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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肝膽相照刀無情


  綠野見她愣完又愣,大感得意,道:「你很想知道這評語是誰給你?」
  花解語反而舒口大氣,道:「正是。」
  綠野道:「宋媽媽,你猜不到吧?」
  花解語泛起宋媽媽搽滿脂粉的圓臉孔,但印象更深刻的是她那對眼睛,深邃似海,飽含智慧和經驗。
  綠野又道:「但你要知道宋媽媽從不評論女孩子的容貌,所以你要再想一想,既然不是宋媽媽,那又是誰對她說的呢?」
  花解語真正發現綠野不簡單便在此時,如果綠野真的像表面上之性野稚嫩,豈能作深刻至此的分析?
  綠野又道:「你有沒有想到嚴星雨?」
  花解語歎口氣,說道:「沒有,因為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內。」
  綠野道:「莫非是小辛?」
  花解語道:「我跟小辛只見過一面,如果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他何以不再找我?」
  綠野道:「但我卻知道他沒有忘記你。」那天與嚴星雨會面,閻曉雅和小鄭沒能暗算著他。有那麼一剎那綠野瞧出小辛正在思念花解語。
  花解語搖搖頭,道:「你找我第二個原因呢?」
  綠野道:「小辛到黑石谷去了,我這就趕去。我想問問你有關黑石谷的情況。」
  花解語吃一驚,道:「小辛為何要去?」
  綠野道:「說不定想找到海枯石爛李碧天,只有李碧天能解你所中的絕毒。他必是為你而去。」
  花解語道:「他也許是找李碧天,但不是為我。」
  綠野道:「不為你為誰?天下只有李碧天能救活你。」
  花解語道:「不對,除了李碧天外,還有一個人辦得到,就是小辛!」
  綠野瞠目半晌,才道:「如果他有本事救你,當然不必去找李碧天了。但何以他還要冒險去黑石谷?」
  花解語道:「小辛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唯一傳人。幾年前李碧天親口對我說過,他出道二十年以來,雖然未逢敵手,,但多年來遍訪李繼華從前的醫案事跡,發現若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在世,他一定敗陣,而且一定敗得很慘。」
  綠野道:「聽說大自在天醫李繼華三十年來失去蹤影,李碧天還提他作甚?」
  花解語說道:「李繼華就算死了,但他必有傳人。小辛豈非就是證據?」
  綠野道:「李碧天如果見到小辛,會不會跟他較量比劃?」
  花解語道:「不知道,你看呢?」
  綠野毫不遲疑,道:「我若是李碧天,當然找小辛比劃一下。」
  花解語道:「李碧天是以後的事,但小李首先要碰的是惡仙人韓自然。」
  綠野道:「對,但我永不相信那些書符唸咒的邪術,我決不像普通人迷信……」
  迷信,多少人假此名詞而漠視了天地間不可解釋之奧秘。對於不能肯定之事,如果你相信必有,自然是迷信。但如果你堅信必無,並且予以嗤哂,亦屬迷信。
  花解語不和她辯論這個問題,說道:「你想怎樣?」
  綠野道:「我想去黑石谷,你有過經驗,肯不肯告訴我?」
  花解語道:「你為了小辛而冒險闖入黑石谷?你神智還清醒吧?」
  綠野道:「我神智哪一點不清醒?」
  花解語道:「黑石谷從來不許女人進去,你可知道?」
  綠野道:「知道,但你呢?你不是入過黑石谷又安然離開?我怕什麼?」
  花解語道:「我和你不同,我見過韓自然幾次,亦見過李碧天幾次。你認識他們麼?」
  綠野面色一沉,道:「吹牛,天下誰不知韓自然十年未離黑石谷一步,你幾時見過他?」
  花解語道:「我見過他,我不騙你。」
  綠野道:「你騙我不打緊,如果我是你,也不肯說真話。」
  花解語道:「你不相信也是應該,但為了小辛,你最好別涉險。」
  綠野忽然怒目圓睜,衝到花解語面前,她顯然野性發作,想出手打架。但不知如何能懸崖勒馬,退後兩步,道:「為了小辛?說得好聽!如果不是你,小辛何須到黑石谷去?」
  花解語垂手無言,如果小辛當真為她而去,她自應承擔部分責任。但小辛豈是為她前往黑石谷?他究竟為什麼?為了誰?前年她到過黑石谷,除了幾個白衣殭屍以外,不見有人,惡仙人韓自然也見不到。但三年前,她的確在湘江邊一個幽僻風景很美的莊院見到惡仙人韓自然。海枯石爛李碧天為他們介紹。李碧天身份非同小可,絕不會假。
  只不知其時她已中了毒沒有?如果有,李碧天也瞧不出?此毒會不會是李碧天所下?他下此毒手為什麼?
  花解語心很亂,但綠野何嘗不是?此行空自洩露小辛秘密,卻得不到絲毫收穫。花解語不該把一切有關資料秘而不宣,如果她肯坦誠相見,說不定可以找出援救小李之道。
  兩個美女,一個像烈火,隨時隨地可以燒掉一切,一個卻有如春水般溫柔,能夠包含很多很多事情,幸與不幸都一樣。
  樓下傳來聲響,顯然有幾個人踏過青草落葉迅快來到。
  綠野大眼睛睜得更大,怒聲道:「是什麼人?你的保嫖?」
  花解語道:「我沒有保縹,這三個人當中一個是喜兒,我聽得出她腳步聲。其餘兩人輕功很好,步聲是故意弄出來的。」
  其實她們兩人誰都瞧不見樓下情形,亦沒有到窗口張望。
  綠野含怒冷笑道:「不是你的保鏢就好辦,我把他們的狗頭都擰下來。」
  花解語徐徐自蒲團站起,使得綠野改變衝出去的心意。花解語道:「他們明知你姓辛,仍敢前來。可見得準備很久,是專門等小辛的。」
  綠野道:「哼,小辛除了陰陽怪氣之外,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兩人不見得就是天下無敵高手專門來對付小辛。」
  花解語道:「你不把小辛當作一棵蔥,但外面武林中都不敢這樣想。所以敢出面對付小辛的人,一定非同小可。」
  她眼珠轉了轉,又道:「如果我沒請錯,這兩人一定很年輕。而且出手非常毒辣。你如果不想大家有事發生,最好換回女裝。」
  綠野眼中露出悍色,道:「不,我先瞧瞧他們有什麼能為,竟敢找上小辛。你呢?你在哪一邊?」
  花解語笑一下,笑容悅目嘗心之極。雖是無心一笑,都掩不住無限溫柔,令人不覺心軟魂銷。
  她道:「我當然在你這一邊。」
  綠野卻怔怔瞧住她,片刻才道:「如果我是男人一定會愛上你。無怪你出道數年,靈犀五點金名震江湖,但你們卻不肯以真面目見人,永遠蒙著黑紗。」
  花解語道:「你說到哪裡去了?我蒙起面孔只不過是保持神秘感。」
  綠野道:「不,你是心高氣做之人,你不願將來的人誤會靈犀五點金乃是以美色贏得天下英雄。你要人人知道靈犀五點金乃是以真才實學橫行江湖。」
  花解語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但我必須承認你真是我的知己。」
  樓下一個年輕內力強勁的男子口音傳上來,道:「姓辛的,下來!」
  另一個較粗壯但也很年輕的口音接口道:「不下來也行,只要你在花小姐面前親口承認不敢露面,也就算了。」
  綠野道:「果然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花解語道:「說到小伙子,我忽然有點感想。你可知道?我只喜歡中年人,他們成熟穩重,懂得很多,卻又未失去活力。」
  綠野皺一下鼻子,道:「我認得的中年人比你多一百倍,而且我們都上過床,你試過沒有?你懂得什麼?」
  花解語顯然被她狂野大膽的言化駭住,連跟很多男人上過床的話也敢說出,她究竟是怎樣的女孩子?她還能希望有一個男人真真正正全心愛她麼?
  當然以天下之大,人物之眾,一定會有男人能不在乎這些,仍能全心全意愛她。問題是她能否遇得到?絕大多數男人不能忍受這件事,這又是定論。
  綠野又道:「中年人世故深了,虛偽而又膽小,畏首畏尾。我承認中年人較為細心溫柔,能製造更多情趣。但年輕男孩子衝動十足,敢和你到荒山野嶺露宿,敢和你到江水最急最深的地方抓魚。敢打賭連吃十個大饅頭,一口氣喝二十碗酒。中年人敢麼?」
  花解語眼中閃過羨慕嚮往的光芒。青春燦爛活力四射的日子她也曾經有過。但現在已離她遙遠得不堪回想,為什麼?是否因她忽然心有所屬?抑是因為她忽然成熟而遠離狂妄沒有顧忌的年華?
