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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遊戲風塵假和尚


  小辛說道:「郝問,你沒聽過鬼的故事?」
  郝問道:「有,十多年來此地秘密流傳魔鬼招兵的故事。當然魔鬼招到一名兵丁,陽間就少一個活人,但傳說不可當真,你也聽到這故事?」
  小辛聲音放低道:「無嗔,如果我們失敗,我希望能找到你。最好在安居鎮梁員外的隱賢閣。如是你已是梁家的客人那就更妙了。」
  無嗔只點點頭,郝問卻不覺警訝顧視。
  小辛又用很小聲音道:「安居鎮正南方七里左右有個小村落,有個祠堂雖是破舊,卻可暫時容身,誰也想不到有人會逃到那邊,因為一路都崎嶇荒曠滿地荊棘。」
  郝問訝道:「你究竟說給誰聽?」
  小辛道:「對面角落兩個傢伙剛進來不久,很邪氣很有問題。無嗔你前赴安居鎮之前最好能設法讓人家曉得。當然你的速度絕比不上飛鳥例如信鴿。」
  他微笑望住郝問,道:「我們喝幾杯等吳哥回來。不過這個和尚我越看越不順眼,你把他打出大門。」
  郝問一怔,旋即會意。先乾一杯酒,然後一巴掌拍在桌上,聲音吸引了所有客人目光。
  他們做作得蠻像一回事,郝問一副仗勢欺人樣子,而無嗔卻是忌憚小辛而不敢還手,輕而易舉閃過郝問快如風雨六七拳。
  無嗔跳退七八步,笑嘻嘻道:「算我沒資格跟小辛交朋友,你不必生氣,我走就是。」
  郝問罵道:「你當然不配……」罵聲中一躍上前拳打腳踢。
  他身手可真不弱,拳風呼呼腳出無影。但無嗔不費吹灰之力都—一避過,哈哈大笑聲中出門而去。
  小辛叫住郝問,灌他喝酒。而郝問面對小辛時卻顯得很恭敬樣子。他們都看見對角兩人有一個也隨無嗔出去,現在只有一個監視他們。
  郝問放低聲音憂慮地問:「你們真要找魔鬼麻煩?魔鬼跟暗算三位姑娘的人有關麼?」
  小辛道:「根本就是同夥人。啊,吳哥終於回來了。」
  顧瘦瀟灑的吳不忍一直走近在小辛對面坐下,先吃一大碗麵喝了半斤酒。他吃喝過程中誰都不開口講話。
  然後吳哥放下筷子,抬頭道:「幸不辱命,信物在我囊中,是一塊玉塊。要不要馬上拿出來?」
  小辛欣然道:「不必,信物交給南京宋媽媽,有五千兩銀子可拿。」
  他把橫行刀放在桌上,又道:「此刀請交給連四。請轉告他,一刀在手快意恩仇。吳哥,如果我們回到南京,我們大醉一場。我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供下酒。」
  郝問訝道:「吳哥,你自己的事呢?期限快到了,時間無多,怎能跑到南京耽著?」
  吳哥微笑一下,道:「惡仙人韓自然已解開一半死結。現在只剩下一半,咱們又有充裕時間了。」
  郝問喃喃道:「謝天謝地。但你怎能找到惡仙人韓自然呢?聽說他在湘江那邊……」
  吳哥道:「是小辛,你永遠不知道他本事有多大?」
  小辛道:「我也是湊巧而已。九幽使者金陽許多消息都很寶貴可靠。要不是碰上他,我一定往湘江白走一趟。但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吳哥這一身輕功可以由數十丈高崖上,有如鷂子般滑翔老遠,誰也進不了囚仙莊。韓自然有沒有希望你幫忙做什麼事?例如關於李碧天?」
  吳哥道:「有。他希望我們能解救李碧天。他說一條線拴兩隻蚱蜢,本來誰也跑不了。可是現在他這一邊已經可以逃離開甚至算一算舊帳。但海枯石爛李碧天仍然不行。而韓自然卻一點力都用不上。」
  小辛道:「李碧天一定在安居鎮,對麼?」
  吳哥道:「正是。韓自然的暗號是自從一見桃花後。李碧天是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樣,絕不會認錯人。」
  小辛道:「為何會有人假冒?但這還不要緊,我兩個問題他有回答麼?」
  吳哥道:「有,他說都對。但反問世上有人能突破這等極限麼?」
  小辛面上迷霧遮住笑容,輕輕道:「現在由我擔心吧。」
  吳哥忽然起身,帶著郝問大步出去,更不回頭亦不道別。
  他們談的極限指的什麼?小辛辦得到麼?如果辦得到真能突破某種極限,是不是等如擊敗了命運?
  綠野雖然大膽,也凶得像頭野貓。但當她看見飄浮於她面前的無頭鬼魂,另一個則是披頭散髮舌頭老長的鬼魂時,禁不住全身毛髮都豎起,四肢感到麻木乏力。
  而最奇怪的是她這一刻居然會想起花解語閻曉雅和小鄭。四個人分頭潛入隱賢閣,別人會不會像她如此不幸遇見真正的可怕的惡鬼呢?如果他們遇見,會不會像她駭得四肢麻木發不出任何聲音?
  無頭鬼的可怕正因為他沒有頭。沒有頭的任何動物怎能活動,但無頭鬼的確飄來飄去,絕對不是幻象。
  另一個長舌鬼舌頭會動,披散的頭髮也會飄移。綠野從偶然露出的可怕面孔上甚至能看得出它很憤怒,所以有殘酷意味。
  鬼為什麼會憤怒?從前豆蔻年華滿心委屈失意,然後離家出去。有時流蕩於荒丘無數的野外,到了半夜卻不由自主驚惶起來。人人怕的都是屈死橫死的鬼,當然屈死、橫死者極為憤怒,絕不會很高興快樂。
  那時候她武功還有限,仍然是弱女。現在她忽然恢復弱女感覺。
  但還不止如此,由於時間感覺顛倒錯亂。她彷彿回到六、七歲童稚之時。她忽然看見媽媽在昏黃燈光下替她縫製衣裳。那時她還未回到祖父家。屋子牆壁是泥磚,茅蓬屋頂,沒有任何擺置裝飾。滿眼荒涼,深烙於心的動盪窮苦,但任何一切感覺都不及媽媽那對眼波的鮮明、溫柔和無盡憐愛。
  她忽然變回那麼稚小那麼嬌弱。惡鬼一下子迫近眼前,冰涼陰森使她不住發抖。她拚命逃跑,連爬帶滾,因為她只不過六、七歲而已。
  四路潛入隱賢閣的人,只有小鄭又變成蜘蛛躲在某處陰暗角落。
  花解語平日很會講話,總能教任何男人很舒服滿足地放棄辯駁。可是現在她像一朵沉默美麗的花,靜靜躺在地板上。另一角的閻曉雅眼中儘是迷惘之色,雙手抱頭不斷啜泣。綠野在另一角蜷縮成一團,不時輕輕叫一聲媽,態度、聲音、神情都溫柔之極。
  最會講話的沉默。最剛冷的輕輕抽咽。最野性的變成溫柔稚弱。她們是被鬼魂附上身體改變性格及反應?抑是只流露出從未隱藏著的一面?
