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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兩輛輕車的後車門同時開啟,同時湧出六名男女。前一輛車是行屍、煉魂孟婆、許菡。後一輛車,是朱黛和兩位師侄。
  四名車伕,在車座下掏出了白骨棒。
  男女四騎士臉有驚容,但並不害怕。
  「我行屍第一次掩起行藏趕路,也第一次碰上有人敢如此侮辱我行屍。」行屍那披頭散髮的鬼樣子本來就夠嚇人,說的話更是陰森冷厲帶有七八分鬼氣。
  天下三屍通常不在白天露面,也很少在白天趕路,這是江湖朋友耳熟能詳的事。夜間趕路或露面時,從不掩起行藏。
  「非常抱歉,原來是錢老前輩,恕晚輩無禮,不知不罪。」女騎士頗有風度地行禮陪不是:「老前輩假使先亮萬,就不會有此誤會了。」
  「你們威麟堡的威風,果然名不虛傅。」行屍氣消了,確也不想與威麟堡為敵:「小姑娘,是否打算把老夫這些人留下?」
  「晚輩豈敢?」女騎士揮手示意,命三位男騎士退至一旁:「老前輩請先行,請。」
  其實,女騎士話說得客氣,而流露在外目無餘子的神情相當強硬,自始至終,三位男騎士一直採取戒備的狀態,隨時皆可能出手攔阻。
  行屍當然心中有數,威麟堡的聲威,比天下三屍只強不弱,威麟堡主濁世威麟范大風的真才實學,確也比三屍略高一分兩分,而且人多勢眾,威麟堡的人能保持表面上的客氣,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當然,威麟堡的人也心中有數,像天下三屍這種孤魂野鬼凶殘惡毒,招惹了必定有百害而無一利,如非必要,最好不要樹這種強敵。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被夜間活動的三屍纏上了,所付出的代價將極為可觀,三屍可不是拍胸膛稱英雄的腳色,明暗俱來出手殘忍冷酷,總不能出動堡中眾多高手,在天下間窮搜加以搏殺,出動少數人也將像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何苦來哉?
  彼此皆各懷戒心,保持表面上的禮貌,這就是行屍開始時不願亮名號的緣故,他也不想招惹威麟堡自找麻煩。
  每一個聲威到達某一種程度的高手名宿,內心裡都不希望與對方直接碰頭,除非自信能勝得了對方,或者吞併或除去勁敵的時機已經到來,不然最好互相迴避為妙,以免碰上了引起意外的衝突。
  當誰都不肯自認聲威低一級,衝突是無法避免的。更糟的是,連三流小混混也不認為自己比別人低一級。
  名利之爭,武林人最為強烈,在江湖闖蕩,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麼行俠,說什麼主持正義,說什麼為弱小作不平鳴……說穿了,還不是為名為利?只有白癡神經病,才自認比別人低一級。
  行屍不願招惹威麟堡,並不是他願意承認天下三屍比威麟堡低一級,至少在心理上不願承認。但目下他受傷在身,而且已經有洗手退出江湖的打算,所以收斂了許多,但一旦受激,立即凶性恢復,故態復萌。幸好對方及時改變態度,即使改變得並不太明顯,至少已經給他留了退路,讓他不傷自尊下台階,他也就認了。
  這邊起了糾紛,亭子前的人皆將注意力向這邊集中。這時,車馬即將動程。
  事與馬已經把路堵塞了,行屍的事想過去並非易事,即使想硬衝也衝不過去,可知女騎士的請字,實在沒有真正謙讓的意思。
  「好,老夫領情。」行屍忍就忍到底:「也許有一天,老夫會回報貴堡的。」
  「威麟堡的堡門,隨時準備為老前輩而開。」女騎士語含玄機:「江湖朋友都知道五台南面的留鳳嶺,是敝堡的所在地,老前輩請玉趾光臨。」
  「老夫記住了。」行屍悻悻地說,開始登車。
  女騎士的目光,追隨著朱黛轉。
  朱黛的臉色顯得平靜,鳳目也在女騎士的身上打量。
  雙方都是芳齡二八二九之間,同樣的美麗動人。女騎士穿騎裝,益顯得剛健婀娜,曲線玲瓏十分惹火,讓男人想入非非。
