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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客船靠上文星橋碼頭,舟子們有好一陣子忙碌。兩位中年人登上碼頭,背著手眺望附近的景色。
  碼頭一帶,仍留有烽火的遺痕,零落地建了半條街上瓦屋,居民比十餘年前少了十分之七。城牆高僅丈餘的湘潭城,要恢復元氣,恐怕還得十年歲月。
  湘江流哉號稱漁米之鄉,但是,廿年烽火,把這一帶毀滅得幾乎成了死村荒城,十室九空。
  李自成與張獻忠兩個殺人魔王,先後把這一帶鬧得煙消火滅。然後是左良玉的叛兵,與何騰蛟的王師你來我往。最後是清兵南下,與何騰蛟展開了為期七載的拉鋸戰。結果是何騰蛟盡忠湘潭,他所收編的流寇李過(李赤心,李自成之侄)、郝搖旗(郝永忠)、混十萬(馬進忠)……十三鎮兵馬也瓦解冰消,重新打起土匪旗號一哄而散。
  桂王(永明王)從桂林向西逃,最後被吳三桂追入緬甸就俘,結束了大明皇朝兩百餘年的統治,大漢子孫再次在異族的統治下呻吟。
  甘幾年過去了,到處仍遺留著可怕的烽火余痕。有些村莊根本就在世間消失了,有些仍是沒有雞犬的廢墟。
  原來有幾萬人口的湘譚,這時還不足五萬。
  大清皇朝的八旗兵駐守在首府長沙,小縣城很難看得到真正的滿清人。唯一讓人們覺得改朝換代的表徵,是官吏們穿的袍服變了樣,和每個百姓(男人)頭髮剃掉了一半。一半頭髮當然不能梳髮結,只好編成辮子掛在後腦上啦!這條醜陋的豬尾巴,在大漢子孫的頭上,足足懸掛了三百年,成為恥辱的標誌。
  天下太平了,讀書人重新抬起經書埋頭苦讀,以便成為皇朝的新貴;人總得活下去。
  一位穿一襲儒衫,外面加了一件奇形怪狀馬甲的年輕書生,手中有一把折扇,一搖三擺上了碼頭。
  沒錯,是外地人;外地的貴人。
  "到了地頭?」書生向兩個中年人問。
  「是的,少爺。」那位右耳下有條舊刀疤的中年人欠身恭敬地回話:「這裡就是湘潭。走路到衡山,還有兩百里左右。
  如果走水路,更遠些,但比較舒適」
  「等這裡的事辦妥,再決定怎麼去游南嶽。」
  「是的,少爺。」中年人恭敬地答。
  「這就進城嗎?」
  「是的,少爺。」
  湘潭城內,市況比城外好不了多少,街上沒有幾家像樣的店舖,行人零零落落。
  兵荒馬亂期間,也就是豪強們稱雄道霸的時候。
  湘南一帶,其實太平不了幾年。自從何騰皎殉國湘潭,桂王退入廣西,瞿式鋁死節桂林,桂王西走之後,這一帶仍然受到大群散兵土匪的揉購,十餘年後,吳三桂反清,這一帶又成了戰場。
  從康熙十三年打到十九年,去年(廿年)吳世潘始終被總督四川湖廣軍務蔡毓榮,率綠旗(漢軍)與少數八旗兵團圍攻昆明,吳世潘自殺,結束了大周(吳三掛國號)八年半壁天下。
  吳三桂是在衡州稱帝的,周兵真正退走貴州是十九年。所以,這一帶周兵和清兵你來我往打打殺殺,整整殺了七年。在這短短年餘的太平歲月中,地方的元氣要想恢復,談何容易呢?
  兵禍之後,正是豪強們大展鴻圖的最好時機。誰敢殺敢拚,誰就是大爺;誰擁有派群狗黨,誰就是一方之霸。
  如果等社會秩序步上正軌,那麼,發財的時機便消失了!
