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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服神丹假死寶雲庵


  鏡兒果然找了回來,何仲容叮囑他道:「關於這條絲巾的事,你切不可胡說,還有剛才你帶領來的那位雲姑娘,究竟是什麼人?」
  這句問話,不但何仲容渴欲知道回答,便高棄也十分關心,把那雙小眼睛瞪得圓圓的。
  鏡兒忙稟道:「那雲姑娘一向服侍我家大小姐,故此全堡之人,莫不尊敬她幾分。」
  何仲容暖了一聲,心中暗道:「想不到竟是個丫頭而已,但那儀容言談,王侯千金也不過如是。」
  高棄也訝異得忘了向何仲容取回那兩顆寒袖飛砂,喃喃道:「其僕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老兄有此同感否?」
  鏡兒退了出去,何仲容看看天色,已近面時,心中便著忙起來,真是坐立不安。
  高棄那雙小眼睛直在眨動,現在兔子牙已經好久沒有現出來。何仲容自家滿腔愁思,便沒有發現這個天性滑稽達觀的好朋友居然也懷有心事。
  原來高棄正在考慮一件事,便是他師門秘藝,有三招絕活,稱為金指銀掌。雖然只有三招,但練得純熟之後,防身攻敵,妙用無窮。高棄並非吝惜絕藝,卻是非常慎重地考慮著後果。第一點何仲容內功雖有根基,但因未經名師進一步指點,功力終是有限,這金指銀掌功夫,極注重內家功力。否則人家一拳硬打過來,一旦碰上了自家便腕折筋斷,招式再妙,也無用處。不過以何仲容的資質,這種奧妙的招數倒是很快便能學會。
  第二點高棄本身雖然喜歡鬧事,什麼都不怕,但對師尊卻十分崇敬。這等師門絕藝妄自傳人,師尊嗔怪下來,他可得自裁以謝罪。
  有這兩樁原因,高棄便舉棋不定,苦思不已。
  何仲容最後歎口氣,道:「我還是悄悄溜走吧,免得當筵出乖露醜,連你也不好看。」
  高棄奮然道:「老兄別氣餒,我有三手絕招,你學了大概有機會派派用場。這三手絕招稱為金指銀掌,雖然只有三招,但真不容易學好。因為第一招左指右掌,第二招變成右指左掌,第三招又變回左指右掌,最困難的地大就是右手三招和左手三把完全不同,各自變化施展下去,於是一心要分兩用。」
  他站起來比個架式,何仲容便覺得眼花鏡亂,登時潛心學起來。
  練武也正如世上其他的事情,有天才的人,一點兒就透,不但架式和手足尺寸判斷的正確,甚且很快便能領略到其中精微變化與及用途。笨的人往往窮年累月,也無法得窺堂奧。只有一宗不能純憑天才,便是內家功力方面,雖有名師秘法,也需歲月方能有功。當然天資好的會比魯鈍的進步得快,但不可能立即見功,除非服了什麼靈藥,因而脫胎換骨,功力猛進。同時視那靈藥的功用,看看能抵多少年苦修之功而定高下。
  何仲容一學就會,把個傳藝的高棄喜得咧嘴直笑。自古至今,做師父的無不最怕遇上蠢徒弟,真是偶一不耐煩時,準保要嘔血而死。
  可是何仲容掌擊指戳之際,功力太弱,高棄暗中十分洩氣,因為這三招絕藝,他只能施展出三成妙用。
  不過話說回來,事實上也是異數奇緣,何仲容五年前在山東濟南附近,從一位冷峻的紅命老人處得傳內功,紮下根基至今,因他沒有人再進一步指點,日夕僅僅苦修這段功夫,因此根基扎得牢固無比。是以練起這金指銀掌的奇特功夫,需要分心左右出招,反而一下子便練得奇佳,純熟無比。
  西時已屆,眨眼便將是開席之時,高棄出去小解。
  何仲容正在怔忡,忽然一陣香風,直送人鼻中,抬眼一望,眼前站著一個麗人,正是面熟得很的雲姑娘。
  他連忙抱拳為禮道:「雲姑娘可有什麼貴幹?」
  她嫣然一笑,雖然美麗,但仍然帶著幾分稚氣。
  「小婢奉小姐之命,送一樣東西與何相公,不過……」
  何仲容大吃一驚,忖道:「我和她家小姐素昧平生,會有什麼東西給我?奇怪?」想著想著,背上已沁出冷汗。
  她又道:「不過這樣東西可不易消受呢!」
  他再大吃一驚,肚中摘咕道:「既然不好消受,那就免了吧!」但口裡卻不好說出來。
  雲姑娘容色一整,變得十分嚴肅,道:「這件東西需要的是p量和運氣。你當然可以不接受。」
  何仲容問道:「雲姑娘可是說在下需要膽量和運氣?」
  她肅然點頭,凝視著他。老實說何仲容真不願意接受這麼一宗謎樣的危險東西。可是在她眼光注視之下,不遑多想,挺胸道:「在下決定接受。」
  雲姑娘一點也沒露出高興的樣子,顯然那樣東西並非鬧著玩的。
  她道:「你不會後悔吧?」
  「雲姑娘未免小覷在下了。」他忽然如受侮辱,變得激昂起來。「在下縱然揖棄生命,也決無怨言。更不後侮。」
  她頷首道:「果然是個硬漢,可借孟浪一些。」
  何仲容登時沒趣起來,但又不便說什麼話。
  她取出一個兩指定寸半長的玉盤,盒蓋上似乎有些字跡。從她面上慎重的神情,這盒子裡准必盛著一宗奇異的東西。
