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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雌雄莫辨女兒芳心


  鍾荃冷眼一瞥,不由得心中生出不平之念,忖道:「早先全是戰戰兢兢的模樣,如今事不關己,立刻便變成且瞧別人死活的態度,哼,這些人哪
  心中憤慨未畢,忽地掉頭去瞧那位白衣秀才只見他正好溜目過來,四目一觸,但覺他的眼睛清澈異常,隱隱帶出冰冷的味道。
  鍾荃不知怎的,像是察覺到有白衣秀才,正在注視自己的動態,即是看他有什麼舉措,來解決這場糾紛。
  『哦並沒有這個責任呀!」鍾荃自慰地想:「像有功名的秀才,應該挺身說句話才對麼,淨是等我幹嗎?」
  忽然聽到後座的老人含糊地低聲道:「別哭,乖乖別哭,也別做聲……」蒼老的聲音,掩飾不住心中惶驚恐懼之情。
  陳公子嘻嘻地走過來,怒聲道:「乾脆全都鎖起來,逐個兒鞭打。」
  鍾荃心中一陣激動,一方面是極為憐憫那一老一少的可憐遭遇,一方面卻似是忍不住那白衣秀才的挑戰。
  再不猶疑,霍地站起身軀,大聲道:「是我扔的骨頭。」
  全樓立刻寂靜無聲,連那陳公子和捕快等人都瞪眼瞧著他,一時沒有做聲。
  他的眼光掃過那白衣秀才,只見他已低下頭,並沒有瞧他,這可令他有點失望。
  眼光再掃過那一老一少,只見那老人張大嘴巴,呆瞪著他。
  他安慰地向他們微笑一下,便抬眼去瞧那陳公子。
  王虎在那邊嘿他冷笑一聲,大步闖跨過來。
  這邊的捕快大聲道:「這就對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別牽累旁的朋友啊,老兄你貴姓大名,咱們交個朋友。」
  鍾荃望著走過來的捕快,詫異地忖道:「難道這公人也敬重好漢子麼?」口中答道:「我姓鍾名荃,頭兒你貴姓?」
  那捕快堆出笑容,走到切近:「我姓張,你就叫我聲張頭兒吧……」
  話未說完,右手抖處,嗆嘟卿標出鎖鏈,朝鍾荃當頭套干。
  鍾荃怔怔然任他套住,隨即用雙手持住鏈子,大聲道:「你怎麼啦?到哪兒去都成,但不必這樣鎖住我啊。」
  陳公子走過來,猛然揚絲鞭,照頭抽下,口中怒罵道:「你這死囚,差點把本公子的眼睛弄瞎。」
  鍾荃本想躲避,但終於沒有移動,任得那絲鞭直抽在額頰上。
  陳公子連抽了四五鞭,鍾荃反而垂下頭,沒有絲毫反抗。
  那個老人哆嗦在座中,眼角卻噙住兩點老淚,鍾荃不忍再去瞧他,也沒有去看那白衣秀才。
  終於在擾攘喧鬧中,兩個公人把鍾荃鎖走了。
  酒樓上的客人,被他們鬧完之後,似乎又恢復了食慾和談興,許多都高談闊論起來。
  那白衣秀才側耳聽著,知道了那陳公子,敢情是本省上一位撫台最寵信的文案師爺陳卓儒的兒子。
  那陳卓儒外號叫做赤練蛇,可知是多麼陰毒。這時,那撫台已經合老致仕,新換了屈天援上任,目下還行用這赤練蛇陳卓儒。
  是以他的兒子在洛陽城中,仍然那麼驕橫。尤其這個寶貝,生性下流,最喜和公門的捕快等交遊吃喝,染上許多下流的強梁氣。
  目下把人鎖走,不知在私下得受多少不堪的苦頭。
  那些人概乎言之,白衣秀才聽得眉毛緊皺,目中南哺自語道:「鍾荃,他便是鍾荃?真難令人相信。」