  湘潭城正在走向恢復社會秩序的交替關頭,也正是豪強門發展勢力到達最高峰期間,各路英雄各展神通,各佔地盤。
  明的地盤是設法取得無主的田地、店屋、財物;暗的地盤是劃分勢力範圍,保護既得的利益,網羅羽翼招引爪牙亡命,鋤除異己壯大聲勢。
  城內弱肉強食,城外鄉間也同樣混亂。
  有些村莊早就成為廢墟,有些鄉鎮已經人煙斷絕。
  官府為了要田地早日復耕,因此只要有人提出些少證確;其至不需提出所有權證據,只要能保證復耕,能托些有力人士在官場活動,就可以取得合法所有權。因此,新的村莊開始建立,新的地主取代了舊主人。
  當然,那些曾經投身綠營,替大清皇朝盡忠效力的退役兵勇,有優先劃地的權利。而那些曾經被周兵擄走不得不成為「叛逆」的人,即使敢逃回來,也不敢爭自己的產業。
  總之,綏靖期間,這種弱肉強食的局面,決不是三年兩載便可順利結束的。
  這位年輕書生,在搖大擺進入這處豪強獵食場。
  他們住進水東門大街的衡山客棧。押行李入店的,有八名神氣的佩刀大漢,和兩名老僕,兩名書僮。
  在旅客流水簿上,留下的資料是——「遼陽吳錦全;漢軍旗人;廿四歲;遊學雲貴荊楚。僕從十四人。」
  店東一看是漢軍旗人,連打四次哆嗦,怎敢再問底細?店中第一次接待旗人,無限光榮,上自店東下迄夥計,皆戰戰兢兢惟恐得罪貴賓。
  店東劉南天,五十未到頭上光禿禿,所以綽號稱秀龍,曾經是本地的名武師,也是湘潭六太歲之一。
  卅年前,漢奸孔有德率領清兵再奪長沙,他就在混十萬(馬進忠)手下搖旗吶喊,半兵半匪,見了清兵就向後轉,搶劫時卻奮勇爭先。太平後搖身一變,成為順民,本地的人誰也不敢向官府告發他。
  這位仁兄雖說武藝高強膽氣超人,但在旗人面前卻氣沮心驚,竟然不敢向這位自稱遼陽吳錦全的人,索取身份證明查驗真偽。
  衡山客棧是目前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棧,不但接待往來湘江的旅客,也接待從湘鄉、寶慶方面來的客貨商旅,規模相當大,可容納旅客三百名以上。右鄰,是南嶽酒樓,東主是另一太歲神鞭譚堅潭大爺。
  其實,譚大爺的九節鞭固然出神入化,他真下的趁手兵對是鑽頭,一鋼在手,三二十條大漢也近不了身。
  問題是這種木製的怪錯只能用來教武,不能作為兵刃攜管,所以不常使用,他這門絕學派不上用場。
  一連三天,這位叫吳錦全的書生僅帶了兩個書僮,在城內各處遊蕩,自得其樂,吸引了無數市民的注意,在以往,市民所見過的旗人都是官兵,罕見旗人平民,難怪會引人注目吳錦全的穿著打扮與氣概風度,也令人刮目相看。他成了全城人士注目的中心,卻忽略了他手下那些驃悍大漢們的活動。
  有幾個有心人暗中留了神,本城第一位太歲天狼星石昆便是其中之一。天狼星位在城東的仰高山下,城外東門湘江下游一帶良田都是他的;是在甘餘年前清兵完全取得湘南控制權後取得的。
  這位太歲的出身來歷沒有人知道,但全城的人皆知道他擁有一大群水客做爪牙,在長沙府城更擁有龐大的潛在勢力。
  地頭蛇對外來的特殊人物,是不會掉以輕心的,必須留心提記外來的勢力擴張到自己的地盤,影響自己的權益和威望。
  一頭虎或者一頭豹,為了保護自己的獵場,它會經常巡視自己劃下的界限,隨時都準備驅逐入侵的同類或更強的異類天狼星暗中留意吳錦全帶來的每一個人,不動聲色暗中準備一切,包括派人到長沙去追蹤查究對方的行蹤底細,派快船到長沙,半天就可以到達。
  三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城中本來有八座山,其實只可算是土丘,數百年來,士兵逐漸被夷平,目下只剩下唯一的仰高山。山西麓不遠便是縣衙所在地。
  縣前街繞過山北麓,繞過天狼星的衡山別館(湘潭在隋進一度曾稱衡山縣),再有一段市街,直達城根的小巷。市街東首有魁星樓,那是早年的縣學舊址。還有關王廟,規模不小。
