要是這樣,我就張羅張羅吧,張羅張羅再說。啊?」 母親說:「那你把錢拿上。」 村長看看我,又看看母親,「嗨呀」了兩聲,把錢接過去了。 這時母親說:「那我們就回去了。」 村長說:「回吧回吧。」 木匠也說:「回吧回吧。」 我和母親便離開夏木匠家,朝家裡走去。 母親深愛父親。我對此十分清楚。這種愛貫穿了她的一生。這讓我非常感動。我為父親感動,也為母親感動…… 有時候,我想起父親這一生,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有時候我想,如果父親不當老師,沒來三合屯,他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呢?…… 這就像當年那個故事。或真或假,它都讓我遐想萬端……」 冬天了。 一陣一陣北風刮過來,一場一場大雪落下來,天地間徒然有了一種凜烈的感覺。 世界是銀白的了。 呼吸會產生一團霧氣。 井台凍了冰了。 人人都穿上笨重的冬裝了。 母親穿上了一件藍地兒白花兒的小棉祆。 這會兒,母親正順著大路往三台屯走。她今天到慎上去了。她的胳膊上挎著一隻小籃子,她在鎮上買了些東西,擱在小籃子裡 母親遠遠地走過來,腳步輕輕快快的,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一看心裡就特別愉快。 三合屯就在眼前了。 母親她走進屯子了。 母親她進了屯子又進了院,最終拉開屋門進了外屋。 母親一進屋姥姥就知道了,她說:「弟兒你回來了?你都買了些啥?快進來,讓我看看!」 母親又走進屋裡,笑吟吟地把小籃子往姥姥跟前一放,姥姥就把手伸進了籃子裡。姥姥摸摸索索地,不時還把手伸到鼻子邊聞一聞。 姥姥說:「喲,你打了清醬(即醬油)了。」 姥姥又說:「你打了醋了。」 姥姥又說:「你還割了一塊凍肉。」 姥姥又說:「你還買了一盒花椒面兒。」 就在姥姥自顧自說話的當兒,母親已悄悄地來到外屋擔起水桶,並且走出屋門,朝井台走來了。 現在,母親已經走到了學校。走到學校時,她自然又放慢了腳步。聽著唸書聲。這時學校封了窗,唸書聲已聽得不那麼真切了。 母親這才來到了井台。 就像夠好了似的,母親剛到不多會兒,父親就從學校出來了。母親看見了父親,她馬上就會心地笑了一下。她又看著父親走過來。看著父親時,她眼裡有種掩飾不住的喜興。 父親到了,他站在井台下。就像憋不住似的,母親馬上就對父親說:「又快輪到上我家吃飯了。還差一家了。」 父親便說:「我知道……我正等著呢,吃蘑菇餡蒸餃兒呢!」 母親低了低頭,又抬起來,來:「我把肉都割回來了。」 父親又說:「那蘑菇呢?這大冬天兒,你可上哪采蘑菇呢?」 母親便說:「干蘑菇呀!秋天采的,一面袋子呢!拿水一泡就行了。」 這時候,母親搖著水。兩人就有一瞬沒說話。等母親把水搖上來,卻聽父親說:「可是,學校這就放寒假了呀!」 父親的口氣是那麼無可奈何,母親一聽就信了。 母親說:「啥叫放寒假?」 父親便脫:「放寒假就是……這陣兒不上課了。」 母親是聰明的,她說:「噢,我明白了。」 母親馬上又說:「放到啥時候?」 父親說:「放到開春兒呢!3月1號呢!」 母親說:「那你就得回家呢?」 父親說:「是呀!……我就怕……吃不上蘑菇餡兒蒸餃兒了。」 母親不由得著急了,問:「那你啥時候放?」 父親說:「明天呀!明天就放了。」 母親「哎呀」了一聲,特別失望,臉都急紅了。她說:「那……那你就晚一天再放吧!晚一天再放不行嗎?」 這寸候,只見父親笑了一下,他說:「看你急的。跟你說笑話呢!還有四天才放呢!」 母親聽了這話,這才放了心。母親有點嗔怪父親,他嚇了她一跳。母親又覺得挺甜蜜,覺得父親怪有意思的。 停了停,父親又說:「咋老也沒見你戴那個發卡子呢?」 聽父親這樣問,母親立刻就紅了臉,她說:「我後天再戴。」 母親回到家,先把水倒進了水缸,接著就舀了一盆清水,把蘑菇泡上了。 母親忙忙叨叨的,可是,她老是忍不住想笑。 不料想,第二天突然出了件事。 這天,母親又去打水時,看見學校來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城裡人打扮。這人先是進了學校的院子,接著又敲了敲教室的門,把父親敲了出來。父親似乎並不認識這個人,他曾經怔了一下。 那人對父親說著什麼話。那人說完了,父親便接著說。父親好像挺激動,有兩句話聲音挺大。這聲音隨風瓢過來,母親也聽見了。只是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那人擺了一擺手。 