  須知鍾荃所穿的衣服,在這通都大邑便極像是個鄉愚,尤其是面目淳樸呆板,更加使人瞧不進眼內。
  窗邊的一老一少,趕忙付帳下樓。那夥計道:「老人家請吧,那邊穿白衣的秀才相公,已替您老先付啦!」
  老人愣然瞧著白衣秀才,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秀才一笑起座,逕自下撥。
  可是他並沒有走遠,在街上等候那老少兩人。
  老人一見到他,連忙行禮道謝,一面要還給他銀子。
  白衣秀才笑道:「我不知你們是什麼來路,但看你老人家的神色,似乎有極沉重的心事。方纔那個挺身認罪的人,乃是我的朋友,不過他沒有認出我來。
  「我想,他既然肯為你老人家代罪,必定跟你們有點淵源,我便先替你老付帳,以介能夠見面說話。你有什麼困難,不妨告訴我,準保替你們解決。」
  敢請他也知道那塊惹禍的骨頭,不是鍾荃扔的,而且還知道是這老少所聞的禍。
  那老人更加愣住了,白衣秀才伸手摸摸孩子的頭,微笑道:『叫、弟弟你叫什麼名宇呀?」他的手甚是潔白豐腴。
  那孩子清朗地答道:「我姓劉,名字是雨生,這個是大叔阿福……」
  老人歎了一聲,仍然沒有答腔,臉上卻表露出不安之容。
  白衣秀才道:「以你看來,那個用鞭子打人的傢伙,應該得來點什麼懲罰?」
  劉雨生眼珠微轉,想了一下才道:「他該死。」語氣甚是鄭重,並非小孩子信口咒罵之意。
  白衣秀才呵呵笑道:「好,雨生你說得好,就是這麼辦。」
  他抬眼瞧著老人道:「你既然不敢放心把困難告訴我,也就罷了,若果有什麼意外,須要幫忙的話,可以著人捎信到北門的立都觀裡給我,我姓陸,若我不在,可以把活留下。」
  老人吶響地說不出話,顯然甚是為難,尤其人家這麼通情達理的態度,使他心中也覺不安。
  那白衣秀才微笑摸一下劉雨生的頭頂,便飄然而去,眨眼沒人人叢中。
  劉麗生天真地道:「大叔,這個叔叔長得很好看,像是個女的……」
  「劉胡說。」老人制止道:「這位相公不過長得斯文秀氣點罷了。你方才棒的骨頭,惹來一場大禍,幸虧這位相公的朋友為我們出頭,方才倖免這場禍事,你得好好記住那位恩人的姓名……」
  「我記得,」小孩子叫道:「他的名叫做鍾荃。」
  「好像是吧?你認得字,千萬記在心頭。」他忽然驚醒地看一下周圍,再道:「我們走吧,別耽擱到太晚,可不大方便。」
  老人阿福攜著劉雨生的手,向東面走去,轉眼也消失在人叢中。
  且說在酒樓上被公人鎖捕的鍾荃,默默隨著公人走下樓去,幾個人前呼後擁地將他帶出街上,路人都紛紛避開,讓他們走過去。
  那除公子手搖折扇,騎在馬上,威風十足地押後走著。
  鍾荃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暗自對自己不住地苦笑。
  要知讓公人鎮住在街上招搖而走,並非出風頭之事,實實在在不容易忍受,尤其是鍾荃那種身懷絕技的俠義道。
  不論是在思想或行動上,俱可以天地鬼神而無愧,竟然以罪犯身份出現在鬧市睽睽眾目之下,那種滋味誰都可以想像得到。
  他的腳步忽然趔趄一下,大聲問道:「你們打算把我帶到什麼地方?」
  那捕頭兒一扯鏈子,怒叱道:「你找麻煩麼?再做聲便掌嘴。」
  後面那公人早已掏出鐵尺,一頂鍾荃的腰喝道:「快走,別多羅囉嗦,替自己找麻煩。」