  小鄭用那枚窺鏡(後來三女終於還給他)在隔壁看得清楚明白。但他連大氣也不敢哼,更休提過去解救她們。
  因為一來他這個房間就有鬼。只不過既然操縱鬼的人看不見、發現不到蜘蛛,所以鬼也不會對蜘蛛感到興趣。
  其次三女被囚之房間亦有鬼把守,並且有兩個之多,都藏在門口那支白幡內。那兒教人類或任何相當體積的動物絕對藏身不了。只有鬼可以。
  小鄭拚命動腦筋想辦法,一方面心中猛叫菩薩保佑。但他明知求菩薩沒有用處,誰叫他平時全不敬信奉事,現在臨急抱佛腳自是太遲了。
  無計可施,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小鄭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耐心等候,希望會出現可乘之機,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有兩個白袍人有時一齊出現,有時單獨走入房間查看三女情形。
  他們似乎很滿意。但對花解語則顯然尚有戒惕,故此每次出現總是先觀察她。最後亦觀察她一陣才離開。
  小鄭因此亦觀察她,考慮到她可能在無路可走無計可施時裝出被鬼嚇倒或被迷樣子。如果她神智清明如故,情況自是大不相同。
  漫漫長夜終於過去。晨光悄悄透入房間,照亮四下情形,也使三女看來不像在慘淡燈光下那麼可憐難看。
  不過太陽尚未升起,而這個房間太陽光肯定照射不到。
  但晨光一現,三女子象全身都鬆弛很多。閻曉雅停止吸泣,綠野亦不再叫媽媽。
  然後她們忽然都醒過來。她們到底內外兼修心神較常人強大堅凝得多,一定神間,都看見彼此情況。只是她們都不能交換意見,因為房間內還有兩個人。
  一個全身白袍連頭罩住的瘦長個子。另一個衣著光潔相貌富泰慈祥,還留著長鬚的老者。他們靜靜輪流注視三女,好一陣都不說話。
  綠野怒哼一聲,叫道:「你們是誰?」他本來也忍得住,但忽然發現自己雙手雙腳都銬鎖而無法活動,登時怒火攻心大叫出聲。
  白袍人沒作聲,這是意料中事,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富泰老者招須笑道:「不要發脾氣。你現下並不是躺在家裡,對不對?」
  綠野瞪住她,沒有作聲。
  老者又道:「你得跑到別人家去,卻不知道那人家底細來歷,有這種可能麼?所以現在應該是我問你們,不是你們問我。小姐,你同意嗎?」
  以綠野脾氣,就算沒理由講不贏對方。她還是可以大罵一通。不過現在不行,因為她看見白袍人袖中伸出一條像雨傘節毒蛇似的鞭子。一節黑一節白強烈對比色彩,確實有使人感到恐怖效果。
  老者微笑道:「在我問話前先告訴你一些小秘密。第一,你們手上腳上的銬鎖世上無人可以掙斷。就算小辛都不行。」
  他停頓一下,顯然因為三女聽見小辛名字都有所反應而很滿意。又道:「第二,這種鞭子稱為求死鞭。意思說任何人被抽中一鞭之後。用不著等到第二鞭便已非常希望自己立刻死掉。所謂任何人亦包括小辛在內。我很遺憾小辛居然不在這兒與你們一齊聽到這些話。」
  綠野下決心不試求死鞭的滋味。縱使只是謊言恐嚇,卻也犯不上去證明。
  老者的聲音清晰和藹。又道:「第三,白天晚上都一樣,如果你們想趁無人看守時逃走。我保證你們有更可怕的遭遇。有些鬼魂不但會活活扼死人,還會吸乾血液。那種死法極不舒服,這一點我也可以保證。」
  綠野忍不住開口,不過聲音沒有那麼暴躁難聽。她道:「笑話,我們若有機會難道都不逃走,還乖乖留下來讓你們收拾?」
  老者道:「這話說中要點。我只勸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而已。但如果有人來救你們,例如小辛之類的人,你們當然可以隨他逃出。不過我看機會很微,雖然他目下已到了合肥,距此不過半天路程。可是他一則未必知道你們情況。二則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三女都知道人家沒說大話,以她們本身經驗推想,小辛亦絕對無法戰勝鬼吧?困難之形成就是鬼,她們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過,確確實實不是人力所能抗爭。
  老者又道:「但我仍然決定給他一個機會。等到明天他還不來才處置你們。綠野小姐,你反對嗎?」
  綠野大聲道:「當然不反對,但他最好別來,任何人都不要來。」
  最後一句話當然是說給小鄭聽,雖然她根本不知道小鄭現下情況如何。
  老者亦向花解語閻曉雅一個個問。他已知道每個人姓名,或者已知道很多,所以並不問其他的事。
  花解語閻曉雅表示不反對多等一天。花解語道:「您就是梁老員外?你真想與小辛連四以及雷傲侯這些人為敵?」
  老者點頭道:「我就是梁松柏。這一個是十殿使者。」
  花解語道:「難道以你們兩位加上一些神異之術就能贏得小辛那些人?」
  梁松柏呵呵笑道:「我手下在驅神役鬼方面有四大使者。還有天下無雙使毒大師。至於武功方面當然亦有人才,但已經不大重要了,你這般聰慧見識還看不出麼?」
  花解語道:「但我卻極難相信你就是首腦,你外表只像一個富泰有福氣的大鄉紳。」
  梁松柏笑一下,道:「人的外貌很容易改變,尤其是你擁有天下第一的毒教高手。」
  花解語道:「只有海枯石爛李碧天才稱得上天下第一毒教高手。但他這個人恐怕不會被你利用呢?」
  梁松柏道:「你知道得不少。但李碧天不管想或不想,都非得聽我不可。正如日後你們三個也是一樣。」
  花解語道:「這一點我姑且相信。不過我奇怪你何以肯把這許多秘密告訴我們?你認定我們絕對不能活著出去?我們絕對不能洩漏你的秘密?」
  梁松柏道:「你很坦白,所以我不妨告訴你。你們的確絕對逃不出去。如果我年紀輕一點情形就不同了。我一定會看中你們,這樣你們才有逃走機會。可惜我太老了,老得對女孩子已無胃口。所以你們連這一線機會都沒有用了。」
  花解語訝道:「你太老了?不對,你看起來最多四十餘歲,正屬壯年。就算你駐顏有術,但五十來歲的男人豈可算老?」
  梁松柏道:「我多少歲並不重要,其實我已經六十多歲。不過我有生以來只有一個女人,從不打別的女人主意,哈,哈,你們一定感到難以置信,認為世上哪有不吃腥的貓兒?但我偏偏就是。」
  綠野重重哼一聲,表示不服氣不相信。這等男女間之事她一向全無忌憚。
  梁松柏道:「你何以不相信?啊,我明白了。莫非你認為我已老得不中用,已經沒有男人本色威風了?好,我證明給你看好不好?綠野小姐你可願意?」
  綠野想一下才道:「我的確很想你證明。況且老實說只要你想證明我亦無力抗拒。但我現在心情惡劣透了。惡劣得連好奇心亦沒有了。」
  梁松柏笑道:「好,一切明天再說。對了,臨走以前我給你們一點優待,若要如果方便趁現在去。我不在就無人敢讓你們出房門一步了。」
  隔壁的小鄭唯有在心中猛歎氣。那三個美麗女郎簡直變成糯米粉團,人家愛搓捏成什麼樣子都行。當然像入廁這類事情很重要,你武功深厚忍得了一不能忍兩天麼?三天四天又如何呢?
  梁松柏瞧她們蹦蹦跳跳樣子,開心地哈哈大笑。笑聲中透出一股邪惡意味,跟他的相貌樣子完全不協調。
  這種老狐狸老邪人真該死。小鄭心中恨恨想著。但他的佈置和手法當真無懈可擊。即是小辛能潛入此地,見到她們三女情狀恐怕亦有束手無策之感。因為他既不能把三女一齊搬走,那麼他先救哪一個出去好呢?
  確實是很有趣的問題,小辛先救誰呢?
  幸而這問題不必小鄭他傷腦筋回答,到時他只是個旁觀者,冷眼瞧看小辛如何處理抉擇。不過假如小辛先救閻曉雅呢?此舉是否意味他要定了閻曉雅小鄭想到這一點不由得沁出汗珠。
  三女半天不講話。事實上她們除了談談各自遇到的事有何不同之外,別的話一無可說。
  另一牆壁(小鄭一直縮在牆角)用窺鏡透過瞧了數次。整座大廳一直都闃然無人。但廳中有一層極淡極薄的氣體氤氳飄浮。小鄭知道一定是毒陣,犯之必死。所以已賭過咒絕不從大廳這邊穿越逃走。
  大廳中最先出現是梁松柏。精神奕奕好像睡過午覺。
  突然一連三個勁裝大漢魚貫入廳,神色匆匆。
  梁松柏不覺站起身,滿面訝色,道:「怎麼啦?那和尚居然連闖過三關?」
  說話時一名華服少年奔入廳。梁松柏揮手道:「都退下,不必多說了。」那三名大漢急忙退出廳外。
  華服少年就是梁松柏第二個兒子梁永佳。他面色很壞,道:「爹,連我三道劇毒禁制都攔不住那無嗔和尚。」
  梁松柏道:「這個和尚呢?」
  梁永佳道:「已經在樓下,探頭探腦瞧個不停,八成是那三個娘兒們招惹來的。」
  梁松柏道:「請他進來談談。」同時拍兩下手掌。掌聲方自傳出尚未消歇,一個白袍人不知從何處進來,無聲無息往梁松柏椅後一站。緊接著一個衣飾華麗面容冷漠佩劍老頭子走入廳,拱手行了一禮,逕自在左側一張椅子落坐。
  梁永佳出去一會就回轉來,身後跟著一個笑嘻嘻胖大和尚。
  梁永佳道:「這一位就是三大名剎總主持無嗔上人。」他指指側邊的老頭子,道:「他是敝府武術總教主魏雙絕老師。」
  無嗔笑容沒有絲毫改變,嘻嘻道:「幸會,幸會。」言下好像居然不知道一路哭魏雙絕是何許人!
