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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圖窮匕見


  文斌也有打算,他在精心策劃製造機會。
  伏魔劍客的挑釁舉動,起初他並沒介意,這些小有俠名的江湖風雲人物,不是他要找的對象。但這次路上攔截,他從伏魔劍客的語病中,聽出可疑的征侯,引起他的疑心,不再把伏魔劍客從可疑的對象中排除了。第一步行動,便是向店夥計詢問,往來鳳陽的船期,然後獨自前往碼頭走了一圈,打聽僱船離埠的細節。打聽時故作神秘,透露的口風足以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他知道有心人一直就在他左近活動,眼線最少也有五名之多。他到了碼頭北端的堤岸,走向一艘泊在堤旁的單桅小船。這種短程小客船可乘坐十幾個人,屬於包租的客船,通常下航可抵鳳旭臨淮關。「大叔,很忙吧?」他跳上艙面,向整理艙面雜物的中年船夥計含笑打招呼:「在下打算僱船前往鳳陽,你這艘船可以接受嗎?」「我這艘船剛從鳳陽返回。」船夥計放下手中的雜物,和氣地謙恭地回話:「公子爺如果不急,略加打點便可啟程。」「哦!那就不便勞駕你了,在下的事並不急,急的是必須盡快離開貴地。」
  「急也急不在一時呀!公子爺。」
  「不但急在一時,而且愈快愈好。」他苦笑:「貴地的人排外性強,急於趕我走。」
  「公子爺可不要亂說。」船夥計笑了笑:「本地的人極為好客,從沒發生排外的事故。本州有不少子弟在外地謀生,不希望在外地受到排斥岐視,所以十分好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熱誠歡迎外客,也希望外地的父老歡迎我們的子弟。公子爺雇不僱船無關宏旨,請進艙喝壺茶,我派夥計替你去問問,打聽哪一家的船在最近啟航,請艙裡坐。」「謝啦!在下準備立即動身,得另找可動身的船隻,不打擾大叔啦!」
  「公子爺,那是不可能的事。」船夥計好意的解釋:「任何船隻進埠出埠,皆必須辦理出入手續,旅客出入境的申請,辦手續也得兩至三天,沒有任何船隻,敢冒被充公法辦的風險,偷載旅客航行,即使是私有船隻,也不能犯法私載外客。欲速則不達,公子爺!」「總得試試呀!是不是?」他表示不信邪,跳上碼頭揚長而去。
  不久,兩名大漢上了這艘船。
  他不可能雇得到船,雖則他願以重金為酬。
  有人告訴他,最好去找五爪蛟設法。
  桑大爺是淮河朋友的老大,有各種可以私運各類物品,包括私運偷渡出入境旅客的船隻,找那些奉公守法的船戶僱船偷渡,那是不可能的事。他與五爪蛟幾乎是生死仇敵,哪能去找五爪蛟協助迅速離境?
  回到客店,月華曹嬌在他房中品茗討論情勢,兩人的客房相毗鄰,往來百無禁忌。
  月華曹嬌是江湖浪女,出入男性旅客的房間毫無顧忌。
  「真的毫無希望?」她顯得憂心忡忡:「那麼,只好從陸路遠走高飛了。」
  雇不到船,急於離開當然得走陸路起旱。
  旱路旅客不需申請出入境,州附近也沒設有查驗路引的關卡,可以說走就走。
  「能起旱走陸路?那些混蛋像餓狼,打埋伏一擁而上,你受得了?」文斌說出了困難,月華曹嬌更為焦急:「伏魔劍客那混蛋,加上另一個矮小的人,已經可以和我拼成平手,再多一個武功相當的人,我恐怕支撐不往,自身難保,你呢?你受得了?」「在船上也不見得安全,水上是五爪蛟的天下,他會唆使淮河的好漢出面找麻煩,他的爪牙也可能在水上水下弄鬼。」「他敢?」文斌虎目中冷電湛湛:「有根有底的大豪大霸,在我這種人眼中,是不難對付的,他知道我可以把他城內城外的家宅,搞個煙消火滅。我只耽心伏魔劍客及昨晚搶劫桑家大院的人。」「天啊!我與他們無仇無怨,他們為何如此對待我?真是豈有此理。」