  她們倚著欄干瞧著,樓下草坪只有兩個年輕男子,膚色黧黑,更襯托出另一個長身玉立白皙少年的英姿。他們都佩帶兵器,粗壯,黑的是長劍,長身玉立的少年帶的是長刀。
  他們直著眼睛凝視花解語,嬌艷的芳容使他們忘了大敵。這正是年輕人膽大粗疏的本質,有時連性命之危也可以忘記。
  花解語嬌柔的聲音傳下去,道:「兩位相公都英氣勃勃,絕不是等閒之輩。我們一定未見過面,不然的話鐵定記得。」
  長身玉立的少年按刀道:「對,我們雖然仰慕小姐已久,但還是第一次得睹芳容。在下無錫徐良,和姑蘇靈犀五點金忝屬同鄉,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見面結識。」
  他指指旁邊粗壯少年,又道:「這位是夷洲劍客林火土。」
  花解語向他多看兩眼,才道:「夷洲現在稱為台灣,聽說武功源流以福建蒲田南少林為基礎加上東瀛劍術,自成一格。林兄來自台灣北部中部抑是南部?」
  她果然博聞之極,天下武功流派隨口道出,如數家珍。
  林火土欽佩地望住她,道:「林某世居台北。」
  花解語道:「聽說台北劍潭林家得到東瀛風火兩派劍道真傳,二十年前出過一位出類拔草的劍客,世稱清風烈火,一劍天涯林震東。你可與他有點關係吧?」
  林火土眼中更添欽佩之色,道:「想不到遠在江南的一位美女,也知道家父的聲名。可惜林某得到家傳劍法三成精髓,不能在中原揚名立萬,真是慚愧之至。」
  花解語微微而笑,溫柔得有如蕩漾春風。說道:「你千萬別苛責自己,中原能人如恆河沙數,武林之路凶險無比,定須忍耐小心。我很想知道台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住在那邊的人都很凶悍麼?風景好麼?」
  林火土流露出回憶神往的表情。任何離鄉別井的遊子,忽然勾起家園影像,總不免情不自禁,湧起思鄉波濤。
  甚至旁邊的徐良,甚至綠野,都不作聲。每個人都會尊重思鄉情懷,因為任何人都能體會懷念故鄉的無限沉哀。
  林火土說道:「劍潭只是鄉下地方,但人情淳厚。我最愛獨自跑到淡水河邊,夕陽暮暉,江水反映千重霞彩。有時我甚至沿河走到社子,對岸就是關渡。另一邊是淡水(淡水河出海處,鎮名淡水,盛產各種海鮮),蒼蒼茫茫,海鷗出沒……」
  淡水河畔的花紅柳綠他沒有提起,只記著江岸邊沙灘的夕陽晚霞。莫非他曾有許多夢想遺落江邊?在他夢想中的是誰家女孩?抑或只憧憬薰天富貴和叱哪風雲的權勢?
  林火土又道:「台灣是個很大很大的海島,漁產稻米豐饒富庶,人人守禮知足,風俗淳厚。女孩子特別多情,也特別漂亮,別有風味……」
  花解語忽然大聲道:「如果你去掉野心,回到故鄉,你一定很快樂。說不定有一天,江南的朋友渡海探你,帶著很多江南的特產。你們喝著陳年花彫,用九孔、黑毛(海產,即蚌,鮮美為諸魚之冠,有魚王之稱),甚至台南擔仔面下酒……」
  林火土訝道:「你……花小姐,你怎會知道得那麼多?」
  花解語道:「尊翁曾經來過江南,所謂一劍天涯就是說他踏遍中國南北。江南還有不少他的朋友,所以你劍下小心點,別殺錯人。」
  林火土突然仰天長嘯一聲,接著眼眶湧滿情淚。野心真累人不淺,永遠使人不能安份,勉強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若是如此,野心有何足貴?
  花解語又道:「林兄,江南的杏花煙雨鶯飛草長雖然美絕天下,但在你來說又豈及得淡水河邊?」
  林火土道:「你說得是。花小姐,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劍潭故宅款待你。我會帶你踏遍名山勝景,讓你日後永遠記得遠在三千弱水外的蓬瀛島上,還有一個朋友。」
  綠野忽然激動而掉下眼淚。如果林火土不是年輕人,他決不會如此坦白真摯吐露心聲。只是人生瞬息萬變,誰敢訂下這等日久路遠之約?
  有些人譴責世人把男女關係限於很狹窄的範圍內,男女之間似乎除去愛或欲之外就沒有別的了。但冷醒無情的現實確實如此,男女之間除去不合適原因,如果不是為愛為欲,他們還能夠有什麼花樣?只不過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卻總有些特立獨行的男女不被愛慾囿限。他們看見並欣賞世間的真善美,認為愛與欲只是人性低級形式表現,既非最重要亦不能包括一切。
  綠野的眼淚很純潔,全無世俗愛慾。花解語心中亦充滿感動之情,她想:世人究竟追求什麼?名與利?但值得麼?
  徐良退開三步,用冷峻聲音道:「林兄速速離開,以免壞了咱們兩代的感情。」
  林火土深深躬身,道:「是,徐兄請保重。」
  「但願有一天在台北劍潭,咱們好好醉一場。」接著他向樓上兩個麗人抱拳行禮,態度嚴肅極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花解語綠野也好,徐良也好,總之都不要他淌渾水。林火土咬緊牙齦,滿胸說不盡描不出的情緒,突然轉身大步出去。
  過了一會,花解語道:「徐良,你想找小辛麼?」
  徐良英俊的面上泛問起豪氣,大聲道:「對,我找小辛。」
  花解語道:「你以為這一位是小辛?」
  徐良道:「我未見過小辛,不知是不是他?但他調戲本府婢女,罪不可恕。」
  花解語笑一聲,道:「我們打個賭,他沒有調戲任何女子。如果你贏,我幫擒下他。但如果他贏了,罰你喝酒,喝醉方休。」
  徐良的結局當然醉得不省人事,任何人面對如此美艷的兩個女郎,早就醉了一半。花解語從他口中得到不少資料。例如此屋雖是陳家產業,但嚴星雨已使用三年之久。徐良和飄然離去的林火土俱是客人。徐良的父親湖光萬頃徐無理派徐良陪同林火土訪尋故人清風烈火,一劍天涯林震東(即林火土之父),因為林震東離台三年杳無音訊等等。
  花解語用一條堅韌肉色細絲綁住徐良足踝,細絲深嵌人肉,竟然瞧不出來。花解語又用小刀在徐良膝蓋鶴頂、犢鼻兩穴各劃一個十字,鮮血淋漓。
  綠野起初一副很懂事莫測高深的樣子,但終於裝不下去,問道:「這是幹麼?」
  花解語道:「徐良的父親是湖光萬頃徐無理,太湖本來有水陸七個家派,但現在一家都沒有。你知道為什麼?」
  綠野道:「莫非徐無理趕盡殺絕?」
  花解語點頭道:「他並非不容別人立足,而是他這個人天生不講理,經常跟人家發生種種莫名其妙的衝突,但又無人贏得他手中之刀,時日一久就沒有任何家派能夠厚臉皮待下去。」
  既然徐良父親如此不講理,可見得徐良即使很有理由,亦可能被徐無理重責。
  綠野道:「原來你幫徐良的忙,要不然他回去臀部開花是免不了的。」
  花解語道:「不,我是為我們著想,徐無理二十年前已列為天下十二名刀之一。他有一招刀法打遍天下無人能夠抵擋,你我碰上他料必也是凶多吉少。」
  綠野絲毫不被天下十二名刀威名所懾,忿然道:「他那一招叫什麼名堂?我很想見識見識。」
  花解語道:「那一招叫做肝膽相照,很好聽,但敗於這一招之下的人由咽喉直到臍孔破開一道大而深的裂口,肝和膽都掉出來看得見,所以叫做『肝膽相照』。」
  綠野忽然怔住。她修習過上乘武功,當然知道高手對陣傷亡並不足奇,但一刀就把對方剖開肚腹卻是極難極難辦到。由此可知徐無理這招「肝膽相照」必有難以形容的威力。他能列人十二名刀亦決非僥倖。