  關王廟據說是南明一代孤忠、中擁王何文烈公何增蚊所建造。當初左良玉在漢陽反叛福王,扶持以兵部右傳郎兼總督湖廣、四川、雲南、貴州、廣西軍務的何騰較。何總督自殺不成,舟至漢陽門,他在四名副將與一隊兵勇的監視下投水自殺,漂流十餘里,被一艘漁舟救起。
  追蹤而來的部屬帶了他的印信尋到,救醒他時,漁舟和漁夫突然在眾目睽睽下平空消失了。
  再一看,獲救的地方正是關侯廟前。
  此後,他趕赴長沙,重新召集兵馬,收編李自成的賊兵,與清兵血戰四年之久,最後盡忠於湘潭,被俘絕食七日後被殺。
  關王廟的右側不遠處,有一座古老的湘潭客棧,住店的旅客三教九流都有,身份普通比衡山客錢的旅客低,當然房錢要便宜些,設備也差。
  這天傍晚時分,三位堂客人店投宿。
  這三位堂客好神氣,兩位穿藍緞子勁裝,佩劍掛囊手提包裹;另一位穿水湖綠衫裙,也佩了劍。
  看年歲,三人相差有限,都是雙十年華左右的年輕美麗肖女郎,但所佩的劍相當沉重,不是用來驅邪的飾劍,而是否來殺人的傢伙。
  接著又來了三位旅客:一位高年老太婆,一位青衫布裙十七八歲小村姑,一位八九歲臉容優戚的小童。
  跟著落店的人,是一位劍眉虎目,手長腳長的甘餘歲壯漢,背了一隻特大的包裹,穿短襖,窄腿管長褲短靴,腰間胡亂纏上一條揭布長腰帶,腰帶上插著一隻蕭囊,前額剃得光光亮亮,後腦吊著一條油光水亮的大辮子,說明他是大清皇朝的好順民,不像那些心存反叛的人以辮纏頭。
  自然而然地,三批旅客住進了同一院子的客房,毗鄰而住,壯漢住在最後一間。這進院子客房都是單間,聊可算是上房,前後共有兩排房間,水井就在天井裡,旅客如需要額外的水供應,必須自己到井邊打水。
  全店都在忙碌,旅客和店伙進進出出,誰也懶得管旁人的閒事。
  院門廊旁,一名大漢一直等到三位美麗女客,和老太婆老小三人進入客房之後,方泰然離開。
  這位大漢,正是吳錦全的人隨從之一。但今天沒帶任何兵刃,穿著打扮毫不起眼。
  走廊通向另一進客房轉角處,一位店伙打扮的人,一直就暗中留意大漢的一舉一動;他是天狼星的爪牙。
  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
  掌燈時分,南嶽酒樓後院的密室中,店東神鞭譚堅設下一桌酒菜,招待兩位本地名人:天狼星石昆和衡山客本的東主禿龍劉南天。
  天狼星是本城六太歲之首,高大魁偉紅光滿面,半百年紀外表卻像卅歲的壯年人,可知他在兵荒馬亂期間,依然保養的很好。
  禿龍劉南天卻相反,小肚已經挺出來,頭髮也掉光啦!大概與他開客錢有關,吃得太好反而早些斷絕命中注定的口糧,而且操心太多。
  天狼星相貌清瘦,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天生一雙胡狠狠,眼神既陰森又凶狠,是屬於令人看一眼就難以或忘的人物,可能他的綽號就是因此而獲得的。
  「劉老哥。」天狼星入下酒杯說:「那傢伙在貴店的活動,可有進一步的發展?」
  「沒有。」禿龍不住搖晃那禿腦袋,神色相當憂慮:「好像他閒得無聊,無所事事似的。似乎,他真像來本城閒逛,看看咱們這座破城。」
  「石兄。」神鞭譚堅向天狼星說:「依兄弟猜測,他們恐怕真是來看地的。這兩年來,外面謠傳了不少謠言,雲南方面平定之後,旗人要大舉南下,到各州縣劃地成家立業。石兄,你城外的田。在本縣是最肥沃的,靠城又最近,真要劃地,你的地將是他們最先選擇的目標,可得早作打算才是!」
  「不可能。」天狼星的口氣充滿自信:「當初旗人入關,在京師的確曾經劃地,但不久便停止了,劃了的田又重新交還原主。
  「長沙去年建了滿城,安置八旗兵的家眷,概由地方撥款供養,他們根奔用不著自己要田地來耕種,做主子寫意得很。
  這方面,我一點也不擔心。」
  「那……他此來……」神鞭譚堅雙眉深鎖:「石兄派人到長沙查蹤,可有回音?」
  「消息午後傳回來的。」天狼星淡淡一笑:「有人親眼看到他們在滿城出入;到過提督學政衙門;也曾經在撫標衙門進出,派頭大得很,是旗人已無可置疑。可疑的是他手下那些人,似乎對本地相當熟悉。
