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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撥天禁區


  天亮之後,他們已進入州北的叢山峻嶺,沿黃柏河的小徑,以平穩的速度往前趕。
  卓梅英仍然扮男裝,但不再是丰神絕世的書生,而是穿兩截青衣的村夫俗子。
  怡平的包裹特大,包裡外有防水油綢捆妥,背籮是籐制的。百寶囊也盛得滿滿地,佩了一把狹鋒單刀。這種刀弧度不大,刃薄背厚,也可當劍使用。腰上盤著爬山索、四爪攀繩、手鉤。手上有三尺六寸長的丁字藥鋤;這是入山採藥人最趁手的工具,不但可用來挖掘,也可用來攀登,更可與猛獸格鬥。
  救人如救火,他是心急似箭。
  而卓梅英卻神色悠閒,並不急於趕路。
  午後,小徑已經不太明顯了。經過最後一座小山村,此後便不再看到人蹤。
  山高鳥飛絕,莽野人蹤滅。
  這裡當然沒有一千座山一萬座巒,反正人在此山中,不知人間何世,不僅有遺世而孤立的感覺,而且有與草木禽獸同化的念頭。
  這一帶飛禽走獸之多,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天空中鷹鷲翱翔,鳴禽五彩繽紛,山林下猿猴成群結隊,獐鹿麋鹿見人不驚。
  怡平曾經暗中留意卓梅英的行動,心中有點醒悟。
  卓家很可能在三峽建了基業,但出入不由大江水道,而是由這一帶山區出入。外面的基地如不在夷陵,就一定在荊州,因為卓家所使用的船隻,絕對不能在三峽中航行。而這一條路沿途山村稀少,走上三五十里不見人跡,但小徑仍未湮沒,可知不時有人在路上走動。
  最重要的是:卓梅英熟悉路上的狀況。
  山中夜來得早,他們在一座奇峰下的山崖,找到可以住宿的地方,先砍樹堆成柵防獸,再生火煮食物,收集乾草松針作褥。崖旁的山洞中,居然可以捉著青魚和山蛙,正好作為佳餚。
  山中晚間氣溫低,睡在簧火旁不但可以取暖,也可以防止蚊蟲猛獸侵襲。安頓停當,兩人隔著篝火就寢,和衣而臥,外面加了裌衣作被。
  「梅英姑娘。」他以手作枕向對面問:「依你的估計,拔山舉鼎那群人,現在該到達何處了?」
  「大概到了新灘下游。」卓梅英肯定地說:「何時輪到他們的船上灘,就不得而知了。十幾年前久雨,灘兩岸山崩,大石橫填江心,船隻上下十分危險困難,只能上午下行,下午搶灘,每次僅可一艘通行,按到達的先後排隊等候,一天上不了二十艘船。有時縴夫人數不夠,大一點的船還不能上。運氣不好,等三天還輪不到他們上呢,我們有充裕的時間。」
  「我可不作這種打算。」他說:「說不定他們不願等,暴露身份以官方專使名義,勒令官府讓他們優先上灘,這是可能的。」
  「就算他們暴露身份取得優先上灘權,最少也得耽擱一兩天,慢得很呢,我只耽心……」
  「耽心什麼?」
  「耽心他們到了歸州之後,改走江北舊秭歸城,由陸路走興山,那一帶的山路經常有人走。」
  那時,歸州城在江南岸,緊逼新灘。三年後(嘉靖四十年)才遷至江北的秭歸故縣,秭歸縣一直未復。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如果有嚮導改走陸路,就會與咱們碰頭?」
  「正是此意。如果不碰頭,而他們又走得快,那……萬花山莊必定措手不及。」
  「萬花山莊在長松嶺東南的長春九峰,距府城有三十里,從府城前往,一進山區就會被萬花山莊的監視人員發現,以聲號傳訊,三十里片刻可到。但如果從巫山北面繞越,從錦繡谷後山接近,那一帶多年來罕見有人行走,沒有防備的必要,後果……」
  「那麼,我們必須趕在他們前面,才能阻止他們突襲萬花山莊了。」
  「趕不及了,如果他們走歸州的話。」
