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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京師順德府本身沒有幾座山,往西卻是千峰萬巒的太行山區。城位於平原上,城內卻有一座唯一的土山。
  城東土山南崗的姚宅門子老鍾和,這天入暮時分,拉開大院門伸頭向外瞧,頗感意外地立即將門拉得砰然大開,搶出門外向階下站著的人呵呵笑。
  崗的前面是東門橫街,全是些古老宅第,平時很少有人行走。已經是三月暮春,江南是草長鶯飛,而順德城依然寒風凜冽,雪化後的冷氣團濃得化不開,大多數市民的老羊皮襖,還不能從身上脫下來。
  門階下,站著一位雄健的年輕人,背上有包裹,握了棘木問路棍,沒穿皮襖,青緊身裌襖外加一件羔皮背心,顯得更為壯實。
  「鍾叔,您好,你老人家愈來愈健旺啦!」年輕人笑吟吟地往上走打招呼。
  「三少爺,今年這麼早就返家了?」老鍾和上前接包裹,紅光滿臉腰健腿穩的身軀絲毫不顯老態:「莫不是回來趕祭祖吧?大少爺二少爺大概在這三兩天可以到家,今年京都很亂,兩位少爺要照顧京裡的店面,所以要晚回來幾天。」
  「我爹娘好嗎?」年輕人大踏步往裡走。
  「老爺過年後就不曾出過門,修煉得很勤。主母回娘家去了,明後天才回來。」
  這位年輕人,就是隨白眉神魔學藝的姚文仲。前後將近六載,每年清明前兩天,一定會返家祭祖,與家人團聚幾天,隨即風塵僕僕遠走。
  白眉神魔是個好動的人,在某地結廬而居,很少超過一年以上。老家在福建武夷山,武夷柳家在當地是大戶,附近的山民,卻不知道柳家的老太爺柳海天,是武林朋友聞號喪膽的白眉神魔。
  江湖人真名反而不彰,真正知道白眉神魔名字叫海天的人甚少。
  六年來,師徒倆遷居十次以上,足跡在中原三省的偏僻山水間,老人家就不曾返回過故里,以全心力調教姚文仲,雖則不時可以知道一些江湖動亂見聞,但嚴禁姚文仲過問,專心一志勤修苦練,最後才攜徒返武夷住了幾天。
  姚宅人了不多,長子次子皆遠至京都經商,女主人又回娘家去了,宅中顯得更為清靜。
  魔劍是玄門弟子,但並不出家做法師,修煉精進,平素很少出門,靜室不許人前往打擾。宅中有四五位男女僕人,與鄰居甚少往來。如果他老人家出外雲遊,家中更是人聲寂靜。
  柳家和姚家,師徒倆的家中情形似乎相反。白眉神魔不在家中居住,魔劍家的子女也不在家中生活。
  幾位僕人聽說三少爺返家,紛紛前來問好。
  「老爺在靜室。」內堂管事樊媽上前接了包裹含笑招呼:「哎呀!大冷天,三少爺怎不多加件外襖?快回房梳洗,我替你生爐子暖暖手。」
  「樊媽,別忙。」他反而脫去背心:「別把我看成嬌生慣養的娃娃,被爹發現生爐子取暖,準得挨上幾鞭於。別管我,我先去靜室見爹。」
  靜室在後院,地勢稍高,站在靜室前的門廊,就可以看清全宅的格局。
  靜室後面有丹房,可以嗅到令人舒暢的藥香。
  遠道歸來的於女,見了父母按禮須行大禮問安。父子倆見面,少不了拜見如儀。之後,父子倆坐在蒲團上話家常。
  「兒子,你好像又長壯了不少。」魔劍欣然問:「這次從何地返回?你師父可好?」
  「這次孩兒從福建來,送師父返鄉。」姚文件臉上有點愁容:「師父實然生了懷鄉病,所以孩兒特地送他老人家返鄉與家人團聚,師父不要孩兒了。」
  「不要你了?你不是說你師父準備調教你十年嗎?是不是你不成材……」
  「爹,怎麼往這方面去想?」他滿臉委屈:「去年夏天,師父本來就要孩兒出師歷練闖道,是孩兒賴著不肯走。師父年事已高,一回家含貽弄孫,哪有時間再監督呀?而且師父說,孩兒已經獲得神魔絕學的精髓,所差的只是火候了。至於歷練,哪是不能教出什麼來的。」
  「你是說,你已經獲得你師父的真傳了?」
  「孩兒不敢肯定,但師父的確是這麼說的。」
  「好,我們來試試看。這最近兩年,你的拳劍的確有了長足的進步,內功的進境也有斐然成就。我要知道的是,你的師門絕學神魔遁形術,到底有了多少根基。兒子,到外面去。
  暮色蒼茫,室內已一片朦朧。室外雖留有淡黃色的夕陽餘暉,視界不能及遠了。
  「爹,在室內不是很好嗎?」他笑笑說,笑容充滿自信與自豪。
  「真的?不是開玩笑?」魔劍反而一愣。
  靜室別無長物,青磚牆古樸而不加塗紛堊,長兩丈寬丈四,前後有門,左右有窗,除了蒲團別無桌椅,在這窄小的空間裡,要施展遁形術,簡直是開玩笑。
  而且魔劍並不真的很老,目力甚至比壯年人還要銳利,內功拳劍名震天下,豈能在這種高手名宿眼前遁形?