  花解語又道:「徐良既是他兒子,俗語道是虎毒不食兒,正好利用徐良迫他講理。」
  五日之後花解語綠野棄舟登陸。
  花解語遙指前面的城池,道:「那是安慶,小辛第一次出現人間就是城北的相命館,那一次我靈犀五點金拿了嚴星雨一萬兩紋銀,接下保護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的差使。卻想不到和拚命三郎四方天狼一齊遇見小辛。小辛蓬首垢面污穢非常,但他手中的包袱寶光殺氣兼而有之,而且瞧得出是一刀一劍。我們更驚奇的是他走入瞎神仙的命相館。」
  綠野聽得津津有味,當她聽完那一夜整個經過之後,更是興高采烈十分滿意。但忽然面色變得壞,忿然道:「我很嫉妒你,為什麼我不比你先碰見小辛。」
  花解語道:「不要嫉妒我,閻曉雅是他最後碰見的,但他最怕她逃得最快最遠。」
  綠野道:「閻曉雅已離開夕照庵,連四曾為她第二次拔刀,斷了朱七右掌。但連四仍然住在我家,這傢伙面皮厚得很。」
  花解語道:「他在等候一個人。」
  綠野道:「我知道,他等候嚴星雨。」
  花解語為之愣住,過一會才道:「你怎知道?」
  綠野道:「宋媽媽這樣說,小辛也認為很對。」
  花解語凝想片刻,才長長歎口氣,道:「既然英雄所見略同,嚴星雨也一定知道。」
  綠野道:「知道又如何?」
  花解語道:「如果嚴星雨去找連四,他們的結果非出手拚鬥不可。你看誰贏?」
  綠野道:「可惜不是小辛。」
  花解語道:「小辛一定贏得嚴星雨?」
  綠野道:「不是這個意思,小辛是魔鬼不是人,所以他如不能贏也能逃,但連四卻是個傻瓜。」
  已經將近申末,太陽斜掛天邊,有風,不太熱。她們順著寬闊平整的泥土大路行去,舒鬆筋骨倒也愜意。
  路上明明古無人跡,但她們再走了六七步,忽然發現一個人個人攔住去路。此人鬚髮皆白,滿面憂色,道:「年輕而又漂亮的兩位姑娘,別往前走,回頭是岸。」
  花解語輕按住面上黑紗,道:「她漂亮是有目共睹。但我的面孔你沒瞧見,怎知我是美是醜?」
  老人道:「如果小辛見到不漂亮的女孩子也要逃走的話,他這一輩子別想坐下來休息了。」
  花解語、綠野為之面面相覷,小辛之名使她們心潮激盪翻騰。
  綠野厲聲道:「你是誰?」
  老人道:「我是小鄭……啊,現在是老鄭了。」
  花解語道:「老鄭,你何以在此地現身攔路?何以提起小辛之名?」
  老鄭蒼老的聲音使人以為他快要燈盡油枯結束生命。他道:「小辛要我查一個人行蹤,這個人現在就在附近。你們如果碰上他,大有不便。」
  綠野怒聲道:「別裝模作樣,那個人是誰?」
  老鄭道:「唉,你們應該猜到,當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兩女又一時愣住,煙雨江南嚴星雨,這個謎一樣的人物,為何前來此地?是為了她們抑是為了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
  老鄭又道:「還有一個人你們碰上大大不便,太湖湖光萬頃徐無理也趕到了。」
  花解語道:「承蒙老丈賜告一切,只不知我們該往何處才對?」
  綠野叫道:「別信他,他鬼扯,嚴星雨又怎麼樣?徐無理又怎麼樣?」
  老鄭忽然一矮身滾入路邊草叢,生似一隻很小的昆蟲倏然隱沒。
  這一手使綠野叫聲中斷,好像被人突然扼住喉嚨。她從來未見過人類的動作甚至身形,能突然間變成昆蟲一樣。還未眨眼已經不見了。老鄭難道是蟲精?
  花解語舉目遙矚,輕輕道:「有人,但遠得很,老鄭居然能發覺躲開,真了不起。」
  其實何止前面,來路也有人,而且來得很快。一轉眼間沙沙步聲已傳入耳中。
  綠野凝神一聽,道:「有三個人,我們躲呢還是不躲?」
  花解語笑一下,道:「躲一次躲不了兩次,看看是什麼人也好。」
  轉眼間三人大步走近,都是男人,也都帶著兵器。行色匆匆,乍見兩個美女在路邊,無不愕然止步。
  三人年紀不大,絕對都不超過三十。有一個甚至只有二十左右,青春活力充沛。但他的裝束舉止顯示他投身某種行業,匆匆而來為的是誰?
  一個穿寶藍綢緞長衣的男人首先道:「姑娘們,這是什麼所在?你們何以跑到此地?」他聲音沉實,直率中仍有點禮貌。
  其實三個男人的目光忙碌得很,因為綠野的明艷使人不忍移開眼光,但花解語窈窕頎長的身材以及黑紗遮沒的面龐亦極有神秘感和吸引力。
  花解語道:「三位先生情吧,我們女人家躲到此處講話,當然不想人家知道。」
  綠野跺腳大聲道:「走,問什麼?我們不能講悄悄話麼?」
  另一個二十餘歲的男人笑道:「好,好,我們走,我們原不該多嘴問的……」
  任何男人在美貌得令人心軟的女孩子面前,都會特別慷慨容忍。這也是男人世界中心照不宣的規矩,彼此誰也不會取笑誰。
  故此其餘兩人也笑了,同意並且邁開腳步急急奔去。
  但他們走出十餘丈,便又停止,因為路當中有個老家人連連躬身行禮。寶藍綢衫男子道:「你是誰?什麼事?」
  老家人道:「小人徐貴,來自太湖。請問三位壯士可曾見到兩位美麗姑娘?」
  最年輕只有二十歲的少年按劍踏前兩步,厲聲道:「沒瞧見,滾開。」
  老家人徐貴道:「如果三位壯士沒瞧見,務請回頭走開,這邊萬萬走不得。」
  在三人忿怒哼哈聲中,徐貴忙忙解釋道:「因為敝上就在後面不遠處守候那兩位姑娘,任何人走過不免引起敝上疑心。如果言語上一衝突,眼看又是一場流血慘禍。」
  寶藍綢衫男子道:「貴上是誰?」
  但另外那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冷笑道:「管他是誰,若敢無禮攔路,便取他狗命。」
  更年輕的少年叫聲好,道:「對!誰敢阻攔先吃我常青兩劍。」原來他背負一劍,左手握一劍。
  老家人徐貴不但不龍鍾而且矯健得很,閃開一旁的身法相當迅快,說道:「小人萬萬不敢攔阻,請,請。」
  常青意氣風髮帶頭奔去,轉過一個長滿樹木的小山丘,忽見一個六旬老者在大路中心,居然四平八穩坐在一把交椅上。
  交椅後有個粗壯漢子雙手抱著一口長刀。刀鞘很古舊全不起眼,但看來沉甸甸很有斤兩。
  那老者面闊顴高,雙眉橫直濃黑,口大鼻扁。整個樣子一瞧而知是個執拗橫蠻脾性之人。
  他兩眼一瞪精光閃閃,粗聲道:「老夫徐無理,小子們報上名來。」
  常青態度比他更橫,大刺刺道:「老子常青,」他指住寶藍綢衫漢子道:「他是老大霍昭,那是二哥秦龍。」
  徐無理道:「你們有外號沒有?」
  常青道:「沒有,沒有取外號的必要。」
  徐無理疾橫面上居然泛起笑容,道:「小孩子好沒見識。外號有很多用意,可以讓人知道你的為人性格職業擅長的武功等等。你們踏入江湖多久了?」
  這次是老大霍昭回答,道:「說久不久,兩年有多三年不到。」
  老二秦龍接口道:「我們也商量過外號之事,但如果還未做過一件轟轟烈烈的事……」
  徐無理不悅的聲音把秦龍的話打斷。徐無理道:「胡說八道,只怕沒本事,沒膽識,哪怕找不到轟轟烈烈的事情?你們兩三年都闖不出聲名,全是混蛋蠢才。」
  老二秦龍老三常青都氣得怒叱,但老大霍昭哈哈大笑聲壓住他們。也使他們忽然醒悟因而由忿怒變回沉著。假如對方是身懷絕藝的高手。則大敵當前豈可衝動忿怒?
