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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巷遇險


  公孫元波心念電轉,迅即作了一個決定,道:「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因為我是吃鏢行飯的人,見慣江湖上的奇事。現在你看看,對面街上那個挑著擔子的漢子,還有那個托著鳥籠的胖子,都不是好路數。他們跟著你家堂客,不知有何用意?」陳永祥瞧一眼,露出不信之色,道:「他們真是跟著我那口子麼?」
  公孫元波立即道:「你不信的話,咱們跟在後面瞧瞧就知道了。」
  陳永祥道:「好,咱們跟去瞧瞧。」
  他們改變方向行去,公孫元波警告道:「你不可直著眼睛注視尊夫人,須得和我邊行邊說,裝出高談事情的樣子,不然的話,馬上就會被人家識破,你我都不免大禍臨頭。」
  陳永祥不敢不依他的話,目光從妻子的背影移開,口中說道:「咱們談什麼好呢?」
  公孫元波道:「若是想不出什麼話可說,便做出談話的樣子也可以。好在你的穿著,一望而知是工匠,不易惹起對方注意。」陳永祥得此安慰,態度立時顯得自然了很多。
  公孫元波又道:「以我看來,跟蹤的小販和胖子,皆是官方的密探。只不知你妻子做了什麼事,惹來公門之人?」
  陳永祥道:「這個在下一點都不知道。」
  公孫元波聽出他的口氣並非當真木知道,便道:「我還可以告訴你,跟蹤之人,不是錦衣衛就是東廠,所以你最好想法子通知尊夫人,可叫她隨便買點東西便馬上回家,以免連累別人。」陳永祥久住京師,目是曉得廠、衛中人的霸道權勢,對於廠、衛隨意捕人之事也聽得多了,故此明白公孫元波的意思,說道:「大爺這話甚是,凡是與她交談之人,免不了受到株連。」公孫元波道:「那麼你走快幾步,我走我的。」
  正在說時,忽見陳永祥的妻子折入一條胡同。陳永祥叫苦道:「糟糕透頂!她這一轉入胡同,我便不好追上去啦!」
  陳氏折進胡同之後,挑著擔子的小販首先跟人去,接著那個手托鳥籠的胖子也走入這條胡們。
  此時已可百分之百證明公孫元波的話不訛,這兩個被指出的跟蹤者,果然隨著陳氏折入胡同,當然不會是巧合。
  公孫元波道:「咱們一直走,經過胡同口之時,你萬萬不可向裡面張望,因為咱們後面還有人監視著呢!」但他卻借說話時側頭的姿勢,向巷子內迅速瞥了一眼。兩人匆匆經過胡同口之後,公孫元波道:「你家娘子好像還沒有停步之意,只不知這條胡同有沒有別的出口?」
  陳永祥忙道:「有,有,但不是直通後面的街道,而是轉彎折到右面另一條街。咱們在前面左轉就對了。」
  公孫元波道:「好,咱們不能再用剛才的辦法了。你自個兒直行,我則左轉。」
  陳永祥心中已失主宰,漠然點頭。
  公孫元波又問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陳永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公孫元波道:「是何處人氏?快說,萬一我被盤查,也可混充她的親人或其他身份。」
  陳永祥訥訥道:「我……我不知道……」
  公孫元波訝道:「你連自己妻子的籍貫都不知道麼?」
  陳永祥道:「她…··她沒有告訴我……」
  公孫元波道:「你真是糊塗得可以。好吧!她家中還有些什麼人?這一點你總不至於不知道吧?」
  陳永祥顯然很尷尬,道:「也不知道。」
  公孫元波笑道:「你這位娘子敢是在路上撿回來的?」
  陳永祥道:「跟撿來的差不多。」
  公孫元波無暇深究其中情節,道:「咱們且不談這些,我問問你,她平日的行動,你管不管?」
  陳永祥道:「她嫁給我之時已講明,我不許管她的閒事。總之她不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就是了,這是她親口答應過我的。」公孫元波聳聳雙肩,道:「你竟相信她的諾言麼?」
  陳永祥道:「我不信也不行呀!像我這種人,她肯嫁給我,我哪裡還敢問東問西?」
  公孫元波道:「好啦!你一直走,然後轉回銀鋪等我。」
  陳永祥不敢左顧右盼,依言行去。公孫元波一轉彎,折入另一條街道,並且暗暗加快了腳步,但他馬上發現自己已經遲了一步。只見前面巷口有一堆人,個個都是勁裝疾服的大漢,身帶兵刃。
  陳姓少婦在這堆人包圍中,看來態度雖是鎮定,卻教人泛起了羔羊落在猛虎群中之感。
  公孫元波心中一陣衝動,向那堆人行去。忽見其中一個錦袍大漢,氣派不凡,正是早先統率著一隊官兵的李隊長。
  此人的千變萬化,使公孫元波大是惕凜,心中那陣衝動,登時消失於無形。
  他曉得這個李隊長一定是廠、衛中的高手,除了武功必定有過人之處以外,他的心計才智定也高人一等。這等對手決非易與之輩,尤其是身在京師,正是對方勢力最強大的範圍中,豈能輕舉妄動!