  何仲容低頭瞧瞧送到面前的玉盤,只見上面雕著「小還丹」三個字,旁邊還刻著「公冶辛之寶」五個小字。他疑惑地抬頭望望雲姑娘。
  她嚴肅地道:「這玉盒裡面,共有兩顆丹藥,都是一模一樣,連輕重也完全一樣。其中一顆乃是藥他公冶辛的秘製小還丹,練武之人得服此丹,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另外一顆,卻是並世無匹的毒藥,只一吞下腹中,立刻七竅流血而死。你自家隨便取一顆服下,若是命該顯達,你取到那粒小還丹,反之也將立刻送命。」
  何仲容心頭咚咚大跳,但話已說出,不能反悔,伸手接過那個玉盒。
  他覺得異常慚愧,因為他已不由自主地流出冷汗。
  「真是太丟臉了,大丈夫死則死耳,何必流冷汗?」他恨恨地罵著自己,可是汗珠依然直如出來。
  他把盒打開,一陣奇香直撲上來,使人頭腦為之一爽。
  裡面兩顆龍眼核般大的紅色丹丸,看起來真是一模一樣,沒法分出一點不同之象。
  他定定神,慨然遭:「在下馬上就取一顆服下,但此舉凶吉未卜,在下只有一個要求。」
  「何相公請說。」雲姑娘十分溫柔地回答,她已不能裝出嚴肅了。
  「在下只想知道貴小姐贈藥之意,以及此藥的來歷。」
  「這點本應對何相公說明白。你可記得中午到翡翠山時,有人贈馬及寶刀一柄,那就是小姐送給你的。你一定奇怪我家小姐何以這樣做法,我可以告訴你,她早已知道何相公乃是一位正直磊落的鐵漢,因此她特別留意為你解決困難。這可是憐才之意,何相公切勿誤會。」
  何仲容聽得熱血沸騰,鼻子微酸,差點兒先湧出感激之淚。
  想不到居然有人把他當做一個有用的人看待,光是這番瞧得起他的情意,已是夠教這位落魄潦倒的英俊少年為之肝腦塗地了,何況還曾經贈與名駒寶刀。
  他那真摯感動的神色,完全流露無遺。雲姑娘像是自家做了一件善事似的,善眸中露出驕傲快樂的光彩。何仲容用力地道:「貴小姐和雲姑娘的大德,在下有生之日,決難稍忘……在下這一生,除了兩位之外,只有高棄見是真心朋友。如今在下該死,也可以瞑目了。」
  雲姑娘歇了片刻,便又道:「我家小姐明知何相公修練時日不久,功力雖高,但和目下內宅的一干高手比起來,還是差了一籌。況且那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為人十分殘忍多妒,將來有機會的話,不消說會將何相公的血都喝了,即使在今晚,他們也會想盡辦法折辱相公。」
  何仲容道:「正是這樣,在下就愁這一點。」
  「故此我家小姐左思右想之下。沒奈何把這宗隨身五年的寶貝送給相公。可是難就難在其中一顆是烈性毒藥,錯服了必死無救。」
  「在下寧願服錯毒藥而死,也不能任人折辱。」
  「我家小姐說,相公你一定會這樣想法,故此令小婢送來。倘若相公不服靈藥,今晚此關,萬萬闖不過去,那麼小姐令人把相公搬進內宅之舉、豈不是反而害了相公。故此只好選擇此法,我家小姐又說,請相公不要懷疑她是用你做試驗品,以為倘若相公不幸,則她便可得到確實不誤的靈藥。」
  「在下可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慨然順手拈起一粒丹九,便向口中送去。
  但他的動作忽然中止,凝目望著手指夾住的紅色丹丸,手心直在冒汗。
  「假如這一粒正是毒藥。」他想:「那麼我便是親手殺死自己,決不能怨怪別人,唉,自己的性命卻懸在自己手中,用來測驗運氣,不免太過那個吧?我未免勇敢得有點兒盲目了。」
  然後他又想到這兩顆丹丸,為什麼他會選擇到這一顆?何以不換換其中的一粒?
  他諷刺地笑一聲,向雲姑娘道:「實不相瞞,我並不想死。可是世事便是這樣,正如我不想出醜丟臉一樣,但往往卻非出醜不可。」說完這話,好像有點兒不祥之感,便忽然閉嘴。
  雲姑娘在這最後關頭,好像也有點兒逃避現實,她道。「這粒小還丹,乃是五年前一位名列天下武林五位高手之內的藥仙公冶辛秘製之寶,他說服了此丹,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但我家小姐一直隨身攜帶,老是不敢冒這個險。」
  何仲容忽然記起那南陽鏢局的鏢頭王光義在述及人魔邱獨來歷之時,曾經提到一位清風劍客車度春,也說是名列天下前五位高手之內,便插嘴問道:「姑娘所說的藥仙公冶辛,可是與清風劍客車度春齊名的?那麼還有其他三位是誰?」
  「不錯,清風劍客車度春也是五位高手之一,其餘三位,一是我家小姐的師父太白山冰屋主人谷姥姥……」
  何仲容為之肅然起敬,道:「原來貴小姐不但家學淵源,而且還是高人之徒。」說到這裡,心中忽覺奇怪,這北四堡南五寨的主人,屢代秘傳武功,在江湖上所享威名,已十分不得了,難道還夠不上這五位列前五人的高手?
