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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劍氣揚威


  秦人在卷冊中翻閱了一會,便曼聲吟道:「中原此去欲如何,把酒聞君慷慨歌,道上霜寒逢白鷹,馬前木落見黃河。五陵煙雨秋雖盡,三輔風雲氣尚多。記得少年曾學劍,壯心猶自憶廉頗。」
  羅、楊二人瞠目相對,終於羅廷玉開口道:「想不到秦兄雖然體弱畏勞,卻心雄氣壯,名曰人,實則心在天下,可欽可佩。」
  秦人傾慕地睨他一眼,道:「文舉兄言重了,但小弟卻大有知己之感……」
  羅廷玉正要答話,忽然聽到潘大的咳聲,兩下相距雖遠,若是尋常之人,決計聽不見,但對羅廷玉而言,卻是一種暗號,他從咳聲中已曉得有一個行跡可疑之人闖入來,心中大訝,忖道:「這會是誰呢?若是武林人物,決不肯參加這種酸溜溜文謅謅的雅集。」
  方在想時,一個人已登上巖面,呵呵笑道:「諸位雅興真不淺,恕我打擾了。」聲音清朗含威,再看他舉步走來之時,大有龍行虎步之象,氣勢赫赫。但見來人也是個二十許少年,長眉入鬢,俊美非凡,配起他這等龍虎之姿,當真能令人一見難忘。
  羅廷玉大是傾心愛慕,連忙回禮,道:「兄台說那裡話來,如蒙不棄……」
  話未說完,秦人接口道:「我替你們介紹一下,這一位是東吳羅文舉兄和楊師道兄。」
  羅、楊二人都文謅謅地向英俊少年作了一揖,秦人接著又道:「這一位不速之客姓宗名旋,乃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俠士。」
  羅、楊一聽來人便是日下譽滿天下的高手宗旋,心中都想向他多打量幾眼,無奈這刻既已扮作讀書士子,不便露出馬腳,當下都客氣地說了幾句仰慕的話。
  宗旋笑道:「諸位兄台剛才似是談得十分高興,只不知談些什麼?」
  羅廷玉立即把剛才他們在時人詩卷中選詩言志之事說出,又道:「宗兄恰恰趕到,還請挑選其一,以竟全功。」
  宗旋點頭道:「小弟自然也得邯鄲學步,只要諸兄不見笑便好。」
  他隨手翻動詩冊,不久,便朗聲吟道:「一市人皆笑,三軍眾盡驚,始知真國士,原不論群情……」
  秦、羅等人一聽而知這一首五律乃是詠淮陰侯韓信之作。當初韓信受胯下之辱,無飯之地,市上之人,見者皆嗤,直到他登台拜將,率領三軍,天下為之震驚,這原是極著名的典故,是以一聽便知。他第三四句說的是世上之人大多不識英雄國士,因此觀察一個人不能以群情而論,真正的國士,反而不為俗人所識。底下應該還有四句,但宗旋卻不再誦讀下去。
  羅廷玉道:「宗兄如若只選這四句,可見胸中大有積鬱不平之氣。」
  楊師道說道:「單就宗兄以國士自許這一點來說,胸襟氣度自是不凡。」
  宗旋拱拱手,道:「小弟一時狂妄,胡亂找了幾句來塘塞,諸兄盼勿見笑。」
  秦人道:「以我所知,宗兄大可當得國士二字,獨惜小弟是紅塵中的人,不能追隨驥尾,做一番事業。」羅廷玉心中怦然而動,忖道:他分明是說將要獨善其身,不肯捲入江湖恩怨之中。
  宗旋道:「秦兄胸羅萬卷,學富五車,放眼天下,已無抗手之輩,如何就能自封為紅塵人,不把天下蒼生放在心上?」
  秦人笑道:「宗兄言重了,世間異人高士盡有,像我這種人,多一個少一個有何相干?」
  羅、楊二人裝出不解之狀,其實心中雪亮,明白之極。原來這個秦人就是從普陀山聽潮閣出來的秦霜波,羅廷玉已接到情報,曉得她抵達此地,是以一整天都留心尋覓,果然被他找到,詩酒論交。他卻沒有想到宗旋也忽然出現,竟是如此俊美人品,而又文武全才,使他真恨不得露出本來面目,與他們肝膽相交。
  羅廷玉雖有此想,但卻因秦霜波兩次三番表示不欲過問江湖之事的態度,使他不敢貿然表露身份,免得秦霜波像躲避宗旋一樣的躲避自己。他也十分想結交宗旋,可是這刻卻顧慮到一件事,那便是宗旋適才的言語間,已隱隱流露出愛慕秦霜波之意,假使日下就表露身份,宗旋當必十分難堪,覺得他的秘密已漏出去,為了這一點顧慮,他也就暫時不表露身份。
  宗旋輕輕歎息一聲,旋即恢復了原有的灑落曠朗,笑道:「小弟特地找尋秦兄,告訴你一件大事。」
  秦人道:「這一定是件十分重大之事了?」
  宗旋道:「當然啦,否則豈敢有瀆秦兄清聽。」
  楊師道道:「兩位兄台如是有私事要說,小弟等理當迴避。」
  秦人搖搖手,道:「用不著迴避,你們即使聽去,也不會明白的。」
  宗旋道:「他們最好不明白,可就省去無窮煩惱了,小弟其實有兩件事要告訴你,第一件是七殺杖嚴無畏當日與翠華城主羅希羽力拚之後,業已身負內傷,據說當時他連上船之時也無法自行走動,由雷世雄負他上船,這個消息如何?」
  秦人道:「應當如此才對,羅城主與他本是半斤八兩,如是公平決鬥,鹿死誰手,尚未可料。」
  宗旋訝道:「這麼說來,嚴無畏當日與羅城主竟非是公平決鬥麼?」
  秦人道:「試想在那等城焚人亡的情形之下,方始拚鬥,還算得是公平麼?即使是宗兄你如此沉穩之士,身處其間,亦不免方寸大亂。」
  宗旋道:「這話有理,在下從未向秦兄請教過這個問題,既然談起,那就不妨再說一說,敢問羅城主日下到底是生是死?」
  秦人沉吟一下,道:「他的體既然找不到,存亡無法逆料,但即使是活著,他的內傷一定比嚴無畏更重。」
  羅廷玉聽到此處,幾乎要暈倒,當下假借喝酒的姿勢,掩飾面色的變化。他在千藥島中一心練刀,加上其後又得訓練七十子弟兵,又須計劃以後的行動細節,是以忙得簡直沒有時間想到父親之事。在他的直覺之中,父親一定戰死在翠華城,如若尚存人世,當然會回到千藥島,但他們這麼一說,羅希羽首無蹤,竟可能還活著,這個消息真是作夢也沒有想到。
