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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回龍今昔


  玉琦一見龍簫,心中一動。
  老人徐徐舉簫就唇,一曲令人心弦共鳴,悠然入神的旋律,似從九霄悠悠而降。
  簫音倏然而止,玉琦屈身下拜說:「原來是玉簫客岳老前輩駕臨,晚輩無禮,罪甚。」
  老人正是「隱簫」玉簫客岳景明,他扶起玉琦,笑道:「老朽與谷老弟乃是忘年至交,上次他到武夷找我和琴癡雲老兄,未上武夷便遽然他去,至今尚未會晤。這次我走一趟贛州,才知道他已到了毒龍島。想不到目下江湖中,如許混亂不堪,良可慨歎。」
  玉琦向元真兩人招手道:「兩位弟妹,請來拜見岳老前輩。」
  姐弟倆上前拜見,玉琦並引介兩人姓名家世。玉簫客受了兩人一拜,笑道:「老朽與令祖,同是化外之民,雖未把晤,但神交已久;有暇定至貴島一謁令祖,暢敘百年前逸事,也是一樂。」
  姐弟倆恭敬地說:「晚輩定回稟家祖,當潔樽掃徑敬候老前輩仙駕。」
  玉簫客在袖中,取出一個小玉盒,掀開盒蓋,盒內現出一具精巧的小玉琴和一對小巧的玉雕龍鳳簫,像是飾物,精巧玲瓏,全大不過三寸,端的巧奪天工,在大紅錦絨墊的襯托下,發出奪目光華。
  老人蓋上玉盒,交到玉琦手中說:「這是老朽夫婦與琴癡雲老兄的信物,今借給你一用。」
  「老前輩……」玉琦茫然說。
  玉簫客接著往下說道:「這次黃山之會,你用得著這信物。那太清已在潛山九陰地府中,請出了早年的老魔地闕叟陶潛,老魔賜了他五粒玄冰厥陰丹,並答應在五月初一日,到黃山無為幫總壇會合,助他一臂之力。那老魔十分可怕,修為已至仙凡之間,他如與你們為敵,後果堪虞。屆期,你可將這玉盒交與老魔,代傳愚夫婦與琴癡之意,請他踐諾早年之約,返回九陰地府隱修;他接到玉盒,自會撒手不管。」
  「請問老前輩,地闕叟老前輩,因何會與白道人物為難?他是字內九大高人之一,似不該……」
  「你該知九大高人中,皆是孤僻古怪之人;老朽與琴癡亦名列其中,可見良莠差異之大。老魔為人喜怒無常,側身九陰地府,性情更為變幻莫測。也許他一時高興,適逢太清投其所好,便平空生出嗔念,這也許是與你的名氣有關,受太清所激出了九陰地府。我與老魔早年,曾在無意中助他脫厄,故交情還在,他見了信物,自會退去的。」
  玉琦連聲道謝,將玉盒納入懷中。
  老人家又說,「老魔接了玉盒,自會送回武夷;如果有空,老朽或許可與琴癡同赴黃山。行再相見。」說完,轉身而去,但見他大袖飄飄,冉冉去遠。
  玉琦躬身相送,歎道:「老人家百年修為,那飄逸的風標,令人羨煞。」
  三人重新上馬趕路,奔向金溪。
  回龍谷,在寧都縣北五十餘里,梅江東岸十餘里叢山之間,正在回龍嶺的中峰之下。
  進入回龍谷,有兩條小徑:一從寧都北面人山,沿梅江上溯而行;初夏水漲,不太好走。另一條由廣昌入山,稍為近些,只是小徑太多,極易走岔。
  玉琦三匹馬過了南豐,踏著晨曦南行,官道傍山,右是撫河,左是高峰峻嶺,鳥語花香,眼目為之一新。
  正繞過一座山嘴,便聽到前面傳來一陣輕叱,顯然前面有人拚搏,可以隱聞劍嘯。
  玉琦一抖韁繩說:「在這條路上走的武林人物,非敵即友,快!咱們瞧瞧。」
  三匹馬向前急衝。這一帶全是連綿起伏的小山,濃林密佈,官道在嶺河之間,左旋右折,視界不廣。
  官道在前面一道山嘴繞入,鑽入密林之中。三人老遠便看到山嘴之前,五匹馬在道路兩側散處,林內有隱隱人影,面向前倚樹窺探。
  輕叱聲已寂,但劍嘯仍從山嘴的那一面傳來。
  玉琦一馬當先,菁華落後半乘,元真斷後,狂風似的向前急衝。