  他蜇了開去,避過這一大堆凶神惡煞般的漢子,卻見丈許遠的街邊停著兩輛馬車,都是簾帷深垂,看不見車內光景。
  公孫元波心頭大震,忖道:「原來此處尚有伏兵,如果我逞匹夫之勇過去營救,定被這兩車中的高手所困無疑。」
  這時他已從對面街上走過,許多行人均是匆匆行過,不敢停留觀看。
  公孫元波亦不停留,但他仍然裝出好奇地不時向那也瞧上一眼,走出數丈,這才感到一些盯住他的眼光移開,當下鬆一口氣,放慢腳步。
  原來在那堆人對面的店舖門口,散立著三四個漢子,雖是作一般市民裝束,毫不起眼,但公孫元波亦不必加以視察,就曉得這些人既敢站在對街上看熱鬧,一定是對方的密探,任務是暗中查看往來之人。
  他自己亦在被盯視之列,所以他不能視若無睹地逕自走過,必須裝出一般人又怕事又好奇的樣子,不時偷瞧對街的情形。
  這麼一來,廠、衛的密探們反而認為他很正常,因此沒有對他特別注意,直到他走開了,也就收回監視的眼光。
  公孫元波直到現在,還希望能找出營救這個美麗的同事的方法。
  他必須在有屏蔽的地方靜思片刻,當下轉入一家店舖之內。
  直到他走進去,才發現自己行錯了地方,敢情這是一家長生壽材店,屋內橫橫豎豎放著不少棺木。他搖搖頭,心中泛起了一陣不祥之感。
  一個中年漢子走上來,向他欠身招呼道:「大爺請坐。」
  公孫元波道:「掌櫃別客氣,請問你這兒可有一個姓梁的木匠麼?」
  那中年人搖頭道:「沒有呀!」
  公孫元波道:「對不起,我打擾了!」
  他忙忙轉身走出,到了門外,宛如已逃避了惡運似的大大舒一口氣,但他馬上就發現那一堆廠、衛之人,已挾著陳姓少婦,向他這一方向行來。
  公孫元波繼續向前行,忖道:「我得找個地方躲躲,等這一隊人馬過去了,方可出來行走。」正轉念間,已走到一條胡同口,當下更不尋思,折了進去。
  當他一轉入胡同之時,便瞥見人影閃動,隱沒在一道門戶中。
  公孫元波詐作不見,筆直行去,經過這一道門戶時,目光掃過,但見這道門戶與平常人家並無區別,門扉掩閉,並沒有人跡。他繼續向前行去,再經過兩三戶人家,便到了胡同盡頭,卻有一條巷子橫亙,可向左右折轉。
  公孫元波為了錯開街上那些廠、衛的方向,便向右轉。
  但見兩邊俱是人家的圍牆,沒有門戶,而前面不遠,也就是這條巷子的盡頭處,便是一堵磚牆,牆上有一扇狹窄的木門,一望而知必是人家的後園門,因此這兒也可算是一條死巷。
  公孫元波停下腳步,忖道:「這條巷子,好像有某種特別不同的地方。」正在想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望,但見在巷子轉彎處出現了兩個人。他從這兩人身邊望過去,只見這條巷口的另一端亦是死巷。換言之,從大街上轉入這條胡同的話,除了入口處有幾戶人家之外,裡面這條橫巷,完全沒有住家門戶。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年紀都是三十餘歲。高的一個身量瘦削,雖然只比常人略高一點,可是由於他的同伴不滿五尺,身形橫壯,相形之下,高的更高,而矮的也就顯得更矮了。
  那高瘦個子手中拿一根粗如兒臂的青竹杖,矮個子則拿著一個兩尺長的木盒,看來這個木盒之內,可能裝放著短兵刃。公孫元波打量了幾眼,還猜不出這兩人的來路,若在昔時,他的敵人只有東廠或錦衣衛,是以不難判別;現下情況不同,因為他曾經捲入了鏢行中的恩怨漩渦,尤其是鎮北鏢局一片神秘,直到現在,他雖已接觸過很多人,卻仍然不知這個鏢局的秘密內情。
  這兩個漢子,既可能是廠、衛爪牙,也可能是自己同道中人。除了這兩者之外,既可能是鎮北鏢局的人,又說不定是正與該局激烈暗鬥的其他兩大鏢局的高手。
  再從另一個角度看,京師乃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兩個身份不明之人,很可能是一般的武林高手,亦可能是江洋劇盜,或是一些秘密幫派中人。
  公孫元波心念電轉,忖道:「我既看不出他們來歷,諒他們亦看不出我是什麼人。何不將計就計,讓他們傷腦筋猜我?相信不難從他們推測之言中,尋出他們身份的蛛絲馬跡。」此意一決,便不作聲,默默地望著他們。
  那高瘦個子開口道:「朋友你貴姓大名?」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內勁充沛,不問而知武功造詣相當深厚。
  公孫元波不答反問,道:「尊駕何故詢問小弟的姓名呢?」
  高瘦個子面上的一絲微笑頓時消失,道:「你莫非不敢說出姓名?」
  那個矮壯的人始終繃起面孔,自然而然流露出剽悍的神態。
  公孫元波道:「小弟如果當真有不敢之心,則何不捏造一個,以免惹怒了兩位?」
  那高矮二人一聽公孫元波的答話,都覺得有理。
  高個子道:「這樣說來,朋友你只是不願回答,而不是不敢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公孫元波道:「正是此意,還望兩位仁兄不要生氣才好。」
  矮個子道:「混帳!我等焉能不生氣?」
  他一開口,公孫元波便聽出了他帶著山西口音。至於那高個子,卻好像是中州回音。
  但公孫元波記起那大悲莊中之人,雖然他知道多是南方人,但他們說話時,卻都帶著北方各地口音,因此,他決不肯就此便認定了這兩人的籍貫,反而認為他們多半是故意帶出別處口音,其實南轅北轍,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微微一笑,道:「兩位仁兄氣勢洶洶,難道認為小弟是歹人不成?若然沒有這等想法,何以攔住小弟,質問不休?」
  高個子道:「尊駕身懷武功,這是錯不了的。」
  公孫元波心中暗喜,因為對方已依照他的暗示,果然對他的來歷開始猜測了。
  高個子又道:「尊駕年紀只有二十來歲,正是年少氣盛之際,就算不懂武功,亦不容易忍氣容讓,何況身懷絕藝,更是不易抑制血氣之勇。」
  公孫元波道:「仁兄說得頭頭是道,但小弟卻越聽越糊塗,你究竟想指出什麼事情來呢?」
  高個子銳利地注視著他,道:「尊駕的反應有悖常情,可見得你是非常之人。我等有意邀請尊駕到一個地方去談談。」
  公孫元波但覺此人狡如老狐,口氣之中居然不露一點口風,使人無從猜測;他迅即搖搖頭,道:「小弟還有事情,恕我不能奉陪了。」
  矮個子粗暴地道:「不去也不成。如若不聽好言,先打斷了你兩條狗腿!」