月華曹嬌叫起來:「真正要找我的人並不少,我不是一個好女人。但所有要向我尋仇的人中,決不可能有伏魔劍客這群天殺的混蛋在內,我沒有把柄在他們手中,他們必須是講理講法的英雄。」「狗屁講理講法,你居然愚蠢得相信他們必須講理法,真是可悲,世間情理法都很難講,人人都講豈不早就天下太平了?你仍然不想將武昌的遭遇告訴我,讓我盡力的來替你分憂?」「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根本不知道對付我的人是誰。」月華曹嬌打一冷戰,臉上陰晴不定,怎敢把天網的事說出?她必須把這件事忘了:「水陸兩途都走不通,我們豈不是只能在壽州坐以待斃?」「大概是的。」文斌有點失望,這妖女在緊要關頭也口風緊得很:「不過,住在城內城廂,那些混蛋畢竟有所顧忌,英雄和強盜都不敢公然殺人放火,被官府捉住後患無窮,上法場還算是好收場呢!我有不少金銀,住一年半載還不至於匱乏,放心啦,一切有我。」「我也有不少金銀珍飾。」月華曹嬌歎了一口氣:「在城市公然長住,也是逃災避禍的手段之一。那些天殺的混蛋,不可能在此地久留,反正我已是除了你之外,無倚無靠,一切聽你的安排,過一天算一天。」「我還不想被困死在這裡呢!我也沒有過一天算一天的認命打算。他們最好放聰明些,見好即收不要欺人太甚,我還得外出走走,打聽消息瞭解情勢最為重要。」從節孝坊南首的小街往南走,便是頗為有名的留犢祠和留犢池。那是祀後漢壽春令時苗的名勝區,這一帶的酒坊食店為全城之冠。從西門進城前往留犢祠,必定經過五爪蛟的大宅。
  文斌大搖大擺經過時,桑家大宅立即有了騷動。
  在城內,不會有人白晝登門撒野。
  五爪蛟的公門朋友們,決不容許外地人在城內任何地方招搖生事;過門不入,誰也管不著。在祠右的小街繞了半圈,踏入一家小酒坊,來兩壺酒幾味下酒小菜,獨自據桌小飲,其他的酒客並不多,沒有人敢過來要求共桌。其他酒客分做在小食廳各處,三三兩兩一面喝酒一面大聲談笑,天南地北胡扯,看誰的嗓門大,只有他一個人默默地自斟自酌,意態悠閒。不出所料,喝了半壺酒,便來了三名大漢,恰好佔住桌三方,三雙怪眼狠盯著他。
  店伙招子雪亮,不敢過來招呼,避得遠遠地,知道三大漢的來意,當然知道三大漢的身份來歷。五爪蛟的一些心腹爪牙,本城的市民把他們看成瘟神。
  「你們有幾十具屍體需要善後,能用的人都派上用場,忙得不可開交,怎麼能抽出人來盯我的梢?」他也狠盯著坐在對面的留山羊鬍大漢,但臉上卻掛著怪怪的笑意:「我不會打進桑大爺的家撒野,那是與全城為敵的不上道餿主意。」「你怎麼還不早些遠離疆界?」大漢咬牙問。
  「雇不到船,怎麼走?他娘的!五爪蛟這混蛋最好找處兔子窩躲起來,他封鎖了水路,絕對封鎖不了闖入他那座大宅的通道。白天不來,晚上可以來,我踩盤子探道的經驗豐富得很呢!」「姓賈的大劍客授意封鎖的,你不能怪罪大爺……」
  「去你娘的!那位大劍客叫你們死,你們也去死?桑大爺怕大劍客,就不怕我,是不是?」「你……」
  「我是真正無根無底的江湖浪子,那位大劍客奈何不了我,卻唆使你們出面送死,你們有根有底,不會是活得不耐煩了吧?」「你如果一個人走,不帶月華曹嬌,大爺願意用專船送你前往鳳陽,任何時候皆可以動身。」「這是什麼話?」他一掌拍在桌上杯盤亂跳,虎目怒睜:「月華曹嬌跟了我,是我的女人,我會丟下她不管自己走路?沒知識。」「於兄……」
  「不要多說,要我把女人丟下不管,辦不到。這世間有兩件事,值得用命去爭,那就是財與色;至於酒和氣,我爭不爭無所謂,酒色財氣我只沾兩門,我是個大好人。」「於兄,你一表人才,何必與一個浪女……」
  「你給我滾!」他又在桌上拍了一掌:「男人喜歡的女人,從不計較身份門第,又不是娶來做燒鍋的;何況曹姑娘是浪女,我是浪子,正是天生的絕配,你少給我胡說八道找挨罵。」「這……」
