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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相伴三年勝萬年


  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花解語願意麼。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則她必會嚴重考慮。
  由韓自然的詛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這兩人必有密切關係。找到韓自然,可能等如找到李碧天。不管怎樣,只要找到這兩人之一,花解語的絕毒就有解救。
  幕後人是誰?仍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但若論財力勢力甚至個人的魄力,宋媽媽絕不比嚴星雨差,她亦有幕後人資格。但如果幕後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
  宋媽媽的氣魄的確不凡,一大疊銀票,教人看了垂涎三尺。銀票推放小辛面前,另外兩封紋銀,每封五十兩。
  宋媽媽道:「這兒共是五千兩,別人的訂金最多一成,但小辛你不同,先拿一半。」
  小李道:「如果我不成功,訂金不會退回,你知道麼?」
  宋媽媽當然知道,小辛不成功的話,多半是性命不保,誰能向一個死人追討訂金?
  她道:「銀票每張都是一百兩,這樣你方便些。另外你囊中空空,所以一百兩是現銀。」
  小辛道:「你很體貼,哪一個男人能娶到你,必是最幸福的人。」
  宋媽媽笑道:「談到這些事情,我已經太老了。」
  小辛道:「你的話在人面前說說尚無不可,但請你記住,我是魔鬼。」
  宋媽媽眼中射出奇異光芒,似乎對小辛的話感到震驚,但除了震驚以外,又好像別有深意,迷迷濛濛無法測度。
  小辛必變話題,道:「閻曉雅和連四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訴我?」
  宋媽媽笑一下,道:「你吃定我啦,似乎我應該知道他們行蹤,又應該告訴你。」
  她轉眼向林大方望去,又道:「如果是你,願不願意告訴他?」
  林大方不假思索,應道:「願意,小辛這人很有義氣。」
  宋媽媽道:「對誰義氣?哪一件事義氣?」
  林大方為之愣住,然後吶吶道:「我不知道,只是心裡感覺他很義氣
  宋媽媽微笑道:「答得好,感覺最重要,有些人假仁假義,表面上找不到瑕疵,但總覺得不是真情真性的人。小辛,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小辛道:「你更了不起,林大方可算時下高手,有血性,有義氣。你的手下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宋媽媽道:「別恭維我了,林大方的確很好,可惜他的武功不能更上一層樓,他的稟賦資質應該能躋身一流之列。但所走的威猛路子,我愛莫能助。」
  林大方驚訝望住宋媽媽,敢情她也懂得武功?當下道:「小辛剛才說過,我腰力不夠,所以上下盤連貫不起來。」
  宋媽媽道:「據說小辛有一件最特別的本領,那就是一瞧便知人家練過什麼功夫,用什麼兵器,甚至連造詣深淺都一目瞭然。我想一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絕藝之一。小辛,我沒有猜錯吧?」
  小辛道:「你愛怎麼猜都行,孟知秋不過是一片落葉,早已腐朽變成塵土。」
  他把銀票銀子端於懷中,又道:「我不想任何人曉得我來過此地。尤其是淮陰忠義堂。」
  宋媽媽道:「我盡力而為,晚上請再來一趟;我請你喝酒,同時把韓自然等資料給你。」
  小辛忽然懂得她的意思,今晚長樂舫的筵席上,必會見到綠野。
  宋媽媽又道:「關於閻曉雅,她離開南校場後面木屋之後,就落腳在莫愁湖邊一座尼庵中,庵名夕照,本是金陵范家家廟,但自從范家中落二十載,現在已經由十方善信捐助支持,主持老比丘尼檀月,是賢首宗門徒。」
  賢首宗即華嚴宗,是大乘佛教八守之一。小辛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覺,很想立刻到夕照庵謁晤檀月老尼,聆聽一下華嚴經的奧義。最要緊的是華嚴經無上甚深道理,能不能去除種種煩惱?
  宋媽媽又道:「連四回到雷宅,日日與雷傲侯飲酒評鑒古物,日子過得很是寫意,他早已和雷傲候聲明,不見綠野一面,否則跺腳就走,永不相見。」
  小辛想一下,道:「為什麼連四要這樣做?他可以不回雷府,可以遠走高飛或者回閩南老家。」
  宋媽媽淡淡的道:「你真的不明白?他等候一個人。」
  小辛道:「我明白了。」
  林大方插口道:「聽說連四的拔刀訣天下無雙,小辛你幾時找他?我跟你去。」
  小辛道:「我雖是他唯一朋友,但他不是等我。」
  林大方訝道:「除了你,他等誰?」
  小辛道:「嚴星雨,他們總有見面的一天。」
  小辛踏上岸,心中微感為難。因為無可避免地被淮陰忠義堂的一個殺手吊住行蹤。這個殺手年紀很輕,大約二十剛出頭,五官端正,冷靜聰明。
  殺人對你我一般人來說,當然萬分困難,有時連殺一隻狗一隻雞也不是易事。對小辛來說,他有殺人的本事膽量,但仍然不容易。尤其對象是乾淨漂亮剛長大成人的男孩子。
  小辛當然不可直接回家,那兒是唯一安全溫暖、有許多朋友的地方。
  然則往何處去?怎樣的情況下這個忠義堂年輕殺手才會覺悟罷手?
  他穿過熱鬧的大街,並不左顧右盼。最後發覺竟然來到風景優美的莫愁湖邊。湖中有船蕩漾,湖邊有遊人。馬車載著紅男綠女,蹄聲得得沿著湖岸悠然慢行。
  錯了,小辛忽然警覺,來到這等地方,豈不是鼓厲對方下手?縱有一些遊人管什麼用?他才不會忌憚呢!
  小辛一點也不怕動手拚鬥,任何人武功或學問達到某一境界之後,絕不怕考驗。只不過武功與別的學問大有不同,武功勝負在於生死立判,尤其他們所修習最實用的下功,你不想被人殺死,只有殺死對方一途。
  小辛索性離開湖畔馬車遊人的路,分花拂柳穿過一些樹林山坡草地。一條小路雖小而整潔,那片竹林亦疏落有致,風過處搖曳生姿。顯然小路甚至竹林都時時有人整理。
  竹林的小路盡處必有人家,小辛停住腳步,這種腥風血雨的仇殺勾當,何必惹到別人頭上?