  「真正說來,遁形術該是輕功出神入化的境界,與玄門道術中的五行遁術性質不同,技巧也各異,五行遁術要複雜些……
  話未完,魔劍突然一掌拍出。
  姚文仲曾經多次被他老爹一下子就擊倒,未拜白眉神魔為師之前,可說吃足了苦頭。後來在最初的三年中,也不時被揍得天昏地黑,直至最後兩年,方能警覺地自保,他老爹再也無法整治他了。
  兩人相對而坐,伸手可及。這次他老爹採用出其不意的貼身攻,而且用了內力,掌力可在八尺內傷人,這一掌似乎存心要他好看,志在必得。
  微風颯然,青影隨掌勁後飄,接著一閃即設。
  魔劍不假思索地自左至右連發七掌之多,可是,掌勁有如泥牛入海,自行在丈外消散於無形,僅向右側拍出的兩掌,撼動大青磚發出迴旋的呼嘯聲。
  七掌皆不曾及物,不曾擊中人體,囚為沒有人體可擊,而淡淡的撈朧幻影不時閃動,目力不夠銳利的人,根本看不到閃動的幻影。
  魔劍一怔,頭部不再轉動搜尋,定下心神凝神運耳力傾聽。
  不時可以聽到隱隱的氣流輕嘯聲,就是不見人影,也聽不到足音。
  但在感覺上,感覺銳敏的人,確是感覺有人在室內移動,絕大多數的人,無法感覺出這種變化現象。
  片刻,靜得可怕。
  魔劍感覺出什麼了,突然跳起來,閃電似的旋身伸手便抓。
  一抓落空,身後鬼影俱無。
  「孩兒在丹室。」內間傳出姚文仲的叫聲。
  門窗都是關閉的,人怎麼可能無聲無息進去的?至少啟門閉門該有輕微的聲息發出。
  魔劍一閃即至,拉開了丹室門。
  「爹,如何?」身後傳出姚文仲的語音。
  丹室內鬼影俱無,魔劍聞聲放門轉身。
  「咦!你到底藏在何處?樑上?」魔劍驚問,真的吃驚了。
  姚文仲安坐在原先所坐的蒲團上,狀極悠閒,僅呼吸有點緊而已。
  「影隨人轉,折向傳音。爹,這是遁形術的玄奧境界。」姚文仲微笑著說:「孩兒一直就附在爹身側,氣流呼嘯只是轉移注意力的技巧而已。」
  「我一直就覺得有淡淡的人影急速閃動變幻。」
  「那是爹太過全神貫注,是爹的心在閃動變幻而被視覺欺騙了。假使爹能凝神內視,就可以察覺出孩兒的位置了,小技巧是逃不過行家法眼的。」
  「晤!真不錯。」魔劍回到自己的蒲團坐下,讚許地說:「假使你用這種絕技,做喪心病狂的事,一定會遭到天譴的。」
  「孩兒不曾做喪心病狂的事。」姚文仲鄭重地說,有如神聖的誓言。
  「那就好。白眉神魔橫行天下,神憎鬼厭,但他一生中,從不做喪心病狂的事。他要整治一個人,會給對方一千個該整治的理由,從沒要任何非份之財。」
  「從不殺害不會武功的人。」姚文仲加以補充:「他要是伸手管事,就不管對方是何根底。因此,似乎又恨又怕他的人中,白道人士要比黑道朋友更多些。所以,他的綽號被稱為魔。」
  「真正與你師父別苗頭爭雄長的人,是一僧兩尼三散仙,還有一位擊衣劍廖無痕。這七個人,都是以靜制動的武林超絕高手,他們雖然已經息隱多年,但迄今恐怕仍然健在人間。日後你如果碰上這些人的子弟門人,必須十分小心。」
  「孩兒自當小心在意。」
  「你大哥二哥已經在京都有了基業,生意興隆置產甚豐,城外東鄉的田莊,他們讓給你繼承……」
  「爹,我不要。」姚文仲一口拒絕,語氣堅決。
  「這……你不要也得要。」
  「孩兒……」
  「你給我聽清了,落葉歸根,連白眉神魔也返鄉納福,你還能不要根?我給你五至十年時間歷練,如果象為父一樣一事無成,只賺了二流的虛名,那你必須急流勇退回鄉握鋤頭,記住了沒有?」
  「孩兒記住了。」姚文仲極不情願地回答。
  「假如你能幸運名滿天下,三十年後你也得自隱。三十年是一世,一世之雄也該心滿意足了。現在,我們去晚膳。晚上再談。」
  「三十年,一世……」姚文仲喃喃地自語。
  一世,三十年,一個歷練江湖的武林人,能有幾個一世歲月來排命爭榮耀?絕大多數的人,一出道便路死路埋了。
  世間是肉食者的天下,江湖人是天下的悲劇性人物。不管你是什麼人,一生一世都得在名利場中打滾。絕大多數的人,都跳不出酒色財氣四堵場,都得受七情六慾所支配。
  出家人擺脫了七情六慾嗎?不見得,成佛成仙,何嘗不是欲的一種?