  同性相斥,尤其是同樣美麗的女人碰了頭,心理狀態之複雜可想而知,有如兩頭肉食猛獸,關在同一個籠子裡,隨時都可能爆發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
  朱黛是最後上車的,剛到達車門,女騎士已找上了她,衝突將無可避免。
  「你也是錢老前輩門下?」女騎士挑釁地問。
  「有什麼不對嗎?」朱黛不是省油燈,態度當然不會友好。
  「我只是感到奇怪。」女騎士似笑非笑。
  「有何可怪?」
  「殭屍功似乎不宜女性修煉,對不對?」
  「你又有何高見?」
  「要是我,我不會練。」
  「你如果練,將是一個死女人。」
  「你怎麼沒死?」
  針鋒相對,氣氛一緊。
  「這表示你孤陋寡聞,沒見識。」朱黛冷冷一笑:「一個正宗內功根基扎實的人,加練殭屍功不但不會死,反而功力猛晉。像你,一練就會死,因為你的內功根基,實在差得很遠。」
  「哼!你是說,你的內功比我高明?」女騎士冒火了,柳眉一挑,晶亮的大眼中殺機怒湧。
  「我說了嗎?」朱黛卻反而冷靜下來:「讓我想想看,是不是真的說了。」
  自命不凡的人,不論男女,一言不合就動刀子拳頭,不足為怪。
  「我倒要見識見識你行屍門下,內功根基到底有多紮實。」女騎士一躍下馬:「你貴姓呀?」
  「我姓朱,目下的皇帝也姓朱,但這朱與那朱血脈不相連,你可以放心,我不是宗親仗勢欺人。」朱黛也不甘示弱,緩步迎上:「你呢,姓范?」
  「不錯,范梅影。」
  「我叫朱黛。」
  「我要見識見識你的殭屍功。」
  「我也有意領教威麟堡的密宗苦行禪功。」
  一匹健馬馳到,是一位侍女打扮的女騎士。
  「小姐,夫人說,不要多事。」女騎士馬上欠身說:「讓龍衛或鳳衛把他們打發走算了,要啟程啦!」
  「不行,你去向我舅媽說,要她們先走。」范梅影氣沖沖地說:「這是我的事,我自己和這些人了斷。」
  「小姐……」
  「你們走!」范梅影不悅地叫。
  「好吧!」
  「我很快會趕上來的。」
  車馬開始動身,留下八個男女騎士,其中有英俊、美貌的龍鳳二衛,在一旁下馬列陣,甚有氣派。
  行屍與煉魂孟婆,在車窗向外觀看,無意出面干涉,小一輩的衝突,老一輩的人少干預為妙。
  朱黛今天穿了黑色的騎裝,范梅影是酒紅色的,兩人同樣美得撩人,年歲相若,曲線同樣惹火。不同的是,朱黛穿黑,有點冷若冰霜的韻味。
  范梅影則是不同型的嬌娃,即使盛怒,渾身依然流露出令男人心跳加快的媚態,正是天生媚骨一類女人。兩相比較,春蘭秋菊各有風華氣質。
  一冷一艷,面面相對。
  艷如桃李的人,通常比冷若冰霜的人耐性差,一聲嬌叱,紅影無畏地走中宮硬行切入,一掌當胸便拍。
  已經表明要此內功,這一掌自然不是巧招,掌心殷紅似血,密宗的苦行禪功已提至八成,志在擊破殭屍功,無儔掌勁突然迸發,八尺外掌動外緣的氣流化為罡風,向前洶湧捲去。
  朱黛其實練的內功不是殭屍功,女人先天體質與男人不同,不宜練這種像死人一樣的邪門內功,范梅影把她誤認作行屍的門人,知己不知彼,真不宜一開始就行雷霆一擊,估計錯誤有輸無蠃。
  朱黛踏出一步出掌,全身的勁道集中於一點發出,掌心顏色正好相反,蒼白而略帶銀灰色,毫不示弱硬接硬封,意在一掌分高下。
  啪一聲暴響,勁氣如潮,罡風激盪,接實時似乎同時爆發出一聲迴響,與及骨骼的震動聲。人影各向後飛返,退出丈外腳下仍然穩不住馬步,急速向後滑。
  「叭噠!」范梅影仰面摔倒。噗一聲響,朱黛也前仆以手撐地。路面仍然泥濘,這一下妙極了,一個前面沾滿了泥漿,一個背部一塌糊塗。范梅影要狼狽些,而且退的距離遠了八尺。
  「我非斃了你不可……」范梅影跳起來,發瘋似的尖叫,而且作勢伸手拔劍。朱黛雙手全是泥。冒火地在裙上拭手。「我要你的命!」她也要拔劍。
  行屍幾個在車裡的人,忍不住大笑起來。范梅影的八個人不敢大笑,轉頭掩口而笑。兩人的狼狽像,的確令人忍不住笑。
  七匹健馬來自府城,蹄聲如雷,泥水飛濺,好快!
