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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朱宗潛這才明白其中奧妙,當下又道:「但還有一事在下毫不明白,那是計多端分明對我有惡意,可是他卻兩度相救於我。」
  他扼要的把如何遇見林盼秋而殺死銀衣幫之人開始,直到今日下午計多端指點林盼秋救了他性命為止,全部說出。
  康神農道:「第二次救你之故,我可不知道,但第一次他來此求我指點之時,曾對我透露說待把你治好之後,使吸你精血,把那紫府禁果的靈效取為己用。而你卻因得到林盼秋攜抱,無意之中已化解了禁果霸惡之力,是以武功大進,又不畏諸般毒藥。」
  經他這麼一說,朱宗潛又恍然大悟。
  現在他已減去一部份疑惑,心想這位老人家既是遭受計多端的迫害,救他出困自是義不容辭之事。
  康神農忽然轉到拭瘁,頃刻間出來,道:「毒蟻陣法已收妥啦,你可以去了。」
  朱宗潛道:「在下既知老丈身份,自當略盡棉薄。這條鐵鏈不知如何方能去掉?」
  康神農揮手道:「你回去吧,我已改變主意啦!」
  朱宗潛大訝道:「老丈這話怎說?」
  康神農道:「我決意留在此地,才有機會親手誅殺那三個逆徒。如若離開此處,反而須得到處躲避他人………」
  朱宗潛道:「在下聽得似懂非懂,還望老丈明白見示。」
  康神農道:「你過來瞧瞧就明白了。」
  朱宗潛大步走近前去,依照他手勢所示,目光沿著鐵鏈一直瞧看,猛然大吃一驚,原來這條鐵鏈的一頭鎖在一個鋼環上,這個鋼環竟是穿過尻骨加以接合。也就是說這條鐵鏈鎖在脊骨的最末端,情狀悲慘可怖。
  老人緩緩道:「現在你明白了沒有?鋼環穿透之處有一條隱筋,若然弄斷,下肢便永遠癱瘓殘廢。我眼下受此酷刑,那條隱筋不知斷了沒有?如若已斷,你縱有法子弄毀鋼環,我也不能行走,有何用處?」
  朱宗潛不覺怒髮衝冠,道:「這些喪心病狂之輩竟然如此殘酷毒辣,須容他們不得。」
  康神農道:「別生氣,我只怕你一怒之下,去找到他們加以誅殺,使我失去親手報仇的機會。」
  他抬頭向天空望去,又說道:「天快亮啦!唉!當年我真不該把一部武功秘笈交給他們修習,以致他們後來武功比我還強。倘若我隱筋未斷,只是被鋼環壓住,因而下肢暫時癱瘓的話,還可以脫身出去試圖報復。但若然隱筋已斷,逃出去反而有害無益。」
  朱宗潛激動地道:「老丈何妨一試?在下無論如何也要全力幫助老丈。」
  他搖搖頭,道:「試不得,一則這枚鋼環年深日久,難以取出。二則此環堅硬異常,如何能弄得斷?」
  朱宗潛在心中盤算了一陣,認為有兩個辦法可行。一是獨力把他的三個逆徒全部擒住,送到此處,由康神農親手處死。
  如此自然可以使他略心中的仇恨。另一個辦法便比較容易一些,但遠不及上面說過的法子那般乾脆。
  這第二個辦法便是設法把康神農救走,盡力保護他的安全,然後讓他自己報仇雪恨。
  此法自是十分拖泥帶水,顧慮甚多。但在他而言,責任便輕得多,只須把他弄到安全之地就算是成功了。
  他心口相商了一陣,便道:「敢問老丈,除了計多端之外,那兩個姓甚名誰居住何處?」
  康神農道:「我不能告訴你,尤其是那為首的一個比之計多端更要陰險狡詐得多,只要漏一點風聲,他就永遠不會到此處來。第二個也是壞胚子,但心機不及其餘兩人,性情卻暴戾得多。」
  朱宗潛道:「老丈遭此古今罕聞的慘禍,在下焉能坐視,第一件就是殺死了計多端替老丈出點氣,老丈決計不能阻止於我。」
  康神農面色一變,道:「你萬萬不可出手,免得驚動了其餘兩人,尤其是那為首的孽畜,他才是罪魁禍首,我若不能親手取他性命,死亦不能瞑目。」
  朱宗潛道:「然則老丈教在下如何能夠心安,我豈能袖手不理而去?不行,您老總得讓我出點力。」
  康神農在曙色之下,雙眼漸漸瞇起來,流露出睡意。
  他道:「你讓我考慮考慮,過些日子才答覆你可好?」
  他的形相在迷濛的曉色之下,瞧得十分清楚,只見他額頭廣闊,表現出智力過人。眼眶深陷,鼻高而鉤,嘴唇甚薄,又顯出他本是冷酷無情之人。
  可是那雪白紊亂的鬚髮和面上的皺紋,又令人極是憐憫他的悲慘遭遇。
  朱宗潛決然道:「在下自命是行俠仗義之士,如若袖手不管老丈之事,定難安寢。」
  康神農見他確有誠意幫助自己,當下道:「那麼你先替我測驗一下,瞧瞧那尻骨內的隱筋是否中斷,你只須拿住鋼環輕輕搖動,我便可以知道了。」
  朱宗潛依照他的指示,小心地搖晃那枚鋼環,但覺已被血肉吮緊,好像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份。
  康神農發出呻吟之聲,可見得這鋼環能使他劇烈痛苦。
  他搖了幾下就停住手,康神農道:「十之七八是沒有希望的了,但說不定時間過久,以致機能麻木了也未可知。總之,我此生不打算活著離開此處了。」
  天色從迷濛曉光變得明亮,朱宗潛道:「在下暫且告辭,老丈不妨考慮一下,在下不久就會回來謁見。」說罷,行禮而別,轉身奔入林中。
  他踏入林內,忽聽草叢中嘶的一聲,竄出一條黑白相間長約四尺的毒蛇,頭呈三角形,蛇信吐出老遠,形狀極是可怖。
  朱宗潛提一口真氣,身形飆然升空而起,一手抓住頭頂橫枝,身子便懸掛在兩丈高的樹枝上。
  他低頭注視那條毒蛇,心想此蛇想必奇毒無比,形狀才如此恐怖,且看它是不是游入草地,如若向那邊游去,就須得設法拿石頭砸死,免得康老丈遭害。
  正在瞧時,忽然間一條人影在朱宗潛的眼前悄無聲息的出現,從一株大拭瘁面閃出來。
  朱宗潛一眼望見,吃了一驚,腰間微一用力,整個人悄無聲息的翻了上去,縮成一團。
  他認出來人正是銀衣幫香主計多端,以往見到他時,總是身披長衫,舉止遲緩。這回卻是勁裝疾服,態度鬼祟,行動之滑溜輕捷之至。
  那計多端沒有發覺離地兩丈處的樹枝間有個人球,卻見到地上的毒蛇。
  他毫不慌忙,以手中的長刀向那毒蛇遙遙一指,那條毒蛇突然問癱在地上,動也不動。
  朱宗潛眼力極強,已瞧出他大刀一指之時,腕底飛出一絲銀光,射中蛇首。這一絲銀光體積極小,又不是貫注得有內家真力,居然一舉斃蛇,可見得定是蘊有奇毒,連那條毒蛇也難以抵受,立刻斃命。
  他見了這等情形,不覺倒抽一口冷氣,心想這計多端的毒藥暗器竟是借彈簧之力發出,那真是防不勝防。
  若然不是無意之中窺破,一旦碰面動手,萬萬難逃此劫。
  正在想時,但見計多端躡足而行,從他腳下穿過,一直走向草地另一方。朱宗潛小心查聽一下,似是沒有別的人在附近,便看準了地方,身子蕩起飛去,落在一棵大樹的巨幹上。
  這兒正好瞧得見計多端的背影,他躲身在一株拭瘁,微微探頭向草地窺瞧。
  此時天色已經甚亮,遠遠可以見到拭瘁突出輪椅的一部份,見到老人的雙腿以及拖在地上的鐵鏈,卻見不到老人頭部。
  計多端窺看了一陣,便把背後一個小包袱解下,取出一件長衫罩上,又把長刀插在樹身,空手緩步走出草地,乾咳一聲,道:「師父,弟子特地前來探視您老。」
  他只走入草地四五步就不再向前移動。
  拭瘁的輪椅吱的響處,老人轉了出來。他冷冷道:「你又來幹什麼?難道當真這麼好心前來問候我老頭子?」
  計多端詭笑道:「弟子生怕二哥忘了送食物前來,你豈不是束手待斃?若然糧食充足,弟子就不要再跑一趟了。」
  康神農睜眼盯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仇恨。
  計多端那等梟惡之人也不由得心膽寒凜,退了兩步。
  康神農冷冷道:「你們若不趁早取我性命,總有一天會把你們通通殺死。」
  計多端極力恢復鎮定,笑道:「師父的口氣似是有幾分把握,可知定是有人答應過幫你的忙。」
  朱宗潛大吃一驚,心想這計多端怎會曉得?難道他的察言鑒色的本領如此高明?轉念之時,暗暗已提聚起全身功力,準備出手。