  「沒有船,我走路。路四通八達,腿長在我身上,愛怎麼走那是我的事,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帶了曹姑娘動身,說不一定下一刻,我已經離城二十里了。你們走吧!別在這裡打擾我的酒興。」「不聽勸告,你會後悔的。」大漢不敢再多說,舉手一揮,偕兩位同伴氣呼呼地走了。
  路四通八達,不一定向東走鳳陽,但不易逃出對方的控制網,即使能避開埋伏,也擺不脫隨後窮追的人。最安全的是利用五爪蛟的快船,船輕水急乘夜一瀉數十里,但五爪蛟不肯合作,水路不通,必須冒險走陸路,和追趕的人玩命。伏魔劍客向五爪蛟施壓,用意就是逼文斌走陸路。
  三大漢一走,不遠處另一副座頭,獨自喝悶酒的一位老態龍鍾穿得襤褸老酒客,放下三十文酒資,一步一頓向店外走,慢吞吞經過文斌身側。片刻,文斌也會帳揚長出店。
  兩個窮漢在街角相候,悄然一前一後緊鍥不捨。
  在折入大街轉彎的片刻,他掏出藏在袖內的一個紙方勝,展開略一過目,撕破丟入口中。吞下肚滅跡,取道出城返回客店。方勝是老酒客經過他身側時,用極巧妙的手法塞入他手中的。淮南老店有食堂,今晚投宿的旅客並不多。
  伏魔劍客表現得熱誠大方,治筵替楊瓊瑤餞行,因為楊姑娘表示已經結帳,明天一早便動身西行,走穎州返回河南。陪客只有江湖客一個人,其他幾位朋友不在店中,很可能前往監視壽春老店的動靜,留意文斌和月華曹嬌是否連夜動身溜之大吉。伏魔劍客扮演好主人,非常稱職得體,禮貌周到,表現得真像男子漢俠義大丈夫,江湖豪傑正人君子,甚至有點道貌岸然,完全以對待朋友的態度應酬,毫無兒女情長不勝依依的感情流露。也許,楊姑娘一直不曾以本來面目相處,臉色不健康,所穿的男裝又寬又大毫不出色,看不到女性誘人身材,因此無法吸引男人的注意。今晚她仍然穿了平民式的青寬直裰,燈光下毫無吸引異性的魅力。
  江湖客年歲最大,已經是四十出頭中年人,自然而然地成為位高輩尊的老大,雖則名頭聲威,皆比伏魔劍客低一級,成名卻早十幾年。江湖客也許有點倚老賣老,話也最多,談起江湖見聞武林秘辛津津有味,不愧稱見多識廣的老江湖。「楊姑娘,武林中論武功,儘管派流甚多,各具秘學,但萬變不離其宗,不論如何巧立名目,皆脫離不了陽罡與陰柔兩源流。」江湖客話鋒一轉,從江湖見聞移至武林技擊:「也因此一來,由於各有專精,一些前輩們日新月新不斷參研,逐漸形成內家外家,日後很可能演變為分道揚鑣各擁山頭局面。最近百年來以陰柔內功,享譽武林的八大家,迄今仍然健在的三位宗師級前輩,有兩位是女的。姑娘的口音該是中州人氏,但不知與陝州函谷九靈仙姑有何淵源?她老人家已年近百齡高壽了,九陰真氣被譽為武林九大絕學之一,姑娘所發的內勁爆發力驚人,與傳聞中的九陰真氣極為相符呢!」交情並不深的朋友,探詢對方的師門與所學,是相當犯忌不禮貌的事。但江湖客是以前輩自居,向晚輩探詢並不算失禮。「我聽說過九靈仙姑這個人。」她不介意對方托大,反正年齡上她的確差了一倍以上:「也對九陰真氣所呈現的表象略有所知。顧兄,我見識有限,對武林各門各家的絕技所知微乎其微。對我來說,九陰真氣只是武功修習中,另一種我並無所知的技巧而已。可惜我的行程,與陝州函谷南轅北轍,日後有暇,也許會去拜望這位前輩請益。」對在河南地區的一些成名人物,她不算陌主,但也僅限於聞名而已,見了面也不認識。
  一些雄心勃勃,或者有意發揚武學的人,登高一呼開山立門,打出旗號招收徒子徒孫,以一代宗師自居,確也搞得有聲有色,名利雙收。但大多數參研有成而且成就斐然的人,卻不想張揚挾技自珍,甚且認為是家傳武學,傳媳不傳女。也許一生之中,從沒有用上絕學的機會,也不以絕技示人,就這樣一代代默默下傳,要想查詢這種人的淵源根底不是易事。楊瓊瑤總算不糊塗,避重就輕不想將根底暴露。