  公孫元波搖搖頭,道:「這位仁兄未免欺人太甚啦!」
  矮個子獰笑一聲,道:「欺負你便怎樣!你再說一句不走,老子馬上動手打斷你的狗腿!你有種就試試看。」
  公孫元波拱拱手,道:「老兄別生氣,就算要動手,這兒地方也太窄了,不好施展,咱們到那邊園子裡才動手如何?」
  高個子鼻中吟了一聲,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人家的後園?」
  公孫元波道:「既然要動手,那就不管是誰家的後園,都是一樣。」
  高個子道:「好,咱們到裡邊去。」他提著長長的青竹杖,搖搖擺擺向公孫元波行去。
  矮個子反而跟在後面,口中咕噥道:「要打就打,怎的無端跑到人家後園廝殺?」
  公孫元波正要轉身行去,突然一驚,回頭瞧看。目光如電一掃,只見那高個子無聲無息地飛上空中,已撲到他頭上,手中的青竹杖像毒蛇般戳下來。
  此人身法之快,拐法之毒,已夠驚人的了,但公孫元波最吃驚的是那個矮個子,竟已滾到他腳下,雙手掣出兩把不滿兩尺的短刀,對削他下盤雙足。
  這兩人均是動作如電,而且分作上下兩路夾攻,招式時間配合得極妙,彷彿是一個人同時攻擊對方上下盤似的。自然,若是一個人發出攻擊,決計不可能在同一時間之內攻出這麼上下相距甚遠的一招。
  公孫元波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根本沒有考慮餘地,只仗著平日修為而成的眼力和反應,向空隙之處閃避。
  這時唯一的空隙只有中路。公孫元波「咧」地平平躥出,「啪啪」兩聲,肩膀和腳勝骨各挨了一記。
  公孫元波一陣奇疼攻心,差點摔在塵埃。當此之時,他如是心志不夠堅毅,胸中如有怯敵認輸之意,決計不能維持站立的姿勢。
  他不但站得穩穩,同時更激起了堅強的鬥志,掣出長衫內的緬刀,凌厲地注視著高矮懸殊的兩個敵人。
  那高個子在空中打個觔斗,緩住前衝之勢,接著以青竹杖一點地面,身形便「呼」的一聲飛回來,落在公孫元波面前。矮個子在地上一滾一彈,也到了高個子身邊,並排而立,望著公孫元波。
  雙方對望片刻,高個子道:「我說三寸針哪!這小子挨了咱們哥倆兩下子,好像一點都不在乎呢!這廝敢是銅皮鐵骨之人麼?」
  矮個子道:「我反手用刀背敲了這廝一記,那時候不大順手,力道有限,故此他受得了也不算奇怪之事。倒是竹竿精你那一棍子,怎的沒把他打得趴下?」
  高個子道:「這小子真有兩下子,咱們可不能小覷人家。」
  公孫元波拚命熬忍疼痛,挺立如山,為的正是叫對方摸不出深淺。他就是賭這麼一下,算準對方要觀察清楚方敢再行動手,而他有這麼一陣工夫,也算可以恢復戰鬥之力。
  當然,如果對方三不管動手再干,那便是他賭輸了,只好任得對方大逞威風。因為他奇疼熬忍過之前,實是無力與對方再拼。
  他表面上冷漠之極,全然不動聲色,淡淡道:「兩位雖是什麼三寸釘、竹竿精的互叫,以免被我從稱謂上推測出來歷,然而你們的心機卻是白用了。」
  他使的是援兵之計,用意在爭取時間,故此他必須說出能令對方感到驚訝和興趣的話。
  果然那高個子眼中露出詫異之色,道:「朋友,你竟能猜得出我們的來歷麼?」
  公孫元波道:「在下若是連這一點道行也沒有,焉能在江湖上闖蕩?」
  矮個子厲聲道:「你說來聽聽!」
  公孫元波道:「行,但在下如是說對了,你們可不能打誑死賴。」
  高個子點頭,道:「咱們答應你,決不抵賴。」
  公孫元波道:「那麼在下就告訴兩位,先說你們的身份。你們決計不是一般的江湖道,但亦不是東廠延聘的高手,更不是公門中人。」
  那高矮兩人全無表情,只靜靜地看他和傾聽。
  公孫元波停了一下,才又說道:「為什麼我作此想法呢?那是因為一來你們行動詭秘,言語之間盡力不露絲毫痕跡;二來你們出手毒辣不說,並且不按照武林規矩,說幹就幹,這等手段,若不是有特殊身份和理由,實在沒有別的解釋了。」
  他推測至此,好像意猶未盡,所以高矮兩個敵人全都等著聽下去。
  公孫元波故意等了一會,才開口道:「三來我一提到那座後園,你們便顯露出定要收拾了我的決心,可見得你們也不是江洋大盜,而是為了與這座後園有關之人,又為了某種原因,不許外人接近。這一點在下本想不說出來,以免招惹殺身之禍。」矮子忍不住問道:「然則你又何故說了出來?」
  公孫元波笑一笑,面上現出輕鬆的神情,道:「這個理由等一等才奉告,而由於你老兄這樣一問,已證明我猜得不錯,否則你不會有興趣想知道內情。」
  高個子道:「三寸釘你最好別開腔,這廝的才智,勝過咱們所曾遇過的任何敵手。」
  矮個子道:「不見得吧!但就算他才智過人,如是逃不出咱們的夾擊,雖有聰明才智,也是枉然。」
  高個子道:「我決不小覷了這廝,而且我還認為他自信有把握逃得出咱們的手底。」
  矮個子問道:「是不是這樣呢?」
  公孫元波道:「不錯。剛才在下一時失算,以致被你們兩位所乘,負傷不輕。當時已失去抗爭之力,幸而你們中計,不曾繼續攻擊。」
  那兩人都驚「哦」一聲,公孫元波又道:「在下以聳聽之言,使你們暫不動手,以便運功抗傷消疼。」
  高個子冷冷道:「這樣說來,你已經得手了,是也不是?」
  公孫元波道:「不錯,這正是在下敢於把一切觀察所得奉告之故了。」
  高個子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公孫元波道:「在下複姓公孫,名元波,兩位一定不曾聽過。」高個子沉吟道:「公孫元波……公孫元波……這姓名當真末曾聽過。」
  公孫元波道:「正如你們兩位的姓名一樣,就算告訴了我,我也不曾聽過的。」
  矮個子又忍不住問道:「你如何敢認定如此?」
  公孫元波淡淡道:「這道理明顯不過。試想以你們兩位武功之高、形相之特殊,如果曾經在江湖上露過面,在下哪裡還要詢問?自然是一望便知了,由此卻可以反證你們的姓名我一定不曾聽人說過。」
  他的分析推論明快有力,叫人不能不服。矮個情不自禁地點頭承認道:「你說得不錯,周老大亦說對了,你真是個才智過人之土。」
  公孫元波抱拳道:「好說了,二哥你貴姓?」
  矮子應遵:「我姓譚。」
  他旋即一怔,道:「你怎的叫我二哥?」
  公孫元波笑道:「這一位既然是周老大,那麼你是老二,大概不會錯到哪裡去。況且從你們的武功看來,分別擅長兩人聯手上下夾攻之術,可見得你們兩個人常在一起。」
  他的猜測,沒有一句不是有根有據,說服力極是強大。那矮子著了迷似的服氣點頭,完全承認。