  梁永佳皺起眉頭,又道:「這一位是家父梁松柏。」
  無嗔上人立刻合什道:「梁老員外天下知名,洒家久仰得很。」
  梁松柏笑道:「上人好說了,老夫足不出鎮十年之久,天下焉有人得知賤名?」
  無嗔上人道:「老實說今兒早晨以前,果然從未聽過老員外大名。但稍後見到小辛,這才得知老員外大名鼎鼎……」
  梁松柏訝道:「小辛知道我?」
  無嗔上人道:「小辛是魔鬼而不是人。所以他知道你並不稀奇。」他仰天打個哈哈,又道:「剛才有三撥人想攔住洒家,他們都是魏老師門下麼?」
  魏雙絕冷冷道:「不是,我沒有門人。」
  無嗔上人笑著合什為禮道:「如果不是便足見高明。那些人跟笨驢一樣,就算諸葛亮復生也沒法子教他們聰明一點。」
  魏雙絕道:「你跟他們的分別只不過你是禿驢而他們卻是有毛的笨驢而已。」
  一路哭魏雙絕可真是半點不饒人。無奈碰到無嗔似乎面皮比城牆厚,笑聲不絕嘻嘻哈哈道:「胡鬧,胡鬧,魏老師太會講笑話了。怎可指著和尚罵賊禿呢!」
  他忽然轉眼望住梁松柏又道:「咱們言歸正傳。關於小辛的消息動向值不值得聽聽呢?」
  梁松柏道:「值得之至,值得之至。」
  無嗔上人道:「一句話就講完,他晚上不到,明兒早上准到。」
  魏雙絕不覺站起身。但他顯然不是震驚害怕而是興奮。大聲道:「大和尚這話可是當真?」
  無嗔上人笑嘻嘻斜上他一眼,道:「怎的叫起大和尚不叫禿驢?本來有關小辛之事還有不少情報資料,但洒家卻不想說了。」
  梁松柏忙道:「上人請坐下說話,一切都有得商量。」
  梁永佳讓坐,接著陪笑道:「家父意思說,若是有關小辛之事,只要有價值,上人想要什麼都有。」
  無嗔上人大馬金刀坐下,道:「這才像話,老魏別不服氣,如果你得到洒家秘密消息,說不定三招就能宰了他。」
  魏雙絕聽了一怔,乖乖坐回原位。
  梁松柏道:「上人能不能先提示一兩句?好讓大家都更有信心。」
  無嗔上人道:「當然可以。你們的九幽使者金陽呢?」
  梁松柏父子固然面色皆變,連那白袍人也身子一震,人人皆見。
  無嗔上人呵呵笑道:「洒家雖是出家之人,但日常花費大得很,又要修建寺廟,又要養活一些閒雜之人,當然女人是世人最會花錢的混蛋,哈,哈
  梁永佳道:「上人若是有興致,敝府倒是有不少漂漂亮亮小妞們,能歌善舞,更善解人意。哈,哈……」
  無嗔上人道:「興致有得很,不過洒家一向眼光很高,等閒看不上眼,咱們還是喝酒吧,兔得那些庸脂俗粉掃了興頭。」
  梁松柏大笑道:「上人真是快人快語,不過敝府也有當世絕色,保證上人一見就捨不得走了。」
  這話連小鄭也知道梁松柏所指的絕色是誰。又見無嗔上人笑容變得十分淫邪,不禁恨得咬牙切齒。要是這賊禿不來,花解語等三女至少可以平平安安等到明天。雖然明天有何結局尚未可知,但總勝過被淫僧糟蹋蹂躪玩弄。
  無嗔上人算盤精得很,手法也很多,所以終於把花解語等三女全都瞞過。
  他那種垂涎欲滴樣子使他討價還價時處於下風,最後才議定等小辛落網後三個女孩子都歸他,任他帶走處置。
  無嗔上人道:「小辛前赴舒城途中,湊巧遇見九幽使者金陽。小辛親口透露說因見金陽居然能役使厲鬼,所以找個機會冷不妨殺死金陽,不過在殺他之前卻也探問得知他來自安居鎮,所以小辛馬上會趕來無疑。」
  梁松柏道:「他親口說已殺死九幽使者金陽?還有沒有別的話?」
  無嗔上人道:「他的確這麼說的,他還追問我世上到底有沒有鬼,看來他好像真見過鬼因而心中暗暗恐懼,所以到處打聽,這一點希望對老員外有幫助。」
  梁松柏道:「幫助大得很,但只不知小辛來到敝府時,上人如何幫忙我們?」
  無嗔上人道:「若是動手只好瞧老魏的,洒家自問不行,不過洒家使毒有點心得,如果洒家全力佈置的話,適才那三道毒功禁制就變成兒戲了,哈,哈……」
  他的確闖過三重武功關卡,跟著又闖過三道毒功禁制,所以沒有人懷疑他吹牛皮,事實上他也沒有吹牛皮。
  梁永佳恭恭敬敬問道:「晚輩亦修習過少許毒功,只不知上人是毒教何門何派?」
  無嗔上人道:「毒教門派又神秘又多,洒家的門派來歷說出來天下無人曉得,所以不說也罷。」
  梁永佳道:「普天之下都無一人得識麼?」
  無嗔上人道:「那當然有,例如海枯石爛李碧天,幸而這類人物井不多……」
  梁永佳道:「如若大師的毒陣禁制能擒殺小辛。我擔保你世間之物無求而不得。」
  無嗔上人聲音透露出隨口敷衍意味道:「真的?那我豈不是可以不再飄泊江湖可以安居?」
  梁永佳道:「當然可以。你甚至可以生一大堆孩子熱熱鬧鬧住在一起。」
  廳外有人來報告幾句話,梁松柏向無嗔上人告罪帶同白袍人和魏雙絕出廳去了。
  梁永佳道:「大師遠來想必口渴肚饑。待我著人辦備酒菜又叫幾個女孩子來相陪解悶可好?」
  他詢問之舉其實很多餘,因為大廳另一角馬上就擺好一張不大的圓雲石桌,酒菜流水般端來,還有三個年輕貌美侍女。
  梁永佳陪他落座,喝了兩壺酒。忽然問道:「大師你剛才為何老是瞧著地面?莫非我的毒陣收不乾淨?」
  無嗔上人雙手都摟住細軟腰肢,大有樂不可支之態,嘻嘻笑道:「不,不,我數磚塊而已。但我數來數去都弄不清楚此廳直有幾塊橫有幾塊?你呢?」
  梁永佳聳聳肩,道:「我從未數過,簡直沒動過念數磚塊。為什麼要數呢?」
  無嗔上人道:「我猜大概是令尊之故。自從我們去看過花解語等三女之後,回到此廳,我忽然發覺今尊與我的距離老是若遠若近。你知道我們修習過武功的人總是對距離很敏感。所以我不覺分心去數磚,以便確定一下究竟怎麼回事。」
  梁永佳笑道:「不瞞你說,我有時也有這種感覺呢!你想不想知道是何原故?」
  無嗔上人嘴巴馬上從香嫩臉頰縮回,道:「當然想,是何原故呢?」
  梁永佳道:「那是因為家父修道幾十年之久。他可以使人感到他縹渺朦朧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忽然輕啊一聲又道:「大師且放懷享受一會,我有事去去就回來。」
  事實上梁永佳並沒有去別處,只不過出廳轉個彎就到了隔壁一個寬敞空蕩房間。
  房內一張桌兩邊坐一人,其一是梁松柏,另一個是三十餘歲衣著隨便的男子。雙眉微垂面膛寬闊,望上去完全是極老實厚道樣相。但老江湖決不作此相,因為凡是扮豬吃老虎型厲害角色多半是這樣子。
  梁永佳一進去就道:「那和尚果然是數磚塊,他很坦白說出。」
  梁松柏冷笑一聲,道:「不管他坦白與否,既是數磚塊測距離,就是有向我出手意圖。」
  梁永佳道:「他已喝酒吃菜,李碧天那邊怎樣了?拿藥回來沒有?」
  梁松柏對面的男子道:「剛拿到。李碧天毒功天下無雙,無嗔和尚想必瞧不出吧?」
  梁松柏泛起自信驕傲笑容,道:「李碧天不行我也收拾得了那和尚。對了,永佳,剛才永珍接見嚴老四使者。得到資料很多。小辛近日行蹤大致上可以連接起來。嚴老四希望他的行蹤以安居鎮之後就永遠停止。嚴老四這次似乎很小心,再三強調小辛此人不好對付,要我們全力以赴,甚至最好能請你尤二伯親自出手。唉,他對我這個三哥居然好像還不放心還怕力量不夠,真是莫名其妙。」
  梁永佳用清晰簡潔聲音詞句道:「爹,嚴四叔向來對你萬分敬佩信服。所以小辛此人必定厲害得出人意料之外。試想十多年來天下哪有血劍會都收拾不了的人物?既然血劍會不行,咱們冥陰教豈可不加小心?我看不如把大毒府府主尤二伯請出來妥當得多。」
  梁松柏笑一下。他向來很欣賞信任這個大兒子,當真是極得力臂助。如果二十年前他已經這麼大。相信聲勢赫赫幾乎可以一舉奪取數省政權的十萬魔軍行動不至於覆沒敗亡。
  梁永佳忽然這:「爹,與其找尤二怕出手,何不迫李碧天?你不是說李碧天天下第一,尤二怕只能算毒教第二高手?」