  徐無理反而讚許點頭道:「這才像話,老夫姑念你們年輕識淺,叩個頭就饒了你們。」
  霍昭道:「本人專練判官筆,我二弟用慣一對護手短鉤。三弟學劍。」
  徐無理道:「我不是瞎子,早瞧見啦!」忽然微怔尋思。說到瞎子突然記起煙影搖紅秦聰,十年前秦聰亦是天下十二名刀之一,聲名之顯赫更在湖光萬頃徐無理之上(這是因為徐無理不行走江湖,二十年來都隱居太湖)。秦聰本來亦不是瞎子,但後來卻變成瞎子。
  天下十二名刀並不是天下無敵,並非絕不失敗的。徐無理忽感惕凜,站起身。外表破舊的長刀已在他手中,交椅也被壯漢搬走。
  霍昭道:「老丈用此刀賜教幾手麼?」
  徐無理道:「老夫今年六十歲,此刀跟隨老夫已超過四十年。」
  霍昭道:「老丈三十年前會過刀王蒲公望沒有?」
  徐無理搖頭道:「沒有,老夫一直侍奉先師,先師辭謝世間才踏入江湖,到如今算來只有二十七年。」
  霍照道:「令師想必也是刀法大家,他會過蒲公望的橫行刀沒有?」
  徐無理搖頭道:「沒有。」
  秦龍常青一齊嘲聲嗤笑,道:「誰敢去碰刀王蒲公望?別提啦……」
  徐無理居然不怒反笑,道:「哈,小伙子有點兒見識。老夫後來也不時想到這個問題。四十五年前,我才十五歲,投入先師門下學刀,那時先師因中風癱了一腳。後來雖是復元,行動卻不免仍有影響。但先師在生之日時時拂刀遙望長空。他究竟想什麼?是不是不敢找刀王蒲公望,所以用身體不便的理由對自己對外人都可以交代?」
  秦龍和常青都愣住,這話從六十歲老人口中說出真是萬萬想不到。常青問道:「老丈尊師是誰?我希望聽過他的大名。」
  徐無理道:「老夫的名頭你們都不知道,更休提幾十年前的人物。」
  秦龍大聲道:「刀王蒲公望的橫行刀傳給小辛,我們正要找他。」
  徐無理雙睛一翻露出白眼,冷笑道:「胡鬧,憑你們三個?回家,不可逞能。除非你們過得老夫這一關。」
  霍昭迅即接口道:「老丈的刀是什麼刀?擅長的是什麼路子?」
  徐無理道:「此刀名為斫山斷水。厚度重量都超過常刀兩倍。鋒快更超過普通的刀許多倍。說到我的刀法門路,兩個字可以包括,凶、霸是也。」
  霍照道:「多謝指教。」
  徐無理道:「你使判官筆,你姓霍。只不知黃山霍元亮是你的什麼人?」
  霍昭道:「是先伯父。」
  徐無理哦一聲,道:「霍元亮死了?怎樣死法?」
  霍昭一怔,人死了還問怎樣死法?什麼意思?常青大怒喝道:「不用拉關係,我們的事與別人無關。」
  徐無理道:「霍元亮可能病死老死,像平常凡夫俗子死得全無出息。但也可能戰死,就算技不如人也死得像個大丈夫。」
  霍昭道:「已經逝去十年,我不知道死因。」
  徐元理屈指計算,嘴中一二三四的誰也不知他計算什麼。常青怒聲道:「老匹夫,要動手就動手,囉嗦什麼?」
  徐無理深深歎口氣,道:「十年,唉,十年。一定是血劍會的傑作。」
  他一抬頭目光如電,凝住常青,道:「你使正反劍(不算是雙劍),你姓常,銅陵姚氏常氏不分家,你是常氏子弟?」
  常青吃一驚,不覺退了半步,道:「你……你知道?」
  徐無理仰天冷笑一聲,又道:「武林中凡是使雙鉤長的源出競州。短的只有兩家,一在北方臨沂,一在南方祈門。秦龍,你可是祈門人氏?」
  秦龍大有目瞪口呆樣子,道:「是的。」其實連他本人也不知道已經回答了。
  徐無理道:「你們三人俱是江南人氏,江湖經驗不嫩不老,使我想起一種行業護院,你們兩三年來給那一家護院看門口?」
  霍照道:「老丈不愧是老江湖,我們兄弟三人在鏢行混過一陣,最近一年是在金陵朱家負安全責任。但事實上我們不像一般護院武師。主人家極敬重我們,老丈相信麼?」
  徐無理哼一聲,道:「好一點點而已。閒話少說,你們哪一個先來擋我三刀?一齊上也可以。」
  秦龍刷一聲躍出,道:「我來,三十刀也一樣。」
  徐無理道:「三刀,說過三刀就只用三刀。」
  突然間刀身反映陽光,光芒耀目,使人睜不開眼睛,那古舊的刀鞘竟不知何時及如何掉落地上。在徐無理手中,刀已出鞘,人也忽然挺直長高了許多。
  森厲殺氣奇寒刺骨,四下瀰漫,以至霍昭常青都不覺打個寒禁。
  霍昭大叫一聲,銀光倏閃倏沒,原來他手中那對精鋼判官筆深深插入泥土中。霍昭叫道:「老二,老三,丟掉雙鉤,快丟掉雙鉤……」
  常青忿忿大叫道:「老大,你……」但他忽然看見霍昭熱淚盈眸,聲音登時噎回肚子。霍昭膽怯?不,他必有極有力、極特殊的理由……
  因此常青大步擋在徐無理秦龍之間,左手一甩,劍鞘飛出十七八尺,現出一支精光閃閃長劍在右手中。
  常青面孔表情極為嚴肅冷靜,五六十歲的人也未必有此修養。他道:「徐老丈,且讓在下接你三刀。」
  霍昭道:「老三,今日須得瞧大哥面上,一定不可動手。」
  常青立刻收回劍勢,道:「小弟遵命。」
  霍昭又道:「徐老丈想不想知道在下不願動手之故?」
  徐無理搖頭道:「不必。老夫如果定要出手,你任何理由也休想躲過。」他的長刀這時才垂近面門,霜刃精光映得他鬚髮皆碧。
  斫山斷水果然是罕見好刀,握刀的手不但堅穩有力,還使人感到那刀簡直生長在他手中。
  徐無理眼神銳利橫蠻,越過刀鋒望住常青,說道:「你劍法不錯,可惜老夫不想出手。對付你不是三刀而是一招。」
  常青微微一笑但眼中卻現出冷酷可怕的殺機。說道:「大哥二哥,你們親耳聽到的。」
  霍昭歎口氣,道:「我們十幾年辛辛苦苦練武,如果連人家一招都接不住,也就該死得很了。」
  秦龍道:「武功中雖然有很多一招就決勝負生死的手法。但老大說得好,一招都接不住還練什麼武?」
  徐無理斜睨他們,並不解釋。
  霍昭秦龍都檢起兵刃,霍昭問道:「徐老丈,如果我們三人一齊上,你用幾招?」
  徐無理厲聲道:「一招!」
  常青仰天冷笑道:「你這一招太厲害太高明啦,叫什麼名堂?我常青非接這一招不可!」
  不遠處樹叢後轉出人影,嬌滴滴的聲音也同時傳到:「徐老丈這一招叫做『肝膽相照』,你們聽清楚沒有?」
  說話的自然是花解語,她那種溫柔美麗之態真能使人迷醉。但後來出現的綠野卻艷光眩目,令人不可迫視。
  花解語又道:「常青,徐老對你說只用一招,其實是抬舉你而你卻不知道。」
  徐無理這時才驚詫地望她。
  花解語道:「這一招『肝膽相照』非同小可。不是常青你的肝膽五臟跑出來照照太陽,就是他的性命送掉。你們縱然纏戰千招,但最後他還是這一招決定勝負。所以他乾脆只用這一招了。」
  大路上樹木邊到處都是一片寂靜,但花解語的聲音卻在每個人心中迴響不絕。
  然後由常青聲音打破寂靜,他口氣極之堅決,顯然絕無轉圜餘地。「我仍然要接他一招。」
  霍昭仰天大笑,道:「我們接他一招。」
  斜陽下兵刃寒光精芒閃閃耀目,三個年輕人品字形包圍徐無理,但所有的人都凝立如石像。
  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得出嚴重性,知道血濺七步屍橫就地的結局絕難避免。
  徐無理身軀畢直,森冷沉穩有如已經在風霜雨雪中站立幾個世紀的石人,他的刀深深藏在懷中,似是等待結蘊的力量爆發,當然爆發時必是石破天驚無人無物可以抵擋。
  花解語深深歎息一聲,道:「這種局面實在太可悲了,綠野,我很想知道如果小辛在此,他肯不肯硬接徐老丈這一招『肝膽相照』?」
  人人都很感興趣等候綠野的回答,小辛這個名字有如魔咒具有神秘力量。
  綠野道:「我親歷親見小辛一次出手。黑夜中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每人高舉一支火炬,這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中有水鄉左金刀莫蓬時,有形影鞭耿正等等。火炬照亮圈中有兩個人,一個是小辛。」
  沒有人敢弄出一點聲響,沒有人不想知道火炬圈中除了小辛之外,對手是誰?又有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聯群結陣,小辛就算贏得對手,但能逃過十二名家高手的圍攻麼?水鄉左金刀莫蓬時和形影鞭耿正,俱是有真才實學的武林名家。能與他們並肩出手的人絕不會是虛名欺世之士。
  綠野長長吸一好氣,道:「小辛的對手是誰?大家一定猜得到,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人人都啊一聲,綠野立即道:「諸位別誤會,我意思是說那人與嚴星雨齊名,同列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羽扇綸巾范慕鶴便是。」
  由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范慕鶴為首,率領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這個陣容連鬼神也會驚駭。
  常青大聲道:「後來怎樣了?」
  綠野道:「小辛只拿著刀,刀未出鞘。閒閒散散一站,過了一陣,莫蓬時首先丟掉火炬認輸,因為他瞧了半晌還找不到絲毫空隙,不知道自己該何時出手、該用什麼招式?他認敗服輸,不但丟掉火炬,連刀也掉落地上,淒然離去。」
  人人都感到不能透氣,胸口如壓著千斤大石。
  綠野又遭:「不久,火炬一支接一支飛落河中熄滅,十二位名家高手都走了,其中有好幾位還是揮著淚走開的。最後只有一支火炬,第十三支火炬支撐場面。」
  常青道:「誰?這一位我佩服死了。」
  綠野道:「我!」
  常青愣一下,道:「你?」
  綠野道:「是我,我仍然認為范慕鶴有機會,所以及時點著一支火炬。范慕鶴沒有令我失望,他用深厚莫測的修養功夫跟小辛拼了很久。」
  徐無理道:「但范慕鶴終究輸了,對不對?」
  綠野道:「是的,不過如果有一千個女孩子在當場看見,擔保一千個女孩子都會愛上范慕鶴。羽扇綸巾名不虛傳,真是風度翩翩氣度銜灑,有氣魄有擔當。」
  常青道:「氣魄何在?擔當何在?」
  綠野等了一陣,才輕輕道:「他敢認輸。」
  常青忿然道:「不對,王八蛋灰孫子都會認輸。如果是我定當力戰不屈,寧可血濺當場也勝過含羞而活。」
  幾乎每個人的人生哲學都有差異不同,而且誰也不能勉強別人同意自己的見解。常青既然不同意認輸需要勇氣風度,他本人當然絕不肯認輸投降。
  常青想法沒有錯,以他的年紀閱歷意氣要他選擇一條路,他寧可選擇戰死並沒有錯。只不過如果他能幸而不戰死,能夠活下去,他年紀大了,眼界闊了,思慮深刻而且聲名又是經過生死百戰才獲得。那時他才會瞭解認輸需要多少勇氣。但亦仍然可能不瞭解,人生便是如此!