  康神農咬牙切齒道:「不錯,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我在此處,他定會答應出力幫助我,那時候你們三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現在你給我滾,我不要跟你說話。」
  他推動木輪椅轉入拭瘁,暗作準備,只要計多端膽敢近前瞧看,就能以毒蟻陣取他性命。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三個惡徒一齊現身此地,得以一網打盡,但今日卻改變了心意。
  計多端被康神農叱喝之後,眼見老人隱入拭瘁,反倒仰天一笑,揚聲道:「師父何須生氣,弟子這就走,回頭更當帶些美餚佳釀前來孝敬師父。」
  說罷,轉身自去,朱宗潛動也不動,等他自腳下走過,這才鬆了一口氣,飄身落地。
  他心中已有主張,故此不再出見康神農,讓那計多端走了好久,才慢慢的往森林外走去。
  他原是機智過人之士,目下既從計多端口中聽出蹊蹺,又見他才到即走,行色勿勿。這兩點加起來便有所發現,雖然一時還說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但那計多端對自己定有一個極大的陰謀那是無可懷疑,而他忽然趕到此地想必也與自己有關。
  是以他出林以前,極小心地向外面窺看過,斷定無人之後,才迅快奔出。他並非一直沿舊路返回小鎮取牲口包袱,反而鑽入另一座樹林。這一座樹林綿延老遠,他早已看準地勢,入林之後,便向樹林的另一頭直走。穿出樹林時,已是數里之外。
  他繞個大圈,經行過許多村莊鄉鎮,午間才回到那小鎮上,取回牲口,便上馬東行。
  才走了十來里路,但見岔道衝出兩匹健馬。
  朱宗潛目光一閃,識出其一乃是昨日見過那姓金的中年人,另一個長得短小精悍,也是四旬上下之人。
  他們攔住去路,但面上都微帶笑容,似是沒有惡意。
  朱宗潛心中一動,恍然大悟的想道:「是了,我自昨日得計多端送出大門之後,日夕都有人尾隨跟蹤,是以今日破曉時計多端會趕到那黑森林之內。」
  他面色一沉,冷冷道:「兩位攔住去路,是何用意?」
  那兩人正是金老三和梁老二,他們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人物,此時神色絲毫不變。
  金老三拱拱手,道:「我們兄弟二人雖是與銀衣幫有點交情,但卻不受他們管轄。因為聽說朱兄昨日力鬥歐陽少幫主,武功奇高,甚是仰慕,特地趕來相見。」
  朱宗潛道:「現下已經見過,便請兩位讓路。」
  梁、金二人全沒想到這少年如此的冷峭自傲,言語間咄咄迫人,絲毫不假辭色。但覺此人不但武功了得,連這做人方面也是十分滑溜難鬥。
  他們對望了一眼,尚未決定如何應付。
  朱宗潛一催馬迫到切近,冷冷道:「若不讓路,我就不客氣了。」
  他一則威勢迫人,二則對方未曾拿定主意。
  但見梁、金二人不由自主的向兩邊分開,讓出道路。
  朱宗潛朗聲大笑,似是譏嘲他們怯懦,笑聲中拍馬揚長而去。
  他霎時間已經走出十餘丈,梁老二搖頭道:「咱們栽到家啦!這小子乳臭未乾,居然把咱們都唬住。若是讓前面黑龍寨之人得知此事,咱們還能在江湖上混嗎?」
  金老三道:「不但如此,計大哥要我們探探他口風,而咱連話都搭不上,如何回報計大哥呢?」
  這兩個黑道高手,略一計議,便揮鞭催馬,向朱宗潛迅快追去,眨眼間已追到切近。
  朱宗潛只走了這一程,便琢磨出他們攔路之意。
  這時見他們追來,便突然催馬快奔。
  金老三大聲叫道:「喂,等一等………朱宗潛,等一等………」
  他的話聲以內力返激,雖是逆風叫喊,前頭兩丈遠的朱宗潛仍然聽得清清楚楚。但他反而加快速度,催馬急馳。
  三匹健馬在大道上風馳電掣地向前疾奔,眨眼聞已奔出數里,大道延伸入一座山谷之內。
  朱宗潛心中好笑,暗想他們若是在此地攔截於我,便不會被我跑掉了。
  霎時已馳入谷內,忽覺後面蹄聲消失,回頭望去,那金、梁二騎竟沒有進入谷內。
  他們或許是繞過此谷,在那一頭等候自己,便更加催馬急奔。
  不覺已馳驅了里許,兩岸危峰夾峙,地勢甚是險隘。朱宗潛心中一動,勒住跨下健馬,忖道:「此處地勢如此險惡,那兩人為何不在此處攔阻我?
  此事大出常理之外,定必別有重大原因。」
  他想了一陣,仍然未明其故。
  當即勒轉馬頭,暗忖我雖是推測不出此中情由,但我偏偏不從此處通過,寧可多走數十里路,打別處繞過這座山谷。
  他撥轉馬頭才走了幾步,忽見人影連閃,十餘個黑衣大漢打狹道外面現身衝入,阻住他回道之路。
  這十餘名黑衣大漢個個帶著兵刃,其中有五個彎弓搭箭,遠遠向他瞄準。朱宗潛衡量一下,曉得如若硬闖過去,坐騎很難保存,便勒馬不動,提氣喝道:「什麼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攔住來往大道?」
  那十餘名黑衣大漢一言不發,緩緩舉步迫來。五名彎弓搭箭的在最前面,餘人跟隨在後,形成一個遠攻近拒的陣勢。
  他們好像想迫近一些才發出勁箭。
  朱宗潛不禁勒馬後退,連退七八步之後,突然問醒悟想道:「他們明明想迫我深入險地。我如不是掉轉頭的話,他們決不會現身攔阻。由此可知那險道之內亦有厲害埋伏。」
  這個念頭掠過腦際,立即一躍下馬,獨自急步向前奔去。
  他曉得這一來不但迫使敵人五把硬弓全都要對付自己,不暇傷馬,而且希望先發制人,擊潰了這一路人馬,設法查問出誰人派他們來對付自己。
  他應變之快,大出敵人意料之外,那群黑衣大漢齊齊停步,最左方的一名虯鬚大漢沉聲道:「眾弟兄們小心聽著,此人機警無比,定必擅長突圍逃遁之術,武功也不弱。咱們一上手就用陣法對付他,不可單打獨鬥。」
  話聲甫歇,雙方相距只有三丈左右。
  那虯鬚大漢下令道:「放箭!」
  弦聲連響,五把硬弓連珠射出,勁箭如雨點般破空密襲對方。
  朱宗潛揮舞大刀,出一片金光,把這一陣箭雨完全擋住,但身形仍被這陣箭雨沖退了五六步。
  他立足之處,方圓兩丈之內,落滿了勁箭,可見得剛才這一陣箭雨如何急密可怕了。
  朱宗潛見他們勁箭已經用完,仰天長笑一聲,喝道:「憑你們這一群無姓無名的鼠輩也敢妄施暗算,敢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被這一陣急勁箭雨射得心頭火發,殺機盈胸。
  同時因那五個箭手個個射技佳妙,若是武功稍弱之輩,定難逃得一場殺身之禍。這些人既是如此惡毒,一言不發就猛下毒手,可見得必非善類。今日多殺一個,就等於多積一分功德。
  那虯鬚大漢洪聲應道:「黑龍寨又不是剛剛出道混的,只怪你自家見識不廣。不過黑龍寨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向例無人能得逃生,你所以不知也不算十分稀奇之事。」
  他答話之時,那十四個勁裝大漢已各佔方位,或前或後的站好,成一個陣勢。
  朱宗潛冷笑道:「原來是一群無法無天的殺人兇手。我朱宗潛一條性命在此,你們有本事就過來取走。」
  虯鬚大漢更不打話,向手下之人低聲道:「那武功甚是了得,眼力也頗高明,已瞧出咱們聯手結陣的威力不小,是以不敢過來動手。他想必以為咱們聯手陣勢便不能移動,咱們衝過去定能殺他一個措手不及,但移動之際,須得顯出散亂無三之狀,啟他輕忽之心。」
  說罷,揮喝道:「弟兄們跟我來。」
  當先奔去,兩個勁裝大漢緊緊跟在他左右。
  其餘的十二名大漢散亂地跟隨在後,朱宗潛果然中計,心想我自從「玄關秘鎖」打通之後,功力大進,連歐陽謙那等人物也一時贏不得我,這等攔路暗殺之輩能有多大氣候?何況陣法已亂,更是不足為敵。
  他絲毫不把對方放在心上,等到那虯鬚大漢衝到五尺之內,便揮刀劈去。
