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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兩個巨熊似的人,押著神色委頓的宗荷姑,聲勢洶洶到達涼亭。
  涼亭附近不見有人,日落西山,暮色四起,大道上行人絕跡。
  兩人是藍家大院的把門人,哼哈二將禹德與熊威,抓小雞似的把宗姑娘用牛筋索綁在亭柱上,在亭口兩側一站,像兩座鐵塔。
  他們是有備而來,哼將禹德的粗大腰幹上,纏著沉重的大鐵鏈,任何人看了這玩意,也感到心驚膽跳,身上如果挨上一下,不死也得斷手折腰或者少掉腿。
  哈將的腰間,那把黝黑鋒利的蜈蚣鉤也嚇人,真有三十二斤以上,三五斤的刀劍碰上這玩意,保證可以變成一堆廢鐵。
  路對面的樹林裡,踱出渾身黑的飛災九刀。
  「小輩,人在這裡。」哼將的大嗓門像打雷:「有本事你就把她帶走,帶不走太爺就宰了你。」
  「太爺不相信你飛災九刀有什麼驚世能耐,你只憑那點點敢於決死的死漢亡命態度嚇人而已。」哈將也用大嗓門壯聲勢:「太爺也是敢於決死的死漢亡命,看誰今天擺平在這裡。來吧!小子。」
  鐵鏈飛快地掄動,近丈方圓內鏈影如網,罡風呼嘯聲勢驚人。
  蜈蚣鉤一拂,碰上了亭柱,亭子搖搖,像一把巨型大鋸,擦掉了半根柱,木屑紛飛。
  兩人左右一抄,像兩個金剛,堵捉一個小鬼,看情景便令人心底生寒。
  刀吟隱隱,尖刀出鞘。
  這種輕靈的尖刀,比起對方的兩種重傢伙,不成比例,人的體型也不成比例,這是一場絕對不公平的拚搏。
  飛災九刀根本沒有移位爭取空門的打算,抱刀而立如嶽峙淵亭,雙目前視不言不動,任由對方揮動著兵刃移位欺進,似乎視而不見,聽若未聞,冷靜得像個久經風霜的石人。
  鐵鏈旋動,獲得了最佳離心力,揮出了。
  蜈蚣鉤在雙手掄動下,以雷霆萬鈞之威,配合鐵鏈夾攻,風雷驟合。
  刀光一閃,人影一閃。
  「排雲刀!」沉喝聲如天雷狂震。
  刀光人影從鐵鏈上方電射而過,看不清形影,只聽到破空氣流的嘯鳴,隨即刀現人顯。
  飛災九刀出現在哼將的右後方,刀吟聲像午夜的風濤,人與刀屹立如山。
  「卡勒……勒……」鐵鏈飛拋出三丈外,像一條巨龍,掃掉一層塵土,塵埃飛揚。
  「砰!」哼將沉重的身軀,衝倒在對面同伴哈將的腳前,右頸側稜裂了一條大縫,割斷了肌肉和大動脈,頸骨也斷裂了一半,鮮血如泉湧,倒下就起不來了,在自己的血泊中掙命。
  哈將大吃一驚,像是失了魂,狂叫一聲,像頭髮瘋的牛,向至藍家大院的大路飛奔。
  看樣子,這位自以為是死漢亡命的仁兄,膽都快被嚇破,不想做死漢亡命了,逃命第一。
  混元氣功刀劍不傷,但在尖刀下一刀致命,一照面便完了,再不逃豈不是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
  割斷了牛筋索,宗荷姑驚魂初定。
  「你……你是……」宗荷站驚疑地問,她不認識飛災九刀。那天她到紀家向紀夫人討藥,並沒經過客院。
  「飛災九刀。」飛災九刀和氣地笑笑:「我就是在紀大爺家就醫的李九。」
  「李大爺,謝謝你救我的雲天高誼……」
  「不要掛在心上。我想,你並不知道紀大爺的身份,因為令尊也不知道。」
  「他是南陽的名醫……」
  「他是毒魔尚天的師兄,他救人,毒魔殺人。救人的全家被殺,殺人的活得如意。」
  「哎呀!這……」
  「我曾經給令尊充實的時間,把信息傳給南毒的人。可是,顯然消息尚未傳到。宗姑娘,你不能從這裡直接逃回南陽,目下許州以南已經是鬼面神的地盤,你難逃他那些狐群狗黨的追殺。」
  「那我……」
  「我有事,不能陪你。你往南走,從漢陽過江,不可走漢口鎮,切記。過了江,去找南毒。
  南毒的女兒程貞,是毒魔尚夭的門人。把紀大爺全家被殺的經過告訴南毒,南毒一定會派人護送你回南陽。你能辦得到嗎?」
  「我……」
  「他們一定會往南陽的路上追你,決想不到你反往南走,只要稍化裝易容,定可平安抵達武昌。走,我先送你到府城。」
  □□□□□□
  府城的雲夢老店,是有口皆碑的高尚客邪,有四座院子,數十間上房。隔鄰,有一座三間門面的江漢酒樓,是雲夢老店附設的名酒店,頗負盛名。
  飛災九刀在雲夢老店落腳,店夥計們叫苦連天。
  該店直接向鬼面神納常例錢,當然消息靈通,登門討野火的債主上門,怎不叫苦?