  蹄聲驚動了林中的人,紛紛閃出路中,五個人全是精壯的中年大漢,一字排開各撤兵刃。
  中間那人大喝道:「合字,停下!」
  玉琦飛躍下馬,馬向道右一衝。
  五大漢已看清了人影,叫道:「正點子,拾下。」
  五個人向前一湧,三支劍兩把鬼頭刀向前衝到。
  菁華也躍下馬背,玉琦叫道:「真弟,衝過去瞧瞧。」
  元真大喝一聲,挺劍挾馬前衝。玉琦、菁華左右護翼,急截左右的四個大漢。
  中間大漢大吼道:「楊門餘孽,扎手,大家小心。」
  玉琦到得最快,一聲沉喝,一劍截出,兩大漢向左一閃,元真夾馬前衝,向最右大漢衝去。
  大漢刀出「力劈華山」,連馬帶人一起砍。元真身軀前俯,劍發風雷,下手不留情,「錚」一聲震開鬼頭刀,向下一沉肘。快!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劍貫入大漢胸腔,人馬前衝,大漢死屍被帶出丈外。元真一撇劍,人馬已衝出三丈外去了,瞬即入林繞過山嘴。
  另一座林中,官道中正有四支劍狠拼。元真一看清人影,猛地一聲長嘯,飛離馬背,人像一頭大鷹,凌空撲入鬥場,並大喝道:「茵姐,讓給我。」
  兩對冤家中,有兩人正是譚兆祥兄妹倆,另兩人身穿土布大褂,燈籠褲薄底子快靴,青巾纏頭齊眉益,臉上焦黃,一高一矮,看去都年紀不大。臉蛋雖焦黃刺目,但五官端正秀麗,一雙明眸鑽石般炯炯閃亮,黑多白少。
  兩小伙子的劍術,極為高明,與兆祥兄妹狠拼,攻多守少,招招辛辣。
  林旁,倒斃了兩名勁裝大漢,胸前血液仍往外滲,死時不久。
  兆祥兄妹正在兢兢業業運劍,感到對方十分棘手,相持不下,而且有點吃緊。
  他倆聽到元真的嘯聲,喝聲一到,已知是元真到了,精神一振。
  茜茵聞聲撤出,她急欲一看玉琦,元真既然來了,玉琦也該到啦!
  元真飛撲小個兒,就是一招「神龍舞爪」,五劍如一,罡風怒發。
  小個兒「咦」了一聲,斜身出劍,閃開正面,立還顏色攻了五劍,一面用脆嫩的嗓音叫道:「咦!你用的是東海劍法『神龍舞爪』,你是誰?」
  元真一驚,但滿不在乎,扭身化招又攻三劍說:「我是我,叫什麼?」
  「你不說,刺你五劍。」她身形急岡,八方遊走,果然連攻五劍。
  「捷而不狠,沒用。」元真叫,也回敬五劍。
  小個兒被元真這五劍逼出真火,突然一聲嬌叱,劍勢一變,長劍從左一旋,萬千銀星飛射,急如狂風暴雨,劍風飛蕩,居然絲絲發嘯。這是玉獅生前,享譽最隆的一招狠著,招名「斗轉星移」。
  元真劍化萬千銀花,也招出「天龍行雨」,凌空下撲,聲勢駭人。
  在生死須臾之際,兩條人影電掠而來,同聲大喝道:「自己人!住手!」
  兩人劍招已觸,火速撤身,但仍慢了些兒,「叮叮叮」數聲脆鳴,人影疾分,小個兒的長劍,劍尖和尺長劍鋒,全成了斑斑缺口,幾乎折斷了。
  聲到人到,原來是玉琦和菁華。
  小個兒尖聲叫:「大哥,華姐姐!」便向前一撲。
  玉琦挽住她,向遠處剛跳出圈子的兆祥和大個兒問道:「咦!你們是怎麼回事?二弟,那是譚家哥哥。」
  大個兒收劍入鞘,向兆祥伸出虎掌,笑道:「哦!是兆祥哥,小弟玉瑄,多有得罪,包涵些兒。」
  兆祥握住他的虎掌,茫然道:「你是……是……」
  「小弟是琦哥的胞弟。」
  兩人哈哈一笑,四個大掌握住了,向玉琦走來。玉瑄雖只十五歲,但比兆祥僅矮半尺,已夠高大了。
  玉琦向小個兒問道:「三妹,你們怎麼變成這怪模樣?要不是你用出『斗轉星移』,我也被瞞住了呢。」
  小個兒是玉瑩,她笑道:「我們是偷跑出來的,聽說奶奶和你要到回龍谷,所以偷跑出來見識祭奠爺爺的主前好友,有何不可?二哥的臉容太明顯,所以染了手面嘛。」
  「胡鬧,真是!」
  小姑娘噘起小嘴說:「胡鬧什麼?你能來,我們怎不可以來?」