  梁松柏道:「照你這樣說,天下修煉符錄法術幾千幾萬人,亦只有一個惡仙人韓自然成就高於我。我為何不迫他代我出手?」
  梁永佳一怔,道:「對,我從未想到過。但如果第一高手已不存在,你當然就變成第一了。」
  梁松柏道:「孩子,別把事情瞧得那麼簡單。第一高手名義對我有什麼用?所以我才千方百計制住韓自然。我們兩人加起來就比第一高手還高明。你明白麼?」
  就算傻瓜也會算這個賬。梁永佳連連點頭,露出萬分欽佩神色。
  梁永珍出去一下就回來道:「爹,那和尚居然沒事。據說二弟一離開之後,他不吃一箸菜不喝一口酒。這廝好像很不簡單。」
  梁永佳道:「他自稱亦是毒教高手,可能瞧出痕跡。」
  梁松柏道:「我想知道他武功毒功哪一種高明?永珍你說該怎麼辦?」
  梁永珍道:「我已經想過。如果他武功高明得可以媲美飛天鷂子吳不忍,那就肯定他此來必有圖謀,亦可肯定他剛才計算磚塊測度距離乃是想一招刺殺你。」
  梁松柏很滿意連連點頭。梁永珍向他弟弟說道:「有個消息順便告訴你,小辛的確很不好惹。那飛天鷂子吳不忍已潛入過囚仙莊見過韓自然。雖然韓自然目前無力巨噬。但吳不忍見過他,一定給小辛幫助不少。」
  梁永佳震驚道:「囚仙莊也有人入得去?」
  梁永珍道:「囚仙莊雖然有十道禁制,包括法術毒物武功。但還有一個地方是不能封鎖的死角,就是莊子中心的天空。但這個死角除非有人能像飛鳥滑過百丈之遠的禁制圈方能侵入。吳不忍就是那隻鳥,他外號飛天鷂子果然名不虛傳。」
  梁永佳喃喃道:「誰想得到呢。到他出來時當然容易得多了。隨便躲在任何一輛馬車,甚至抓一個人帶他出莊都行。我真的幾乎不能相信有這種事發生。」
  梁松柏道:「過去之事歎侮無益,先顧眼前要緊。」
  梁永珍道:「我想請爹爹親自施展冥陰無涯之術,定可試出無嗔上人有沒有奸謀。如果他武功雖高卻仍比不上吳不忍。可見得他果然只擅毒功,大概不會是小辛的奸細。我們可把他暫時移置花解語三女房中,當然亦可順便聽聽他們交談。」
  梁永佳問道:「吳不忍武功高到什麼程度?」
  梁永珍搖頭道:「不知道。但他既然可以跟爹一樣,有資格列入惡人譜中,當然有驚世駭俗的造詣。」
  他們三人忽然都不作聲。其中梁松柏簡直好像墜入夢鄉閉起雙眼。
  門口和窗子的光線漸漸黯淡,映出一片詭異神秘氣氛。
  大廳內的光線也忽然大為暗淡,好像突然已到黑夜邊緣。
  無嗔上人忽然一瑕,因為那三個健美而又正在咭咭呱呱笑語的女郎忽然先後沉沉睡著。事前連一個呵欠都沒有打過。莫非她們都好幾天沒有睡覺所以忽然墜入睡鄉?
  他用眼睛鼻子甚至皮膚觸覺,亦查不出絲毫有人施毒跡象。他寧願有人使毒,否則她們的表現就太詭異太不可思議了。
  光線不但越發暗淡,四下竟然出現迷迷濛濛像是起霧情景。你曾否在高山被濃霧吞噬過?那種經驗實屬於難忘一類。而現在無嗔上人正有此種感覺。
  但他面上笑容一點未變,居然還有嘻嘻笑聲。別人一定感到奇怪,如此處境如此孤單中究竟有什麼值得發笑呢?
  元嗔上人站起身,肥大身形開始向廳門口行去。突然間霧更濃空氣也冷得有如冬晨的山巔。
  他依然嘻嘻而笑。他竟然看見自己肥大身形摸索地蹣跚地向前行去。
  現在已是必須當機立斷之瞬間。他可以掣出緬刀施展人刀合一無上刀術飛出廳外,任何陣法任何邪術絕對攔阻不住他。
  但他也可以用隔岸觀火的心情看著自己軀殼一切動靜。它(指軀殼)將會一如常人對外境壓力刺激生出種種反應。但當然很危險,若是此時有人存心殺他則簡直是易如反掌。
  無嗔上人終於任得軀殼在寒冷濃霧中迷茫踽行。他必須隱藏起人刀合一的刀術,否則永無殺死梁松柏機會(對方若知他煉就如此可怕刀術,以後根本連面都見不到)。同時他亦想知道大廳中發生了什麼事?何以好像忽然到了迷茫荒野既看不見又頭腦昏沉?
  濃霧似乎無涯無際,前路茫茫永遠走之不盡。霧中偶然有人影出沒,但誰都知道那一定是鬼而不是人。
  人既孤單心更空虛寂寞,以及濃得可以抓在手裡的恐懼。無嗔上人嘻嘻笑聲已變成嗚嚦一樣,因為他已奔馳了千萬里,筋疲力竭卻還逃不出昏沉恐懼。
  他忽然昏迷倒下。肥大身軀離那方桌只不過七步而已。
  梁松柏和兩個兒子走入大廳時馬上回到白天人間。他們站在無嗔身邊俯視他。
  梁永珍道:「能夠支持七步才倒下已算得是高手了。」
  無嗔雖然軀殼昏迷跌倒,像死豬躺著不動。但另一個他還能聽能看。他甚至惋惜軀殼一時不能恢復如常,更不能提聚最精純功力以施展無上刀術。否則眼下倒也是一舉殲滅梁家父子絕妙機會。
  梁松柏道:「他武功程度已知。又能看破李碧天手法,顯然是毒教一流頂尖高手。我們不可過於污辱他,如果我們想收羅他的話。」
  毒教之人有個特點是睚眥必報小氣得很。所以這一點大家都同意。
  因此無嗔上人悠然回醒時(指軀殼而已)。剛點亮的燈燭照出花解語閻曉雅綠野三女嬌容艷靨。同時亦能看清楚自己雙手雙足並無銬鎖。比起她們狼狽情狀當然會覺得很滿意很滿足。
  他一骨碌起身行走跳動過證明全無問題之後,反而一下子坐回地板,不停搔頭皺眉,作苦苦思索狀。
  就算剛出道很稚嫩的人亦知道這刻必定有人暗中監視,何況無嗔上人久歷江湖,比老狐狸還精?所以作狀、演戲是很重要一步棋子。可惜沒有對手搭檔合力演出。
  他不知何故忽然想到花解語。聽說這女孩子是靈犀五點金首腦,智慧過人見識淵博。她會不會也是假裝受制俟機行事?
  當然有些人會考慮到假裝後果。尤其是她們身為女子。即使幸能不死,也極可能被男人蹂躪凌辱。
  不過這只是普通人想法而已。她們既能行走江湖亦曾享有盛名,很多想法便很大膽很看得開。決不斤斤計較失貞被玩弄之事。
  上面那些理論只想證明花解語等人膽敢假裝受制,但她們的能力做得到麼?
  其實懷疑花解語當時未曾受制的資料還是梁永佳第一次帶他來看三女時告訴他的。現在三女神智都恢復如常,六隻眼睛凝集他身上。但如果花解語當時並未受制,那就必有寶貴資料可供交換。
  他從地板站起身。瞧也不瞧三女一眼,逕自向門口行去。
  房門大開,外面雖是一片黑暗,卻仍可測知無人把守。
  無嗔上人向門外查看一陣,邁開長大步伐卻小心翼翼跨出去。除了動作顯出小心謹慎之外。他的招牌笑容也好像有點勉強。
  他的腳剛一伸上門檻,房間燈光陡然一暗,陰風四起。所有的人包括無嗔上人在內都看見一個沒有頭顱的鬼魂,離地數尺飄飄蕩蕩擋住去路。
  左邊另有一個舌頭很長頭髮披垂的白衣鬼倏然出現。長長舌頭一下子碰到無嗔上人肥胖面頰。
  無嗔上人一個觔斗翻退七八步。定睛看時燈光卻已恢復明亮,門口空蕩蕩哪有鬼魂。
  他摸摸被鬼舔過的面頰,又拍拍光禿腦袋,道:「我的媽呀,那舌頭好冰好冷。絕對不是假鬼……」
  綠野駭得身子一縮。如果是真鬼莫說是她害怕,連花解語閻曉雅亦心中打鼓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無嗔上人定定神又道:「洒家平生作孽大多,佛祖菩薩一定不肯搭救。但這鬼究竟是真是假還有問題,洒家有個辦法在此,立刻可以試出真假。」
  三女都不搭腔。無嗔上人又道:「你們三位姑娘抓個鬮,看看該誰出馬。洒家丟一個人出去的氣力還是有的。」
  三女都駭一跳,這種餿主意誰不會出?當然最好把這個肥大和尚丟出去試驗。卻無奈三女子腳都上銬鎖,站起身可以,蹦蹦跳跳也可以,不是不能舒拳展腿。
  無嗔手摸腦袋向三女瞧來瞧去,又道:「你們的樣子好像都很不樂意做這件事。原是人情之常。誰樂意跟鬼打交道呢?但問題是我們四個人當中必須有一個人打頭陣。洒家是出家人,這風頭斷乎出不得。」
  最可惡的是他嘻嘻笑聲,還有手指指來指去,誰也不知他最後會指住哪一個?