  雲姑娘冰雪聰明,已看出他的疑思,便道:「老堡主的武功雖佳,但一人而兼兩家之長,豈不更好?同時因谷姥姥乃是女人,我家小姐拜她為師,真是再好不過。那四堡五寨之首的濟南金龍堡大小姐,也曾要拜谷姥姥為師,卻因我家小姐先了一步,故此後來不知她改拜哪一位?另外那兩位高手一是神行男聞一公,一是風火童子溫炬。
  「這小還丹是五年前藥仙公冶辛到冰屋過訪谷姥姥,下棋消遣,正在雙方苦苦爭持時,我家小姐看了良久,忽然間藥仙公冶辛允許她做聲,公冶辛見她年紀尚輕,使准她說出這一著。我家小姐對下棋之道,極有天分,這時說了一著,谷姥姥果然憑那一著贏了,這時才知道他們竟有打賭,這一局可把這盤小還丹贏來,谷姥姥便賜給我家小姐。」
  何仲容手中冷汗更多了,口中問道:「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給一粒真丹呢?」
  雲姑娘道:「小婢這就不知道了,只好問我家小姐。」
  何仲容已不能再拖延,咯一聲把丹九吞人腹中。
  雲姑娘趕快收起那個玉盤,匆匆走出軒去,迎面碰見高棄正蹲在院子中玩石子。
  高棄見她.做個滑稽的表情,但雲姑娘哪裡笑得出來,只歎了口氣,高棄正覺有異,起來攔住她道:「雲姑娘你怎麼啦?」
  雲姑娘往左一閃,高棄也往那邊攔,她閃的快,高棄仍然攔住,一急之下,猛然出掌推去。
  高棄敞開前胸,吃她一掌結結實實打個正著,哎的一聲,踉踉蹌蹌地退了好幾步,撞在院牆上。
  雲姑娘見他捧住胸口,猛然醒悟自己的掌力何等厲害,若是常人,這一掌怕不立刻心脈震斷而死才怪哩,趕快衝到他身邊,伸出玉手拉住他捧胸雙掌,慌急地道:「你怎樣啦,疼麼?我真該死,胡亂一拳打在你身上。」
  高棄無力地眨眨那對小眼睛。緩緩道:「你……你的掌力真厲害……可是練過鐵砂掌……」
  雲姑娘道:「是的,真該死,你現在怎樣了?小婢去找小姐乞些靈藥來。」
  高棄搖頭道:「我……歇會兒就好了……」現在他可真個心驚膽戰,原來雲姑娘那雙雪白的柔美正覆在他的手掌背上。他平生不知禁忌,淘氣起來時,摸摸女人的兩股也非奇事,無論怎樣他都心無礙滯,平靜無波。可是目下雲姑娘玉手與他相觸,卻有如出電般,使得他一方面心驚膽戰,一方面全身酥軟。
  高棄這傢伙練的童子功,體內有混元一氣運布百骸,別說她沒有遠足功力,即使是全力打他一掌,也將紋絲不動。
  這刻他見到雲姑娘眼中露出真誠焦急之意,這一下倒不好意思說出自己裝假,但得額頭出汗,渾身亂抖。雲姑娘看著他似乎是疼痛難忍,不由得更慌了,柔聲道:「你別出力,慢慢調勻真氣,小婢抱你回房休息一會兒。」
  高棄心中叫聲我的媽呀,這會子被她玉手碰著,已經受不住了,何況全身倒在她香嘖嘖軟綿綿的懷中,由她抱回房間,那時節大概真個得死掉一半。
  但他又不敢推開她,只好直往地上蹲下去,雲姑娘趕快攙他時,他居然連身軀也賴在地上。
  雲姑娘認定他傷勢甚重,銀牙一咬,俯身雙手插入他腋下,運力一托。
  誰知白費力氣,那高棄個子不大,卻十分沉重,竟然托之不起。她心中一半詫異一半不服,再用力一托。
  高棄最是怕癢,被雲姑娘這麼一弄,早就忍不住,這時腋下又被她一揉,登時全身一軟,被她托了起來。
  雲姑娘用上身抵住他肩膀,騰出一隻手,抄起他的大區,便抱了起來。
  高棄手臂碰著雲姑娘軟綿綿的胸部,打個大大的冷戰,暗叫聲我命休矣,便閉目軟垂全身,任她擺佈,敢情這個傢伙真個暈了。
  雲姑娘無意被高棄碰著胸部,芳心也一陣驚悸,雙頰無端紅得如染丹朱。
  眨眼間已將高棄抱回他的房間,就在何仲容房間對面。
  這時何仲容的房中,悄聲無息,故此雲姑娘一時也忘了該事,沒有去探探何仲容的生死,把高棄放在床上之後,秀眉大皺,盡在發怔。
  高棄的小眼睛緊緊閉住,嘴巴也沒有張開,故此兩隻滑稽惹笑的兔子門牙沒有露出來。
  她奇怪地想道:「哎,一個人的轉變多快呀,這個善良而熱心的人,醒著的時候,是那麼滑稽惹笑,但現在閉上眼睛,卻顯得十分和藹可親,除了頭顱巨大一點兒之外,並不使人覺得難看啊…不,不,我一定是因為下午偷聽了他們的對話,知道了他的身世和可憫的遭遇,才對他同情憐憫,因而起了好感。他原本長得真有點兒難看,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一個人只要有善良的內心,純潔的靈魂,那就足夠叫人仰慕了。我以前曾經跟隨小姐走過江湖,會過不少年輕英俊,錦心繡口之士,可是他們的做人,都有許多許多缺陷。以我看來,那些人都及不上這位高相公。」。
  怔怔地癡想著時,玉手也沒閒著,先把隨身帶著的療傷藥散讓他服下。因見他雖然閉眼不動,但呼吸均勻,面色如常。便不大驚慌了。
  她忽然啐了自己一口,想道:「我這是發瘋了?人家再不濟也是名家之徒,料定不久之後,便將揚名顯姓,出人頭地。我再自高自負些,還不過是一個丫頭,盡想人家幹嘛……」
  她顯得相當可憐地仰天微歎,她知道這個相貌不揚的高棄,以及那俊美照人的何仲容,都十分孤單可憐。但他們終究是個男子漢,又是自由之身,總比她強勝的多。
  高棄這時苦頭可大了,那雲姑娘不知給些什麼藥讓他服下,但覺滿口苦澀不堪。同時他更想到,一旦雲姑娘發現他並非受傷,僅是假裝的,那將會怎樣呢?
  雖然他不是存心裝假,事實上是被她玉手一觸,全身都軟了,此後經得她擺佈,又抱又抬,更是不敢睜眼,但雲姑娘會相信他的解釋麼?他又如何能啟齒說明他觸摸著因而身軟?