  和州城內的百福寺,是本州的第一大叢林。
  從和州乘船,一天一夜就可以抵達南京。它本身就是南京的直隸州,商業繁盛的大埠。江對面,就是有名的名勝採石礬。
  百福寺有百餘名僧侶,全都是中年以上的人。這些和尚們,十個之中,總有三五個身上有酒肉氣。
  住持百袖大師,紅光滿臉白白胖胖,身上不但酒肉氣甚濃,而且帶有銅臭味,天生的一雙勢利眼,但當地的士紳們,居然稱他為有道高僧。
  這得歸功於現任知州倪大人的知遇。知州夫人信佛極為虔誠,大和尚三天兩頭往知州大人的公館跑,為夫人講佛法。大和尚真讀了幾卷經,自然說起法來天花亂墜。鄭州大人夫婦稱大和尚為有道高僧,士紳們還能不跟著起哄?簡直把大和尚捧上了西天,最好捧為菩薩的化身,這才能博得知州大人另眼相看。
  在和州,誰敢過問百福寺的事?尤其不敢過問百袖住持的事。
  其實,出家人的俗務事並不多,誰閒得無聊去過問呀?實在沒有人去注意一個出家人的事。
  住持是一寺之長,自己有靜室禪房,禪房位於經樓的西隅,是全寺最清靜的地方。全寺最少人走動的地方就是經樓,和尚們幾乎天天為人做法事,賺香油錢要緊,那有工夫認經?那些佛經的一百個字當中,至少有三十個字的字義一般和尚看不懂。那些什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什麼「波羅密」什麼四阿合(修多羅藏)、俱捨婆沙(阿毗曇藏)、五部毗尼(戒藏)……恐怕真能念而又能懂的人,真找不出幾個。
  也許百袖大師能念得正確又能懂;因為只有他才不時到經樓走動,至於他是否去讀經,就無人得悉了。
  五月天,夏汛正盛,大江濁浪滔滔,江上帆影片片。一艘客船靠上了岸,旅客在紛攘中擁上了碼頭。
  姚文仲穿了一襲青長衫,青腰巾懸著精緻的荷包,提了一隻大包裹跳上碼頭。他比六年前長高好不少,也更壯實了,只是臉上稚容退盡,他已是成熟了的青年人,但面貌卻沒有變,劍眉虎目,輪廓分明。
  由碼頭夫子提了行囊領路,疾趨清淮市。
  清淮市是城外自然形成的小市集,北面就是橫跨在橫江河上的清淮橋。站在橋頭向北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城門進出形成人潮,似乎每個人都在忙碌。
  通常,不在和州辦事的旅客,寧可在清淮市的客棧落店,不進城投宿,在城外比較不受拘束。有事進城也方便,過了橋便是城門口。
  已經是未牌初,還有充裕的時間進城活動。姚文仲在橋頭附近的悅來老店投宿,洗漱畢換了一襲灰藍色長衫,先在市街走了一圈察看形勢,隨即過橋進了州城。
  百福寺在城東南角的東石坊,寺對面是市街。寺本身佔地甚廣,大雄寶殿是附近最雄偉、最吸引人的建築,因此寺前形成小市街,不像是佛門清靜地。
  姚文件先在寺四周走了一圈,憑他走了多年江湖的經驗與見識,形勢便—一瞭然,這便是江湖人所說的探道,準備工作事前必須辦妥,看清形勢,辦起事來才能收放自如。
  回到寺前的小市街,買了一些香燭,進寺裝模作樣參拜三寶如來一番,隨眾香客跟著知客僧在各處瀏覽,這才施施然出城返回客店。
  傍晚時分,落店的旅客漸多,店中十分忙碌。他所住的三進院客房,掌燈時分便已客滿。
  三進院錯落建了十餘間上房,沒有前面大院那麼嘈雜,旅客大多數攜有內眷,照料的店伙有一半是婦人。在他的隔鄰有座小食廳,供上房的旅客進膳。
  食廳的格局是三段式的,每段設四桌。東首四桌沒有食客,他佔了近東窗的一桌。一位大嫂替他送來兩壺酒,四式下酒菜便自行離去,替其他的旅客張羅。
  喝了兩杯酒,一位店夫領了五位姑娘入廳,在他的鄰桌就座,但只有一位穿紫色劍裝的佩劍小姑娘就坐。其他四位稍年長的綠衣姑娘,則在兩旁侍立。
  四位綠衣姑娘也穿劍裝,是墨綠色的,也佩了劍,帶了百寶囊。只消看第一眼,便知是四位侍女。
  香風滿座燈火生輝。
  他暗中喝了一聲采,好神氣好美麗的小姑娘!
  目光一接觸小姑娘靈活銳利的鳳目,他急忙低頭收回目光。
  這位姑娘的目光真的太銳利,似乎可以看穿對方的肺腑,美麗的面龐綻放出女神般的氣勢,真可以讓大多數的男人不敢平視。
  當然,她那一身勁裝和古色斑斕的寶劍,也讓大多數的男人害怕。
  四位侍婦稍年長些,年在雙十上下,也盛氣凌人,一個比一個冷傲,一個比一個美麗。大概年輕貌美的出色姑娘們。都十分自負驕傲,尤其是身上帶了劍的時候,更是不可一世,讓膽氣不夠的男人望而卻步。
  紫衣姑娘曾經瞥了他一眼,不再理會。也許他打扮得像個平凡的小商賈,引不起武林女英雌的注意。
  店夫送來了飯菜,四侍婦在旁侍立。
  香風又起,又進來兩位少女。
  姚文仲一怔,好傢伙!似乎天下間的絕色美女,今晚在和州的平凡客店裡聚會啦!