  竹林小徑忽然出現人影,一個兩個三個,都是勁裝疾服青巾包頭,佩刀帶劍的大漢。
  小李退後幾步,一股凌厲殺氣阻止他再退。小辛不必回頭瞧看亦知道忠義堂年輕殺手到了。
  前狼後虎的形勢小辛試多了,小辛絲毫不會覺得難以應付。只不過該死的是他們不應該刺激他使他回憶起從前情事,比夢魘更可怕的幽冥世界,有如魔鬼似的殺人高手……
  鏘鏘鏘迎面三大漢都撤出刀劍,湧過來陣陣凶狠殘殺之氣。
  小辛側身靠著旁邊一棵樹。你們最好別迫我動手,因為橫行刀不在我手中。這一點很重要,橫行刀只斬斷一隻拇指,還可以活下去。活下去應該是最重要的事,不是麼?
  年輕殺手反而沒有動靜,但小辛知道,他左手的袖箭,兩邊靴筒的短刀,以及背上的鋼斧,任何一剎那都可以亮出刺人喉嚨胸口等要害。
  小辛大聲道:「本人平生不做虧心事,亦不管任何閒事。」
  三名大漢發出嘿嘿笑聲,獰惡而又冷酷。當先一個雙眉特濃,樣子也最兇惡,厲聲道:「小兔鬼子,兩個都給大爺報上名來。」
  兔鬼子即是相公,對男子至為侮辱。小辛和那年輕殺手都被包括在內。
  那年輕人顯然被激怒,「赫、赫、赫」迅速跨上三步,每一步尺寸一樣,落地力道亦毫釐不差。行家一看一聽,心中有數。若非經過多年嚴格訓練,豈能臻此境地?
  三名惡漢露出驚訝警惕神色,一刀兩劍都指住年輕人。
  小辛大聲道:「各位等一下,如果彼此間完全不知道對方是誰,這場架打得冤枉不冤枉呢?」
  年輕人果然乾脆,道:「本人杜若松。」
  濃眉大漢不甘示弱,接聲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鐵間諸江褚三爺是也。左副手呂均,左副手周光。」
  小辛道:「鐵閘的意思便是說只要褚三爺把守之路,天下無人可以通過?」
  褚三爺道:「對,你叫什麼名字?」
  小辛道:「我姓辛,我被杜若松追得上天入地無路可逃。」
  不但褚江等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連杜若松,這個年輕殺手亦如此。所有的目光集中小辛面上。杜若松必是年輕之故,所以比較不會隱藏感情。小辛可以從他眼中面上發現憐憫意思,他似乎瞧著一個死人所以憐憫,又像是大人聽到孩子說出愚蠢不通世務的話那種憐憫。
  小辛攤開兩手,道:「我是不是說錯話?」
  鐵閘褚江等三人不作聲,只有凶狠冷酷的殺氣。
  杜若松道:「老辛,我們都錯得厲害。你說錯話,我追錯人。」
  小辛道:「我還不算老,叫我小辛。我說錯什麼話?」
  杜若松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這句話,江湖上無人敢不尊敬,無人敢不害怕。」
  小辛道:「尊敬可以,為何要害怕?」
  杜若松冷冷道:「因為任何人如果失信背諾,就可以請他們追究,縱然是上天入地也找回公道。天下任何失信的人,上至將相王侯,下至職業殺手,誰都不敢不害怕。」
  小辛道:「妙極,天下間竟有這種集團,人間可以少卻很多冤屈了。」
  杜若松道:「公道七煞不管冤屈,只管失信之事,尤其是職業殺手的圈子。你聘請殺手做事,最穩妥之法就是再請公道七然保證。」
  原來說來說去公道七煞不過是殺手中的殺手。當然可以想像得到這個組織必定十分嚴密神秘,每一煞的武功必定強絕一時。總之,他們一定極厲害,否則豈能在職業殺手圈中做到監督地位?但他們並非真的主持公道,而且索取的酬報必定嚇死人。
  小辛道:「你何以說追錯人呢?」
  杜若松道:「如果我不追你,就不會遇上他們。」
  小辛道:「遇上他們就是很不幸的事?」
  杜若松道:「當然,我既然投入江湖混飯吃,自非弱者。所以明知他們厲害,我亦不能退縮。不退縮就是不幸。」
  小辛道:「我不懂,你腦袋有沒有問題?既然曉得人家厲害,為何不肯退縮?如果是我,早腳底抹油逃之夭夭,豈不是上上之計?」
  杜若松呸一聲,道:「貪生怕死算什麼英雄好漢?」
  小辛道:「知己知彼長命百歲,你的性命又不是撿來的,何必寧死不屈?」
  杜若松又呸一聲,道:「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小辛道:「笑話,你憑什麼說我不是江湖人?憑什麼說我不懂?」
  杜若松眼睛一瞪,怒氣勃勃,喝道:「你懂什麼?」
  小辛道:「我有憑有證,例如你我是第一次見面,同時你我亦是第一次見到褚三爺他們。但對褚三爺他們,至少我比你觀察得深刻很多。對你這方面,我又能比褚三爺他們觀察得深刻。你敢說我不懂?」
  他們的對話從開始直到現在,都能緊緊抓住鐵閘褚江的莫大興趣,尤其是現在,褚江忍不住插口道:「好,咱們先比一下。我一眼就瞧出杜若松來歷。你呢?」
  小辛道:「如果杜若松的帽子和衣襟上都沒有標誌,你們對他能知道些什麼?」
  褚江道:「從他步伐中知道武功相當好,曾受嚴格訓練。再從他眼神,雙手垂放的角度,可知擅長殺人。」
  小辛道:「如果他閉目躺臥,沒有步伐眼神以及雙手動作可資觀察,便又如何?」
  褚江一怔,道:「通通沒有還觀察什麼?」
  小辛道:「有,靴筒的短刀,腕底的袖箭不必離身。鋼斧置放伸手可及處。睡姿可看出並非全身都鬆弛,必有部分肌肉神經保持戒備狀態。這種人不是殺手是什麼?」
  鐵間褚江和兩名副手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因為他們這回真真正正看走眼。如果他們任務的對象竟是小辛,將會發生怎樣的結局?褚江不禁暗暗沁出冷汗,在他十年來極成功誅殺了無效殺手的生涯中,第一次泛起恐懼。
  杜若松道:「聽來果然有點門道,但我也能一眼就瞧出褚三爺不是普通的武林人,必是強悍勁敵,所以我決不會絲毫疏忽大意。」
  小辛道:「你道行比褚江淺得多。我的看法分兩方面來說。一方面你受過訓練,你可以感覺得到褚江的殺氣,訓練使你每逢出手必盡全力,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強敵並無分別。所以你的觀察和態度並沒有智慧成分,亦沒有豐富經驗。另一方面,你竟沒有瞧出對方最厲害最可怕的特長。任何殺手如果碰上他們,絕不能第一眼就觀察出特長何在,結果當然很悲慘。」
  他還沒有說出褚江的特長,不要說杜若松,就連褚江自己也很想聽一聽。
  小辛忽然支開話題,道:「我正在想,這些紙上談兵的理論,在現實中管不管用?」
  杜若松很聰明,立刻道:「如果你加上我能對抗他們,我在你這邊。」
  小辛道:「他們不一定會加害我,但你顯然對我不懷好意,我應該對付的是你才對。」
  真話往往不切實際,往往會使局勢混淆不清。小辛指出真相之後,的確使所有的人都迷惑奇怪。
  小辛的笑容從迷霧中透出來,但沒有人知道他因何而笑。譏嘲嗤笑?抑或是對愚蒙眾生哀憐之笑?