  他對她後來的慇勤,使得一生都遭女性白眼的高棄感動得差點兒淌出眼淚。
  假使將來雲姑娘發現他並非真傷而誤會了,打他罵他,他都不敢做聲。即使是殺他,也決不敢違抗。他既是對她有了如許感激之心,可以想像得到他是如何不想令雲姑娘誤會。若果換了別人,這件事一定不成問題,乾脆繼續裝假,博得佳人青睞呵護,豈不大妙。但高棄可是個死心眼,對於他不喜歡而沒干係的人,他可以用欺騙手段。但對一個他全心敬愛的人,卻絕不能有絲毫不忠實。因此他憋得十二萬分難過,差點兒便要哭了。
  雲姑娘猛可記起何仲容,趕快過去看看他生死,一腳踏入他房中,大大一愣。
  原來何仲容張手攤腳地躺在床上,一望而知已經斃命。
  這一驚非同小可。定定神,暗自叫道:「何相公呀何相公,你真是命苦福薄,我家小姐一生未嘗瞧得起過任何用人,只對你一人青眼屢加,假如你得服靈藥,武功固然增進無數倍,小姐更打算要你修習文學,做個文武雙全的英雄豪傑,結局如何,不問可知了。想那時節你們雙宿雙飛,比美神仙眷屬,算得上一段佳話。哎……小姐贈藥之際,也曾猶疑再三,何相公你死後有知,切不可怨怪小姐,她後來對小婢說,『與其沒沒無聞而得享天年,倒不如博博運氣。』小婢也贊成她的話。依小婢看來,何相公你決不是夭折之相,誰知…」
  她不知不覺移步上前,伸手摸摸何仲容的脈門,觸手一片冰冷,不禁惘然歎口氣,忖道:「小婢也許要隨侍小姐遁入空門,何相公你想,以小姐那等綺年玉貌,一身文武全才,卻不能在繁華人世中大放光芒,你的死也就可以瞑目了。」
  這刻酉時已至,鏡兒走進來。雲姑娘拉起一條被單,把他的屍首蓋住,告訴鏡兒道:「去報告大管家,何相公忽因急病去世,今晚宴會取消。」
  鏡兒眼中閃過驚訝的光芒,但立即轉身出去。雲姑娘看到鏡兒似乎現出悲慼之容,不覺癡想道:「他所服侍的客人已不明不白地暴斃過兩個,但他那時毫不動容,如今卻為了何相公而有點兒悲慼,不知何相公有甚好處?」
  她走出房門,墓地想起高棄,又忖道:「小姐的脾氣我所深悉,關於何相公這件事,不論她對他的情感,是否已達到為他捨棄一切的地步,但她必定因為覺得對不起何相公,因而避世以為報答。那麼我自然也得跟去,想來我與高相公總是有緣,如今何不把這粒真的小還丹送給他?」
  她走進房間裡,只見高棄無力的睜開眼睛。她當然不知道高棄正懊惱得要死,同時又不敢露出馬腳,是故無精打采,毫無氣力。
  雲姑娘溫聲道:「你好了些麼?」
  高棄啞聲道:「謝謝你關心,我沒事。」
  她道:「早先我奉了小姐之命拿了兩顆丹丸來,任得何相公自選一顆,你當然聽過藥仙公冶辛的大名,這兩顆丹丸便是他贈的,都一模一樣,其中一粒是武林人視為至寶的小還丹,另一粒卻是烈性毒藥。何相公說他願冒這個險,於是我便把藥丸給他。」
  高棄突然坐起來,咧開嘴巴,情急地問道:「他服了哪一粒?」
  「他已不幸死了。」她簡短地答了一句,然後十分溫柔地伸手按他躺下,道:「你切勿急壞自己身體,我明白你失掉這個可以披膽瀝肝的朋友,一定如斷手足。可是當你知道我家小姐將會因他的不幸,而必有報答的話,我想,你應該覺得他的死也是值得的。」
  高棄瞪大眼睛,現在他不必裝假,也渾身乏力。
  雲姑娘把那粒小還丹連玉盤都交給他,緩緩道:「這一粒可是真的小還丹,小婢擅作主張,送給高相公你服用。」
  高棄痛失至友,心中悲傷得迷迷糊糊,腦中轟轟隆隆地直響,卻隨口問道:「為什麼呢?」
  雲姑娘轉身走到房門,忽然回身,凝睇看著他,道:「第一,你是何相公的唯一好友,此丹既然他沒福受用,只好贈你。第二,我……」
  高棄雖然睜大眼睛,其實並不大注意她說什麼話。心中反覆念道:「何老兄死了,他那麼一個鐵血漢子也死了……」
  雲姑娘稍稍一頓,然後很快速地道:「第二點,我很喜歡你的為人。」
  她有如一朵彩雲,眨眼飄逝。
  高棄歎了一聲,宛如迅雷轟頂,閉目喘氣不已。
  這句話他聽得異常清楚,甚至可以感覺到那美麗的雲姑娘迅速地說出這句話時,內心蘊藏的嬌羞之情。那是多麼動人的一句說話,他在震驚之後,復又細細回味起來。
  在他的一生中,連個同性的好朋友也沒有,更別說異性了。然而天下之事,每多出人意料之外,出奇得教他難以置信。
  劇悲劇喜兩種情緒連迭急襲,使得高棄如在夢中。他聽到總管家於戎威嚴有力的聲音,在對面房間響起。於是,他熱淚橫灑。因為如今畢竟已確定好友何仲容是真的死了。
  總管家是個禿頂的中年人,唇上留著兩撇八字鬍,威嚴之中又透出陰毒。此人在武林中本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人稱禿鷹於戎,一手大力鷹爪功,江湖上無不知名。
  他吩咐兩個壯漢道:「把屍首抬到堡後寶雲庵停放。」
  又轉面吩咐另外一人道:「到二號庫房取出那付尚未完工的楠木壽材,即令匠人加工趕製。」
  那些下人都十二分謹畏地銜命而去。
  禿鷹於戎伸手摸摸何仲容的手腕,暗自喃喃道:「憑我老禿也認不出他服了何藥而死,這話如何說得出口?真奇怪……」
  那兩個下人用一張軟床,把何仲容屍首用被單蓋住,走出堡去。原來寶雲庵乃是老堡主家庵,就在成家堡後面半里遠的一座翠竹林中。按規矩家庵豈容停放外人屍首,而且成家堡這數日來無緣無故暴斃的人,也不在少數。都僅僅一副薄棺收殮,人土為安。從來沒有說是停屍數日以等待棺木之理,更別說用那價值千金的棺木壽材葬殮。
  禿鷹於戎為之疑惑不已,因為這都是成小姐之命,他自然不能違拗。不過他身為一堡管家,並且已參與本堡一件最機密的大事,幾乎等於第二堡主。而因為有那校關係極大的機密事,故此他對堡中任何人都嚴密監視,一舉一動,無有不知,是以當然知道何仲容入堡後大部分動態。
  他記得何仲容已搬入內宅,是成小姐之命,同時又有贈馬贈刀之舉。足見這位成小姐對何仲容之看重,但他卻忽然暴斃,起因是成小姐貼身侍女井秋雲送藥。那麼她為何要毒死他?用的是什麼藥?