父親便拉開門進了教室。父親顯然還在激動的情緒中,因此無論拉門還是關門,動作都很大。關門聲相空響,響得井台上的母親心都一顫。 父親把門一關,將那人關在了門外。父親剛進教室沒多久,就見學生們都出來了。學生一出來,就往屯裡跑去,似乎放學了。之後父親也出來了,他先是鎖了門,然後就領著那個人進屯去了。 母親看見這個情景,就知道父親今天不能來打水了。打完水以後,她便先回家去了。母親一邊走,心裡一邊疑疑惑惑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父親何故那麼激動,有好幾次,她腦子裡閃現著剛才的情景。 到家以後,母親便一直心神不定。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後來乾脆就上村政府來了。剛開始,她走得很快。快到村政府時,卻不由得慢下來了。她似乎有點猶豫,不知該不該去,有一剎那,她還停住腳步,想了想,這才又走。 母親來到村政府門外,再次停住了腳步。她心裡一時沒了主意,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去。她正在猶豫間,村長從門裡出來了。母親反應挺快,沒等村長說話,她就說:「老師明天該上我家吃飯了,我想跟他說一聲。」 村長表情有點怪,他先是咧了咧嘴,這才說:「吃飯哪?我跟他說。」 母親又說:「那他……能來吃嗎?」 村長說:「能來能來。不來他上哪吃去?」 母親聽了話,才稍許放了些心,便離開村政府,回了家。 到家之後,她就開始剁餃子餡兒。她先把昨天泡在盆裡的干蘑菇(如今已經軟軟的,滑溜溜的)撈出來,攥干,剁了,放進一隻盆裡,接著又把那塊肉剁了,放進了另一隻盆裡,接著又切了蔥花。她並沒把它們拌在一起。她要等明早兒再拌。 第二天母親起得特別早,起得比上一次給父親做飯還要早。 母親起來天還黑著。母親起來時姥姥曾經翻了下身,不過並未說話。母親看了姥姥一眼,將動作放得更輕些,來到了廚房。 母親來到廚房馬上點著了煤油燈(現在是冬天,天短了),煤油燈的燈火呼了呼了的,過了一會兒才穩定下來。煤油燈的光亮照在母親的臉上,讓人覺得有點失神。 母親將煤油燈在鍋台的一角放好後,立刻就忙碌起來。他和了面,拌了焰,又鋪好蒸籠,點燃了灶膛,就開始包蒸餃了。 母親在做這些時,臉上就沒有失神的感覺了,有的只是專注和平靜。 天漸漸亮了。 這時候,母親已經蒸好了蒸餃兒。她已將灶膛裡的火弄小了,鍋盍卻還蓋著(鍋蓋上熱氣騰騰的)。之後,她便進了裡屋,拿來包袱,從包袱裡取出了那只發卡。 母親戴好發卡,走出裡屋,等著父親過來吃飯。 母親等了一會兒,其間還剝了蒜,倒好醬油和醋。又到外邊去了兩次,都沒見到父親的影兒,不料第三次出來時,一出門就看見了父親,見他已經走到院門那兒了。 母親料想父親肯定會進來,她就在屋門跟前站住了,可是父親並沒再往院裡走,他就站在院門那兒,向母親招了招手。 母親不知何故,這才走過去。母親走過去時,心裡不免有點奇怪,不知父親要幹啥,同時也很不安,似乎有了什麼預感。 母親走到大門口,看著父親。 父親說:「我來跟你說一聲,我要走了。」 母親心裡一沉,說:「走?不是還有好幾天,才放冬假嗎?」 父親說:「我回去……有點兒事兒。」 母親說:「啥事兒呢?這麼急?」 父親又停了一下,說:「也不是啥大事兒。」 母親說:「我都看見了。是他叫你回去的?」 父親說:「是他。」 母親說:「他是誰呢?」父親停了一下說:「我也不認識他。」 母親說:「不認識找你幹啥?你別蒙我。到底啥事?」 父親想了想說:「真不是啥大事兒。他們有事想問問我。問完了就沒事兒了。」 父親把話說得挺輕鬆,心裡卻並不輕鬆。 母親說:「在這兒問問不就行了?」 父親說:「他自個兒做不了主。」 母親相信了父親的話,她說:「那你……開了春兒還回來吧?」 父親說:「回來呀!」 母親說:「那你還急啥?你就吃了飯再走。」 父親說:「可他正在屯頭等我呢!」 母親說:「那就招呼他一塊兒吃唄!你先進屋,我去招呼。」 母親說著要走。 父親趕緊說:「那……還是我去。」 母親猶豫了一下。 父親說:「你戴這個發卡子挺好看的。」 母親臉一紅,還伸手在發卡上摸了一下。 父親又說:「我走了,招弟。」 父親已經在說告別的話,母親居然沒聽出來,她還說:「你快點兒回來。」 父親走了。 母親回到屋裡,馬上就開始搬桌子端碗。 這時候,父親腳步匆匆,已經來到屯頭。 屯頭靜悄悄的,那兒站立著村長和幾個鄉親,其中有人是恰巧碰上的,有的還拿著拾糞的叉子拎著糞與的筐。 