  飛災九刀其實對店伙相當客氣,決不是帶來橫禍飛災的凶神惡煞。
  他要逗留十天,等候鬼面神算南陽的債。
  就算鬼面神不找他,無雙秀士也會來結算的。
  兩天、三天,和風細雨,風平浪靜,沒有人前來打擾他的安寧。
  終於,風雨漸變。
  通常勢大力足的一方,會先失去耐性。
  鬼面神的山門所在地,勢大力足是必然的事。
  陸續趕往河南助拳的過境朋友,在藍家大院的挽留下,不再北上,因為主人鬼面神即將南返。
  家裡出了飛災,怎能不南返?
  碧落宮與黃泉殿的人都留下了,沒有北上的必要。
  勢力範圍內的各州縣主事首腦們,十萬火急紛紛往藍家大院趕。
  人一多,火氣也容易旺,有些人沉不住氣了。
  一個人就敢打上山門來,誰受得了?
  傍晚時分,飛災九刀在樓座叫了四色下酒菜,兩壺酒,寫意地小酌。
  這一面食廳有八成座,酒客不少,怪的是以往酒樓嘈雜得像趕集,今晚卻每個人都竊竊私語,沒有人敢大聲說話,更沒有人敢猜拳行令。
  氣氛不尋常,每個人都感覺出不安的凶兆。
  他這一桌只有他一個人,卻吸引了所有酒客的注意和目光。
  他毫不在意,輕鬆愉快地喝完了一壺酒。
  對面突然多了一個藍衫中年人,腰帶上插了一把古色斑斕的紫金如意;是形如靈芝,作為把玩的吉祥如意,大概可以算得上古董了。
  「喝!你寫意得很嘛!」中年人拖長凳坐下,三角眼陰森的光芒閃爍不定,狠狠地盯著他,想用陰森凌厲的目光震懾他。
  「活得如意,過得快活,當然寫意啦!」他斟酒,夾菜:「我這人在生死關頭,也神情快活,所以幸生不生,必死不死,經過大艱難大痛苦,依然活得好好地,你羨慕我嗎?」
  「有一點。」中年人皮笑肉不笑:「你就是頗有名氣的飛災九刀?」
  「沒惜,就是我。」
  「你叫李九?」
  「沒錯,但通常叫飛災九刀李大爺。」
  「為何不叫李九爺?」
  「那是沒辦法的事,老哥。」他半真半假笑笑:「你知道,九是數之末,誰瞧得起老九呀!
  這年頭,誰的力氣大,誰的拳頭重,誰的刀劍利,誰的勢大財大,誰就是老大,誰就是大爺。大爺才能讓人尊敬,才能讓人害怕,才能……」
  「聽說你的刀法很厲害。」中年人大不耐煩。
  「不錯,是厲害,所以綽號叫飛災,刀一出飛災立至。所以,我足以稱大爺。」
  「喝!你一點也不知道謙虛。」
  「我謙虛,會有人替我付酒資嗎?老哥,你的態度謙虛嗎?」
  「在你這種年輕晚輩面前,我用不著謙虛。」
  「真的呀!」
  「我陰曹惡煞田未明所說的話,不真也得真。」中年人傲然地說。
  「哦!原來你老哥是凶名滿天下,大名鼎鼎的天下四煞之一的陰曹惡煞,失敬失敬,你的確可以稱前輩。只是……唔!不怎樣嘛!你真的惡嗎?」
  「惡煞不是白叫的,小子。」陰曹惡煞三角眼一翻:「你要離開德安了吧?今晚?明早?要不要人送?」
  「我沒打算離開。」他泰然自若:「沒和鬼面神那賊王八狗雜種了斷之前,皇帝老爺也請我不走。田未明,我說得夠明白了吧?你沒聽錯?」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我飛災九刀見了棺材也不掉淚,你實在不必多費心管我的眼淚掉是不掉。」
  「你小子狂得很,我惡煞要試試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老哥,你再仔細聽清了,我這人從不做試武功的無聊事。各人武功造詣的高低深淺,是用不著試的,只有在生死關頭,才用上平生所學奮力一擊。真才實學的顯示牽涉甚廣,心情、地勢、身體狀況、情勢的凶險程度、對像……都會影響發揮,試不出來的,你說的是外行話,何不把你的惡毒念頭直接說出來?」
  陰曹惡煞快氣昏了,本來泛青的面孔快變成黑的啦!吸口氣行百脈,三角眼中突然冷電迸射。
  桌上的一碟菜餚,突然自行飛起,向飛災九刀劈面蓋去,像被一隻無形的魔手抓起摜出的。
  怪事發生了,菜碟剛升至頂點,剛掀轉前飛,卻突然再掀轉,以更快一倍的速度反飛。
  陰曹惡煞自以為有十成把握,豈知卻妙算落空,發現不妙,已來不及應變了。
  「噗」一聲響,菜碟摜在陰曹惡煞的臉上,菜餚全變成堅硬的鐵石,打在臉孔上一塌糊塗。
  飛災九刀繞桌欺近,快得像閃電。