  褚江很想追問剛才的事情,但身為公道七煞之一,委實不便啟齒。幸而杜若松沒有身份地位的顧忌,問道:「小辛,究竟你一眼就瞧出他們的特長是什麼?」
  小辛道:「有兩點,第一點如果褚江獨自出手,你要注意的不是他右手長刀,而是左手的大力擒拿,相信此是鐵閘外號的由來。」
  雖然公道七煞每一煞的個人資料都很秘密,外間知者極少,但卻不是說完全不為外界所知。因此小辛知道鐵閘褚江的武功秘密仍不算很驚人。
  小辛又道:「第二點,他兩名副手左邊呂均是先鋒,右邊周光是後衛。褚江本人是主帥。出手時呂均主攻,周光包抄截擊,褚江座鎮中路,一擊必中。為什麼我瞧得出呢?說來牽涉太廣,不必詳細解釋了。」
  人人目瞪口呆,褚江等人是震驚於秘密不能保持。杜若松卻是想到自己萬一隱入對方這種陣勢攻擊時,的確大出意外而失措,事實上亦至難應付,結局自是非死不可。
  小辛是誰?他既能深知每一方的武功特長,如果任何一方攻擊他,他能應付麼?
  左鋒呂均突然失聲道:「他是橫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這個名字像咒語,每個人都觸電似的震動一下。但他們內心情緒絕非僅僅震動一下那麼簡單,簡直可形容為波濤萬丈,風雲險惡。
  小辛也不見有任何動作,人已站在路中,面對著公道七煞的鐵閘褚江等三人,道:「我是小辛,但不是魔鬼。」
  左鋒呂均急忙道:「那不過是形容你的厲害而已,決不是說你人壞。」
  小辛道:「從前可曾有人過得你鐵閘這一關?」
  褚江的氣焰好像雪見了火,融化無蹤,說道:「這個……這個還沒有發生過。但那些人都是二三流腳色。」
  小辛道:「竹林深處,是不是有一座尼庵叫做夕照庵?」
  鐵間褚江面色忽然變得很難看,眼中凶光閃動,但語氣仍很謙卑,道:「是的,叫做夕照庵沒錯。」
  小辛道:「那麼你們找的是閻曉雅了?」
  褚江道:「是,是,但我們沒有惡意,除非她拒絕跟我們走。」
  小辛道:「聽起來你們很講理很有風度,一點也不野蠻不殘酷。」
  褚江道:「好說了,這是我們小小的一門規矩。」
  小辛道:「可惜你們必定說出一個她絕對不願意去的地方。褚江,我雖不是你們圈子的人,但我卻是行家,我們言歸正傳好不好?」
  褚江哈哈一笑,笑聲很兇惡,一點友善意思都沒有。決定一拼之意已很明顯,但他仍然抑制住脾氣,道:「有何見告,請說。」
  小辛道:「放過閻曉雅,你們要多少錢?」
  褚江突然收斂笑容,顯然很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是別人提出,此人一定腦袋瓜有問題。但現在提出問題的人是小辛,褚江的確不敢不認真考慮。因為他若是判斷不當,公道七煞的威名以及他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
  看來極可能褚江出道以來第一次感到萬分頭痛,第一次舉棋不定。但誰碰上小辛能不頭痛呢?
  鐵閘褚江考慮相當久,才道:「五千兩足色紋銀。但買賣接下來勢難失信,你怎麼說?」
  小辛道:「五百兩,算是一點敬意,以後不得找她麻煩。」
  褚江道:「銀子小事,多少不成問題。但定須小辛你露一手。」
  小辛道:「露一手小事情,但告訴我幕後人是誰?」
  褚江心中一震,因為敢情小辛不但武功眼力厲害無比,連講價錢也是一流高手。他攤開雙手道:「呂均、周光,你們有何意見?」
  他身為主帥,竟要問計於呂周,可見得如果得不到這兩人同意擁護,這個買賣談都不用談。
  杜若松機警地道:「在下迴避一旁,小辛,我仍然站在你這一邊。」說完,便往後退了十七八步。
  但杜若松萬萬想不到,世上形形色色之人都有,其中有些人真的不怕死不要命。例如周光,居然不同意屈服,低聲堅決道:「幹到底,大哥,大不了人頭落地,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呂均也道:「這口氣難消得緊,但大哥你怎麼說都算數。」
  褚江道:「你們跟我七八年有餘,幾時見過我不敢動手?但小辛非同小可,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周光念然道:「咱們鬼也敢宰,管他是什麼東西。」
  呂均眼睛一直盯住小辛,極小心地觀察他,這時接口道:「魔鬼也不是不能擊敗的,至少他沒有橫行刀在手。」
  褚江得到這暗示,膽氣和信心像海潮上漲。對,小辛沒有橫行刀在手,豈能發揮魔鬼似的刀法?除了刀法,他還剩下什麼?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恐怕不可能從你們口中得知幕後人是誰了!唉,幕前的人生死相搏,幕後人卻隔岸觀火,公平嗎?」
  鐵閘褚江態度轉趨強硬,道:「我要帶走閻曉雅,你出一萬兩也不行。」
  小辛道:「試試看。」
  他的話還未說完,倏然躍起六尺,只見左邊呂均劍光洪洪烈烈從他腳下刺過。如果他躍起慢了百分之一秒,情況完全改觀。因為你若要對付一個敵人,勢必在另一角度部位現出空隙。
  以人而論,呂均出手的結果,被攻擊的人必定在頭頂和前側兩處有隙可乘。因此後衛周光的長劍已從右後側兜襲,而身居主帥的褚江,刀發如電從空中劈落。換言之,這三人根本就等如同時發動,形成無懈可擊萬難逃生的形勢。
  但小辛不是人,他是魔鬼,所以早一線躍上半空。於是周光的兜截,褚江的迎頭硬劈全部在他腳下發生。好像看戲一樣清楚。小辛冷笑一聲,身形飛落快逾電光火石。
  但他不是落在戰圈中,而是遠遠丈半之外。那是一方山石,樹陰中寂寞地躺了千數百年,直至現在小辛踏落它身上,總算不寂寞了。
  嗤嗤嗤三聲幾乎同時響起,小辛揚手發出三片落葉。
  不幸的是鐵閘褚江、呂均、周光三人都感覺到有一支鋒快無匹的長劍刺到。
