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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史思溫攜美走天下


  美書生冷笑一聲,道:「隨便你猜。」又是輕飄飄劈出兩掌。
  第一掌軟綿綿,輕飄飄。如有如無,似虛似實,正是綿掌至為上乘的功力火候。羅章趕快一式「松花浮水」,劍搖擺三下,那股陰柔掌力立刻化解於無形。
  但第二掌到達身前時,卻變為金剛手的至剛至猛的招法。有如狂飆忽起,聲威震人。飛猿羅章趕緊一縱身,跳起半空。然後一躬腰,頭下腳上,挾著一溜劍光,電射而下。
  這一招奧妙無比。那美書生噫一聲,掣出一支青玉簫,向上點去。手腕震處,灑出數十點青光。飛猿羅章見無懈可擊,忽地一滾,斜斜閃開一旁。
  要知飛猿羅章的外號,乃因他身形迅疾而得來。但此刻腳尖方沾地,一縷冷風,已自側面射到。斜目一瞥,敢情一點青光疾襲而來。這點青光,正是那石軒中的青玉簫尖端。羅章這時真把壓箱底的本領都使出來,疾忙斜撤,連閃三個方位。他的身形快得無可形容,但最慘的是那點青光,仍然如影隨形般追到。
  美書生發出一聲冷笑,這笑聲鑽入飛猿羅章耳中,真把他羞憤得要死,猛地一橫心,劍光由下而上,斜劃而來。這一招乃是猿公劍法中一手與敵皆亡的毒措。稱為煙消灰滅。美書生微一騰挪,閃開一邊。飛猿羅章熱血沸騰,大喝一聲,施展出嫡傳猿公劍法,搶先進攻。劍光起處,「白鹿掛袋」、「麻姑搔背」、「小猿墜技」、「白解金鈴」,一連數招,激起滿天飛雨。卻看那美書生,手中青玉簫上下翻飛,動作極其從容瀟灑,已將飛猿羅章瘋狂攻勢堪堪抵擋住。
  片刻工夫,兩人已拆了三十個回合以上。羅章盛氣漸平,忖道:「這廝功力果然高絕一代。我這套劍法雖是無懈可擊,一時三刻他決攻不上來。但目下他內力漸重,已有牽掣之勢。此勢一成,我數招間力量稍有不勻,準保當場濺血。」想到這裡,反被對方威勢所懼。但他這人乃是寧折不彎的性子,縱然死在對方簫下,也不肯逃走。
  美書生忽然賣個破綻,羅章但覺壓力頓然一鬆。但不趁此機會逃走。反而奮勇猛撲,霎時佔一點上風。那美書生雙眉一挺,俊目中射出懼人寒光,冷冷一哼,倏然又賣個破綻。說得遲,那時快,青光閃處,長劍分心劃到。只見他青玉簫驀然一拋,飛上半空,右掌箕張,逕來奪劍。
  飛猿羅章大為凜駭,不知此人手上有什麼功夫,居然不畏刀劍,趕快撤劍時,敵人左掌又到,仍然是奪劍之勢,羅章再一撤劍,美書生身形一長,右掌推處,已夠上部位,按在羅章胸口上。這一掌按得全不著力,但羅章全身打個冷戰,退開數步。
  那美書生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仰頭望著天空,等那支青玉簫掉下來。
  飛猿羅章一陣羞憤攻心,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自家也不知道這口鮮血是因羞憤而吐,抑是受了掌傷?現在他何顏再留在此地?不但如此,在未曾了結這場過節之前,他也不能在江湖上混了。於是羞憤之後,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黯然,仰天長歎一聲,想道:「雖然我學藝不精,自取其敗。但老天也太昏憒,居然讓這等惡人,身負如此絕技。天啊,天啊……」
  長歎聲中,只見他左手兩指佔住劍尖,陡然一顫。啪的脆響,那柄百練青銅劍斷為兩截。他把斷劍擲在泥地上,提口氣朗聲道:「青山不敗,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美書生眼光凝望住那邊的熊熊火光,聽了他的話,也不轉過來,根本就好像不當他是個活人。飛猿羅章恨恨一跺腳,縱身沒入黑暗中。
  過了好一會兒,美書生細長的眉毛一挑,冷冷自語道:「我不看在猿長老面上,你這廝還能留下性命發狠麼?」又歇了半晌,他忽然流露出悲愴之色,把青玉簫按在唇邊,慢慢吹起來。
  一縷簫音,裊裊破空而起,一開始便是那麼幽淒,迴腸蕩氣。
  萬籟漸漸平息,火場上轟轟哄哄的動作和喧聲都逐漸停止。那一縷簫聲,彷彿從天上掉下來繫縛住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天地晦冥,征途萬里,風鬟雨鬢,相……但凡嘗閱過人生酸辛的人,都禁不住悄然墜淚。
  忽然另有一縷簫聲,破空而起。兩股簫聲一合,登時變為欣悅之調,宛如去國多年,一朝重返。又如離別荏苒,忽然重逢。
  火場上登時又恢復了活動,許多人都互相詰問,是什麼地方飄來的仙樂?