  全樓的食客,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跳起來。
  拳及肉掌及體,凶狠的打擊像暴雨打殘花。
  可憐的陰曹惡煞似乎成了一塊頑鐵,被擱在鐵砧上捶打,倒下去又被揪起來狠揍,翻過來又被抓轉痛打。
  片刻間,真挨了百十記痛擊。
  陰曹惡煞先是咒罵,然後是叫喊,然後是哀號,然後……然後斷了聲息。
  身旁到了另一位青衫客,不住搖頭苦笑。
  「不要再打了,再打就要骨碎肉鬆了!」青衫客忍不住出聲勸阻:「他的護身陰煞已經散了,再挨不了幾下啦!」
  砰一聲大震,蔭曹惡煞被摔倒在桌下。
  「這點點能耐,也敢在我飛災九刀面前托大猖狂。」飛災九刀站在一旁像一座山,語氣充滿輕蔑:「你這把老骨頭,其實禁不起幾下狠的。
  真不明白你能憑什麼狗屁能耐,混到天下四煞之一名頭的,也許真是天下無人。你今天實在非常非常的幸運,沒逼我拔刀殺死你。爬起來!給我滾!」
  陰曹惡煞爬不起來,躺在樓板上呻吟,像頭快死的病狗。
  總算出來一位食客,把陰曹惡煞背下樓走了。
  青衫客等飛災九刀回座,自己也打橫落座。
  「你把大名鼎鼎,武功超絕的陰曹惡煞,用一頓粗俗的拳掌打慘了。」青衫客文質彬彬,不像一位武朋友,半百年紀氣概非凡:「陰煞大潛能至柔至韌,沒有寶刀寶劍決難傷得了他。」
  「他可以馭神移物,將修至地行仙境界了。」飛災九刀說:「要不是他太狂太大意,百招之內我無奈他何。不過,結果仍是一樣的。」
  「你用何種蓋世奇功克制他的?」
  「無可奉告。在下剛才的話,閣下應該聽到了。武功的高低深淺,是隨時地情緒而有所不同的,誰也不敢保證他能在任何時候,皆保持一定的水準。我不甘菲薄,敢說見識、經驗武功,都是第一流的。
  但我傷過、痛苦過、困過、甚至死過,而對方並不比我高明。大叔,你不會也想試一試在下吧?」
  「我哪敢?」青衫客笑笑搖頭:「我可不想招惹飛災上身。你把鬼面神逼回來,是不是有點失策?」
  「何以見得?」
  「讓他與路家的人火並,死傷就差不多了,鷸蚌相爭,你漁翁得利,再收拾他豈不輕而易舉?」
  「那時,他將多增一倍人手,挾兩方面的力量全力對付我,豈不弄巧成拙?他們同仇敵愾,可能性很大。」
  「你有找他的正當理由嗎?」
  「有。」
  「請教。」
  「武朋友玩命,爭名奪利刀頭舔血,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實,彼此的機會是相等的,學藝不精就不要玩命。
  路莊主燒我的家園就千不該萬不該,我與他並沒有任何利害衝突。我被南毒的子女用毒暗算,被五個也會陰煞潛能,並善用五毒陰風的人猝擊,我都不怪他們,因為只能怪我大意,彼此的機會是相等的。
  而在南陽,鬼面神並不知道我的身份,事實上,那時我病毒交加,性命垂危。而他,卻慘殺了毫無反抗之力的紀郎中一家老少婦孺,我天幸逃得性命。
  他這樣做,我不能原諒他,他沒給紀郎中和我有任何機會,他必須血債血償。大叔,我不希望聽到你說任何不中聽的話。」
  「我不能說,因為我毫不知其中內情。」
  「那就好。大叔貴姓?」
  「姓名重要嗎?」
  「並不算重要。」
  「那就好。」青衫客模仿他的口吻,惟妙惟肖:「你只要明白,我是同情人的人就夠了,你不妨叫我為青衫大叔。再見。」
  目送青衫客下樓,他突然想起了些什麼。
  「陰曹惡煞具有練近化境的陰煞大潛能,那五個路莊主請來對付我的高手,也具有相當火候的陰煞潛能,他們彼此之間,會有些什麼干連?」他心中暗自嘀咕:「會不會是同門?天下間具有這種陰毒奇功的人並不多。可是……同門不可能分助兩方呀!」
  他對青衫客說,並不怪用陰煞潛能與五毒陰風猝襲他的人,這也是實情。
  雙方交手生死相決,對方突出奇學取勝理所當然,這比程貞用大崩香暗算他更光明正大,沒有仇恨可言。
  真正讓他受到傷害的,並不是陰煞潛能,而是隨後乘虛而入的五毒陰風。這只能怪他自己大意,在毫無戒備中吃虧上當,生死相拼,他該用上所有的絕學求勝,才不至於枉送性命。
  他隨即打消了查究的念頭,認為無此必要。
  既然那五個人是路莊主請來的,同門的陰曹惡煞當不會為鬼面神助拳了,同門相殘,可能嗎?