  鍾荃並沒有反抗,順腳走著,心中卻忿忿忖著:「那姓張的早先還說交個朋友,呸,是什麼東西啊!」
  走過一條僻靜的橫街,轉到另一條較為繁鬧的大街。
  街上的人們見到後面馬上的陳公子,都連忙躲開,生像見到瘟神凶煞似地。那陳公子在馬上卻顧盼自豪,手中的絲鞭抽得辟啪亂響。
  鍾荃心中雖燃燒著憤火,但行動上並沒有反抗,嘴角帶出一絲冷笑,橫心想道:「等會兒若是教我發覺你們這些臭東西竟敢假公濟私,草菅民命,將我弄到暗無天日之處,擅用私刑,我拼著名列官家黑籍,也要為民除害,將你們這些萬惡東西治得生死皆難。」
  那些人哪知這個毫不起眼的鄉巴佬,竟然是武林導人,要取他們住命,出弄死螞蟻還容易,死禍臨頭,還毫不知覺。
  依舊耀武揚威地推他前走。
  也是那些人命不該絕,忽然一個人長衫飄飄,手中也持著一柄白色折扇走出街心,就那麼大馬金刀地一站,擋住這千人的去路。
  張頭兒呀一聲,鍾荃也哎了一聲。
  敢情這人俱都認得,乃是現任撫台的公子屈小山。
  屈公子折扇一點張頭兒道:「我的朋友犯了什麼事,要勞駕你們又鎖又拿?」
  張頭兒縱使閱歷十足,也不知這鄉巴佬,會是聞名極盛的屈公子小山的朋友,禁不住愣住不會答話。
  展小山踱著方步走過來,對鍾荃一揭道:「小弟不知鍾兄枉駕入城,有失遠迎,致遭小人之辱,謹愧無地。」
  鍾荃連忙還禮道:「不敢當得屈兄此言,小可未及立即建府拜候,因生波折,自招之禍,豈敢擾人。」
  他們這裡一寒暄不打緊,卻把兩名公入僵得不知如何是好,尤其鍾荃屈身行禮之時,頸上鐵鏈響聲不絕,更是使他們無所措手,又不能打岔摘開那鎖鏈。
  陳公子不過是撫台幕友的兒子,比起屈小山乃是撫台公子,立時黯然失色,哪敢再倔強神氣,悄悄策轉馬頭,溜之大吉。
  屈小山等那張頭地摘下鎖鏈,問明兩人姓名,以及起事因由之後,冷笑一聲,道:「這樣說來,那位陳公子比皇上還要貴重啦,一根骨頭扔著,便指派官人鎖拿。
  「依我看來,兩位拿的不是官家俸祿,卻是陳某廝養的了。」
  兩名捕快連聲不敢,求屈公子饒過這一遭。
  屈公子鼻孔哼一聲,沒有回答。
  鍾荃見四下圍看的人甚多,亟欲立即離開,便替他們說情。
  屈小山道:「既是鍾兄說情,快給我滾。」
  兩名捕決連忙抱頭鼠竄,屈小山裡住他們的背影,冷笑一聲.然後邀鍾荃一同回府盤桓,鍾荃見他為人方正.毫無紈褲公子習氣、也就欣然同行。
  兩人一同到了撫台府邸,屈公子因愛清淨獨自在後花園的一座精緻小軒居住,此時同住軒中,在書房中落座,自有家人送上香茗果點等物。
  鍾荃將方纔個中原委說出來,屈小山知他實因不忍老人小孩受罪,挺身代之承認,這種捨身為人的俠義精神,的確令人肅然起敬,更添了幾分欽佩。
  話匣既打開,談起文事,鍾荃自幼得鐵手書生何涪指點文墨武道,也算得上是個通人,卻也禁不住非常欽佩屈公子是博雅才子,胸中自有實學。
  鍾荃的武學是屈小山親眼所見,尤其那倖免金蛇之厄的王林,因同伴慘死而必須扶柩送返,是以離開了屈公子。
  但他未走前,曾經極口稱道鍾荃的武功,簡直是天下難睹,言下之意,大有世上已無敵手之慨。
  於是屈公子也認定這鍾荃的武功,已達妙詣天人的境地。兩人一文一武,互相佩服,而且又是磊落方正的脾氣,更加談得投緣,大有相逢恨晚之感。
  屈小山命人去通報方通鏢局的鄧小龍,說明留住種整長談,是晚不歸鏢局。