  兩位新來的少女,也是一主一婢,在穿章打扮上一看便知。主人穿翠藍色衫裙,小腰肢也佩了劍。穿衫裙雖然沒有穿勁裝富有英氣,但卻顯得更具有吸引人的風華。這位少女的臉貌,與紫衣姑娘同樣出色,但眼神沒有紫衣姑娘銳利刺人,櫻桃小口也流露出笑意,一看便知是性情相當隨和的姑娘。
  果然不錯,主婢倆是同桌進食的,年紀相若的侍女在下首就坐,不像是主婢,倒有點像姐妹。
  紫衣姑娘一面進食,一面留意翠藍衣裙少女的舉動,眼神相當複雜,可看出明顯的敵意。
  同性相斥,才貌超絕的女性,表現得最為明顯,對與自己才貌匹敵的姑娘,小心眼必定不自在。
  姚文仲是局外人,他知道,假使他有任何引人注意的舉動,都可能引起麻煩,因此他乖乖地進食,目光盡可能留在酒菜上。
  假使他多看一方幾眼,很可能引起另一方的妒意。驕傲自負的姑娘們,發起脾氣來是很會找理由的。
  互不相識,相安無事。
  一陣腳步響,來了兩位英俊的年輕勁裝武士。
  平衡的局面,立即打破。
  「哦!真巧,又碰上啦!」領先那位劍眉高挑、虎目精光四射的銀色勁裝佩劍年輕人,向紫衣姑娘含笑打招呼:「南門姑娘,怎麼也來到和州?幸會幸會。」
  另一位穿黑勁裝的英俊年輕人,目光卻落在鄰桌的翠藍衣裙少女身上,眼中湧起喜悅的光彩,目不轉瞬像是看呆啦!似乎已忽略同伴的存在,不理會同伴向紫衣姑娘打招呼。
  「你能來,我就不能來?」穿紫衣的南門姑娘冷冷地回報對方熱情的招呼:「和州又不是你薛家的後院,不許外人進入。」
  「唷!姑娘的火氣好大,生誰的氣啦?我薛其昌可沒惹你生氣吧?」銀衣年輕人不介意,依然笑吟吟地說:「在下的滌塵莊在山西平定州,與南京和州相距數千里,就算家父有翻天覆地之能,也不可能把和州移作後院呀!何況滌塵莊僅是名列天下五莊之一,比起令尊雄霸天下號令江湖的風雲會,未免小巫見大巫差得太遠了。」
  話中有刺,這位年輕人薛其昌,原來也是驕傲自負的人,雖然在驕傲的絕色姑娘面前,仍然不肖低聲下氣。
  姚文仲卻心中一跳,也大感意外。
  風雲會這幾年已是化暗為明,以雷霆萬鈞的聲勢橫掃江湖,成為最具實力的黑道會社之一,向江湖的三教九流朋友顯示實力,恩威並施左右江湖大局,各地重要的江湖行業,皆有該會的爪牙伸入控制。
  該會的會主南門天宇,綽號叫霸劍功曹,往昔的名號輩份,與姚文仲的老爹魔劍相等。經過多年的暗中活動擴充實力,目下居然聲威如日中天,名頭凌駕同儕,赫然成為領袖江湖的霸主了。
  這位紫衣姑娘,就是南門會主的千金南門靈鳳,由於初出道露面不到兩年,還沒獲得綽號。
  不過,今年春季。該會的人傳出消息說,已由一群武林名宿出面,贈送綽號的儀式已經舉行了,綽號叫紫衣仙子云云。
  一代霸主的千金,難怪氣勢不凡。
  滌塵莊名列天下五莊之一,莊主伏魔一劍薛興隆,是當代大名鼎鼎的名劍客之一,號稱天下第一劍,相當嚇人。
  伏魔一劍就算不配稱武林主宰,他師父天下一僧可是早年的宇內第一高手,來頭甚大。一僧兩尼三散仙,這一僧就指伏龍尊者悟因大師,也稱天下一僧。
  滌塵莊主到底有幾個兒子,江湖朋友知道底細的人不多,反正這位銀衣劍客薛其昌是他的兒子,卻是盡人皆知的事。也就是說,銀衣劍客是天下一僧的徒孫。
  前代宇內第一高手的徒孫,不但來頭大,而且真才實學也超塵拔俗,誰也惹不起這位武功超絕的滌塵莊少莊主,江湖朋友見了他只好敬鬼神而遠之。
  因為這位少莊主的嗜好和性情,皆比任何人都特殊。比方說,好色。他對女人不怎麼選擇,只要合他的胃口,美不美並不重要。弄到手之後,他會大大方方地在玩膩之後,贈送一筆珍寶做嫁妝,讓這女人任意嫁人而毫無芥蒂,比那些不愛就幽閉在家的男人有氣量,所以有些人稱他為最會享受女人的男人。
  兩個門第高高在上的男女,在這小客店中碰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有姚文仲加人,沒事也會有事。
  他的眉梢眼角,出現了肉食獸類覓食時的特有光芒。
  風雲會雖然已經公開號令江湖,但一會三堂仍保持極端秘密,要找該會的會址所在地,那是不可能的事。
  要尋找該會的主腦人物,也十分困難,連該會派在各地執行號令的會中地位相當高的人物,也不知會中主要執事人員的行蹤。
  南門靈鳳對銀衣劍客本來就沒有多少好感,她對一個好色男人不感興趣,她是一個眼高於頂,具有獨佔性的女人,受不了好色男人拈花惹草的壞德行。因此雖則銀衣劍客風流倜儻才華絕世,仍然難獲她的好感。
  銀衣劍客這一串帶刺的話,引發了她的怒火。兩個眼高於頂的人碰在一起,勢必發生無可避免的衝突。
  「風雲會是號令江湖,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成就。」南門靈鳳也用帶刺的話回敬:「多少年代以來,號令江湖的霸主此起彼落,代代更易平常得很。倒是自以為領袖武林的豪士,相當少見,武學深如瀚海,誰也不甘心雌伏,當今的少林武當兩大武林泰斗,從來就不承認什麼武功天下第一的武林領袖。滌塵莊要想領袖武林,前途坎坷仍待努力。風雲會號令江湖,江湖人形形色色不難統率,大多數的九流人士不會武功。而武林人士卻上起英雄豪傑,下迄會用小刀子從後面捅人的混混,個個都是雄心勃勃的霸才。所以,滌塵莊事實上的聲威,比風雲會強一百倍,風雲會至少迄今為止,還不敢與武林的風雲人物正面衝突,所以你滌塵莊的少莊主,就一而再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神氣極了,有如……」
  「有如雄孔雀,向雌孔雀炫露自己美麗的羽毛。」鄰座的姚文仲突然冒出兩句有利刺的話。
  傳出一聲忍俊不置的嬌笑,是那位翠藍衣裙少女所發,纖手掩住櫻桃小嘴,充滿靈氣的明眸笑意盎然。
  在兩個針鋒相對的強者之間挑動是非,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向某一方瞪上一眼,就可以引發狂風巨浪。
  姚文仲不僅是瞪上一眼,而是投下一枚爆炸猛烈的炸彈。
  翠藍衣裙少女這一笑,就是及時引爆的引爆劑。
  銀衣劍客失去了耐性和風度,拍桌倏然而起,虎目中冷電四射,殺氣直透華蓋。
  黑衣同伴本來將注意力完全放在翠藍衣裙少女身上,這時也神魂入竅,轉首向姚文仲注視。
  「薛兄,大人不記小人過。」黑衣同伴急急地說:「犯不著和這種不知死活的小輩計較。」
  「於兄,你知道這小混蛋說話多可惡?」銀衣劍客殺氣騰騰地向姚文仲走去:「我要他後悔八輩子。」
  姚文仲的話,也惹火了南門靈鳳。他不曾見過鳳凰,當然不知道鳳凰是怎樣向異性求愛的,世間已經沒有這種神話中的鳥,他只見過孔雀。
  南門姑娘芳名叫靈鳳,被他形容成孔雀低了一大截,怎不惱火?