  酒足飯飽,他結帳離店,返回客店途中,他不住思索青衫客的來路,但得不到結論。
  可告慰的是,青衫客不是敵人。
  人與人之間,第一印象最為重要。他對青衫客的第一印象相當好,對方的人才風度皆留給他頗為深刻的印象和好感。
  他在想:暴風雨快要來了。
  □□□□□□
  接近店門前的廣場,突然發現對街的小巷口,出現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
  該說是背影,一個婀娜多姿的背影。
  他的記性頗為驚人,幾近過目不忘的境界。
  那背影穿了普通婦女的青衫布裙,顯然化了裝易了容,但身材與走路的近乎誇張款擺,他一眼便看出這人是誰,不假思索地拔步便追。
  很不幸,落店時光,店外人、馬、車亂成一團,街上也行人眾多,等他排眾追出,背影已經不見了。
  他不死心,奔至巷口察看。
  這是一條防火巷,黑沉沉聲息全無。
  街兩端,行人往來不絕,甚至近乎擁擠,已經無法找出那女人的去向了。
  「是程貞,沒錯。」他心說:「她的處境太危險,我真得為她盡點心意。」
  程貞是毒魔的門人,而她卻與無雙秀士藍天成走在一起,成為一雙兩好眾所周知的姘頭。
  假使毒魔得到師兄一家老少,慘被鬼面神屠殺的凶訊,趕過江來報仇雪恨,她的處境委實不堪。
  可是,他無能為力,怎知道程貞躲在何處?
  「我得找找看。」他自語,不死心,大踏步進入小巷,腳下漸緊。
  □□□□□□
  巷底的一座深院裡,五個男女正在進食,三男兩女,全都是四十出頭,頗有氣概的武朋友,平時刀劍不離身,連進食也佩帶著刀劍,不怕麻煩。
  酒菜很豐盛,五個人吃得十分滿意。
  食廳燈光明亮,壁上有燈籠桌上有燭台,而外面卻黑沉沉,門窗大開,院子裡花樹茂盛,影響了視界。
  一個黑影像個無形質的幽靈,無聲無息到了南面的明窗下。
  南面的明窗大開,微風帶來涼意向廳內流瀉。
  「江老哥,你說咱們少殿主,被飛災九刀砍了一刀,到底是真是假?」坐在上首,獰惡醜陋身材奇偉的人,向右首的同伴問。
  「你不會問呀?」右首的江老哥不直接答覆:「貴少殿主難道沒告訴你?」
  「這種丟人的事,怎麼問?」
  「你鐵手鬼王是貴殿八大鬼王之一,是貴殿主貝瘋子的心腹,少殿主所遭遇的變故,應該讓你知道的,是嗎?