  他只好悶在葫蘆中了,因為他決不能向成小姐打聽查究。好在死個把人,在他心目中不過等於死只螞蟻。
  前面大廳上筵席盛開,並沒有因何仲容之死而為之中止。
  高棄沒精打采地被鏡兒硬請赴宴,來到大廳,已是入席時候。
  經常兩席尚未坐滿,但今日卻有四席之多,一堂濟濟,其中不乏英俊之士。
  高棄毫無興致,連多看那些人一眼也懶得看,逕自在一個空位坐下。
  抬目一望,同席的竟有三個道人,其中一個正是崆峒派第一位高手仙音飛蛇耿道人。另外兩個是比耿道人早來兩天的龍門雙他寒山和寒月兩位道長。
  最使他皺眉的是峨嵋派陰陽雙劍龔氏兄弟,他們也在此席,正和崑崙派的名手石猴侯星五在談話。但坐在侯星五旁邊的崑崙年輕好手樊相如卻默默不語。只因那石猴侯星五成名多年,早有家室。這次到成家堡來,僅是陪著這位年輕師弟樊相如來開開眼界。本來也沒有想到什麼招親之事。可是自從三日之前,成小姐忽然在筵席上露面,這一下使得不少人都動了心,樊相如便是其中之一。還有就是人魔邱獨的徒孫黑煞手桑無忌及尉遲軍兩個師兄弟,尉遲剛則另有所欲。後來加多峨嵋派龔氏兄弟,便共有五人逐鹿。是以龔氏兄弟和崑崙石猴侯星五談話,表面上融洽,骨子裡暗鬥不休。
  同席還有一位便是女羅剎郁雅,她的眼光不時向其他的筵席上溜來溜去。
  鄰席乃是以前見過的舊日客人,上首坐著一位老和尚,乃是老堡主成永的好友百補禪師。旁邊是一位中年道站,人稱千草仙姑。頂著下來是黃山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宗緒,跟著又是兩個和尚,都是藏土龍樹派的密宗好手,一名半托迦,一名理陀。再次便是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
  宗綺凝瞥高棄一眼,見他嗒然若喪,同時又不見何仲容,不覺奇怪起來。但她並沒有工夫詢問,因為一則宿仇仙音飛蛇耿道人已露相,她準備找機會嘲諷他一下,二則新來的兩席竟有十五六個青年男女,每個都是眼神奕奕,舉止沉凝,一望而知俱懷上乘武功。但大部分都陌生得很,全無任何表記可以推知是什麼來歷,因此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
  老堡主成永一領長衫,甚是瀟灑,面上滿是親切的笑容,招呼著這一於年輕男女,成小姐卻沒有出席。
  大家坐定,老堡主起坐道:「明日便是會期,但今天剛到的貴客著實不少,除了老朽好些子侄輩之外,那一位老仙長是崆峒高人仙音飛蛇耿道長。」
  耿道人站起來,向大家稽首,目光如電,特別在黃山兩師兄妹面上停留一下。
  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宗綺都瞪目回敬,但究沒發生什麼麻煩。
  現在輪到那兩席新來的許多青年男女,其中夾有三個年齡在四旬左右的人,神色間顯出和這群青年男女並不是一路。
  老堡主先介紹那三位中年人,頭一個赫赫有名,乃是五湖散人夏冰山。另外兩個卻是大江以南黑道上超卓一時的劇盜,一個姓盂名松,一個姓尹名傳,各有外門奇功,名聲甚著。
  跟著介紹那十餘個少年男女,男的共有十位,女的也有三位。
  眾人一聽,敢情這一於少年男女全是北四堡南五寨的少堡主和姑娘們。那北四堡南五寨是北金左成岳,柳衛雲鍾吳。上半句是北四堡之姓,由金字起,第一位是金龍堡,此下全是以姓如家字,便成為堡名及寨名,如成家堡、左家堡。岳家堡等。下半句全是南五寨之姓。
  第一位被介紹的,是個二九年華的姑娘,長得清麗無比,眼如秋水,眉比遠山。這位姑娘乃是北四堡南五寨領頭的魯省濟南府金龍堡堡主唯一串珠,姓金芳名風兒。當她被介紹芳名之時,秋水盈盈一掃,玉頰上乍現兩顆梨渦,登時所有的青年男子都魂飛魄散。
  第二三兩位是保定府左家堡少堡主,老大左良,老二左昆,都是三句左右之人,早已成家。第四位乃是西安府岳家堡獨生少堡主岳沖,年紀不過在二十四五,眉宇間凶悍異常,一於人之中,要數他長得最醜。
  第五六七三位是兩男一女,乃是金陵城外柳家寨後人,長姐柳虹影,大弟柳堅,二弟柳城。相貌都屬中等,卻有一股英氣。
  第八位是個矮胖個子,乃是湘省衡州府衛家寨少寨主衛成功。
  第九第十兩位一男一女,乃是浙省仙霞嶺北雲家寨後人。長兄雲紀程,年紀約在三旬左右,幼妹雲霞,年方十五。
  第十一十二兩位,是對孿生兄弟,乃江西南昌府鍾家寨少寨主,以智勇兩字分為名字,老大鐘智,老二鍾勇,這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又高又大,面目黝黑樸實。