  「不要胡鬧了?」最先到達的英偉年輕人勒住坐騎大喝,健馬人立而起:「妹妹,你這樣子還能見人嗎?舅媽他們呢?」
  「以後我再找你。」蒞梅影凶狠地向朱黛說:「我必定殺你。」又轉向年輕人:「舅媽走了片刻,怎麼啦?」
  「你們真該在府城逗留。」
  「為何?」
  「府城鬧翻了天,山東來了二君一王,與及馬閻王一群人,要追一些珍寶。昨晚驛館三個退職知縣被擄走,各方英豪各展神通。」
  「無影刀他們也參予了?」范梅影急問。
  「不知道,倒是有一個人,但他竟然沒參加,而事先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二君一王的勁敵。」
  「誰?」
  「逍遙公子。」
  「哦!他……」
  「咱們在井陘關附近。澈底詳查那天你出事前後,往來途經該地的江湖人,裡面不是有一個逍遙公子嗎?」
  已經到了車門,準備登車的朱黛站住了,用巾故意拭掉身上的泥漿,其實全神貫注傾聽他們的談話。
  「唔!也許在現場被我用空靈香熏倒的青年人,是江湖上小有名氣的逍遙公子,可有那小書生的消息?」
  「府城曾經出現幾個書生,連金筆秀士也露了臉。我沒工夫詳查,必須讓你去找,誰知道戲弄你的小書生是何來路?只有你才認識他。」
  「好,我先回府城。龍衛。」
  「屬下在。」年輕魁偉的龍衛在馬上欠身答。
  「快派人追上去稟告,快。」
  「屬下遵命。」
  人馬像潮水,轉回府城。
  行屍的兩輛輕車,繼續不徐不疾南行。次日一早,大批人馬南下。二君一王三騎在前面飛趕,未牌時分便趕到趙縣,攔住了一批趕長途運糧的馱隊,像強盜一樣,奪走了所有的十六匹健騾。
  這些人真是無法無天,把卅二隻大糧袋全部割開,麥子撒滿一地。
  共找出四隻藏在麥子裡的徑尺木箱,裡面全是耀目的金珠古玩。他們終於奪獲閻知縣的藏珍,高興得上了天。
  一群人馬呼嘯而走,先下寧晉,預定走新河進入山東的德州。
  這條路雖說不是大官道,但仍然寬闊筆直,車馬可以無拘束地奔馳,沿途全是大平原,少見山丘,而且道路平靖,宵小毛賊不多。
  薄暮時分,人馬進入寧晉城。
  卅四名男女,住進了永安老店,包下了整座三進院上房,嚴禁旅客經過,連店伙也只能聽候召喚才准接近,像一群王公貴戚般神氣。
  寧晉至德州,需四日馬程。如果用像今天一樣的腳程趕,三天就夠了。一進入山東,便是他們的天下,沒有人再敢在他們的勢力範圍內討野火,就算宇內十一高手聯合前來,同樣會被消滅掉。
  德州有兩衛官兵,必要時可以出動大肆搜索,捕殺那些不知死活的高手名宿。山東稅監馬閻王,經常調動兵馬殘殺那些逃稅的百姓。
  一天趕了兩百里,就算事前走漏了風聲,那些不死心的人得到消息趕來,也不可能趕得上了。但滄海君不敢大意,警戒比往常加強了一倍。
  院廳燈火明亮,已經是二更將盡,主腦門在廳中密議,七個地位最高的人,有一大堆的善後事宜,等待他們處理,並不因為奪寶成功而鬆懈下來。
  負責指揮的人仍是滄海君,二君一王全在座。另四名男女,是山東稅監馬閻王派來的人。
  氣氛不怎麼融洽,兩方面的人似乎各有意見,意見無法溝通調和,氣氛那能好?大多數的人可以同患難,不可以同安樂,所以有很多大意外大災禍,都是在辦事成功之後發生的。