  在意識上,她也不承認江湖客是前輩,因為她覺得伏魔劍客這個人還不錯,其他的人多少流露出一些鬼祟味。迄今為止,除了江湖客是成名人物,通名時大方亮名號之外,其他的人在第一次見面時,只通姓名不提綽號,張三李四她覺得不可能是真名實姓。她也隱瞞了真名實姓,所以也懷疑對方用假姓名。除了可見的六七個人之外,她知道伏魔劍客另有一些朋友,隱身在暗處策應,伏魔劍客不說,她也不便問,反正她也不想與這些人打交道。可以肯定的是,伏魔劍客是武功最高的一個,江湖客可能差了一兩級,在所有的人中,找不出可以和伏魔劍客武功相當,可以聯手對付文斌的人。她,卻是唯一可和文斌匹敵的最佳聯手人選,伏魔劍客盡力勸說挽留她,是理所當然的事。「楊姑娘,你考慮過沒有?」江湖客不死心,作進一步探索說服。
  「我考慮什麼?」她惑然問。
  「你練的是純陰內功,火候驚人精純得匪夷所思。賈兄弟練的是至陽神功,精純度比你相差不遠。你兩人如果講求配合,乾坤衍化六合相融,必定勁一發石破天驚,鐵定可以天下無敵,為武林大放異彩,造福江湖除魔衛道宇內同欽。楊姑娘,想想未來吧!」「我知道,太極玄功與兩儀神功,就具有陰陽合運的功能,但僅限於本身的轉化運用,但兩個陰陽各異的人衍化配合,極難有圓熟的可能,稍有差錯配合不當,很可能不等對方攻擊,自己先就同歸於盡了。」她是行家,直接指出對方想法的錯誤和困難:「這次與那個叫於虹的人交手,賈兄並沒受傷,而我卻氣機接近崩毀境界,原因就是我不但承受於虹的真力反震,也受到賈兄所加的一部分震力傷害。如果我的修為稍弱一分半分,恐怕屍體早寒了。」「所以須講求配合……」
  「這豈是三年兩載便可圓熟配合的?得找地方苦修苦練漫長的時日。我家練武功在於強身保命,可沒有天下無敵造福江湖的志向。有件事我感到疑惑,不知該不該問清以解惑釋疑。」「你所問的事有何疑惑?」伏魔劍客問。
  「記得在信陽,我第一次與賈兄相遇,賈兄只有一個人,爾後朋友似乎愈來愈多,你們不會是湊巧走在同一條路上行道的,是否事先約好了,要在這條路上,進行某一種秘密大事?」「我在信陽請朋友傳訊,留下話說明調查的事故根由,請途經信陽的朋友或同道,跟來助一臂之力。」伏魔劍客有條有理地解釋,理由充分:「我覺得你在查問這件事,必定是志同道合的我道中人,所以邀你協力參與,今後我仍然邀請同道協助,人數可能愈來愈多,我多麼希望你能留下……」「我抱歉……,明天必須動身返回河南。」她仍然堅決地拒絕:「希望你能忍耐,等後到的朋友中,有可以對付妖女的高手,有充分的準備再動手,操之過急,成功的希望不大,憑人多並不可恃,那會造成慘重的損失。」「我們會謹慎安排的,我和賈兄弟會重視你的忠告,楊姑娘,敬你一杯水酒,祝你西行順利。俠義道朋友,盼望日後你能舉劍行道江湖,咱們在江湖等你,日後江湖上見,我先乾為敬。」江湖客轉變話鋒,知道說服的努力徒勞無功:「目下的女英雄武林三鳳算不了什麼,你一定可以凌駕她們成為江湖第一女傑。」江湖客的見識,就比伏魔劍客高,及時中斷話題,結束可疑的探詢,如果姑娘再深入探詰,必定找出可疑的徵兆。許多朋友湊巧走在同一條路上,逐漸結伙策應,未免太巧了吧?伏魔劍客閒得無聊,伸手管閒事,其他的人,難道也閒得無聊,有志一同也參與管閒事?這些人是幹什麼的?沒事幹天南地北閒逛,恰好逛在一起,游手好閒大家伸手管閒事,誰肯相信這種荒謬的巧事?楊瓊瑤不是笨蛋,已經對現況生疑,再盤問下去,這些人必定會露出馬腳,所以結束話題是最聰明的手段。月華曹嬌在文斌的房中進膳,房沒有內間,床與桌便佔了全房的一半空間。
  兩盞菜油燈仍嫌光線不足,光度不足反而增加進膳的情調。
  文斌居然拒絕多喝酒,兩個人只要了一壺意思意思,大概知道晚上可能有情況,喝多了酒必定誤事。菜餚十分的豐盛,壽州人對食物的要求,以精緻高品質享譽淮南,有十之七八是江南風味。文斌的盤纏甚豐,月華曹嬌也是富婆,店中供應美食,兩人閂上房門慢慢品嚐。