  最末的一位又是位姑娘,瓜子臉,薄嘴唇,雖有幾分姿色,卻被刑克之相掩掉。這位姑娘乃是百粵韶州府趙家寨的趙素之姑娘。
  眾人差點兒連名字也記不住,高棄則簡直一塌糊塗,但有一點兒他十分清楚,便是以女羅剎郁雅和宗緒的姿容,比起那金龍堡金鳳兒姑娘,真有如星火微輝遇到一輪皓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位金鳳兒姑娘都美不可言。尤其現出兩個酒渦時,那種甜蜜可愛的樣子,真教人為她為粉身碎骨,也十分情願。
  酒過三巡,老堡主成永又站起身來,摸摸唇上八字須,道:「明日便是成某舉辦的以武會友大會,承各位朋友捧場降臨,成某十分榮幸。」
  老堡主成永稍稍歇一下,又道:「今晚請各位盡情一醉,明日開始好表演身手,讓武林同道見識喝彩,也為敝堡增光。在座的多是高人奇士,因此老夫有幾句話向各位解釋一下。便是大家都知道敝堡所訂的規矩,乃是若有三位正副台主,上台顯技的高人,先與第一位副台主較量,規定是以拳掌作賽,若能三十招不敗。便由第二位副台主接上來,規定用兵刃作賽,二十招不敗,方能與正合主比武,這一場不拘兵刃暗器拳掌,俱由攻台的高人隨便挑選。除暗器一門當場規定之外,其餘兵器拳掌,都以十五招為限。如果接住,敝堡為表捧場盛意,敬贈禮物,聊表寸意。」
  這些比賽規矩,大家都早知道,最關心的是不知台主是誰,會不會由成老堡主自己擔任?不過老堡主並沒提及,故此大家只能用在心裡。
  「老夫明知在座各位必能通過前兩關,主要還是在最後一場顯露絕技;可是敝堡規則早已定下,便不好隨便改動,這一點兒務請各位原諒。」
  老堡主說完之後,大家談論吃喝起來。
  高棄無意中瞧到另一席上,那西安府岳家堡少堡主岳沖,一對凶光四射的眼睛,老是溜到這邊席來。再一注意,敢情常常在看女羅剎郁雅。他發覺他們好像用眉目和在舉杯持筷之際,不斷地交換暗號。
  不過他太沒有心情,雖然他當時最注意岳沖的原因,是為了西安府岳家堡和他師門怨隙甚深,但他仍然做得注意下去。
  老堡主對席上這一於世侄輩道:「小女因恰好有點兒事,故此遲遲未曾出來奉陪各位。好在大家都是自己人,想不至於見怪。」
  金鳳兒嫣然微笑,梨渦浮上臉頰,柔美得難以形容。她道:「下午和成姐姐只談了幾句話,但她的文武全才,使侄女心折非常,現在正想念著她呢。成叔叔可以找人請成姐姐趕快出席嗎?」
  金陵柳家寨的柳虹影姑娘也附和道:「是啊,成伯伯快請妹妹出來吧,我們都望眼將穿了。」
  一個下人過來,在成永耳邊低稟數言。成老堡主便向她們笑道:「老夫恰好有事要進去一下,這就順便命她立刻出來。」
  成水走後,場面便輕鬆得多。而黃山那一對師兄妹卻變得有點兒緊張。因為早先宗綺不但對老道人瞪眼睛,還皺眉歪嘴,做出種種表情氣他。如今老道人似乎忍擦不住,眼睛射出令人心寒的光芒。宗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旦和這老道人翻了臉,也許要離開此堡,豈不是沒好戲看。只因現在來了這麼多年輕男女,那北四堡南五寨在武林中,另有一種崇高的地位,直可媲美武林中前五位高人的盛譽。故此她十分渴想見識一下人家的絕技,因此才覺得緊張。她的師兄赤面天王熊大奇久聞江湖,明知那仙音飛蛇耿道人並不好意,鬥將起來,正未知鹿死誰手,是以暗自緊張戒備。
  仙音飛蛇耿道人仍然正襟危坐,沒有行動,那邊席上的宗綺忽然離座,一直向這邊席上走過來。耿道人陰冷地低哼一聲,殺機立盛。
  但宗綺走到這邊席上,卻停在高棄背後,彎腰俯首湊近他的耳邊,輕輕道:「我得先謝謝你,何仲容呢?」原來宗綺起先邁著他們之前,高棄曾經掏出口袋中所有的東酉,因此宗綺瞧見那寒袖飛砂,不過當時沒有注意,後來因粉金剛任逵受傷,便記起來。
  高棄一轉頭,鼻子差點兒閒著她的粉頰,只覺一陣香氣,令人飄飄然直要暈倒。
  峨嵋龔氏兄弟和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都從心裡頭羨妒那醜陋的高棄竟有如許艷福。
  高棄啞聲道:「他…他已死了……」
  宗綺不由得身軀一震,瞪眼發怔。只聽高棄又啞聲道:「我這就要去祭奠他一番。」
  宗綺咬咬嘴唇,道:「我也去。」
  廳中的人全都詫異地看著這一男一女走出廳門,赤面天王熊大奇趕上來,問道:「師妹你往哪裡去?」
  宗統道:「何仲容死了,我去祭奠他……」
  熊大奇眉頭一皺,怔道:「你和人家不過一面之緣,便值得那麼關心?」一面暗忖:也好,那廝死了,師妹也可恢復正常。否則將來我怎樣稟告師尊?