  「我明白你孫老哥的意思。」滄海君向山東馬閻王派來的主事人,用並不愉快的口吻說:「你們想早點交差,咱們也希望早些把事情了結。你們想先一步把珍寶帶走以免夜長夢多又生意外,留咱們誘敵阻敵吸引那些不死心的人,以便讓你們安全攜寶返回濟南交差,本來無可厚非,人之常情。」
  「公羊老哥,你說的無可厚非是什麼意思?」孫老哥臉色不怎麼好看,有問罪的意思。
  「本來就是嘛。」滄海君無意讓步:「這次你我奉命追贓,由我在明你在暗,雖說成功了,但你我的人死傷空前慘重,那些意在渾水摸魚的三山五嶽朋友,實力之強空前龐大。這些人包括黑、白、綠林,尤其那幾個武功駭人聽聞的神秘人物,可把咱們整得灰頭土臉,你老哥心中害怕,是可以想像的事,所以想早些遠走高飛,讓咱們擋災。你老哥是馬公公面前的紅人,總領江湖客莫總領的得力臂膀,急於趕回去交差並沒有錯。咱們是外面的人,當然有責任保護你們這些身邊人的安全。」
  「你也可以做馬公公的身邊人呀。」孫老哥冷冷一笑:「莫總領不是希望你們二君一王,直接負責督稅署的差事嗎?不過,你老哥說話也有欠公允,假使馬公公不放心你們,為何責成由你老哥主持大局?廢話少說,兄弟仍堅決主張明晨兄弟先動身,諸位可以從容安排斷後事宜。公羊老哥,你總不至於不想替那些不幸死去的朋友報仇雪恨吧?至於我,交差第一,公事比私仇重要。交了差,我會到江湖上追查那個殺了南准提北天尊的蒙面人,替他們討回血債。」
  「真的呀?」滄海君冷笑:「不必日後費神去追查,我敢打賭,他一定飛快地跟來了。俠義道的金筆秀士也會冤鬼似的纏上來,黑道的黑衫客也不是不敢跟來的怕死鬼。還有那個又黑又狠的無情花,更會像偷食的貓一般伺機銜了就跑,已經證實她已和品花點翠兩公子聯手,假使再搭上妖魔鬼怪,實力將最為驚人。你孫老哥再不趕快走,說不定回去交不了差呢!好吧!咱們明天慢慢就道,你們先一步快馬加鞭走之大吉。哦!要不要化裝易容,或者扮行商走?這樣比較安全些。」
  「如何走,那是兄弟的事,不勞你老哥耽心。」孫老哥並不因對方的諷刺而激怒:「金筆秀士與妖魔鬼怪那些人,其實不成氣候,你老哥卻興高采烈去招惹實力最強的行屍,忽略了先收拾弱者再對付強者的金科玉律,不但斷送了你手下不少精銳,更斷送了我的臂膀北天尊南准提,所以現在連金筆秀士那些人也從弱者變為強者,難怪你心驚膽跳了。珍寶兄弟希望這時由兄弟接收,責任轉移,你老哥肯否同意?」
  「兄弟求之不得。」滄海君陰險一笑:「最好立即點交,兄弟也好感到心安些。來人哪!」
  進來四名大漢,在堂下齊聲應喏。
  「把珍寶箱帶出來,點交給督稅署的孫班頭。」滄海君大聲說:「今晚咱們可以安心睡大頭覺了。」
  滄海君不是氣量恢宏的英雄,每一句話都帶刺。本來這件事他的確感到不痛快,好不容易辛辛苦苦達成任務,而派來協同他辦事的人卻要求帶了珍寶先走,留他在後面阻擋追來的三山五嶽江湖梟雄,不僅直接威脅他的安全,也讓他覺得做一個外圍走狗的確悲哀。這種受到委屈的心態,心高氣傲的人發發牢騷是正常的現象,所以孫班頭並不想計較,只要目的達到了,就讓他發洩發洩,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片刻,四隻木箱擺放在堂上,在案前一一打開,按每張清單逐一點驗。
  有大半珍寶屬於古物,是那些大戶人家代代相傳,作為傳家之寶的珍飾古玩,只有行家才知道它們的價值,八輩子沒接近或擁有珍寶的人,那知道這些價值連城的稀世奇珍,到底有何用處?一旦天災人禍發生,一顆珍珠還不如一粒米麥來得有價值呢!