  花解語首先開口,道:「就算丟一個人出去試出有鬼便又如何?我自己仍然困於此地。至於我們手足被銬已經斷絕逃走之念,有鬼也好沒有鬼也好,暫時與我們不相干。但你不同,你一出去就可恢復自由。」
  無嗔上人道:「我原以為你們都是啞巴不會講話。你一定是花解語,因為你很會講話。幾乎使我乖乖自己衝出去。」
  花解語道:「你一定是三大叢林總主持無嗔上人。你何以來到此地?何以忽然由座上客變成階下囚?」
  無嗔上人道:「別問東問西。隔牆既有眼睛又有耳朵。」
  綠野訝道:「隔牆有耳不希奇,怎會有眼睛?」
  無嗔上人道:「我不知道,反正有一隻眼睛老是盯住我們,討厭得很。」
  閻曉雅忽然道:「我願打頭陣。但如果逃得出去,你肯不肯幫我們弄掉這些銬鎖?」
  無嗔上人笑道:「容易之至。我花過兩年時間專學這門玩藝。要打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誰也不當他說的真話。連綠野也認為他胡說八道。否則以她脾氣一定衝口求他弄開銬鎖了。
  無嗔上人笑道:「哈,哈,你們都不信?好,洒家只好露一手讓你們無知女子開開眼界。誰敢帶頭衝出,我就替誰弄開。」
  閻曉雅道:「我。」
  無嗔走過去,只見她嘴唇動彈卻沒有聲音。
  無嗔嘻嘻而笑,伸出肥大的手向閻曉雅面頰摸去,動作很慢意圖卻十分明顯。
  閻曉雅眼光變得十分冰冷怒哼一聲。這時無嗔手指離她面孔尚有四五寸,他那麼肥大身軀居然好像游絲飛絮隨著哼聲飄退六七尺。因此閻曉雅突然踢出的雙腿完全落空。
  無嗔身法之快以及時機拿捏之準已經足以令人驚詫無比。但還有奇怪的事發生,只見他左手忽然多了一個饅頭,嘻嘻笑道:「可惜,可惜。饅頭插上一支毒針誰還敢吃下肚子呢?」
  現在三女都知道這嘻哈笑鬧肥大和尚極難惹極可怕。他竟然能夠早一線躲開,而這時閻曉雅才開始作出踢的動作。
  他又居然能夠順手掏出一個饅頭墊住頸後肥肉。
  因此小鄭從隔壁高處吹入來的毒針簡直變成瞄準那饅頭。
  他身手之迅快高妙固然驚人,但最可怕卻是料敵機先之智慧反應。
  當真可怕得可以比美小辛,甚至尚有過之。
  這種敵人莫說三女現下束手縛腳,而小鄭又在隔壁。
  其實縱然她們沒有被銬鎖,縱然小鄭也參加一份,只怕仍然不是對手。
  無嗔上人嘻哈笑道:「別瞪眼睛,女孩子一瞪眼就不漂亮了。哈.哈.牆上的眼睛也是一樣。」
  隔壁小鄭聽得清楚,不覺打個寒噤。這種感覺從前第一次碰見小辛時有過,現在是第二次。
  無嗔又道:「如果這支毒針不射饅頭而射在耳朵上那就最妙不過了。嘻,哈……」
  他居然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著天花板某一處。
  當然如果那兒只有耳朵在聽,自是不知正被無嗔指住。
  小鄭瞧得清清楚楚,心中倒抽一口冷氣。這和尚神秘古怪可怕之極。
  他憑什麼竟然命令我暗中對付天花板上竊聽之人?他究竟是何來路?有何計劃?有何目的?
  無嗔口中嘻哈笑聲不絕,卻閉起雙眼。
  過了一會才睜眼笑道:「好啦,耳朵已經沒有啦。小鄭你真行。小辛說你最多古怪,果然一點兒不錯。」
  三女和小鄭幾乎一齊跳起。小辛?難道這個大和尚竟是小辛派來的?有這種可能?
  無嗔丟掉饅頭,從衣襟邊緣抽出一支鋼絲,又道:「銬鎖得趕快弄開,我們已浪費不少時間啦。」
  他先找上花解語,道:「你一定不會踢我。同時離小鄭也遠些。嘻,哈,這種銬鎖質料是上佳精鋼加上紫金精打製,誰也掙不開弄不斷。但鎖卻很差勁,你看……」
  果然喀登一聲已開了一邊。花解語一隻嫩白右手已脫離銬鎖,跟著另一邊亦打開。
  無嗔嘴巴雖然嘻哈好像在玩,其實他動作快得要命。一轉眼就把她雙腳鋼銬弄掉。
  他使用那支鋼條手法輕巧純熟之極,看來他說曾下過兩年工夫竟不是信口胡吹。
  他第二個弄開銬鎖的是綠野。綠野恢復自由之後連跳幾下,興高采烈道:「你真行,幾乎比小辛還厲害。」
  無嗔不再跟閻曉雅開玩笑。因為他瞧得出她不是那種可以開玩笑的人。
  三女一下子全都恢復自由,不覺個個笑容滿面。
  於是房間內好像忽然擺滿千嬌百艷花朵,美不勝收。
  無嗔上人大聲道:「小鄭,希望你有法子看得見大廳那邊動靜。這樣小辛一來到我們就知道。當然你最先把牆壁磚塊弄松,咱們到時才好會合一塊兒衝出而不耽誤時間。」
  一眨眼間牆角靠天花板處簌簌掉下泥沙,然後露出一個洞口。
  小鄭的頭伸過來,道:「多謝大師救助,但這房間出得去麼?」
  無嗔上人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只有剛才兩個鬼,大概可以拼一下。」
  人人對無嗔都極有信心,甚至認為如果他也衝不出的話,大夥兒死了也值得,因為他武功之高簡直更超過小辛。
  既然連他都不行,便沒有人認為敗亡是冤枉的了。
  殊不知無嗔剛才表演的一手,主要是看得懂閻曉雅唇語。知道她叫小鄭如何配合,故此能事先趨避而看來像神仙一樣。
  小鄭立刻縮回頭,還把牆沿用磚塊堵回原狀。
  他迅即向大廳那邊查看,耳朵都可從磚縫聽到無嗔與三女的說話。
  只聽綠野驚訝聲音道:「大師你吃什麼東西?」
  無嗔上人道:「嘻,哈,你連饅頭也從未見過麼?」
  綠野道:「我當然見過,但饅頭裡好像夾有很香的滷牛肉。」
  無嗔道:「你未見過吃葷的和尚麼?」
  綠野道:「你喝的是什麼?」
  無嗔道:「這個扁形的銀匣子裝著大半斤洋河高梁。」
  綠野道:「我意思說你忽然又吃又喝,敢是肚子很餓?你常常帶著饅頭和酒?」
  無嗔上人道:「不,但聽小辛說,此地有極厲害的毒教高手,可能是李碧天吧?反正他叫我事先準備一下,萬萬不可吃梁家東西。」
  小鄭忍不住挖開幾塊磚伸頭出來,道:「但我明明見你吃喝過。」
  無嗔道:「那是最開始之時,他們還未聽完小消息,亦沒有出去過。憑那梁永佳小子的毒功我卻不怕。喂,大廳那邊怎樣?」
  小鄭道:「至少點了五十盞燈,光亮得使人眼睛幾乎睜不開。但一個人都沒有,只在正面底牆下多幾塊屏風,屏風後有一張太師椅。」
  無嗔上人道:「這等陣勢洒家也弄不懂。有誰能猜出一點頭緒?」
  花解語道:「小鄭,你離太師椅遠不遠?」
  小鄭道:「遠得很,至少有四五丈。」
  花解語道:「可惜得很,這個距離你的吹針一定夠不上?」
  小鄭道:「正是,兩丈之內才管用。」
  花解語道:「我猜太師椅坐的必是首腦人物,可能就是梁松柏。但何以用屏風圍住我就不明其故了。」
  小鄭道:「那四塊高窄屏風畫著奇奇怪怪圖形,又貼有很多符錄,看來卻邪氣得很。」
  綠野道:「那上面一定有鬼,小鄭你千萬別招惹。」
  小鄭縮回頭,牆洞又迅即填好。
  綠野道:「大和尚,你別只記得吃肉喝酒,快給大家想想辦法呀。」
  無嗔上人道:「我其實是個假和尚,但不是花和尚。飲酒吃肉殺人放火都行,卻從不打女人主意。」綠野邪道:「為什麼?女人你看不順眼?或者是練童子功?對,一定是童子功,否則你武功哪能這麼好?」
  她說這些話好像理所當然,反而無嗔上人覺得不好意思而臉紅。怨不得小辛要逃。敢情綠野不好招架。
  但何以她仍然顯得很可愛?小辛落荒而逃真是為了她的野性率直麼?