  看看已亥牌時分,便命廚房弄幾味精美酒菜,以助談興。
  喝不了兩杯,忽然家人來報,說是撫台大人有命,命屈小山去見。
  屈小山抱歉地清鍾荃暫且獨酌,便悄然去了。
  外望不慣飲酒,尤其是問酒,便推盞而起,在軒中徘徊一下,便走出軒門。
  卻見園中以至園外,戈來巡弋,不由得詫異起來,想道:「撫台府邸,雖是一方大吏所居,甚是重要,但似此太平盛世,又何須戒備如此森嚴?儼然有如臨大敵之慨。」
  心中正不很,卻見屈小山跟著一個挑著燈籠的家人,匆匆走來。
  他一見鍾荃在軒外張望,便道:「抱歉得很,鍾兄故是坐得問了?」
  鍾荃連忙否認,他又道:「造才家又見召,原來乃因近日本城屢屢發現飛賊,專門滋擾官邸大宅,家父因敝友王師父已離開,特地囑咐多加小心。
  「小弟乘興說出兄台在此,只怕那飛喊不敢來,否則那飛賊定然難以脫身。
  「家父得知鍾兄有如此絕技,亟欲一識顏色,著小弟立即來請,小弟違拗不得,只好冒昧請鍾兄同走一遭……」
  他還有好些客氣話未說,鍾荃慨然道:「既是屈兄老大人有命,小可應該拜見,就請屈兄引路。」
  屈小山見他十分賞面,不由得滿懷高興。因為他也知這等武林導人,脾氣與常人大是不同,別說是撫台大人,便是皇帝老頭也請不動。
  然而鍾荃居染爽快應允,這面子可直不算小了。
  鍾荃他實在並不深知官場中人,那種奸狡無情和險詐,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越是官大,越發道行高妙。
  若果換了何清,也許便不允謁見了。
  鍾荃認定屈撫台乃是屈小山的父親,屬於尊長的輩份,自己實無理由拒絕不去。
  他們到了後府,那屈撫台正在小花廳內等候,打燭高懸,用得四下甚是明亮。
  鍾荃以後輩子便之禮廝見過之後,在一勞落座,抬眼打量這位屈撫台時,只見他也像屈小山般清清秀秀,頜下留著三緒流薄的長領,更顯出有一種讀書人的秀氣。
  而且還有一種端正的氣度,只這麼一瞥,種整心中已認定這位屈天經大人,定是一個清廉不阿的好官。
  屈天經是老於宦海的人,稍稍注視鍾荃一眼,便十分滿意地暗中點頭。
  他痰嗽一聲,然後用成嚴的聲音道:「適才聽小山說起種襲允駕留敝宅,共知鍾荃兄乃是當世奇人,下富榮幸之餘,渴次一睹風采,蒙鍾兄不存移駕圖見,幸何如之。」
  鍾荃有點侷促地謙遜幾句,屈大人又遭:「武技之道,下它雖是門外漢,但一接風儀,已深覺鍾兄乃是異人,們此已屬可佩可嘉。」
  幾句話把鍾荃說得受用得很,態度也自然了不少。
  屈大人再向鍾荃詢問了幾句關於武林派別等閒話,然後皺眉道:「先前還在擔心小山獨個兒住在後園那等僻靜之處,是以多派衛兵巡夜之外,特地還叫他來囑咐幾句。」
  鍾荃接住話題遲:「此事小可正想請問大人,究竟是什麼飛賊?膽敢在名部大邑里,明目張膽地滋擾生事?」
  屈大人道:「這個飛賊可不和普通的賊一般,真個能飛來飛去,就像鳥兒般長著翅膀,近數日來,洛陽城裡沒有一家巨邸不被他光顧過,而且還傷了不少人。」
  他頓一下,歎口氣又遭:『本省最伶俐能幹的捕快都調到本城來,但據說那飛賊卻不是他們所能為力。」
  鍾荃不由得哦一聲,忖道:「這飛賊本事真不小,把這位封疆大吏也鬧得愁眉不展,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來路。」