  「差多少路程?」
  「兩百里左右。」
  「我準備趕。」他咬牙說。
  「你很關心萬花山莊,是嗎?」
  「這……」
  「抑或是關心高嫣蘭?」
  「不要提她,好嗎?」
  隔著火焰,卓梅英目不轉瞬地注意他臉上神色的變化。他臉上有壓抑的痛苦;有難以言宣的苦悶;有變幻莫測的憤怨、自憐……
  「我發誓,我要……我要……」卓梅英突然爆發似的脫口叫。
  「你要怎麼?」怡平訝然問。
  「沒什麼。」卓梅英賭氣把裌衣往上一拉,蓋住了頭臉表示要睡了。
  破曉時分,雷聲殷殷,狂風大作,暴風雨以雷霆萬鈞的聲勢光臨,令人真有處在宇宙末日的感覺。
  山崖總算可避風雨,風從斜方向刮來,崖下相當安全。
  兩人都醒了,篝火已熄,寒意襲人,風雨聲掩蓋了一切。
  怡平心中甚感焦躁,無法趕路啦!他披衣而起,在篝火的餘燼旁往復踱步,情緒不安地不住喃喃自語。
  「你焦急有什麼用呢?」卓梅英忍不住挺身坐起說:「大雨滂沱,在山區行走是十分危險的,不但路滑容易失足,雷火也容易傷人,任何意外,都可以致命。」
  「歸州方面,會不會也下雨?」他問。
  「很難說。通常,夏日的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般來說,歸州是陣雨的分界點,以東有雷雨,以西就不會有,相反亦然。以西如果有陣雨,江水暴漲,船上新灘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你如果真要趕,午後就可以冒險動身,路上可能不好走。」
  「如果我要趕,你介意嗎?」
  「只要你決定的事,我都會同意,哪怕是……好了,再睡一會嗎,午後我們趕路。」
  已牌正,暴雨停了,陽光破雲而出。
  匆匆午膳畢,兩人動身趕路,攀山越嶺倍極辛勞,兩人相挽相扶排除萬難,在幾乎難以發覺的羊腸小徑中奮勇前進,渾身濕透成了泥人。
  艱難險阻把他倆的距離拉近,一天、二天,他們已成了最親密的朋友,相互關切相互噓寒問暖,幾乎忘了他們之間曾經發生的敵對意識。
  第四天,他們到了一座奇峰下。
  在前面領路的卓梅英停下腳步,抬頭四面張望。
  「梅英姑娘,你看什麼?」怡平問:「不會是迷了路吧?」
  「不會。」卓梅英的語氣是肯定的:「他們還在我們後面。」
  「哦!怎見得?」
  「小徑已被野草荊棘所淹沒,有人經過一看便知,你向南面的河谷看,他們如果來,就從河谷上來的。這座山叫做插天嶺,歸州來的路就在這裡會合。」
  他根本不知身在何處,反正除了山還是山。北面不用說,南面也是無盡的高山峻嶺,有些奇峰高插入雲,有些山峭如刀劈,有些綿亙相並形如連城。
  「再往前走,是什麼地方?」
  「巫山十二峰。」
  「咦!到了巫山了?」
  「還早呢,還有一天。」
  「這裡到江邊……」
  「遠著呢!要走兩天。」
  「他們會不會走另一條路?」
  「沒有第二條路。」卓梅英往北一指:「繞過這座山的北麓,就是蠻人出沒的原始叢莽區,爬一座山也得三兩天,有些山根本不能攀越。」
  「總算放心了,我們慢慢走吧。」怡平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長氣,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天色不早,前面有處巖洞可以過夜。路已經不易分辨,夜間寸步難行,走!」
  路確是不易分辨,外人更不知道這裡有路。兩人沿山麓繞走,所謂山麓其實已高出平地千尺以上了。
  「等一等。」怡平的目光落在插天嶺西北的山腰附近茂林。那是插天嶺伸向西北的一條山脊:「你最後走這條路,是多久以前的事?」