  「好好好!能來能來。我替你們引見。」
  大家見過,歡喜欲狂。元真哈哈笑,亮聲叫道:「風雲五劍又重聚了,這次得好好一振雄風。」
  玉瑄笑道:「真哥,還有我們呢?」
  「必要時,請琦哥加上你的一把劍。」
  玉瑩姑娘突然跳腳道:「胡說,怎麼只加一劍?」
  「小妹,你年紀小……」
  玉瑩猛地一劍扎出,啐了一聲說:「你小看人麼?咱們再拼二十招。」
  元真閃身讓過,笑道:「打不得,我是五哥。」
  姑娘將破劍扔了,也笑說:「五哥又怎樣?你只憑寶劍佔先。」她向菁華撒賴說:「華姐姐,你得賠我的劍。」
  菁華攬著她的小蠻腰,笑說:「咦!怎要我賠?怪事。你們是怎麼打起來的?」
  玉瑄臉一紅說:「小弟正和小妹趕路,見兆祥哥和茵姐在這兒殺人,忍不住便出手管事,小弟錯了。」
  茜茵也說:「大家誤會,都沒錯。這兩個死賊是無為幫的,釘住我們一天了,所以斃了免得麻煩。豈知瑄弟瑩妹一來,他倆的打扮委實岔眼,只道也是賊人黨羽,便拼上啦!」
  玉琦說:「幸而早來一步,不然不堪設想,日後自己人還多,千萬要問清楚。二弟三妹到河下洗淨頭臉,我們掩埋賊屍,後面還有五具,得費神,快!」
  眾人分頭行事,不久齊集。兆祥兄妹和玉瑄兩人皆沒有座騎,只有小包裹,賊人留下了五匹馬,正好派上用場。
  元真取來賊人一馬一劍,將自己的劍摘下,悄悄將玉瑩招過一旁,紅著臉低聲說:「小妹,賠你的劍,請原諒。」
  「我不要,我要華姐姐陪。」小姑娘頑皮地笑。
  元真點著手指兒,笑道:「怎麼?你好意思和五哥為難?算是見面禮,你不要多難為情?五哥的臉皮往哪兒放?別生氣,收下啦!」
  他將劍和韁繩,捉住她的小手塞入掌中,她接過笑說:「要不要謝謝?」
  元真笑著走開說:「你頑皮,小心我擺起五哥的架子,罰你。」
  「不怕!一千個不怕。」她開心地笑,將劍繫在背上。
  七人七騎直奔廣昌,沿途皆有許多背劍懸刀的武林人物趕路,全皆陌生,大家各不相問。
  官道可容雙車並行,七匹馬分為兩批,四男在前,三女殿後。玉琦向兆祥問道:「祖叔他們來了麼?」
  「快到南昌了。同行的有浩然公,詹老前輩和許多舊日故友,他們全來了,準備十五日舉行大奠。」
  茜茵在後面接口道:「南昌府曾出現九指禿驢的行蹤,他們也來了。」
  玉琦劍眉軒動說:「希望太清妖道也來,誰阻咱們的道,咱們放手大幹,以慰回龍谷諸位死難前輩的英靈。」
  兆祥接口道:「咱們在梅江東岸亮相,接應天下英雄。」
  「是的,應該。距十五日還有好些日子,咱們先到梅江東岸回龍嶺下接應。」玉琦朗聲說。
  白道英雄紛往回龍嶺趕,黑道巨霸也往這兒集中,來往之人絡繹於途,成群結伙。
  由於雙方皆已接到黃山大會的俠義柬或綠林帖,在途中除了先前結有血海深仇的人以外,尚能互不侵犯,相安無事。
  初十日,廣昌和寧都附近,頓形熱鬧,氣氛也逐漸緊張,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回龍嶺下一家農舍中,玉琦七位男女輪流派人把住路口,其餘的人不間斷地苦練絕學。玉琦是他們的大哥,他作之親作之師面面俱到,監督他們用功,無片刻空閒。
  菁華與茜茵,她們在一塊親暱自不待言。
  午間,兆祥站在嶺口,遠遠地到了一群男女老少,人數不下百人。最先那人,是個鶉衣百結的老花子,正是天涯跛乞宋浩然,撐著鐵拐舉步如飛。旁邊,是小花子彭霄,他那根黃玉杖特別顯目。
  兆祥發出一聲長嘯,向前迎去。
  農舍中玉琦六姐弟,已渾身結紮飛掠而出。
  一行六人到了路口,兆祥已和老花子如飛而至。玉琦率眾小搶到說:「宋祖叔辛苦了,琦兒與眾弟妹恭候久矣,你老人家萬安。」說著,並肩拜倒。