  且說上官蘭在神祠時覓機背道而馳,走了里許,便準備繞道回方家莊。剛剛向左方繞了兩里左右,那邊一片黑壓壓的,原來已是湘潭城。
  她甚為細心,先找株高樹,躍上樹梢瞭望。忽見一條黑影,直奔過來。方家莊那邊火光燭天,人聲喧嘩,隱隱尚可聽到。她趕快跳下樹,直向湘潭那邊奔去。眨眼已奔近城池,驀然止步尋思道:「我老是逃跑不是辦法,假使我還不回去,宮大叔、玲姑姑為了找我而離開了,人海茫茫,那時如何是好?」這麼一想,立刻打消逃走之念,找個陰暗樹叢,便匿在其中。
  片刻間那黑影已追上來,她在黑暗中仍認得出是魔劍鄭敖。不由得暗暗咬牙切齒,玉手緊握住已出鞘的長劍。鄭敖陡然止步,在空中皺著鼻子嗅了幾下。上官蘭駭得芳心大跳,想道:「莫非這人像狗一般,能夠嗅出人的氣味?」
  她想的並非無稽,在綠林道中,常常有些經過特別訓練的人,能夠光憑嗅覺,追蹤到六個時辰之內遺下的氣味。但當然在人煙稠密的地區不可能,只能在山野間。同時又最怕下雨,因為雨水能夠把遺留下的氣味沖刷掉。
  但魔劍鄭敖並沒有這種能為,不過是嗅覺比普通人靈敏一些。同時以黑道能手的資格,剛才早就發現上官蘭的逃蹤,如今忽然失去影跡,故此疑心可能在附近,不知不覺便運用嗅覺聞一下。可巧這時上官蘭在他下風,因此鄭敖無法嗅到。跳上樹頂瞧瞧,又下來四處張望。
  上官蘭勉強壓住慌亂的情緒,屏息靜氣地瞪著他的動靜。但見鄭敖越轉越近,搜索圈已移過來。這時鄭敖也斷定那個少婦多半會匿在附近,但他仍不十分介意。猛可聽到一聲嬌叱,聲才入耳,劍風已掃到腿上。
  原來上官蘭冷不防衝出來,給他一劍。魔劍鄭敖冷哼一聲,旋風般轉開數尺。要知鄭敖練有兩心魔功,他只用上一半心思,便等如別人全神貫注。故此早先他看起來隨隨便便,其實並非如此,所以他才能一下子躲過這暗襲而來的一劍。
  上官蘭劍出了手,雖然不中,但已有拚命之心,因此比起初鬥惡樵夫金穆和第二次斗鄭敖,都顯得大不相同。但見她劍氣如虹,似影隨形般跟將上來,劍招連續發出,凌厲無比。鄭敖連話也來不及說,趕緊飛出短劍,兜回來攻敵人後背。轉眼打做一起,激烈異常。
  上官蘭連換了四五派的劍招,都迫不上前半步,反而因敵人兩支短劍一前一後夾攻,漸有甩開之勢。當下暗吸一口真氣,倏地施展看家本領玄陰十三劍。她學的初步功夫是朱玲所授,同時這一套玄陰十三劍雖說只有十一式,最後兩招仍然不會。但這十一式仍然能夠連貫變化,學起來不像其他劍式,都僅有數招便中斷。是以她練得特別純熟。這一施展開來,源源不絕,殺得魔劍鄭敖遍體是汗,招架維艱。
  鄭敖當年見過朱玲使這路劍法,但因她所識極雜,便想不到她們乃是一路。反而因記起朱玲,忽然又對這個美麗的小婦人不悅起來。右手掣出白虹劍,努力反攻。
  一盞茶工夫,已打了五十多招,上官蘭這趟劍法越發使得出威力。大凡練武之士,如不真正經過戰陣,絕難進步至精微之境,自家再恆心苦練,也不過如紙上談兵。
  鄭敖攻她不進,大為焦躁,猛見對方的劍化成一道虹光,環繞自己轉圈。這一劍精彩絕倫,同時劍上還發出絲絲之聲。鄭敖手中白虹劍一歪,投入敵人劍環中,兩柄飛劍也失去準頭。錚地微響,兩劍相交,白虹劍脫手欲飛。鄭敖嘿一聲,不管頭上兩柄飛劍,右掌出處,一股掌力潛撞出去。
  這時上官蘭正因自己無意中的進步,居然能夠像朱玲一般,在劍上發出真磁引力而狂喜。敵人掌力潛襲而至,竟未發覺。立刻如被千斤重錘當胸一擊,五腑六髒俱為之翻騰欲裂。慘叫一聲,長劍脫手墜地。
  鄭敖忽然一愣,直到如今他真個把這美麗少婦看走了眼,他才後悔起來。上官蘭疾然奔投入黑暗中,他也不曾發覺。他癡癡想道:「我為什麼要擊傷她。我與她從不相識,無冤無仇……」轉念又想道:「她的劍法真高,尤其是使出朱玲同樣的劍法,居然生出磁力。我若不傷她,便得傷在她劍下……」這麼一想,登時又心安起來,同時記起朱玲,便因上官蘭與石軒中相好之故,替朱玲忿忿不平起來。當下又展動輕功,再次追蹤上官蘭。
  這時上官蘭已奔入城中,街上一片黑暗寂靜,無法從容安身。她喘息四顧,胸口疼痛得要命。但因怕魔劍鄭敖追到,只好苦苦忍住,過了一會兒,穿過那邊橫街對面有條寬巷,她也不知是什麼地方,直走進巷子裡。巷子裡有個大宅,圍牆不高,從外面也能瞧見裡面樹木婆娑。
  上官蘭想道:「那兒想必是大宅人家的花園,我且藏在裡頭,調元運息,挨到天明再算。」想畢忍住疼痛,跳入牆內。裡面果然是座大花園,樹木扶疏,花卉無數。假山水池,處處皆是。走到園心,只見左面有座精舍,孤獨築在樹蔭中。這時尚有燈光,想是捨中人尚未就寢。右邊緊鄰著宅院。另有一間屋子,看來似是主人家堆放雜物之類的房子。
  她決定躲到那屋子裡。首先回顧四面,忽見人影一閃,打來路奔來一上官蘭大吃一驚,趕快隱到黑暗中。只見那人身形倏左倏右,一路搜索過來。這時她已瞧出來人乃是魔劍鄭敖,駭得芳心鹿撞,六神無主。
  眨眼間鄭敖從她前面走過,先繞著那座精舍走了一匝。之後,便向她的左邊搜索。
  上官蘭胸口仍疼痛不堪,在這緊要關頭,忽然喉嚨口十分奇癢,非咳不可。這一急非同小可。只因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她縱然弄出一點細微聲息,也難保對頭不發覺,何況咳嗽一聲,焉有不暴露之理。這刻只可拚命忍住,是以狼狽之極。
  眼看鄭敖已搜至那邊屋子,她想道:「這人來勢絕快,而且毫不猶疑,一定是瞧見我投入此園中。若果他在那邊搜不出什麼,必定滿園細搜。我必須趁這時躲到那精舍中,這樣他便萬萬想不到了。」於是她強提一口真氣,疾奔向那座精舍。
  捨中的燈光,乃是從向北的一間上房中透射出來。她飄身入院內時,自覺真氣運轉已濁,因此腳下不免弄出些微聲響。她站在院子中瞧瞧左右兩邊的偏房俱都黑沉沉,不知其內是否睡有下人。當下咬著牙齒,忍住疼痛,悄悄走近那北上房的窗下。找個隙洞,瞇著眼睛往內面窺看。