  「十四個僕從中,沒有一個是旗人,江湖味甚重,舉動鬼祟,真弄不清他們的目的何在。除了等他們暴露意圖之外,咱們毫無辦法,誰也意不起他們。」
  「也許咱們在枯人憂天。」禿龍苦笑著說:「過幾天等他們玩夠了,上船商埠他在,咱們白擔心。」
  「但願如此。」天狼星說:「只怕事與願違。傍晚他一個僕從眼在一群武林嬌娃後面,跟蹤她們到潭潭客棧,委實令人起疑。」
  「那幾個武林嬌娃是何來路?」神鞭譚堅急問。
  「不認識。」天狼星搖頭:「譚兄,你是知道的,最近十年來養尊處代。兄弟很少在江湖走動了。那三個女的很美,美得令人看第一眼就會想入非非,年紀在甘上下,顯然是出道不久的人,兄弟怎會知道她們的底細?」
  「三個女的,很美很美……」神鞭譚堅L自語,低頭思索「她們任流水薄上寫下的姓名,是藍芬、藍芳姐妹,和黃州鄭綺春。」天狼星將所獲的資料說出。
  「哎呀!奪命一枝春鄭綺春!」神鞭譚堅記起來了:「藍田雙燕,飛燕藍芬、穿雲燕藍芳姐妹,從沒落過案的女飛賊,她們為何光臨咱們這沒有半個財主的小地方?」
  「這可不一定哦!」禿龍怪腔怪調地說,瞥了天狼星和神鞭一眼:「人無橫財不富,馬無野草不肥;要發橫財,必須在天下大亂前後才有希望。咱們湖廣大亂了三十年,人死掉一大半,有些人死得族絕丁斷,有些人家破人亡;國亡家破,城鎮為墟;但也有些幸運的人,這期間發了大財。
  「有些人得了高官厚祿,有些人得了數不清的子女金帛。
  財不露白,真正有錢的人,只有自己明白……哦!不,只有少數人明白,所以難免有是非。
  「不過,依我看來,這位旗人貴公子,似乎不可能與這三個江湖魔女有什麼牽連,他為何要派人偵們三個剛到埠的陌生女人?」
  「咱們愈談愈複雜,把所有的人都扯在一起了。」天狼星淡淡一笑,有意結束話題:「不管這些江湖人與貴公子是否有關連,總之,不會有好事,說不定城門失火,殃及地魚,把咱們也扯上。
  「今後,咱們必須更加小心在意,任何事情發生,切記冷靜應付,最好能置身事外,萬一他們是衝著咱們湘潭的人而來,吃們必須精誠團結,一致對外。
  「好了!現在,咱們喝酒,以後再好好商量對策,在沒發生任何疑徵候之前,咱們窮緊張,會誤事的。」
  「怕只怕事情發生,已來不及應變了。」禿龍意味深長的說:「不是強龍不過江,我擔心他們是有備而來的。」
  「兄弟主張先發制人,不能坐等他們先發動。」神鞭提出強硬意見:「直接與他們談判,以迫使他們暴露所圖,這樣比較穩當些。」
  「如何談判?把他們擄來逼供?餿主意。」天狼星用嘲弄的口吻說:「三個魔女咱們或許對付得了,那位旗人貴公子身份地位懸殊,誰敢去動他?如果他在本城有了什麼三長兩短,咱們的縣太爺恐怕也得丟腦袋,你敢去招惹他?不信你可以問問禿龍老兄,衙門裡是不是已派人守候在店中暗地裡保護他了?」
  「不錯,派的人不止一兩個,而是四五個。」禿龍說:「據捕頭快活一刀張景隆說,那旗人並未向縣衙要求提供保護,但縣衙有責任留意他的安全,如果出了事,快活一刀恐怕將是和陳個倒媚鬼。」
  「所以,咱們除了沉著應變,等候他們先行發動之外,無事可為。」天狼星用警告性的口吻說:「誰要是忍耐不住逞強想搶制機先,必須先做好最壞的打算。你們明白最壞的意思嗎?」
  「這個……」神鞭譚堅的語氣暴露了心中的恐懼。
  密室中兩側有小窗,右側的小窗本來是應關著的,六月天堂中不算熱。驀地支呀呀怪響,窗門像是被風吹開了。
  外面院子窄小,不可能有風。
  神鞭譚堅是主人,他當然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季節,才能有風吹開窗門。他怪眼一翻,冷電乍現。身形突然離座躍起,迅捷地貼立在窗側,反應之快,超人一等。
  微風颯然,白影似流光射入室中。
  神鞭譚堅在同一瞬間,右手伸至窗側,手中的一雙竹著射出窗外。
  天狼星並未移動,冷哼一聲,左手一伸,食中兩指挾住了飛向桌面的白影,人隨即閃電似的現身在窗口。
  禿龍的反應最慢,但卻表現得最大膽,身形就在白影射來將近桌面的瞬間平射而出,以快速的乳燕穿簾輕功身法,旗出窗外去了,恰好跟在神鞭射出的竹著後面。