  那虯鬚大漢挺刀一架,左右兩人刷地齊出猛攻。手法凶毒,配合得異常巧妙。
  朱宗潛刀勢披敵人封住,心中一凜,這才曉得敵手甚強,絕不是一般強徒可比。他猛運內力於金刀之上,頓時把敵刀震開尺許。
  但此時左右雙劍夾攻而至,使他無暇傷人,急急回刀自保。
  那虯鬚大漢發覺敵人內力深厚強勁無比,駭然變色,咬牙挺刀從空隙間連連疾劈,迫得朱宗潛無法反擊,只能招架。
  霎時間所有的勁裝大漢都趕到了,團團圍住朱宗潛,展開陣法出手猛攻。但見一時三人齊上,一時五六個人從五方八面搶入猛撲,此進彼退,極是迅快。
  朱宗潛不論想對付那一個,總因別的人襲到要害,不得不半途收刀變招。這一來不消多久就陷入捱打被動的局勢之中,全無反擊之力。
  他登時曉得不妙,只因這十五個黑衣敵人個個驍勇無比,悍不畏死,功力甚強。單打獨鬥的話自然全都不是他的對手,但結陣而斗之時形勢就全然不同。突然間左肘一陣劇疼,原來已中了一劍,鮮血湧出。
  朱宗潛焉能知道這黑龍寨名列江湖盛傳多年的「三凶兩惡」之內,乃是三凶之一。此寨勢力遍黃河上下游,人數只有數十之眾,從不做擄掠姦淫之事,但卻是個兇手集團,受雇於任何人,只須價錢出得夠,定可把仇家殺死。
  他左肘上中了一劍之後,雖然傷勢不重,但已是足以使他陷入更危險的局勢中。好個朱宗潛臨危不亂,手中金刀貫足內力,一招「八方風雨」使出,刀光繞身湧生。但聽叮噹之聲響個不住,原來這一招精妙刀法已封抵住七八記猛襲上身的兵器。
  虯鬚大漢縱聲大笑,揮刀迅劈,其餘之人此起彼落,配合無間,陣法絲毫不亂,依然把朱宗潛困在刀光劍影之中。
  但此時朱宗潛大刀決蕩砍劈,已使敵人的包圍圈擴大了不少,留得有足夠的空隙讓他發揮大刀威力。
  可是敵方之人仍然放心得很,曉得他此舉只能多支持一會,於大局全無益處,是以氣勢分毫未減。
  朱宗潛向左方猛衝數步,鞋底踏著箭,當即一縮一勾,兩根勁箭已浮於鞋面。他的動作極快,手中大刀不停劈出之際,突然一腳踢出。
  那兩根勁箭打橫飛出,疾取迎面撲到的兩個黑衣大漢。對方瞧不清是什麼暗器襲到,不能不側身閃避,朱宗潛抓住這一絲空隙,得以抽刀反擊身後敵人。大刀劃出一道寒光,在他背後打個閃,頓時兩個勁裝大漢慘叫跌倒。
  朱宗潛深知此是勝敗存亡的關頭,無暇分心瞧看這兩敵是否斃命,大刀疾如閃電般連連劈出,慘叫聲連連發出,又有三人倒地。
  敵方陣法至此已告散亂,可是剩下的十人在那虯鬚大漢率領之下依舊悍猛攻,毫無退卻逃走之意。
  朱宗潛滿腔殺機直到這刻才能當真發,他的心志一點也不被對方悍獰惡的氣勢所影響,也自全力展開反攻,凌厲之極。
  他刀法之中不時滲有劍法,是以粗中有細,剛中帶柔。
  霎時間叉趁對方凌亂擠迫之時刺殺了三名黑衣大漢。
  一陣尖厲的銅哨聲從遠處隨風傳來,交戰中的人全都聽見。
  虯鬚大漢厲聲喝道:「咱們跟他拚啦!」
  喝聲中連人帶刀衝去,朱宗潛怒恨填膺,揮刀猛劈,噹的一聲響處,硬是把虯鬚大漢震退四五步。
  這時朱宗潛把敵方七人迫到一邊,他站住狹道出口那一頭,敵人如若逃走,那就只好向險狹山道奔入。
  這七個黑衣殺手一窩蜂挺刀舞劍奮不顧身地向他猛烈進攻,好像甘願戰死也不肯後退。
  又好像已失去人性,瘋狂的要毀滅敵人。
  朱宗潛的大刀成一道銅牆鐵壁,毫不留情的截擊敵人,霎時間又劈倒三個。險狹的路上屍首橫七豎八,一灘灘的鮮血使人觸目驚心。但尚在生死相拚的雙方全都無動於衷,繼續上演一場恐怖的拚鬥。
  朱宗潛刀勢凌厲,功力深厚無比。敵方之人兵刃若是碰上他的大刀,定必急劇盪開。
  他因而得以趁隙攻入,取敵性命。
  又是一聲慘叫起處,那為首的虯鬚大漢喉間中了一刀,向後便倒。剩下的三名黑衣大漢眼見領頭之人被殺,凶悍之氣全消,發一聲喊,轉身便逃。
  朱宗潛透一口氣,低頭望了自身一眼,左手鮮血染袖,那是他自己的鮮血。此外身上血跡斑斑,全是敵人被殺之時噴濺上身的。
  他胸中殺機至此已完全消退,抬頭向那三個黑衣大漢的背影望去,恰好見到他們在七八丈外停下腳步。
  山風中又傳來銅哨尖銳刺耳的聲音,那三名黑衣大漢的背影轉身,有如魔鬼附體一般,面容變得獰惡異常,提刀舉劍向朱宗潛衝到。
  轉眼間雙方已再度接觸,朱宗潛運刀一一抵住他們的攻勢,怒聲喝道:「汝等若不知機遁逃,莫怪朱某白刃無情。」
  那三個黑衣大漢不但不退,反而忘命奮身攻撲,簡直像是三頭野獸。朱宗潛仰天厲嘯一聲,嘯聲尖厲可怖,宛如惡狼對月長嗥,蕭森寒冷。
  這一聲厲嘯竟把那三個黑衣大漢駭了一跳,然而這刻他們已後侮不及,欲逃而不得。但見刀光飛而出如驚濤駭浪一般,捲住三人身形。片刻之間,這三名黑衣大漢盡皆屍橫就地。
  朱宗潛已經消退了的殺機被三個黑衣大漢重新挑起,他怒氣沖沖的想道:「這些之人簡直瘋狂的虎狼一般。我若不是有武功在身,豈不是早就死於非命了?從他們如此悍不畏死的情形,可以推測得出,他們個個賦性凶殘無比,實是江湖上的蟊賊,我今日多殺一個,就等於多積一分功德。」
  一念及此,胸中頓時湧起挑的意念,為世除害之心更為堅決。當下尋覓回坐騎,一躍上鞍,催馬向險狹山道緩緩前進。
  他的推測一點也不錯,這黑龍寨乃是名震天下的「三凶二惡」之一,實在是一個毫無正義公理可言的兇手集團,任何人只須付得出昂貴的費用,便可以殺死心中的仇人。這等梟惡不法之徒,全都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他若是多殺一個,當真便是多積一分功德。
  山道從高峭危崖夾峙中向前延伸,甚是彎曲,目光無法及遠。好比是險的世途一般,在前面不可見的地方,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凶險劫難。
  朱宗潛孤騎向前緩走,尖銳刺耳的銅哨聲已不復再起。但他曉得前途必有厲害惡毒的埋伏,現下他正是以過人的膽色向兇徒們挑戰。
  走了一程,山道前後以及兩旁高崖上都沒有半點動靜。他心中正自詫異,突然間坐騎向前一栽,隨即迅急傾跌。
  朱潛宗反應何等靈敏,身形驀地離鞍而起,百忙中向坐騎掃瞥一眼,只見這匹健馬已跌落一個坑洞之內。
  這個坑洞正在大路中心,架上木枝草蓆。鋪以砂石,乍看與路面一樣。
  但牲口則足踏上,登時便傾跌陷入坑洞之內。
  這等陷阱埋伏自然困不住身懷武功之士,可見得這一處埋伏另有作用。
  朱宗潛飄身坑邊,先不顧馬,仰頭四望,彷彿見到危崖上四五丈高的地方人影一閃,念頭一轉,想道:「敵人既是藏身在高,可知道他們不是正面攻襲,而是用別的手段暗算。若是如此,恐怕連武功也用不上………」
  在這危機即將爆發之際,他極力運用過人的機智籌思突圍脫險之法。
  他極迅快的盤算道:「這等危崖夾峙的險地最怕便是火攻水淹之計。水淹不大容易,火攻之策最為可慮,縱有一身武功,也架不住烈焰焚身之危。假使常人處此,定必立即逃走。因此這一著敵人必有防備,恐怕不易逃得出去………」
  轉念之際,雙眼不離危崖上面,忽又見到人影閃動,似是有人伏匿上面探身俯窺他的動靜。
  他又想道:「那人匿伏之處離地達四五丈之高,武功再精妙之士也躍不上去。不過其間只要有地方落腳換力,仍然不難撲上。」
  但見其間果有兩處突出的岩塊,可供落腳換力,不禁暗暗吸一口氣,便想撲上。
  他深知機會稍縱即逝,在這等情況之下,敵人乃是預先設伏相候,唯有出其不意突施反擊,才有脫險之望。是以任何人只要有本事躍得上那敵人現過身影之處,定必毫不遲疑的撲上去。
  朱宗潛自然也作如此反應,不過他心中又好像隱隱若有所疑,只是一時之間找不出疑在何處。
  他只不過費了彈指時光思索,這刻振臂一躍,身形離地而起,迅即到了兩丈高的一塊突巖之處,單足一探,霎時間,換過氣力。但須再躍一次,就可達到敵人露跡之處。
  就在這欲起未起之際,他心中轉過一念,那就是還隔在坑洞內的牲口正在下面,假使敵人以擂木滾石襲自己,這匹健馬焉有命在?