  老人家一一扶起,呵呵大笑道:「起來,這兒不是行俗禮的時候,你們先在這兒棲身,我得進谷安排眾人宿處,十四日午間,你奶奶與詹老可以到達。後天居處可以安排好,再派人接你進谷。」
  小花子領著眾人續向谷內趕,一面大叫:「琦侄,後天見。」
  這天是十二日,小花子彭霄果然前來接玉琦入谷。
  回龍谷經過二十年歲月,江山依舊,當年火海痕跡已經湮沒,重生出無數小樹叢。
  在當年玉獅與七豪據守死難的峽谷口前兩側,建造了兩排簡陋的木屋,像兩條長龍,足可容納三百人居住。內谷則建有女客的居處和一棟議事廳。這是老花子帶來的百餘位高手名匠,花兩天工夫急造而成,實足驚人。
  在死難六十餘人的火場,建了一個巨大的碑亭,碑正面是「英靈不泯」四個大字,碑後面是各人的名諱生歿記事,可見工程的浩大。這是二十年前群豪死難後,由慶遠鏢局派人,協助涼州威遠鏢局局主神拳楊威遠,並由江南老怪主持,費去不少金銀,把這谷中建築得十分風光。
  碑亭兩側崖壁,建起六十餘座墳塋;墳後崖壁,一一刻成一丈見方的平滑石框,上面刻了墳中人的生平行狀,用朱漆填字,十分醒目。
  峽谷口,是一排八具衣冠塚,工程極為宏麗,前面廣場,矗立著宏大的石造祭台和一座碑亭,碑寬一丈,高一丈六尺,刻上回龍谷群雄死難的經過。
  從十二日起,白道群雄先後到達。玉琦是玉獅的長孫,加上他下山四月以來,所創下的英雄事跡,他成了真正的主人;由天涯跛乞帶著他,周旋於眾俠之間,嚴若玉獅重生,群雄心中大慰,鹹慶吾道不衰。
  也從這天起,回龍嶺成了金城湯池,暗樁四伏,名宿高手日夕戒備,以防太清前來挑釁。
  直至十四日清晨,平安無事。
  寅時末,一匹駿馬飛奔入谷,一名大漢在議事廳左側廂房前下馬,由警衛引見剛梳洗完畢的老花子,行禮畢,老花子問道:「周老弟,有事麼?」
  「楊夫人已由廣昌啟程,谷口已接到傳來的信號。但嶺北十餘里梅江東岸,已發現不明身份的黑影,行動飄忽如同鬼魅,鄭兄弟已發出訊號求援。」
  「命人發出訊號,楊公子即將動身接奶奶入谷,立時可啟行,叫鄭兄弟小心等候。」
  「晚輩立即發訊。」
  周老弟奔到碑亭,向兩個黑影低聲交待。接著一盞用木盒安置的孔明燈,以一長三短的閃光,向遠處傳去。五六里外一座小丘上,即有人用同樣的閃光信號,傳向更遠之處,瞬息間可遠傳數十里。
  不久,玉琦和六位弟妹,還有小花子彭霄,八匹馬向谷外奔去。
  出谷口沿梅江北上,八匹馬像狂風般沿小道絕塵飛馳,十餘里外,一處突出小河的山脊上,孤零零地建了一棟茅屋和一個傳訊高台。
  晨曦將逝,白晝已臨。小茅屋四周,共伏有六名擔任守望的高手,這時方喘過一口長氣。
  蹄聲如雷,已到了山下。
  有一個中年勁裝大漢,突向傳訊台上叫道:「遇春兄,發訊,楊公子平安到達。天已亮了,用聲訊發出。」
  高台上,傳出一長兩短的牛角鳴聲。接著,遠處山頭也響起了同樣的牛角聲,愈傳愈遠。
  玉琦到山下勒住韁,飛身下馬躍上山脊。
  六名高手只有一名現身,就是剛才發話的人,他現身迎出,拱手行禮道:「楊公子,早。」
  「鄭大哥,早,辛苦了。請問夜行人在何處現身的?」
  「就在山下小路上,一經喝問,便隱身在左近,至今不見現蹤。」
  「大哥請居高下望,小弟且在左近察看一番。廣昌有消息來麼?」
  「令祖奶已到了第二站,距此還有十里。」
  「小弟先搜左近,請當心些。」
  玉琦下山回到路中,剛抵馬匹旁,突向西岸凝望,劍眉一軒,沉聲喝道:「對岸有人,二弟請隨我走。」
  兆祥應聲下馬,其餘的人也下馬向兩側一分,凝神戒備,準備應變。
  驀地,對岸山坡下,傳出一聲哈哈朗笑,接著有人叫:「兔崽子,你躲得好,哈哈!你們的總幫主來了麼?」
  玉琦快逾電閃,縱下河灘。河不寬,目下水滿,亦不過四丈左右。他一縱而過,向對岸山坡下密林射去。