  宗旋點點頭,又道:「第二件事是,傳聞已經死亡的衡山高手金銀鉤商陽竟又出現,但已變成了獨尊山莊的人。」
  秦人沉吟一下,道:「宗兄提起這事,不知有何深意?」
  宗旋微微一笑,道:「昔年的高郵黑名單血案,獨吞山莊五大幫派傾力齊出,當場殺死了華山喬一芝真人,雲霧山雙雄中的老大孟觸,以及巫山八臂神猿崔毅。這三位乃是武林一流高手,其餘喪生的名家高手亦達十四人之多。當日曾赴高郵的名家高手之中,除了飛鞭孔翔,洞庭李橫行以及錢塘單大娘等寥寥幾人之外,全都受了傷或是震懾而投降。這件事我們都親歷其境,回想起來,猶在目前,從此之後,獨尊山莊號令直達天下各處,無人敢違。金銀鉤商陽乃是稍後才失蹤的四高手之一,其他三位是青城青霞羽士,少林推山手關彤,五台癩僧晏明,我們一向都以為這四位乃是後來被殺,殊不料目下商陽居然出現,並且公開把衡山派降列於獨尊山莊麾下。」
  秦人向羅、楊二人瞧了一瞧,但見他們有點發怔的樣子,不覺一笑。宗旋又道:「小弟忽然想到,這些失蹤而誤傳身亡的高手們,會不會被獨尊山莊囚禁起來,設法迫他們歸降?假如所料無差,我們便不能坐視,須得從速查明他們的下落,救他們出困才是。」
  秦人道:「宗兄說的很是,你可曾查出了端倪?」
  宗旋道:「獨尊山莊分設天下各處,地方好像不少,但確實地點尚無人知,然而小弟卻已查出一處地方,就在高郵附近。」
  秦人眼中閃動著奇異的神色,她本是聽潮閣弟子,修習最上乘的劍道,因此不想捲入武林的恩仇漩渦之內,可是,有時候卻由不得她不伸手管事。羅廷玉及楊師道兩人雖是十分瞭解他們的對話,羅廷玉亦曉得獨尊山莊在高郵的地點,這是賈心泉最近探聽出來的,但他們卻須得裝出完全不懂的樣子,茫然地望著宗、秦二人。
  秦霜波雖是改扮作書生,但她清華淡雅的氣質仍然那般動人,越是超世絕俗之士,越是為之傾倒。因此,在羅廷玉與楊師道二人而言,羅廷玉較為傾心敬慕,而且有一點連宗旋也比不上羅廷玉,那就是泰霜波不想參與江湖是非恩怨的深意,只有羅廷玉最為瞭解,因為羅廷玉已得窺最上乘刀道的堂奧,亦一如秦霜波般,要向至高無上的境界邁進。羅廷玉因而感覺到俗世的是非恩怨,實在是他進修途中的一大障礙。是以別人會對秦霜波的態度產生種種想法,只有羅廷玉了悟她可能是為了至高無上的劍道,因而十分厭倦這些俗務。
  宗旋站起身,豪爽地幹了一大觥,道:「今宵奉擾羅、楊兩位兄台佳釀,不知何時方能答謝,殊覺汗顏。」
  羅廷玉訝道:「宗旋兄何出此言?莫非便要離開?」
  宗旋道:「正是,小弟俗務羈身,不得不走,文舉兄不要見笑才是。」
  羅廷玉道:「今宵風清月明,靈山寶劍,盡足徘徊,宗旋兄定要再留一會。」
  秦霜波心中一驚,忖道:「江湖是非,武林恩怨,固然是阻礙我的進修,便這等詩酒之會,名山勝境,亦何嘗不是心魔之一?」
  當即問道:「獨尊山莊在高郵的什麼地方?」
  宗旋低聲告訴了她,也不再問她是否前去,先行告別,匆匆離開。他這等舉動無形中表示出他心中的抑鬱失意,秦霜波自然覺察出來,可是她心中不禁暗暗好笑,心想:像羅文舉、楊師道這兩個讀書士子,縱是長相極佳,卓爾不群,但若說到男女之情,他們還不能在自己芳心中留下任何印象。
  她也沒有怎樣去理會宗旋的舉動,跟羅、楊二人酬對了一陣,逕自辭別。她向高處走去,晚間的山風吹掠起她的衣衫,詩酒之會,士林雅事,都被她拋在腦後。
  大約走了數丈,躍登一塊高巖之上,她忽然停下腳步,仰首望著天空中的明月,冥想深思起來。宗旋的影子從她心中湧現,接著羅廷玉的面容也出現了,她駭然地想道:「我當真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麼?不對,這兩年餘以來,我極力要把宗旋的影子驅走,絕不在心版上留下任何痕跡,正如河流下面的岩石一般,雖然有落葉、泥沙以及種種物事隨著河水在石上流過,但決不留下絲毫痕跡。」
  最使她擔心的是以前只有一個人的影子要驅逐,但現在卻有兩個。她日間碰見羅廷玉之時,芳心之中就起了一陣波動,當時令她感到很不快,因為她自問並非是平凡的女子,不該被任何男子在第一眼見到之時就挑動了心弦,因此,今晚她才會現身相見,她須得進一步認識這個男子,方能把他的影子驅掉。
  她雖然不是平凡的女子,然而地畢竟還是太年青了,今宵一會,結果令她心中多出一個人,並且由於她不知不覺中拿宗旋來跟羅廷玉比較,以致本來印象已經極淡了的宗旋,也重新活躍鮮明起來。
  迷惘了許久,找尋不出有什麼辦法對付這兩個男人的影子,不知不覺舉步而行。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猛可發覺已回到棲霞寺中,此時萬籟無聲,縱是多愁善感的詩人們,也都睡了,她走了幾步,突然發覺一個人張惶四瞧,兩下一湊,她可就認出這人正是羅文舉的僕從之一,只聽他驚慌地道:「敝上和楊爺都不見了!」
  秦霜波聽聞這個消息,心中一驚,但表面上平靜如常,道:「他們也許是踏月賞玩風景去了。」
  那僕從搖頭道:「不會是這樣,我們有三個人在附近找了好久……」
  秦霜波道:「你在這兒稍候片刻,我當有回訊給你。」她一轉身迅即奔出寺外,身法之輕快迅疾,使那假扮僕從的潘大直瞧得目瞪口呆。