  當即真氣一沉,身形穩穩定在突巖上,隨即反身躍落地面,心想我這一耽擱,危險自是增加,但救得這匹駿馬的話,卻值得冒這個險。
  要知當時北方陸地交通,以馬匹為主,是以愛馬之人甚多。朱宗潛向來愛馬,而此馬又甚是駿健聰明,善解人意。故此朱宗潛寧可冒性命之險也要先搶救馬匹。
  他抓住繩拉馬上坑,但坑洞太短,也深了一點,那匹健馬恰好不能躍出。
  他看看實是無法,便躍落坑內,托起前足,那馬人立著搭住坑邊。他再抓住後蹄,運力向上一送。健馬希聿聿長嘶一聲,已躍出坑外。
  危崖全無聲息,他等了片刻,冷笑一聲,舉步向前走去。
  這時他已集中全身的氣力和機智準備應付一切突然的變化,殺機鬥志越來越發旺盛。
  這刻他正是陷入四面埋伏步步危機之中,生死之鬥一觸即發,饒他鬥志高昂堅定,但仍然感到甚是緊張。
  一步步走去,雖然走得不快,但不久也轉了兩個彎,舉目一望,但見這一條高崖夾峙的險道還有六七丈就沒有了,再過去便是斜傾落坡的平坦大道。
  他越是到了這等行將出險之時,就越不敢鬆懈,腳下既不加快,亦不放緩,穩定地一步步跨去。腳步踏在碎石路上,發出「哧哧」的聲音。
  這陣步聲的快慢始終如一,輕重不變。在這峽谷也似的山路中迴盪著堅不可破無懈可擊的節奏。
  不多時他已走出這條風雲險惡的山路,背後遠處傳來尖銳的鋼哨聲,但他頭也不同,一步步向斜路走去。
  直到此時他還不加快速度,可見得他鬥志堅強,真有抽刃一拚的決心。
  在高崖上有兩個人隱藏在岩石後面,只露出眼睛向那個孤單的背影凝視。這兩人一肥一瘦,瘦的一個長得可是真瘦,由頭到腳,幾乎找不到一絲肌肉,面皮緊繃繃在面骨上,活像一個骷髏。
  他的外號正是「活骷髏」在黑龍寨中生第二把交椅,為人毒辣而多謀。
  他搖一搖頭,道:「此人乃是我平生所遇最辣手的一個。咱們黑龍寨這次調動了大半人手來對付他,幸好我不是自大衝動的人,硬是忍住這口氣不下進攻之令。不然的話,只怕要全部傷亡了。如此雖是得手,但代價未免太大!」
  胖胖一個冷冷道:「咱們不信這能衝得出我們親自指揮的『分大陣』,宋二哥這回過份小心啦!」
  此人長得肥肥胖胖,但全無和善圓滑的樣子,反而滿面凶悍之容,連眉毛也放射凶光殺氣。
  活骷髏宋二從牙縫中迸出冰冷的聲音,道:「你懂個屁,這武功和鬥志世上少見,我暗中計算他每一步的時間和距離,始終不差毫釐,這種點子乃是本寨有史以來第一次碰上,咱們真不該接這一筆生意。」
  胖子兇惡地向朱宗潛背影瞪眼道:「咱嵇老四可不怕他!」
  宋二低哼一聲,道:「點子雖硬,但咱們黑龍寨規矩是收了銀子,非達到任務不可。我早知計多端計老三的錢財不是容易吞的,他也對付不了的人,我們豈能疏忽大意?再說計多端以往時時地暗助本案,通風報信,無所不至,咱們單是為了報答他的交情,亦不能輕易罷手。走,我早就有了佈置,否則焉肯讓他安然離開此地?」
  這個兇惡的胖子在黑龍寨中坐第四把交椅,外號「胖人屠」,姓嵇名桀,平生殺人無數,乃是天生的劊子手。
  活骷髏宋二單名炎,亦是無惡不作之輩。他發出號令,但見兩邊的高崖上都出現黑衣人影,這些兇手們先後尋路下崖。
  胖人屠嵇桀道:「其實剛才宋二哥你大可以下令把沸油淋潑下去,何必白白糟蹋了這許多桶沸油?」
  要知他們費了許多氣力,才能夠把沸油迅快趕運到崖上等候失宗潛來到。時間上若是過早,便怕冷卻失去威力。若是過遲,自然全無用處。燒煮這許多桶油的地方離此不遠不近,須得不讓對方發現煙火,是以曾經費了許多心血氣力佈置。
  活骷髏宋炎聳聳肩,道:「這話並非沒有道理,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來咱們定下火攻之計,在這一節險狹山道上一旦發動,千餘丈以內變成火海。但你也曉得對方若是武功高強,仍然能在峭壁間跳躍閃避。是以咱們備下十多桶沸油,又選定一處以假人露跡晃動,誘他撲上來查看,其時咱們突然以沸油淋潑,他人在半空,上升之力恰在欲盡未盡之際,決計躲不過沸油淋頭之厄,縱然避得開,但從四丈高之處墜落地面,不死亦傷。這時咱們發動火攻,萬無一失。」
  胖人屠嵇桀恨聲道:「可是那該死的小子揚長而去,竟不上當,這豈不氣人?」
  宋炎道:「正因此人機警絕倫,我便索性不露聲色,決不讓他發覺咱們手段如此厲害。換句話說,咱們的深淺決不能被他察破,否則以後行事便更為困難了。」
  嵇桀道:「總之你老是很有道理,我不必多說了,反正遲早你須得派我出手硬幹,咱們走看瞧吧!」
  且說朱宗潛下了山坡,只見健馬在路邊啃著草,當即取餅繩,一躍上馬,尋思道:「我在江湖上歷練未深,見聞有限。像這黑龍寨是什麼來路毫無所知,須得設法打聽明白,方能知己知彼,應付起來較有把握。」
  抬頭望去,前面城池隱隱,他曉得那是陳留縣,便縱馬馳去,人城之際,已是未牌時刻。心想以往這個時刻寒熱即將發作,昨日雖是較之從前好得多,但還是找個地方歇足妥當些朱宗潛自然考慮到敵人會跟蹤不捨,是以心中暗暗思索如何始能找到安全處所,以供暫時藏身。
  入城之後,他在馬上雖是目不斜視,但發覺有人在暗中跟蹤監視。
  這個當兒,他已感身體微微有異,似是寒冷即將發作。
  這一驚非同小可,遊目四顧,忽見橫街之內車水馬龍,途為之塞,甚是熱鬧。
  他高踞鞍上,是以不致被途人遮隔住目光。但見街內一家大宅第靈飄揚,門前挑出巨大的白燈籠上寫著一個「李」字。
  朱宗潛心中一動,連忙驅馬轉入,霎時已到了府門。他下馬之際,隨手用一件長衫裡住那柄金刀,便即舉步入府。
  門口的一眾家人見他相貌不凡,身著長袍,又拿著物件,都以為是常客之一,此時出入之人甚多,來不及詢問,朱宗潛已揚長入宅。
  迎面第一進大廳內弔客甚多,靈堂則設在第二進。是以他未受問話便直入靈堂。此時正在做法事,經聲盈耳,香煙繚繞,加上震耳的哭聲,甚見身後哀榮。
  他轉眼一望,但見左右兩邊廂房耳房都有人走動或歇息,一時之間還真找不到可供躲藏之所。
  要知他若不是寒熱發作之際會昏迷不醒,便不須躲避敵人追蹤。既然會得昏厥,便也不能隨便躲起,須得找到一處無人僻靜之所,才能放心。