  「於虹,你的神情有點不對。」月華曹嬌終於發覺他神情有異,一面替他斟酒一面笑問。
  「有何不對?」文斌輕鬆的神情,與以往經常在警戒中的神情大為不同。
  「傍晚之前,你像熱鍋上的螞蟻,打點僱船或起早動身的事,急於動身的神情,連不相關的店伙看了,也替你焦急。」「對呀!以為我們急於逃走的人,一定更為焦急,焦急便會迫不及待鋌而走險。」
  「哦!你的意思……」
  「比方說,我們東走鳳陽。」
  「我們本來就要走鳳陽呀!」
  「如果是逃,當然愈快愈好。」
  「最好是脅生雙翅,一抖翅飛到天盡頭。」
  「用內勁趕長途,前一個時辰,你可以逃出多少里?能支持多少時辰?」
  「逃,前半個時辰,所帶的包裹重約十斤,我保證可以遠出四十里以上,後半個時辰,也可以再奔三十里,支持兩個時辰,不會血沸氣散。」「到鳳陽全程一百八十里,一個時辰之後,你我已經遠出七十里外了,一大群人在後面窮追,追得快的人就算腳程與我們相等,我敢說不會超出三個人,三個人敢向你我動爪子?那是送死,嬌嬌,你怕什麼?」「哦!我明白了,你打算出其不意,突然離境遠走高飛。」
  「不,我不打算逃。」
  「那你……」
  「我等他們來。」文斌眼中,又幻現肉食獸的光芒:「他們以為我們急於逃離,所以迫不及待下手。」「他們會來?」月華曹嬌打一冷戰:「今晚?何時?」
  「可惜。」
  「可惜什麼?」
  「他們的大援,或者我所要等的人,要明天傍晚才能趕到,今晚他們不會來,除非我們動身。所以,今晚不會有事,沒有凶險,因此我才神情輕鬆,陪你歡歡喜喜共享盛筵,不會有人來打擾,除非我判斷錯誤。」「你……你的話我聽不懂……」
  「聽不懂不要緊,懂享受美食就好。呵呵!」
  「今晚我不回房。」月華曹嬌突然臉泛桃花,媚眼如酥瞥了文斌一眼:「我害怕,我知道你不是好色的人,你喜歡我,不是嗎?」「呵呵!不好色的男人,一定有毛病,得去找郎中。問題是:該不該好,好到什麼程度;能不能好,用哪一種心態好,我喜歡你是不會有疑問的,問題是從哪一種角度喜歡。喜歡一條漂亮肥美的魚,當然喜歡把這條魚清蒸紅燒。你看,我現在就想抱抱你,從你的櫻桃小口吮酒,喜歡得不得了。」他像是醉了,挪了挪長凳,雙手一張。「殺千刀的冤家,你把我看成魚啊?」月華曹嬌膩聲嬌呼,繞過桌角投入他懷中,狂野地坐在他膝上,喝口酒親暱地度入他口中。片刻間,髮亂釵橫,羅襦半解,笑語輕揚,春滿小室,天地是他們的。
  喜歡漂亮肥美的魚,下一步必定是宰殺待烹。
  淮南老店內也出現另一種的場面,雖也牽涉到飲食男女,但卻以另一種型式發展,缺少歡樂的氣氛,而且充滿了怨毒和仇恨。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伏魔劍客的餞行宴,初更將盡便賓主盡歡而散。
  三個人一席宴,可知不會拖得太久,有多少話盡可暢所欲言,人一多,七嘴八舌加上鬧酒,那就得拖到三更天啦!楊瓊瑤在宴筵間,本來就心事重重,不想多說,任由伏魔劍客兩個鼓如簧之舌,想打動她不要辦事半途而廢,不要中途小受挫折便撒手,想說動她仗劍邁入江湖,想……總之,挽留她的意念十分迫切。她已經拿定主意,不為所動,但她卻不知,所拿定的主意,只是單方面的打算,有點一廂情願。她的主意很簡單:由明轉暗。
  躲在暗處冷眼務觀情勢的發展,至少可避免站在伏魔劍客一邊,與文賦為敵的尷尬局面,在暗處活動也方便些。計劃中,五更初她就到了郊外改變身份。
  剛洗漱畢,房門響起叩擊聲。該是店伙來收拾洗漱用具,同時送來沏妥的茶。
  拉開房門,她怔住了。
  是江湖客,一臉邪笑向她頷首打招呼。
  他雖然以男旅客身份住店,也穿了男裝,但伏魔劍客這些人,已經知道她是女的,夜間獨自前來客房找她,於禮不合,剛才席間應該把要說的話說完了,怎麼這時候仍來找她?所以她感到驚訝,怔住了。「不請我進去坐坐?」江湖客的邪笑更濃了,說的話腔調也有點走樣。