  綠野不跟常青爭執這一點,說道:「我對小辛只知道這麼多。他到底肯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肝膽相照』?我不知道。」
  花解語道:「如果小辛自問刀法功力造詣接得住這一刀,當然不必再說下去。問題是他心中並無把握之時。他會怎樣做?羽扇綸巾范慕鶴,煙雨江市嚴星雨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二。他們劍法不見得一定輸給小辛,但他們沒有把握,根本測不透小辛武功達到何等地步,所以他們都不肯出手。因此我的看法小辛沒有把握的話一定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
  常青朗朗道:「不對,什麼叫做把握?天下武林家派何止千萬,誰能全懂?不出手拼過焉知優劣勝敗?」綠野鼓掌喝采道:「說得好,要拚命就拚命,哪有許多囉嗦!」
  花解語苦笑一聲,道:「你究竟幫誰?」
  綠野一怔,才道:「啊,對不起我忘啦!但常青很合我的脾氣。」她本來就野,本來不知天高地厚,本來不管任何道理更不計較得失。
  但綠野當然有自己一套,否則也活不到現在。她忽然叫道:「常青,我們到那邊講幾句話,講完才拚命不遲。」
  常青應一聲好,大步行去。綠野居然連花解語也不讓聽,拉著常青手臂轉入樹叢後面。
  他們頃刻就出來,不至令人誤會。尤其他們年輕稚氣的面上都殘留著頑皮笑容。
  沒有人問及綠野說什麼悄悄話。在年輕的青春煥發的生命中,原本充滿這一類不可解釋的趣味。每個人都經歷過此一階段,總能模糊記得。所以誰會多事追問呢?
  常青長劍一揮發出絲的破空聲,腕力和揮灑自如的動作使人刮目相看。
  徐無理姿勢分毫未改。刀的架式。人的姿勢融合為一,彷彿自古以來便天然生成。
  常青道:「大哥二哥,我如果不接徐老丈這一刀,活著也沒有意思。」
  霍昭說道:「那就接他一刀。」
  秦龍大聲接口道:「對,了不起十八年後又是三條好漢。」
  常青道:「但小弟決計獨自出戰,我們人多,贏了也不希罕。」
  徐無理冷冷道:「一個三個三十個都一樣,總共也只用一招。」
  常青眼中光芒閃閃,既狂放而又冷靜。道:「我一個人,你一招!」
  霍昭歎口氣,首先退開。秦龍也跟著退開。
  常青右手舉起,長劍發射寒冷光芒斜指天空。道:「徐老丈請。」
  徐無理眼中又現出橫蠻無可理喻的神色,森森刀氣剎時籠罩大地。
  忽然間刀光劍氣同時暴現,耀眼生花寒氣旋捲,人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若以慢動作形容,則徐無理的刀尖砍到常青面門。常青之劍亦刺到徐無理咽喉要害。徐無理刀勢卻忽然由直刺變為垂直剖割,所以鏘一聲順便擋住來劍。但刀鋒仍然分毫不差落在常青胸口肚腹。「肝膽相照」名不虛傳,果然剖胸破腹威不可當。
  銳利無匹的刀鋒碰到常青肚腹,登時鮮血噴濺。常青身子如風車似旋轉,寒光閃處鏘一聲一支長劍刺中長刀。如果不是有長刀遮擋,這一劍必定人徐無理胸口要害。
  原來常青翻身出劍,出的是左手劍,此劍本來負於背上,是以只須轉半個身劍勢已出,比用右手劍快一半有餘。
  霍昭秦龍奔上扶住常青,只見他胸腹間鮮血染紅一片。霍昭一頓腳悲聲叫道:「罷了,罷了。」
  綠野也奔過去察看常青傷勢,花解語卻款步上前,道:「徐老丈,謝謝你刀下留情。」
  徐無理兩眼翻向天空,冷冷道:「什麼刀下留情?徐某自出道二十餘年以來,請問幾時用這一招殺過人?」
  花解語歎口氣,道:「但世上知道的人很少。徐老丈,聽說你找我們?」
  徐無理道:「老夫那個不成材兒子徐良一足癱瘓,你們有什麼過節?」
  花解語道:「沒有,令郎是個好男兒。風度翩翩,有義氣,好刀法。我們使詭計才制住他。沒有過節,一點也沒有。」
  徐無理聽得莫名其妙,道:「既然沒有過節,為何……」
  花解語道:「那是因為你,我們都怕你不講理。尋常之人也還罷了,但你卻是天下十二名刀高手之一。你不講理我們就慘了。」
  徐無理大有啼笑皆非之感,道:「好吧,老夫很橫蠻,不講理。但我兒子卻殘廢了,這話怎說?」
  花解語說道:「還未殘廢,除非你要他殘廢。你肯不肯講理?」
  徐元理咬牙想了一會,才道:「好,我講理。」
  花解語道:「那麼你老人家先回去,別責罰令郎,也不要怪罪我們。」
  徐元理仰天歎道:「原來束手縛腳的滋味便是如此。好,我走。」
  他說走就走,連交椅也搬走,除了常青肚腹傷勢之外,不留任何物事痕跡。
  常青傷勢其實很嚴重。徐無理只不過說自己以往施展這一招從未使對手肝膽跑出來而已。並不是說受傷很輕,更不是說傷後不會死。
  鮮血流很多連泥地都紅了一片,普通人見自己流那麼多血一定駭昏駭死。常青面色因失血而慘白如紙,卻微微而笑。由得霍昭秦龍上藥包紮。
  綠野忽然叉腰說道:「常青你很勇敢沒錯,但笑什麼?什麼事值得笑?」
  霍秦二人都愣住。傷者自己都肯笑,旁人卻生氣。這是哪門子道理?
  花解語聲音很悅耳,道:「常青不用回答,我會替你講。」因為常青的傷口長得驚人,竟是由胸到小腹。其中肚腹有一段兩寸長簡直破開見到腸臟。所以常青不但不可說話,甚至呼吸用力一點腸子都會迸出。
  霍秦兩個趕快繼續包札。花解語又道:「常青不愧是男子漢,不但輸得心服。而且能夠見識一招真正高明精深的刀法,受傷也值得。所以欣然微笑。」
  綠野瞪眼道:「真是如此?」轉眸見常青眼眶潮紅。不問可知花解語已說出他心坎中感想而感動。她長長吁口氣,又遭:「常青,你沒錯。我想,這才是真正男子漢。」
  沒有人接嘴。綠野的穎悟和體貼,固然襯托出花解語的過人智慧,但亦使人感到她們都高出幾俗女子很多。簡直叫人覺得「高不可攀」。
  綠野忽然又道:「快走,找小辛去。常青傷勢很嚴重,只有小辛救得。」
  秦龍抗議道:「我們還能求他?不……」
  綠野皺起鼻子,幾乎又發脾氣,大聲道:「為什麼不行?他是當今大國手,我的未婚夫連四就是他救活的。」
  人人心情突然變得複雜微妙。綠野既然已有夫家,找小辛幹麼?不是別人太敏感,而是綠野的口氣態度……
  世上很多事情要理智冷靜觀測推論。但又有些事不必如此麻煩,只有感覺就夠了。
  現在大家都用感覺知道一件事,卻都不討論。他們的感覺對呢?抑是錯了?
  滿城燈火,絃管歌聲隨風飄送。
  滿眼醉人繁華。薰天權勢意氣。愛情迴腸蕩氣。一切都將隨韶光逝去,世上有什麼能不被時光吞噬而淹沒呢?