  秦霜波回到適才吟詩飲酒之處,細心一瞧,發覺一卷雅冊丟棄在石隙間,她乃是十分聰穎細心之人,定神一想,曉得羅、楊二人必是碰到意外,否則這一卷詩冊不會丟棄在石隙間,然則他們會碰上什麼意外?她忖想一下,幾乎馬上就可以斷定是獨尊山莊之人所為。她曉得獨尊山莊對自己十分忌憚,用盡全力釘梢著自己,同時對宗旋亦是如此,故而羅、楊二人突然失蹤,當必與獨尊山莊有關。
  大概是敵人眼見她和宗旋碰頭,談了不少話,所以要從羅、楊兩人口中探問。他們對兩條人命當然無所顧惜,可是羅、楊兩人為了傾慕自己,卻送了性命的話,那真是天大的不幸,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不理。她迅即回寺,吩咐潘大他們不必驚慌,可返金陵等候消息,然後自家就離開棲霞山,不循大路,一逕翻山越嶺,直撲高郵。
  翌日中午時分,她已抵達目的地,遠遠望去,但見一道河流旁邊,矗立著一座莊院,四面俱植有樹木,氣勢甚是雄壯。這座莊院佔地頗大,屋宇甚多,最少可以容納萬人以上,但當然對方不會有那麼多的人她冷靜地忖思一下,斷定這座莊院之內定必還有古怪,最起碼的是敵方利用屋宇地形掩護他們的核心地,使得一旦有敵人入侵的話,必須付出重大代價,方能攻到核心地帶。她放開腳步,筆直向這座莊院走去,不久,已走近大門前,但見大門上的橫匾題著「獨尊山莊」四個金字,威勢赫赫。
  門房內先出來一個雄偉大漢,穿著素色長衫,毫無凶悍之氣,他打量一下這個年輕俊秀的佩劍書生,才道:「尊駕敢情是迷了道路?」
  秦霜波搖搖頭,道:「我是特意登門拜訪一位前輩的,卻不曉得他是不是居住此間?」
  白衫大漢道:「只不知尊駕欲訪之人是誰?」
  秦霜波道:「這位前輩姓嚴,嚴無畏,煩你進去通報一下吧!」
  白衫大漢面上泛起十分驚訝之容,卻沒有惡言駁斥,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幾眼,方道:「你貴姓大名?仙鄉何處?在下好向上面通報。」
  秦霜波道:「我姓秦,來自普陀山聽潮閣。」
  白衫大漢想必聽過「聽潮閣」之名,又或者是受過上頭警誡,頓時泛起一面笑容,道:「原來是聽潮閣的貴賓,請移駕客廳用茶,在下馬上通報。」他側身肅容,十分禮敬。
  秦霜波毫不遲疑,舉步入內,走過一片大曬場,踏入一座寬敞華麗的廳堂之內,白衫大漢不知何時發出暗號,她才一坐下,便有侍僮奉上香茗。秦霜波打量茗碗,竟是十分精緻的景德名瓷,茶香撲鼻,亦是上品。她從這白衫大漢以至茶葉都細加觀察,至此,已得到一個大概的印象,那就是這七殺杖嚴無畏果然是絕世傑出的梟雄,雄才大略,而又極為縝密小心。單是這種種排場之講究,以及每個手下的嚴格訓練,便已大異於一般的黑道霸主了。白衫大漢迅即離開大廳,入內通報。
  秦霜波端坐不動,神情恬淡沖和,既沒有半點不安,也沒有絲毫尋生事的意思。她一路撲奔此地,走的既是捷徑直路,同時又沒有停歇過,自信當比劫走羅、楊的敵人們快得多,因此,那個白衫大漢全然猜測不透她忽然登門之舉,露出了驚詫之色。在她看來,乃是正常的現象。
  她並且相信因為自己來得快,獨尊山莊的首腦人物,多半會出來見面,她在世事上採取的手法,亦一如劍道,不發則已,一發必中。而且講究的是擒賊擒王,處處搶制機先,務必掌握住主動反擊之勢。日下這種種措施,皆是合乎上乘劍道的原則,要知敵暗我明,在形勢上她本來很難奪回主動之勢,而且敵方還可以憑藉地形,深藏不露,她不知費多少氣力方熊找到敵方首腦,假如對方有意規避的話。故此,她決意搶先一步,而且正式求見,只要見到敵人主腦,一切都好辦了。
  只片刻工夫,兩個人一齊走入大廳,她抬目一望,但見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長得甚是秀氣,女的亦風韻尚存,頗饒媚態。這一對夫婦她雖然從未見過,可是一望而知他們乃是獨尊山莊底下五大幫派中,雙修教的始祖詹先生夫婦。
  她含笑起身,道:「打擾了雙修教主的清修,實感歉疚。」
  詹先生連忙道:「秦姑娘言重了,芳駕蒞臨,敝莊大大增輝,榮幸何如。」
  詹夫人道:「秦姑娘這一份氣度,令人敬佩不已,無怪普陀山聽潮閣名重天下,愚夫婦總算是開了眼界。」
  這對夫婦談吐不俗,而且言之有物,非同泛泛。秦霜波大起警惕之心,微笑道:「詹夫人過獎了,我此來有一件要事奉商,雖是見不著嚴莊主及雷少莊主,但能得晤伉儷,也是一樣。」
  詹先生道:「姑娘即管賜告,我等在此洗耳恭聽。」
  秦霜波道:「我想請求教主立刻下令釋放兩個人,只不知賢伉儷能不能負此責任?」
  詹先生一驚,道:「那得看釋放什麼人了。」
  秦霜波道:「我們一樁樁的來,我所說的兩人,乃是讀書士子,一個性羅名文舉,一個姓楊名師道。他們在棲霞山上與我談論詩文,恰好又碰上宗旋,宗旋想是曉得有人跟蹤他,匆匆走開。我其後離去,不久,忽聞他們失蹤之事,我便趕到此間。」
  詹先生皺眉道:「照姑娘所述的過程,並無有力證據指出定是敝莊之人下的手。」
  秦霜波微微一笑,撇開這個話題,道:「聞說賢伉儷雙修參悟,武功別闢蹊徑,今日幸晤,豈可錯過,我大膽要向兩位請教幾招。」
  她瀟灑地邁步向他們走去,離他們座位尚有六七步之遠,便停下來,直到這刻,她的長劍仍未出鞘,可是已有一股凌厲劍氣直迫對方,使他們不敢胡亂逃開,也不敢輕舉妄動。這正是上乘劍法中奇奧心法,不必掣劍擺開門戶,便已搶制住主動之勢。敵人稍有動作,她的劍受到感應,頓時如經天長虹般發出,詹先生夫婦乃是時下高手,如何能不知道厲害?