  變化極快,三人的反應表面上各行其是,其實配合得天衣無縫,相互之間的默契心意相通。
  等禿龍穿富而出,神鞭已隨後跳出窗外,金鐵聲入耳,圍在腰中的九節鋼鞭已經在手,隨時可以接應先一剎那現富的禿龍。
  而到了窗口的天狼星,也可以用暗器掩護出窗的神鞭和禿龍。
  小院子裡暗沉沉靜悄悄,沒有任何可疑的聲息。
  「人已經走了。」站在窗內的天狼星說:「這人的身法,已到了來無影去無蹤的輕功通寶境界。」
  神鞭和禿龍回到室中,臉色不正常。
  「這人將是最可怕的勁敵。」禿龍悚然地說:「我居然沒看到他的形影,幾疑是遇見鬼了。」
  「石兄,丟進來的東西是……」神鞭向天狼星閃。
  「一張官用紙箋。」天狼星將八行箋大小的紙箋在燈下伸開,念出箋上的字句:「殘民號奉天;叛逆稱忠貞。」
  「這……」禿龍臉色大變。
  天狼星的臉色也變得蒼白扭曲,持箋的手在發抖,一把將箋揉成一團,手一攤,紙團成了粉末灑在一隻盛場的大碗裡「快回去查你店中旅客的動靜。」天狼星向秀龍說,聲調都變了:「我得回去加派人手,以後再談。」
  禿龍急急奪門而走,慌張失措。
  「石兄,清等一等。」神鞭攔住了天狼星:「箋上那兩句話有何用意?好像你和老劉都知道內情呢?」
  「譚兄,你最好不要問。」天狼星鄭重地說:「今晚的事,切記守口如瓶,這是避免災禍的金科玉律、」
  「石兄……「我要走了!」天狼星匆匆地說,急急走了。
  神鞭並不送客,獨自坐下盯著燈火沉思,口中低低念著籌上的字句:「殘民號奉天,叛逆稱忠貞……這是什麼意思?奇怪……」
  密室的門是虛掩著的,客人離開時順手帶上門而已,並未上閂。
  門悄然被推開來,進來一個渾身黑的人,面部也被黑頭罩掩住,僅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
  「閣下,可記得奉天倡義大元帥?」
  神鞭扭頭一看,大吃一驚,有人進入密室,他竟然沒聽以任何聲息。
  「你……你是……」他倏然站起向,右手也搭上了九節鞭的握柄。
  「如果閣下不記得,我提醒你。」不速之客不理會他的反應,繼續說:「大順皇帝,該記得吧?」
  「李…李自成?」他騙然脫口道:「闖王?」
  「對。忠貞營,閣下該記得吧?」
  「興國候李赤心……」
  「對。李自成的侄兒。「那天殺的……」
  「他敗沒時經過貴地,棄城不守,帶了他的忠貞營背叛桂王,背叛了一手提拔他的太師何騰皎……」
  窗外友影一閃,一個渾身灰色戴了灰頭罩的人出現在石至LE。
  「閣下錯了!」灰衣人接口:「李赤心並未背叛桂王,也役有背叛何太師,而是情勢所迫,這一帶城鎮的入,已先一步被混十萬(馬進忠)殺光趕空了,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顆糧,他怎能守?。
  「他更不知道何大師僅帶了卅名隨從來追趕他,何大師身為主帥,闖入空城竟然不趕快退走,終於被大清兵生拎擒活捉。閣下歸罪於李赤心,是有欠公平的。」
  「我不捉你的鬼話。」黑衣人說:「你是誰?」
  「不必問我是誰,我正想要知道你是誰?」灰衣人冷冷地說,向前邁進。
  「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黑衣人說,背著的雙手徐徐下垂:「你說大清兵三個字,已經表明了你的身份。」
  「我不在乎你把我看作什麼人,重要的是我要知道你是誰……」
  黑衣人慕地一聲長笑,雙手前後一分,右手指向窗戶,左手伸向室門。接著身形疾射,撲向灰衣人。
  窗外和門外皆有人搶人,都是身手超少較俗的高手,黑衣人百忙中扭身仆倒,避過幾隻細小暗器的襲擊,生死間不容髮,襲擊與閃避完美得無懈可擊。
  同一瞬間,灰衣人合力阻擊,硬碰硬主動接把攻擊,雙爪一分硬接黑衣人走中宜深入的大手,並起右腳踢出,進攻對方膝蓋和下襠,接招中同時反擊,氣勢顯得極為渾雄,目無餘子。
  這瞬間,拳掌著肉聲暴起,人影瘋狂地閃勸,或氣進發。