  還有清純雅淡如一簾幽夢的閻曉雅呢?那溫柔如春水,能使男人不辭冰雪為卿熱的花解語呢?小辛為何要逃呢?
  光明溫暖的陽光,一視同仁遍照人間,粗陋茅屋內因此很明亮很暖和。
  茅屋處處皆有,但搭蓋在閎闊豪華府第的幽深花園中卻極少見。
  尤其住在茅屋內,睡在粗硬床板上。伴著蟲蟻蚊子,四壁蕭然。
  住的人居然是天下最富有者之一的雷傲侯,那就是確叫人難以置信了。
  甚至像連四這種不大露出表情的人,看看茅屋之後也驚訝得瞪眼張嘴說不出話來。
  雷傲侯雪白的頭顱點幾下,淡淡道:「不必問我為何舒舒服服的房子不住,卻住到這等所在。你就當是一個孤僻老人的怪癖吧?」
  連四當然再也不會問他這件事。
  雷傲侯讓他在窗邊一張會咯吱咯吱響的椅子坐下。
  又道:「綠野去了很多天,我很擔心。」
  連四不回答,只輕輕歎了口氣。
  那個像野馬般任性的美麗女郎,誰能給她加上一副轡頭使她馴服?
  雷傲侯又道:「我老了。所以常常回憶過去許多事情。也忽然非常惦掛擔心我唯一的骨肉。」
  他說的當然是綠野,因此連四又輕歎一聲。
  雷傲侯望著門外太陽光廠的樹木青草,說道:「我除了向你抒發對綠野的想念之外,還有一些與你或她都絕無關係的事想告訴你。因為如果我忽然一睡永不醒來,這些事情世上就只有你知道。」
  連四很想反問他,既然這些事跟綠野或自己都不相干,何必知道呢?
  但他終於忍住。雷傲侯的確太老了。那一頭雪白頭髮叫人不忍阻止他說話。
  連四不久就發現自己做對了。因為雷傲侯所講的武林秘聞,有些似乎與小辛有關。
  後來有一件根本就是雷傲侯和小辛連四三個人的事。
  雷傲侯道:「你一定聽過惡人譜這個名稱吧?」
  連四道:「聽過。惡人譜不但現在很有名,據說四、五十年前已經出現。」
  雷傲侯道:「你當然也知道惡人譜並不是真的一本譜冊。而且每逢世上出現夠資格的惡人,一旦列名惡人譜上,天下武林盡皆知道。」
  連四道:「據說是由少林和武當兩派掌門,同時致函天下三十六大門派幫會。所以天下無不知道亦無不公認。」
  雷傲侯道:「對。但少林武當兩派憑什麼把某一個人列入惡人譜中呢?」
  連四道:「看來世上若是有人知道。這個人一定是你。」
  雷傲侯含首道:「我不但知道,而且下評語的人就是我。」
  連四歎口氣,這一次聲音很大,道:「希望你的法眼永不出錯,正如你鑒定天下奇珍異寶一樣。」
  雷傲侯道:「幸而未曾出過錯。四十二年前我用盡心機手段,促成一次古今罕有的盛會。事實上連我算在內,也一共只有十一個人而已。但其他那十個人,都是江湖邪正黑白道上都公認的十大無上高手。包括少林寺方丈鐵腳神僧。武當掌門玉璇子真人。還有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風鬟雨鬢南飛燕等等。我通過每個人最深奧嚴格的考試,才獲得編撰惡人譜的權力。」
  連四要用手幫忙才合得攏嘴巴。
  雷傲侯道:「但從今而後,這個責任卻落在小辛和你兩人身上。」
  連四又趕快用手把下巴推上去。
  雷傲侯道:「小辛和你各擅勝場,而最難得的你們是朋友。」
  連四道:「這個責任我能不能推掉?」
  雷傲侯道:「不行。除非你輸敗在一個人劍下。因為你如果輸敗,一定連性命也輸掉。」
  連四居然曉得他說的是哪一個人。道:「煙雨江南嚴星雨。既然連你老人家也這樣說,我倍加小心就是。」
  他接著又問道:「既然成立惡人譜,那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都有份參加,何以他們亦都列人譜上?他們肯自認是惡人麼?」
  雷傲侯道:「凡是武功超過某一境界,而此人不但不做好事,反而做過惡事。此人就是惡人。記住,一定要武功才智手段都超過某種標準才行。例如人面獸心陶正直二十年來害人無數。但我仍不將他列在譜上。」
  連四道:「聽說陶正直武功極高,難道是過甚之詞?」
  雷傲侯道:「不是,他武功的確很高,一點都不弱於惡人譜中之人。但是此人並無才智手段,而且天性卑鄙無賴狡詐。這種人連惡人譜上的惡人都羞與為伍。」
  連四道:「我明白了。」
  雷傲侯解下一條頸鏈,鏈墜是一枚黑黝黝的鵝孵形印章。以陰文刻著惡中之雄,名列譜中八個篆字。
  他道:「此印從現在開始付託給你及小辛。此印除了選出惡人之外,還有些好處……」
  連四雖是不甚重視好處,卻不能不聽明白。而當他聽完之後亦不覺微微動容,可見得那好處非同小可。
  雷傲候又道:「刀王蒲公望、血劍嚴北這兩個人的排名先後至今尚未公佈。因為連我也不知道。三十年前我安排唯—一次機會,可惜忽然發生事故,使我不得參加因而無法確定。」
  他停歇一下又道:「你們記著,有些人不能列名惡人譜上,所以心生怨毒仇恨,千方百計想找出真正評估之人。像人面獸心陶正直之類,變成極危險可怕的敵人。甚至有些人為了想挖出評估惡人譜之秘密,不惜用無數金錢人力及時間,製造假局陷講。例如三年前才列名惡人譜的飛天鷂子吳不忍,竟就是一塊餌。我雖然被蒙蔽吞下此餌。幸而及時發揮少林武當峨嵋以及天下最大的幫會丐幫等力量,安然渡過難關。」
  詭秘奇譎無窮危機險難等感覺,使人透不過氣來。
  世上居然有這種不可思議之事。而一切都至最隱秘幕後進行。並且估計不出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以及心機心血。當然最驚心動魄是不知已犧牲多少人。命。
  雷傲侯又道:「吳不忍武功才智手段以及格調氣魄都足以列入惡人譜。可惜我棋差一著,當時居然沒有查出他竟是遭人陷害。他只是餌,有人想釣我這條大魚。所以我忽然發覺我已經老了,竟然昏庸得不能一眼看穿他的無辜冤枉。」
  連四覺得全身被幾座山峰壓住那般沉重。他忽然想起說書中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他被五指山壓住,但恐怕還沒有這麼沉重吧?