  此一錯覺導至嚴重後果,長劍有本身的長度和硬度,最穩妥是架在護手與劍尖正中間的劍身上,一定可以震開敵劍,亦使敵劍的內勁外力無法發揮。
  每人的招架尺寸都極準確,可惜這正是最大錯誤,因為那是一片落葉,沒有劍身可以讓你招架封擋。
  真正致命的決鬥多數是立刻揭曉,絕不拖泥帶水。鐵閘褚江、呂均、周光這三名殺手中的殺手,一齊跌倒,連哼聲也沒有,於脆俐落之極。
  小辛歎口氣,轉眼望住不遠的杜苦松。道:「我不想殺人,你明白嗎?」
  杜若松一躍上石,突然跪倒,面色因激動而脹紅。又突然抱肚彎腰,額頭抵住粗糙石頭。身子微微痙攣抽搐發出乾嘔聲音。額頭因此破裂流血,但杜若松不覺得痛,也不曾真的嘔吐。
  他親眼看見平生最完美快速的攻擊,褚江呂均周光不是三個人,根本變成一個。此人的攻擊動作簡直完美迅速快得無懈可擊。
  然而小辛身在空中,一切情況改觀變成兒戲。這是連旁觀者杜若松也覺得不能置信的事。但還不止如此,小辛還能夠發出三支劍,同一時間刺死三人。杜若松直覺知道那是劍而不是暗器。其實何止他或褚江等有此錯覺,連血劍嚴北,也直到最後一刻才發現真象。只是為時已晚,每個人都發覺得太遲……
  情感衝動到極點,便會爆發不合理性的反應,尤其是一個永遠極力保持冷靜的人。杜若松正是這樣一個人,八年來的嚴格訓練,全都要他冷酷、冷靜。但當他親眼看見這個行業中最完美的襲擊,最佳的躲避,還有好得不可思議的殺人手法,使他一下子失去控制。他不但願意化為塵土讓小辛踐踏,而且被強烈解脫感覺衝擊震撼。所有的禁戒束縛一時完全消失,瘋狂的快感高潮一波一波湧現……
  小辛用瞭解憐憫的眼光望著杜若松。別人安能知道?在永遠黑暗絕望的幽冥世界,小辛自己也有過相似的經歷。但那片落葉,已經很老很老,污穢的身體,濁悶的空氣……
  小辛躍落地面,沿著小徑行去。但小徑上已出現人影,淡青色的羅衣,白皙的面龐,頭髮和衣袂在微風中飄飛。清麗淡雅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當然沒有人想得到在羅衣下隱藏許多致命毒針,更想不到脫掉羅衣後那具胴體……
  仙女面上盈盈淺笑,真可使任何男人忘記一切煩惱。但忘記還不夠,如果她能帶來沒有煩惱的世界才算完美圓滿。然而她能夠麼?主要癥結在於:宇宙內有沒有煩惱的世界?
  「我們又見面了,」她說,聲音稍稍低沉而有磁性魅力:「我天天問自己問蒼天問菩薩,會不會再見到你?見到你又如何?」
  她好像比不久前又成熟不少,難道最近的經歷有如許巨大的刺激力量?
  小辛道:「你每天怎生消磨時間的?」
  閻曉雅道:「禮佛唸經佔大部分時間,其餘的時間只是——想你。」
  小辛道:「看來你的命運已經擺出陣式,你敢不敢反抗?」
  閻曉雅微驚道:「你真的要反抗命運?
  小辛只點點頭。
  閻曉雅露出熱心神情,道:「那麼我勸你研讀佛經,或者我們去參拜檀月大師,華嚴指示的一真法界,圓融無礙可得大自在。如果有人能獲得大自在,此人當然不受命運擺佈,你說是麼?」
  小辛道:「我遲早會參拜她的,但現在不忙。」
  閻曉雅不以為然,道:「現在不忙,何時才忙?小辛你突然在江湖出現,整個武林因你而波濤暗湧,章法大亂。你究竟有何圖謀?究竟有何目的?」
  小辛道:「既無圖謀亦無目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讓我生存,而我認為未到放棄生存時刻,我就會反擊。命運不是人可以做成,這些人不能代表命運,所以我只是作最低級最原始的本能活動,僅僅求生而已。」
  閻曉雅道:「但何以這些人偏偏選中你,不是命運是什麼?」
  小辛道:「很難解釋,的確很難。我已想了好幾年,因為我必須確定敵人是誰,會是用何種形式出現。但絕不是人,人太卑下微小了,絕不能代表命運。」
  他回身行去,也知道閻曉雅跟著,便又道:「譬喻我是強烈的火光,但火光必須有足夠的燃料才發得出,那些人可能是燃料,也可能不是。」
  閻曉雅道:「你的敵手究竟什麼樣子?你可知道?」
  小辛道:「知道,是一切法則的極限。這樣說你懂不懂?」
  閻曉雅道:「不懂。」
  她隨即因為鐵閘褚江等人的屍體而驚訝,道:「都死了?你心狠手辣得很。」
  小辛道:「佛家講究戒殺生,所以檀月大師一定會向我皺眉頭。」
  閻曉雅沒作聲,忽然躍上樹蔭底大石頭。
  她看見杜若松攤開手腳仰臥,下體大腿根部像帳篷高高鼓起,但他卻是在一種奇異昏迷中,此是誰也看得出的。
  閻曉雅外貌清麗淡雅如仙,但其實她懂得很多。這個男人處於極興奮狀態中,不問可知。但他為何如此?他上身濕透,顯然是汗水之故。而下體撐起部分也濕透,卻顯然不是汗水。
  閻曉雅深深歎口氣,說道:「小辛,這人很年輕英俊,為什麼會這樣?」
  小辛遠遠應道:「你可有辦法可想?」
  閻曉雅突然玉面通紅,躍落他身邊,道:「你說什麼?難道你要我做那種事情?」
  小辛道:「什麼事?」
  閻曉雅道:「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肉體施給他,你要我這樣做?」
  小李搖搖頭,道:「別生氣,快幫我埋掉屍體,我有辦法。」
  埋屍不難,埋掉記憶才難。如果你殺過人,你這一輩子恐怕很難忘記那人臨死時的樣子。
  杜若松終於恢復神智,發現自己赤裸伏在一個女子身上。她當然亦是赤裸裸的。
  他們親近得比任何關係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杜若松感到她溫暖的肉體,緊緊搾裹他男性獨有的部分。使他舒暢也感到鬆弛。於是不久他就完全鬆弛,完全恢復神智。
  那個女人美麗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段空白經過。他興奮得昏迷之後是什麼樣子?誰把他送到客棧?誰替他安排這一切?