  旁觀的神鞭竟然無法分辨招式,也無法看出誰被擊中了,驚得張口結舌,感到手心冒冷汗,丹田寒氣上升。
  黑影似流光,消失在室門外黑暗的走道裡。
  那位從門外搶人阻截的另一位灰衣人,避暗器仆伏滾出,身形尚未挺起,來不及攔阻黑灰人。
  灰衣人連退了三步,原來精光似電的雙目,明顯地呈現失神狀態,雙手也顯得失去靈活。
  「不能追,危險!」灰衣人急叫,及時喝住挺身躍起,正要追趕的另一名灰衣人。
  滾倒在窗下的第三名灰衣人也一躍而起,駭然道:「三星聊珠飛錢絕技!這傢伙並不想下毒手,而是存心賣弄向咱們提警告,不然……」
  為首的灰衣人擄起雙袖,那精工縫製的一雙皮護臂崩散而墜。
  「好可怕的掌力和抓功!」灰衣人語氣不穩定:「這人是何來路?」
  「屬下即派人全力查他的底。」第二名次衣人欠身說:「他如不先發笑聲警告,、屬下萬難逃過他的飛錢襲擊,這人將是公子的最可怕勁敵。」
  「他志不在我們。」為首的灰衣人說:「慢慢來,我會降伏他的。」
  神鞭譚堅感到脊樑發冷,知道災禍已經臨頭。他這間密室建在房屋的深處,大白天公然尋找也難發現,而今晚竟有兩批高手出現在室中,密室已失去秘密的效用了,這已經表示他已暴露在許多人掌握中。
  他有赤課著身軀站在人叢中,被人們品頭論足的感覺,在羞憤與恐懼中,油然興起拚命的念頭。
  剛準備解下九節鋼鞭,為首那位灰衣人的目光,突然落在他身上。
  「你給我乖乖坐下,我有話問你。」為首次衣人用陰森森的口氣說:「除非你活膩了,不然你最好不要玩你那根小孩玩具。」
  他拚命的勇氣消失了,就憑剛才兩方面的剎那間交手,兩方面所表現出來的超凡入聖武功和反應,他真不敢想像自己是否接得下對方一擊而仍有命在。
  「你……你要問什麼?」他毛骨悚然地依言在桌旁落座,語氣中充滿了驚慌恐懼的神色。
  「有兩件事請教,希望閣下能衷誠合作。」灰衣人在對面坐下說,一雙冷電四射的怪限緊盯著他:「第一、貴地湘潭六太歲中,除了閣下之外有那些人曾經跟隨過李赤心,或者郝搖旗或混十萬。
  「第二、李自成的妻子高氏,與她的弟弟高必正,手下有十名親隨,號稱十孩兒,高氏姐弟與李赤心同受招安之後,成立勁旅忠貞營,這十個十三四歲的可怕小鬼失了蹤。忠貞營駐守常德之後,就從來沒有任何人見過他們。我知道李赤心最後在蔓州,應何太師之召領兵前來衡州,準備反攻長沙,被混十萬拒絕讓出常德地盤,以焚壁清野逼使李赤心械盡糧絕,孤軍走長沙因而敗沒。從益陽趕來追尋他的何太師,也因此而在湘潭死節。
  「李赤心在貴地進兵長秒之前,遣散了二十八宿親軍;甘人宿中,從前是與十孩兒直接連繫的人,他們隱藏在貴地改頭換面,下落不明。
  「閣下是湘潭實力最雄厚的地頭蛇,你的南嶽酒樓隱有龍蛇,消息極為靈通,應該知道什人宿一些消息。現在,我要你合作。」
  「你……」
  「你如果不肯合作,下場將十分悲慘,希望你瞭解悲慘兩個字的真實意義。你不是光棍亡命,光棍亡命可以一言不合拚死玩命,丟掉老命小事一件,死並不悲慘。」
  「你能……」
  「我能將你送入十八層地獄,而且將會有許許多多的人跟在你下地獄。」
  「你是衡山客棧的吳錦全?」他鼓起勇氣問。
  「不要問我的來歷。」
  「好,在下回答你的兩個問題。」他咬牙說:「人生一世,草生一春,一世三十年,卅年前的事,在下已經記憶模糊了。」
  「你最好不要記憶模糊,因為你年僅五十出頭,還有一世可活,要活就必須往事如在目前。」
  「第一、天狼星是郝搖旗的賊首。郝搖旗、混十萬、射塌天劉體仁一群匪首竄來長沙,接受何太師招安,天狼星便與一群匪徒一哄而散,隱姓埋名在本地落戶。第二、甘八宿的克有幾宿隱身在衡山山區,至於隱身在何處,在下不知其詳,也懶得過問。這是在下所知道的確實消息,閣下如不滿意,瞧著辦好了。」
  生死關頭,他將天狼星要求一致對外的警告置諸腦後了,人在這種利害關頭,難免趨利避害的。
  「以初步合作的成效來說,我非常滿意。」灰衣人整衣而起:「以後,我會與你保持密切聯絡。今晚的事,切記不可向任何人透露絲毫風聲,你明白嗎?」