  「這……快一百天了。」卓梅英顯然不明白他所問的話有何用意。
  「在這一帶隱居,能活得下去嗎?」
  「哦!這得看你用怎樣的態度活。」卓梅英笑了:「這裡相距最近的城鎮是巴東縣城,路雖然不好走,但仍然可以走,一天就夠了。滿山都是飛禽走獸,吃的植物也不少,山藥、黃精、葛、蕨、薇……只要到巴東買些日用必需品,像鹽,就可以活下去。問題是,活在這裡有什麼意思,為何而活?」
  「唔!逃世,亡命……」
  「逃世用不著走這麼遠,亡命大多數的人在荊州、大巴山、施州衛一帶。」卓梅英詫異地注視著他:「莊兄,你這些話的意思……」
  「我看到那邊山脊的樹林中有奇異的反光。」怡平向那條從山腰伸出的山脊一指:「我信任我的目力,雖然是一閃即沒,但一定是珠寶的反光;像你那快活刀上的星。」
  「唔!可能是悍苗的鏢槍。」卓梅英臉色一變:「我們真得特別小心。那邊是悍苗的獵區。這裡是湖廣四川兩不管地帶,那些土苗沒建立土司管轄,是真正仇視外人的化外之民,一大群潛伏在草木叢中,突然以密集的鏢槍攻擊,相當可怕。」
  「苗人的兵器,還不至於磨得可以背日反光。」他緊了緊手中的藥鋤:「小心倒是必要的,走!」
  那已難分辨的小徑,繞西北的山脊底部伸展。上面,濃林密佈,視野有限,裡面即使潛伏上萬兵馬,也無法發現。兩人暗中留神,排草而進。
  兩人心意相同,不走山腳下的林緣,可避免有人從林叢中突襲。
  正走間,前面十餘步右面的濃林中,枝葉簌簌而動,鑽出兩個青衣中年人,一佩劍一跨刀,面目陰沉往外走,恰好擋住他倆的去向,兩面一分,冷然相候。
  走在前面的卓梅英,扭頭向怡平投過一道詢問的目光,腳下一慢。
  「不是苗人。」怡平繼續前行,走近低聲說:「讓我和他們打交道。」
  「插天勝境,不許擅入。」右首那位佩劍中年人沉聲說:「你們已經踏入插天勝境的地盤,必須聽候處置。」
  「首先,通名。」佩刀的中年人接口。
  「咱們兄弟是過路的,前往巫山。」怡平沉著應付:「逃避仇家,覓地隱身的人,恕不通名,不便用假名欺騙諸位。」
  「真的?從何處來?」
  「歸州登岸。」
  「走了幾天?」
  「兩天。
  「唔?如果是真,腳程倒是不慢。沿途可曾見到行走的人?」
  「這……好像在登程後,發現有武林人準備入山,他們是否跟在後面,就不得而知了。」怡平心中一動,臉色神色絲毫不變:「他們住在秭歸舊城,人數不少。在下認識一個人,九幽客呂傑,他那矮小的身材,陰森獰惡的神情令人一見難忘,很好認。」
  九幽客呂傑,是拔山舉鼎專門派出,負責與江湖朋友打交道的人,因此怡平信口提出。
  「哦!他們來了?」
  「誰是他們?」
  「九幽客的人。唔!你們既然發現他的行蹤,可知必定是見多識廣的人。」
  「九幽客在江湖名號響亮,認識他的人太多太多了。」
  「但在他化裝易容之後,仍然認出他的身份,這就不等閒了。他派來聯絡送禮的人曾經表示過,他們將化裝易容秘密前來的。」
  「哦!他們來貴地有何貴幹?」
  「你們不配問。現在,繳兵刃丟過來。」
  「解兵刃?」怡平故作驚訝:「尊駕之意……」
  「咱們不能放你走,帶你去見敝主人,是死是活,得看你們的運氣了。」
  「貴主人是……」
  「屆時自知,別囉嗦,快解兵刃丟過來。」
  怡平扭頭向卓梅英打眼色,看到卓梅英眼中殺機怒湧。
  「非常抱歉。」怡平轉向對方堅決地搖頭:「兵刃是保命的武器,恕難應命。這條路在下三月前曾經走過,既沒聽說過什麼插天勝境,也沒見過你們這些人。請不要為難,在下兄弟要趕路呢。」
  「敝主人是兩月前,在此建立插天勝境的,正在大興土木建立基業,附近百里以內已是禁區,擅入的人,必須聽候處置,沒有別條路可走。」
  禁區!口氣可真不小。