  小辛,如果是他,此人必是魔鬼,決不是人。
  杜若松雖是年輕力壯,卻也覺得十分倦怠。四肢百骸懶洋洋的,但頭腦卻分外清醒敏銳。
  隔壁有人講話,聲音很低,但他居然聽見。
  都不是熟人,一個是粗漢聲音,一個是年紀不小的婦人聲。
  粗漢道:「他媽的,這麼久啦,紫鵑究竟幹什麼?好像是死人一樣……」
  婦人道:「急什麼?」
  粗漢道:「紫鵑等會還得送回長樂航,她又不是沒見過世面,跟那小子有什麼好泡的?」
  婦人道:「那小子額頭雖是受傷,但還是蠻英俊的,又身強力壯。我若是紫鵑也願意泡久些,嘻,嘻……」
  粗漢也笑道:「你都這樣說,可怪不得紫鵑啦。我只不懂宋媽媽為何肯破例派姑娘出門?那小子是何方神聖?」
  婦人道:「多辦事,少說話。凡是宋媽媽的吩咐,多做少問。」
  赤裸的女人忽然側擁著他,說道:「杜若松,我見過你。」
  杜若松不覺吃一驚,但她溫暖的觸摸卻使他不願動彈。
  紫鵑道:「你在我們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見你上一條小船,改在河裡盯我們。那時便猜想我們會不會有機會在一起……」
  杜若松連搖頭歎氣也懶得做,像塊木頭,但腦子卻轉動飛快。
  原來行蹤早就洩露,怪不得宋媽媽會讓他(忠義堂)跟上小辛。結果正如她所料,只有一個慘字。一來是借刀殺人之計(殺杜若松)。二來好教小辛不滿忠義堂。小辛這種強敵,誰惹得起?就算惹得起亦不可又不必惹他。
  紫鵑永遠不知道一句話就洩露許多秘密,她的纖手在被窩內活動,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慾火。然後……當她醒來(她極度滿足之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著了),杜若松已經不見影蹤,枕邊還有他的味道,但沒有留下一句話,春夢秋雲從來是如此地不留絲毫痕跡,然而她隱隱有悵然若失之感。已經是曾經滄海之人,難道不能再忘記一個男人?
  樹林邊有一塊地面留下顯明新鋪上泥土痕跡。
  公道七煞之一,鐵間褚江和兩名副手,不但從此消失於世間,他們的屍體不久亦化為塵土。變幻、不永恆正是這個世界的唯一法則,人和萬物只要在時間空間的瀑流中,永遠找不到真正永恆的本體自性。
  曉日之光未強未熱,但樹梢草尖的露水卻幹得很快。空氣清新極了,鳥語盈耳。
  閻曉雅鬢髮微亂,衣裳微皺,但清麗如故。她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怎會是江湖罕見的女殺手?
  她的眼波輕掠過剛來到面前的人,迅即收回,道:「小辛,你居然回來,為什麼?為了我?抑是夕照庵檀月大師?」
  小辛道:「你稍稍憔悴一點,聽我的勸告,女子老得最快是通宵不睡,而且站在風露中。」
  閻曉雅堅持她的問題,道:「你回來到底為了我抑是檀月大師?」
  小辛道:「杜若松馬上就來。昨夜他悄悄離開來媽媽手下的紫鵑姑娘,那時我真測不透他打算到何處去……」
  閻曉雅顯然感到興趣,亮晶的眼波凝定在小辛面上。
  小辛又道:「原來他跑到一個麵攤喝酒,抱著酒罈,逢人就灌,終於醉得像一隻喪家之狗,蜷縮屋簷下酣睡一夜。」
  閻曉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小辛忽然仰首向天,陷入沉思……
  昨夜他一點也不辛苦,因為大部分時間是在長樂舫上消磨的。笙歌盈耳,燈火通河,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軟語香吻。長樂舫上無數鶯燕,雖非人間絕色,卻也個個自有銷魂意態。醉眼迷離中不禁凝想,何以溫柔鄉不住?何以定要於命運抗爭?
  當然他另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悵惘,因為綠野居然沒有出現。他為何在乎綠野的出現與否?難道綠野竟能使他難以忘記?