  突然間,林緣現出一個黑衣大漢,兩手各提著一個人,如飛奔來。
  這人玉琦認得,由腰帶前插著的古怪鐵爪中,已經知道是飛爪歐朋到了。
  歐朋也看到了玉琦,一面奔來一面叫:「是楊兄弟麼?真巧,我捉了兩頭野兔子。」
  「歐兄,你後面可有朋友。」玉琦問。
  歐朋一怔,停步說:「沒有呀!只兄弟我一人。」
  「他們來了。」
  歐朋回頭一看,「咦」了一聲,說:「是真的兔子。」
  歐朋將人丟下,向菁華咧嘴一笑說:「趙姑娘你好。」又對玉琦道:「楊兄弟,聽說你和趙姑娘從南京經杭州,至溫州大鬧玉環島,為何過門不入?我那時正在天目山呢。」
  「小弟急須趕路,無暇往拜,尚請恕罪。這兩人歐兄是如何擒住的?可知他們的身份?」
  「兄弟見他們鬼鬼祟祟,一追便溜,害我白搜了半個時辰,終於在樹洞裡抓到了。且問問看。」
  「歐兄是從哪條路來的?」玉琦問。由廣昌進回龍嶺,只有這一條小路,沿途都有暗樁,為何三人皆到達此地而未被發現?難怪他起疑。
  「哈哈!我是從北面翻越叢山而來的,就在對岸碰上這兩個兔崽子。」他拍開兩俘虜的穴道。
  兩大漢爬起就跑,迎面擋著元真,他冷笑道:「相好的,你是鳥也飛不掉,回去!好好招供。」
  兩大漢大吼一聲,一掌拍出。元真不閃不避,兩手一翻,扣住對方的脈門,向前一送。
  兩大漢跌倒在地,元真一皺眉說:「這種材料也竟敢前來,豈不可怪?」
  玉琦抓起一個人,厲聲問:「閣下是哪一路的人?說!」
  大漢臉無人色,仍強項地說:「光天化日,不許人走麼?在下是雩山山主的手下。」
  「為何不走大路?」
  「在下哪兒都可以走。」
  歐朋接口道:「雩山山主宮富英,乃是無為幫的重要人物,斃了拉倒。」
  玉琦搖頭道:「不成!咱們不能濫殺。」又對兩賊說:「饒你們一死,去告訴你們的人,十五日之前,誰也不許踏進回龍嶺,不然就將你們活祭。」
  「快滾!」歐朋叫。
  兩賊狼狽而遁,正想涉水渡河,玉琦喝道:「由大路出廣昌,不許鬼鬼祟祟。」
  兩賊走後,玉琦替歐朋向眾弟妹引見。歐朋為人爽朗,甚得眾人好感。
  驀地角聲長鳴,山嘴旁出現了一群人影。玉琦一眼便看出前面的奶奶。其餘認得的有武陵狂生、江南老怪、玄靈道長、雲山居士、知機子;小一輩的他只認得彭家元,在河南府清字秘壇地窟中,彭家元曾冒險救他。其餘的人,他全感到陌生。
  除了歐朋,由小花子率領向前迎去,在三丈外拜倒,同聲叩請各位前輩金安。
  一眾英雄共有五六十人之多,男女老少皆有,老一輩的有許多是曾參與過回龍谷之役的人,小一輩的是已殉難的英雄幸能保全的子孫們。
  人太多,一時不及細述,武陵狂生身畔,走出一個相貌威猛的老人,腰帶上插著他那威鎮武林的五尺長傢伙,九合緬鐵精英抽絲編織的七星旗,全重不下八十斤,真夠唬人。他就是奪魂旗詹明,一個義薄雲天的好漢子。二十年,他已經十分蒼老了。
  他頰肉顫動,熱淚盈眶,盯視著玉琦,喃喃地說:「大哥英靈庇佑,老谷二十載辛勤,果然令武林重放異彩,謝謝老天!珀哥兒,記得詹鬍子祖叔麼?」
  玉琦離家時已有三歲,略解人事,對家人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人,因為他們都有很美的大鬍子。一個是老僕逸電,玉琦叫他鬍子伯伯;一是詹明,玉琦叫他鬍子祖叔。
  二十年的依稀情景,電光似的在他腦中閃過,就像他那晚初次回到龍門故居,看到鬍子伯伯時一般,心潮一陣激動,他想起拔鬍子的情景,只覺眼中一熱,撲上前緊抱住老人家,顫聲叫道:「鬍子祖叔!珀兒記得。啊!鬍子祖叔,鬍子……」
  幼時親熱的稱呼,把老人家感動得終於掉下眼淚。