  「貴主人居然把這蠻荒絕域劃為禁區,但不知又是哪一位霸主高人?」怡平仍想套口風:「連當今名宿高手風雲四霸天,也不敢公然劃禁區,尊駕是否開玩笑?」
  「等你們見到敝主人之後,便知道在下是否開玩笑了。你們不打算聽命嗎?」
  「這……」
  「你們大概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佩劍人陰惻惻地說,一步步向前欺近。
  卓梅英比起怡平來,年歲、見識、修養、耐性、皆差了一大截,早已按捺不住。最令她感到可惱的是:這裡如被劃為禁區,豈不阻絕了往來要道?」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怡平發覺她超越而出,一把沒將她拉住。
  佩劍人哪將一個少年人看在眼下?更對她含怒迎出的不馴神態極感憤怒,不等她迎近突然身形疾射而出,左手猛地一伸,五指如鉤劈胸便抓。
  招式極為狂妄,無畏地走中宮硬攻,任何阻擋的物體都可以抓住,沾身更可以抓、扣、拂、彈、點變化無窮,速度當然十分驚人。
  藥鋤一沉,她身形斜挫半轉,以攻還攻猛掃對方的膝蓋,快逾電光石火。
  中年人一驚,沒想到她回敬的速度如此快捷,百忙中來一記反應超人的魚龍反躍後空翻,間不容髮地避過下盤的閃電一擊。
  「嗤……」勁氣破風聲刺耳,中年人在半空翻轉時,奇功驟發虛空一抓。相距已在丈外了,這一記虛空一抓,委實令人無法防備,沒有人肯相信會有虛抓丈外的可怕爪功,至少在中年的年齡,不夠這種火候。
  卓梅英總算心中早有警覺,絲毫不敢大意,閃電一擊落空,便知碰上了勁敵,對方必定反擊,怎能不防?不等身形穩下,立即迅疾地移位,果然避過可怕的一抓,怪異的潛勁擦身而過,徹骨冷流與震撼肌膚的暗勁,令她悚然而驚,臉色一變。
  「好快的身法!」中年人翻落實地脫口稱讚:「難怪你敢妄想反抗,再接我一記天魔攝魂爪!」
  聲落人掠進,一爪抓出。
  八魔之一,與人魔、魔手無常齊名的天魔於天,外表看像個中年人,其實已是年過花甲的老魔。
  天魔於天的名頭已經夠可怕了,而老魔上面竟然還有主人,難怪拔山舉鼎派人來送禮。
  卓梅英知道厲害,不敢不躲閃,疾退八尺。
  糟了,天魔於天冷哼一聲,滑進近丈又是一爪,如影附形緊鍥不捨,第三爪志在必得。
  卓梅英已來不及再退,左閃、出鋤、鋤斜飛旋掃而出,一聲刀嘯,狹鋒刀出鞘。
  天魔於天第三爪落空,恕不可遏,爪變掌一拂,啪一聲拍中旋掃而來的藥鋤,藥鋤一拍兩段。
  「可惡!」天魔於天怒叱,第四爪攻出。
  刀光一閃,驀地撕裂勁氣的異嘯刺耳,刀也發出龍吟似的震鳴,刀氣與爪勁接觸。四散而逸。
  「唔!你的內力修為也不錯,刀氣相當凌厲,居然能震散在下的爪勁,接著!」天魔於天怒叱,雙爪連環抓出,輕敵之念盡消,用雙手進攻了。
  卓梅英已用了全勁,剛才一刀已耗去不少真力,正想行破釜沉舟一擊,但力勁未發,怡平的喝聲已到:「快退!大敵將至。」
  聲到人到,擋在她面前藥鋤一揮,奇異的勁流山湧而起,劈空抓來的爪勁一洩而沒。
  藥鋤乘機吐出,勢如雷霆。
  天魔於天已來不及閃退,大喝一聲,雙爪猛然向推來的藥鋤抓去。
  爪一觸藥鋤,天魔於天突然縮手,哎了一聲,暴退丈外幾乎仰面摔倒,只感到十個指頭一麻,潛勁循臂疾升,氣血一陣翻騰,全身如受電擊,臉色突然變得青中帶灰,像是死人面孔,雙手抬不起來了。
  卓梅英忘了退走,她幾乎有點不相信。怡平能用鋤震退天魔攝魂爪,她的刀也無能為力,沒有鋒刃、受力面廣不易集中力量於一點一絲的藥鋤,怎能硬接天魔爪功?鋤必定毀了,豈知事實恰好相反,她愣住了。
  這瞬間,那位佩刀的人一聲怒嘯,衝進、拔刀、出招、凜冽的刀氣湧發,熠熠刀光臨頭,以雷霆萬鈞之威,狂野地超越同伴,猛攻掩護卓梅英退走的怡平。