  靈堂內人多噪雜,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年青人。他遲疑了一下,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該潛入人家內宅。當即舉步轉到遺像素幔之後,只見靈柩兩側都跪滿了孝子賢孫,靠左方角落內用屏風攔隔出一塊地方,裡面有桌椅茶水等物,專供孝子孝孫以及眷屬之用。
  他身軀搖晃一下,覺得頭腦昏沉,似是站不住腳,這時已沒有考慮餘地,一閃身掩入屏風之後,頓時癱坐在一張太師椅上。
  此時全身熱度上升,四肢僵硬,但心中仍然明白,比之以前發作時輕得多了。如此過了片刻,雙眼欲開末開之時,忽見一個白衣人走入來,頓時精神一振,雙眼不閉反睜。
  那白衣人乃是個少年,長得甚是白皙俊美。他一眼見到有人,而且是占坐在太師椅上,登時泛起怒色。
  正當此時,靈堂突然靜寂無聲,只下女眷的哀泣。但此刻間這些正在哭泣的人也感情形有異,先後停止號哭。於是整座靈堂內寂然無聲,由極噪而變為極靜,使人泛生出緊張之感。
  白衣少年馬上探頭向外面望去,只見素幔外的和尚道士們以及許多客人都噤口退開兩邊,靈堂大門口出現四個黑衣大漢,個個手提刀劍,滿面凶光。
  此外,在他們身後還有不少黑衣大漢,無不亮出兵刃,有些已撲入兩邊廂房。
  他們的兇殺悍之氣使得在場人人心驚膽寒,沒有一個人敢透一口大氣。屏風內的白衣少年疑惑的目光轉回朱宗潛面上,似是已有所悟。
  朱宗潛一瞧而知對方已曉得自己乃是被人追捕的對象,要知朱宗潛雖然不曾見到闖入靈堂內之黑衣大漢,但從一切聲音突然停寂的情形亦可以猜出其故。
  他心中驚凜交集,忖道:「此人只要說一句話,我就沒命了。」
  靈堂內外所有的人全被這一群殺氣騰騰的凶悍大漢震住,個個口噤身軟,動彈不得。
  此時內外十餘名黑衣勁裝大漢一一查看在場之人,其中兩個大步走到素幔之後,跪伏在靈柩兩側的披孝子孫見他們進來,都紛紛低下頭去。
  一個大漢長刀揮處,風聲霍霍,光華耀眼,增添了幾分兇殺之氣,他獰聲喝道:「都給我抬起頭來。」
  帶孝的男女們被他凶威所懾,人人抬頭。
  他們一望之下,露出失望之色。但緊接著四道目光在女眷群中轉來掃去。女眷之中有三四個少女長得很是美麗,他們故意向少女們擠擠眼睛。
  但他們並沒有作更進一步的調戲,其中一個大漢移步走到屏風旁邊,挺刀護身,探頭窺視。
  目光到處,但見屏風內有兩個人一個伏在桌上,白袍披身,好像是悲慟過度不能支持的樣子。
  旁邊有個帶孝少年,似是服侍那伏桌之人,手捧茗碗。這少年睜眼瞪視那黑衣大漢,目光銳利,只有忿怒而無懼意。
  黑衣大漢怒哼一聲,心想今日若不是奉命辦事的話,憑你小子瞪眼睛之舉,就須取索你性命。
  這些黑衣惡漢們終於都回到靈堂大門口集合,沒有一個查出朱宗潛的下落。正當此時,廊上響起一陣長笑,聲音甚是清越強勁。
  一個黑衣大漢向發出聲音之處望去,只見一個青衣老者屹立廊間,長得高高瘦瘦,左頰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因此在右方之人見到他時,覺得他神宇高峻。但在左方見他的人,都感到此老長相猙獰可怕。
  黑衣大漢群中有人喝道:「你是誰?」
  青衣老者舉步向他們走去,口中冷冷應道:「聽說最近的兩三年來黑龍寨越發猖獗,果然不假。老夫今日非破戒出手不可,好教你們知道武林中還有敢惹黑龍寨之人。」
  這個黑衣大漢急急仰身閃避,左右兩方各有一人揮刀拱劍迅急夾擊老者,迫他不能繼續進犯同伴。誰知青衣老者動作如電,雙手齊出,加大鷹展翅,錯眼間已奪過那一刀一劍。而那正面已被襲的黑衣大漢雖是不曾受對方手指碰著,卻被對方指尖發出的勁道襲中五官要穴,頓時咕咚跌倒。
  他一舉手之間就傷了一人,奪取了兩般兵刃,身手之強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十餘名黑衣大漢都呆住了,此時一個高大胖子打外面走前來,他恰好見到剛才的一幕,口中不禁輕噫一聲,喝道:「通統給我退下!」
  這個軀體雖胖但形貌兇惡的人正是黑龍寨四當家胖人屠嵇桀,他自然深知手下人武功之深淺強弱,是以由此推測得出那青衣老者的高下。
  他曉得自己萬萬不能在一照面之間傷一敗二,可見得對方武功比自己只強不弱。雖然己方人數尚多,有結戰之術可為憑恃,但到底非是穩贏之局,當即大聲喝退部眾,上前拱手道「想不到馮老師駕臨此地,兄弟嵇桀,久仰馮老師威名,今日一見之下,果然足以使人驚服不已。」
  姓馮的老者沉聲道:「既然知道老夫來歷,何故還敢饒舌?」
  這話說得不客氣極了,胖人屠嵇桀向來桀驁不馴,好勇狠鬥,當下氣往上衝,怒笑一聲,道:「馮天保你雖然被譽為武林老一輩的十大高手之一,仗以成名的陰陽手也當真很不錯,但若是光露這一手就想把黑龍寨駭退,可沒有這麼容易。」
  說話之時,已從腰間掣出一口緬刀,迎風一抖,頓時挺硬,精光閃耀,使人目眩膽寒。
  他左手同時比一個手勢,那些黑衣大漢們像潮水一般退出寬大平坦的天井中,霎時間已結成一個陣勢。
  陰陽手馮天保冷笑一聲,凝目向天井中的陣勢望去,但見殺氣蒸騰,自然而然使人泛起凶戾殘暴之感。
  心想:那黑龍寨凶名極盛,武林中等閒無人敢惹,看來果然有幾下殺手鍆,今日若是一個應付不善,數十載掙來的威名以及這一條老命說不定難以保存。
  他可不是畏懼對方,而是警惕自己多多加以小心,不要因一時大意而招致敗亡之厄。
  嵇桀又狂笑一聲,道:「來吧!我先瞧瞧你的陰陽手有什麼出奇的能耐,再請你一本寨聯手結戰的滋味。」
  馮天保雖是火氣已消的老江湖,但對方如此之狂,也不由得暗暗嗔怒,泛起了滿腔殺機他點點頭,冷冷道:「好,你小心了!」
  進前兩步,一掌劈去。
  此時四周的人全都退開,空出一片地方。
  嵇桀緬刀疾劃,連消帶打,出手便極盡毒辣之能事。
  馮天保心中冷笑一聲,掌勢化剛為柔,五指舒展,竟無睹對方鋒快無比的緬刀的厲害,便向刀光探入,逕奪敵刀。
  嵇桀橫行了多年,從未碰上過一個膽敢徒手奪刀之人,是以為之一怔,幾乎不曉得如何應付才好。
  要知他手中的緬刀乃是名品,能夠斬毀尋常的刀劍,試想如此鋒快的兵器,肉掌焉能抗拒?