  雙方主要人物皆在場,片刻便順利點交完成,責任轉移,雙方皆無異議。清單原來就有的,是閻知縣鑒定後列出,每箱各附一張,正本可能在閻知縣身上,雙方皆不可能先吞沒一批再偽造清單,所以點交十分順利。
  孫班頭當然十分滿意,親自封箱算是接收完成。
  「現在,是你的責任了。」滄海君語氣仍帶有火藥味:「孫老哥,你的人能保證可以平安運抵濟南嗎?」
  「請放心,兄弟的人手足夠應付意外。」孫班頭幾乎要拍胸膛保證了:「當然,問題不是沒有,解決之道,在於諸位能否阻擋得住追來謀奪的人。呵呵!要不要兄弟留下一些人協助諸位應付強敵?」
  「你的人行嗎?」
  「公羊老哥,你不否認兄弟的人,在真定曾經出盡死力,你老哥才能順利把閻知縣弄到手,才能順利取得口供,找到秘密啟運的珍寶吧?好像最強勁的行屍,是兄弟的人無手天尊擊倒的,沒錯吧?」
  「哼!這……」
  「趕走妖魔鬼怪,與及殲滅閻知縣的保鏢生死一杖與八爪蛟,好像也是兄弟的人獨當一面完成的,兄弟沒有弄錯吧?呵呵!天色不早,兄弟要歇息了,明天還得起個大早,一天準備趕兩百里路呢!」
  廳門本來是虛掩著的,外面本來有兩名警衛。其它廂房與上房的人都早早入睡了,附近共派有四名警哨。
  這是說,卅四個人,除了七個地位最高的首腦人物,剩下的廿七個人,必須每個時辰派六個人負責警戒,一夜中,幾乎每個人都輪到一次,相當辛苦。
  廳門突然被推開,湧入一群不速之客。
  不用說,廳外的兩個警衛恐怕有點不妙。
  其它附近的四名警哨,也可能遭了殃。
  七個首腦與四名大漢,全都大吃一驚。
  「濁世滔滔,威麟稱豪!」沉喝聲震耳欲聾。
  像貌威嚴,不可一世的氣概頗為懾人的威麟堡主,濁世威麟范大風,神氣地舉步入廳。左面,是二堡主神劍勞修武;右首,是堡主的拜弟八表天曹曹天奇。
  後面跟入的人,是堡主的內弟掌裡乾坤方人傑,與方人傑的妻子衝霄鳳霍窈娘。
  隨後跟人的,是堡主的一雙兒女:范豪與范梅影。
  這才是江湖道的風雲人物,威震武林的頂尖大豪。
  二君一王與濁世威麟相較,差了一大段距離。
  濁世威麟、神劍勞修武、八表天曹三個人的威望,與江湖地位,比起當今十一大高人雖說氣勢稍弱,但真才實學其實與宇內十一高人並不遜色。如論江湖實力,甚至比十一高人中的大半強得多。以馬閻王的保護人江湖客莫致遠來說,在十一高人中排名第四,所以稱四客,但手下的親信好友為數有限,手下的爪牙都是忠於馬閻王的,他只能指揮而不能自己培養黨羽。
  掌裡乾坤方人傑,一點也不像人傑,生得粗矮而禿頂,滿臉橫肉,銅鈴眼加上象徵蠢笨的年魚嘴,毫無『人傑』的氣概風標,簡直就像一個蠢笨的粗俗陋漢。可是,他外表蠢笨,卻心計極精,見聞廣博,心狠手辣,天生的一雙巨擘,揉石成粉搓鐵成末,非常令人害怕。
  方人傑的妻子衝霄鳳霍窈娘,兩個人結合簡直是絕配。衝霄鳳不但美艷絕倫,而且年歲也小了一倍,目下正是廿五六花樣艷冶成熟盛年,身材也高些。
  因此,兩人很少公然走在一起出現在人前。
  衝霄鳳通常都獨自在江湖行走,與甥女范梅影反而極為投緣,走在一起簡直就像一雙姐妹花。
  衝霄鳳上次在龜背山,要懲罰不了僧、無虧散人、無情劍夫婦時,被人從後面點了腦戶穴,在她臀部拍了一掌,這人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書生型人物,而且已經被她的兩個侍女制住了的,卻在重要關頭反而裁了,她把那書生型的年輕人恨入骨髓。
  她的甥女,也被一個小書生戲弄得火冒三千丈。
  更可惱的是,計劃中謀劫山西孫中官一批寶石金銀,居然落了空,到底寶石金銀被那些人劫走了,找不出絲毫線索。
  這就是威麟堡的大豪,傾巢而出的緣故。
  二君一王傻了眼,孫班頭也臉上變色。
  「范堡主,你……你這算什麼?」滄海君不得不硬著頭皮打交道:「我公羊滄海是不是沖犯了貴堡?」
  「恕范某冒犯。」濁世威麟極為風度地抱拳為禮,笑容可掬:「范某的車馬趕不及進城,只好帶人偷入城關,夤夜前來拜會諸位的大駕,為免驚擾旅客,所以來得魯莽,諸位海涵。」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加封的四隻木箱。
  語氣保持相當的客氣,滄海君即使想冒火也冒不起來,對威麟堡本來就有三分恐懼,那敢冒火?