  「不行。」她斷然拒絕,臉色不悅:「很晚了,客中不便,有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她堵住門口,諒對方不敢硬擠進來,可惜她的態度強硬,說的話卻委婉欠缺嚇阻力。
  「楊姑娘,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奉告。」
  門外走廊沒有旅客走動,廊燈幽暗,旅客們都早早歇息了,偶或可看到一兩位店伙匆匆往來。「顧兄有何事見告?」
  「外面不便說……」
  她瞥了門外一眼,看不到人影,江湖客是一個人來的,也許真有重要的事相告。
  「進來吧!」她把心一橫,讓至一旁。
  這種上房是沒有外間的,進房就是床,如果住的是女客,男客是不宜入室的。她半掩上門,表示光明磊落,她不時在外地旅行,旅社的規矩地不陌生。總之,江湖客絕對不宜在這時候來找她。
  「顧兄,長話短說,我在聽。」她不請對方落坐,開門見山催促,不悅的神情寫在臉上。
  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再來找她委實不上道。江湖男女對世俗禮教不怎麼計較,但她不是江湖男女。「今晚妖女可能要溜走,我們一定要阻止地逃出城。」江湖客也就單刀直入說出來意:「妖女是引媒,偷偷逃掉了便失去引媒作用,所以必須阻止她妄動,她必須留在這裡吸引我們要找的目標。」「我已經再三表明,不再過問這件事了,言猶在耳,你不至於如此健忘吧?」
  「楊姑娘……」
  「那是你們的事,請勿相強。」
  「如果沒有你和賈老弟聯手,我們對付不了那個叫於虹的人,所以你務必勉為其難,幫助我們逐走姓于的,妖女就變不出什麼好把戲了。」「我再說一遍,我不能再參與你們任何行動。我與任何人皆無仇無怨,犯不著介入其中……」「你在信陽殺了五個人。」江湖客臉一沉:「賈老弟是目擊者,你脫不了身,如果你被捉上公堂,官府聽你的呢!抑或是聽賈老弟的?」「原來如此啊?」她又氣又好笑:「伏魔劍客也殺了一個人。我猜,那時他便知道我是女的了,當時我用原嗓音和那些自稱是文斌朋友的殺手說話。這裡距信陽已在數百里外,信陽屬河南,這裡屬南京,找苦主打官司,那真是比登天還要難。顧大同,別用這種手段唬我,我一個十七八歲的大閨女,敢獨自在各地走動,隨興所至多管閒事,甚至操劍殺人,你唬得了我嗎?好笑。」「你……」
  「你給我聽清了。」她聲色俱厲,還真有幾分女霸氣勢:「我總算知道你們這些人,是什麼江湖爛貨了。你們所做的事,一定見不得人,時機卻又控制不當,人千不足缺少獨當一面的高手辦事,所以利用我替你們打頭陣,利用不成就用威嚇手段迫我就範。姓顧的,你滾吧,從此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也許你不知道事態是如何嚴重。」江湖客無意出房,臉上的邪笑重現:「不是嚇唬你,而是警告你。」「我會記住你的警告。」
  「今晚你喝了三小杯酒,吃了一些可口菜餚。」江湖客語氣一變,邪笑變成獰笑。」
  「那又怎樣?」她弄不清對方為何提這不相關的事。
  「酒和菜餚裡,預先摻入非常神妙的奇毒。」
  「什麼?」她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你聽說過定時丹嗎?」江湖客得意地說:「江湖上有好幾位用毒的宗師,所配製的定時丹性質各有秘方,功效也各異,也優劣不同毒性各具特點,所以某一位用毒宗師,也不敢誇口說能解另一位宗師的奇毒,這是說,只有下毒的人才能替你解毒。」「你……」她心中一涼,不敢不信對方的威脅。
  「賈老弟。」
  「這畜生好大的狗膽。」她咬牙切齒咒罵。