  公孫元波一直忍氣吞聲到現在,看看時機成熟,當下突然揮刀猛攻那矮子,刀勢已出,口中才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看刀!」
  他喝到「看刀」之時,已舍下滾向地面的矮子,橫掃高個子周老大。
  這一刀以全力催動掃劈,真是來無影去無跡。周老大已來不及閃開,揮杖一架。
  公孫元波心中暗喜,因為他也沒有樂觀到一刀就收拾下敵人的地步。這一刀但求能砍斷敵人手中長竹杖,已經十分滿意。此時見敵人揮杖封架,心中不禁大喜。
  刀杖相觸,格出「鉻」的一聲。周老大的竹杖僅僅盪開,並沒有折斷。公孫元波大感意外,這才知道對方手中之杖竟是五金精英所鑄,連緬刀也不能傷得分毫。只不知他如何能鑄造得生像一根青竹竿,居然能騙過他的觀察。
  矮子譚老二已捲滾回來,雙刀砍向他雙足。
  公孫元波揮刀抵拒時,周老大竹杖忽地戳到,杖尖直指他心口要害大穴,來勢凶毒之極。地上的矮子譚老二似是曉得老大用的什麼招式,算準敵人非退不可,故此他向前彈滾。
  誰知公孫元波不但不退,甚至不理睬周老大的竹杖,緬刀一掃,把譚老二雙刀逼住,同時右腿掃出,「蓬」的一聲,把地上的譚老二踢皮球似的踢出丈許。
  他踢中譚老二之時,胸口要穴已挨了周老大一記急戳。
  「叮」的一聲,、周老大這一杖如戳鐵石之上。
  公孫元波揮刀貼竹疾削,刀勢迅如掣電。周老大收杖不及,如果不鬆手躲避,手指定被削斷。
  周老大無可奈何,鬆手棄杖。
  公孫元波膝蓋一頂,把這根掉落下來的竹杖頂開數尺。他深知對方一定急於尋回兵器,故此利用竹杖作為釣餌,誘得對方身子一傾、伸手欲撈之際,一腳掃中他的小腿,把他踢翻地上。
  這時候周老大的樣子很滑稽,他蹲在地上,身子欲起末起,卻由於公孫元波的緬刀架住他頸子,所以僵如木石,動也不動。公孫元波冷冷道:「周兄想不到吧!」
  周老大道:「想不到什麼?」
  公孫元波道:「咱們練武之人動手相搏,非勝即敗,本來沒得說的,但以你們兩位聯手合擊之能,功力之深厚,居然在一照面間就敗在兄弟刀下,這一點你斷斷料想不到,對不對?」
  周老大承認道:「是的,這實在是想不到之事。」
  公孫元波道:「還有一點你亦想不到,那就是你們雖末說出來歷,但我卻知道你們與我不是同路之人。」
  周老大道:「此事何奇之有?」
  公孫元波左手駢指點落他的穴道,周老大登時倒地不動。
  公孫元波回頭一看,但見譚老二已站起來,背脊靠著牆壁,雙手持刀,眼中凶光四射地望著他。
  他提刀逼去,口中冷冷道:「你們可能是我的敵人,也可能不是,你可願意告訴我?」
  譚老二狠狠道:·「不告訴你!」
  公孫元波道:「假如是周老大,他一定給我相反的回答。」
  譚老二道:「那麼你為何不去問他?」
  公孫元波道:「問他也有弊處,那就是周老大的為人陰沉多詐,所以他的答覆我不能盡信,必須設法查證。但你為人卻豪爽坦白,要就是不說,說了出來便不會假。」
  譚老二道:「你不用拿話套我,我決計不說。」話雖如此,口氣之中,敵意已減少許多。
  公孫元波道:「你們守在這兒,必定負有某種任務。剛才定然懷疑我是對頭,所以出手攻擊,我猜得對不對?」
  譚老二沒有回答,卻點了點頭。
  公孫元波道:「那麼假定我是你們心目中的敵人,則我當然已知道此行是來幹什麼,與什麼人為敵,因此我何須再動問你們的來歷呢?」
  譚老二眼中閃過迷惑的光芒,可見得他已經心動了。
  公孫元波又道:「因此你不妨賭一下,如果你告訴我一點背景,我一聽與我無關,便就此走開,你看如何?」
  譚老二露出思索的表情,過了一陣,他才說道:「公孫元波,你休想從我口中間出一句話,除非你贏得我手中雙刀。」
  他一挺胸,大步行離牆壁,氣勢威猛地向公孫元波行去。
  公孫元波道:「哦!你也是像我剛才一樣,借說話拖延時間,以便恢復應戰之力。」
  譚老二道:「不錯,你如果贏得本人手中雙刀,你再問話不遲。」
  公孫元波一聽此人口氣強硬自恃,立時得知他除了與周老大聯手合擊的功夫之外,在單打獨鬥時亦有過人之處。
  要知這譚老二五短身材,使的又是極短的兵刃,可見得他必定擅長某種特別功夫,單打獨鬥另具威力,故此不可因他曾經落敗而看輕了他。
  事實上剛才公孫元波之勝,正如他起初之敗一樣,都是因為「出其不意」。他受挫之故,乃是因為敵方身手之高妙、攻法之奇特而挨了兩記,但他取勝亦是因為他利用龐公度所贈四寶之一的「護心鏡」,硬接周老大一杖,其時周、譚二人都以為他一定要封架閃避,孰知他全不理睬。這一著的出入,使公孫元波穩握勝機。
  如今形勢是雙方再度接戰,各使真實功夫,所以勝負之數一時未易判斷。
  但見譚老二忽然屈身揮刀,向公孫元波下盤進攻。他人矮身胖,這一屈伏,宛如一個大肉圓似的。
  公孫元波沉刀封閉之時,譚老二一聲喝,整個人彈起六七尺,雙刀迅劃,雙腳齊飛,簡直像不要命似的向公孫元波撲到。他這一伏一起之間。變化甚大,使人感到他的武功奇詭莫測,不易應付。
  公孫元波一招「彩虹亙天」,刀上湧出全身內力,宛如布下一道無形牆壁。
  譚老二身形被他刀勢一迫一震,退出七八尺方始落地。
  他駭然注視敵人,心想此子如此年輕,如何能有這般深厚強大的功力?公孫元波在這一招純是發揮內家真力的刀式中,又發現自己功力激增,心想必是龐公度所贈的靈丹之功,心中暗喜。
  他心念轉動之時,身形已如強努勁射,衝撲譚老二,右手一伸,攫住他劃出來的短刀。
  譚老二又大吃一驚,因為他手中之刀鋒快無匹,而這青年人一手攫住刀刃,居然會不畏懼。他實在測不透這個傢伙究竟有多少神通能為,登時一陣心寒膽戰,手足麻木,不但這口短刀被公孫元波奪了去,還被他順手點了穴道。
  公孫元波丟掉短刀,一手揪住他胸口衣服,冷冷道:「你服不服氣?」
  譚老二答得很乾脆,道:「我服氣啦!」
  公孫元波道:「好啦!我已贏了你手中之刀,你的來歷和任務須當告我。」
  譚老二歎一口氣,道:「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們雖是把守此地,擒殺任何闖入來之人,但連我等也不知道是受什麼人所雇,以及為什麼要守住這個地方。」
  公孫元波赫然震怒,道:「譚老二,你說過的話不算數嗎?」
  譚老二道:「咱已從實招供,句句屬實。你如不信,咱也怪不得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他答得很乾脆,而且還閉起眼睛,顯然是等候對方處決。