  「快走呀!」怡平焦的地急叫,藥鋤再起。
  「鏘!」藥鋤奇準地架住了單刀,刀發龍吟虎嘯,向右上方反震而起,空門大開。
  「噗!」鋤順手一推,頂在使刀人的小腹上。
  「呃……」使刀人慪僂著暴退,腳下大亂。
  卓梅英想退,已晚了一步,兩名穿著道袍的中年老道已從林中閃電似的掠出。
  兩把佩劍的雲頭,是晶瑩的寶石打磨的,映著將落下西山的斜陽,反射出不住閃爍的光華。
  怡平先前所看到的異光,就是寶石雲頭所發的。
  卓梅英退走慢了一剎那,兩老道來得太快了。
  「該死的孽障!」最先到達的老道怒罵,一掌拍出,身形隨掌切入近身了。
  卓梅英不知厲害,不重視劈空掌力,狹鋒刀全力揮出力氣迸發要震散內勁似乎不足的劈空掌力。
  刀揮出,她後悔已來不及了,刀氣僅消去小部份劈空掌力,大部分自刀氣的回頭反走中一湧而入。
  人影一閃即至,藥鋤揮向老道的右肋,攻其所必救,快逾電閃。
  老道已無暇擒捉卓梅英,千緊萬緊,自保要緊,收手下拂,硬抓攻近右肋的藥鋤。
  「啪!」抓藥鋤的手向外蕩,藥鋤斷成數段,老道的右手也虎口裂開,掌心皮破肌裂,大叫一聲,左衝丈外砰然摔倒在草叢中。
  卓梅英胸口被劈空掌力擊中。只感到喉間一甜,胸口如裂,渾身的骨頭似在崩散,但身軀並未被震退。氣血急劇翻騰,眼前金星亂飛。接著,有人抱住了她緊貼在胸口,飛掠而走。她的刀,已不知丟到何處去了。朦朧中,她聽到老道狂叫:「快發訊,把他們搜出來。那小輩的刀法和刀,與巫山那處鬼地方的人,所用的刀法和型式相同。」
  晚霞滿天,林下黑暗,人往這種綿綿無盡的原始叢莽中一鑽,如何搜?
  怡平抱著人落荒而逃,不辨東南西北,反正能走則走,碰上絕地障礙就繞道。他只有一個念頭:盡快走得遠遠地,遠離這些人以策安全。
  終於,到了山谷中的一條山澗旁,沿洞向下走了里餘,澗向下沉落形成飛瀑,走不了啦!而且天已經黑了,黑夜中雙手抱著一個沉重的人,萬一失足,兩人都會送命,這裡的山爬起來十分危險,絕大多數地方人畜難走。
  他找到一處參天古林,林下野草籐蘿叢生,高有丈餘密密麻麻,幾乎寸步難行。他用刀砍出一處空隙,往裡面一鑽,用油布包裹布和油綢防水雨罩鋪地,地面潮濕不能席地歇息。
  卓梅英傷勢不輕,好在帶有治內外傷的靈丹妙藥,略加檢查,他說:「內腑受到震傷,震散了你的護身先天真氣。內服疏經活血的八寶丹,我再替你用真氣導引術引氣歸元,三天之內,你不能運氣行功妄用真力。」
  「你……你能用真氣導引術?」卓梅英欣然問。
  「如果不會,我早就死了。」他解百寶囊取丹藥:「練氣我下過苦功,而且有兩名師教導,十年有成,不是吹牛。看來,只好在這裡養傷三天了。來,吞下丹丸,喝口水。」
  隨身帶有水葫蘆,一切必需品都沒丟掉,只丟了一把刀,兩把藥鋤,還算幸運的。
  「你已經救了我兩次了,我真不中用。」卓梅英懊喪地說。
  「救你兩次?」
  「那該死的鬼丐。」
  「哦!原來你就是那位挨了一燕尾鑽的姑娘。」他恍然:「你是個不知感恩的壞女孩子。」
  「你……你胡說……」
  「胡說?我還沒說你恩將仇報呢。我救了你,你卻擄走了韋純純。」
  「那是用韋雲飛換來的,你不否認韋雲飛對你有多重要吧?你放心,韋純純不會受到傷害的。莊兄,不能在這裡等三天。」
  「這……你想留下後患?不行,非留三天不可,不然,等你上了年紀,你就是天氣變化的預言家。我比你還要急,恨不得插翅飛往萬花山莊,你以為我願意留下嗎?焦急的該是我呀。」
  「我得走,回家告警。這些超塵拔俗的高手,在這裡建什麼拔天勝境,威脅我家的安全。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們已經在我家附近出沒了。」
  「哦!你的家在……」