  說得遲,那時快,馮天保的五指已纏搭在緬刀之上。
  嵇桀心中又是一凜,原來他發覺對方並非掌上練有不畏緬刀的功夫,卻是以極巧妙細緻的手法,在最輕微的移動之間化卸刀上勁道,使刀刃無法發揮威力,同時也迫使他不敢硬來,否則此刀便有立刻被對方奪去的可能。
  那陰陽手馮天保雖是以絕妙的手法制住對方緬刀,但那嵇桀武功非同小可,一時無法奪取到手,兩人頓時形成了僵持之勢。
  片刻功夫,馮天保內力源源湧出,嵇桀大感不妙,一條手臂被對方內勁震得漸感酸麻無力。那柄緬刀好像掉在極黏極厚的漿糊中,簡直無法運轉。
  他不由得激起凶野之性,心想老子拚著被你的內力震傷,也要一刀把你戳倒。
  正要不顧一切運足全力吐出緬刀之際,後面遠處傳來一陣話聲,使他煞住了吐刀拚命一舉。
  後面那人語調冰冷而詭邪,他道:「馮前輩出頭架樑,不知是為了本宅主人抑是特意與敝寨作對?」
  馮天保突然鬆手退開,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來人一會,才道:「閣下想來就是黑龍寨二當家宋炎兄了,老夫只要問問你們何故到此處生事侵擾?」
  他身份有殊一般武林之人,是以不能直接答覆對方的問話。
  要知宋炎的話說得極是厲害,暗示今日容或敗走,但本宅內外人口不少,正是日後報復的對象。
  馮天保那得不知此意,果然大為忌憚。
  但身份攸關,不能示弱回答,當即反問一聲,巧妙地答覆對力的責問,意思便說你黑龍寨若非到此生事,我馮天保怎會出頭架樑?
  宋炎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道:「敝寨向來有不擾良民的戒條,此次擾及貴友,實是情非得已。」
  他轉眼向嵇桀道:「你們已查明敵人下落了沒有?可有在此宅之內?」
  嵇架道:「那不知去向,甚是出奇,恐怕是此宅之人加以掩護。」
  宋炎沉吟道:「這個恐怕倒不至於,我已查明本宅主人一向是世家顯宦,除了像馮前輩這等高人偶或有機會認識之外,決計不會跟武林人物往還。」
  馮天保道:「不錯,老夫雖是與逝世不久的本宅主人甚有交情,但其餘之人俱不知老夫來歷。」
  這話不啻表示本宅之人不會幫他們的敵人掩飾蹤跡,宋炎那骷髏似的面上泛起一絲笑容,道:「若然如此,敝寨實是太以魯莽,還望前輩宥恕滋擾之罪。」
  他自是巴不得不得罪這等武功深不可測的高手,免得連自己也說不定那一天會莫名其妙的被人仇殺。
  馮天保為了本宅之人著想,亦不敢得罪這個兇手集團,當下道:「宋兄好說了,若然只是誤會,彼此便一筆勾銷。」
  朱炎拱手說聲得罪,便帶了嵇桀以及一眾手下離開這李府。
  馮天保透一口大氣,吩咐本宅管事之人設法使弔客們如常進行祭弔,鐃鈸誦經之聲再起,不久便恢復正常。
  其時馮天保已坐在屏風內的一張椅上,面上神色極為不悅,瞪視著那帶孝在身的俊美少年。
  那帶孝在身的美少年神情甚是恭敬嚴肅,但卻沒有畏懼之色。
  他離座而起,躬身道:「師父敢是嗔怪弟子膽大妄為嗎?」
  馮天保仍然不悅地注視著他,沉聲道:「當然啦!你全然不知黑龍寨的底細,胡亂與他們作對。」
  那美少年雖是不敢出言挺撞師父,但顯然並不服氣。
  馮天保又道:「為師縱橫天下數十載,從未試過像今日這般感到窩囊氣的。你可知道是何原故?不,你自然不知道,那就是因為對方乃是殘酷惡毒的兇手集團,為師怕只怕禍延你李家,才極力忍住這口氣,不敢得罪他們。」
  那少年這方明白師父的不悅有一半是因環境所迫,以致不能出手而已,倒不是完全怪他膽大妄為。.當下心頭一寬,道:「弟子誠然是年少無知,險險攬結大禍。但當時弟子一瞧那些黑衣大漢的神情來勢,便曉得他們都不是善類,其時但覺義不容辭,須得幫助這位仁兄躲過那些惡漢。當此之時,弟子心中極是坦然,毫不畏懼,是故方知孟夫子說的『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話定是親身體認過的道理工夫。」
  孟子此語出於公孫丑篇中,意思說:凡事自問若是合於義理,則敵人雖然多達千萬之眾,我亦勇往直前。這少年在此時此地引證孟子,毫無迂腐意味,反倒顯得出他是崇尚真理之士。
  而他既知其理,便當真實行,真正是個知行合一,踐履篤實之士,絕非世間一般空談仁義之輩。
  馮天保泛起了微笑,道:「你父親也有這股傻勁,此所以我會瞧得起他,與他八拜結盟。但是……:」
  他的神情變得非常嚴肅,接著道:「但是你可會想到,假使此舉被對方偵知,以致滿門數十丁口盡皆被殺,那時你如何自處?」
  少年疑道:「對方雖是兇惡,也不致於下這等毒手吧?」
  馮天保道:「這一群兇手們毫無人性,當真會這麼做,故此我也不敢招惹他們。」
  那少年頓時陷入困惑之中,苦苦尋思。
  馮天保伸手把朱宗潛身上的白袍揭開,又抬起他的頭顱,瞧過他的形貌,發覺是個相貌堂室的俊逸少年,當下甚為驚訝,忖道:「嘗聞黑龍寨精擅諸般暗殺狙擊手段,據我所知,這個兇手集團多年以來從事暗殺之道,沒有一次失風,而且個中經過永遠不為外人所知。今日他們公然闖入李家行事,一反常態。可見得他們是如何急於要取此子性命。更可推測出他們定必屢屢不曾得手,才會如此發急。」
  轉念之時,又因感到朱宗潛肌膚炙熱異常,特地多摸幾下,便又尋思道:「此子分明病倒,那黑龍寨之人想是已經曉得,認為機不可失,.才會闖宅搜查。如此說來,此子不病的話,那黑龍寨竟不敢正面對付他了?」
  他果然是閱歷極豐的老江湖,霎時之間已想出許多道理。
  這一來對這朱宗潛大感興趣,此時又發現他放置在一旁的長形包袱,取餅抖開一瞧,乃是一把金刀,刻有「無私堂」三個字,頓時認出此是銀衣幫的執法金刀。
  馮天保認出金刀來歷之後,復又細察刃口。
  他的眼力豈同小可,頓時又查看出此刀剛剛殺死過不少人,血腥味猶在。
  他很快就把金刀重複包好,放回原處,皺眉尋思。不一會目光轉到那少年面上,沉聲道「你救他之舉是對是錯,眼下我還不敢確定。」
  書中交代,這個少年姓李名思翔,乃是剛剛故世的本牢主人的最小兒子,年甫弱冠。自幼便被馮天保看中,傳以上乘武功,復又家學淵源究心於文三經史,是以英姿奮發,迥異凡俗。
  他聽得師父這麼一說,心頭又是一震,暗暗想道:「我方被那『正義』與『利害』的矛盾衝突弄得六神無主,現下又加上一重心事了,唉!」
  他憂心怔忡的向朱宗潛凝視,但貝他的側面也甚是挺秀俊逸,題然不是奸邪之輩。
  朱宗潛身子動彈一下,馮天保伸手一摸,發覺熱度全消,不由大感詫異。
  轉眼間朱宗潛已慢慢抬起頭來,喘息數聲,這才說道:「在下多蒙恩公袒庇,逃過殺身之劫,大德如山,難以言報。」
  馮天保眉頭略舒,心想此子不但氣度超邁,相貌不凡,而且談吐不俗,好像不是邪惡之流。
  李思翔見朱宗潛的話乃是向自己而說的,連忙道:「兄台好說了,這等話暫且不提,在下李思翔,這一位是家師馮天保。敢問兄台貴姓大名?何以與黑龍寨結下仇怨?」
  朱宗潛搖搖晃晃的起身向馮天保行禮,報出姓名。然後道:「在下當真不明白黑龍寨之人何以找到我頭上。這話不知馮前輩和恩兄信也不信?」