  但見他們紋風不動,危坐如故,詹先生道:「秦姑娘果然已得真傳,聽潮閣威名實是不虛,但愚夫婦仍然不能就此認輸,當須領教個三招兩式,方能心服。」
  秦霜波道:「那麼兩位請吧!」
  她這麼一說,詹先生夫婦方敢起座,他們先取下頭巾,露出一頭白髮,襯起他們俊秀的面容,顯得甚是詭異古怪。詹氏夫婦起座後迅即分開兩步,使敵人精神難以集中。
  詹先生道:「愚夫婦向來動手不用兵刃,但秦姑娘不比等人物,我們只好獻醜了。」
  秦霜波意態雅,道:「承蒙你們兩位看得起我,請亮出兵刃吧!」
  詹先生連擊兩下手掌,片刻間,一個英俊少年奔入來,右手提著一根鋼杖,粗如鴨卵,份量極沉。另一隻手則拿著一口長劍,劍鞘上鑲滿了名貴珠寶,華采熠耀,價值不菲。他逕直走來,打算從秦霜波身邊掠過,當他入廳之時,秦霜波曾經回頭瞧了他一眼,這以後就沒有再加注意。
  這個精壯英俊的少年奔到切近,突然目射凶光,炯炯地注視著她的背影,越走越近,他右手的鋼杖已舉將起來,隨時可以砸落。詹氏夫婦瞧都不瞧來人一眼,令人感到來人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僅僅是送兵刃來的。
  秦霜波忽然向前跨出半步,嬌軀微側,欲轉未轉,後面的步聲驀地中止,似是被她這一下動作迫得如此,再也不能繼續前奔。事實上確是如此,秦霜波乃是一直傾聽著對方的步聲,算準間距,方始有所動作。她雖然只移動了那麼一點點,但卻是極為上乘深奧的招數身法,目下前後兩方皆在她劍勢控制之中,任何一方稍有動作,她的劍立刻躍出劍鞘,閃電般攻出。
  假使後面的那個少年乃是武功平凡之士,勢必繼續前奔,那時節,秦霜波的長劍是否已透胸刺入,誰也不知道了,但他居然及時剎住腳步,可見得他也是內外兼修,得有上乘武功真傳的高手。
  秦霜波儘管門戶精嚴,異常警戒,但面色一如平常,說話時聲音中沒有半點異樣,她道:「進來的這一位是嚴無畏前輩的什麼人?」詹氏夫婦不禁流露出駭訝之容,至此他們方始深悉這位嫻雅美貌的姑娘,實在智慧過人,靈警無比,任何時候都能搶制機先,料敵如神。
  那個精壯少年應道:「區區洪方,姑娘所提的人便是家師,區區在師門中排行第三。」他鋼杖疾落,卻只是封住門戶,同時側躍數尺。
  秦霜波既不拔劍,亦沒有再移動,可是洪方這刻仍然感覺到對方的精神和劍氣並未放鬆自己,這種奇異的感覺,他還是第一次到,心頭大為震駭,不敢不運足全神嚴密防。詹氏夫婦亦同樣地感到劍氣森森,籠罩著全身,心膽間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這亦是他們平生罕有的經驗,故此他們動也不敢妄動,須得等候這個少女表示意見始能有所動作。
  秦霜波道:「我雖是只瞧了洪少莊主你一眼,可是已覺察出你的氣度大異常人,所以沒有掉以輕心,果然沒有瞧錯了。」
  她說到這兒,話聲略頓,然而她這番話的影響,卻在洪方心中翻騰洶湧,久久未息。她既然認為洪方氣度不凡,一望而知,洪方雖然也是狡黠陰險之士,但到底還是年輕男子,本能上對一個年紀匹配的女孩子自然會有某種反應。此所以他能全然不把屬下之人的阿諛奉承放在心上,然而秦霜波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足以使他醺然欲醉。
  秦霜波又道:「我這就要跟詹教主動手了,洪少莊主打算當公證人?抑是出手助陣?」
  洪方毫不思索,應道:「當然是公證人。」
  秦霜波道:「好極了,那麼你把兵器交給他們吧?」
  洪方乖乖的把長劍扔過去,陡然感到對方劍氣已經消失,不再威脅著自己,於是也鬆弛下來,提杖走遠一點。詹氏夫婦對洪方這等反應自然大為不滿,但他們的地位還夠不上教訓洪方,只好蹩在心中。
  詹先生接過長劍,拽起長衫角,掖在腰間。詹夫人這時也從懷中掏出兵器,卻是兩條粉紅色尋丈長的綢帶,每條帶上綴有十餘枚小小金鈴,這一取出,登時發出陣陣悅耳的鈴響。她這一對帶子稱為「天女帶」,每條帶上的小金鈴稱為「攝魂鈴」,乃是魔教異寶,具有迷亂心神的奇異魔力。
  秦霜波淡淡的掃瞥過她的奇異兵器,別人全然不能從她面上察看出任何意思,這正是她深不可測的地方,任何事情發生,她都只是輕描淡寫地瞧上一眼就夠了。詹先生長劍出鞘,閃射出森寒光華,顯然又是一口上佳利劍,他抱劍道:「在姑娘面前使劍,猶如夫子門前賣文章,可奈結習已深,不能遽改。」
  秦霜波道:「詹先生言重了,劍道深不可測,門戶無數,我也不過初學乍練,略窺門徑而已。」
  她微微向前傾側,陣陣劍氣湧撲過去,雖是未曾出手,但已足以令敵人心驚膽戰,忙著設法應付而不暇想到襲敵之舉。她一舉一動都含有深意,處處掌握住主動之勢,這一點使得詹氏夫婦覺得最難應付,而外人卻一點也瞧不出來,反而覺得她的對手太以張惶失措,好像已被駭破了膽子一般。
  詹夫人雙臂一振,兩條長帶矯夭飛起,其中之一往身後掠過,碎澎連聲響處,那一排几椅完全拋開老遠。此舉自然是騰出空間以便施展之意,但她雙帶方動,秦霜波已閃電般擎劍攻去,但見光華大盛,隱隱挾著風雷之勢,直取詹夫人。她這一劍完全是氣機感應之下,自然而然出的手,假使夫人一直不動,她可能也一直不向她進攻,正因此是自然而然發出的劍勢,比之用心駕馭的劍式竟要凌厲上千百倍。
  詹夫人但覺劍氣森厲,平生尚未遭遇過如此威猛的攻擊,甚至已深信決計抵擋不住這石破天驚般的一擊,可以說是鬥志全消,猛可向後一仰身,平穿出去。她雖是躲過了對方一劍,卻把禍劫完全推到丈夫頭上,秦霜波劍式一變,改攻詹先生,這一劍亦是自然不過之勢,大凡鋒銳之氣一發,定須有對象可施,詹夫人本是第一個目標,忽然失去,當然轉到詹先生身上。
  這一來,劍勢更為凌厲森嚴,大有洞穿乾坤,刺透宇宙之概,莫說是詹先生,即使是昔年的七殺杖嚴無畏易身處地,也不敢封架她這一劍。當然若是嚴無畏與她對壘的話,便不會讓她輕易發揮得出長劍的全部威力。
  詹先生怎樣地想不到對方劍術如此高強,當下百忙中揮劍疾挑,一招「雲封仙洞」身軀卻向相反方向斜旋。他在這口長劍之上已有數十年功力,這一出手,畢然凌厲之極。秦霜波雖是佔盡了機先,但仍然被詹先生的長劍挑中了手中之劍,「鏘」一聲響處,人影倏分,詹先生已躍開了七八尺,喘息未定。
  他們雖然只交手一招,但俱是全身功力所聚,抵得上普通人的千百招。詹先生向以內功深厚見稱,但這刻也不由得微微氣喘,耗去極多的氣力。他方站穩身子,但覺手中長劍一輕,一大截劍尖掉下去,落在地上,發出嗆一陣清脆的響聲。詹氏夫婦固是一陣駭然,洪方亦為之目瞪口呆,暗暗測度她剛才那一劍的威力到底有多麼大?