  當下默默退回席上,宗綺、高棄一徑出了堡門,高棄聽過總管家禿鷹於戎說及停屍堡後的寶雲庵,故此向堡中下人稍稍打聽,便知寶雲庵所在之處。
  沿著繞堡小河走到後面,只見在小河對面,一片翠竹林,甚是深密。
  那小河寬達丈半,高棄小眼睛急得連連眨動,原來他因練了一身外壯功夫,刀槍不人。卻在輕功方面大見遜色,最多只能跳一丈遠,因此他師父專門為他研究出通地術。這時他正好對宗綺說到成姑娘命小婢送藥給何仲容。
  宗綺問道:「他把藥服下了?」
  「是的,但那成姑娘可是……」
  「因此他就死掉?」
  「是的,可是……」
  嗖一聲宗綺已縱過對岸,晃眼沒人竹林中。高棄歎氣發急,忙忙往前跑,一面想道:「那位急性子的姑娘,下文也不聽清楚,她一定以為成姑娘害死何老兄。」
  眼看那護堡河只有一丈二尺之寬,他心裡一急,便沒有多想,用力一縱。身形在空中時,忽然發覺那河面的寬度,心裡一驚,那口真氣提之不住,撲通一聲掉在河中。其實要是他不發慌,這一縱足足可以躍過對岸。
  他爬口岸上,那簡直是只落湯雞。一賭氣便把適地的特製黑衣穿上,變成一個腦袋又大又失的黑妖,直往翠竹中闖進去。那寶雲庵就在竹林中,中間幽靜清雅,他走人庵中,忽聽佛堂中一個女人嗓音尖銳可怕地叫了一聲。
  佛堂中光芒蒙瞑,有個年輕尼姑已昏倒地上,原來是被他這付怪樣子嚇昏的。
  他也不知其故,心中正在埋怨這尼姑把他駭了一驚,放步向後闖進去。
  眼光到處,但見燈光燦然,照得甚是明亮。右壁下一張木榻上,臥著何仲容的屍體,栩栩如生。
  高棄走過去,喃喃念叨道:「何老兄呀,看你的樣子不願意死,何不活過來,好教那些姑娘們不要傷心?」
  何仲容雙目半啟,似乎聽到他說什麼話。高棄看了,反而驚疑起來,伸手一摸何仲容的脈隊卻冰冷僵硬,確知他已經死了,不覺又一陣惻然。
  忽然聽到一聲嬌叱,有兵刃相碰之聲,隨風送來。
  當下走出院子一看,一堵高達丈二的石牆,圍住此庵,那嬌叱殺聲從外面傳來。
  高棄猛可用奇尖的腦袋向下一鑽,已插入泥土中,雙掌伸直貼地直插人泥中,然後手肘一縮,身軀已沒人泥中大半。
  眨眼間他已完全鑽入泥中,但估人之處,除了看出泥土稍鬆之外,竟沒有洞穴。
  他在地中雙腿筆直,全靠雙手向前直探,然後用手肘勾動身軀,手肘縮到胸前,便又伸手出去。每次雖然只移動尺許,但他鍛煉功深,又是一身硬功,決不怕被石塊之類碰痛身體。同時頭上戴的那個尖頭破土之帽,有如翻波破浪,是以迅速得如魚泳水,滑溜順暢。
  他認定外面廝殺的,定是宗綺剛好碰上成姑娘,於是打將起來。出了牆外,仰身游上地面,只差一寸便破土而出。兩隻玻璃眼珠急然一彈,伸長寸半之多,竟然突出地面半寸。
  只見就在他上面,兩個身材婀娜的姑娘正在激鬥。
  高棄差點兒叫出聲來,原來其中一個是宗綺之外,另外那位使劍的姑娘,竟是雲姑娘。
  大概已因斗了五十招以上,宗綺一雙柳葉刀毒辣無比,功力也深厚異常,直把雲姑娘埋在刀山下面,只剩下奮力支撐的份兒,一步也移動不得。
  雲姑娘已香汗設達,嬌喘細細,依稀可聞。她的功力比之宗綺這種自小便鍛煉的自然相差很遠,全仗劍法精奇奧妙,才能走了五十多招還末落敗。
  高棄心中咚咚大跳,極替雲姑娘擔心,時機危迫,錯眼間好一位紅粉佳人,便將成為刀下之鬼。立刻施展出一身本領。
  宗綺和雲姑娘兩人以命相爭,正在激烈之時,倒沒發覺方圓兩丈的地面漸漸升高,竟達四寸。宗綺戰到此時,覓到破綻,驀地使出黃山絕藝,右手一刀「三陽開泰」,全力砍下。左手的柳葉刀卻射出一絲冷風,平刺而去,竟是後發先至,教人無法防避。
  雲姑娘哎一聲。身形忽然一側,右肩已著了一刀,寶劍撒手落地。但她的身形忽然沉沒人地中,不見蹤跡。宗綺駭了一跳,低頭看時,地面連洞穴也沒一個。
  宗綺為之大驚,怔了半天,躍過圍牆,忽見屋子內燈光跳動,光焰搖擺不定,木榻上僵臥著的何仲容欠伸欲起。這一駭更加不得了,在心中大叫一聲怪事,撥頭就走。
  回到大廳中,燈明如晝,人語喧嘩,她那顆心方始稍為安靜。
  赤面天王熊大奇問她道:「師妹,你碰見什麼事?何以面色青得如此難看?」
  她反問道:「你認為世間有鬼麼?師哥。」
  「鬼,我可沒見過。」熊大奇摸不著頭腦,隨口而答,但忽然見她神色十分當真,便又道:「大概有吧,不過時運好的人決碰不到。」
  她沒有再說,抬目一瞥那邊席上,只見成姑娘已經露面,正在向同桌的世交青年男女敬酒。
  這位成姑娘一出現,冷艷迫人。登時不讓金鳳兒把風頭出盡。
  所有的青年男子眼光兒全被她們吸引過去,宗綺心中難受得很,但忽然瞧見那百粵韶州趙家寨趙素之姑娘,滿面掩飾不住妒恨之色,反而為之失笑。
  且說那高棄在地底弄了個洞,然後以神速無比的手法,把危殆無比的雲姑娘揪下地洞中。
  地洞中暗黑不見五指,同時也狹窄得很,雲姑娘被一雙強健有力的臂膀擁住,又覺傷肩附近穴道被點,血流立止,痛也稍試。
  雲姑娘冰雪聰明,立即明白有人救她,可是她又忍不住心中驚恐,只因救她之人,竟能在地底活動,跟鬼魅之類也就差不了多少。例如有個厲鬼已經修煉成形,因而救她出險,但這種救命之恩,她情願不要。
  「我可是在陰間?」她乏力地問道。
  高棄在她耳邊輕輕答道:「不,我不把你弄下來,你才到得了陰間。我是高棄呀,姑娘可記得我?」
  雲姑娘哎一聲,高棄恐怕躲得太久,她未經訓練,會在地底為之悶死,因此破土而出。夜風習習,清涼廓胸。雲姑娘忙看時,忽見高棄竟變成個怪物,不由得又為之大驚。