  只見房中陳設得十分樸雅,靠窗的書案上燈光明亮,還擺著一本攤開的線裝書。裡面還有暗間,不知睡得有人與否。她再次提口真氣,壓住胸口傷勢,然後側耳而聽。一聽之下,不禁微露喜色,原來暗間雖看不見,卻聽得出沒有呼吸之聲。須知上官蘭經過訓練的聽覺,縱然暗間有人睡著,呼吸之聲十分低微,但仍逃不過她的雙耳。於是她掀起簾子,閃身入內。腳步不停,直闖向暗間。
  剛剛走到暗間門口,忽聽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噫之聲。上官蘭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她已察看過此房沒人。若果有人跟著進來,她焉會不發覺?除非像魔劍鄭敖那等身手,才可能瞞過她耳目。她只因一驚,情緒劇蕩,竟然壓制不住胸中傷勢,大咳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這時只可扶著門框,動也不動,若果妄動,必定會暈倒地上;
  那後面的人並無任何動作。上官蘭極力爭取時間,暗運真氣,仗著精妙內功,居然又把傷勢壓住,暗自運力佈滿四肢,心中暗道:「只要那人想對我無禮,我便先一步自殺。」想到這裡,驀然回身。燈光煌煌,照得整個房間光亮異常,只見一個少年,愣愣地站在簾子旁邊。
  這少年給她第一眼的印象,便是十分淳樸正直。那方正的臉龐,挺直的鼻子,神采奕奕的眼睛,都流露出一種正派的味道。那少年的眼光從她面上移到地下,那兒有她吐出來的鮮血,然後又移回她的臉上,仍然愕住而不說話。
  上官蘭面對著這個少年,反倒稍稍放心。在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生像能夠相信這少年,絕不怕他會對自己不利似的。這種情緒如何產生,她可就不知道了。她低聲道:「請你容許我暫時躲一躲吧,外面有個惡人要找我……」
  她的聲音和表情都顯得那麼可憐可愛,那少年顯然被她感動,露出憫惻之容,也悄聲道:「小娘子放心好了,我不會傷害你的。」她舒了一口大氣,輕輕道謝一聲,側耳細聽外面的響動。那少年又道:「小娘子你受傷不輕,何不坐著省力?」
  原來她這時還梳著髻首,看來似是二十出頭的小媳婦,故此那少年不叫她做姑娘。
  這時她覺得胸口十分疼痛,五臟翻騰,登時面色變得異常蒼白,身形也搖搖不穩。
  少年情急地問道:「你……你怎麼啦?」
  上官蘭又咳了一口血出來,這口血說明她並不是假裝,那少年一邁步,已到了她面前,伸出健壯的手抓住她的臂膀。他的動作完成之後,隨著身形而來的風力方自撲到,可想而知這少年身形之快,無以倫比。
  上官蘭這時已沒有餘力觀察到這一點,只知這少年也非等閒之輩。她向迫近到面前的少年苦笑一下,道:「我就是被那追趕來的惡人打傷的,他叫做魔劍鄭敖。」
  「原來是這廝。」少年的濃眉斜斜軒飛,眼中射出威光。饒是他氣度威猛,但他的相貌仍然叫人感到淳樸可親。
  忽聽外面遠處有人說話,兩人登時凝神而聽。只聽一個冷森森的聲音道:「任你逃到天涯海角,總有再碰上的時候。大爺今晚如不取你狗命,誓不為人。」這個嗓音正是那魔劍鄭敖,只嚇得上官蘭渾身一抖,胸口驟痛。雙腳一軟,倒在少年懷中,
  那少年雙臂一攏,把她抱住,悄悄道:「他是不是對你說呢……」說著又側耳而聽。
  外面又傳來數聲叮叮金鐵響聲,跟著一聲慘叫聲,劃破了黑夜岑寂。
  那少年勃然大怒,道:「鄭敖在此園中隨便殺人,我非找他不可,順便替你解決問題。」
  上官蘭大吃一驚,十隻纖纖玉指,抓住他的臂膀,悄悄道:「你……你可別出去,那廝武功太高明啦……」那少年不在乎地微笑一下,倏然把她抱起來,走進暗間。上官蘭這時又咳出一口血來,跟著咳嗽不住。
  那少年把她放在床上,他胸前血痕斑斑,但這時已無暇顧及,急急忙忙,取出一粒丹藥,送入她的嘴中。這粒丹藥清香撲鼻,入口即化。隨著唾誕流入腹中,登時生出一股熱氣,走遍五腑六髒,使她覺得舒適異常。他低聲道:「小娘子你躺躺,我去去便來。」
  「啊,不……」她哀求似地道:「你別出去,我已親眼看見兩個人死在他手中……」
  那少年似乎被她哀求的容色弄得進退失措,但他身為俠義之士,絕不能任由強人橫行。同時這上官蘭美貌可憐,看來純潔可愛,絕不似是壞人,卻也傷在他掌下。因此他已認定那鄭敖乃是兇惡之輩,非懲治一番不可。然而不知怎地,他又覺得不好意思違逆這位美艷少婦的好意,因此顯得有點兒進退失措。
  猛聽窗上傳來彈指之聲,跟著鄭敖的聲音道:「我可以進來麼?」
  上官蘭打個寒噤。少年看在眼中,登時怒火填膺,怒聲道:「鄭敖你別猖狂,我史思溫今晚要懲戒你一次,好叫妄開殺戒者知所警惕。」
  外面的魔劍鄭敖一聽可就火了。要知他魔劍鄭敖的名聲,近七八年來,南七省舉凡練武之人,誰不知曉。這史思溫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居然敢矜誇大言。而且說得十分鄭重,絕不是信口胡吹的味道,這叫他如何不火?是以他忍不住嘿嘿冷笑道:「小孩子,這大話可亂冒不得呢!」
  史思溫在床頭摘下一支長劍,斜插背上,一閃身到了窗邊,左掌一推。那扇窗戶吱一聲,悠悠蕩起。史思溫動作甚快,右掌呼地劈出一股掌力,跟著身形一晃,已出了窗戶。
  鄭敖已退開丈許,見這少年身手不俗,便再冷笑一聲,道:「到這邊來。」史思溫人雖年輕,但處事卻顯得沉穩老練,先不慌忙追撲,反而立定腳跟,打量前面的魔劍鄭敖。
  鄭龍冷笑道:「孩子不是要懲治鄭某麼?怎的不上來了,莫非是膽怯麼?」
  史思溫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此生還未識得膽怯的滋味。」他頓一下,面罩寒霜,嚴厲地道:「你黑夜殺人,替此處主人惹禍,這算是什麼英雄行徑?那被殺之人,可是本宅的?」
  魔劍鄭敖見這少年一股凜然神態,一時說不出無理之言,答道:「我輩辦事,絕對不會貽禍無辜。姓史的你放心好了,同時那廝也非本宅之人。」
  史思溫點頭道:「這樣才稱得上是黑道中一流人物。走,咱們到外面去,別驚動了無辜良民。」原來這時史思溫已確定鄭敖並無幫手,同時見他氣度甚大,諒他也不肯做出鬼祟暗算之事。