  秦霜波亭亭玉立,一如平常,她道:「詹教主可肯下達那個命令麼?」
  詹先生定一定神,道:「姑娘劍術通神,鄙人極感佩服,至於貴友那件事,還須少莊主裁決。」
  秦霜波明知必有這個結論,所以一點也不詫異,轉眼向洪方望去,說道:「貴莊劫走了我兩個朋友,他們都是讀書士子,與江湖全不關涉,我此來便是替他們向貴莊解釋誤會,請你們下令釋放。」
  洪方頜首道:「區區已聽到姑娘先前所說的話了,關於這件事,區區可以作主。」
  秦霜波微笑道:「這樣最好,你既能作主,那就給我一個肯定答覆吧!」
  洪方道:「首先區區得弄明白一件事,便是貴友們是否真被敝莊之人帶走?如若不錯,他們定會迅即送到此地,區區想懇請姑娘稍留玉步,等一等看有沒有消息?假如已送到此間,區區大膽要求一事……」
  秦霜波淡淡道:「想不到你竟如此拖泥帶水,不過你不妨說下去,讓我聽聽你的意見。」
  近兩三年來,幾曾有人膽敢在洪方面前,如此放肆大膽地批評他?甚至連粗魯一點的態度也從未被他見過,因此,秦霜波可算得上是極特殊的人物了。
  洪方道:「區區須得親自問問貴友,大概三言兩語,即可斷定他們是否與江湖武林全不關涉,這一點要求合情合理,相信秦姑娘不敢堅拒?」
  秦霜波道:「就這麼辦,但你們的態度得改變一下,人家都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你們務必找個堂皇的理由解釋這一宗事件。」
  她收起長劍,在洪方的慇勤招呼下落座,侍僮們送上茶點細果,空氣頓時變得十分和緩融洽。詹氏夫婦陪著他們談笑,表面上似是完全不把剛才之事放在心上,這一點使得秦霜波也十分佩服,一個人的修養到了這等地步,的確十分不易。詹夫人還帶她入內洗盥一番,然後在另一座暖廳中,擺下酒席,只有他們四個人進食,秦霜波連夜奔馳,自然有點倦餓,所以她毫不客氣,盡量休息。
  到了下午申牌時分,詹夫人親自到臥房中把她叫起來,說道:「敝莊主早已接到消息,貴友們果然已送來此地,其時姑娘睡得正好,所以不敢驚動,但現在貴友們快到了,故此請姑娘起來準備跟他們見面。秦霜波道:「我見不見他們都沒關係,洪少莊主打算如何詢問他們。」
  詹夫人道:「我們已預備好了,姑娘在鄰室可以親自見到和聽到他們的一切動靜。」
  秦霜波離開床鋪,跟她出去,她第一次露出沉思的表情,似是在考慮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但由於她跟在詹夫人身後,所以對方並不曾發覺。
  他們走入一重院宇,詹夫人打開一道房門,說道:「我們在這兒就可以視聽得到鄰室的一切動靜了。」
  說時,跨入房門之內,秦霜波也跟入去,舉目一瞥,但見此室陳設華麗,床榻桌椅一應俱全,連梳妝台等物皆有,寬敞異常,裡面還有一扇門,詹夫人說道:「裡面的一間是盥洗的專設房間,相當新穎別緻,一般的大戶人家儘管有錢,卻從來沒有這等設備。」
  她含笑點點頭,竟沒有過去瞧瞧的意思,詹夫人又指看牆上的一幅帷幕,道:「等一會我們拉開帷幕,就可以見到鄰室的一切動靜了。」
  秦霜波道:「你們這個辦法很好,我們就在這邊瞧著吧!」
  她淡淡地又瞧了房間四週一眼,問道:「這個房間是誰居住的?」
  詹夫人道:「這是貴客居室,平常並不使用。」
  秦霜波頜首道:「我猜想亦是本無人住,怪不得我總是感到不對勁,敢情這個房間大有問題,證據在此,詹夫人過來瞧瞧。」
  她指著那張紅木妝台,話聲中有一種使人不能不聽從的力量。詹夫人移步過去瞧看,她一則無法抗拒對方的要求,二則自己亦頗想瞧瞧這張梳妝台有何破綻,所以被她察破。以詹夫人所知這張梳妝台剛搬入來,從來無人使用過,不應有任何破綻才對。
  她走近瞧了一會,還看不出一點頭緒,秦霜波伸手搭住台角,輕輕拉開兩尺之遠,道:「瞧,這底下全無痕跡,可知剛剛搬入來的。」原來大凡傢俱放置的時間稍久,縱是日日擦拭,但若然移開,地上仍會留下放置已久的痕跡。
  詹夫人道:「是呀,這只梳妝台是剛搬來的。」
  秦霜波道:「也承認就好辦了,你們敬是想留我在這兒居住麼?」
  此言一出,詹夫人不禁面色微變。敢情除了她指穿了詭謀之外,還有一股森寒的劍氣籠罩到身上,使她曉得對方已然生出殺機,若然暴起逃走的話,決計躲不她一劍之危。
  秦霜波又冷冷道:「洪少莊主太不高明了,若然是你們夫婦主持大局,一定不肯這麼做,對不對?」
  詹夫人連連點頭,但眼中仍有畏怖之色,這是因為籠罩著她劍氣森寒無比,使她感覺到自己仍然是在死生一發的險境之中。
  秦霜波慍聲道:「我念著敝閣閣主與嚴莊主有相當交情,是以兩三年來都不肯對付你們獨尊山莊,洪方今日這等作,大概是想迫我作一抉擇,不許我置身事外了。」
  詹夫人忙道:「秦姑娘切勿氣惱至此,三爺決不會有這種意思,他……他實在是想找個機會多與姑娘接近。」秦霜波沒有作聲,心想:這個婦人實在老練狡猾不過,竟把這種莫大的陰謀,往男女之情上面一推,以為這樣就可以騙得過我,嘿!嘿!她自從踏入江湖以來,不論碰到什麼,都保持著心平氣和,她一直用事實行動表示她的意見和情緒,決不當真忿惱,但只有今日之事,令她十分惱火。
  要知秦霜波雖然少有什麼表現,尤其是在收斂鋒芒這一方面十分成功,誰也瞧不出她其實機警絕倫,智謀過人。而且由於她全心浸淫在劍道之中,竟具有不少超人的能力,例如她的感覺,特別是對於危險、兇殺一類的事情,極是奇怪超凡。當她踏入這個房間之時,心靈上頓現警兆。使她立刻警惕於心,而便一直不讓詹夫人離開她超過六尺,在這距離之內,她有把握能在任何情況之下一劍殺死她。然後,她便運慧眼觀察這個房間,發覺牆壁特別的堅厚,房門那兒也有點特別,好像有一扇暗門,隨時可以封鎖著這個房間。此外,尚有好些古怪的裝置,她猜想這些裝設一定是她被困在房內之後,才用來對付她的。不但可以殺死她,恐怕還可以使她陷入昏迷。