  不然的話,你怎能心生警惕早作提防?由此可知,貴少殿主好像不怎麼重視你們八大鬼王呢!」
  「胡說八道!」鐵手鬼王有點臉上掛不住:「被別人砍一刀,畢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他當然不好意思說。唔!你們聽到外面有異聲嗎?」
  「不要少見多怪。」對面的半老徐娘說:「這裡是藍大爺城內的秘站,平時連鬼都沒有,哪來的異聲?也許是狐鼠,你緊張什麼?」
  「唔!恐怕……」鐵手鬼王倏然站起,鬼眼狠盯著南窗,作勢離座:「嗯……呃……」
  人突然雙腿一軟,向下挫倒。
  一陣似霧非霧,似煙非煙,如不留心很難看到的極淡薄輕霧,不斷地從窗口飄入廳中。
  「砰!」江老哥也倒下了,掃翻了杯碗,墮地破碎的聲音震耳。
  另三個人幾乎在後一剎那,同時往桌上一僕,立即失去知覺。
  黑影穿窗而入,廳內已沉寂如死。
  □□□□□□
  夜間的燈光,不但可以吸引飛蛾,也可以吸引人,吸引那些有心人。
  古宅花木森森的深院裡的燈光,就具有這種吸引力。
  穿墨綠勁裝,以巾蒙住口鼻的女人,站在廳口發怔。
  廳四周所懸的四盞大白紗燈籠是完整的,廳中明亮一覽無遺,所呈現的景象令人怵目驚心。
  所有的傢俱擺設,皆分崩離析,食具殘餚散了一地,鮮血淺滿各處。
  五具男女屍體,有兩具被砍得變了形。口鼻間除了鮮血的腥味外,酒臭甚濃。
  顯然,這五個男女是酒後亂性,互相殘殺而死的,身上留下多處致命的刀劍傷。
  而且,兩個半老徐娘似乎衣裙不整。
  女蒙面人並沒檢查屍體,只在一瞥之下,本能地猜想這裡剛發生過慘烈的拚搏,她來晚了一步,屍體的創口仍在流血,新鮮的血腥並不難聞。
  剛想退走,這種犯疑的現場最好避開為妙。
  外面傳來颯颯風聲,她驚覺地轉身。
  三個人出現在她身後的院階上,兩個中年男人相貌醜怪獰惡,腰間的大劊刀令人望之心驚。
  另一個中年人僕從打扮,身手矯捷利落。
  三人是從屋頂上飄落的,所以可隱約聽到颯颯的衣袂飄風聲,飄落的身法已經是極為驚人了,身軀高大沉重,卻毫無聲息。
  她總算十分了得,居然聽到了聲息。
  廳中明亮,廳門大開,廳外的人可以將廳內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是你殺了他們?」為首的巨人怒吼。
  「胡說!我剛到。」女蒙面人抗議。
  「進去!」巨人不由分辯,聲如沉雷。
  除了聽命之外,別無他途,除非她能突破三個人所形成的人牆,不然非進去不可了。
  廳有三面窗,她不想冒險突破人牆。
  她徐徐倒退,退入凌亂的廳堂。
  「老天!是老三。」另一名巨人搶近鐵手鬼王的屍體,略一察看悲憤地大叫:「是被刀劈開了左肋,割破了右頸,左胸也被刺了一刀。老五,剛死去不久,咱們得替老三報仇。」
  「你,唯你是問。」巨人老五向女蒙面人一指:「拉掉你臉上的遮羞布,我吃血鬼王要看看你是誰,膽敢屠殺黃泉殿的人。」
  「黃泉殿的人嚇不倒我,你用不著知道我是誰。」女蒙面人口氣相當強硬:「我只是一個踩探消息,湊巧經過此地的人,死的人我還沒看清呢!黃泉殿的人固然凶殘惡毒,但與我無關,我不配替天行道。」
  「這些話,你可以向敝殿主分辯,我帶你走。」吃血鬼王傲然地說,大踏步衝上伸手便抓。
  女蒙面人知道對方的底細,不再示弱,冷哼一聲,一掌向伸來的大手拂去,恍若電光一閃。
  雙方似乎表面上皆輕描淡寫,手上都不曾默運真力,骨子裡卻神功迸發,各懷機心。
  「哎……」吃血鬼王突然驚叫,疾退三步,怪眼中有駭異的神情,揉動著右手脈門,似乎鋼鐵似的大手,被水蔥似的纖纖玉指所傷,剛不敵柔,吃了大虧。
  「這小女人懷有可怕的邪功。」另一位巨人搶出怪叫:「老五,讓我用兵刃對付她。」
  大劊刀出鞘,殺氣騰騰。
  劍光電射,就在大劊刀前推的剎那間破空而入,果真快逾電閃,人與劍渾如一體,大面積的大劊刀,竟然擋不住細小射來的劍,太快了,快得主宰了一切,看到劍光,鋒已經近身。
  僕從打扮的人吃了一驚,抖手發出一把棗核鏢。
  「哎呀……」巨人狂叫左閃,右肩外側血如泉湧,這一劍挨得莫名其妙,右肩側是最易防守,不可能被擊中的部位,卻被擊中了。
  女蒙面人如果乘機衝出,可能被飛蝗似的棗核鏢所傷,所形成的鏢網,完全封鎖了廳門的出路。
  劍光與人影側射,好快的反應,不但躲過了棗核鏢群,而且穿窗而出。
  窗外是側院,她身形未定,屋頂黑影疾降,共有三個人影向下飄降,恰好飄落在她身後。
  「鼠輩斗膽!」第一個黑影沉叱,遠在丈外,不等身形完全落地,便一掌拍向她背影。
  同一瞬間,院角的暗影中黑影暴起,一閃即至。