  馮天保感到這個少年語氣懇摯,不覺信了大半,道:「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黑龍寨名列三凶二惡之內,本是一個組織嚴密的兇手集團,經常受雇殺人。你若是想除去仇家,只須銀子充足,出得起價錢,他們一樣替你出力。」
  朱宗潛欲知道的便是黑龍寨的底細,這是因為他曾經手刃了他們十餘人,故此急於打聽他們底細,若然皆是邪惡該殺之輩,才能夠安心。
  現在從馮天保口中聽到的一鱗半爪,已大略可知黑龍寨此一兇手集團中無一不是可殺之人。
  登時放心不少,長吁一聲:「若是如此,在下還恨今晨被他們截擊之時出手不夠狠毒呢!在下又曾聽說銀衣幫乃是當今無雙的大幫大派,主持武林公義,何以竟任得黑龍寨橫行?」
  馮天保很有興趣的望著他,道:「照你這樣說法,老夫在武林之中也頗有地位聲望,亦應負有相當的罪愆了,然而事實上這一群兇手武功既高,組織又極為嚴密,行蹤飄忽不定,黃河流域以西安府起計,橫越數省以至出海為止,都是他們的根據地,誰也查不出他們的老巢倒底設在何處。是以誅滅黑龍寨之舉可不是一幫一派之力能夠辦得到的。而且在無人查得明白他們的底蘊和實力以前,誰敢向他們動手?」
  朱宗潛慨然道:「在下一身之外,別無牽累,倒是敢鬥一鬥這群兇手!」
  說這話時,軒眉目,自有一股凜然氣概。
  馮天保心中一動,問道:「你在那柄金刀下喪生的十餘性命,都是黑龍寨的嗎?」
  .朱宗潛訝然點頭,道:「前輩何以得知有十餘人的數目?」
  馮天保淡淡一笑,道:「大凡刀劍每殺一人,總要在鋒刃留下些許痕跡,加上刀上的血腥味,便可知殺人的數目和時間上距今久暫。你那柄大刀算得上是佳品,是不是你的常用兵器?」
  朱宗潛搖搖頭道:「不是在下的兵器,實不相瞞,此刀乃是從銀衣幫之人手山取得,其時少幫主歐陽謙也在場。我們之間有點過節,只待我走出百里之外,我們還會碰頭。」
  他不敢把計多端的罪行揭發,為的是怕計多端聞得風聲,或是先向他師父康神農下毒手,或者是逃遁無蹤。更會因而使計多端的兩個不知姓名來歷的師兄警戒和防範。總而言之,他暫時不能使計多端地位動搖,這樣才不會打草驚蛇,免得康神農失此報仇的機會。
  再者康神農曾經透露過計多端的兩個師兄在武林中甚有地位,因此他在不明這馮天保底細之前,絕不能漏絲毫口風。
  馮天保點頭道:「你倒是很坦白,老夫早就認出此刀乃是銀衣幫無私堂的執法金刀。銀衣幫有兩堂八壇,無私堂是兩堂之一,專掌執法行刑。此堂的人選碧甚是嚴格,個個鐵面無私,不講人情,都是用的金刀。」
  他站了起身,又道:「老夫須得往四下查看,免得大意發生事端。」
  他那高瘦的身影走出屏風外面,突然又叫李思翔出去,低聲囑咐道:「你在閒談之中可設法查明他的師門來歷以及他的身世,若是正派出身,為師很想借用他的力量,讓他參加一個由不少高手組織的隊伍,共同辦一件對天下武林十分重要之事。」
  這正是知徒莫若帥,馮天保一來曉得李思翔崇尚正義,二則自己也正是這一類的人。
  倘若自己的師父囑命打探別人的來歷,用意不是為了正義公理之話,縱是師命難違,也不會全力進行,將心比己,便可明白。故此坦白把用意說出,使李思翔當真用心查探。
  李思翔回到屏風之內,關切的問道:「朱兄覺得怎麼樣了?你患的是什麼病?小弟自當盡力幫助你延醫療治。」
  朱宗潛心中被友情溫暖之流充滿,感激地道:「我的病不要緊,過些日子就會痊癒,恩兄的盛情高義,沒齒難忘。」
  李思翔道:「朱兄若不嫌棄小弟淺陋無知,當為朋友看待的話,便不要再用這等稱呼。只不知朱兄仙鄉何處,尊師是那一位?」
  朱宗潛豪邁地道:「恭敬不如從命,兄弟便從此改變稱呼便了。兄弟原籍京城,至於家師的姓名來歷恕我不能奉答,方命之處,倘祈海量宥恕。」
  這等守之事在江湖上極是尋常,而且他坦率的態度更不會令人發生誤會。
  李思翔道:「朱兄想必別有隱衷,所以不能道出尊師名諱………」
  他沉吟了一下,記得師父參加一個高手組成的集團中,亦有歐陽謙在內。
  當下又道:「小弟冒昧請問一聲,假使家師出面的話,歐陽謙能不能暫時放下你們之間的過節,待日後才清理?」
  朱宗潛訝道:「兄弟雖然不明白李兄話中深意,可是自當坦誠奉答,那就是兄弟與銀衣幫之間的過節不易解開,但要他暫時押後卻能辦到。」
  李思翔心中大慰,想道:若是如此,可見得他並非犯了邪惡不赦之罪了。他那裡知道這其中的過節極為複雜,又牽涉到男女之情。其實歐陽謙肯不肯暫且押後,尚在未知之數。
  此時屏風外有人叫一聲表哥,人隨聲現,卻是個素服少女,長得杏眼桃腮,膚光如雪,甚是美貌。
  她忽見屏風內還有一個陌生年青男子,不禁一怔,隨即落落大方的向朱宗潛點頭微笑一下,便又道:「表哥,姨母找你呢!」
  李思翔連忙起身,同朱宗潛道:「家母有事召喚,小弟去一去就回來。」
  朱宗潛道:「李兄只管前往,兄弟自當恭候。」
  李思翔匆匆去了,把他的表妹撇在屏風門口,全無交待。
  朱宗潛可不敢胡亂向人家張望,卻感到那美貌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
  他縱是生性大方,而又毫無綺念,但這樣地被一個年齡相匹的少女細細打量,也不由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他窘困地挺腰危坐了好一會,那少女說道:「朱先生在何處與我表兄相識的?」
  朱宗潛目不斜視,應道:「在下承蒙令表兄不棄,屈節下交,才相識不久。」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朱先生必是個十分不凡的人,家表兄向來十分驕傲,誰也瞧不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謙虛客氣的對待朋友呢!」
  朱宗潛發覺此女口氣話語都很溫柔,使人有親切之感,心想到底是名門大家出身,硬是與一般的小家碧玉大不相同。
  當下道:「在下朱宗潛,不敢請問姑娘貴姓?」
  那少女道:「賤姓褚,小字玉釧,乃是洛陽人氏。朱先生到過洛陽沒有?」
  朱宗潛自然到過,話題從地方名勝談起,怎是款洽。
  洛陽自是中國名都勝地,由周朝以迄漢唐,俱是全國文化中心,從「紙貴洛陽」一語中即可推想得到盛況。
  朱宗潛和那褚玉釧從洛陽的龍門的造像石刻談起,由龍門千品論到最著名的二十品,接著旁及「關林」,是處為曹操以王候之禮葬關羽首級的古跡,接著談到隋橋和中國第一所古剎白馬寺等等,甚是津津有味。
  在談論這些古跡勝地之時,褚玉釧處處顯露出她胸中學識不凡,但卻沒有半點炫耀的意味。
  朱宗潛暗暗生出敬佩之心,因為一個閨閣女流竟然懂得這麼多,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不由得暗暗把另一位少女與她作一比較,但覺那林盼秋如空谷的幽蘭,孤芳自賞。而這褚玉釧即像是上品水仙,清貴妍雅,富貴之家不可或缺。這刻他須談不上愛慕之情,但印象極是深刻。
  兩人至此已談了好一陣甲,褚玉釧恰到好處地施禮告退。這又使得朱宗潛泛生出留戀回思之情。