  她舉步走出房外,迅快而又毫無聲響,目光一轉,已見到右方一柱後有人急急藏起來,她不動聲色的躍過丟,落在柱側,那後面果然有個白衣壯漢,背插長劍,他露出驚訝之容,望住這個清冷的美女。
  秦霜波道:「關閉門戶!」
  說這話時,已集中了精神的力量,暗暗壓迫對方。那白衣大漢面上露出茫然之色,伸手在柱上板動一根鋼支,房門上方突然墜下一扇鐵板,毫無聲響的把房門封死,白衣大漢做完之後,這才大吃一驚,連忙將鋼支向上推起,嚓一聲,那塊鐵板倏又升起,回復原狀。
  秦霜波目光落在柱上,那兒有一個長方形的凹糟,糟內有三根精鋼的扳手,只有五寸長,可是剛才此人開閉門戶之時,卻足見這些機關裝做得十分巧妙。石柱凹糟內可以操縱三種消息埋伏,由於位置遠距房間,可知定有特殊的理由,秦霜波再度運集精神的力量,貫注在對方身上,問道:「當中的鋼支有何作用?」
  白衣大漢茫然道:「可以炸死由門口出來的人。」
  秦霜波接著問道:「第三根呢?」
  他道:「這一根扳下來,全房起火。」
  秦霜波雙眼發出奇異的光芒,迫視看那個白衣大漢,問道:「他們給你什麼命令?」
  白衣大漢道:「關閉房門。」
  秦霜波道:「沒有別的指令了麼?」
  他搖頭道:「沒有。」
  秦霜波哼了一聲,暗運功力把聲音傳入房內,道:「詹夫人還躲在房內幹什麼?」
  詹夫人應聲出來,面色煞白,凝視著石柱,她可瞧不見秦霜波的動作,是以生怕她扳動鋼支,把她炸死。
  秦霜波伸手抓住一枚鋼支,往下一沉,「膨」地大響一聲,房間內冒出火焰,詹夫人急急躍到柱邊,原來她生怕房內的火焰會引發了房門外的炸藥,這柱後卻是唯一的安全地方,不怕爆炸。大股火焰不住地從房中冒出,濃煙陣陣,霎時間四面出現了二十餘名白衣大漢,詹先生也出現了,他吩咐手下們多弄點水灌救,那些手下們迅即提水救火,動作十分敏捷而不凌亂,更沒有半點聲音。
  詹先生走到柱後,趕走那白衣大漢,先向秦霜波施禮賠罪,道:「姑娘一定很難原諒敝莊了?」
  秦霜波道:「那也不見得。」
  她的答話大出詹先生意料之外,因此,他雖是準備好一番說詞,竟都派不上用場,還幸他極是老奸巨滑,心中不亂,迅即想了一下,道:「姑娘若肯原諒敝莊這一次無禮之舉,自是天大喜訊。」
  秦霜波道:「也沒有這麼容易。?
  詹先生但覺她處處制佔機先,動手時如此,連說話也是如此,而且說話也不多,只簡簡單單的一句,就足以使人疲於奔命的忙著應付,他審慎地道:「鄙人猜測不出姑娘話中玄機,還請明示?」
  他本是一教教主身份,對外從無如此低聲下氣地說話,甚至現在他也不是被秦霜波的來頭,以及劍術欺壓成這等模樣,而是她的著著領先,使他心理上感到不是她的敵手而致。
  秦霜波很滿意自己的成功,微微一笑,道:「今日之事,須由洪方負責,我要見一個管得住洪方之人說話。」
  詹先生招架不住,脫口道:「雷大爺不在此地。」
  秦霜波點點頭,道:「那麼叫洪方自己來吧!」
  詹先生道:「他也走啦,三爺自知無法交代,什麼也不管就跑了。」他聳聳肩,作出無可奈何的姿勢。
  秦霜波道:「他倒是自在得很,留下爛攤子讓你們收拾,不過我聽說雷世雄一向長駐此地,如何竟也不在?」
  詹先生不知對方倒底探知多少秘密,因為答話時異常小心,含糊道:「他剛好昨天有事走開了。」
  秦霜波忖道:「假如雷世雄真的不住這兒,那一定是發生了極重大之事,才使他親自出馬處理,我且詐他一詐,便可以測驗出雷世雄是到遠處去抑是去得不遠。」
  當下說道:「既然如此,我就在這兒耽上三五天,等他回來處理洪方之事,當然你們夫婦得陪著我,不許離開。」
  詹先生忙道:「雷大爺暫時不會回來,別教姑娘空等,更增罪孽。」
  秦霜波道:「沒有關係,這是我自願等的,怪不到你們身上,你們若然有事,便不要陪我吧,不過,我那兩位朋友卻須交還給我。」
  詹先生忙道:「貴友已抵達敝莊,正要奉告姑娘,假如姑娘肯瞧在貴友安然無恙份上,諒宥這一趟,鄙人無任感激。」他向後面的人打個招呼,立刻有人奔出院外。
  秦霜波道:「我向來不容易原諒別人的,定要等到雷世雄回來理論,你們有事儘管走,我也不怕洪方能怎樣我。」
  她舉步走出院子,耳中還聽到詹先生說她愛在這兒住上多久都極表歡迎的話。現在,她已判斷出兩件事,一是雷世雄所往之處離此不遠,大概是在附近一二百里的通都大邑,而且亦一定與最近傳說武林人物將結集反抗獨尊山莊之事有關,二是詹氏夫婦亦須趕去會合,所以一聽自己不扣住他們,立刻表示歡迎留她在此地。
  如若不是她早一步說明任得詹氏夫婦走開,大概他會用羅、楊二人的性命來威脅自己,她禁不住默然忖道:「假如對方用羅文舉和楊師道的性命威脅我,我會不會讓步呢?奇了,我好像很關心他們的安危呢!」
  一念及此,頓時大為警惕起來,因為她是向劍道至高無上境界邁進的人。她此生唯一的目的,便是達到劍道至高之境,成為真真正正的「劍後」,但若是心有所牽掛,便有如修道或向佛之士,倘有家室俗情絆礙,決計無法成功。
  她淡淡地道:「請貴莊派人把敝友送返金陵,我不要跟他們見面了。」
  她避不見面,當然是最好的方法,少見一次,印象就淺一點,這是一定不易之理,詹氏夫婦可就無法理解她的想法了,驚訝地應道:「姑娘愛怎麼辦都行。」
  他指一指前面的一道月洞門,又道:「貴友們就在那邊,鄙人本要引領姑娘前往會晤他們的。」
  他停頓一下,又道:「假如姑娘你要放心不下,不妨在暗中瞧上一眼,敝莊隨即派人送他們到金陵去。」