  公孫元波後聲道:「你敢是以為本人不敢下手?」
  譚老二沒有作聲,但面上卻流露出苦惱的表情。
  公孫元波看看事情好像不假,可是這等情況卻又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當下極力忍住殺死此人的衝動,冷冷道:「你剛才說,連你也不知道何人所雇以及為何要嚴守此地,對也不對?」
  譚老二隻「嗯」了一聲,居然連腔也懶得開。
  公孫元波又道:「那麼你們為何會來到這個地方,這總不至於全無頭緒吧?我不信你們是被鬼迷了心竅,在不知不覺中到這兒把守著這一條死巷。」
  譚老二睜開眼睛,應道:「在遼東地面有許多馬場,專門畜牧馬匹,供銷各地,這等情事諒公孫大俠已有所聞。」
  公孫元波點點頭,道:「我聽過有這等情形,許多在關內無法容身的亡命之徒,都逃到關外,不是採參,就是投身馬場。」譚老二道:「咱和周老大便是從遼東一個很大的馬場來的。
  我們都是十幾二十年前亡命到關外,結拜為異姓兄弟,共事至今……,,公孫元波道:「那麼這回入關,受何人生使?為的是什麼?你們焉能不知?」
  譚老二道:「說出來你便知道了。」
  公孫元波冷冷道:「但信與不信還是在於我。」
  譚老二道:「當然。咱早就說過,你若是不信,我們也沒有可怨的。」
  公孫元波道:「好,你說來聽聽。」
  譚老二道:「我們兄弟兩人,在馬場幾十把高手中,已算得上是最高明的,故此場主有一天對我們說,他有朋友出重金雇聘兩個可靠之人,替他看守這麼一條死巷,不許任何人闖入。場主事先聲明過不得尋問根由,亦不必去見僱用我們的人。他說這麼一來,縱然我們遭遇危險,亦無法走漏任何消息。」
  公孫元波皺起眉頭,道:「你們對這不明不白的任務,居然也肯接受?」
  譚老二道.「我等亡命關外,當年是為了避罪,現下卻是為了銀子,什麼事都可以幹。」
  他說得理直氣壯的樣子,公孫元波大不以為然,搖頭道:「就算是為了錢,也不能什麼事都做呀!你對人對事都不分是非、不問善惡的麼?」
  譚老二一愣,道:「是非善惡?你可是說笑話吧!我有生以來,看見的只是強權就代表一切。有了強權,再加上財富,不管做什麼事都是對的。」公孫元波道:「你們這種想法真可怕。」
  譚老二道:「我們在馬場混日子,時時刻刻準備與剽悍凶狠的馬賊拚鬥。那裡的人命比螞蟻還賤,若是含糊一點,馬上送了性命,辛辛苦苦積存的錢財,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妻子,都變成人家的。」
  公孫元波道:「那邊生活竟是如此殘酷麼?」
  譚老二道:「咱一點也沒有吹牛。在那邊沒有人能活到老朽衰弱之時,哪一個弄到錢,如不快回到關內,早晚丟了性命。」公孫元波道:「所以你們個個都拚命弄錢,以便回到關內,是也不是?」
  譚老二道:「正是。不但如此,還有就是關外地方遼闊,山巒森林連綿不絕,罕得見到人煙,每年只有那麼一個月可以穿單衣,一到真冷的時候,那真是冰封千里,年老體衰之輩動輒凍死。」
  公孫元波點點頭,道:「這等環境,果然可怕得很。」
  譚老二道:「那等地方,咱看定須經過三五百年的移民屯墾,人類才適合居住,現在只有像我們這等強悍健壯之人才受得住。」
  公孫元波道:「那麼你們所奉到的命令是凡是進入此巷之人皆須格殺,是不是這樣?」
  譚老二道:「是的。縱是安分良民無意誤入,也不放過一個,這便是我們的任務了。」
  公孫元波道:「你們如果當場格殺了來人,那也罷了。如果活捉,卻交給誰去處理?」
  譚老二道:「我們就住在巷口這間屋子,如果生擒來人,就囚禁在一間指定的空房中,同時在街上一家雜貨店的招牌上弄上記號,晚上自然有人前來把人帶走。」
  公孫元波道:「你們可曾見過帶走囚犯之人?」
  譚老二道:「見是見過,但一則是在夜間,二則來人蒙了面孔,是以根本瞧不出是什麼門道的。」
  公孫元波道:「在我決定如此發落你們以前,我先瞭解一下你和周老大的關係。以我看來,他為人好角陰沉,並不是好相處的,你認為對不對?」
  譚老二道:「他為人雖是陰毒,可是對咱倒是很有義氣的。」
  公孫元波道:「假如你被我所殺,他自然可以佔有你的積蓄了,對不對?」
  譚老二一怔,道:「這個一這個……,,公孫元波道:「周老大目下穴道受制,失去知覺.咱們說什麼話,他都聽不見,況且你們不容易有逃生的機會,有話但說不妨。」
  譚老二道:「假如咱死了,而他活著,咱的積蓄當然是歸他,不過咱從不擔心這個問題。」
  公孫元波訝道:「為什麼?你也是老江湖了,難道真心相信周老大乃是真正重義輕財之人?」
  譚老二坦白地道:「那倒不是,但咱嗜好很多,雖說掙了不少錢,卻沒有剩下什麼,所以咱不須擔這個心。」
  「周老大呢?」公孫元波問,「他也沒有剩下錢財麼?」
  譚老二道:「他大概省下一點,卻也不多。」
  「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公孫元波道,「你們這件差事,報酬一定很豐厚,但你們又沒有時間花掉,過些日子,每人都可以存下一大筆錢財。」
  譚老二想了一下,才點點頭,道:「我們已幹了幾個月,每個人都存下過干兩的銀子啦。唉!咱為何把這些事都告訴你呢?」公孫元波微微一笑,道:「因為你與我談話之後,發現我不是壞人,亦不是貪財之輩。」
  他沉吟一下,收回揪住譚老二胸口的那隻手,又道:「我不妨老實告訴你,那座後園的秘密,早晚會被我偵破,但我目前另有要緊之事,此地的秘密,想必與我無干,所以我暫時離開。」譚老二沒作聲,眼中卻射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公孫元波向他點頭道:「你猜得很對,我不打算殺死你們,但你們最好也不要妄殺誤入此地之人。」
  他轉身行去,一忽兒就沒有了影蹤。
  譚老二瞠目發怔,過了一陣,這才恢復神志,去到周老大面前。
  周老大的眼珠忽然轉動,接著放鬆身手,不再是僵木的形狀。
  譚老二訝道:「老大,你沒事麼?」
  周老大長長透一口大氣,道:「我費盡氣力才打通了脈穴,恢復如常。那廝走了麼?」
  譚老二道:「走啦!此人不知是什麼來路,武功既高明,行動又古怪,竟不殺死咱們。」
  周老太太大地伸展一下四肢,口中發出舒服的聲音,接著拾起了青竹杖,道:「老二,你也把兵刃收拾好,咱們須得商議大計。」