  這瞬間,她像被雷電所擊,不但全身的肉體起了劇烈變化,而且心靈同時受到強烈的震撼。有些勇敢的人,面對死亡臉不改色,甚至談笑自若,世間真有這種視死如歸的勇士,而且為數不少。她不是一個勇士,但並不怕死。
  在奪命怪醫的石屋,她已經死過一次了,揮劍殺人時,也經歷過生死邊緣的恐懼,逐漸產生敢面對死亡的勇氣,死已經威脅不了她。她一顆芳心,已經投注在文斌的身上,而文斌卻對她視同陌路,甚至拳掌相向;更糟的是,文斌喜歡妖女月華曹嬌,她在文斌心目中沒有份量,單方面的感情發展有如鏡花水月。這些人居然脅迫她對付文斌,所用的手段卑鄙到了極點,即使要她死,她也不會向文斌動手相殘,感情無從建立,恩情卻永誌不渝。在極端震撼下,她突然從感情與生死的泥潭中,猛然超脫昇華,渾忘生死大事,仇恨之火陡然從心底升起,死已對她不發生作用了。「你……」江湖客被她凶狠的咒罵聲嚇了一跳,本能地向房門口退了兩步。
  「這是說,我必須聽命於你們了。」她的神情變得好快,怨毒的激怒突然消逝,臉色回復平靜。「反正命是你的。」江湖客又開始獰笑了。
  「我有多少時間可活?」
  「十天。」
  「哦!十天,長得很呢!」
  「只能活十天,你不覺得太不值得嗎?」
  「你說呢?」
  「和我們合作,屆時給你解藥。」
  「我知道了。」
  「不瞞你說,賈老弟殷切地期望,你能和他合藉雙修,練成陰陽合儀神功,定可雄霸天下,他願意明媒正娶你為妻,可請五爪蛟出面做大媒,以表示他對你的誠意。他不是放蕩的拈花惹草、不負責任的人。」「這樣我就會死心塌地做他的女人,聽由他擺佈替他殺人放火了。」
  「話不是這樣說,嫁雞隨雞……」
  「我要你帶話給他。」她打斷江湖客的話。
  「說你同意他的安排?」
  「告訴他,別讓我再看到他。」
  「你……」
  「這主意一定是你出的,對不對?」
  「其實是他的主意,他早就知道你貌美如花,年輕亮麗,你的化裝術拙劣得很,四不像破綻百出。在信陽他發現你是初出道,但武功奇高的少女,所以邀你同行,認為你是他最佳的強而有力幫手。不要辜負他對你的情意,他確是真心喜歡你,我知道他暗中有不少女人,但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是他的最愛,不配做他的妻子,你是唯一的例外。」「你真可以去做官媒。」她嘲弄地說:「記住我要你帶給他的話嗎?」
  「何必呢!楊姑娘,好死不如歹活……」
  「你大概記性很差,所以我要設法讓你切實記住所要帶的話。」
  「你……」
  人影一閃即至,快得無法發覺動的形態,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兩頰便挨了兩耳光,劈啪兩聲脆響,結束了。砰一聲響,江湖客仰面被推倒,哇一聲鮮血噴出一大口,掉出幾枚斷了的大牙。
  「記住了吧?給我爬出去。」她雙手叉腰沉叱。
  江湖客做夢也沒料到她敢動手,這兩耳光白挨了,毫無躲閃的機會,被打得天昏地黑眼前星斗滿天,痛楚光臨便無法用勁反抗了。正想拒絕爬,正想掙扎起而反抗,右腿彎一震,劇痛再次君臨。
  「我爬,我……爬……」江湖客厲叫。
  腿彎被踏住,壓力可怕,再不識相,壓力再增一分兩分,腿彎毀定了。
  「門是開的,爬!」
  「我……爬……」
  聽到腳步聲,她知道要找她的人光臨了,拉開房門踱出走廊,面對兩個臉色冷森森的中年人。她認得這兩個人,但並沒有交談打交道,記不起他們姓甚名誰,反正是伏魔劍客的朋友,錯不了。她換穿了青騎裝,曲線玲瓏,挽髮便成了不男不女的騎士,與曲線動人的身材不相稱,劍插在腰帶上,已有應付搏殺的準備。「好死不如歹活,楊姑娘,人死了,什麼都不存在了。」那位暴眼突腮的中年人,手按劍鞘沉聲說:「解藥在賈少爺身上,你最好隨咱們去見他,當面說明利害,他不會虧待你的。」「他應該來見我。」她冷冷地說:「應該帶一大堆狐群狗黨來用武力逼我。你稱他為少爺,表明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爪牙,可知你們必是某一個組合。你們所要辦的事見不得人,你們比月華曹嬌這位江湖浪女更卑賤,更陰毒下流,更寡廉鮮恥……」兩個中年人怎受得了?儘管她罵人的嗓音,有如銀鈴般悅耳,字意卻字字如刀般鋒利,在那些自命不凡的人耳中,簡直每一個字都激怒得令人發瘋。四手齊揚,暗器如飛蝗。