  秦霜波停下腳步,廊外的空地上種植著不少花卉,一叢茉莉有十餘朵白花開放著,隨風飄送來花香,她望著那叢茉莉,心中勾起了漂渺的思緒。她獻身「劍道」之心,再也沒有比近兩三年真誠熱烈的了,事實上她自從被閣主挑中之後,便已決心拋棄俗世的一切,此生將獨身至老,不要任何男人及兒女等,其後,她從獨尊山莊麾下一個頗有地位之人口中,查出七殺杖嚴無畏曾經下過嚴令,不許屬下得罪於她,這道命令幾乎要屬下對秦霜波逆來順受。
  因此,她更深信自己一定可以達到「劍道」至高無上之境,嚴無畏為此而不敢跟自己結罪,她從閣主口中得知,嚴無畏和羅希羽皆是一代之雄,尤其這嚴無畏的機謀智慧更是當世無匹,是以他既然如此推重自己,定必百分之百可以成功。她當然不曉得嚴無畏已把宗旋這一著棋子放在她身邊,為了使宗旋成功,所以下此嚴令。
  那雙修教主詹氏夫婦正是在嚴無畏這道命令之下,向她服輸低頭,全然不敢使用其他的陰謀手段,今日的一切經過,俱是洪方所為,詹先生在莊中地位雖高,卻無法管束洪方,反而得聽他的話行事,才有種種事情發生,日下洪方嗟閉?拍拍屁股溜掉,他一向就是如此不負責任之人。
  秦霜波在遐思中回憶起自己的生平,她本是名門世家出身,母親早亡,父親是個風流淡巖的名士,日日飲酒賦詩,不求上進,家中別的人都瞧不起她父親,認為他頹廢放縱,毫無用處,但秦霜波卻非常瞭解父親是個性情中人,為了看不起世俗的虛偽貪鄙,所以以詩酒自娛,不與那些自命達練人情,懂得如何飛黃騰達之人往返。她的父親也在她十三歲時歿世,幸而其時被聽潮閣之主看中了,帶她返普陀聽潮閣學劍,直到今日。
  這一段生平似乎很簡單,可是在她記憶之中卻十分豐富,還有一種淒涼的韻味,例如她時時想到有一天她已成為劍後,她卻沒有父母替她高興,此刻,她忽然感到有一件事非常重要,那就是她必須有人能分享她的悲哀和快樂。
  詹先生一聲輕咳,這才使秦霜波回醒,她不假思索的道:「好,我去見見他們。」
  他們穿過數重屋宇,在一排壽字間隔的空隙,見到了羅廷玉和楊師道兩人,他們分別坐在椅上,全無束縛或被點穴的痕跡,他們都現出納悶煩惱之容,沒有交談,卻不時互相安慰的對視幾眼。
  秦霜波瞧了一會,便返到隔壁的房間內,向詹先生道:「你去帶羅文舉兄來見我。」
  詹先生道:「只帶他一個人來?」
  她點點頭,詹先生便出去了。一會兒,他領著羅廷玉進來,便悄然退出,還順手掩住房門,他深知秦霜波之能,為了要使她相信自己的誠意,所以避得遠遠,不敢竊聽。
  房內秦、羅二人默默相對,羅廷玉皺起眉頭,等她開口,這刻在他眼前之人仍是男子裝束,是以羅廷玉不須顧忌的畢直視看對方面龐,過了一會,秦霜波才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羅廷玉心頭一震,忖道:「她的眼力居然如此高明?竟能識破我並非讀書士子?」轉念又想到自己這刻假如不坦白說出自己真正身份的話,將來總有機會碰頭,那時就不大好辦了,他苦笑一下,覺得有點氣沮,因為他花了不少心機才做成這個假身份,殊不料一下就被識破,可見得尚有極大破綻。
  秦霜波察覺出他這一下苦笑乃是出自真心,便歉然道:「也許是我疑心太重了,剛才我在間格後面瞧看之時,無端端覺得你不是普通書生,然而這種想法未免太過無稽,如若你的出身來歷有問題的話,獨尊山莊焉能查不出來呢?」
  羅廷玉驚訝的望住她,心想原來我不是有破綻被她瞧出,而是她的感覺特別靈敏,生出疑心而已,一個人的感覺能夠靈敏至此,可見得內功何等精深,靈台何等的空明澄澈了。
  他微微一笑,道:「人兄你又是什麼人呢?」
  秦霜波道:「我不是壞人,但也算不上好人。」
  羅廷玉真心驚訝道:「既非壞人,自然就是好人了,人兄這話怎說?令小弟大是費解。」
  秦霜波道:「我只求獨善其身,不理旁人之事,如此自私,豈能稱為好人?當然,我也不幹壞事,所以亦不是壞人,這個地方與我全無相干,只因你們受我連累,被此地之人劫走,我才到這兒來跟他們交涉,可惜此莊的主腦有事離開,否則我定要他親自向你們賠罪。」
  羅廷玉道:「剛才領小弟進來的詹先生似是地位甚高,他不是主腦麼?主腦是誰呢?」
  秦霜波道:「我說的那個主腦人物姓雷名世雄,地位比姓詹的更高,他一定是為了這一兩日即將發生的一件大事而親自出馬,詹先生夫婦亦將趕去。」
  她忽然停口,自語道:「這等武林秘密之事,我為何要告訴你呢?」
  羅廷玉笑道:「一定是小弟表現出很有興趣,所以你就一直往下說了,早先小弟還見過一個年紀很輕的人,姓洪名方,他的地位也很高。」
  他放低聲音,又道:.「但小弟卻不喜歡他,這個人騎傲自大得很。」
  秦霜波道:「不錯,但他居然想暗算我,卻被我早一步識破,現下急忙逃走,不敢見到我。」
  羅廷玉尋思了一下,決定這刻把自己真正身份說出,當下道:「小弟有個下情,須得從實奉告。」
  話猶未畢,秦霜波搖手道:「別的話不要說了,我們剛才談起洪方這個人,你必須小心才好,我相信他決不肯就此罷休,定會找個機會向你報復出氣。」
  羅廷玉道:「我們可沒有得罪他呀!」
  秦霜波道:「不錯,但他遷怒你們,這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說的。」
  羅廷玉挺胸道:「小弟一點也不怕洪方,因為……」
  他正待解釋其中之故,秦霜波又道:「看來我們暫時還不能分手,如果羅兄不嫌棄的話,我便與你們盤桓一些時候,等我見過雷世雄之後,方可無事。」
  羅廷玉兩次三番想說明自己身份,都未能如願,這刻本來有機會開口,但情勢忽變,他暗自尋思道:「假如我表明身份,她勢必放心與我分手,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見到她了,當然我並非有什麼不軌的念動,只不過想跟她交一交,而且尚可因她的關係而與宗旋接觸。」