  屈天經察言觀色,又道:「據說那賊一手點穴無人能夠破解,下宮新履重任,正以為悉心整頓吏治,庶幾黎民安居,但被這飛賊一鬧,威信便難樹立,是以數日來寢食不安。」
  鍾荃沒有說話,心中卻暗中立定主意。
  再閒扯了幾句,便辭別歸房安歇,鍾荃和屈小山回到後花園軒中。
  鍾荃將此意告知屈小山,打算在二更時分在城中各處暗中查踩一下,或者那飛賊出來活動,能夠碰上也未可料。
  屈小山自然歡喜自己的朋友能夠為父親分優,先向他道勞致謝了。
  鍾荃在房中練了一會兒內功,睜眼時已打過了兩更,當下推房而出。
  果然見到屈小山秉燭夜軒廳中等候,鍾荃微笑道:「方纔聽到外面有聲響,料必是屈兄在此。」
  屈小山將準備好的酒壺,斟了一杯與他,神色甚是鄭重。
  鍾荃接過來,一飲而盡,豪氣地笑道:「我去了,屈兄請回房安歇,不必等候。」
  屈小山用羨慕的眼光,送他欣然飛逝在黑暗中,這才悄然回房。
  鍾荃但覺豪氣凌雲,逕自踏校飛行出後園。他的身法奇快,加上今晚恰好沒有月亮,那些簡戈巡邏的衛兵,哪能發現他的蹤跡。
  這巡撫府鄰乃是處於城心,因此他決定繞府而走,只將圈子逐漸放大。
  他乃是重身練功,故此目力極佳,已是夜能見物。
  因此不時發現暗處,有黑影伺伏,偶然還可見到兵刃光影,料知是那些捕快們,大舉出動伺候飛賊蹤跡。
  本來想戲弄他們一下,可是想著屈撫台那種焦灼的心情,便收拾起此心,沒有開那些人的玩笑。
  查探中迴旋飛行,不覺到了二更時分。身形掠過一座府第園子,猛見府中一處屋頂上,一條白影飄飄閃過。
  雖然僅是眨眼即隱,但他已看出是個穿著白衣的夜行人,身手那份迅疾,的確可以穿用這種惹眼的夜行衣。
  他心中一動,連忙趕去,一徑躍登這府中一座樓上,這兒已是全府最高之處,放眼四望,哪裡還尋得到白衣人的影子。
  「那夜行人雖然輕功佳妙之極,但我已是當機立斷,搶得這最好的位置,無論他走向哪方,總不致逃出我的眼睛,可是如今卻鴻匕冥冥,真是怪事。」
  轉念又忖道:「莫非他下屋去了?我且到那邊看看。」
  黑夜中忽然閃出光亮,原來是府中一間房中,亮起燈來。
  這房間佈置得甚為華麗,此刻華燈高懸,一個白衣人正立在房中,看樣子是剛剛把壓低的燈火撥亮。
  床上睡著兩人,錦帳沒有放下,故此看得清楚。
  一個是個女人,雲譬蓬鬆,脂殘粉腿,睡態正濃。
  另一個是男人,正是那赤練蛇陳卓儒的兒子。
  他側首向外,被燈光一射,眼皮動了一下,口中含糊地陪了一聲。
  那白衣人除了一身寬大的白袍之外,另有一條白紗巾,連頭帶臉裹住,只露出兩隻鳥溜清澈的眼睛。
  這人在房中放眼四望,終於在一幅條軸停住眼光。
  那是一幅金碧山水,可是設色粗劣混亂,一望而知是冒充風雅那一流的人所畫。
  他走過去,一手把這幅畫扯下來,然後撕破,將下面的壓軸取出來。
  啼啼的撕畫聲,把床上的人驚醒,那陳公子一張開眼睛,嚇得啊地一叫。
  裡面那女人翻個身,白嫩的手臂伸過來,正好掩在他嘴上。
  陳公子咿唔擺頭,想甩開那女入的手臂,卻不會用手去撥開,直是一副驚慌至極的神態。
  那白衣人從從容容走過去,也沒開聲說話,修然豎軸一撞,陳公子哼一聲,便不會動彈,但兩隻眼睛仍然睜著。