  小辛站在黑暗中,身軀挺直有如門板。
  一縷燈光從門縫漏出來,屋內的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是在獨酌?抑或是昏沉大睡?
  各式各樣的聲音送人小辛耳中,響亮的是稍遠道路上車馬踏輾聲。走江湖賣藝鑼鼓吆喝聲。小食攤招來客人叫喚聲。最微弱的聲音不是風聲水聲,而是偶然離開枝頭的落葉墮地聲。
  有些昆蟲爬行或飛起時會弄出相當嘈吵聲音,但蜘蛛卻永遠是最靜最詭秘的一種。
  小辛面孔不動,眼珠卻轉到斜左方的草叢。清清楚楚看見一個人,卻用蜘蛛爬行方式躲入草中。
  四週一片黑暗中小辛身形仍然隱約可見。但那蜘蛛人貼地爬走,衣服顏色與地面一樣,實是無法辨識——除了小辛。
  轉眼間蜘蛛人已推進到數尺外的草叢後。這距離太危險了,任何暗器都可以奪去一流高手性命。
  小辛等一陣,才說道:「我希望七支小鋼叉的毒力能見血封喉。這樣,中叉的人就永遠不必說話。」
  草叢後的蜘蛛人突然飛退尋丈,動作又輕又快,連一點風聲都不曾帶起。
  小辛又道:「草叢內亂七八糟的絆馬索有何作用?等我跌跤之時出手?看來不像。天下間哪有絆馬索細得像蛛絲的?絆蚊子差不多,可惜我不是蚊子。」
  突然間小辛移動位置,快得好像根本沒有移動過,穩穩站在蜘蛛人五尺內。
  蜘蛛人轉動頭顱四下張望。小辛道:「你可是找我?」
  一股森厲奇寒殺氣隨著話聲籠罩住蜘蛛人。
  對方跳起數尺高,大聲道:「我是小鄭。」
  小辛道:「我知道。」
  小鄭道:「我忘記你不是人是魔鬼,眼看大好機會忍不住試一下。很對不起。」
  小辛道:「不要緊,如果我誤會而下毒手,性命反正是你的。」
  小鄭道:「我會記住這話。」他從草叢出來。原來是曾經攔住花解語綠野二女去路的老人。
  小鄭又道:「花解語綠野都來了,十二名刀之一的徐無理、金陵豪門朱家三十二護院武師之中的霍昭秦龍常青三人。還有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這些人都想會會你。」
  小辛道:「你還知道什麼啦?」
  小鄭道:「徐無理刀法精奇,功力深厚,對付常青那一招『肝膽相照』,使我替你擔心。其實常青正反劍已屬當今劍道高手,但仍然幾乎開胸破肚之後才發得出反手劍。」
  小辛道:「正反劍好像是用兩柄長劍,一在背後,一在手中?」
  小鄭道:「對,徐無理也指出來歷,說是銅陵姚常二家共同擁有秘藝,的確很精妙迅快。常青只有二十歲,如果是姚常兩家更厲害的高手施展,定必威不可當。」
  小辛口氣有點沉重,道:「五十年前飛仙劍侶姚氏夫婦,正反雙劍合壁天下無敵。單獨出手時便是一劍負背一劍在手,亦是無敵於世。」
  小鄭道:「想來姚夫人本身姓常,所以劍法後來就傳給姚常兩家子弟。」
  小辛道:「大概是吧。我想見見常青。」
  小鄭道:「容易之至,他們和花解語綠野一道正要找你。」
  天上只有幾點星光,故此周圍很黑。黑得連小鄭這種精通東洋忍術高手,也只能依稀看見小辛身影,看不見表情。
  小鄭又道:「你何以對常青感到興趣?莫非忌憚正反劍法?」
  小辛道:「可以這樣說。但擔保嚴星雨比我擔心十倍。」
  小鄭道:「當時情形如此這般,霍昭流淚丟掉兵刃不讓秦龍動手。霍昭後來解釋說三年前曾會過徐無照的兒子徐良,輸了一招。徐良不但刀下留情,還坦白指出他的缺點弊病。霍昭因此之故,三年苦練,至今大有進步。也因此瞧出徐無理來歷之後不肯動手。」
  小辛道:「霍昭當真流下眼淚?」
  小鄭肯定地道:「我親眼看見。」
  小辛道:「你為何特別指出這一點?」
  小鄭答得很快,道:「我的猜想跟你一樣。」
  究竟是什麼猜想?他們都不再提。小辛道:「嚴星雨才是中心人物,但你卻不太提及他,為什麼?」
  小鄭道:「不管是在鎮江或金陵,宋媽媽每隔一兩天就會派一個女孩子去侍候他,都是最好貨色。但嚴星雨卻絕不似好色之徒。」
  小辛道:「外面可有人曉得此事?」
  小鄭道:「絕對沒有,所有行動極為秘密。此外,嚴星雨露面時若是孤身一人,非常瀟灑自信。若是有人隨侍,反而時時去摸芳草劍。他從大江堂逾千手下中挑出六個高手,親自訓練過成為貼身侍衛。」
  小辛道:「他現下有沒有侍衛隨侍?」
  小鄭道:「有,兩個。」
  兩人沉默一會,小鄭又道:「你還要知道什麼?」
  小辛道:「你心裡明白。」
  小鄭歎口氣,道:「是閻曉雅麼?」
  小辛道:「對,但你不說我也不迫你。」
  小鄭道:「我卻非告訴你不可。」
  「那就說吧。」
  小鄭道:「她知道你去黑石谷,她也要去。她住在城裡平安老店。我已經替你訂好一個房間。」
  他深深歎口氣,手中鋼叉忽然隱沒不見。
  小辛看見了道:「你既不必替我訂房,亦不必歎氣。閻曉雅很美麗,武功又高,除了你之外別人很難配得上她。」
  小鄭從草叢後現身出來,搖動那一頭白髮,道:「不,我瞭解她。同時也知道你躲她的原因。你不想愛她,卻怕把持不住愛上她,所以躲得比兔子還快。」
  小辛苦笑道:「似乎不少人有這種看法。甚至認為我躲花解語和綠野。」
  小鄭道:「你是不是呢?」小辛想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也不願知道。」
  小鄭道:『有人要殺死閻曉雅,都是刀劍剁不動極厲害的硬手。前幾天要不是連四趕去,她已死在公道七煞朱七小姐手中。」
  小辛道:「最好你保護她,我請你喝酒。以後才請……」
  小鄭道:「為何要押後?我們現在就到客棧附近喝一杯。」
  小辛道:「不行,我口袋空空。」
  小鄭訝道:「別小氣,喝酒花不了多少錢。你明明從宋媽媽處賺一大票。」
  小辛道:「你看我像小氣的人?我賺五千兩百銀,左手來右手去都花光啦。」
  小鄭搖頭歎氣道:「想不到你這麼會花錢。天呀,五千兩可以賣五十商最好的田,另外蓋一間大房子。可以優遊自在做一輩子鄉紳。」
  小辛道:「那筆錢花得很有價值。」
  小鄭道:「不管怎樣你算是花錢最厲害的人。現在我借給你一點路費如何?你總不能不吃不喝不睡覺吧?」
  他摸出一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再加上一張一百兩銀票,塞人小辛手中。又道:「本來只想借二十兩給你,但想起那五千兩,二十兩未免太寒酸。不過我還是擔心你不夠花,到不了黑石谷。」
  小辛道:「夠啦,等我從黑石谷回來想法子還你。」
  小鄭笑道:「好,還錢那天我們好好醉一場。哈,哈,我至今未曾醉過,有你在旁邊我就敢醉了。」
  小辛忽然噓一聲,輕輕道:「有人來。」
  小鄭道:「我不放心,先回客棧。」說罷很快就隱沒在黑暗中。
  過了一陣,小辛不但看見來人,而且讓他們從面前十餘步遠安然走過。
  一共只有兩人,都是女子,身裁差不多。各自的香氣雖不同,卻都是小辛熟悉的。
  她們沒有瞧見小辛,在那麼黑的地方,除非視力比貓好幾倍才可能看見小辛。
  相命館門縫露出的燈光現在照到她們身上。面披黑紗的女子道:「這兒就是了。」
  她是花解語,另一個美女當然就是綠野。綠野毫無戒心伸手推門,木門呀地打開,灑了一地燈光。
  花解語已來不及埋怨她不小心,只伸手攔她人屋,一面定睛觀察屋內一下,說道:「瞎神仙爬在桌上,仍有呼吸。桌上有酒瓶,屋內酒氣薰人,外表看來,應該是喝醉酒。」
  綠野道:「瞎神仙不喝劣酒。酒量不錯。要他醉成這樣子,同時滿屋子都是酒氣,多少斤酒才夠?但沒有酒罈,瓶子都不多一個。酒從何來?」
  綠野道:「豈非事有蹊蹺麼?」
  花解語道:「一定有。如果是陷院,只不知等誰?」
  綠野道:「不會等我們掉進去吧?」
  花解語笑一下,道:「你差點就掉進去。但這個陷餅想必不是為我們而設。」