  「你怎麼胡說八道?登徒子!」南門靈鳳沖姚文仲冒火地罵:「不會說話就閉上嘴,沒人認為你是啞巴,真是豈有此理。」
  姚文仲是有心人,他已經收到預期的效果,準備把火點旺些。」
  「很抱歉,姑娘,在下不會說話確是實情。」他站起笑吟吟地抱拳陪禮:「只是指在下是登徒子,在下可擔當不起,要知道,並不是人人都可以成為登徒子的,必須具有登徒子的條件。你看,在下無財無勢……」
  銀衣劍客已到了他桌旁,手按上了桌面,一碟菜突然離桌飛起,向他的臉部飛砸。
  他陡然一驚,也無名火發。
  這不是拍桌將碟震起,而是借物傳勁,正是天下一僧伏龍尊者的佛門神功的另一流派絕技。
  借物傳勁本來不算什麼絕技,人使用刀劍本來就是借物傳勁,而天下一僧的這門絕學,可以折向傳力。銀衣劍客手向下按桌面,力道折傳至碟,碟再折向上飛傷人。
  假使重拍桌面,菜碟也可以跳起,但力道大半消失,決不可能傷人。而銀衣劍客是不著痕跡輕按桌面,菜碟飛起的勁道極為可怕,速度似乎並不太快,但帶起的勁風已可看出非同小可。
  銀衣劍客要一舉毀去他的面孔五官,手段不光明,卑鄙惡毒而且陰狠。
  倉促間,他噴出一口丹田真氣。
  這是玄門內丹正宗玄功,修至地行仙境界的人,可以吞火吐劍,先天生秉賦不足的人,練一百年也毫無所成。
  他還沒修至這種境界,但已是超塵拔俗的成就了。
  菜碟與菜餚在他的面孔前突然折回,反而向對面的銀衣劍客飛撒,甚至連湯汗也一起反飛。
  同一瞬間,銀衣劍客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他的右掌,也從下面吐出。
  客店的食桌,比一般家用的八仙桌為大,便於不同伴的客人共桌,足有六尺見方。兩人相對攻擊,各懷機心,本來就彼此皆已暗中神功默運,攻擊必定石破天驚。
  在轟然大震碎磁亂飛中。兩人同向後退,沉重堅實的食桌,像拉朽般崩碎下塌。
  暴亂中,穿黑勁裝的於兄,悄然出現在姚文仲身後,迎著急退而來的姚文仲背部,一爪抓出。
  側方同時伸來一雙纖手,奇準地扣住了於兄的脈門,抓勢半途而廢。
  同一瞬間,姚文仲上身反向前仆,雙腳凶狠地後踹。他發覺身後有人偷襲,不假思索地反擊,身形已控制由心,反擊出乎本能,行動趕在念頭的前面,危境中,這種反應是保命的不二法門。
  雙腳齊中,絕技驚人。
  於兄大叫一聲,左膝幾乎被踹斷,砰一聲大震,後退時背部撞在牆壁上。
  制住於兄脈門的人是南門姑娘,她驟不及防,右脈被姚文仲的左靴擦過,要不是及時扭身閃避,必定被踹實,嚇了她一大跳,感到被擦處火辣辣地很不好受。
  諸多變化,發生得快,結束也快,像是同一瞬間發生和結束。
  對面,銀衣劍客臉色一陣青,穩下馬步,虎目中殺機熾盛,手搭上了劍靶。
  姚文仲剛躍起,發覺自己必須面對一頭發威的雌虎。
  「啐!我幫你攔阻這個姓于的偷襲鼠輩。」南門靈鳳柳眉倒豎,氣勢洶洶:「你是這樣謝我的?嗯?」
  「對不起,對不起。」他錯了道歉,臉色冷現蒼白,一掌硬拚,他發現銀衣劍客的掌力可怕極了:「我……我以為你……你也……」
  「我也是偷襲的鼠輩?」
  「情勢不由人嘛!南門姑娘,我已經道過歉了。」
  「我不接受你的解釋。」南門靈鳳固執地說。
  他本來有意接近南門靈鳳,他有利用這位姑娘的目的,經此變故,反而事與願違。他畢竟年輕,修養有限,經此一激,便忘了自己的目的,氣往上衝。
  「不接受就算了。」他憤然說:「就算我欠你一筆人情債好了,有機會我一定還給你!」
  說完,他舉步便走。
  一聲劍鳴,銀衣劍客撥劍出鞘迎面一攔,劍身一片銀白,冷氣森森襲人。
  「在下的事還沒了。」銀衣劍客恨聲說:「小輩,撤兵刃。」
  「你閣下不是下三濫的混混。」他冷冷地說,在劍尖前毫無懼容:「你要在大庭廣眾間拔劍逞英雄嗎?你這算什麼英雄?」
  「哼!你……」
  「你別忘了你的身份,滌塵莊的少莊主,是這樣在江湖叫字號的?挪開你的劍。」
  所有的食客,全都驚惺地向這一面注目。幾個男女店伙,躲在一旁發抖。
  「薛少莊主,本姑娘也認為你太過份了。」翠藍衣裙少女正色在旁接口:「這裡的人,都是這間客店的旅客,在這裡一言不合就打打殺殺,傳出去並不見得光彩,恐怕會影響少莊主的聲譽呢。」
  「你要管在下的閒事嗎?」銀衣劍客不悅地問。
  「本姑娘是目擊的人,有權說句公道話。」
  「哼!你似乎很有自信。」
  「理字當頭,該說就說,與自信無關。」
  「姑娘貴姓?」
  「姓廖
  廖姑娘旁立的侍女,哼了一聲拔劍出鞘。
  「擊衣殷血,劍過無痕。」侍女舉劍高吟。
  銀衣劍客一驚,臉色一變。
  「原來是南昌廖家的姑娘,難怪敢管在下的閒事。」銀衣劍客悻悻地說:「有機會的話,在下必定向姑娘領教廖家的劍道絕學。」