  「巫山。」
  「老天爺!原來你想把我誘到你家去。」怡平不悅地說,對這位神秘莫測的姑娘,反感越來越增多。
  「你不要胡猜好不好?我只想助你一臂之力,盡早趕到萬花山莊。」
  「情勢大大的不妙。」怡平悚然地抽口涼氣:「九幽客一群人,可能真從歸州趕來此地,請撥天勝境的人相助,認這裡悄然趕到萬花山莊,出其不意突襲,策應從夔州趕去的人。真糟!」
  「所以,我得走。」卓梅英堅決地說。
  「可是,你的傷——」
  「顧不了許多,就讓我將來做一個天氣預言家吧!」
  「即使你勉強走,也沒有他們快。」
  「這……」
  「只有一個辦法。」怡平的語氣變了,變得陰森、冷酷、暗含殺機。
  「莊兄,你的意思是……」
  「毀了拔天勝境,釜底抽薪。」
  「老天!他們不但人多勢眾,而且一個比一個高強,那天魔於天一個人,就夠你頭疼了,而天魔的主人,誰知道又是什麼來路?當然決不會比天魔差。而你……」
  「他們不會比五嶽神犀強。」
  「這……莊兄,請不要冒險,你別讓我擔驚受怕好不好?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傷害,哪怕是傷一毫一髮……」
  「哦!你好像真的關心我呢。」他語氣充滿嘲弄。
  「莊兄,你這話真教我傷心。」卓梅英突然掩面顫聲說,聲調都變了。
  他真的感到困惑了,這位懷有心機的小姑娘,似乎並沒有對他不安好心呢!
  不管怎樣,他總有點難以釋懷。
  事實極為明顯,卓文俊那些人挾持純純來威脅他,要他協助尋找走狗們的十二色珍寶。這些人大既懷疑靈怪把寶盜走了,也懷疑周夫子那些人監守自盜,所以利用他先追蹤拔山舉鼎,他也將計就計互相利用。
  今晚這小姑娘說這些話,是否另有其他含義?難道小姑娘真的存有感恩之心,而把尋寶的目的毅然放棄了?
  「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他轉移話題:「藥力已經行開,我替你引氣歸元,之後再用晚膳。」
  情勢急迫,他決心執行釜底抽薪的辦法,阻止走狗們突襲萬花山莊。
  天一亮,他已準備停當。
  「你一定要躲好。」他向卓梅英鄭重地盯呼:「任何驚擾,皆可以亂我的心神。你只要躲得穩穩地,就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莊兄,你……你不再多考慮考慮權衡利害嗎?」卓梅英在求他,淚水在眼眶裡在打轉。
  「我已經決定了。」
  「我……」
  「你唯一可做的事,是為我祝福吧!」他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莊……莊大哥……」卓梅英酸楚地叫喚。
  他腳下一慢,然後大踏步走了。
  他不知道拔天勝境在何處,但他心中明白,不需要他去找,拔天勝境的人自會找上他的。
  身上沒有包裹,沒有人需要他照顧,他的行動方便多了,他身上只有一個百寶囊,一把刀。
  他半途發現兩組搜山的人,每組三個人。他不需驚動這些人,不久這些人自會找到他的。
  當他出現在昨天最後出現的山脊下時,已經是辰牌初,日上三竿。
  附近沒見有人,大概人都散出去搜山了。
  他不急,開始在十丈方圓的山坡草叢中,用腳將草踏平,小樹幹脆拔掉。
  當最後一次檢查完峻,感到十分滿意時,對面出現了三個青衣大漢。
  十丈方圓,一處好鬥場,也許,他會躺在此地,無牽無掛地死去,他的血會染紅了踏倒的草。
  他真的無牽無掛嗎?不,有高嫣蘭;那令他愛,令他恨的女人。
  昨夜,空山寂寂,出奇的靜,靜得像是世間已經不存在了,他曾經問自己:你被那可恨的女人坑害了。為何要眼巴巴地趕去救那女人的萬花山莊?