  屏風之內只剩下他一個人,獨坐之際,思潮起伏。想起了最近數日之內的經過,一方面是刀劍叱吒,熱血飛濺。一方面是美人如玉,旖旎溫柔。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遭遇所引起的情緒在他胸中交織,而現出多采多姿的人生。
  他漸漸豪情勃發,站起來挺直身子,拿起金刀,正要出去。
  一條高頎的身影出現在屏風門口,正是那陰陽手馮天保。
  他恰好是用有刀疤的左頰對著朱宗潛顯得甚是猙獰。
  馮天保冷冷地問道:「你想到何處去?」
  朱宗潛道:「晚輩覺得多留在此處一刻,這李府的危險便多添一分,是以打算離開此地。」
  馮天保搖搖頭,道:「不行,你這一露面,定被黑龍寨分佈在本府四下的暗樁發覺。
  那時候這李家決難逃過滅門之禍!」
  說罷,伸手取餅椅上的白袍,教他披上。然後帶他迅快的從廳後側門出走,轉入後宅。
  這李府房舍極多,佔地甚廣。馮、朱二人穿過許多重房屋,最後停在一座偏院內。馮天保命他在房間靜候消息,自家又匆匆走了。
  他走到隔壁院落的一間上房中,但見李思翔和褚玉釧都在。
  李思翔道:「師父,釧妹反對把朱兄改易女裝瞞過敵人眼目之計。她說朱兄乃是鐵錚錚的英雄,此舉對他太以屈辱。」
  馮天保霜眉一皺,不悅地哼了一聲。
  李思翔道:「據釧妹觀察所得,朱兄的身份可能很不尋常。因為她跟他談到碑帖書畫之道的時候,其中涉及一些古代名家之作。那位朱兄評得甚是精當高明,好像是親眼見過一般。但這等曠代佳作都收藏在禁中,供皇上御覽。他若是曾經目睹的話,這身份就很驚人的了。」
  馮天保這回露出詫愕之容,尋思片刻,才道:「不過他若是皇室近支,怎會流落在江湖?又怎會煉成一身武功?因此他的見聞或者是別有淵源而已,咱們還是研究一下如何把他秘密運出本府之事為要。」
  褚玉釧道:「我有一法,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當下把辦法說出。
  馮天保想了一下,點頭道:「就這樣辦。」
  當即依計進行。不久,一頂密封的軟轎從李府邊門抬出,剛剛走到街口,突然間一輛裝滿了乾草的大車轔轔轉入來,恰好把去路擋住。
  轎忽然間無風自起,露出轎中之人,卻是個極為美貌的素服少女。
  她正是褚玉釧,那對清澈的眼睛一轉,瞧見了左方離轎四五尺遠有個三旬左右的人,文士裝束,背上斜插一柄長劍。
  雙方目光一觸,褚玉釧趕快低頭,但已感到這人的目光強烈如電,忍忍有股使人害怕的凶氣。
  此外,還瞧見他兩眉之間的印堂上有一顆硃砂痣,乃是極好辨識的表徵。
  轎自動垂下,誰也弄不懂這塊子何以會掀起的。此時前面的大車已騰出道路,轎夫正要舉步,褚玉釧撥開一條縫隙,道:「阿魏,我忘了一件物事,回府去取。」
  前頭的轎夫阿魏應道:「小姐這件物事可是急用的?」
  褚玉釧道:「不急著用。」
  阿魏道:「若然不是急用之物,何不就此前往,反正小姐你半個時辰就得回來。」
  褚玉釧不悅道:「少出主意,回去。」
  阿魏只好轉回去,這頂軟轎片刻間就隱沒在府牆之內。然後過了不久又從邊門出來,走到街口之時,子打開了一點,露出褚玉釧大半邊面孔,向外瞧看。
  她妙目一轉,恰好與一對強烈如電的目光接觸,原來那負劍文士便站在街邊的牆下。
  軟迅即遮沒了她的面孔,轎子很快地轉出街口,進入大街上熙攘的人潮中,其後折入一條僻靜的巷子裡,軟突然開闔一下,在這剎那之間一道人影快如電光石火般從轎中飛出,落在圍牆的那一邊。
  後面的轎夫自語道:「奇怪,忽然間輕了許多。」
  前頭的阿魏回頭瞧著,子後出現了褚玉釧的面孔,她向阿魏點頭示意。阿魏便從另一條巷中轉出,到了一家府宅門口。
  且說那條人影正是朱宗潛,他依照事先指示的路徑方向,一連越過幾座花園與街巷,最後從一條橫街轉出時,已經是陳留縣的北門。
  他午間正是打此門進城,這刻極自然是輕車熟路,手提那用布包住的金刀,向城外奔去,奔出里許,路旁有座茶棚,除了一個老頭子外,別無他人。
  朱宗潛進去坐好,塞給那老頭子一塊銀子,向他說了幾句話,便悠悠然叫著苦茶,一向大路兩邊張望。
  此刻他沒有把別的事放在心中,腦中一直泛現出褚玉釧的美麗面容,又驅不散剛才他坐在自己膝上的那種奇異可戀的感覺。他默默的忖道:「她不是低三下四之人,今天是我連累得她為我奔波,為我冒險,又須得與我貼耳磨,此恩不比尋常。還有那位俊逸的李兄,曾經救我一命。唉!我如何能報答他們呢?」
  當他在茶棚落座坐不久,便先後有三兩個路人走過,朱宗潛陷入自己的遐想之中,全沒理會。
  但不久一陣蹄聲把他驚醒,抬眼望去,卻是四個勁裝大漢各騎健馬停在棚前。
  朱宗潛立即背轉身子,不讓對方瞧見自己的面貌。那四人雖然不是穿著黑衫,但神態悍,大異於一般的江湖道。
  其中一人掣出一把尺許長的尖刀,抵住賣茶老頭子的肚子,低聲道:「到外邊去說句話。」
  那老頭子焉感不從,戰戰競競的跟他出去。
  那大漢眼露凶光,獰聲道:「這棚子裡的客人幾時到的,從什麼方向走來?」
  老頭子一則以驚,一則以奇,心想那客官一進棚就塞了一塊銀子給我,囑咐的正是這等話,敢情那客官早就曉得會有人追來查問了。
  當下應道:「那客官已在此坐了大半個時辰之久,他是從城那邊走過來的。」
  其實朱宗潛才坐了一會兒,大半個時辰之前,則剛好是黑龍寨被馮天保逐出李府之時。
  那凶悍大漢濃眉一皺,卻放開手,向夥伴們招招手,頓時都退出茶棚之外。他們低聲說了幾句話,便一齊躍上馬背,忽喇一聲,分頭四散馳開。
  但他們卻沒有走遠,只在附近兜轉。
  朱宗潛微微一笑,起身走出茶棚,沿著大路向北而行。
  在北面本有一騎,這時並不停馬攔截,亦是緩緩馳去,變成了朱宗潛的前驅一般。
  其餘的三騎也在他後面十餘丈處跟著。
  若莫走了三四里路,大路的一邊是山坡,另一邊則是樹林,斜陽恰被山坡格斷,顯得有點陰森黯淡。
  朱宗潛口中哼著小調,悠然向前走去,顯然思毫無視於險惡的地勢以及當前的大敵。
  走了數丈,耳中聽得前後蹄聲都停歇了,當即喑加警惕,但腳下依然照舊走去。
  林內突然傳出數聲梟鳴般的冷笑,人影倏現。
  他轉眼望去,不覺一怔,原來此人,枯瘦無比,面部只下一層皮,生似骷髏一般。
  但這個骷髏的雙眼卻射出陰惡的光芒。
  朱宗潛停步道:「你是人還是鬼?」
  那人道:「兄弟是活骷髏宋炎,在黑龍寨中行二,你若是從未聽過此名,足見孤陋寡聞,愚昧無知。」
  朱宗潛道:「就算我愚昧無知吧!實是第一次聽到閣下的大名。你現身得正好,我恰要找你。」
  宋炎面上絕無表情,冷冷道:「找我何事?」
  朱宗潛道:「我想來想去都不曉得那兒得罪了你們黑龍寨,所以要找你問一問情由。」
  活骷髏宋炎道:「這話問得好笑之至,我黑龍寨殺人從來都沒道理可言。」
  朱宗潛現下當面證實此事,而對方又是黑龍寨第二把交椅之人,這話自是可靠。頓時殺機盈胸,恨火焚腸,臉色一沉,喝道:「憑你這副樣子就對付得了我麼,笑話!」
  喝聲中連跨數步,已迫近宋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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