  閻曉雅等他從沉思中回到現實,才溫柔道:「檀月大師現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她談談?」
  小辛道:「我十五歲前,曾下過苦功讀書,至今全都記得。有些在當時不甚明白意義,現在偶然回想卻其味無窮。」
  他極少談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閻曉雅極感興趣靜靜聆聽。但可惜他馬上改變話題。說道:「我忽然記起一首情詩,作者是誰你永遠猜不到。」
  閻曉雅只好點頭同意,上下古今茫茫無際,寫過情詩的人何止億萬,當然誰也猜不出小辛突然記起的情詩作者是誰。
  小辛道:「這首七絕我不知何故記得是很清楚,但當時確實不明白詩中之意。詩是: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世間那得雙全法,不勻如來不負卿。」
  此詩言淺而意深,表面上沒有一字冷僻,稍通文墨都識得解得。但含意甚深,寥寥數語,就道出了千古愛情與理智的矛盾衝突。
  閻曉雅尋味一下,道:「梵行就是出家奉佛之路,此事必須棄情絕欲,天下人人皆知。所以絕不可以多情。入山修道卻又怕誤了傾國傾城的美人。
  「作詩的人身處這種矛盾中一定極痛苦,我想作者必是一心皈依佛門而又捨不得心上人,所以他慨歎痛惜世間竟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可以使他既不負我佛如來亦不負愛卿。」
  小辛道:「你解釋得很好,這首情詩是第六代達賴喇嘛所作。他是西藏的法王兼人王,大智慧而又大神通。但以他這種人,卻寫了很多膾炙人口的情詩,奇怪麼?」(註:第六代達賴喇嘛成就極大。另外在文學方面亦是天才,許多情詩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二十一歲因與美女戀愛,被手下宰相——有野心的權臣——報告清廷。其實順治之母當政,此事本與清朝無關,但既有報告不得不召令來京訊問。達賴活佛六世到青海時,忽然說他不想晉京。違抗朝廷旨令不是開玩笑的事,但達賴活佛自有好辦法,他設壇焚香拜佛行禮如儀,然後就打坐入定,馬上圓寂,離開這個五濁世界。由此可見達賴活怫的成就已達到來去自如全無掛礙境界,但請勿忘記達賴活佛六世這時才二十一歲而已。又註:情詩系曾緘先生所譯。)
  閻曉雅道:「實在想不到,連法王活佛也甩不開情字?」
  小辛道:「矛盾掙扎是凡俗人必經歷程,可能法王只是把此一最頑固之結指出,亦可能他有無上甚深妙法可以解結。誰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你呢?」
  閻曉雅道:「我也是不知道。」
  小辛道:「檀月大師呢?如果她有兩全法,我就參謁她。」
  閻曉雅道:「讓我問問她,你等我麼?」
  小辛道:「不,我先走一步。告訴杜若松,人生並非分出強弱勝負那麼簡單……」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矯健挺直頎長的背影很快被草樹遮沒。平蕪盡處是青山,行人更在清山外……
  雷府的東跨院大部分有槐蔭遮住午陽,所以陰涼而幽靜。院落中還有數十盆栽,以及魚池。池中游魚可數,平添澹雅之趣。
  連四永遠不打開另一邊的窗戶,因為雷府雖然沒有幾個內眷,但有一個他最不願見的人——綠野。所以他只坐在院落這邊的窗下,遙對一些盆栽花樹,還有清冽池水和游魚,便頗有悠閒意趣了。
  但窗戶不打開絕對不是辦法,這一點連四也知道。以綠野之野,就看哪一天她忍耐不住而已。休說一窗之隔,就算銅牆鐵壁她都能弄破。
  緊閉的窗戶突然破裂,同時一隻古雅的大瓷花瓶砰一聲砰成片片。因為一顆比拳頭還大的石頭破窗而入,恰巧打中了花瓶。
  連四惋惜地瞧著碎裂的瓷片,這個花瓶乃是北宋定窯佳品,世上已沒有幾個。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與天下第一鑒賞法眼的雷傲侯在一起,傻瓜也能學懂不少。何況連四不但不傻,還很聰明,也有相當學識。
  逞一時意氣,只為了自己一點氣忿,就毫不顧惜毀去一件藝術珍品。當你氣平之後作何想法?歉疚抑是根本不去想它?但無論如何,那件藝術珍品永遠毀破了。
  但還不止如此,窗戶砰一聲震開,綠野飛身入來,兩手叉腰,美麗眼睛睜得大大瞪住連四,一副氣沖沖的樣子。
  連四很平靜,此一場面老早算準必會發生。
  綠野忿然道:「你仍惋惜麼?那只是一件死物,沒有生命沒有喜怒哀樂。難道比一個活人還重要?」
  連四等一下,等到知道她不開口,才道:「死物很多,但有些已滲有創作者的心血靈魂,表現宇宙之美。所以已不算死物,亦不是某一個人可以據為己有。它代表我們民族於某一時期的特色,所以值得珍惜重視。因為已超越人的界限,所以連活人也不能相比。」
  綠野一怔,大眼睛中忽然露出光芒,但很快消失。她道:「想不到你並非僅僅是懦夫或冷血刀客。」
  連四道:「我不是。」
  綠野道:「為什麼你不肯和我見面?我醜得很?我脾氣不好,沒有教養,所以你看不起我?」
  連四道:「你不醜,但你脾氣不好沒有教養是事實。」
  綠野又氣得咬嘴唇,使人擔心她會不會把鮮紅下唇整片咬下來。
  她道:「別再氣我,我會把所有值錢好看的藝術品通通砸壞,使你感到痛心。」
  連四心中歎口氣,這個野性女孩子的確不好惹,但她來發這頓脾氣為的什麼?」
  綠野又遭:「喂,小辛呢?」
  連四道:「不知道,完全沒有消息。」
  綠野尋思一下,道:「前三天小辛到過秦淮河飲酒作樂。翌日早上殺死公道七煞中的三煞鐵閘褚江以及兩個副手。然後就失去蹤跡。」
  連四道:「我不必為他擔心,如果小辛不能照顧自己,天下就找不到一個會照顧自己的人了。」
  綠野道:「他有一個女朋友,名叫閻曉雅,住莫愁湖畔夕照庵,你可知道?」
  連四道:「不知道,但既然你得知,外面一定還有很多人知道。」
  綠野道:「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你好像還有別的意思?」
  連四道:「既然是小辛女朋友,我打算去瞧瞧她,如此而已。」
  綠野大聲道:「我也去。」
  連四道:「你且等候一段時間,原因不必說出,總之,你等一等。」
  綠野居然點頭答應。然後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麼會聽他的話?本來不是很想去瞧瞧小辛的女朋友麼?