  一行眾人,玉琦一一拜過了,便啟程奔向回龍谷;每經一處關卡,暗樁立即撤回,只在谷口和絕谷上四周,布上了關卡,以防有人突然來襲。
  一行人到谷口,迎面是一座巨大的石碑坊,上面有四個大金字:「永垂武林」。旁邊巨碑上,三個大字:「回龍谷」。
  看到牌坊,人群中哭聲倏揚。
  老花子已率先到的人迎出,立時爆竹長鳴,有人在碑前燃起了火,化紙上香。
  到了群雄殉難處,每一座墳塋已經過整修,香煙燎繞,倍增悲切。
  殉身英雄的子孫們,皆有人將他們引領到墓前,一時哭聲震野。
  紙灰化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此景此情,令人酸鼻。
  次日,是大祭之日。老花子是老江湖,他掌理總務,分排得有條不紊。玄門和佛門弟子,自動組成小組,參加請來做道場和羅天大醮的和尚道士,披起了法服袈裟;但兵刃並未離身,藏在袍內。
  谷中氣氛沉重,不必細述。
  當近午時分,最後一件大事是聚會議事廳,商討五月初五日黃山盛會,一舉殲盡黑道群魔的大計。
  眾人正向議事廳中集中,突然谷口警號長鳴。
  武陵狂生突然敞聲叫:「各就己位,準備迎客。」
  眾人井然有序,就在峽谷口外面兩翼張開。在祭台碑亭之前,是一塊廣場,乃是當年群雄未退入峽谷口前,向內沖的生死鬥場。
  眾人凝神屹立,咬牙切齒專等廝殺。
  一匹健馬奔入廣場,馬蹄急剎,馬上人向祭台下站立的老一輩英雄欠身抱拳,朗聲稟道:「九指佛天如,率三十名好友前來祭奠,並求見楊夫人。」
  楊夫人面上一寒,向武陵狂生道:「譚叔,請他們入谷。」
  武陵狂生點頭,向馬上人說:「讓他們進谷。」
  馬上人應聲「是」,圈轉馬頭向外急馳。
  玉琦在祭台上陪侍著眾老,他將含光劍改繫在背上,向武陵狂生道:「稟祖叔,琦兒今天要獨鬥九指賊禿。」
  「好,該你鬥他。」
  不久,前面出現了一群人影。在祭台後方的歐朋,突然閃在玉瑄身後。他是玉琦的客人,與兆樣、玉瑄、元真三人在一塊兒。
  九指佛前,後面有三十名高年男女。最為人熟悉的人,計有括蒼山雲棲寺天龍上人,獨臂金剛柏剛、玉環島主彭昌明、終南雲霄居士許春輝、血手查平原,金弓銀彈俞伯平、飄萍生古如風,還有九指佛的兩個門人,笑面彌勒宏非,苦行尊者宏虛。
  這些人中,上次在回龍谷出現的二十餘人,幾乎全到了。最令人感到奇異的,是一個高大的老者,雙目神光如電,似有紫芒外射,眼角隱現紫稜。
  最令眾人無名火起,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人,是上次率先動手的金弓銀彈俞伯平和天龍上人老賊禿。
  整谷鴉鵲無聲,只有九指佛三十一人的輕微履聲。
  九指佛一行人,在近三百雙怨毒眼神的注視下,一個個神情肅穆,直趨祭台前止步。
  九指佛手持八寶紫金禪杖,立左掌躬身一禮,朗聲說:「南無阿彌陀佛!楊夫人萬壽無量,老鈉稽首。」
  楊夫人略一點頭說:「老身未死,大師可感意外麼?」
  九指佛淡淡一笑道:「楊夫人言重了,老衲出家人,怎敢有此意念?」
  「大師此來,定然是要與老身公平一決,以了二十年前深仇大怨,是吧?」
  「正相反,特來申訴二十年來,老衲與朋友們所受委屈,請容老衲申訴。」
  武陵狂生嘿嘿冷笑道:「是申訴何以會與太清妖道同流合污麼?」
  「老衲正是此意……」
  「那就不必說了,今日回龍谷中,皆是白道英雄,絕不會施用詭計,或倚多群毆,定給你們一次公平的機會,你們來得正好。」
  「施主的魄力與作為,足以領袖群倫,只是因楊大俠之死,未免過於偏激了些,請讓老衲一訴。」
  「大師何必多費唇舌?任何雄辯,洗不掉你那天的滿手血腥和所造成的惡果。」