  「快走!」暴起的黑影沉喝,同時一掌遙擊。
  兩股可怕的掌風半途遭遇,驀地罡風怒號,彭然一聲巨震,氣流激漩而散。
  女蒙面人距離過近,被迸爆的掌勁震得向前一栽,前滾翻像是滾元寶,滾了兩匝幾乎爬不起來,手中劍也脫手丟掉了。
  飄降發掌的黑袍人身形一晃,被掌勁所反震立腳不牢,斜退了兩步。
  暴起的黑影一驚,知道碰上了可怕的高手,不再撲上,折向急竄,一腳挑起女蒙面人遺落的長劍抓住,再一竄便拉起女蒙面人,向不遠處的月洞門一竄,形影俱消,冉冉隱沒在黑暗裡。
  「快追!」黑袍人厲叫。
  另兩名同伴也穿了黑袍,急射而出,但已晚了一步,追不上了。
  □□□□□□
  三忠祠在西門附近,夜間沒有人看守,兩個老工役天一黑就閉上祠門,睡覺第一。
  飛災九刀坐在祠前廣場的石欄上,注視著女蒙面人調息,大概背部被掌勁震得難受,在運氣行功幫助氣血加速運行,避免氣血受阻。
  不久,女蒙面人起身活動手腳。
  「怎麼會是你?」他向女蒙面人說。
  「你……你以為我是誰?」女蒙面人反問。
  「周姑娘,別在我面前耍嘴皮子。」
  「如果你事先知道是我,會救我嗎?」女蒙面人拉掉蒙面中,是周小蕙。
  「很難說。」他跳下石欄:「老實說,要我去救我的死敵,簡直是開玩笑,我又沒發瘋。」
  「李兄,你明明知道我並沒把你當敵人。」周小蕙走近他,聲調柔柔地:「我承認當我看到你戲弄那三個女人時,有點生氣,畢竟……」
  「畢竟一個大男人欺負女流,不是什麼好德性。」
  「你對我周家的好感……」
  「自從你們幫助路莊主,燒掉我的家園之後,這點點好感已化為烏有。好像那天燒我的家園,你也去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
  「不要向我叫冤,小姑娘。」他大聲阻止:「你悄悄來到德安,而且晚上到處亂跑,就算你膽大包天,藝臻化境吧!也休想太平無事。強中更有強中手,你已經死過一次了。那黑袍人是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的掌力可怕極了,他……」
  「黃泉殿主貝極泉貝瘋子。你老爹神拳電劍在他面前,也不敢大聲說話。」
  「哎呀!貝瘋子?他……」
  「他一家子都來了,本來要北上對付你們河南的高手名宿……唔!我真的很笨。」他突然拍拍自己的腦袋,似是突然想起了些什麼重要的事。」
  「李兄,怎麼啦?」周小蕙訝然問。
  「也許我的想法真的錯了,那位青衫大叔所料不差。」
  「你是……」
  「鬼面神不惜工本,卑詞厚禮請來那麼多妖魔鬼怪,雙方死傷已經相當慘重不可能捐棄成見與仇恨,兩害相權取其輕而聯手合作對付我的。只要我不操之過急,讓他們緩一口氣,他們就只有你死我活一條路可走了。
  對,就是這麼辦。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兩敗俱傷之後,我就可以毫不費力斬光屠絕他們了。」
  「李兄,你的話……」
  「我的話很簡單。」他欣然說:「我要斬光屠絕你們這些強梁。你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大閨女,一旦落在鬼面神的人手中,我想,你應該知道後果是如何嚴重,再不趕快逃離德安,你將抱恨終生。」
  「我不打算走。」周小蕙固執地拒絕:「我從信陽暗中追蹤程貞,這惡毒的女人,替無雙秀士作倀……」
  「哦!果然是她……」他恍然。
  「你也是追蹤她……」
  「我不久前發現她的蹤跡,追丟了。」
  「原來……」
  「我以為你是她,弄錯了。」
  「你追蹤她,是為了……」
  「那是我的事。」
  「那屋子裡的人,是被她殺死的,她……」
  「胡說!」他自以為是地說:「那些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是鬼面神花重金請來對付你們的人。
  她與無雙秀士是一對情侶,一雙兩好眾所周知。
  無雙秀上是鬼面神的堂弟,掌握一部分爪牙全力對付你們,她會殺自己的人幫助你們?見鬼!」
  「那就怪了。」周小蕙堅持己見:「我跟蹤她到達此地,便失去她的蹤跡,在尋找時,確曾看到那座廳中有人喝酒談天,之後……」
  「日後咱們刀劍上見,小丫頭。」他低叫,飛掠而走。
  □□□□□□
  府城的治安人員,這些日子以來十分勤快。
  大太陽下,鬼魅不敢橫行。
  夜間活動的族類,通常上午都在睡大頭覺,養足精神,等候天黑再出動。
  飛災九刀也不例外,日上三竿他高臥享受。
  但是,這天他睡不成懶覺啦!