  連四說走就走,而且破例帶一把刀。
  夕照庵雖是很幽靜偏僻,但連四知道方向路徑,一下子就到了庵前。
  此庵因被萬竿翠竹包圍,綠綠的竹葉使人心脾沁涼寧靜。
  庵門一邊打開,寂靜得連飛蟲也想打瞌睡。
  連四心中突然大跳一下,但反而放慢腳步,緩緩跨入庵內。迎面的佛堂內靜悄無人,爐煙裊裊,一切都很正常。
  若從腳步聲推測,連四一定是普通遊人,因為步聲忽輕忽重,步伐凌亂。
  堂後轉出一個黑衣老嫗,滿面龍鍾皺紋,說道:「相公怎生入得本庵?」
  連四道:「庵門開了一半,我就走進來,難道爬牆不成?」
  黑衣老嫗道:「本庵不招呼男賓,相公請回步。」
  連四攤開左掌,道:「這是什麼?」掌心一錠澄澄金元寶,至少有十兩重。
  黑衣老嫗道:「是不是金子?」
  連四道:「對,你若是幫忙我,進去跟我的朋友講一句話,就屬於你。」
  黑衣老嫗先是搖搖頭,接著卻問道:「你什麼朋友?講什麼話?」
  連四道:「我的朋友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人物,但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我們走近此庵,他忽然說庵中一定發生事故,要我快走開,我瞧來瞧去都不像,所以跟他打賭。」
  黑衣老嫗道:「賭什麼?」
  連四道:「那是我們男人的事。現在你只要出去跟他說庵中一點事都沒有,這塊金元寶就是你的。」
  黑衣老嫗伸手道:「好,我去說。」
  她的手伸出尺許,忽見連四掌中的金元寶掉落地上。就在這一刻,老嫗全身都僵住,變成一個木頭人一樣。
  連四不過把手掌翻轉,變成掌心向下。既沒有碰她,亦不曾回手碰到刀柄,但兩個人的姿勢卻保持如此奇特樣子。
  連四道:「你一定是當今武林一流高手,不然的話,你的手掌就像金子一樣掉在地上了。你是誰?」
  老嫗道:「老身朱七婆婆,我當家的還在後面,你年紀輕輕的,最好別惹他。」
  連四道:「你的當家是誰?」
  朱七婆婆道:「你若是武林中人,難道想不出那一個姓朱的老頭子?」
  連四道:「抱歉,本人很孤陋寡聞。不過,很不幸的卻瞧得出你腳下功夫,你想用踏破賀蘭山奇門功夫踩碎我們腳下紅磚。我身子稍一歪斜,就變成你劍下之鬼。可惜你棋差一著,功夫尚未使出,手掌已經靠不住了。」
  朱七婆婆面色絲毫不變,眼中卻露出驚疑光芒,道:「你不是小辛,但你是誰?」
  連四道:「我是連四,從前藉藉無名,現在似乎不少人知道。」
  朱七婆婆搖搖頭,道:「難道連小辛的朋友,也無人可以擊敗?」
  連四道:「朱七,我真的不想斬下你的玉掌。你自己看看,這隻玉掌白皙嫩滑,既無皺紋,亦見不到靜脈。任何人超過三十歲就沒有如此美麗的手了。」
  朱七婆婆果然看看自己伸出去的手,眼中閃過懊惱神色。連四看來也和魔鬼差不多,一點點小破綻,只一瞬間就瞧穿。
  連四又道:「想那岳武穆丹心熱血,武功蓋世。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是何等英雄氣概。殊不料南傳數百年之後,踏破賀蘭山的腳法會讓你學去。」
  朱七婆婆面孔仍無表情,眼中卻露忿色,道:「老身哪一點不配了?」
  連四道:「你載人皮面具,不敢以真面目見人,顯然做過虧心事。尤其是這一宗,大概本庵之人包括閻曉雅在內,都難逃大劫。你配使用武穆王的武功?」
  朱七婆婆好像要暈倒,任何人碰上對手如連四,除了自認倒據,除了暈倒之外還能怎樣呢?
  當然朱七婆婆沒有真個暈倒,她怕手掌跟手臂分家,因為誰知道你是真的暈倒,抑或是假裝的?
  她忽然發覺連四的眼睛,本來蠻忠厚老實(等如愚蠢),如今卻銳利似鷹隼。銳利中含有無限智慧,明亮得可怕。
  朱七婆婆呻吟一聲,忽然縮回手。此一動作居然沒有惹出連四長刀出鞘一擊。原來她縮手只不過自動剝掉人皮面具,頓時呈現一張年輕,而又相當美麗的面龍。
  連四冷冷道:「朱七,你若不想身子分成三截,最好不要再蹲低。膝蓋上要再彎半寸,那時我也沒有辦法。」
  他的意思明顯之極,所謂沒有辦法便是說不能不把她斬為三截。
  朱七(現在不能稱她為婆婆)面上不但有表情,而且豐富得很,既驚恐又狐疑。一面道:「你本來如此厲害高明?還是得到小辛傳授?」
  連四道:「本庵之人怎樣了?」
  朱七道:「都沒事。」
  連四道:「閻曉雅不是等閒之輩,她至今不現身,我已經有下手的理由。」
  朱七忙道:「全庵的人都中了迷藥,所以她不會出來。」
  連四沉吟不語,表面上似在考慮她所言真假,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連四心中忖道:朱七年紀最多二十一二歲,玉面朱唇,不但很漂亮,而且越看越美。這是怎麼回事?她是誰?為何要跟小辛過不去?
  世上有一種狐媚之術,修練成功的女人,仍然那張面孔。可能漂亮,可能很平凡,但擺在你眼前,卻使你越看越美,感到她的唯力無可抗拒。
  最後,你為了要獲得她,將會甘心俯首聽她任何命令。當然她若想取你性命,機會俯拾即是。
  連四眼中微有迷惘之色,顯然漸被朱七美麗媚態就惑。但誰也想不到他忽然大喝一聲,聲音未歇,長刀已完成出鞘人鞘的動作。使人懷疑那刀究竟有沒有真的拔出過?
  不過事實證明連四的刀不但曾拔出鞘,還劈中朱七左手。
  只見朱七左手鮮血淋漓,一件物體掉在血漬中,卻是一隻齊腕劈斷的手掌,掌中一枚金色圓球。
  連四鼻中嗅到血腥味,反而頭腦一醒。眼前朱七的面孔馬上變得平凡,甚至因斷手傷痛影響,看來有點醜陋。
  她還有一隻手可以點住傷口附近穴道止血,又捏住血管。手法很有效,一下子就不流血了。
  朱七的情勢很糟,但如此才更見她凶悍性格。她咬牙道:「連四,你不殺我,我一定殺你。
  連四道:「叫別人來,你不是我的對手。」
  朱七道:「你使的真是拔刀訣?」
  連四道:「是。你很不幸,因為我連家在武林有二百年歷史,博知江湖上種種奇詭殺人手法,這些知識學問也和拔刀訣一樣代代相傳。臨陣對敵有時很有用。你的確很不幸,九十年前洞庭湖藏春樓丑美人賀笑春,仗恃一粒幻智珠不知多少高手因迷戀她而家破人亡。最後的結局是一條左臂被我連家先祖拔刀砍下。」
  這樣說來,朱七真的極不幸,為何偏偏碰到連家的人?