  南昌廖家,主人擊衣劍廖無痕,是與天下一僧同一年代的武林絕頂高手,名頭與一僧兩尼三散仙相等。同輩的白眉神魔,與這七位絕頂高手多少有些過節。七人彼此之間.也互相排擠,面不和心也不和。
  銀衣劍客的師祖是天下一僧,自然對廖姑娘有成見。
  「本姑娘初次出門遊歷天下,不想與任何人結怨,更不希望與任何人爭強鬥勝。但出了事決不怕事,理字當頭不會退縮。」廖姑娘這番話是含笑說的,語氣卻相當強硬。
  姚文仲大感驚訝,看廖姑娘一直就笑容純真,性情隨和,原來外表看人是靠不住的,這位廖姑娘內心卻是堅強無畏,有強烈的自尊,與隨和的外表截然不同,柔中蘊剛,頗不簡單,是屬於胸有城府一類人物。
  他也是一個外柔內剛的人,笑夫子將他的外表,調教成玩世不恭的型類,白眉神魔卻將他的內心,鍛煉成堅毅甚至悍野的典型。在氣質上,與廖姑娘同一型類,因此,他平空生出意氣相投的感覺。
  「好,在下記住你的話。」銀衣劍客打退堂鼓。明知姚文仲是勁敵,再樹廖姑娘為敵豈不太傻?加上南門姑娘也表示出敵態,今晚再逞強決難討好,所以見機下台,說完收劍入鞘。
  「本姑娘也記住閣下的威脅。」廖姑娘含笑說,清澈的鳳目中冷電一閃即沒。
  「閣下,咱們的賬以後再算。」銀衣劍客狠瞪著姚文仲,「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姚文仲。」姚文仲說出姓名,大踏步走了。
  從此,姚文仲三個字,開始在江湖叫開了,武林中有他一席地。
  能與銀衣劍客拚成平手的人,在江湖足以獲得應有的地位。銀衣劍客出道五載,據說從沒碰一敵手,栽在他劍下的一流高手不知凡幾,有些高手名宿也在他的劍下除名,今晚居然碰上強勁的對手,等於是幫助姚文仲成名,實非他始料所及。
  南門靈鳳恨恨地目送姚文仲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恨意從內心深處不住湧升。她自己驕傲,卻見不得別人也驕傲。
  「叫店伙重新送食物來。」她向四位侍女叫:「真該死!連吃一餐飯也不平安。」
  她的目光包含敵意,瞪了鄰桌的廖姑娘一眼。為何?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銀衣劍客又怒又恨,不再進食,偕同姓于的向外走,在廳門轉頭輪番注視兩位姑娘一眼,冷笑一聲,這才大踏步了。
  上房通常分內外間,外間可以當客室使用。銀衣劍客與於見比鄰而住。兩人在銀衣劍客的外間挑燈品茗低聲商談。
  「小丫頭的武功,比兄弟高出甚多。薛兄,兄弟對付不了她,她手上的勁道可怕,一沾脈門便堅逾精鋼扣得死緊。於兄不住搖頭苦笑:「要對付她,你得另請高明,要不要兄弟替你設法?」
  「暫時不要。」銀衣劍客自信地笑笑:「真要用強,我自信還可以應付,問題是,時機還沒成熟。」
  「薛兄的意思是……」
  「迄今為止,我還沒查出風雲會的中樞在何處,等有了頭緒再作打算,線索全在小丫頭身上。」
  「薛兄,你在浪費工夫。」於兄大搖其頭:「小丫頭帶了人邀游江湖,不過問會務,沿途不與各地分會的人接觸,你怎麼查?再不改弦易轍,須防有人捷足先登。」
  「於兄的話似有用意……」
  「對,姓姚的小輩就是你莫大的威脅,誰敢保證他不是沖小丫頭而來的?他的人才武功,不是兄弟長他人志氣,他並不輸於你多少。要本,小丫頭怎會出手助他?顯然對他已有幾分好感,他將是你最強勁的競爭者。」
  「這……」銀衣劍客臉色一變。
  「一莊一會能結成親家,雄霸天下指日可待。」於兄繼續鼓如簧之舌:「武林人有一大半從事江湖行業。另一半由薛兄你統率號令,何愁霸業不成?目下的武林至尊五虎嶺仰雲山莊公孫莊主,其實只能代表白道英雄小部分二流人物,有名無實,算不了武林領袖。而滌塵莊令尊交遊遍天下,世家名門宇內同飲,只要登高一呼,有風雲會支持,必定水到渠成。薛兄,良機稍縱即逝,你可別輕易放過了,以免後悔。」
  「有道理。依於見之見……」
  「兄弟當代為策劃,以促其成。」
  「兄弟先行謝過,請教良策。」
  「薛兄也請為兄弟促成廖姑娘的事。」
  銀衣劍客會意地點點頭,並不感到意外。
  「那是當然,於兄。」銀衣劍客拍胸膛保證:「兄弟當全力支持。進廳的第一眼,兄弟就知道你被廖姑娘迷住了,一見鍾情,所以有點失魂落魄,哈哈!」
  「薛兄見笑了。」
  「該如何進行?」
  「兄弟準備如此這般……」於兄說出自己的妙計,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名與色連在一起,足以讓世人爭得頭破血流。
  同一期間,一艘中型客船自下游向和州江面航行。這一段江流水勢不險,治安良好,船隻夜航以貨船為多,客船則以包船為主,數量有限。