  鄭敖喝聲好字,飛身而起,飛過院牆。腳尖方一探地,只見側面入影一閃,那史思溫也自落地。身法之快,分明是一代高人夾磨出來的後起高手,登時心存警惕。一面奔馳而去,一面思忖下手之計。轉瞬間從花園另一邊翻出去,敢情此宅靠近城郊,故此僅僅走出大半里,已荒僻無人。
  鄭敖身形忽住,側顧道:「這裡可以動手了吧?」
  史思溫嗯一聲,也站定身形,宛如淵亭嶽峙,風度佳甚。
  鄭敖自思道:「若是早幾年遇到這廝,只怕我會折節結交,這廝的確是個人材。」
  「鄭敖你雖稍覺濫殺,但近三數年尚少聽聞惡跡,我史思溫今晚只要教你知道一點,便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若自恃武功,繼續積下惡孽,定然不得善終。」
  魔劍鄭敵聽他煞有介事的一番理論,不覺又氣又怒,同時也覺得甚是滑稽。自個兒搖首歎息一聲,道:「孩子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雖然武功不俗,但自信就足以管天下閒事了麼?你是何人門下?」
  史思溫凜然道:「我當然有此副高,但明知不敵,可是仁義之事,亦唯恐落人之後,生命豈堪愛惜。」
  魔劍鄭敖啞口無言,歇了一下,道:「你還沒回答我關於你的師承來歷呢!」
  史思溫平靜地道:「我怕說出來,你要聞風而遁,還是等比完武功之後,再告訴你。」
  「好哇!」鄭敖大叫起來:「我鄭敖縱橫江湖多年,說良心話,還未曾碰見過像小子你這麼驕狂自大的人,小子你亮兵刃吧。」原來史思溫此人外貌淳樸沉穩,十分老實的樣子,但其實聰穎無比,心思靈活。他只須幾句話,便屢次把魔劍鄭敖激得暴跳如雷。光是在武家講究的對敵時要寧神靜氣方面,已佔了先著。他應聲撤劍,嗆的一聲,一道淡青光華在黑暗中打個閃。緩緩道:「我此劍可不是寶劍,鄭敖你大可放心。」
  鄭敖剛將白虹劍出鞘,聞言又是一氣。但他也是個老江湖,絕不肯受激收起寶劍。只冷冷笑一聲,道:「孩子不要多言,發招吧。」
  史思溫應聲好,腳踏天罡方位,長劍斜舉,直指鄭敖面目之間。劍光乍閃,竟然一縷劍風,直射眉心。鄭敖喝一聲:「好劍法。」一閃身,白虹劍撤出一片白光,使出冰江無波之式,反攻敵人。只見史思溫不慌不忙,塌腰旋身。腳下一動,已搶到絕好方位,長劍沉處,直取下盤。
  魔劍鄭敖一生練劍,當然盡知天下各種劍法來歷。這刻已明白此人劍法出處,疾忙施展出兩手三刻絕技,白虹劍封蔽招架,左手兩柄短劍卻分道從敵後進裝。霎時間滿空白光裹住一道淡青虹影,劇鬥起來。
  纏鬥多時,天邊已露曙光,那史思溫連續使了兩趟這套劍法,共是一百招。此時內力漸弱,劍招威力便減。鄭敖有分心之術,因此能夠發言,只聽他譏聲道:「崆峒派五十手大周天神劍,還不能稱霸天下呢,喂,小子你師父是誰?難道是石軒中麼?」
  史思溫已處劣勢,便不作聲,奮力封架。鄭敖又冷嘲道:「再打一百招,你的小命可就玩完啦!」一面說著,一面加重壓力,以便俟隙攻入。
  史思溫微覺氣促,已知敵人太強,爭勝之心油然而生,忽地舌綻春雷,聲震四野,喝聲中,長劍往身後一揮,迭連架開兩支短劍。這時前面門戶大開,鄭敖大喜,急忖道:「我這一劍刺入,縱然對方左手有出奇功夫,也得計我的寶劍削斷手指。」更不遲疑,白虹劍銀光如練,分心搠入。
  史思溫毫無懼色,等到劍上寒氣襲胸,驀然左手彈出一指。錚的一聲長鳴,鄭敖手中劍如破萬斤大錘橫擊一下,但覺直欲脫手飛去。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旋身卸力,再運全身內力,硬生生抓緊白虹劍。同時之間,他尚能分心兼顧。左手一動,兩道白光在空中連連掣動。一前一後,夾擊對方,果然阻擋住敵人追擊之勢。
  史思溫冷笑一聲,這聲音鑽入鄭敖耳中,真比戳他一劍還要難受。他陡然躍開尋丈,喝道:「你果真是石軒中的傳人,這達摩三式,已足證明,我且問你,石軒中可在此地?」
  原來石軒中當年武功尚未十分精進之前,曾經和天下第一劍家的碧螺島主於叔初動過手,那時他被於叔初以竹枝作劍,分心刺入。石軒中便曾用達摩連環三式中的第一招「彈指乾坤」,一指彈開他的竹劍,逃入山中。那時節連號稱天下第一的大劍家於叔初,也不知他這一招叫什麼名堂,從後石軒中孤劍戰鬼母,他師父所傳的五十手大周天神劍,因極耗損真氣內力,當時石軒中功力尚自有限,又沒有寶劍助陣,是以抵擋不住鬼母的黑鳩杖。十招之後,全仗這達摩連環三式,支持到第十九招。這一場惡鬥證明是鬼母須在二十招內贏他,而鬼母自知剩下一招,絕不能破他這三手劍法。於是拼著大耗真元,也施展出絕世奇功期門幽風,硬把石軒中刮下萬丈懸崖。
  那鬼母號稱為武林中第一位高手,唯有她識得這三手劍法,乃是少林寺失傳了百年的達摩劍法。自此以後,天下無不知曉石軒中有這三手天下無敵的劍法。
  魔劍鄭敖雖未見過石軒中,但他本身是個有名劍家,當然打聽出石軒中的五十手大周天神劍和達摩連環三式,大概是什麼樣子。此刻能道破史思溫劍法來歷,自不足怪。
  史思溫道:「我師父他老人家不在此地。」語氣中顯得甚是恭敬師父,是以一提及師父,便鄭重回答。
  鄭敖冷哼一聲,道:「那麼擒住你也是一樣。」
  史思溫仰天長笑,道:「你說話算不算數?」
  鄭敖怒道:「我可不是受激,但我可以告訴你,若我掏不得你,日後碰上石軒中,我絕對不能跟他動手。」原來鄭敖自知功力比對方強勝一籌,久戰之後,相信可以尋到破綻,擊敗對方,是以他並非亂冒大氣。
  史思溫頷首道:「你根本不配和我師父動手,這回我得叫你死心塌地。」
  鄭敖一面調元運息,氣納丹田,一面道:「憑你那三手劍法,用久了也會疏忽的。」他說乃是真話,他也不須隱瞞。
  「你真老實,我也得叫你高興一下,待會兒我絕不用這三手劍法,那樣你定必心服口服。」
  鄭敖哇地怪叫一聲,道:「你如不用那三手劍法,我還擒不住你,此生此世,絕不和石軒中動手。誰在我面前罵你師父,我就殺死他。直到我能把你擒住,這個諾言才算解除。」