  她的手像撈魚的網,暗器成了魚群,雙掌一抄一合,陰風乍起,形成怪異的看不見的渦流,魚群一聚一收,四枚五虎斷魂釘全落在她的纖手中。「你們真毒呢!完璧歸趙。」她聲出手揚,四枚五虎斷魂釘幻化更快的光芒,一閃即沒。
  「哎……啊……」兩個中年人慘嚎著摔倒在地上掙扎難起。
  每人的雙膝伏兔穴上,貫入原屬於他們的暗器五虎斷魂釘,不但雙膝毀了,釘毒也隨之發作。砰一聲響,她回房重重地關上房門。
  正式決裂,朋友成了仇敵。
  伏魔劍客不在鄰房,筵散了後便遷至另一進客院換了房間。
  所有的人,皆換穿了夜行衣,共有十二人之多。
  江湖客已經無法再與人拚命,雙頰紫紅泛黑腫大了一倍,雙目也腫得像狐眼,甚至不能明白清晰他說話,大牙掉了八九顆咬字不清。兩個中年人躺在床上,哼哼哈哈痛苦地呻吟,雙腳包紮得粗了一倍,走一步必定痛得冒冷汗,哪能再和人動手相搏?能出動的只有九個人,對付楊姑娘勝算有限。
  「沒有小賤人相助,難道就罷手不成?少爺,那邊的已經就位,等你前往發動呢!」一名大漢似在催促伏魔劍客下決心:「那妖女一走,引媒的作用便消失了,咱們人手不足,想阻妖女遠逃不是易事,一走要把她纏住留下,或者擒住另行設謀。」「該死的小賤人,居然不在乎生死,反而傷害了我三個人,本來人手就不足,這一來更糟糕了,哪有力量對付得了姓于的?」伏魔劍客沮喪地說:「後面的人為何不加快趕來,有什麼事耽誤了?」「少爺,我們只是進行擾亂,目的是阻止妖女潛逃,不需和姓于的拚命,只要不斷騷擾,他們就沒有機會逃,目的便達到了。」另一人也表示不能罷手:「後面的人並不知道這裡所發生的事,能循線趕來不錯道便謝天謝地啦!說不定他們往阜陽追,天知道何時才能和我們會合?這裡不是咱們的地盤,消息不靈通是意料中的事。」「乾脆把姓于的宰了,把妖女弄到手再另行佈局。」另一人也提出了意見:「妖女人盡可夫,逃竄期間,到處找高手男人護花,咱們哪有閒工夫把她的姘頭趕走?宰了姓于的可以殺雞儆猴。妖女在咱們手中,控制定可十全十美,不能讓她再招蜂引蝶了,咱們要找的目標,是不會和妖女客氣的,一見面就可能宰了她。如不能完全控制她,咱們不可能及時發現目標的。」「咱們再不動身,妖女必定溜掉了,少爺,走吧!」另一人大聲的催促著:「小賤人的事,以後再說。以後你必須特別小心,不要單獨與她碰頭,須防她找你索取解藥,咱們目下還找不到能制她的人。」「好吧……這就走。」伏魔劍客不再遲疑,領先向外走:「那邊的人沒有消息傳回,可知妖女還沒採取行動,還來得及發動騷擾,不可能寄望小賤人回心轉意相助了。」這位大劍客並不蠢,心中雪亮,知道無法和文斌相抗,也對付不了楊瓊瑤,在大援到達之前,沒有發動決戰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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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涯 掃校,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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