  「老衲不須雄辯,自會分曉。」他又向身後的紫眼人說:「師弟,你說說那天中,是如何設計在嶺上掛下長籐,援救眾俠出險的?」
  眾人全部一驚,紫眼人跨前說:「在下詹榮,與天如師兄一同受藝於大相國寺無塵方丈座下。江湖人極少在晝間看到在下的真面目,有人叫我夜遊神。回龍谷事發之前夕,在下奉師兄手諭,連夜趕赴谷中踏探,至發覺太清毒謀之後,已無法返回通知師兄,故斷然備下山籐,並遣人在谷口等待師兄告知一切,直至事發,崖頂出現了陰風散人妙聖,率一群賊人巡經左近,遂發生激鬥。正在雙手難支之際,先攀上的酒仙印老弟來得正是時候,嚇走了陰風散人,群雄方能出困。在下因恐露出真面目帶累師兄誤了大事,故急急撤走。」
  江南老怪夏田跑前一步,眨著鬥雞眼問:「詹老弟可記得閣下走時,所說的幾句話麼?」
  夜遊神朗聲道:「在下記得:諸位珍重,後會有期;時機未至,不可妄動。權將冷眼觀太清,看他能橫行到幾時。」
  江南老怪默然退下,突又喃喃地說:「是他,果然是他。」
  九指佛接下去說:「太清與楊大俠約鬥回龍谷之事,老衲事前確是毫無所聞,直至接到妖道在武昌府約談的柬帖,方略有風聞。老衲為免不測,便順道邀請了二十餘位知交,趕到武昌。諸位當瞭解,老衲乃是不過問江湖是非之人,但亦不能眼見白道英雄覆沒而無動於中,故在妖道重重埋伏,威迫老衲二十餘人退出事外不許過問之餘,毅然要求參與見證。妖道亦欲以殺雞儆猴之法,警告老衲,以便嚇唬老衲,日後不敢與他為難,所以允許老衲與二十餘好友前往。沿途,妖道監視極嚴,不許離開獨行,不然將對我等不利。老衲空自焦急,無可奈何。幸而到臨安府之後,敝師弟聞風趕至。詹師弟功力雖不登大雅之堂,但夜行之術出類拔萃,輕功超人,便乘夜潛入相晤。老衲別無他法,因時已急迫,便命詹師弟火速到回龍谷踏探,老衲即用傳音入密之術,與好友們商討,經一致同意,由老衲必要時加入楊大俠一方,任何代價在所不惜,全權交老衲相機行事。詹師弟在谷口派人留下柬帖,一入老衲手中,老衲便知大勢去矣!黑道凶魔共在谷中埋伏三百餘人,還不算谷外四周之人,老衲二十餘人即使加入,不啻飛蛾撲火。枉死無益,老衲便決定甘冒大不韙,分派各人依老衲之見行事。二十餘人中,俞伯平老友與天龍法兄,更是大智大仁大勇,甘冒天下白道人切齒報復之險,毅然出面冒險變節。老衲已得詹師弟所示,故留意爭取內谷退路,在發動奪路之頃刻,諸位不是從老衲所佔方位衝出的麼?也是老衲運杖阻擋住太清,方形成缺口的麼?俞老友的銀彈,世無其匹,彈出如聯珠,可貫壁穿牆,那天僅發一顆,首先引發楊大俠突圍之念,他也就成了白道英雄食肉寢皮的對象。直至楊大俠英豪壯烈殉身後,要不是老衲適時阻止太清毀屍之舉,譚施主與宋施主恐難逃出毒手。」
  武陵狂生怔怔地說:「那太清妖道好毒過人,緣何不將你們毀在此谷?」
  九指佛漠然一笑道:「老衲在武昌府已經告訴了他們,已經傳書六大門派,告知我等赴約之事。事實上並無此事,但妖道不得不信,因老衲與少林掌門方丈密伽尊者瞿諦法兄,交情並非泛泛。且在行將翻臉之前,老衲已令一半好友乘機撤出,妖道投鼠忌器,不敢妄動。其實在老衲維護楊大俠靈骸之時,妖道確想將老衲超度於此,但老衲曉以利害,方幸逃過一劫。老衲擔承臭名二十載,苦無申訴之機,今群雄重聚回龍谷,老衲不得不冒萬死前來,不管諸位信是不信,老衲必須一申前情。言盡於此,諸位如不加置信,老衲與各位知交不再分辯,聽憑諸位卓裁。」
  老和尚說完,將八寶禪杖植於身前,神情肅穆合上雙目,緩緩跏趺而坐。
  金弓銀彈解下金弓笑道:「二十年前在此谷之中,俞伯平是第一個無恥之人。這張弓,跟隨我俞伯平一生,平生傷人不多,僅在浮屠古宅曾大開殺戒。老夫埋骨於此,卻不願此弓流落人間,被人用作殺人利器。」