  史思溫肅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鄭敖你別信口胡吹。」
  鄭敖把手中白虹劍一抖,力透劍尖,顫出十餘點劍尖出來。口中斬釘截鐵地道:「鄭某人向來說一句算一句。」
  史思溫深深吸一口氣,抱劍為禮,道:「鄭老師請。」
  他這麼一鄭重其事,反而把鄭敖激得怒氣衝天。只因對方分明自認必贏,故此預為師尊稱謝之意。當下挺劍上前,採取攻勢,一上手連發三招,第一招「雪峰躍毯」,第二招「瞽人捫竽」,第三招「雁沖殘雪」。這三招全是萬里飛虹尉遲跋一生心血創出的十大毒招之內,只見劍光飛灑有如水銀瀉地,得隙即鑽,凌厲得無以復加。
  卻聽少年史思溫沉聲喝道:「好劍法。」隨著語聲,也自挽劍起舞。銀雨暴射中,浮起一道淡青劍氣,不徐不疾,從容盤旋。魔劍鄭敖三招出後,師老無功,不由得大為凜駭。他幾乎可以道破對方這一招的名堂,但他最大惑不解的,便是對方劍招無一算得上奇絕兩字,偏又足夠遏阻自己的攻勢。
  這鄭敖可不是愛大驚小怪,須知他的劍法學自萬里飛虹尉遲跋,奇拖絕倫,有如波譎雲詭,無可捉摸。當年碧螺島主於叔初與之惡戰三晝夜,也得奇招盡出,才能與尉遲跋打成平手。最後終以功力勝了半招。如今這史思溫出招平常,卻履險如夷,進退自如。焉能叫他不驚。
  片刻間劍光更盛,鄭敖可是連兩柄短劍都使出來了,不知不覺已鬥了二十招。鄭敖銳氣漸挫,苦苦思索破敵之計。現在他已看出對方的劍法,神妙無方。乍看時全都是平凡的招數,但打到現在,那史思溫的劍招者是蘊藏不盡,從不使盡一招。因此事實上前半招雖似平淡無奇,但其實下半招將變成什麼,他可沒有辦法猜測得到。
  試想以他們這等功力的劍家動手,直是電飛星轉,其快無比。如若不能測知對方下一招如何出手,哪裡還有取勝之理。但有一點鄭敖尚可以引為自慰的,便是史思溫此時神色異常莊嚴,生似已出全力的模樣。鄭敖本來的意思,便是以內力取勝。目下史思溫劍法雖然出奇,但顯然也是須出全力,因此他一定還有空隙可乘。
  史思溫全副心神馭劍禦敵,由開始時起,總是那麼誠敬不懈。這正是正宗劍法最主要的原則,所謂不誠無物、夙夜敬止。同時劍法不偏不激,永守常道。配合起城敬之心,威力之大,天下莫敵。鄭敖劍法雖然奇詭蓋世,但終入偏道,自不能勝得史思溫這一套正宗劍法。
  又是五十招過去,魔劍鄭敖厲嘯一聲,身形忽定。只見他劍勢稍慢,然後運足十成功力,連施五招絕招。每一劍都罩攻對方數處穴道,但主要還是針對著對方手中的長劍。
  叮叮叮一連三響過處,他每一劍都點在對方劍身上。但說也奇怪,他內家功力分明比史思溫高出一籌。可是點在對方劍身上,卻感到敵劍其重如山,根本紋風不動。生像對方的劍已與天地合為一體,已非人力所能破毀。
  鄭敖又厲嘯一聲,倏然倒縱開丈許。定睛看時,晨光朦朧中,那史思溫捧劍直立,面容莊嚴無比,竟無絲毫鬆懈或不耐之色。他一頓腳,暗自歎道:「罷了,這廝的劍法,已窺天人之境,我功力雖高一籌,卻難逞兇毒。這樣打下去,再鬥一千招,仍是無濟於事。咳,想不到我鄭敖苦練數年之後,剛一出山,便又遭此挫折。我如今不走,更待何時,難道還能賴著丟臉麼?」
  史思溫仍然一言不發,看他還有什麼詭謀。只因他心神專注,誠敬無比。故此這刻雖然已捧劍不動,但戰意未收,劍上仍然不時閃出寒芒,一如舞動之時的光景。
  「鄭某可要走了,姓史的寄語石軒中,我鄭某終有一日,要在劍上與他爭雄。」
  史思溫輕輕啊了一聲,劍上寒光陡然收斂,他道:「鄭敖你得遵守諾言。」
  鄭敖溫聲道:「我鄭某頂天立地,說話豈能不算數。你回去見到那妞兒,可轉告她說,我鄭某無意傷她。但是她的劍法激怒了我,同時形勢也迫得我出手。她腹間的外陵穴被我以小指點傷,此穴屬足陽明經,七日之後,方現紅腫痕跡。但到發覺時,雖是大天帝神仙,也無法挽救。如今我先告訴你,你是石軒中傳人,當然曉得如何施救。這可算不得我陰毒了。」
  史思溫為之微愣,只因點穴之道,千頭萬緒,武林中手法繁瑣,縱使是一代高人,也難盡識解救之方。但說句良心話,這鄭敖真算得上是個光明磊落的黑道豪傑。
  「承你事先見告,史某先代她道謝。」
  鄭敖面色陰沉,哼了一聲,轉身欲走。史思溫陡然想起一事,立刻宏聲喝道:「鄭敖你且慢走——」
  鄭敵霍地轉身,目光如電,掃射在史思溫面上,冷冷道:「姓史的你若口不擇言,別怪我鄭敵手段毒辣。」
  史思溫也沉下臉,硬繃繃道:「我還要知道一事,便是那個在園中被殺之人是推?」
  「干你什麼屁事?」鄭敖洶洶地說,身形也迫前一步。
  「怎麼不干我的事?異日地面上此案發作,宅主人焉能應付?」
  鄭敵一聽有理,登時頗驚這少年心思繽密。於是氣也平了,道:「那廝是淫賊粉燕子燕亮,你以為他可該死?」
  史思溫肅容道歉,道:「原來你是為世除害,史某失敬了。」
  魔劍鄭敵一跺腳,飄然自去。史思溫仁立了片刻,回身歸去,半路上忽然想道:「鄭敖既是誅殺淫賦,何以又與那姑娘李連?難道她竟和那淫賊有關?」想到這裡,心中立刻不自在起來,眼前浮起那姑娘的明眸皓齒。這個美麗的臉龐是這麼純潔可愛,他確實不願意把她聯想到粉燕子燕亮。然而他又豈能詐作不知,哄騙自己?因此這位少年俠士,一直到跳入精舍內時,心中仍舊猶猶豫豫,萬分不安。
  上官蘭睡在床上,她自服了史思溫的靈丹之後,便覺得舒服得多。於是只有兩個念頭困擾著她。一是史思溫出去和鄭敖比劍,不知安危如何?她已認定鄭敖是個凶毒的人,武功又甚為高強,以史思溫這麼年輕,縱然身手高強,總難贏得過著名的魔劍鄭敖。第二個憂念是自己離開方家莊已經甚久,玲姑姑不知已救出宮大叔沒有?她曾見方家在那面大火燭天,故此推測宮大叔一定已經脫險,然後放火燒莊。
  但正因此故,她更為擔憂。萬一玲姑姑他們兩人找尋自己不著,以為是已經遭了敵人毒手,或者以為自己已離開方家莊,於是也離莊尋訪。這一錯過,天涯海角,不知何處才能相逢?當然她可以返回括蒼山仙音峰上等候,這個想法雖沒有什麼理由,但她卻以為一定會這樣。那麼日後只見到宮大叔,她一個人能陪宮大叔住在仙音峰上麼?