  譚老二過去拾刀,他長得又矮又胖,走路之時,乍看宛如大皮球在滾動一般。
  他把雙刀收在木匣內,走回來時,發現周老大雙眉緊皺,好像很憂慮似的,甚感奇怪,道:「老大,你敢是因為咱們沒有收拾下公孫元波,違反了合約規定,故此大為憂慮?」
  周老大點點頭,道:「咱們的合約中,聲明不得被任何闖入此地之人逃掉。如有錯失,咱們只有死路一條。這一點你竟沒有忘記,可見得老二你心中有數,深信咱們的僱主真有殺死咱們的力量。」
  譚老二笑道:「怕什麼?咱們這就開溜,以天下之大,何愁沒處容身?」他拍拍口袋,又遭:「從前咱們沒有錢,寸步難行,現下大不相同,咱們找個地方一躲,享他幾年福再說。」
  周老大道:「咱們雖不知道僱主是什麼人,但他有財有勢,手下高手如雲,那是毫無疑問的。你瞧咱們能逃得多遠?」
  譚老二道:「咱們也不是好惹的呀!」
  周老大搖搖頭,道:「那公孫元波年紀既輕,又無名氣,一出手就擊敗了咱們。眼下的世局和從前可不一樣啦!」
  譚老二道:「那麼你究竟有什麼打算?逃呢抑是不逃?」
  他的話聲忽然中斷,原來周老大的青竹杖,突然戳在他腰間穴道上。
  譚老二矮短粗橫的身子一震,立刻如泥雕木塑般定住不動。
  周老大冷冷道:「老二,我很抱歉,但事至如今,我唯有自救圖存了。你也許會奇怪我為何要加害於你,因為既然我要逃走,多你這麼一把手幫忙,自然力量強大,可以與任何強敵一拼。」
  譚老二穴遭受制,當然不會開口回答,不過在他充滿了忿怒的眼色中,仍可看出他心中果然有著疑問。
  周老大接著說:「第一點,你身上的千餘兩銀子的財產,那是我很想弄到手的;其次,我只打算逃走,不打算與人動手,所以你也幫不了什麼忙;第三點,咱倆一高一矮走在一塊兒,目標太過顯著,等於處處留下線索。如果我單身潛逃,「情況當然大不相同。」
  他說到這裡,似乎已沒有什麼好說了,青竹杖一舉,便向譚老二天靈蓋砸落。
  枝上的勁風籠罩著譚老二。譚老二忿恨得眼珠也差點突了出來,可是他連手指尖也無法動彈,哪還有力量抗拒?周老大的杖勢尚未運足,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巷子轉角處傳來。
  此人應變極快,立時一抖健腕掣回竹杖,左手同時疾伸,挾起了譚老二,迅即將他放在牆邊。
  他跟著轉身躍去,但見一個黑衣婦人從巷口走過來。
  由於天寒地凍,這個婦人全身都包裹在重裘中.面部也用一條圍巾遮去大半,因此簡直看不出她的年紀和相貌。
  周老大咳一聲,道:「你上哪兒去呀?」
  黑衣婦人目光在他面上一轉,又迅即掠過他後面靠牆木立的矮個子,眼中微露詭異之色。此時又有兩人走入來,卻是兩個男子,雖然也穿著得不少,卻可以看出他們俱是十六七歲的少年。由於這兩個少年裝束一樣,年歲相若,一望而知都是跟著這個婦人的。
  他們通通沒有兵器,然而這個黑衣婦人卻令人生出強烈的神秘之感。那兩名少年,則隱隱有一種詭邪之氣。
  那黑衣婦人看過周、譚二人之後,居然不發問什麼話,卻從懷中掏出一面兩指寬、四寸長的銀牌。這面銀牌在她黑色的手套中閃爍生光。
  周老大連忙哈腰抱拳,道:「既然諸位有通行銀牌,請吧!」
  他跟著又解釋道:「在下與這個同事發生了一點小誤會而已。」黑衣婦人目光閃動,看看牆邊的譚老二,又看看周老大,過了一陣,才道:「你滿身殺氣騰湧,可見得打算殺死這個矮子。」她的聲音十分低沉,不但叫人難以分辨出她的年紀,甚至是男是女也不容易聽出來,因而更增添了神秘之感。
  周老大忙道:「在下倒沒想到殺人之事。」
  黑衣婦人道:「一個人務須當機立斷,方能立足於世,你最好別三心兩意。」
  她聲音一歇,便舉步行去。那兩個少年一聲不響,跟在後面。
  但見他們三人一直走到胡同的盡頭,也就是寬廣的後園的一道門戶。
  黑衣婦人訂開鎖頭,推門而入,轉眼間木門再度關好,這一行三人,蹤影已隱沒在圍牆之內。
  周老大有點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後門發怔,他不知道這個黑衣婦人和那兩個少年是誰,可是這些人已給他一種強烈的神秘詭邪之感。
  他心中一陣涼颼颼的,暗自忖道:「這種古怪之人,就算沒有通行銀牌,我也斷斷不敢向她動手。」
  過了半晌,他才恢復如常,目光轉到譚老二面上,接著獰笑一聲,提杖行去。
  他才行出兩步,驀地感到有異,當即停步回頭看去。
  目光到處,只見公孫元波提刀屹立六七步之外,面含冷笑,死盯著他。
  周老大登時發覺形勢大為不利,因為這公孫元波不但武功高強,難以為敵,同時自己對譚老二的負義狠毒行為已經做了出來。假如譚老二今日不死,自然變成了他的死對頭。
  他心念方轉,公孫元波已冷笑道:「周老大,剛才那位黑衣婦人說得對,你應該當機立斷才對,但早先你沒有殺死譚老二,現在已來不及啦!」
  周老大雙眉一聳,殺氣騰湧。
  公孫元波提刀逼去,也自湧出一股強大森厲的氣勢。但他那機伶的腦袋卻掠過疑念,心想:這廝明明是敗軍之將,何以比起先更見剽悍?周老大「呼」的一聲躍起七八尺,青竹杖「颼」地掃擊上盤,動作之快,有如閃電。
  公孫元波揮刀架時,猛見周老大青竹杖一提,連人帶杖從空中掠過,身子迅急墜向地面,根本這一招竟是虛的。這時他雖是曉得敵人要使出壓箱底的殺手,卻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招式,一時無法預作綢繆。
  那周老大的青竹杖向地上一戳,人還在空中時,已停止了前墜之勢。說時遲,那時快!但聽「呼」的一聲,這個高高瘦瘦之人,竟然蜷作一團,疾如勁箭般向公孫元波射去,霎時已到了他面前。
  公孫元波已無法考慮,揮刀疾劈,甚至已不知道劈向敵人什麼部位,因為周老大不但身形蜷縮,還帶著旋轉之勢。
  這真是他平生所見最奇怪的招式,急切之間,全然無法顧到武功上攻守進退的法則了。
  只聽「鏘」的一響,公孫元波手中之刀已被對方杖頭擊中,虎口一熱,脫手飛墜塵埃。原來那周老大蜷成一團撲到時,手中之杖已變成橫持當中之勢,兩頭突出那麼兩三尺光景,利於近身挑掃,兩頭都可使用。再者他乃是主動之勢,這一記怪招他已修習多年,極是精純不過,是以這一杖揮掃之力,強大無倫。公孫元波雖是內外兼修的高手,也支持不住而告兵刃脫手。就在長刀揮開之際,周老大雙腿一蹬,踢中了公孫元波的肩頭,把他摔開六七步,直到背脊碰到牆壁,方才停止。