  他腦海中泛起宗旋的颯颯英姿,愛慕之心油然而生,頓時打消了表明身份之意,微笑道:「小弟想不到因此之故,竟能與兄台親近些時,反倒不禁感激那洪方起來。」
  秦霜波心頭一震,默默自思自己到底是不是當真怕洪方對付他們,才這麼做法?抑是她深心中很想時時見到他們,才找出這麼一個題目?假如是後面的原因,則這個羅文舉,便是自己修習上乘劍道的一大障礙了。
  她心緒大為紊亂,陷入沉思冥想,羅廷玉卻盤算著另一件事,那便是雷世雄業已離莊他去,原因是為了武林一件大事,會不會是因為秦紹邀約了不少武林人物在金陵聚會之事?秦紹召集這一次聚會,極為謹慎小心,經過深思熟慮才選定了一張名單,這些人決不可能露消息,但假如秦霜波知道的話,則獨尊山莊查得出來亦不是奇事了。
  這一次金陵聚會乃是極重要的一個關鍵,最主要的是介紹羅廷玉與群雄見面,由此即可形成一支反抗獨尊山莊的力量,在時機尚未成熱之前,羅廷玉踏入江湖的消息自然必須保持極高度的秘密,以免被對方重新佈署,則前此費盡心力搜集來的消息便等於白費了。
  秦霜波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她道:「我們一齊去找楊師道兄,便可離開此地了。」
  羅廷玉忙道:「那我們走吧!」
  起身跟她出去,到廳中會見了楊師道,秦霜波略略解釋了一下,詹先生夫婦隨即出現,秦霜波向他們道:「我已改變主意,打算陪他們前往金陵,但這件事還未了結,過幾日我會來找雷少莊主。」
  詹先生道:「鄙人定要把這話轉告雷大爺,諸位上路打算乘舟抑是要馬車?敝莊俱已準備妥當。」
  秦霜波道:「那就乘舟吧!文舉兄師道兄意下如何?」
  羅、楊二人同聲附和,當下一同步出莊外,走到碼頭上,但見一艘單桅快船已在候命出發,他們入艙坐好,隨即解纜行駛。船艙中頗覺寬敞,收拾得十分乾淨,又有、琴、筆、硯以及茶具等物,秦霜波輕歎一聲,道:「獨尊山莊有這許多高明之士扶助,只怕很難潰敗。」
  羅廷玉頗佩服她的見地,這是觀微知著之術,但看人家準備得如此周到,便足見高明,由此可以推想得到獨尊山莊之內,人才濟濟,自然不易擊敗。他當然不敢評論此事,詐作不解,取過盤,邀秦霜波對奕一局,他適才已覷個空把雷世雄離莊之事告知楊師道,因此,秦、羅二人對奕時,楊師道佯裝觀戰,其實正在大動腦筋,研究這個極足珍貴的消息。
  舟行江中,空氣清新,蓬窗都已支起,可以望見兩邊江岸,景致甚佳,實是足以瀏覽觀賞,但江上無數舟船中的過客,有幾個人能夠當真悠然賞玩這景色呢?有人輕叩艙蓬,接著在窗外出現一個人頭,楊師道轉眼望去,認得是舟人之一,便問道:「什麼事?」
  那人見秦霜波全神貫注在棋盤上,當下大聲道:「有一艘快艇跟著咱們,形跡甚是可疑。」
  他的聲音暗含內勁,令人有震耳之感,但秦霜波仍然拈子沉吟,似是完全不聞,舟人見她如此,只好縮回頭繼續操舟。這艘船上的舵工水手,皆是隸屬獨尊山莊,自然不比尋常賣氣力的人,掌舵的是個三十餘歲的漢子,相貌精幹,動作迅捷有力,其餘尚有四人,皆是壯漢,但都叫這掌舵的做「蔡老大」。
  蔡老大親自向秦霜波報告而得不到結果之後,便向夥伴吩咐幾句話,人人都暗作準備。船行速度突然減慢許多,在他們後面二十餘丈的快艇漸漸迫近,艇上扯滿了帆,船頭船尾各有一人在揮漿催舟,是以格外地行得迅速。這只快艇已跟蹤了好多里路,本來遠在數十丈以外,及至突然加快迫近之時,蔡老大才向秦霜波報告,現在蔡老大存心要瞧瞧快艇上有什麼人物,特意使船速減低,這一來兩下便加快接近。
  蔡老大利用一面鏡子,注視著後面的快艇,相距七八丈遠之時,便看出這艘快艇乃是私人之物,因為如若是做生意接運客貨的快艇,他蔡老大無有認不得的。這一來蔡老大戒心頓增,立刻發出暗號,指示夥伴們如何應付,眨眼間快艇逼近,相距只有丈許,蔡老大便聽到快艇上有人叱喝命他停航的聲音,當下回頭一瞧,快艇船首站著一個老者,鬚眉皆白,但雙目神光灼灼,手中握著一件物事,一時瞧不出那是什麼?」
  蔡老大搖頭道:「敝上須得趕路,不能耽擱。」
  那老者怒罵一聲「混帳」,蔡老大竟不瞪眼發火,反而賠笑道:「老先生你別發火,你先說出的姓名來意,待小的稟報過敝上,自然會有個交代。」
  這話說得既客氣不過,而又有不少作用,首先他先站得住足跟,理在自己,一旦發生事故,秦霜波總不能不幫自己,其次,他盡可能查問對方來歷,以便決定應付的態度。要知獨尊山莊雖是稱霸天下,可是隸屬獨客山莊下面的少說也有三數萬之多,這些底下之人當然不能藉勢橫行天下,總得依照他們的階級身份以及行業而定出一些不可輕易招惹之人,例如蔡老大這艘單桅船,在長江雖說可以橫行無忌。但這僅只是指在各碼頭那些身份差不多之人而言,並不是百無禁忌,假如他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欺,萬一碰上了武林中名家高手,當場就宰了他,那時後台雖硬,也無法救得活他。
  是以例如蔡老大而言,這長江水道,就有七個禁忌,這七個禁忌是個人,或是幫會,上頭已囑咐過他,假如碰上他們,最好客氣一點,不要鬧事,免得上面責怪下來,受到處分,又或是當場就會吃大虧,莫說是蔡老大,即便是地位高如五大幫派的首腦,也有禁忌,像秦霜波便是絕好之例,誰也不敢動她。其他如盤據豫、鄂的竹山寨寨主閻充,奉令不得開罪少林和武當兩派;武勝堂堂主何旭,奉令不得開罪峨嵋派。總之,他們各人的地區之內,總有些人物或幫派不可輕易開罪,免得滋生難以收拾的大風波。
  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