  床內那女人依然未醒,那白衣人本來舉軸作勢,卒之收回勢子,沒有傷那女人。
  要知方纔這白衣人一軸撞下去,正是武林所謂打穴的功夫,使的又是重手法,無怪普通武家不能解救。
  白衣人棄掉手中畫軸,一徑翻箱因拒,似是找什麼。
  但結果絲毫不取,而且有些珠寶之類掉在地上,他也用腳尖憤憤地踢開。
  終於那白衣人空手離開,但並沒有立即離開這座宅第,卻是逐個房間窺探,年之又在一個寬大的房間內,撥亮了燈火。
  這次床上的兩人,一個兩目深陷,乾乾瘦瘦的老頭子,唇上留著兩撇灰白的須。
  另一個卻是極年輕的女人。
  那老頭子甚是醒睡,燈一撥亮,立刻睜開眼睛喝道:「什麼人?」
  那白衣人這次比風還快,倏忽間已到了床前,伸手一戳,也是以重手法點了穴道。
  只因點的不是死穴,那老頭子仍是睜開眼睛,只動彈言語不得。
  床內的女人哼一聲,睜眼欠身欲起。
  那白衣人毫不避忌,一手按住她的脖子,另一手撕下她身上薄薄的衣服,立刻露出雪白的上身。
  他的動作非常快捷利落,轉眼又將那女人手腳綁捆住。
  當他綁紮那女人之時,她身上的薄被自然甩開,因此露出赤裸的上身和大腿,仍然有著浪漫惹人的氣氛,卻不甚雅觀,尤其不是俠義道應為之事。但這白衣人似乎不計較這些。
  鍾荃一直尾隨著他,伺窺他的行動。
  起初還以為他有什麼淫穢歹念,怒從心起,身形已在欲發未發之間。
  及後一看,這人並無績念,只不過順手撕些衣服來塞住那女人的嘴巴,和捆綁住她罷了,是以忍住不動。
  不過,這情景連他也不得不移開眼睛,不敢去看床上惹人情思的粉腿酥胸。
  說實在話,鍾荃只是見到床上一團雪白的肉體而已。
  那白衣人隨即又滿房翻箱倒櫃,作出找尋什麼東西的模樣。
  這老頭號原來正是赤練蛇陳卓儒,歷年所蓄甚豐。
  這裡大概是他寵愛的小妾的房間,故此值錢之物甚多。
  可是那白衣人一眼也不看那些銀紙珠寶,盡在翻尋什麼,而且非常魯莽大意,並非細細檢尋。
  神望看得詫異,忖道:「這賊人武功之優,是我生平少見,總和我曾遇過的勁敵不差上下,以這種身手做賊,當然沒意外之懼。可是他兩番都不取那些問服的珠寶銀紙,那麼這樣地翻箱倒櫃,為的是什麼呢?這真是奇怪又奇的事,我倒要跟著看個水落石出。」
  忽聽外面廊間有輕微的步回聲。
  這時房間箱櫃互碰的聲響不小,尤其在這種靜夜,更能夠傳出老遠去。
  鍾荃不在房中,當然不會為房中之聲所掩,是以聽得清楚。
  轉眼見那白衣人仍然未覺,尚自去打開那些鎖住的大箱。
  只見在廊間同出一條人影,躡足走來,光影微晃,乃是手中綽住一柄利刀。
  鍾荃咬唇微笑一下,忖道:「是了,姓陳的已是有身家的人,尤其結怨不少,定有聘請護院之人,這人大概便是為姓陳的護院。」
  但見那人躡足走近,房門半掩,透出明亮的燈光和異聲。
  那人在房門外傷眼內窺,急忙探手取出一支鋼鏢,作勢故發。
  白衣人在房中檢查好久,所有的箱箱都打開了,失望地走出房門。
  他一跨出門口,吃了一驚。門外站著一人,張眉瞪目,左手倒持著明晃晃的單刀,右手舉起,掌心平托著一支鋼鏢,正作勢向著自己。
  他使個身法,已錯開四五步之遠,眼光到處,那人神態依然那樣子托鏢欲發,但毫不動彈。
  白衣人使的正是內家中移形換位的身法,這種上乘內家心法,許多門派都會,但若非內輕功都臻上境,不能練成。