  「但不知堡主光臨,有何指教?」滄海君的口氣硬不起來。
  「來向公羊兄打聽幾個人的下落。」
  「在下認識不了幾個人。」
  「二君一王,一掃兩光;以諸位的江湖聲威,如果認識不了幾個人,那還用叫字號嗎?公羊兄這次在真定府,威風八面出盡了風頭,就算往昔不認識幾個人,現在也多認識幾個了。」
  「姐夫,不要和這些人浪費口舌。」掌裡乾坤鼓著銅鈴眼說:「他們不願套這份交情,咱們另找別人打交道:另找夠份量,配與咱們打交道的人打交道。」
  軟硬兼施,壓力逐漸增加。
  擺平警衛登堂入廳,所擺出的本來就是霸王姿態,不管表面或骨子裡,都夠強硬夠威風。
  滄海君心中雪亮,自己已經栽定了,再不識相,後果將極為嚴重。
  滄海君不得不忍,但孫班頭可就有點憋不住了。
  「這位嘴巴有釘舌頭帶刺的仁兄,想必是江湖上大名鼎鼎頗夠份量的掌裡乾坤方老兄了。」孫班頭話中也帶了刺:「在下實在不明白,既然你認為咱們不夠份量和你們打交道,那你們來幹什麼?示威?咱們都承認你們的江湖唯我獨尊地位呀,何必費事示威?」
  「如果你們不願意。示威又有何不可?」
  「目下的情勢確是如此,也由不了我們願不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是嗎?」
  「半點不假。你閣下貴姓大名?咱們眼生得很。」
  「方老兄是大寺大廟的神靈大菩薩,那見過在下這種混香火餘燼的小鬼呀!在下嘛!姓孫,百家姓上第三姓,孫家駒,目下走投無路,在濟南督稅署混口食。也許有那麼一天,會投奔威麟堡求諸位賞碗麵吃呢!」
  濁世威麟眼神略動,但臉上的神色絲毫不變。
  「天殛星孫老兄早年揚威黑水洋,統率過上萬海上英豪,我威麟堡又算得了什麼?連長工奴僕全算上,也不過一兩百人。」濁世威麟淡淡一笑:「目下天下的形勢,是五方英豪全投向天下四大欽差府得意;孫老兄在馬閻王處高就,昔年威風仍在。不過,范某也不甘菲薄,要辦的事如果沒著落,少不了豁出去盡力而為,走一步算一步。情勢不由人,我來了,就沒有什麼好顧忌的,是吧?」
  「豁出去,划算嗎?」
  「在江湖稱雄道霸,有如風前之燭,樣樣事都從是否划算著眼,還稱什麼雄道什麼霸?你孫老兄想當年,擁有廿餘艘朦幢巨艦,手下十二蛟龍擁眾上萬,何等威風,橫行東海縱橫五省,沿海官民聞名喪膽,那想到今天寄身太監閹人手下求食?老實說,范某如果怕馬閻王對我威麟堡不利,就不會趕來向諸位討消息自找麻煩。」
  這位天殛星孫家駒,是十餘年前橫行東海的海盜巨魁之一,後來在一次領導權鬥爭中,被另一股海盜火併吞沒,逃上岸在江湖仍然干殺人放火的強盜老行當,並不怎麼有名氣,沒想到一通名,便被威麟堡主揭破身份,難免心中有點悚然。
  范堡主不怕他的主子馬閻王報復,也令他暗暗驚心,想利用主子馬閻王的欽差權勢唬人,顯然沒收到預期的效果。
  「閣下要什麼消息?」天殛星不得不忍氣吞聲。
  「恐怕公羊兄所知道的消息,要比你孫老兄知道得多。」濁世威麟明白表示,打交道的對象不是天殛星:「公羊老兄肯不吝賜教吧?」
  「情勢不由人,在下談不上賜教,反正知無不言。」滄海君苦笑:「但不知范堡主要什麼消息?」
  「公羊兄大概已摸清那些虎口奪食,不知死活牛鬼蛇神的底細吧?」
  「不瞞你說,有些還沒摸清。」
  「范某在府地聽說過了,確是有些人掩去本來面目,神出鬼沒令人摸不清來路底細。」
  「堡主要知道……」
  「范某要查幾個人的下落。」
  「那些人?」
  「無影刀週一青、淮陽五惡、王屋三盜、不了僧、無虧散人、無情劍夫婦、一個穿綠長衫的少年美書生、逍遙……算了,逍遙公子的消息不必說了,有關他的事范某已經查得差不多了,諸位曾經吃過他的虧。」
  「堡主所說的這些人,在下沒有他們的線索。唯一知道的人是淮揚五惡,他們早些天曾經在府城落腳,有兩個人受傷不輕,醫治了三天,走時僱車運走了一個,另一個傷重不治死了。」
  「我會找到他們的,哼!」艷光四射的范梅影恨恨地說,語氣並非專指淮陽五惡而言。