  綠野道:「為什麼不是我們?你很漂亮,我也蠻不錯。男人活捉了我們大有好處……
  花解語道:「別忘了我們是女人,女人大多數怕嗅到太濃的酒味。這陷阱對付的是能喝酒的男人。」
  綠野笑得很高興道:「說得對,跟你一道走大概不會吃虧上當了。」
  花解語只溫柔地拉住她臂膀,並不作答,凝神觀察尋思。
  過了好一陣,綠野微感不耐,道:「我們還站在這兒於嗎?我進去,你接應。好歹查出結果。」
  花解語歎一聲,道:「小辛在此就最好。退一步說嚴星雨在也可以。我想不通的有兩點。第一,此屋窗和門都打開,何以酒氣不但不消淡,反而越來越濃?第二,桌上酒瓶的位置很奇怪,只要桌子微有震動,就會掉在地上。任何人一進屋拍拍瞎神仙身子,酒瓶就會掉地。」
  綠野道:「進去看看就知道啦,我先拿起酒瓶不讓掉下……」
  她邁腳踏上門口,但腳尖卻踢到一樣柔軟堅硬兼而有之的物事。低頭一看,怒聲道:「小辛,你攪什麼鬼?」
  原來她腳尖踢中小辛的小腿。小辛愁眉苦臉道:「你踢人還凶?應該說對不起才是。」
  綠野道:「你突然鑽出來,誰看得見?我才不道歉。」
  花解語拿下面紗,露出瀲灩溫柔如春水的面龐,雙眸含情,道:「你終於露面,謝天謝地。這兒究竟發生什麼事?」
  小辛把她們趕到一邊,才道:「這酒氣嗅得太多於身體大有妨礙。」
  綠野哼一聲,道:「我們的身體關你什麼事?」
  小辛道:「本來不關我事,但誰叫連四是我的朋友。」
  綠野瞪眼道:「不許提他,這個死人只會幫你。他不理我最好,我絕不理他。」
  花解語道:「小辛,屋裡敢是有毒?」
  小辛道:「也不算什麼毒,但若是酒瓶掉地破碎,冒出另一種香氣,你們起碼要醉十日十夜。」
  他停一下,又遭:「你們若是醉十日十夜,又落在男人手中,恐怕有點不便。」
  綠野道:「何止不便,簡直骯髒死啦。我問你,你為何老是躲我們?你說我脾氣不好,但花解語脾氣很好,可是你照樣躲,為什麼?」
  小辛感到招架不住,幸而他面上永遠有一層迷霧。
  花解語道:「我不算數,我是不樣人,命中注定如此,你們談你們的,別扯上我。」
  但她真的那麼豁達?真的不在乎命運加予她身上的一切?狂風驟雨時,春風花月夜,或者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感觸無限時,她能不想起芳心中的英俊男兒?
  小辛道:「先談談瞎神仙。從前他自稱是餌。你們一定也知道,他的一生毀於血劍會之下。所以他滿腔仇恨一定要報復。所以現下這個陷斷為了誰?他想釣血劍會的人?抑是反被對頭利用?」
  花解語道:「很難回答的問題,除非瞎神仙忽然回醒而又肯回答我們的問題。」
  綠野道:「怕只怕他活不成。」
  小辛身子一震,道:「我去瞧瞧他,你們外面等一下。」
  花解語綠野都沒有攔阻他,也沒有囑咐他小心等等。她們甚至覺得有人能進此屋又能安然無恙,這個人必定是小辛。
  小辛入屋打個轉就出來,綠野忙問道:「怎麼樣?」
  小辛道:「有人要瞎神仙死。又如果有人能入得此屋,不在三步內醉倒。下一著就是酒瓶,瓶破之後冒出香氣,與原來的酒味混合,任何人吸人一絲都要醉死十日十夜。」
  花解語道:「有十日十夜之久,身份來歷一切都可查得清清楚楚啦!」
  小辛道:「不止這樣!醉過十日十夜之人,即使是當今第一流高手,但碰到這個使毒者,彈指便死全無抗拒之力。」
  花解語道:「這一下後著果然歹毒厲害。使毒者是誰?」
  小辛道:「年紀不大,是男性。武功很不錯,尤其是內功造詣深厚。是毒教中人,但江湖經驗不豐富。」
  綠野移步向屋內張望一下,回轉來道:「誰告訴你這些事的?」口氣中不盡訝疑。
  小辛道:「酒瓶是使毒者帶來的,乾淨得找不到一點塵埃。我問你,如果有人一身酒氣入屋,應該是男的抑是女的?」
  綠野道:「當然是男的,酒鬼多數是男人,如果是女的,瞎神仙便會注意。」
  小辛道:「對,椅邊木頭上留下三個指印,一來顯示此人內力甚強,二來顯示此人閱歷少,殺人會緊張,尤其面對昔年十二名刀之一。可見得年紀不大。」
  花解語道:「但你一口咬定是男性,以酒氣有毒而論證據不夠堅強,你一定另有資料。」
  小辛讚賞地望她一眼,這個女孩子既年輕美麗,又溫柔聰慧,加上妙語如珠,哪一個男人對她能不傾心愛慕呢?
  他道:「對,瞎神仙屋內左角架上有個極精美雕漆首飾小箱,我查看後知道無人開啟過。如果是女人,必會隨手打開瞧瞧。不是貪心,是對珍奇美麗飾物的好奇心。」
  花解語輕啊一聲,神往地道:「要是我也會開箱瞧瞧。瞎神仙曾是天下聞名的十二名刀之一。現在居於陋巷木屋,仍然保存這個精美首飾箱,當然我要打開瞧瞧。」
  小辛道:「還有什麼疑問沒有?」
  綠野道:「有,那人想殺死瞎神仙麼?」
  小辛道:「對,可惜他沒想到瞎神仙對毒藥迷藥有很強韌的抗力,所以一般人必死的份量,竟殺不死瞎神仙。」
  花解語道:「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小辛道:「先救醒瞎神仙再說。」
  綠野道:「小辛,我們此來主要的想請你搶救常青性命。」
  小辛道:「難道湖光萬頃徐無理的一招肝膽相照,還殺不死他?」
  綠野訝道:「你都曉得?」
  小辛道:「一點點。」
  綠野道:「徐無理對花解語說,他這一招從未試過立斃對手。」
  小辛道:「這個人有點道理。」
  花解語笑一下,道:「這人很不講理,天下皆知。小辛,幾時可以瞧瞧常青?他傷勢很嚴重,腸子都見到。」
  小辛道:「快了,等我問過瞎神仙就去。」
  瞎神仙忽然回醒,除了少許頭痛之外,並無不適。他聽出屋內有三個人,而且有女人。
  小辛道:「瞎神仙,我是小辛。」
  瞎神仙道:「你的氣味我嗅得出。其餘兩位女客一是花解語,另一位呢?」
  小辛道:「你這麼一說提醒我須得時時變換身體氣味了。另一位女賓是綠野姑娘。海龍王雷傲侯的孫女。」
  瞎神仙道:「恭喜你,這等女孩子的確很不容易湊在一起。」
  小辛道:「請你回想一下,那個喝醉酒的年輕人可有什麼破綻?」
  瞎神仙想一會,才道:「沒有,我從未見過他。氣味、聲音、言語、動作都很陌生。」
  小辛道:「他是毒門高手,他姓什麼?」
  瞎神仙道:「姓殷名海,口音似是兩廣人氏。年紀不超過二十五,高大,衣服講究。」
  綠野忍不住問道:「你怎知他衣服講究?」
  對,瞎子怎能聽得出衣服講不講究?這是眼睛的事,絕對與耳朵無關。
  瞎神仙道:「他進來時衣褲都沒有磨擦聲,可見得衣料極佳。然後他坐下,他先拉拉外衣褲子才坐下,可見得衣服裁剪適體。所以不該皺的地方他絕對不讓他皺。」
  根據他的描述,當然任何人都猜得出殷海的衣服很講究了。
  瞎神仙又遭:「我忽然警覺此人的細膩動作,與他薰人欲醉的酒氣大相矛盾。但已經太遲了,全身乏力,頭腦也漸漸麻木遲鈍。我仍然奮起全力提氣護住心靈,但沒有用,很快就連手指頭也動不了。」
  小辛道:「如果換了別人,你現在已經是死屍。」
  花解語道:「殷海和你交談些什麼?」
  瞎神仙道:「交談?沒有,我們沒有交談過。」
  綠野道:「但你卻知道他的姓名?」
  瞎神仙道:「我們雖然沒有交談,但他卻有說話。我只會聽不會回嘴。」
  小辛道:「你很了不起。不但能捱到我來救理你,還能聽見他說話。」
  瞎神仙道:「他說我知道的事太多,多到不能不叫我閉口的程度。他又說我不該到舊路村去,縱然無心經過也不行。」
  小辛道:「舊路村發生什麼事?」
  瞎神仙過:「舊路村在城東十二里,遠離南北大道,很偏僻。再過去有個新路村,有兩戶人家很相信我的占卜,多年下來我每逢年節佳日,總會獨自到新路村他們家吃喝一頓。」
  他深深歎口氣,又道:「不幸的是兩年前我經過舊路村,忽然聽見一陣歌聲,美得能叫人馬上昏倒。」