此外還有一掛馬車,那個人坐在車上。 父親走過來時,有個人正問村長:「先生這咋走了?」 這人問話時,大家都看著村長,很明顯,他們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兒。 村長是知道的,可他不告訴他們,他說:「他有點事兒。」 村長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父親來到了人群跟前。 村長對父親說:「他都著急了,怕趕不上車。」 父親對村長說:「我還沒跟學生說,呆會你去說一聲吧。」 父親一邊這樣說,一邊向馬車那邊走。 父親剛走了幾步,就聽村長又說:「要是有空閒,就過來看看吧!啊!」 父親上了車,車走了。 村長和那幾個鄉親還沒走,都張望看車。有人又問:「到底咋回事兒?」 村長說:「我不是說了嘛,老師有急事兒。管那麼多閒事兒幹啥?走吧,回吧!」 村長和鄉親就散開了,有的接著拾糞,有的往屯裡走。 母親等了一會兒,還不見父親回來,她就再次來到院門口。來到院門口時,正巧村長從這兒經過。母親是知情理的,她跟村長打了聲招呼:「老孟大哥,早呢!」 村長說:「送老師去啦。」 母親說:「他走啦?」 村長說,「走啦!剛走。」 母親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她二話不說,趕緊回了屋。然後迅速揭開了鍋,從鍋裡揀了滿滿一碗蒸餃兒,揀進了青瓷碗裡,還拿了一雙筷子,又順手把青瓷碗和筷子放道一隻小籃子,再扯過一塊屜布一蓋,拎上就往出跑。 母親跑到屯頭,屯頭空空蕩蕩。 母親又跑到屯外,仍然不見父親和馬車的影兒。 母親跑著跑著,跑到了一條小路的叉口。這是一條捷徑。母親知道這點。母親想都沒想便拐上了這條小路。 小路雖是捷徑,卻很崎嶇,又布著積雪,走起來一呲一滑。母親顧不得這些,她只是往前快走。實際上,她是連跑帶走。 母親跑到半山腰了,這才看見了馬車,也看見了父親。她腳步不停,接著往前跑去。她很快就跑到了山頂,她一看,馬車已經落在了她的身後了。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母親的腳下滑了一下,她立刻摔了個跟頭。在她摔倒的同時,便把小籃子和青瓷碗也掉了出去。 青瓷碗響了一聲。 母親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她也沒覺得疼痛,她爬起來就去看青瓷碗。她看見了,青瓷碗已經摔破了。青瓷碗摔在一塊裸露的山石上,正好摔成了三塊兒。碗裡的蒸餃則滾在一邊,沾滿了土。 母親看著青瓷碗。她看著看著,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哭了。她將雙手抱住雙腿,將臉伏在膝蓋上,她哭得那麼委屈,那麼傷心。 母親的心地那麼單純,那麼樸素,簡直就像個孩子。母親那年只有十八歲,從某種意義上說,還真的像個孩子似的。 就在這時候,馬車緩緩跑了過去。 那天母親不知自己坐在那兒哭了多長時間。她並不是放聲大哭,她哭得幾乎沒有聲音,哭的時候,她的肩膀抖動著。後來她不哭了,她也覺得冷了,她就回來了。 母親抽泣著站起來,還將那只碎了三塊兒的青瓷碗拾到籃子裡,失魂落魄地回了屯子。 母親進了屯子,可她並沒有回家,她來到了學校。 她在學校門外站住了。 學校沒著門。 學校的院子裡有幾個學生,顯然是來上學的,都帶著書包。他們有的在那玩耍,有的還扒著門縫住教室裡看著。 響了半年的唸書聲,天簌一般的唸書聲,如今停下了。母親心裡是那麼空。母親心裡又那麼亂,她不知唸書聲什麼時候才能再響起來…… 母親就那麼站著,靜靜的。 母親回到了家。她先把頭上的發卡摘下來放進了包袱,然後就在炕沿上坐下了。 姥姥坐在炕上,她一直在諦聽母親的動靜。很顯然,她已經知道了很多。她本來不想說話的,可實在憋不住,還是說了。她說:「弟兒,咱吃飯吧。」 母親並不想吃飯,她正在呆呆地看著早做好的飯。可是,聽了姥姥的話,她還是站起來,她一站起來,便禁不住又哭了。 她一邊哭著,一邊來到廚房,用另外的碗揀來了蒸餃兒,放到飯桌上。 這樣做的時候,她始終在默默地流淚。 ------------------ 文學視界掃瞄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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