  這一艘就是包船,而非船行的定期客船。風帆已經張滿,速度相當快,破浪逆水上溯,船桅燈在江風中猛烈地搖晃,浪花撲上艙面,聲如萬馬奔騰。
  控舟的幾個船夫皆渾身是水,不時發出吆喝,通知後面掌舵的艄工水面的景況。
  一陣大浪撲上艙面,隆然聲中船一沉一浮,右舷實然鑽上一個赤條條的人影,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中間的官艙共分四間,十餘位男女老少旅客,皆暈船暈得天昏地黑,一個個早已動彈不得。
  當一群赤條條手握刀斧的強盜破門而人時,沒有人能爬起來反抗,甚至連叫救命的氣力都消失了,昏昏沉沉地挨刀。
  主要艙間內是一雙中年夫婦,兩人大概腹中已嘔吐得乾乾淨淨,連滾動的力氣也沒有了,昏沉中,只聽到艙門發出巨響。還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賊人們已用斧砍毀艙門一擁而入。
  「哎呀!你……你們……」中年人總算能發出叫聲,但隨即被一名強盜的刀尖塞入口中,叫聲頓止。
  進來了五名賊人,一名虯鬚賊首先便一掌將中年婦人劈昏,分別捆住手腳擱在一旁。
  另三名開始翻箱倒櫃搜尋財物,衣物撒滿全艙,金銀、首飾、古玩……值錢的盛放在一隻衣物箱內。
  「老大,沒有八珍箱。」一名賊人向制住中年人的首領叫:「這是最後一間艙房,可說已經搜遍了,沒有。」
  「老七老八搜底艙,怎麼不來稟報?」首領老大粗眉深鎖:「把每個船夫拷問一遍,我不信搜不出來,哼!」
  「老七老八正在逐一問口供。」破艙門外出現另一名賊人,肩上扛了一個半裸的昏迷少女。
  「要快,以免耽誤。」首領揮手叫,目光落在驚得快昏了的中年人面部。
  「要他說。」那名賊人指指中年人。
  首領收回刀,劈劈啪啪給了中年人幾耳光。
  「哎……」中年人被打得清醒了。
  「你是借病退職衣錦還鄉的京都吏部郎中袁永康。」首領險森森地說,刀尖慢慢移向對方的口部:「與廠衛那些豬狗勾結狼狽為奸,買官收賄日進斗金,連方面大員也必須買你的賬,所以京都的人,把你叫做十孩兒之一。早些年,你收了一隻八珍箱,對方得以外放常州知府,把常州的百姓刮得天高三尺,沒錯吧?袁大人。」
  「我……我我……」
  「我要那只八珍箱。」首領厲聲說。
  「饒……饒命……」袁大人的叫聲不似人聲.倒像是野狗夜號。
  「你要保住箱還是保住命?」
  「我……這次經……經過南……南京,八……八珍箱已……已經獻……獻給馬……馬侯爺……」
  「混蛋!」首領憤怒得跳起來。
  「我……我如果不獻給他,我……」
  「你們這些奸官,早晚會狗咬狗的,只是連累太爺白忙一場,去你娘的!」首領恨恨地一腳踢破了袁大人的腦袋,扭頭出艙。
  其他賊人帶了財貨,拽上昏了的女人隨即跟出。
  賊人有十餘名之多,船已傍岸,所有的舟子與袁大人的眷口,除了有姿色的女人之外,全被打昏捆上石頭,船也裝上了大石,然後由幾名賊人駛至江心,鑿穿船底直待船沉桅折,這才跳水走了。
  大江每年不知有多少船沉沒,這艘客船從此在水底慢慢地腐爛、消失。
  三更天,一個夜行人從百福寺的左側越牆而入。
  在不遠處一座偏殿的簷牙下,隱伏著另一個夜行人,立即躡在第一個夜行人身後,像個無形質的幽靈。
  百衲住持的排房是一座獨院式的苦行靜修室,遠離其他僧侶的禪房。
  傳出一聲夜鶯的清嗚,一株大樹下閃出一位僧人。
  夜行人一閃即現,彈指三下。
  「辛苦了,如何?」僧人低聲問。
  「剛辦妥,倪老大在嗎?」
  「在,安歇了。你知道,參歡喜之禪是很辛苦的。你進去吧!可能還醒著!你獨自來的?」
  「是呀,弟兄們都在萬柳堤,我不讓他們進城。」
  「我聽到一些聲息。」僧人用目光四下搜索。
  「什麼聲息?」
  「這……不能斷定,你進去吧,」僧人揮手。重新隱入樹下。
  「你最好不要理神疑鬼,咱們做的案神不知鬼不覺。」夜行人一面走一面說。
  由於有人警戒,所以禪房的門是虛掩著的,萬一有事,房內的人也便於迅速搶出應變。
  百衲住持果然仍是醒著的,門外有人聲,這位大和尚便已警覺地起身,剛挑亮用燈罩掩光的油燈,夜行人便輕輕啟門而入。
  斗室簡陋,大木床卻沒有華麗的寢具,與那些有道高僧大為不同,高僧們照例只有一席一枕。一旁的矮几本來是作讀經用的,現在卻擺著剩酒殘餚。
  和尚們午膳後就禁食,而這裡晚間仍有酒萊。
  高壯的百衲住持站在床前,赤條條一絲不掛,雙手叉腰,像一頭沒有皮毛的熊。
  床上,側臥著一個沉睡著的裸女,妙態畢陳,薄衾掀在一旁,一無遮掩。
  夜行人是個精壯的大漢,正是在船卜行兇的賊人首領老大。
  「喝!倪老人真會納福。」賊人首領笑笑說,掃了床上的裸女一眼,毫不動容,似是司空見慣。
  「少廢話!怎樣了?」百衲住持粗野地問:「他娘的,已經五十出頭了,再不多享幾年清福,活著有屁的意思。」