  上官蘭越想越覺得憂慮,不由得坐起身來,忖道:「我無論如何,也得支持著出去瞧瞧。現天色已亮,那位快士既未回來,玲姑姑他們也不會久等……」驀見人影一閃,史思溫已站在床前。上官蘭這一喜出乎意料之外,跳下床摟住他的臂膀,欣喜無限地道:「你……你贏了鄭敖麼?」
  要知上官蘭年紀已不過十八九歲,感情豐富而坦率,這一動作純然出於自然。
  史思溫心有疑念,反而眉頭一皺,躲開一點,但眼光猛一觸及她笑容綻開的臉上,卻又愣住,任得她抱住自己的臂膀。他對自己道:「她如是邪惡之輩,絕對不能有這麼純潔美麗的笑容啊……」可是心中總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卻不好意思詰問她。頷首道:「是的,那廝跑了。大嫂你傷勢甚重,不要妄動,且坐在床上,我把經過告訴你。」
  上官蘭欣慰地時一口氣,退回床沿坐下。一雙美眸,凝視著淳樸方正的少年俠士。
  「鄭敖並不是輸了,不過他因為誇下狂言,說過一定要活擒我,我便全力防守。便自動收劍走了。」
  上官蘭欽佩地道:「那樣你的本領已經夠大了,我用盡全力,還被他打傷了。」
  史思溫忖道:「我師父武功天下第一,我已學得七成,你如何可和我相比?」口中卻道:「那廝的本領的確高強,真打起來我便不成了。大嫂你貴姓呀?」
  上官蘭遲疑一下,真想把自己並非有夫之婦的內情揭穿。後來回心一想,玲姑姑昔年和武林中正派人物,都多半結有仇隙,若然這史思溫正好和玲姑姑有仇,豈不糟糕?便道:「我復勝上官,名蘭。外子姓石名靈,此次出門,是與外子到衡山縣探親……」
  史思溫哦一聲,道:「石大嫂既然精通武藝,那麼貴親家中當然也不會對武功之道外行。歇一會兒在下立刻把你送到衡山縣去,你的傷勢得好好醫治才成。尤其是據那鄭敖臨走時說,你已被他點傷了外陵穴,七日之後,才現出紅腫。到那時便已不能挽救,大嫂你可得早想辦法。」
  上官蘭大吃一驚,方自尋思。只聽史思溫又道:「鄭敖還請我轉告你,他並非有心打傷你,只因當時你的劍法激怒了他,同時時機凶危,他非用重手不可,你用的是什麼劍法,竟會激怒他。可以告訴在下麼?」
  她一聽可就奇了,事實上縱然朱玲在此,也不會想到鄭敖的怒氣來得這麼曲折,竟然是因她之故,恨那石軒中另有女人。當時因上官蘭使出朱玲的玄陰十三式,鄭敖見想起朱玲,怒火便生。同時上官蘭使出第十一式「長虹吐焰」,迫得他猛施毒手。
  她訥訥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懂得的劍法很多,不知是哪一套惹怒了他?」
  史思溫微怒道:「你不肯說實話,我也不要知道。」心裡一不高興,面上便露了出來。上官蘭發覺了,只好輕輕歎口氣,因為事實上她的確無可奉告。史思溫聽見她的歎氣聲,也瞧見了她那種無可奈何的可憐模樣,不知怎的,心頭一軟。便笑一笑,道:「你可覺得好些?我們馬上便得趕路啦!」
  上官蘭皺起眉頭,道:「我的武藝是我一個表哥從小教我的,外子對於這件事十分不高興,因此我早已和表哥斷絕音訊。現在他不知在什麼地方,衡山縣那裡沒有一個人懂得武功。我到那兒去如何是好呢?」現在她迫不得已一直要把謊言繼續下去了。幸而昨晚上朱玲曾經用這些話瞞騙過惡樵夫金穆和陳雷,如今她信手拈來,正好合用。
  史思溫道:「尊夫不是與你一道出來的麼,現在他在何處?」
  上官蘭歇了一下,才道:「我們昨晚來到湘潭附近,忽然一個姓陳名雷的人,上來和我們搭話,他說那方家莊的任主平生最是喜客,文武全才,莊中房舍又多。極力邀我們去投宿,我們便去了。哪知方家莊竟是個賊穴。」
  史思溫微笑道:「那是玄陰教的一處重要分舵。」
  「啊,你也知道,我們進莊之後,便被任中機關埋伏困住,而且大家分散了。我正在著急,忽然被人在身後暗算,點住穴道。」
  「那人是魔劍鄭敖麼?」史思溫問,心裡卻在想道:「若果你答是他,那一定是鬼話連篇。鄭敖和玄陰教不和,江湖皆知,他怎會跑到人家重地內設的機關中。退一步說,縱使他這樣做了,但鄭敖為人何等驕傲,豈肯用背後暗算的手段。」
  上官蘭哪知史思溫想得這麼多?她瞧著少年的模樣,十分淳樸老實。認為一定能夠騙過他,因此侃侃而談。這時聽他一問,芳心忽然一震,忖道:「像他這麼一個正直老實的俠士,我不該瞞騙他啊……」於是真想把實情重新說出來。
  正在猶疑之時,史思溫又問道:「是不是那鄭敖呢?」上官蘭見他問得認真,打個冷戰,竟不敢告訴他自己剛才說的多半是謊話。「不是。」她道:「是那粉燕子燕亮……」
  史思溫瞪大眼睛,暗暗舒口氣,想道:「她終於提及那淫賊了,幸而是這種關聯。」剛剛說完,忽然又覺得自己這種態度大有變化,他何必因此而感到安慰?而且最糟的是他自家極力壓住疑惑她的念頭,為什麼他要這樣?
  「那燕亮把我抬到那邊一個破神廟中,誰知鄭敖就在裡面,便出來趕跑淫賊。那時方家莊的假莊主惡樵夫金穆趕到,被鄭敖殺死。」她戛然住口,史思溫閉嘴等她再說下去。因為鄭敖到底何故恨她,還把她打傷了?這原因她尚未說出來。半晌,兩人都沒說話。史思溫雖在下意識中極力拒絕往壞處想,但現在他不得不問了。「石大嫂,後來怎樣呢?」
  「這便是我和鄭敖碰上的經過,後來我們打起來。剛好一個人經過神廟,使得一手極高明的猿公劍法,自稱是飛猿羅章。他和鄭敖本來有仇,兩人打起來,我乘機跑了。半路上看見方家在火光燭天,正要繞路回去,鄭敖又追上來。我那時被他打傷,結果逃到這裡來。」
  史思溫哦了一聲,不由得滿腹疑雲。第一,他至今不知鄭敖為何要跟她打起來?按道理說,鄭敖既在採花淫賊魔爪之下救了她,怎會和她打起來?第二,上官蘭說她乘機逃走,何以不一直逃向方家莊,尋找丈夫下落?第三點可疑的,便是鄭敖既然能追上她,把她打傷,何以又讓她逃得出手?第四點最是可怕,那便是粉燕子燕亮死在此園中,而她也恰好來此園,世事果有這麼巧合的麼?