  當然他沒昏倒,僅僅是形容詞而已。
  花解語道:「更不幸的是你知道唱歌之人是誰,對麼?」
  瞎神仙道:「對,我聽過她的歌聲,莫說只隔了一年多,就算相隔一百年,我仍能記得。她就是名滿天下的荀燕燕。她在安慶唱過三天,不知迷死多少人。」
  綠野跳起身,道:「是荀燕燕?她當然是最好的。但她發生什麼事?」
  瞎神仙道:「她死了,還有她的男人程士元一齊被人殺死。」
  綠野道:「一個歌女和她的男人被殺,值得大驚小怪麼?」
  小辛道:「請問他們之死有何特徵?」
  瞎神仙回答小辛,道:「他們被當世第一流刺客殺手所殺。屋頂破一個洞,殺手是毫無忌憚的破屋頂而入。其次,他們都是喉嚨要害中一劍,每人只中一劍,死得十分乾淨俐落。」
  綠野忿然道:「人被殺死也有乾淨俐落不乾淨俐落的麼?死就是死。死亡永遠一樣,對任何人都沒有差別。」
  瞎神仙道:「對,可是有些人的死亡,對查緝兇手之人卻有分別。」
  花解語立刻接口道:「原來如此。只不知荀燕燕、程士元的死法可有任何線索?」
  她淡淡數語,就遮掩了綠野的無知和衝動。
  瞎神仙道:「捕快的想法看法不必管,但我一聽而知那是銅陵姚、常兩家的正反劍手法。」
  綠野這才啊一聲,瞪眼轉望小辛,看看他有何評論。
  小辛道:「照時間地點推論,此案絕不是常青下手。況且常青有三個人,推門而入就可以了,何須以霹靂厲鈞手段破屋而入?」
  花解語道:「但仍然是銅陵姚、常兩家下手的,對麼?」
  小辛道:「你博知天下武林各家派人物及事跡,請你猜一下,誰是兇手?」
  花解語凝眸尋思,白皙美麗的臉龐溫柔可掬,美得能教天下所有男人心神迷醉。她在尋思時還有一個很迷人的動作,就是用春蔥似的纖手把面上黑紗拉下來又撥開。
  她道:「銅陵姚、常兩家都沒有什麼人物。武林甚至傳說飛仙劍侶絕藝已經佚散湮沒。但常青卻證明這個傳說不對。」
  綠野道:「想知道姚、常二家有何人物何難之有。小辛,快去救治常青,一問就知。」
  小辛道:「如果常青知道,如果有人知道瞎神仙沒死。常青就死定了。」
  花解語啊一聲,道:「對,毒門高手殷海必會迅即殺死常青。」
  小辛道:「或者還有別人。瞎神仙、苟燕燕、程士元住所怎樣走法?我可能去瞧瞧。」
  瞎神仙仔細告訴他,最後道:「屍首昨天已移走,相信公人也撒走了,不會有人攔阻你。」
  小辛起身,綠野一把揪住他胳臂。小李固然輕輕震動一下,綠野也是。他們雖然從未談情說愛過,可是綠野卻曾是他最親密的女人。她接觸過小辛肉體,甚至曾赤裸擁臥。他們之間已經有一種極微妙熟悉密切的聯繫。橫行刀或芳草劍恐怕都斬不斷割不開這種奇異聯繫。
  綠野道:「常青當然要救,但瞎神仙呢?」
  小辛道:「他既然沒死,又把所知告訴了我。別人除非先殺死我們,否則也就不必對付瞎神仙了。」
  常青果然死了,臉上隱隱有一層青黑之氣。
  霍昭、秦龍只會灑淚發呆,不會料理後事例如買棺木等等。
  小辛拍開一間棺材鋪,買了一具棺木。這具棺木很普通,只值二兩銀子。但小辛卻花了二十兩。
  花解語、綠野都承認來遲一步,無法挽救常青,所以對霍、秦二人勸慰多時,囑他們盡快趕到銅陵常家報訊,棺木暫厝靈官廟。
  但常青忽然回醒,鼻中嗅到濃冽奇異的藥味,眼睛雖已睜開,卻是黑漆一片。
  他由胸至腹很疼痛,頭很昏,但自己卻知道已經清醒。可是現下在什麼地方?為何如此黑暗?為何藥味瀰漫?
  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來到近處。
  一個陌生的男人嗓子說道:「時間到啦,打開瞧瞧。」
  一個女子口音傳入耳中,卻一點不陌生。她是綠野。說道:「為什麼?常言道是入土為安,何必驚擾他?」
  常青大吃一驚,老天!入土是人死埋葬之意,莫非他已死?他們要把他活埋?
  另一個亦是熟悉的女子溫柔聲音道:「綠野說得對,本來人都死了,趕緊埋葬才是正理。我們現下請些和尚道士替他做功德法會,等他家人來把棺木運去,別驚擾死者。」這個女子是花解語,她的聲音常青永遠不會忘記。
  陌生男人道:「好吧。和尚道士都已請了,等會就來。他們一到我們就上路,除非常青忽然活轉來敲敲棺木……」
  綠野大聲道:「亂講,人死了哪能復活?更沒有敲棺木之理。」
  花解語道:「小辛,你態度閃爍神秘,究竟攪什麼鬼?你是不是故意先弄走霍昭、秦龍?」
  原來那陌生男人就是小辛,常青登時又清醒許多,極力忍住傷口疼痛運聚氣力。
  小辛道:『霍昭、秦龍雖是常青的結拜兄弟,但我瞧靠不住。他們很可能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所以常青忽然中毒而死。」
  綠野大聲道:「但我親眼看見霍昭流淚要徐龍丟掉兵刃,不許碰秦無理那種強敵。他們之間似乎很有義氣。」
  小辛道:「霍昭流的多半是慚愧之淚,因為他們這次南行之旅,對常青早有愧忽之心。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作不得準。不過,要是常青能夠復活,回想一下最後他的遭遇,自然能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棺木突然「彭彭」而響。綠野、花解語都駭得跳起。
  小辛道:「這年頭什麼事都難說得很,連死人也會動也會敲棺材。」
  花解語綠野馬上鎮靜下來,因為有小辛在旁邊,簡直連鬼也不必怕。
  綠野道:「怪不得你一來就要開棺,常青敢情沒死?」
  花解語道:「他一定暗中弄過手腳,幸好現在是中午,外面太陽很亮,要是晚上準得駭死……」
  她一面說話,一面已動手幫小辛撬釘開棺。
  棺蓋很快打開,濃冽的藥味使人馬上明白怎麼回事。
  常青眼睛已張開,望住一張面龐,但一層迷霧使他覺得既清楚而又不很清楚。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很幸運,因為用毒針刺你之人,認為你本來快要死了,所以只刺左手中指指尖一下。如果他再刺一下右手指尖,我也救你不得。」
  常青聲音很微弱,道:「久仰大名,多謝救命之恩。」
  小辛道:「不必多謝,徐無理雖說殺傷你,其實也幫你逃過一劫。」
  綠野問道:「常青,你看霍昭、秦龍有沒有搗鬼?」
  常青眼中露出忿忿神色,道:「怪不得他們前幾天一定要和我結拜。因為如果我們不是結拜兄弟,我決不會說出姚家曾經有一個高手的秘密。」
  花解語道:「小辛,他說話不妨事吧?」
  小辛道:「沒關係,他須要的是靜養半個月左右,便仍然是龍精虎猛的好漢子。」
  花解語道:「常青,姚家高手是誰?外面為何無人得知?」
  常青道:「他外號木魚,名叫姚本善。近三十年來我們姚、常兩家沒有人及得他。」
  花解語道:「他今年幾歲?什麼樣子?」
  常青道:「才三十歲左右,臉瘦眼大,眉毛濃黑,顯得冷酷無情。他二十歲時已是姚、常兩家第一高手。」
  花解語道:「姚家出了這等人才,何以拚命保守秘密?」
  常青道:「因為他加入血劍會。所以我們兩家永不提起有這麼一個人。」
  小辛道:「他為何要加人血劍會?」
  常青道:「我們私下的傳說議論,說是這位姚三叔愛財好色。總之當年他是為女人投入血劍會一定不會錯,但經過情形卻不知道了。」
  人生的遭遇本來複雜奇怪無比,尤其是牽涉財色之事,更是變得千奇百怪難以猜測。
  小辛道:「這個謎也許有一天弄得清楚,亦可能永遠無人能夠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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