  雷傲候又道:「你和小生一主要替我多了卻一個心願,找出把吳不忍變成餌的幕後人。把他列入惡人譜中,並且列在第一。他是古今天下所有惡人之中的強人。我雖然要揭發他,等如消滅他。但卻有著無限尊敬,所以把他排列第一。」
  連四喃喃道:「他既然能製造惡人,連你老人家亦被瞞過,當然可以稱為惡人中的強人。」
  剛剛方自提到飛天鷂子吳不忍。吳不忍忽然來到。
  連雷傲候也禁不住暗暗喝采。吳不忍瀟灑成熟很有深度的風采,的確千萬人中也難得一見,雷傲侯從前暗中見過他一次,不過其時吳不忍蓬首垢面被囚於峨嵋.神情氣度自是大不相同。
  「小辛無暇分身,所以托我走一趟。可能他看中我的腳程。我亦希望跑得不比鴿子慢得太多。」
  吳不忍說完,將橫行刀交給連四。
  連四道:「小辛不暇分身,意思就是他有困難。」
  吳不忍道:「對,他要殺鬼。」
  連四道:「他應該留下此刀。」
  吳不忍道:「他說他只有你這個朋友。」
  連四拿掉包刀之布,手指溫柔撫摸那刀,由刀柄以至鞘尖。
  動作溫柔多情得好像撫摸他剛生出來的兒子紅嫩身體。
  雷傲侯、吳不忍都不敢再看而移開眼睛。因為連四不僅愛惜此刀,而且赤裸裸表達出對朋友的關心想念。他們若是不轉移注意力,恐怕都會掉下眼淚。
  連四道:「小辛如何稱呼你呢?」
  吳不忍道:「他學郝問——我一個好朋友,叫我吳哥。」
  連四道:「吳哥,綠野呢?」
  吳不忍道:「小辛已趕去,就是為了綠野花解語閻曉雅,還有一個小鄭。」
  連四歎口氣道:「閻曉雅又有份?」
  吳不忍道:「幸而小辛亦找到一個幫手,三年來大名鼎鼎的三大名剎總主持無嗔上人,小辛似乎很推許佩服他,否則殺鬼之事不會找他幫忙。」
  雷傲侯道:「他長相身材都不重要。你可曾發現他練有某種特異超凡功夫?而且他是不是使刀?」
  吳不忍道:「對,他整天嘻嘻哈哈,最緊張的時候也一樣,腰間有一圈微微凸起痕跡,決非軟鞭,一定是軟劍或緬刀之類。」
  雷傲侯立刻道:「這人跟你一樣名列惡人譜中,但他沒有姓名,惡人譜上的假和尚就是他。少林寺二十一種秘傳神功之一的遊戲風塵,一百年來少林寺也只有兩個人煉得武功。一個是少林七大神僧之一的笑塵,另一個就是假和尚了。」
  連四訝道:「假和尚以何因緣學得到少林秘傳神功?既然他神功傳自少林,又何以名列惡人譜上?」
  雷傲侯道:「這些秘密惡人譜不必查明登載,所以我也不知道。」
  吳不忍道:「惡人譜在江湖上已流傳了四、五十年之久,但我看沒有什麼道理。」
  雷傲侯道:「既然小辛能跟你交上朋友,甚至那個假和尚,可能都不該列入惡人請上,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吳不忍吃一驚深深注視那老人,道:「不錯。你老人家腦筋真快。不過除此之外,我還有一點意見。例如去年我不幸遇見人面獸心陶正直,他的殘惡以及武功都更在我之上。但何以他不列入惡人譜呢?」
  雷傲侯道:「如果陶正直既殘惡而又武功高於你,你何以未被他殺死?」
  吳不忍道:「我有三次險些被殺,其中一次我躲在一條冰冷溪澗底,靠一根蘆葦換氣,熬了三日三夜才脫險。」
  雷傲侯道:「武功可以精進與日俱深,但機智膽色卻永遠不會進步,俗語說三歲定八十,指的是才智魄力,不是學問武功,你焉知今天武功尚不如他,你又焉知十年後不能勝過他?」
  吳不忍驚訝得幾乎張大嘴巴,這種理論確實無懈可擊,每個人都非常蓋棺方能下結論。
  因為學問武功等都可從後天勉力精進,只有才智氣魄等是先天與生俱有而不能進步,亦不能加強。
  所以與武功學問有關的判斷,必須予較大彈性,不宜武斷。
  飛天鷂子吳不忍深歎一口氣道:「無怪小李提起雷傲老您,口氣中總會流露出敬意。您和小辛都很了不起。」
  連四道:「吳哥,你喝不喝酒?」
  吳不忍道:「用雷傲老的話下酒,已可喝三十大盅。」
  連四道:「我們出去喝,我知道有一家小館子,酒美菜好。」他望住雷傲侯道:「您老人家一齊去好麼?」
  雷傲侯道:『不,你們年青人談得攏。去吧,我除了珍寶古玩之外,還有很多回憶可以打發時間。」
  午後任何飯館都很靜,所以這家小飯館只有連四、吳哥及郝問三個客人。
  飯館雖小,但牆壁地面以及桌椅碗筷等都很乾淨。
  醇美的陳年花彫,可口精緻小菜。一切都使人滿意,郝問喝了不少竟然醉倒。其實他乃是因為放盡腳程力追吳哥(其實吳哥比他早兩個時辰到達南京)以至筋疲力竭,才如此容易醉倒。
  吳哥道:「飛鴿傳書比八百里飛忭驛送還快,相信橫行刀尚在小辛手中的消息應該已傳到嚴星雨耳中?」
  連四道:「我們等一下就知道,郝問是你的好朋友麼?」
  吳哥道:「是的,七年來我只有他一個朋友。」
  連四道:「任何人落難寂寞之時,友情特別溫暖可貴。我自己也嘗過這滋味。」
  他平時很少說話,但現在忽然變得很饒舌多話,又遭:「愛情就不同,你可能付出很多很多,但結果你得到的卻只是一場空,甚至都沒有得到。」
  吳不忍道:「這話很有道理。」
  連四道:「你七年前為了她鬧得武林天翻地覆。她是誰?」
  吳不忍道:「她叫憐卿,合肥人氏。」
  連四道:「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你還願不願意為她做同樣之事,忍受同樣苦難?」
  吳不忍道:「願意。」
  連四道:「但何以你連考慮都不考慮?莫非這問題已問過自己千百回?」
  吳不忍道:「是的。」
  連四道:「我問你許多話,你心裡會不會怪我?」
  吳不忍道:「不會,從來沒有人問我這些話。」
  連四忽然用蚊子那麼小的聲音問道:「你想不想找出陷害你的人?」
  吳不忍很驚訝,卻也用同樣細小聲音回答:「當然想,憐卿說過給我幾年時間,拖延到今年已經拖無可拖,但我不但查不出陷害我之人,連什麼人將我列入惡人譜內亦查不出頭緒。」
  連四神色一絲一毫沒有變動道:「最要緊是查明陷害你的人,至於惡人譜的事,將來找上少林武當一問便知,何須費心耗力?」
  吳不忍這;「少林武當我已查過,惡人譜之人並非他們薦列,他們只管公佈。」
  連四不得不裝出訝色,道:「有這等事?難道連少林武當兩大門派也肯將這等權柄交給別人?」
  吳不忍這;「我也想不通。但憐卿說得好。如果查出薦名惡人譜的幕後人,事實上不難由此線索,找出當年陷害我的人。」
  這時他才加以說明,道:「憐卿就是峨嵋派那個女弟子。自從七年前發生事情之後,她已離開峨嵋,回到合肥老家。」
  連四本來還有些問題。但郝問忽然含糊叫一聲,接著驚懼地喃喃道:「吳哥哥……吳哥……別這樣望住我。你知不知道有幾枝快劍頂住我背心要害?」
  吳不忍訝道:「郝問,你說什麼?」
  郝問用力睜開醉眼。可是旋即又趴回桌上呼呼大睡。
  連四淡淡道:「他常常作這種惡夢麼?」
  吳不忍歎口氣道:「對,近兩三年常常如此。精神壓力太重,確實不容易忍受。」
  他忽然反問道:「你有很多仇敵麼?」
  連四搖頭道:「沒有,簡直可以說沒有。」
  吳哥道:「沒有仇敵並不是好事。你知不知道?」
  連四道:「現在已知道了。不過我仍希望你說出來。」
  吳哥道:「從無仇敵的人應付急難危機時一定吃虧些。尤其是你永遠不會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走。事實上任何強人有時也非得逃走不可。」
  連四道:「我正是這樣想法。」
  吳哥道:「你從無仇敵,但忽然卻有了一個。而這一個居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所以你的情形比別人更不妙。」
  連四道:「你勸我逃走麼?」
  吳哥道:「對,必要時就逃走,有時機會瞬息即逝。」
  連四道:「我一定記住這話。」
  吳哥道:「如果我跟你走,你很快就會有不少仇敵。」
  連四笑一笑,道:「不要緊,我已學會逃走。而我又是孤身一人,逃起來一定比別人快得多。」
  吳哥也笑了,隨即吩咐店家找個床鋪給郝問。此事由於一往銀子便圓滿解決。
  扶走郝問時,忽聽他又驚惶喃喃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也不要殺他。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錯……」
  短橋跨越迥縈流水。而那八角亭子則俯瞰小橋流水。亭子東首處有塊草地,再過去就是修篁萬竿。
  亭子掛著一塊牌匾,刻著快意二字。
  連四望住那兩個筆走龍蛇之鬥大金字,不覺拍拍腰間寶刀,道:「快意亭,這名子好極了。」
  吳哥銳利如刀的目光,逐一注視八個勁裝大漢。
  這八個人只有兩個年約三十五六,其餘全是二十餘歲小伙子。而八個人面上都很冷漠沒有表情,身子也沒有什麼行動。
  吳哥道:「我覺得一點都不好。」
  連四道:「不,請你看清楚一點。不但名字極好,這兩個字寫得更好……」
  吳哥道:「我越看越不好。尤其是能帶領指揮這八個人的主腦。幸而他現在不理會我們。他好像對那棵銀杏更感興趣。但願他只對銀杏有興趣,對我們永遠不望一眼。」
  連四和他一齊哈哈而笑。當然他們都知道對方說什麼暗示些什麼。
  連四又拍拍橫行刀,仰天而笑。我自橫刀向天笑,他笑什麼?是不是因為世上忽然多了一個可以肝膽相照的朋友而暢懷快意不能自禁?