  史思溫簡直不敢再想下去,眼看著這位甜美純潔的美人,卻極可能和粉燕子燕亮有什麼交情,這真是太可怕的事了。怪不得師父石軒中不時會告誡自己說,看人絕不能單看外表,尤其是女人,更是絕大多數不能信任。以前他老是以為師父這些話,未免太過偏激了一點兒,但現在回味起來,的確含有至理。
  他決定再試她一下,便道:「好吧,那些糾紛都不管了。現在你的傷勢非同小可,七日之內,若不找個行家替你解穴,便無可挽救……」他的意思是要試試上官蘭,假如她為了療治傷勢,肯跟他去找尋高人求救,那麼她如何交待那失陷在方家莊中的丈夫?上官蘭聽出他口氣有點兒冷冰冰的味道,不由得秀眉微蹙,輕輕歎口氣。
  史思溫發覺了,問道:「石大嫂你可是歎氣麼?」
  她垂下頭顱,沒有回答。歇了一陣,她軟弱地道:「我想,你一定有點兒討厭我帶給你的麻煩。」
  史思溫愣道:「大嫂此言何意?在下正想設法帶你去找一位高人救治穴道傷勢。」
  「真的?」她猛地抬起頭,歡喜之情,流露無遺。她的確極願意被這個少年援助,同時地發覺得可以信賴他。
  史思溫豪氣地道:「當然是真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她感激地啊了一聲,凝視住他好一會兒,然後輕輕道:「謝謝你……」
  史思溫收拾一下衣物,把長劍佩上,然後道:「請你稍等一會兒,在下到前面跟爺爺說一聲,便可動身。」他看見她點頭,而且眼中露出羨慕之色,覺得甚是奇怪,便沒有問她,一徑走出精舍。
  出了精舍大門,史思溫心中便有些後悔,悔的是他怎會真個答允帶她到遠地求治,也不怕路途跋涉。然而既然答允了,又不能改口,只好一直往前面去。走到一座小花廳中,只見一個發須蟠白的老頭子,坐在一張躺椅上,後面一小丫鬟,正在替他捶背。
  那老人身量甚是雄偉,精神仍然相當旺盛。聽見史思溫故意放重的步聲,便睜開眼睛。見到是他,臉上便綻露出喜悅的笑容。史思溫行個禮,然後在躺椅前站定,恭敬地道:「崔爺爺,我這就要趕赴天柱峰烏木禪院,請血印老禪師幫個忙。」
  姓崔的老人靄然笑道:「你儘管去吧,但別耽誤太久。你不是說,石軒中那孩子近日會由南粵來此麼?」
  原來這位老人家乃是昔年與石軒中師父霞虛真人為方外至交好友,姓崔名偉,人稱火狐,一身火器。天下第一。當年只因對石軒中有所誤會,由鬼母手中取了石軒中的青冥寶劍。此劍乃是崆峒派鎮山之寶,途中被大內高手攔劫此劍,用詭計先騙取了他的火器,然後下手。後被尊為大內供奉的紅亭散人以紅花指毒功打傷。
  當時都以為他已死掉,誰知峨嵋三老碩果僅存的一位赤陽子老前輩,禪功深湛。因與他昔年在苗疆時結下一段淵源,便命天柱峰烏木彈院主持血印樣師趕去,將他救返天柱峰,為之施救,結果救活一命,但武功已全失。
  這已是六七年前的事,火狐崔偉傷勢痊癒之後,便下山隱居湘潭。因為他的侄兒已由苗疆遷到此地,人口稍增,他老人家住在這裡,上下都有個照應。火狐崔偉後來已明白石軒中冤枉,其實自己乃是被石軒中兩個不成器的師兄所騙,甚為震怒。只因自己武功全失,不能親自上崆峒替老友清理門戶,便日夕等候五軒中重整師門的消息。哪知一等多年,石軒中連影兒都不曾在江湖上出現,心中頗以為慮,乃命峨嵋派第一位高手陰無垢設法打探。
  這陰無垢乃是他義子的媳婦,奉命自然多方探聽。後來輾轉由石軒中義姊易靜處得知消息,傳語請他來見崔偉一面。石軒中一生恭謹,既知這位唯一的師門長輩如此關心,便立刻派弟子史思溫來湘潭謁見崔偉。
  史思溫來到湘潭,謁見火狐崔偉,稟說師父將於日內重入江湖。屆時第一件事,便是先來叩見老人家。火狐崔偉心中甚喜,因史思溫須在湘潭等候乃師,便將園中的一幢獨立精會撥給他居住。以便朝夕練功時,不受外人打擾。他們一老一少甚是投機,因此火狐崔偉日常閒談時,把自己一生經歷告知這個少年。由此史思溫才知峨嵋三老碩果僅存之一的赤陽子,至今猶居住在天柱峰烏木禪院。更知道方今烏木禪院的主持血印大師,已盡得赤陽子一身所學,兼具佛道家兩降魔功行。史思溫本人則其實沒有見過這兩位高人。
  且說史思溫稟告崔偉之後,崔偉生性粗豪,並不問他到天柱峰有何事情。想來石軒中教出的徒弟,無論人品武功都是上乘之材,絕不會替自己丟臉。此行多半與其師門有關,等他辦完事回來再聽也是一樣。當下道:「你早去早回,也許你一出門,你師父便來到了,記得帶上我的訊號彈,烏木彈院中都認得。」
  史思溫恭謹地應了,拜辭出來。回到精舍,便攜了上官蘭上路。
  他前腳一走,一個年約四旬左右的清秀中年人匆匆進來。這人正是崔偉的侄孫崔敏,當日因得到火狐崔偉傳授武功一十五年,又有峨嵋派高人加以指點,因此他也有一身武功。雖說不上是頂尖身手,但在一般武林人中,卻也算得上名手。目下在湖湘鏢局中任副總鏢師之職,尋常不大返家。
  崔敏一直走到火狐崔偉的院中,向老人見過禮之後,先說了幾句閒話,然後道:「爺爺,今天清晨時,我接到消息,說是玄陰教設在本城的巢穴被毀,據說教中兩名地位甚高的人已死。一是惡樵夫金穆,另一個是陳雷。」
  火狐崔偉雙目一睜,炯炯有光,大笑道:「這些魔惠子早就該有此報,你著急什麼?」
  「賅,要是別人弄的手腳,我管他作甚,但傳說是石軒中師叔所為,他一把大火,將方家莊都燒燬。我想石師叔事後必定會來咱家,但你老沒說,那就一定沒來,這樣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崔偉一怔,道:「是那孩子干的麼?他怎不見面?哎,思溫也匆匆出門去了,不知與此事有無關係?」原來火狐崔偉隱居此地,江湖人人皆知。而近數年崔偉多方打探石軒中下落,也是人人皆知。目下此事發生,適好人是石軒中,他是湘潭。玄陰教之人豈無線索,焉得不來崔家要人?