  為了免使萬花山莊毀滅而至道消魔長?這理由大牽強,牽強得令他自己也不相信。萬花山莊本來就宣告置身事外,不提行俠仗義的忠奸正邪義理。
  他曾經為自己找了上百種藉口,但他也否決了上百次自己所找的藉口。
  現在,他已準備好鬥場,沒有什麼理由。
  三個大漢顯然被他的奇怪舉動弄糊塗了,滿臉困惑地走近。傻鳥似的看他踏平那些不肯屈折的余草,楞頭愣腦地目光隨著他轉。
  「喂!」一位仁兄終於忍不住發話了:「傻小子,你在幹什麼?」
  「你沒看到我在踏平這些草?」他脾睨著對方,相當不禮貌。
  「踏來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高興。」
  「這傢伙是白癡,」那位仁兄搖頭,似乎真以為他是白癡;白癡做的事是不要理由的。
  「昨天傍晚,有人在此地打壞了在下兩柄藥鋤。」他獰笑:「我在找,你說是不是白癡呢?」
  「哎呀!好小子,你就是昨晚逃掉的人?」
  「有什麼不對嗎?」
  「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那位仁兄欣然說,立即發出一聲震天長嘯。
  「鏘……」第一個大漢撤劍,然後是第二個。
  「小輩,通名!」大漢厲聲大叫,向前伸劍接近。
  「我就是我,你鬼叫什麼?」他也厲聲反問。
  「你該死……」
  「該不該死,那是我的事。老兄,我可沒惹你,你如果動劍,我就有殺你回報的理由。你們,走!休管在下的閒事。要不,把你們的主子找來。」
  他這些話自說了,兩大漢一左一右,踏入鬥場,獰笑著向他逼近。
  「咱們為了你,昨天晚上累了一夜。」仍是那位仁兄發話吸引他的注意,讓同伴繞到他身後:「你是第一個侵入咱們拔天勝境,傷了咱們兩位同伴的人,主人下令務必要活捉到你。」
  第二名大漢站在圈子外,用目光四面搜視,想找出他是否還有同伴躲在附近。
  完成了前後夾擊。他應該移位,以避免夾擊的不利形勢。
  「你兩位已侵入在下的禁區。」他站得筆直,似乎不知自己已陷人夾擊的險境:「你們把附近百里地劃為什麼拔天勝境禁區,我也有權劃一處十丈方圓的地盤,所謂大者為王,小者為霸。現在,你們侵入我的禁區,是按你們的規矩算呢,抑或是按我的規矩算?」
  「好小子,你未免太不知死活了。」
  「沒有人能真的知道自己的死活,你老兄知道嗎?你們既然沒有其他意見,那就表示按在下的規矩算了。」
  「該死的!你的規矩又是什麼?」
  「我不要你們死。」
  「這傢伙真是個白癡!他不要咱們死。」大漢向同伴大叫:「動手吧!那咱們就要讓他死!」
  死字出口,一刀一劍乍合,驀地風雷俱發,刀劍的閃光令人目眩,攻招極為兇猛,刀山劍海罩住了他。
  他身形一閃,再閃,驀地電虹分張,人影似流光,從刀山劍海的幾微空隙中逸出。
  風雷驟息,一接觸便結束了。
  他遠出丈外,左手慢慢握住刀鞘,將鞘口移至適當角度,右手一拂,狹鋒刀在手中掉頭,刀尖向下。
  「嚓!」他擲刀入鞘,神情冷漠,舉動慢吞吞,連擲刀的速度也是緩慢的,刀奇準地飛插入鞘。
  他重新開始將草踏平,似乎剛才並未發生任何事。
  兩大漢分別倒在丈外的草地上,像是死了,但並未斷氣,每人的耳門皆挨了不輕不重的一刀背,是被刀背打昏的,用勁之妙,已到了由心的神化境界。耳門這地方通常只能用掌劈,用器物打擊會出人命的。
  站在外圍的第三名大漢本來向另一方向瞧,沒理會交手中的人。高手拚鬥,雙方未瞭解彼此的實力,通常不會開始就全力拚個你死我活,沒有什麼看頭,毫無精彩可言。等到刀風劍氣一發即止,突然沒有動靜,本能地轉頭一看,愣住了。
  怡平在踏草,而兩個同伴卻被擺平了。
  「咦!你……你把他們……」大漢毛骨悚然地問。
  「我允許你進入禁區把他們拖出去。」怡平以平靜的語音說:「放乖些,不要轉其他的念頭,知道嗎?」
  大漢不知兩同伴是如何被擺平的,但卻知道自己如果逞強,結果不問可知,硬著頭皮進入,略一檢驗,總算知道兩位同伴並未死去,乖乖揪住兩人的衣背領,將人拖出圈子外,開始施救。