  灰衣人離座舉手一揮,另兩名同伴一趨窗,向室門走。
  「在下明白。」他點頭:「在下有件事甚感困惑,閣下能否指點迷津。」
  「想不到你說話倒是怪斯文的。有什麼困惑,你說吧!我盡可能替你指迷解惑。你要明白,我到貴地來之前,對貴地的情勢,已有相當深入的瞭解,事先的調查工作,已暗中進行好幾年了」
  「在下明白。」他不得不同意對方的暗示:「改朝換代已經三十多年,不論官方民間,對前朝的血腥與殺戮,皆已淡然或亡,一世的歲月畢竟是漫長的,沒有人再介意卅年前的罪行,不論公私。皆失去追究的時效。即使有人挺身而出,承認自己是流寇的悍匪,官府也不會過問。
  「請教,閣下前來追查這些事,到底有何用意?當年的十孩兒,目前都已經是快五十歲的人了,誰還能認識他們的本來面目?又有誰能舉證他們當年的罪行?」
  「這些事你存疑好了。」灰衣人眼中有笑意:「你說得不錯,政朝換代已經三十幾年,各地官吏無權查辦前朝的罪案,想變也依法無據。迄今為止,仍有不少前朝的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在朝中享受高官厚爵。
  「改朝換代,大奸大惡的罪行,反而是陞官發財的功勳。
  聽朝的官吏,誰願意甘冒大不違去過問前朝的罪行?
  「閣下,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就是亂世。你如果不明白其中道理,那是你的不幸。呵呵!後會有期。」
  灰衣人說完,身形如電穿窗而出,轉瞬間便形影俱消,聲息全無。另兩人也一縱即逝,輕功駭人聽聞。
  神鞭譚堅軟弱無力的站起身來,打一冷戰,頹喪地以手姜住臉,以肘撐桌喃喃自語:「成者為王,敗者為定;這就是世。李自成那些人,如果向滿清投降,也許可以封王稱侯,他殺人萬千的罪行,也就是他封王稱侯的功勳。
  「他侄兒李過綽號叫一隻虎,殺人比他更多更狠毒,向何增蚊投誠之後,不是也榮獲封侯嗎?天下間所謂忠義,都是騙人的。」
  「這就是人人想稱雄道霸的原因所在。」室中傳出不算陌生的語音:「英雄造時勢,你成功了,你就是英雄元勳,甚至可做皇帝。失敗了,你就是大奸大惡。
  「連佛門弟子也在鼓勵世人為非作歹,所以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意思是說:等你殺人殺膩了,作惡作夠了,把屠刀放下,你就可以成佛,一切的罪過都不存在了。老兄,想通了嗎?」
  是那位去而復返的黑衣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
  在山腰一處向西伸展的山脊上,老太婆站住了,從懷中取出一張已泛黑灰招疊得好好的桑皮紙,仔細地一面看圖,一面打量四周景物。
  她舉杖遠遠地立杖對正了石塔尖,左右平伸向左前方,轉首左望片刻。
  「姑娘,你來看看。」老太婆將圖展開指指點點:「你看,這裡是不是指的是三株松樹?右面是兩座岩石或者是兩堆碎石?」
  「是三角形距離相等的松樹,婆婆。」少女放下提籃說:「右十二,是右回十二步呢?抑或是十二丈?是自砸碎石,因為所畫的石旁有小點排列。」
  「軍中使用的丈量,通常以步計算。」老太婆揚了揚羅漢竹杖:「一步是五尺。使用的長槍是兩步,十尺。我這根杖是一步,五尺。我們找找看。」
  步,只是測量的單位名稱,並非指平常人所走的一步,人運一步不可能有五尺。田一畝是二百四十步,如果以人步計事,一畝田的面積未免太小了。
  滿山都是合抱大的巨樹,各種樹都有,松樹很多。
  她們在附近一陣好找,果然找到了三角形生長的三株整F松樹。然後右行六十丈,在草叢中找出了兩堆亂石。
  「按圖上的標示,是這裡了。」老太婆黯然說:「到底是不是,姑娘,只要挖開求證才能知道了。」
  「謝謝你,婆婆。」少女向老太婆道謝:「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必需求證。」