  火狐崔偉繼道:「你早一點兒回來,還趕得上告知思溫,便可叫他順便把血印大師請來,縱使鬼母親自來此,也沒幹系。」
  「爺爺,我可是聞訊便急馳回來,一路上未曾歇息過片刻呢。」
  兩人正在發愣,忽然一個少年匆匆進來,手中拿著一張拜帖。這少年乃是崔敏的獨生兒子崔智。他先把拜帖遞給老祖宗,然後才向兩人分別行禮。
  崔偉接帖看時,只見上款只寫著火狐崔偉的名號,但旁邊又加上崔敏名號,墨跡尚未乾透。分明是臨時得知崔敏趕回,便匆匆加上。具帖的人名是鄧牧謹拜四字,這四字一入老人和崔敏眼中,有如一個響雷,直是觸目心驚。
  崔智又稟道:「孫兒已將來客讓到廳中落座。」
  崔敏喃喃道:「他可是玄陰教外三堂香主之一啊,爺爺你看,這回糟了。」
  火狐崔偉哼一聲,道:「他也來得真快,怪不得玄陰教能夠稱雄天下。」
  老人慢慢起來,定一定神,忽地恢復昔年豪邁,揮手道:「走,咱們去瞻仰一下玄陰教的高手。」
  崔智一看情形不對,轉頭要走。崔敏喝道:「你上哪兒去?」
  「孩兒去把兵器帶上。」
  火狐崔偉粗聲笑道:「孩子別忙,咱們全家加起來,也擋不住人家十招。」
  崔敏也道:「你不須帶兵器了,鄧牧此來,多半不會動手。」
  三人齊往大廳走去,只見廳中坐著一人,身量偉岸,年紀雖大,但面色紅潤。兩鬢角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極足。這客人正是玄陰教外三堂香主中的雪山雕鄧牧,只見他坐得四平八穩,氣度不凡。
  崔偉一入廳中,首先宏聲道:「敢情真是鄧香主駕臨,寒舍何幸,增此光輝。」
  雪山雕鄧牧起立道:「崔兄盛譽滿江湖,鄧某不過是個邊地野夫,何足蒙此錯愛。」崔敏也上來見過,彼此落座。
  崔偉道:「老朽隱居此地,以渡殘生,未知鄧香主何事駕臨?」
  鄧牧面上一冷,盯住老人和崔敏,道:「明人不說暗話,鄧某此來,只請崔兄引見一人。」火狐崔偉道:「好說了,鄧香主有命,老朽自當遵命。」
  「鄧某意欲一見的,便是石軒中。」
  崔敏肅然起立道:「那香主請聽在下一言。關於香主此來,家叔祖及在下均已猜出來意。但實不相瞞,香主欲尋之人,並未來過寒舍。」鄧牧冷冷白他一眼,道:「尊駕剛剛返家,最好暫勿太過肯定。」
  火狐崔偉見鄧牧態度咄咄逼人,而且言下大有瞧不起崔敏之意,不由得怒火上升,朗聲道:「敝侄孫雖然不才,但也是如今湖湘鏢局的副總鏢頭,說話自然算數。」
  雪山雕鄧牧那把什麼鏢局放在眼中,冷澀地道:「湖湘鏢局的總鏢師於某人,見到本座,也得恭敬一些。」言中之意,不啻說總鏢師尚且如是,何況副總鏢師?事實上他的話也不是自誇,崔敏在江湖上能夠卑亢自如,全仗著是火狐名頭。那姓于的雖然位居總鏢頭,但靠山不夠硬,自然不敢驕矜。
  崔偉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憤然道:「那麼老朽不能替香主引見,香主如何對付老朽一家?」
  雪山雕鄧牧仰天打個哈哈,修然陰鷙地注視著侍立一旁的崔智,慢慢道:「那麼咱們往後瞧好了,鄧某告退。」說著,霍然起座。
  崔敏昔年飽遭憂患磨難,這時仍然沉得住氣。反而年少氣盛的崔智,聽他恐嚇之言,登時怒氣沖沖,踏前一步,厲聲道:「崔家可不是好欺負的。」
  鄧牧點頭道:「孩子你說得不錯,我也知你們崔家不易欺負。」
  崔智一聽為之愣住,原來他打算人家一搭腔,必無好言,於是他便可以揮拳相向。哪知人家答話大出意料之外,他沒有什麼閱歷,一時竟因之而愕住。
  須知這雪山雕鄧牧乎日殺人不眨眼,原本是關外的大魔頭。後來投效玄陰教,為鬼母出力。如今他之不貿然出手,其中大有緣故。昔年他和隴外雙魔,即是如今同列外三堂香主的九指神魔褚莫邪、冷面魔僧車丕等一共三人,一同在大內效力。石軒中僅著孤劍,縱橫宮禁,所向無敵,這一役天下為之震動。雪山雕鄧牧雖不在場,但他比外間人仍然要知悉得詳細一點,因此他的確惹不起石奸中。否則以玄陰教之驕橫狂妄,他哪會弄張拜帖來這麼一套。
  在他此行的意思,乃是想見到石軒中,盡量設法和石軒中約定,最好能約他上碧雞山。只因天下之大,恐怕除了鬼母以外,無人制得住石軒中。這樣一約定好,他玄陰教別處的分舵便不致遭受損失。現在他主要目的還是在於設法見到石軒中,至於崔家這幾個人,日後絕逃不出玄陰教毒手。
  當下鄧牧冷冷道:「三日後本座再來拜訪崔兄,那時候……」他轉眼盯了崔智一眼:「那時候孩子你有什麼話,慢慢再告訴本座。」
  火狐崔偉氣得直吹鬍子,大聲道:「若不是石軒中的徒弟剛走,我老頭子就命他立刻找石軒中來。我老朽要瞧瞧香主的威風畢竟如何。」
  「哦?」雪山雕鄧牧霍地轉身,凝瞥火狐一眼,道:「他徒弟叫什麼名字?此刻上哪兒去?」
  崔偉自知失言,但在這情形之下,也不能替石軒中丟人,也自大聲道:「他姓史,名思溫。剛剛出發到天柱峰去,香主你如能把他截回來,老朽當即命他去找他師父出面。」
  鄧牧冷冷道:「鄧某三日後此時,再來拜晤。」
  那魔頭雪山雕鄧牧說完話後,逕自離開崔宅。剩下崔家祖孫三人,面面相覷。
  火狐崔偉忿忿道:「我老頭子苦不是武功全失,早就要教這魔崽子好看。」
  其實他不免誇大一些,當年崔偉雖然也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如果是論及武功,他一定比不上雪山雕鄧牧。不過他的火器天下第一,故此縱然以雪山雕鄧牧的身手,卻也得忌地三分。
  崔敏怕老人家怒氣傷身,雖然心中也是十分恐懼,但這時卻故作鎮靜,道:「爺爺你老人家何鬚髮火,石師叔既然向玄陰教下手,事先必定已有佈置。相信正因此故,才不來咱家。」
  崔智年少氣盛,雖然沒有說話,心裡卻氣得要死。他認為假如不是兩個老的怕事,早先就該命他與來人鬥上一場。管他什麼玄陰教外三堂香主,難道還強得過他崔家絕藝?(這裡順帶敘明一筆,便是火狐崔偉當日在天柱峰烏木樣院被救之後,便在佛祖之前,聲明日後永不再動火器。而且寧可秘技失傳,也不接與任何人。故此崔智並不曾學到這門絕藝。)以他的經驗,等閒一二十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還禁不住他一下了,這叫他如何不自以為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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