  他左足踏住一端弓稍,右手握住另一端的弦峻,虎腰一挫,運神功向下一扳。
  天龍上人念聲「阿彌陀佛」,也植了八寶禪杖說:「諸位請動手,時光不早,不必耽誤老衲西歸之期。」他也跌坐於九指佛之右側。
  驀地人影一閃,響起玉琦的沉喝:「諸位老前輩請慢!」
  喝聲到人也到,他一手把住俞伯平的右手,不讓他往下折弓。皆因武林中隨自己行道一生的兵刃,有些人曾有一種沒來由的忌諱,就是刃在人在,刃亡人亡,如果金弓一折,也許俞伯平自己就不想活了。
  谷中眾人皆垂下頭,曾參與回龍谷之役的群雄,全感到呼吸被壓迫,渾身流著冷汗。
  玉琦突向古莊主古如風問道:「請問古前輩,虎爪山那天,前輩是否曾與恨天翁在一塊兒。」
  飄萍生點頭道:「恩師在回龍谷冒險雖告饒幸,但二十年來心情痛苦非常,做弟子的心中難安,故請恩師在開封敝莊家廟中清養,恨無神術替恩師分憂。當知悉公子在河南府出現之時,老朽即兼程西上,欲將內情詳告,妄想消除回龍谷的二十年恩怨。同時即暗中請師叔出面,召請俞大叔前來開封聚會。到偃師之時,恰遇上恨天翁前輩,言及公子將赴虎爪山應約,邀老朽入山為公子開道。可惜那次公子捨身救人,我與恨天翁皆愛莫能助,而且與毒無常三人聯手搶奪木架,險些亦喪身虎爪山,如無毒無常以化骨螣蛇卻敵,恐怕那天三人皆得埋骨虎爪……」
  玉琦突然退在眾人之前,屈身拜倒,顫聲道:「玉琦在江湖行走期間,已對諸位老前輩在回龍谷之事,心中憬然生疑,至今終算撥雲見日,真相已明。玉琦僅代先祖及目下健在的諸位老前輩,叩謝諸位雲天高義,冒萬險成全之德。」說完,大拜三拜。
  武陵狂生與楊夫人,偕一眾老英雄,熱淚盈眶步下祭壇,向九指佛眾人走去。
  在眾人誠意致歉之際,江南老怪與幾位老友,拉了夜遊神詹明向壇側走向谷內議事廳。
  人群一動,玉瑄也略為離開原位,身後的飛爪歐朋,便現出半邊身軀,他那奇形的飛爪,也現出一半。
  夜遊神目光何等犀利?突然站住大叫道:「諸位,靜一靜。」
  眾人一怔,全向他這兒注視,鴉鵲無聲。
  夜遊神目中紫光大盛,向飛爪歐朋一指,沉聲問:「那位小兄弟是誰?」
  玉琦搶出說:「天目山飛爪歐朋,他是晚輩好友。」
  所有的人,目光全向歐朋瞧。
  夜遊神哼了一聲說:「我知道他叫歐朋,但他的家不在天目山,而是在河南許州虛雲堡,名叫千面公子歐陽志高,也叫金蛇劍李芳,又稱神劍書生楊高……」
  話未完,左側的菁華立即撤劍飛撲。
  可是晚了一步,歐朋已經發動了。
  玉瑄正在聽夜遊神說話,突覺身後有警,正想躲閃,但已無及。他的功力比千面公子差得太遠了,對方又在他身後,怎閃得開?
  千面公子先發制人,已一把扣住玉瑄的左肩,右掌迫在他的背心靈台上,向後疾退,大吼道:「站住!誰敢上,我先斃了這小子。」
  菁華怎敢上?行將撲近的玉琦,也懍然止步。
  楊夫人沉聲喝道:「請諸位散開,聽老身安排。」
  人影疾閃,四面一散,讓出祭壇附近三十丈的空間,全都撤兵刃戒備,防止千面公子突圍。
  場中,楊夫人和玉琦並肩而立,一旁是夜遊神。對面,千面公子挾持著玉瑄,雙方相距兩丈。
  「哈哈哈……」千面公子狂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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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涯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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