  並非識得練法便能夠學會和使用。比方昔年星宿海西寧古剎的革勝老禪師,早識得練般若大能力之法,但他並沒有練成,全寺弟子也不能練會,只有白眉和尚待到傳授而練成。
  這一比便可知武林中原本有好些炒指天人的心法奇功所以失傳之故。
  而也更知鍾荃的根骨,已入絕品之選,是以小小年紀,便學得那先天真氣的初步功夫。
  且說那白衣人眼珠一轉,已知內中另有原因。那房門的人分明是意圖以贈襲自己,但不知是誰在暗中用上乘暗器打穴手法,將那人無聲無息地制住。
  是以出房門之時,嚇了老大一跳。
  他而易一躍,已上了屋面,放眼回掃,此刻夜風舒徐吹拂,天上是流星數點。
  他深吸一日殊友的清涼空氣,像在欣賞夜色似地,徐徐四望,但哪有一絲異狀?
  他不服氣地做哼一聲,跳上屋去,在房門那人身旁檢視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悟地向黑暗的屋頂望一眼。
  隨即並指一震,那人撲倒向地上,刀鏢脫手,和石地相碰,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這時鍾荃本藏在一處屋脊之下,見他加上一手,把那人點倒地上,正在不明其故,只見白影一閃,已到了屋上,跟著如一縷白煙般,向西北疾馳而去。
  他等那白衣人走出一段,便展動身形,尾迫下去。
  只因他已判斷清楚這白衣飛賊,武功極高,而且輕功甚是超卓,是以不敢迫近,以防波他發覺。
  轉眼之間,超過一條街,那白衣人忽地失去蹤跡。
  鍾荃小心地打夯面繞過去,心中估量那是住在這附近,故此忽然隱沒了。
  到了相近之處,只見全是陋屋窄巷,一種霉臭的氣味若有若無地瀰漫在周圍,敢情這裡乃是洛陽貧民集居之地。
  他看了兩眼,忖道:「那白衣賊不會住在這種地方吧?隨使他拾起一點兒珠寶銀子,都足夠住在堂皇畢麗之地。」
  正付想間,身形不免較為顯露,四面張望。
  台聽背後哧地一響,回頭一瞥,但見在後面三丈許的一道巷尾上,站著一人,渾身白衣飄飄,不是自己所造的人還有誰。
  那白衣人向他招手,鍾荃心中一跳,詫想道:「這敗真個大膽,居然不怕尾隨著他的人咧……」
  其實他方才自己用暗器打穴的手法,點住意圖暗算白衣人的護院,不啻表示自己已經盡見白衣人所為。
  加之這白衣人武功如是之佳,哪會像普通的賦人股,膽小如鼠?
  鍾荃躍了過去,臨到切近,不禁又在心中征了一下。
  那白衣人此時徐徐將掩面的白紗巾解下,露出廬山真面目,赫然是酒樓上所見的那位俊俏的白衣秀才。
  驟眼一看之時,使鍾荃又浮起那種熟悉之感,但仍想不起是誰。
  那白衣秀才笑道:「鍾兄你的暗器打穴手法高明極了,我沒有發現暗器,大概是用砂石之類吧?」
  鍾荃點點頭,起初大奇這白衣秀才何以知道自己的姓氏,繼後立即記起自個地曾在酒樓報出名字,便悄然地再點點頭。
  「可是鍾兄卻露出了崑崙獨門點穴家數,我若不再來那麼一下,恐怕那飛賊的嫌疑,會給你頂替去了。」
  白衣秀才說完,跟著呵呵輕笑,聲音甚是圓潤,卻聽得出是強自壓粗嗓門。
  鍾荃不知所措地啊一聲,他的確沒有想到此著,怪不得這白衣秀才才臨走還來那麼一手。
  他道謝了一聲,神態說話卻有點不大自然。
  只因鍾荃本是衡屈巡撫之命,試圖追捕飛賊,此刻反倒要向賦人道謝,豈不滑稽和荒乎其唐?