  少女從提籃中取出香燭,還有一把鐮刀,一把尺餘長的圓鍬。
  「小賢,我們先來拜天地。」少女向小後生說:「天可憐見,一陣好忙,用帶來的火石火刀火媒,生起了火,點燃了香燭,姐弟倆向天祝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老太婆追得遠遠地,黯然歎息。
  姐弟倆默默地開始砍除草叢荊棘,用那柄可憐的小鍬挖除一塊塊海碗大的亂石。
  一個時辰後,已將附近丈餘方圓的半堆亂石清除出來,姐弟倆已是滿身汗水。工具不佳,真虧了這位少女。
  「這樣控是不行的。」老太婆終於說:「老身到唐興寺或者到山下的村落,花些銀子請人來幫你們。」
  「不,婆婆。」少女斷然拒絕說:「今天,明天,還有後天,我和小賢一定要親手完成。」
  「孝心可嘉,但……」
  「婆婆,請鼓勵我認」少女微笑著說。
  「這……好吧!你們努力吧!不錯,今天不成,還有明天、後天,愚公尚可移山……晤!怎麼會有人來?」
  「婆婆,你說什麼」?少女抬頭問。
  老太婆的目光,凶狠的落在三株巨松的方向,握杖的右手明顯地在用勁,緩緩從樹下站起。
  「有人來了!」老太婆用低沉的嗓音說,目光不住搜索三株巨松附近,也用耳力全神傾聽聲息。
  「婆婆,這裡本來就是人人可來的地方。」少女說。
  「但決不是偷偷摸摸來的地方。」
  「這……」少女停止挖掘,徐徐挺身而起。
  小後生也停止扳石的工作,站起舉目四顧。
  林深草茂,視野有限。
  沒見到人影,也沒聽到任何聲息,只有山風吹動樹葉的挲挲聲;頭頂林空上方艷陽高照,附近不時可聽到鳥雀的鳴聲。
  「婆婆是不是聽錯?」小後生信口說。
  「也許。」老太婆眼中的警戒神情徐徐消退;「也許婆婆真向太老了。」
  姐弟倆重新開始挖石。
  老太婆不再坐下,倚在樹幹上團目養神。
  「女土蝠鮑三忍娘!」正北方向林木深處,突然傳來悅耳為呼叫聲。
  老太婆像被人踩著尾巴的貓,驚跳起來,羅漢竹杖本能地舉起護身,循聲察看。
  少女姐弟也吃驚地停止工作,站起惶然四顧。
  正南人影出現,綠色的人影從五六丈外的一株大樹後閃出,銀鈴似的嗓音極為悅耳動聽。
  「果然是你,女土蝠鮑三娘,七十二路群匪之一,本姑娘的消息是正確的。」
  老太婆火速轉身,冷冷一笑。
  北、東兩面,撥技分草聲入耳,兩位同樣打扮,穿綠色衣裙佩劍掛囊的美麗女郎緩步而出。
  「快四十年了,鮑三娘,你以為再沒有人認識你了?」從北面拉近的女郎微笑著說,笑容極為明媚動人。
  「各店的流水薄上,老身的姓名明日地寫著鮑三娘。」老太婆明笑:「天下間姓鮑又叫三娘的人大概不算少,姓鮑的人是很多的。至於老身是不是女土蝠,要想找證明真不是件易事。」
  「四十年畢竟不是短日子,就算老身是女土幅,誰理會呢?三位姑娘好像跟蹤老身好一段時回了!」
  「在武昌無意中發現你的。」北面的女郎在三文外止步:「便暗中眼下來了,落店時正好是鄰房。」
  「跟蹤老身有何用意?」
  「唷!你們在挖什麼呀?」北面的女郎答非所問。
  「挖死人的骸骨。」鮑三娘臉上的陰笑消失了。
  「真的?當初天下群盜並起,後來車自成與張獻忠席捲大半壁江山,你女土蝠這一股是在荊襄一帶,被李自成並開掉「
  「之後,你仍然是極其實力的女匪首,直至李自成被殺於九宮山你才銷聲匿跡躲起來。本姑娘如果所料不差,你們定然是前來控取當年埋藏在此地的奇珍異寶。本姑娘不遠千里跟蹤,就是等你挖掘寶藏。」
  西面樹森中一聲長笑,片刻、英俊瀟灑的吳錦全緩步出現,輕搖把扇,神態雍容。
  「李自成恐怕還在人間,在下為了找他,整整花了五年工夫,迄今仍找不到頭緒。」吳錦全一面接近一面說:「他上不了天,入不了地,在下會找到他的。」
  「你在找他的鬼魂!」鮑三娘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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