  淮陽五惡,也就是龜背山劫寶時,毀掉威麟堡輕車的歹徒中的五個。
  「堡主找這些天南地北的牛鬼蛇神,到底為了何事?」滄海君訝然問:「這些人都是第九流的混混,除了一僧一道無影刀還算人物之外……」
  「那是范某的事,無可奉告,只請諸位將他們的下落見告,深感盛情。」
  「很抱歉,在下的確不知道這些人的下落。」
  「在下仍然感激,打擾了,告辭。」
  眾人昂然撤走,那股目中無人的氣勢,委實令滄海君這些人心中大恨,卻又敢怒而不敢言,眼睜睜目送這群人消失,無極元君第一個跳起來。
  「欺人太甚!」無極元君的道冠似乎要衝起了:「威麟堡沒有什麼了不起,總有一天。貧道要威麟堡瓦解冰消,誓雪今晚的奇恥大辱。」
  「該死的!」滄海君憤然叫:「他們眼中,還有江湖同道在嗎?太過份了,這狗娘養的,簡直以為天老爺第一他第二,別人都該被他踩在腳底下遭蹋。哼!好,我認了,咱們走著瞧。」
  「諸位,你們還沒看出他們的居心?」天殛星不安地說:「來討消息是假,探虛實是真。很不妙,這些珍寶所帶來的災禍還沒了,似乎……唔!得趕快把這些珍寶弄走,越快越好。一進入山東,威麟堡的人膽敢跟來一步,我要他們生死兩難。在這裡,咱們是折了翅的鷹,斷了爪的虎豹,只有任由他們耀武揚威了。」
  重責在身,天殛星心中一急,立即領了自己的人告退,返回住處積極準備應變。
  滄海君則感到十分快意,大有幸災樂禍的意味,但眉梢眼角流露出隱憂,假使威麟堡的人志在奪寶,他滄海君難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可不是好玩的,首當其衝的必然是他們二君一王,豈能不感到憂慮?
  「明早咱們也早些動身。」滄海君斷然向手下們下達指示。
  威麟堡的人從北門西角越城而出,男男女女共有廿六名之多,浩浩蕩蕩聲勢渾雄,守城的丁勇即使發現他們偷渡城關,也裝作沒看見,任由他們來去自如。
  走上北行的大道,一群人大搖大擺而行。落腳處在五里外的寧鄉村,是一座小村落,他們有大批車馬,趕不上進城只好在城郊落腳。
  後面,鬼魅似的跟來兩個黑影,一大一小,是從永安老店跟來的。
  這兩個黑影,天未交二更便已在永安老店潛伏,一直就監視著二君一王那些人的動靜,四個警哨都是高手名家,居然毫無所覺。
  一里,兩里……一行人有說有笑,毫無戒心地趕路,不知跟蹤的人愈來愈接近。
  憑威麟堡的威望與實力,諒二君一王的人不敢心生歹念,天敢也不敢派人跟來自尋死路,所以廿六名男女毫無戒心。
  小黑影悄然繞右方的田野超越,像是一縷輕煙般消失,相距遠在數十步外,這些毫無戒心的人自然毫無所覺,更沒料到大的黑影已到了後面。
  威麟堡的打手,在江湖聲威遠播。范梅影在江湖遨遊兩年期間,她的四男四女隨從稱為龍鳳八衛,可說出盡了風頭,有許許多多的問題,都是龍鳳八衛出面解決的,問題包括打發地方豪強,趕走下九流的混混、向高手名宿挑戰、獲取主人所需的一切東西、驅趕追逐裙下的不識相男人、等等、等等……:今晚,她追隨在乃父身邊,依然帶了一龍一鳳兩位打手,跟在後面擺威風。
  這兩位打手的鳳衛,也就是那次在山西道上,想下馬抱走受到空靈香暗襲昏倒的喬公子,卻又被大批奪寶賊突襲而來不及抱走的那位鳳衛,因此,是認識喬公子的龍鳳八衛之一。
  那次,范梅影損失了六個人。
  這位鳳衛的武功,自然是第一流的,與同伴龍衛並肩走在最後,一面低聲交談。
  「周寧。」她的語音低柔,避免打擾前面主子們的談話:「我認為逍遙公子絕對與那些劫寶賊無關,小姐為何堅持要找他?」
  「你怎知道與他無關?」龍衛也低聲說。
  「小姐用空靈香熏倒了他,這是我們都親眼看到的,我還奉命帶走他呢!後來淮陽五惡那些人殺到,就來不及理會他了。這表示以後所發生的事,根本與他無關。再說,那戲弄小姐的綠衣小書生也露了面,比喬公子矮了許多,根本就是兩個人嘛。」
  「但方夫人後來所碰上的年輕人,經多方查對,與小姐所遇上的喬公子相同,這又怎麼說?方夫人要找喬公子的念頭,比小姐還要迫切呢!」
  「這……」
  「也許……」