  搜山的人,正紛紛往回趕。
  不久,首批三個中年人匆匆趕到。
  怡平仍在巡視他的禁區,不時將因被陽光曬乾而翹起的野草踏平。
  「怎麼一回事?」為首的中年人,向正為同伴施救的大漢問。
  「他們擅闖禁區。」站在圈子中心的怡平說。
  「禁區?」中年人鷹目一翻:「你的……」
  「我的禁區。」怡平說:「你們劃了百里大禁區,我這十丈禁區太小了,但具有同樣的禁例,同樣的約束權威,擅闖的人同樣會受到懲罰。」
  「可惡!你……」
  「我就是你們要搜出來的人。」怡平的神色出奇地平靜,沒有任何足以震懾人心的威勢流露:「你們人多,可以劃大禁區,我人少,當然也有權劃小禁區。諸位,有什麼異議嗎?」
  中年人哼了一聲,大踏步昂然進入禁區。
  「現在,你已經公然藐視在下的警告,膽敢侵入在下的禁區。」怡平一面說,一面舉步迎出,平靜的神色未變:「因此,在下必須執行懲罰。」
  中年人發出一聲怒極的咒罵,一拉馬步,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右手閃電似的吐出,雙龍戲珠直探雙目,食中兩指突然變成青藍色,腥風壓體。
  怡平左掌一拂,無窮潛勁封開了攻面門的青藍色怪爪,起右足來一記貼身妙著懷心腿。快!快得令人目眩,兩個即將貼身的身體突然分開。
  「砰!」中年人仰面摔倒,先飛起再摜落,再滑出丈外,方發出痛苦的呻吟,掙扎難起。
  「他斷了兩雙胸骨。」怡平拍拍手向外面兩個吃驚的中年人說:「從此,他如果想逞強揍人,一用勁就胸痛難忍,想逞強也力不從心了。也許,這反而成全了他,至少他不必再替人做傷天害理的事,得保首領能獲善終。把他拖出去!」
  兩人中年人臉色一沉,怪眼中殺機怒湧,臉上像是布了一層濃霜,不約而同舉步踏入圈子。
  怡平沉靜地向後退,退至圈子中心。
  劍鳴隱隱,兩支劍同時出鞘,殺氣開始洶湧,森森劍氣撲面生寒。
  「鏘!」狹鋒刀出鞘。
  三方對峙,氣勢迫人,烈日下,四周卻瀰漫著襲人的寒氣。三雙眼睛冷電四射,在神意上進行猛烈的纏鬥。
  「與天比高。」右面的中年人沉喝。
  「天山雙豪。」左面的中年人接口。
  在中原江湖朋友口中,天山並不指西北異域的天山。
  天下各地有不少被稱為天山的山。在關中武林朋友口中,天山意指河西的祈連山。在四川,崑崙就是天山。
  怡平心中一動,想起昨日的兩個老道。
  卓梅英的刀氣,足以逼散高手名宿的內家勁道,但昨天卻在老道的劈空掌下受傷。
  他的藥鋤柄是堅硬的粟木所製,硬度可媲美鐵石,而在老道的手下,卻寸裂而碎。
  那是玄門絕學,有了八成火候的罡氣。
  罡氣派流甚多,各有所長短,但形異義同,僅威力差異甚大,火候的精純程度,計算方法也小有差異。
  他想起一個人,一個出沒在關中與河西的名人:西崑崙天蒼真君。
  西崑崙就在折連的西端,那一帶這幾年兵荒馬亂,蒙人和回人你砍我殺。吐魯番的回人,已直陽嘉峪關的關門,那一帶已不再是安樂土,漢人已無立足之地。
  武林四傑,四劍聖的老二:異劍西道。
  這兩位仁兄的劍式,的確有詭異的味道:一個是劍高舉過頂,像一柱擎天;一個是伸直在右側,左手的劍俠則向外側伸直,站在那兒像個大十字。像這種劍式,防衛能力相當薄弱,攻擊也不夠靈活,根本沒有名家的氣派,簡直離經叛道。
  任何練了幾天武的人,也不會荒謬得擺出這種門戶大開,讓對方可以長驅直入的功架;除非另有妙招制勝。
  靜劍南衡是四劍聖的老三。
  拔山舉鼎一群走狗中,真沒有幾個敢一比一與南衡在劍上較量。
  韋純純姑娘以一個從未涉足江湖,過去從未與人交手的小姑娘身份,一招擊傷了在江湖聲譽甚隆,威震武林的雙絕秀士周凱,可知四劍聖的劍術確是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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