  白衣秀才卻道:「你也不必言謝,倒是你被那公人鎖走之後,怎生脫身的?還有你那兩位朋友安全到達了麼?」
  鍾荃楞一下,反問道:「我的什麼朋友?安全到達什麼地方?」
  「那老人阿福和小孩子劉雨生不是你的朋友麼?啊,原來不是,你完全是仗義輦人認罪,那真令我敬佩哪。依我的脾氣,當時就得把那幫仗勢凌人的混蛋大大教訓一頓,但你卻默默跟著走了,而且還挨了幾鞭子。」
  鍾荃禁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但當然沒有留下鞭痕。
  當時他已經運氣護住,便拿稍鈍的刀,也不能割破皮肉。
  「你在半路上離開那干人的麼?」白衣秀才又關心地追問,
  鍾荃忽然不侷促了,這位白衣秀才同情的慰問和聲音,使他起了引為同道的心。
  一時忘掉方才圍捕賊身份而生的嫌隙。
  「不,我在半路上碰見一位朋友,他的面子可大著咧,於是那兩個公人連忙走了。」
  白衣秀才哦一聲,好像已經明白他會有這種朋友之故。
  他道:「今晚我特地找到這姓陳的家裡,替你出氣,早知你自己也來了,我應該留給你出氣才是。」
  鍾荃不知所措地乾笑一聲。
  「兄台你貴姓大名啊?」他隨即像是逃避什麼話題般問道:「洛陽城中傳說的飛……便是兄台麼片
  白衣秀才笑一聲,道:「我們見過面的呀,你這麼快便給忘了?」
  鍾荃立刻非常窘迫,吶吶道:「你是,是的,小弟也覺得面熱得很。」
  他又笑一聲,道:一洛陽城的飛賊不錯是我。」
  「可是兄台並不拿什麼東西,以往也是這樣麼?」
  「嘿,難道你耳聞之言,說我偷了東西?」
  「不是,不是,小弟……是才到洛陽,早先才聽那位朋友說起,但沒有說明情形。」
  「我當然沒拿到什麼東西。」他傲然表明道:「我只是要找尋我的失物。」他的態度忽然暴躁起來,已經沒有壓抑住嗓門,因此變得尖銳刺耳,一點也不像男子漢的口音。
  鍾荃愕然道:「原來這樣,可是聽說你傷了人呢!」
  他尖聲哼一聲,道:「那些混帳東西,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是烏煙瘴氣,我發現了,看不過眼,便點住他們的穴道,教他們癱瘓一生。我可沒有做錯,像方纔的兩個東西,我有沒有錯,你說……」
  鍾荃只好搖搖頭,心中卻一味苦苦地思索這位奇怪的白衣秀才是在哪兒見過面。
  『我要走啦,你不必再跟著我,我住在北街的玄都觀中,你可是住在萬通鏢局?」
  鍾荃心中像閃過一道光亮,直著眼睛道:「你……你便是陸……」下面的話,竟說不下去。
  他霍地轉身,一躍而起,卻傳來一陣笑聲。轉眼間,化為一道白影,欣然而逝。
  一時但覺事情已成定局,反倒鬆弛許多。
  那道姑直著眼睛瞧他一會兒,沒有立即回答。
  半晌,那道姑才道:「鍾施主請等一會,待小道進去詢問一下,有沒有姓陸的姑娘,因為本觀辟有靜室,常有虞心的太太姑娘們歇宿拜神,小道並不得知清楚。」
  說完砰地關住門,匆匆進去了,這當兒又使鍾荃不安起來。
  只隔了一會兒,腳步聲傳出來,那門呀地又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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