  高棄把怪頭摘下來,快活地笑道:「現在我才不埋怨師父了,但當年我真吃了不少苦頭呢。」
  雲姑娘這才恍然大悟,也快活地嫣然一笑,道:「高相公如不把頭顱弄不來,我可真的要找個地洞來躲警了。剛才我家小姐來祭拜何相公,忽聽暗訊,得知老堡主找她,故此匆匆走了。我正也要離開,那黃山的宗綺就來了。啊,相公救命之恩,尚未拜謝哩!」
  高棄連忙阻止她,雙手一伸,卻好觸到她傷處,雲姑娘為之痛哼一聲,高棄忘其所以,一急之下,便把她半抱半掖地扶住,呵慰道:「你很痛麼?嗅,我真該死,真該死。」
  雲姑娘被他一抱,面熱心跳,竟說不出話來。猛然一掙,托地跳過圍牆。
  停屍的靜室中,一香煙裊裊,燈火搖搖。她驚慌張張地瞥掃過停屍的榻上,忽見何仲容身軀晃動。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睛一閉,呆立如水雞。
  牆外的高棄也自愣愣不動,只因他的腦袋忽然轉過這個圈圈,發覺自家抱住對方,的確十分不對,人家是個大閨女,豈能隨便亂抱。想到這裡,那顆心飄飄蕩蕩,竟不知如何是好。
  愣了一下,望望那堵高牆,跳又跳不過去,只好戴上地適用的尖帽,往地下一鑽,眨眼間已到了院內.升上地面一看,人跡沓然。
  原來這一會兒工夫,雲姑娘已經趕快跑掉。
  高棄往屋內一張望,心中叫聲我的媽呀,也自愣在當場。原來屋內用上的何仲容,已經僵直地坐起來,一身骨節,麻啪地響個不停。
  「我的媽呀,何老兄你是死不瞑目,故此變為殭屍,但我們可是好朋友,你別弄死我……」
  燈光搖搖,氣氛可怖。高棄拔腿欲走,忽然想到:「反止我一身影皮影肉,刀槍不人。何老兄縱然來扼我喉嚨,我至多詐死,總不成他會架火燒我?」想到這裡,膽子又大了。
  何仲容僵硬的伸伸雙臂,回頭四望,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在什麼地方啊?」
  高棄蹦地一跳,想跳入屋內,哪知力量過猛,在本檻上絆了一下,轟隆大響一聲,把旁邊半邊木門給撞坍了。他一爬起來,大叫道:「老兄,你沒死麼?」
  何仲容一聽高棄此言,這才記起服藥之事,也喜得直跳起來,道:「我沒死麼?為什麼呢?」
  兩人擁抱在一起,何仲容過了一會兒,平靜下來,把他推開,道:「高兄鑽過地麼?這一身衣服涼颼颼的,還帶著一點兒泥味。」
  高棄便把前事說了,又道:「我這一身衣服,乃是北極蠶絲織成,怎樣也弄不破,而且泥土再稀爛,也沾不住。我一身硬功,雖不怕在泥土中刮傷,但衣服總會扯破和弄髒。」
  何仲容左顧右盼,喜不自勝地道:「我總算沒有死,唉,你不知道,當我服下那粒藥丸之後,坐在床上等候。忽然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大無用,當想到人的生命,只有這麼一次,但我卻貿貿然拿來賭博,這賭注不免下得太大一點兒了吧了還好,當我覺的不妥時,馬上便茫然失去任何知覺。」
  高棄猶疑了一會兒,把遁地衣脫下來,從囊中取出那個玉盒,道:「剩下那粒丹藥,還在我這兒呢,你服不服?」
  何仲容呆了一下,道:「這粒可是真的?」
  高棄道:「不知道呀,照理說應該是真的。可是你又沒有死掉,焉知這粒是真是假?」
  何仲容打開玉盤,取出靈丹,托在掌中。他心中交戰了好久,終於一仰脖子,把丹藥吞下。
  他一吞下丹藥之後,立刻臥倒榻上,道:「高兄,這回若是真死了,你別悲哀,生死有命,與其生在世上,做那人下之人,倒不如眼睛一閉,管他娘的。」
  高棄道:「何老兄,我就是佩服你的豪氣,換了別的人,萬萬辦不到。」
  歇了片刻,何仲容也覺精神倍增,毫無死兆。當下跳了下來,道:「要是毒藥,總該有一點兒徵兆,如今我但覺精神倍增,不用說定是服了小還丹哪!」
  高棄也十分欣慰,道:「一定不錯,老兄你表演那金指銀掌我看看。」
  何仲容立刻把招數使出來,高棄十分失望地歎口氣,道:「我可要去揍那什麼藥仙去哪,簡直是騙人的玩意兒嘛!」
  敢情何仲容服藥之後,除了精神奕奕之外,毫無別的好處。那小還丹是稱可抵三十年精修之功,如今卻無半點兒靈效。
  何仲容恍然道:「高兄,你別生氣。以我看來,這兩粒藥丸在成姑娘手中已有數年之久,難保不會因藏得太久而失了靈效。那粒毒藥也不正是洩了氣而失效麼?否同我早就死了,還能服這粒真的?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高棄道:「好吧,反正老兄你不死,就算喜事一件,咱們趁早離開這鬼地方。」
  何仲容道:「回到堡裡去?那怎麼成?已死了麼,就讓人家以為我已死掉好了。我另換一個名字,此去江湖,一定不辭千辛萬苦,也得找到高人,學回一身本領,然後才在江湖闖蕩。」
  高棄想了一下,道:「你等我一會兒,我把衣物取出來,咱們一道走,這樣人家以為我把你的屍首盜走,沒有人曉得你已活著。」
  不過留在庵中等候,也不是辦法,兩人走出寶雲庵,離開那竹林,何仲容便守在附近的樹叢中。高棄一徑回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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