  只見這時周老大也跟著撲到,持杖疾衝迅戳,勢道勁猛。
  公孫元波側閃兩步,躲過了這一杖。
  周老大面含獰笑,他深知對方目下已完全落在下風,因為公孫元波手中沒有兵刃不說,並且還挨了他一記硬蹬,肩間必有劇疼,大大削弱了戰鬥之力。故此他已是十拿九穩,必可立斃敵人於杖下。
  只見他杖勢有如風車股旋轉,另一端向公孫元波勁掃。
  這周老大並不指望這一掃就可以殺死敵人,因為對方終究是高手之流,正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在這等至為惡劣的形勢之下,掙扎個三招兩式,可不算希奇之事了。
  果然公孫元波又一閃身,避過了這一杖。
  這時公孫元波背靠著牆,身子歪斜著,竟是被對方逼得失去了重心。這是武家大忌,犯者不死必傷。
  周老大口中已發出獰笑之聲,翻杖再度掃擊。他雙手分握杖身當中,故此這根長杖等如兩根短杖一般,迅快追擊,利落順手。此是棍法中常用的手法,利於近身博鬥。
  他杖勢還未使出,公孫元波竟也使出怪招,突然向他猛撞。
  原來公孫元波身子重心雖失,可是他後背靠著牆壁,故此他屁股一擰,便借牆壁之力,向對方猛撞。
  周老大勝算在握,進退如意,「唰」地退了三步。
  公孫元波還未站穩,右手不知打何處摸出了一把尺許長的短刀,順著前顧之勢,迅急劃去。
  周老大冷笑聲中,以雙手當中那一段杖身,封架對方刀勢。
  他心知只需略略一架敵人短刀,隨即化作擒拿手法,定可把這個已無法站得穩的對手,結結實實地給他一記生活,準備打得他骨頭斷折,失去一切抗拒之力,任得他收拾宰割。
  短刀和杖身一觸,發出「錚」的一響。這時周老大猛可駭得魂飛魄散,敢情他手中那一根五金鑄成的長杖,被公孫元波手中的短刀斬斷,宛如快刀割草一般,毫不費力。
  他驚駭的不是敵刀斬釘削鐵的威力,而是他根本沒有時間想到這一點。原來公孫元波一刀斬斷了敵杖之後,繼續不停向他胸前劃落去。
  周老大哼了一聲,胸前已被敵刀劃開一條又長又深的傷口。
  這都是因為公孫元波重心全失,整個人僕向地面,手中之刀便順勢刻劃,才弄了這麼長的一道傷口。
  公孫元波這一跤摔得真不輕,但他身子一著地,還是強忍著暈眩和疼痛,迅即滾開數尺。周老大身上噴出的鮮血,居然不曾沾上公孫元波。
  胡同內除了譚老二之外,已沒有站著之人。
  公孫元波側眼望著數尺遠的屍體,一時無法爬起來,只好陪著那已經死去的周老大躺在地上。
  過了好一會工夫,公孫元波總算恢復了六七成氣力,當下爬了起來,把手中的短刀插回鞘中。這把短刀,他乃是綁在小腿上,用褲管遮住。如是常人,當然很難拔出,但他指勁何等厲害,拔刀對根本就連褲管都給抓破,故此不但快速,同時敵人亦不知他刀從何而來。
  他長長透了一口氣,面上反而流露出沮喪的神色,暗暗忖道:「我今日對付周、譚兩人,全靠龐公度賜贈的三寶以及那顆靈丹,內力增強了不少。如若不然,我今日萬萬難逃大劫。若問何以有此驚險,不外是我武功還是太差了,所以別說冷於秋這等當代一流高手,我無法抗衡,即使是周、譚這等無名之輩,我也不能憑仗真實武功取勝。」
  這個念頭使他十分自卑自憐起來,接著又尋思道:「我雖是矢志以身取國,不惜一死,可是假如死在像周、譚這等無名之輩手中,真是死得一錢不值。我何不設法抽點時間,使武功有所精進?」
  他自出道以來,今天還是第一次深感武功未精,須得趕快進修。在他心中,也有了一個比較的對象,那便是東廠三大高手之一的無情仙子冷千秋。只須精進到可以贏得她的地步,大概此生就夠用了。
  譚老二還是像木頭人一般靠牆而立,公孫元波過去略一查看,發現那周老大的點穴手法甚是普通平常。當下出掌連拍他三處穴道。譚老二「啊」了一聲,不但能夠出聲說話,並且也能動彈了。
  譚老二暗中動功一試,發現穴道仍然受制,無法提起丹田那口真氣,故此他雖是能說能動,卻不能施展武功拚鬥。
  他率直地道:「公孫元波,你救了咱老譚一命,這個大恩咱一定要報答的。你就算不另行點我的穴道,咱也不會做出忘恩負義之事。」
  公孫元波反而不好意思,道:「我並沒有認為你會做出忘恩負義之事。」話雖如此,事實上他另行點穴之舉,卻是這等用意。譚老二岔開這個話題,沉痛地道:「周老大的手段,真教咱寒了心。唉!我和他一道出生入死,並肩奮戰,熬到今日還沒有死在關外的原野中,卻想不到他會反面無情,為了一點銀子,不惜加害於我。」
  公孫元波道:「這個人的確可怕得很。」
  譚老二道:「咱從今以後,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啦!」
  公孫元波道:「那也用不著變得這麼偏激。這世上的忠臣烈士以及仁孝俠義之人,還是多得很,況且一般的人大都屬於善良,像周老大如此惡毒無情的,就算是日日刀頭舐血的行業中,也很少見。」
  譚老二搖搖頭道:「不,為了錢財出賣朋友的人,咱見得多啦!可是以周老大與我這等交情,實在沒想到他也能對我下手。你說咱能不寒心麼?」
  公孫元波道:「你們一開始之時,就是基於利害一致而聯合在一起,目的只為了生存下去,並不是由於感情,亦不是為了共同的信仰結合在一起,所以當利害衝突時,難免會有這種可怕之事發生。」
  他笑了一下,又道:「當然我也承認周老大這種人,實在是惡毒得世間罕見。別的人經過長久的交往之後,總會生出感情,對不對?」
  譚老二連連領道,道:「咱正是這個意思。」
  公孫元波走開,抬回那口緬刀,盤在腰間,然後又向譚老二道:「根據我所瞭解的,你已違反了合約,我就算放過了你,你也得趕快逃生,是也不是?」
  譚老二道:「是的,咱也實在不知道僱主是什麼人。」
  公孫元波道:「不要緊,反正我不是存心來查探的。我瞧我也得遠遠躲開上算些。」
  譚老二道:「對,你得走遠遠的。咱老譚縱是被他們擒獲,也決計不供出你這一節。」
  公孫元波迅快作個決定,當下道:「好,我先走一步。」他出手在譚老二胸口連擊三掌,又道:「再過片刻,你便可恢復如常,我走啦!」
  公孫元波果然頭也不回地走了,胡同內只剩下譚老二一個人。
  他獨自尋思了一下,決定不動老大的屍身,也就是說,他放棄周老大所積聚的財產。
  這個決定,對他實在不容易,他呼吸了一陣,感到氣力恢復之後,便迅即抬回藏刀的木盒,走出胡同。
  公孫元波走在街上之時,心下大感茫然。他既不敢到宣武門外大街休老爹的店舖,亦不敢回到店後那座木樓,因為這些地方,冷於秋都知道了。但他亦不敢投店歇宿,一來時間尚早,二來沒有行李,不免惹人疑惑注目。