  「一切順利,船上有咱們的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大吉大利,只是……」
  「只是什麼?賣什麼關子?」
  「八珍箱不在船上……」
  「什麼?」百衲住持幾乎要跳起來。
  「狗官經過南京,為免後患,將八珍箱獻給馬侯爺,今後就不會有人追查他的不法底案了。」
  「該死的!可惡。那馬侯爺……」
  「馬侯爺是國戚,府第在鳳陽中都,在南京有別館,但很少前往駐駕。倪老大,恐怕咱們得跑一趟中都。」賊老大苦笑。
  「什麼?你瘋了?」百衲大聲說:「中都公侯府第連雲,家將甲士材官如龍似虎,外圍有三衛兵馬保護,你敢前往送死?」
  「可是……」
  「可是什麼?」ˍ
  「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咱們收了常州苗知府五千兩銀子花紅,追回八珍箱,如果……」
  「如果你沒有命,給你五百萬兩也是無福消受。」百衲冷冷地說:「憑你的二十餘條好漢,與我的十二個殺手,恐怕連塞中都的污水洞也不夠。算了吧!去他娘的苗知府。狗官把八珍箱送給馬侯爺,不是咱們的錯,別管他啦!我會和他的心腹師爺打交道。收穫怎樣?」
  「有百十件珍寶,四箱金銀。」賊首說:「四個還不錯的女人,其中有兩個大閨女。你們的一份。明晚一定派人送來。兩個大閨女只有四五分姿色,全分給弟兄們享用好不好?」
  「去你娘的!一點也不好。明天晚上,必須把她們送來給我享用。如果我不在,可以直接送入經樓交給郝大嫂收管,知道嗎?」
  「好吧!你是老大。」賊首苦笑:「你的女人已經夠多了,何苦還和我們爭……」
  「去你娘的!這不是多不多的問題,而是規矩,你懂不懂?親兄弟明算賬,該分的一定要公平均分。好了,你走吧!」
  「好,明晚見。」賊首抱拳行禮告退。
  百衲掩上門,走近几旁喝了兩口酒,瞥了床上沉睡的裸女一眼,挑暗燈火,加上掩光罩,略一伸張手腳,這才滿意地走向禪床。
  剛要登床,驀地燈光乍明。
  和尚吃了一驚,突然轉身,身形下挫,站正時手中已多了一把精巧的尺八鶴嘴戈。
  矮几旁,坐著穿了灰色夜行衣、外系披風的姚文仲,燈火已經挑亮,正在泰然自若斟酒,像是禪房的主人,臉色平和毫無敵意。
  「過來坐,畢竟你是這裡的主人。姚文仲指指對面的蒲團:「床上的裸女不會在短期間醒來,不必顧慮她聽到你我的談話。」
  他臉上鎮定、從容、自信、泰然的神情,把和尚鎮住了,竟然忘了自己有兵刃在手,忘了撲上先下手為強,甚至忘了自己的赤身露體。
  「你……你這小子是誰?」和尚傻傻地問,目光注視著虛掩的室門。
  「不會有人闖進來的,你布在附近的三個警衛都困得要死,睡著了,當然他們懷裡沒抱有女人。」姚文仲舉杯喝了一口酒:「天殺的!你這雜種真會享福,利用佛門清靜地掩護劫財劫色。坐地分贓,在寺附近豢養殺手,經樓成為你藏財藏色的秘窟,禪房是宣淫的安樂窩。如果佛祖有靈,你會下十九層地獄的。」
  「你……你到底……
  「你不認識我了?」
  百衲一怔,專注地審視他片刻。
  「鬼才認識你這小王八蛋!」百衲凶狠地叫罵:「佛爺我從沒見過你這鬼樣子的貨色,你……」
  「想想看,六年前。」
  「六年前?」
  「陳州府交界處的界首集。」
  百衲像被人打了一悶棍,臉色驟變。
  「再看看我,你一定能想起些什麼。」姚文仲放下酒杯挺身站起:「不要說你記不起在下的相貌,雖然你假出家做了酒肉和尚,但你的底細仍然有人知道,你的相貌依然不會改變多少。風雲會的別館地窖中,燈光並不弱,你記起來了嗎?九個難友……」
  「哎呀!你……你就是那個小伙子。」百衲終於記起他了,接著臉色一沉:「小子,你從何處得來的消息,知道我血手瘟神倪化逃世出家?」
  「正確的說,你是逃避風雲會追殺,才化身和尚隱身的,你仍然在造孽,甚至變本加厲,在下真後悔那次救了你……」
  百衲終於抓住機會出手了,鶴嘴戈閃電似的朝心便點。雙方相向而立,伸手可及,這一戈勢在必得。
  姚文仲哼了一聲,退了兩步,手中暗藏的一根竹著,挺準地貫入百衲的右戶井,箸尖透背,貫穿了肩胛琵琶骨,勁道可怕極了。
  「嗯……」百衲悶聲叫,身形一頓。
  人影一閃,手一震,鶴嘴戈被拍飛,大鐵拳也著肉,砰噗噗一連四拳,全在百衲的大肚皮上開花,如擊敗革,其聲隆然。
  砰一聲大震,百衲重重地仰面倒在禪床上。
  噗一聲響,左肩頭挨了一記重掌。
  百衲再也支持不住了,全身像是崩坍啦!
  「不……不要打……了……」和尚嘎聲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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