  事先已一而再交代店伙,近午時分才許店伙前來張羅,這天卻有了變故,輕微的撬門聲驚醒了他。
  青天白日,這個笨賊竟然用笨辦法撬門:用鉤或利器將整扇門撬離門臼。
  這種撬門法很笨,但很有效。
  這種有兩道閂,另加插銷固定的門,用削門銜撬閂的辦法行不通,震斷閂也不是一般小賊能辦到的事。
  他悄悄起身,穿上靴。
  武朋友光著腳丫子,武技只能發揮五六成。
  大男人睡覺,赤著上身平常得很。
  穿好靴,他仍然往床上一躺。
  門抬離門臼,推入、放下,一個青面膛的小伙子從夾縫擠入室,重新將門上妥。
  略一遲疑,這人向桌旁緩緩走近。
  隔著粗紗蚊帳,隱約可看到床上的飛災九刀,赤著上身躺得四仰八叉,好夢正酣。
  這人猛地扭頭他顧,有點手足無措。
  久久,又轉頭瞄了一眼。
  終於,忍不住了,拈起昨夜留下的茶壺,重重地砰一聲將壺放下。
  床上一無動靜,飛災九刀酣睡如故。
  「我知道你裝睡。」小伙子甜甜的俏嗓音,表明是女人:「我可要把剩茶倒在你床上了。」
  不等她作勢擲壺,帳門一掀,飛災九刀跳下床來,手中有原放在枕畔的刀和皮護腰。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老天爺?」他搖頭苦笑:「你一個大閨女,往客店的單身男客房裡撬門鑽入,你這是什麼型類的閨女?臉紅了沒有?」
  是周小蕙,臉上染了青,當然看不出臉是否紅了。
  周小蕙不敢面對他,頭低得下顎快接觸胸口了。
  「一個敢作敢當的武林俠女。」周小蕙真有點英雄氣概。
  可是,一抬頭,英雄氣概化為烏有。那雙晶亮的明眸,所看到的是飛災九刀裸露結實的胸膛。
  兩人相對面立,相距太近,一陣男人的氣息,對一個青春少女來說,威力並不下於一顆炸彈。
  這次,她雙手摀住了雙目。她覺得心房快要跳出口腔了,身上異樣的感覺令她感到雙腿發軟。
  「你……你怎麼不……不穿……」她結結巴巴,真不知該怎樣才能把話說清楚。
  「你不是敢作敢當的俠女嗎?」飛災九刀惡作劇地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跳起來,急退了兩步,像被烙鐵烙了一下,心跳又加快了一倍。
  「不……不要作弄我,求……你……」她覺得說話好艱難,咽喉似乎有什麼東西塞住了大半。
  飛災九刀心一軟,回到床畔穿上黑短衫。
  「你可以挪開手了。」飛災九刀不再作弄她:「膽小的女英雄,你來作什麼?」
  她先偷偷從指縫中瞄,然後放下雙手,手呈現顫抖現象,頭轉至一旁,不敢面面相對,極力迴避視線交接,畏畏縮縮,一雙手不知該往何處放。
  但願是女裝,腰間有條汗巾手帕什麼的,不但可以讓手有地方放,也可用來拭臉部頸部冒出的香汗。
  「我……我走不了。」她期期艾艾地說:「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他……他們竟……竟然知道我……我來了,正……正在追搜我……」
  「你是來求救嗎?太過分了吧?」飛災九刀毫無憐香惜玉,英雄救美的風度:「向仇敵求救,小姑娘,你有沒有搞錯?」
  「我發誓,我從沒有把……把你看成仇敵。」她開始正視飛災九刀了:「我寧可讓你殺死我,我決不會向你拔劍,決不……」
  「算了算了,我不是救苦救難大菩薩。」
  「我並不真怕他們搜尋我,我只希望來向你表白我的心意。路莊主知道自己錯了……」
  「住口!你少在我面前提起那老狗。」他怒叫。
  他拉開房門,要下逐客令。
  房門外,站著一位白髮蕭蕭的黑袍老人。
  「你罵誰老狗?」老人皺著雪白的壽眉不悅地問。
  那一襲黑亮的綢衫,顯得十分搶眼,與白髮白眉白鬚,形成強烈的對比。
  走廊左右,共有八名高高矮矮的男女,有四個身材像鐵塔,醜陋獰猛極為嚇人,一個個神色獰惡已極。
  他臉色一變,舉步擋在門中央。
  「在下那位朋友的長輩很可惡。」他用大拇指向肩後一伸,意思是指房內的周小蕙:「所以不客氣在背後咒罵,與房外的老伯無關,幸勿誤會。老伯是……」
  「你是飛災九刀?」老人當然明白他說的是實話,房內人吵架,怎知房外來了人?