  他百般無奈之下,只好使出萬不得已的一著,急急走到一處人家,舉手拍門。
  在他等候開門之時,他曉得有些左鄰右舍正在注意地看他。
  屋門迅即打開,一個少婦驚詫地打量他。
  公孫元波施禮道:「你敢是李大嫂麼?」
  那少婦皺眉點頭,道:「是的。」
  公孫元波雖然瞧出她有不歡迎之意,仍然硬著頭皮,說道:「在下公孫元波,從前和李大哥是同事,現在我急於找個地方躲避一下。」
  那少婦雙眉又皺了幾下,終於歎一口氣,道:「進來吧!」
  公孫元波道謝一聲,跨入屋內。
  李大嫂把屋門關上,還小心地閂好,這才瞧看正在四下打量的公孫元波,道:「我是個守寡的年輕婦人,卻被你這樣一個男人進來,還關上了大門,你可知道鄰居怎樣想麼?」
  公孫元波難為情地點點頭,道:「我本不敢打擾大嫂,可是今天的情況很特殊,逼得我不能不求援於大嫂。」
  李大嫂不悅地說:「你們總是有很多的理由。李良在世之日,有時一去好幾個月,全無音訊,有時躲在家裡,整天疑神疑鬼的。這些活罪,我已受得夠啦!」
  她顯得大為激動,又道:「最後李良的性命都丟了,你們怎麼說呢?而我卻一輩子為你們守寡。」
  公孫元波道:「這等情形,實在怪不得李大嫂耿耿於心。我來得不是時候,多有打擾了。」
  他舉步向門口行去,李大嫂皺起眉頭,道:「你往哪裡走?」
  公孫元波道:「我另外找一個地方藏身。」
  李大嫂道:「你不是說你已走投無路,才上我這兒來的麼?」
  公孫元波忙道:「我在街上之時,心中情急,竟忘記了還有一個穩妥地方。」
  李大嫂道:「你用不著撒謊了,也用不著難過。我既然開門給你送來,就沒有趕你走的道理。」
  公孫元波道:「李大嫂,你的盛情,我決不敢忘記,但我的確另有去處。」
  李大嫂道:「亂講,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歎一口氣,泛起一派楚楚可憐的表情,又道:「我剛才實在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難道你也擔待不起麼?」
  她這麼一說,莫說公孫元波並無其他更好去處,縱然是有,亦不能走了。他連忙賠笑道:「李大嫂萬勿多心,我留下就是了。」李大嫂指指左側,道:「那邊廂房空著,而且床鋪被褥皆全,你先去休息一下,我給你準備一點吃的喝的。」
  公孫元波道:「你不要張羅了,家裡還有什麼人?」
  李大嫂道:「沒有別的人啦!」
  公孫元波訝道:「只有你獨自一人住在這兒?」
  李大嫂道:「原先還有丫鬟和老媽子。」
  公孫元波一愣,心想:「她如何便落得如此淒涼景況?」念頭一轉,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道:「李大嫂沒有孩子麼?」
  李大嫂搖搖頭,談到這等事情,總是不大好意思,因此她粉須微紅,略略垂下頭。
  公孫元波又問道:「只不知李大嫂娘家還有些什麼人?」
  李在嫂道:「我本是南方人氏,先父二十年前來京當差之時,我才七八歲。直到十年前我嫁到李家,不久,父母都亡故了,亦沒有其他兄弟姊妹,真可以說是舉目無親。」
  公孫元波道:「那麼你對故鄉的印象也很模糊啦?」
  李大嫂道:「是呀!所以我根本不打算回到鄉下,反而不及在京裡,還有幾個小時候的朋友。」
  公孫元波道:「恕我多嘴追問,李大哥也沒有什麼親人麼?」
  李大嫂道:「是的,當年他答應長居我家.所以先父才答應這門親事。」
  公孫元波恍然大悟,敢情這風韻動人的少婦昔年乃是獨女,所以她的雙親看中了李良這等無親無故之人,好留在家中,等如招贅一般。
  他終於說出心中疑慮,道:「大嫂年紀尚輕,獨自居住在如此寬大的屋宅中,就算不膽小害怕,卻也得防範宵小以及一班歹徒。」
  李大嫂道:「這一層倒不必過慮,一來左鄰右舍都相熟,二來我本來有一個老媽子和兩個丫鬟,兩個丫鬟長大先後嫁了,老媽子昨天有事回到鄉下,一兩天就會回來。我已另外托人買個丫鬟使喚。」
  公孫元波釋然道:「原來李大嫂並不是拮据得遣散了婢僕,我聽了這就安心啦!」
  他們一面說著,一面走到廂房。但見這間客房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應用物俱全。
  李大嫂黯然道:「李良在世之日,不時有朋友借宿,所以準備一個客房。他過世之後,我仍然保存著原來樣子。」
  公孫元波感到很難搭腔,只好唯唯以應。
  李大嫂又道:「李良已遇害了一年多啦!從此以後,他以前那些朋友,再沒有一個來過。我時時想起那些人,難道都和李良一樣慘遭不幸麼產公孫元波心知這是安全措施之一,由於李良是身份暴露後被殺的,所以他的家列為禁區,從前那批人,自然不能上這兒來,以免被監視之人發現。況且她是個年輕俏麗的寡婦,最是惹人注目,那些男人豈可登門造訪?不過若是作此解釋,在李大嫂聽起來,一定感到李良的朋友們太過寡情無義,她以女人的看法,安全的意義與一個組織的看法完全不同。
  他只好順著她的口氣,點頭道:「據我所知,那一次株連了很多人,所以李大嫂的猜想大概錯不了。」
  李大嫂歎一口氣,道:「我弄點熱水給你洗洗。」
  她不等公孫元波回答,轉身去了。
  公孫元波望著她亭亭而又豐滿的背影,心中泛起難以形容的滋味。
  他深知像她這種處境,恐怕終身已注定了是一個悲劇。一來以她不大不小的年紀,不易找到對像再嫁;二來在她觀念中,只怕亦沒有再釀之心。如果生活發生困難,為環境所迫,情況便不相同。目下她豐衣足食,不愁生活,極可能矢志不嫁。
  這是因為公孫元波受過訓練,觀察力特強,是以從細微之處可以看出她的心意。例如這間客房,還一直保持著她丈夫在世時的樣子,可見得她對亡夫還是念念不忘的。
  不久工夫,李大嫂出現在天井,說道:「公孫先生,熱水沖好啦!」
  公孫元波走出來,道:「李大嫂何必麻煩呢?」卻見她遞過幾件衣服,便又訝道:「這是什麼?」
  李大嫂道:「你須得好好洗個澡,這些替換衣服大概還合身。
  等你洗完,便有得吃啦!」
  公孫元波只好接過那些衣服,自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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