  「也許什麼?」
  「那位喬公子是不是英俊魁偉?」
  「是呀!我隨伴小姐兩年,可說頭一次見過這麼……這麼……」
  「這麼出色的年輕英俊男人?」龍衛的語氣有諷刺味。
  「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鳳衛避重就輕。
  「所以小姐才迫不及待,親自使用空靈香,而不要你們出手打發。」
  「那……他身上除了一把折扇,連一把小刀都沒有,也沒有和小姐動武的意思,所以……」
  「你是真的不知呢,抑或是假裝不知?小姐見了年輕英俊男人的那股子勁,你不是不知道,她認為自己比江湖三朵花更嬌艷,所以到處招蜂引蝶……」
  「該死的!你胡說些什麼?」鳳衛拉了龍衛一把:「你皮肉發癢了是不是?要是讓小姐聽到……」
  「她又不是順風耳,你緊張些什麼?」龍衛乘機摸了鳳衛一把:「根據我們在府城調查的結果,你們上次所碰上的喬公子,顯然就是逍遙公子喬冠華。在井陘所獲的線索,也證實逍遙公子一群人逗留多日,下真定便湊巧碰上二君一王劫贓這樁子事。在三山五嶽群雄中,他表現得最出色,江湖三公子他已經從第三竄升至第一。而他卻在事故發生之前離開真定南下,已在表明他無意參予奪寶之爭,也可以間接證明那天山西道上,劫奪山西孫中官的珍寶,他只是適逢其會而已。如果我所料不差……」
  「又怎樣?」鳳衛追問。
  「他將是本堡在最近十年來,所碰上的最強勁對手。」
  「你不要危言聳聽好不好?」
  「咱們走著瞧。我告訴你,較倒霉的人一定是你我這些人……」
  「周學,你怎麼……」
  幽靈幻現在他倆身後,一手一個挾在脅下,化一陣微風飛走了,飛入路旁的灌木叢突然隱去。
  前面三五十步,突然傳出一聲鬼號,然後是嗚咽鬼哭,隨風飄來嗚嗚然,令人感到毛髮森立。
  人群陡然止步,氣氛一緊。
  這些都是心目中沒有鬼神的人,鬼哭唬不住他們。
  濁世威麟哼了一聲,舉手一揮。
  驀地陰風撲面生寒,一陣淡淡的灰霧湧至。
  四個人剛好應堡主的手勢撲出,反應奇快地立即折向躍出路側,閃避湧來的灰霧。
  「有人施毒?」一個人倉卒間發出警告。
  利郝間,漫天鬼火湧騰,刺鼻的怪味與硫火臭撲面而至,破空飛行的異嘯時高時低,破瓦碎石亂飛,真有點身在陰間黃泉路的感覺。
  所有的人,皆向左右急分,有些屏住了呼吸,有些性急的拔出了兵刃。
  有幾個人被破瓦片擊中,勁道不重卻也令人心中吃驚,人多雜亂,被擊中平常得很。
  「無極元君,我要剝你的皮!」二堡主勞修武怒吼,左手大袖飛舞護住頭面,右手拔劍飛躍而進,對淡霧與鬼火毫無所懼,身法快得駭人聽聞。
  鬼哭聲轉而起自後方,飄忽不定淒厲刺耳。
  一陣暴亂,廿四個人分別八方追逐。
  片刻,風一吹淡霧徐消,飛行聲亦止,鬼叫神嚎聲寂然,夜空寂寂,危險過去了。
  眾人不久重聚原處,這才發現少了兩個人。
  「是無極元君的妖術,錯不了。」八表天曹肯定地說,怒火熾盛:「毒煙磷火,飛沙走石,裝神弄鬼的伎倆瞞不了人,他在向咱們報復示威。」
  「咱們回去找他!」范堡主憤怒地叫吼。
  「先找找我的人,爹。」范梅影焦灼地說:「我的兩個人不見了。」
  「快找,咱們分散得很快,他們不可能將人帶走,快搜這附近。」掌裡乾坤方人傑急急地說,立即離開向後面急搜。
  不久,在南面裡外的大道中間,找到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並排睡在路中,好像好夢正甜。
  救醒兩個人,一問三不知,他們迷迷糊糊,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反正可以確定的是:他倆決不是有意掉隊,留在後面找地方睡覺的。
  狂怒的范堡主,發瘋似的回頭重返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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