  「正是區區在下。」
  「你沒帶有朋友來德安吧?但是,你房內有了一個。」
  「人活在世間,多多少少有幾個朋友,是不是?我這位朋友剛到,彼此意見不合正在爭吵要各奔前程呢!
  在下有朋友,是極為正常的事。
  可告慰的是,在下從不招朋引類,拉幫結伙壯大聲勢,稱雄道霸為害天下,為非作歹欺壓良善。老伯的來意是……」
  「老夫要你立即離開德安。」老人一字一吐,極具威嚴,不容拒絕。
  「老伯……」
  「河南方面,已經有不少見不得人的小輩,秘密潛來德安騷擾,老夫不希望你在這節骨眼上搗蛋,那會增加藍老弟的困難。」
  「這……」
  「你侮辱我兒子的帳,老夫日後會讓你們公平地算。」老人一直不讓他有表白的機會,擺足了老前輩的威風,語氣更是強橫霸道。
  「在下……」
  「老夫……」老人橫態加厲。
  「老伯,你比誰的嗓門大是不是?」他舌綻春雷高聲說:「你一直自說自話,你以為你是誰呀?天老爺?天老爺也得接受不幸的人抱怨呀!」
  「小輩你……」老人氣變了臉。
  「現在,在下回答你的話。」輪到他控制局面了:「在下拒絕你一切的要求,鬼面神與在下的過節,那是在下與他的事,架樑的人擺下的道,在下可以不加理會。
  鬼面神與河南方向的恩怨是非,那也是他的事,他有本事多方樹敵,那就得讓他自己去擺平。
  在下不能因為他與別人了斷而暫時放手,等他請來更多的人手再來硬碰。老伯,換了你,你肯嗎?」
  「大膽……」
  「不大膽就不會來,老伯。」他冷笑,神色獰猛:「鬼面神自己徒眾爪牙沒有一千,也不少於八百,加上以厚禮請來的宇內高手名宿助拳,實力足以你雄天下。
  在下一人一刀,如果沒有三分膽氣,嚇都嚇死了,還敢來?來,在下就什麼都不怕。你已經得到明白的答覆,請便吧!」
  「老夫……」
  「你是黃泉殿殿主貝老前輩。請保持你高手名宿的風度與尊嚴,不要自貶身價,在大庭廣眾之間糾眾發瘋,以免砸了黃泉殿的招牌。你請吧!」
  砰一聲響,他重重地關上了門。
  怪,黃泉殿主居然偃旗息鼓,一聲不吭地帶了八爪牙,悄悄敗興而走。
  房內的周小蕙,已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是有意激怒他的?」周小蕙的情緒仍在激動恐懼中。
  「並不盡然,但必須這樣做。」他汗始急急拾奪行囊:「我對一些宇內妖魔鬼怪,多少有些瞭解。
  這貝瘋子只有表示強硬才能激他和我來明的。我只有一個人,他來暗的我吃不悄。你得趕快離開,我也要走。
  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用雷霆手段對付我,我要選擇決戰的地方,不能在他的控制下受擺佈。」
  「我……我要跟你走。」周小蕙堅決地說:「你向老妖邪說過,我是你的朋友,他肯放過我?」
  「咦!你是在勒索嗎?」他要冒火了。
  「我怎敢?李兄。」周小蕙採取軟的,羞笑著替他拾奪:「你剛才不揭破我的身份,我好高興,你已經把我看成朋友了,不是嗎?」
  「小丫頭,美人計不會成功的。」他火氣仍旺:「只要你老爹站在路莊主一邊,你我的敵對形勢就不會改變。幸好我是個不解風情的硬漢,不然你有得哭了,你老爹也將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你滾吧!我不會理你的。」
  他匆匆打起包裹,至櫃檯結帳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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