  對銀杏很感興趣的人緩緩回頭望住他們。這個人最多三十歲,清秀白皙,衣著華麗適體。漂亮得能使男人發怔,甚至泛起連美麗女孩也比不上他漂亮之感。
  那人走近亭子,才道:「我是嚴星雨。」
  吳哥點頭道:「名不虛傳,你的丰采姿容正如煙雨中的江南美景。若論我平生所見之人,當得推你為第一。」
  世人無人會對讚美自己的話生出反感。嚴星雨亦不例外,微微一笑,道:「過獎了。」他微笑時更顯得唇紅齒白。他又道:「你外形之瀟灑正如別人所形容。當然你一定是飛天鷂子吳不忍了。你的腳程竟然比飛鴿還快,我很佩服。」
  吳哥道:「你怎知我比飛鴿快?」
  嚴星雨道:「因為有人看見你和小辛一起吃飯喝酒。但等到飛鴿把消息傳到我手,你已經跟連四一塊喝酒了。」
  連四道:「我們見過面麼?」
  嚴星雨道:「當然見過,你忘記了?」
  連四道:「沒有忘記。但那次看到你,好像沒有這一次漂亮。」
  嚴星雨道:「那一次我拿走的刀,仍然是你身邊這一把麼?」
  連四道:「正是這一把。」
  嚴星雨道:「但何以那一次你乖乖讓我拿走?莫非你以為當時我那一劍殺不死你?」
  當時他一劍本是向連四咽喉刺去。但由於連四沒拔刀,所以最後一剎那間劍尖忽然改變方向刺入肩頭而不是咽喉要害。
  連四道:「你的芳草劍如果不能殺人,天下就沒有可以殺人的刀劍了。」
  嚴星雨道:「你還沒有回答呢。」
  連四道:「這原因除我之外,與任何人無關。我希望我的回答能使你滿意。」
  吳哥道:「我卻更希望他繼續對銀杏感興趣而不是我們。」
  嚴星雨笑一下道:「請勿把我說得如此可怕。吳哥,我特地帶八個人來對你一個,你一定覺得滿意。」
  吳哥道:「你還是叫我的名字吧。凡是叫我吳哥的人,決不會帶八個武功各擅勝場的高手來對付我。」
  嚴星雨道:「你的話大錯特錯了。」
  吳哥甚至連四都吃一驚。嚴星雨話中必含深意。而到目前為止只有四個人叫他吳哥。一是憐卿,一是郝問。另外就是小辛和連四。嚴星雨話中暗示之人是誰?是這四人中的哪一個?
  嚴星雨又泛起漂亮得不似男人的笑容,道:「那個人大概就是我,我也叫你吳哥不是麼?」
  這種笑話只有女人才喜歡。吳哥連四心裡都有怪怪的滋味。
  嚴星雨又道:「連四,上次你不敢拔刀。這次呢?」
  連四道:「不知道。你試試看便知。」
  嚴星雨道:「奇怪,一個人由弱者突然變成強人,有可能麼?」
  吳哥道:「不要看著我,連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嚴星雨道:「如果他敢拔刀,只不過證明他敢而已。但我們仍然不知道為什麼?所以請勿怪我囉嗦。」
  連四淡淡道:「講也沒用,我自己亦想知道為什麼。」
  嚴星雨道:「將來問問小辛,他可能找得出理由原因。吳哥,我沒空陪你,這八個人交給你打發。」
  吳哥道:「我想先見識大江流劍法和連家拔刀訣。如果有人阻止妨礙,我寧可逃走。因為我跑得比飛鴿還快,所以追得上我的人只怕不多。」
  連四大步行出亭外,來到草地與嚴星雨迎面對峙。
  嚴星雨一隻手藏在背後打個暗號。
  登時一個面大腮闊的佩刀大漢按刀厲聲道:「吳不忍,你接得住我柴旋三刀,才有資格留下觀戰。」
  嚴星雨輕笑一聲,問道:「吳哥,柴旋的話你同意麼?」
  吳不忍道:「既然連你都問我,可見得我光會逃走也不行啦!叫他來吧。」
  柴旋拿出長刀,手法以及刀上精芒泛閃都顯出此人造詣不同凡響。吳哥曾說過他們八人皆是高手的確不錯。他們甚至高明得超過吳哥的估計。
  柴旋挺刀一步步向吳不忍行去,氣勢堅凝強大至為凌厲。單單如此凶悍之勢,對手如果膽力稍弱,只怕很難站得住腳,多半會向後轉逃之大吉。
  他經過連四時相距六七尺之遠。
  連四卻像平時說話一樣,道:「柴旋,看刀。」精芒掣閃映眼,橫行刀已經出鞘。
  人人都看見他橫跨三步縮短雙方距離,才揮刀向柴旋劈去。
  人人亦看見柴旋早已凝身止步,半旋身子面對連四作好迎擊準備。
  因此連四絕對不是偷襲。吳哥遠在半丈之外當然更不能說是聯手夾攻。
  柴旋不但有充分時間準備,甚至能搶先揮出大片刀光。在眩目刀光中有三刀才是真正攻擊主力。而這三刀快得好像有三把鋒快長刀一齊劈出。任何人縱然銅皮鐵骨也一定挨不起其中任何一刀。
  但連四手中橫行刀忽然閃亮一下,雖然光芒不比柴旋大片刀光強烈,但人人卻都知道那是橫行刀的光芒。
  人所共知還有另一個事實,就是那種光芒必須是刀劍極快速移動才會產生。
  柴旋的刀原本說在快速移動,所以幻射大片光彩罩向敵人,可是橫行刀光芒閃現的殺那,柴旋手中的長刀光彩忽然消失,雖然刀鋒已距離連四面門不及一尺,卻停止於空氣中。
  柴旋的刀外表上鋒快精亮一如平時。但人人都突然覺得此刀現在簡直變成枯枝朽木,根本連樹葉也劈不下,更不要說殺人。
  連四退回原來位置。
  柴族也有動作。不過他既非前進亦非後退,而是倒仆地上變成一癱軟泥一樣。
  吳哥鼓掌喝采道:「好刀法。拔刀訣曾經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他目光如鷹隼般逐一掃過嚴星雨剩下的七名助手,又道:「你們都仍然很自信,都認為如果換了你接這一刀並不如何困難,可惜這種看法既正確而又錯誤。」
  那七人甚至連嚴星雨也露出注意聆聽神色。吳哥又道:「正確只不過屬於理論方面,但錯誤卻是死亡之事實。」
  那七人中只有兩個露出很認真尋思的表情。他們都很年輕很自信,卻不自大愚蠢。
  嚴星雨道:「連四,你為何出手攔阻柴旋?為何殺死他?」
  連四道:「我不喜歡有人拿刀站在我後面。」
  嚴星雨道:「但你非殺他不可麼?」
  連四道:「我不殺他也許就被他所殺。人生本來如此,對不對?」
  嚴星雨道:「你幾時變成如此可怕的強人?」
  連四搖頭道:「我不是強人,你才是。我絕不能眼看朋友或部屬死亡而面色不變,你卻可以。我會為朋友拔刀,這是弱點。但你決不肯,所以強人是你而不是我。」
  一個中年大漢行前兩步,大聲道:「屬下請令出戰連四。」
  嚴星雨道:「好!」向連四微笑道:「他叫顏從,可能有克制你拔刀訣之法才會挺身挑戰。」
  嚴星雨的笑容的確很好看,而且雖是三十多歲的人,越看卻越年輕。連四從他笑容中隱隱勾起一些回憶。他很像某一些人,連四從前在福州故居時時看到的某些人。但有這種可能麼?嚴星雨竟會是那一類人麼?
  顏從左肩掛著一個皮袋,平時用左臂夾在脅下。而現在他從皮袋中迅即拿出武器。是一把兩尺長有尖銳鋸齒鉤刀。刀柄末端繫著細長銀鏈。銀鏈另一端有個皮圈可以套在手腕上。
  他亮出兵刃時銀鏈錚錚微響。嚴星雨便退開一側。因為顏從這種鏈子鉤刀飛旋施展時必須有數丈方圓地方才夠。
  鉤刀像一道電光,直射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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