  連四又道:「我本來以為你使一種絕傳媚功,但你提到迷藥,而任何佛堂中應該有的檀沉香味又忽然消失,所以我不得不拔刀。你只要智珠在手,只要不碰到我,足可橫行天下……」
  朱七跺腳奔出,頭也不回。
  連四居然撿起血漬中的手掌(掌心還扣住金色的幻智珠),大步轉入怫堂後。
  幽靜的院落內有四間禪房,只有東首兩間垂下竹簾,房內佈置簡單之極,一張木榻,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青磚的地面洗抹得纖塵不染。
  壁間的一幅佛像,長几供著香花鮮果,一爐沉香煙氣裊裊。幾前蒲團上一位老尼瞑目打坐。簾子聲音似乎不曾驚動她。
  連四輕輕放下竹簾,跟著撥開隔壁一間簾子。
  這間禪房傢俱佈置都多些,尤其是有櫃箱籠等物,椅上丟著兩件女人衣服。
  桌上硯筆未收,幾張素簽被窗口的薰風吹得輕輕揚起。
  床上坐著清麗絕俗的閻曉雅,背倚牆壁,雙目闔上。面色很蒼白,幾乎可以看出抗拒痕跡。
  連四暗中鬆口氣,閻曉雅居然還未死,雖然他個人來說對閻曉雅沒有好感,但這個女人是小辛的人。
  鮮血模糊的手掌放在她面前,血腥味迅即使閻曉雅醒來。
  她定定神,瞧瞧面前的斷掌,瞧瞧連四,然後道:「你趕來救了我,為什麼?」
  連四道:「因為我是小的朋友。」
  閻曉雅道:「你說過小辛是逃走的,我根本不是他的人。」
  連四道:「我希望天下人都認為如此,可惜很多人不相信。因此我才會被迫來到夕照庵。」
  閻曉雅眼中浮現淒迷神情,任何男人看見了絕對會為之心軟。她道:「我沒有迫你。」
  連四卻有如鐵石心腸的人,面孔一板,斥道:「愚蠢,像你這麼笨的女人,除了面孔漂亮之外,還有什麼?小辛為何要逃走?我真不懂!」
  你連四當然不懂,任何男人看見過閻曉雅的裸體,如果不想被迷住,就只好逃走了。
  閻曉雅道:「我從未被男人罵過,但最近交了霉運,前有小辛,後有你。」
  連四仍然不假詞色,板著面孔,道:「你應該躲起來,但絕不是人人找得到你的地方。相信以你如此高明的殺人專家必有很多秘密地方,別再拖累我們行不行?」
  閻曉雅輕歎一聲,道:「如果躲到佛門中還不行,請問何處找尋安全?」
  連四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檀月大師武功如何?」
  閻曉雅道:「武功?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她不懂武功。但佛門中她很了不起,經書戒律固然十方精深,行持功夫更是精深嚴謹。她已經三十年不曾躺過,你信不信?」
  連四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無怪她禪房內爐香無味,顯然已被朱七幻智珠侵擾過,但她仍然坐得端正莊嚴。我相信她縱已被幻智珠所迷,也肯定能坐得四平八穩。」
  閻曉雅想過去瞧瞧檀月大師,連四阻住她,道:「不必了,既然我瞧不出她究竟有沒有中毒,可見得她已有神通,不是你我能夠測度的。」
  他停一下,又遭:「你本身問題才麻煩,有沒有辦法不讓小辛擔心?」
  閻曉雅尋思一會,面上神色和語氣更為溫柔,道:「你認為他會擔心?」
  連四絲毫不被她任何態度影響,板著臉道:「我只是盡朋友的本份,可惜你沒有當他是真正的朋友。你似乎利用每種形勢對付他,包括用你生死安危拖累他在內。我很不明白?」
  閻曉雅道:「天啊,我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沒有感情的人?」
  連四道:「對,你是遠不如他另一個女朋友。」
  閻曉雅幾乎跳起,急急問道:「誰?他的另一具女朋友是誰?」
  連四道:「好,我告訴你。最好天下人都找她而不找你。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名叫綠野,是海龍王雷傲侯的孫女。」
  閻曉雅愣了一陣,才道:「你講笑話?我不信。綠野是你的未婚妻。」
  連四道:「世俗的形式豈能束縛得住我們?你敢不敢違背世俗的傳統和禮教?」
  閻曉雅明白了因而歎一聲,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怪不得你會來救我,你和小辛綠野,唉,這本帳一榻糊塗。」
  連四嚴肅地道:「你好自為之,如果冤枉送了命,與小辛無干。我已代表他說明一切,透露不少秘密。」
  湖邊倒映滿天霞彩,拂水柳絲使人泛起飄逸之感。但亦不禁觸起離愁,楊柳和離別自古以來就分不開。
  渭橋柳色年年傷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拂水飄綿送行色等等。
  柳樹下湖水邊,一個青年以異樣神彩眼光迎接冉冉行近的少女。她清麗脫俗的韻姿,幾乎使霞彩水色山光還有垂柳都為之失色。
  「杜若松,約我出來有什麼事?」
  青年深深歎口氣,才回答道:「我本不該約你。但閻曉雅,請莫哂笑我。我再見過你這一面,才走得安心。」
  閻曉雅溫柔地瞧他,用低沉磁性聲音說道:「那天早上,你似乎宿醉未醒,跑到庵來看我一眼,然後就走了。為什麼?」
  杜若松道:「我一定要看看,小辛的女朋友,能夠做小辛的女朋友,只有天上仙子。」
  閻曉雅道:「你不但錯,而且錯得厲害。第一我不是仙子,第二我不是小辛女朋友。」
  杜若松道:「你是。因為小辛是魔鬼,只有天上仙女才敢做他女朋友。」
  閻曉雅笑笑,她知道最好別跟咬牢地瓜不放的年輕人爭執,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杜若松又道:「我平生從未見過美麗如你的女孩子,現在能再見你一面,我很滿足,我要走了。」
  閻曉雅道:「你走吧,任何人終須一別,絕無例外。這是我的感想。」
  杜若松道:「對,但我從前永不會想及這一類事情。老實說我從沒有真正瞧看任何女孩子,我須要冷酷無情獨來獨往!但我很擔心見不到你這一面。」
  閻曉雅道:「我答應來就一定來。」
  杜若松道:「但我早上就忍不住來到這裡,一直站在此地。我看見一個女人,由兩個男人陪同去到進入竹林的路口,那個女人本來很年輕,忽然變成老太婆,獨自向夕照庵走去。兩個男人匆匆離開,好像連多逗留一下都很害怕……
  他說的女人自然是朱七,但他何以忽然提起?
  杜若松年輕的臉龐浮現鄙視神色,又道:「兩個男人是誰?你決猜不到。一個是無心道人,聲音尖銳難聽,我老早就很討厭他。陰陽怪氣又不是真正出家人。」
  閻曉雅訝道:「莫干山的無心道人?他是出名的狠腳色,手段陰毒詭詐無比。無心就是沒有心肝的意思,他怕誰?」
  杜若松道:「當然是怕小辛。但他也怕那女子。對她完全是一副恭敬奉承樣子,看得我想嘔。」
  閻曉雅道:「另一個男人是誰?」
  杜若松聲音中不滿之意更濃,道:「是我的老大,淮陰忠義堂龍頭大哥鬼斧神工祖懷。我親眼見他那副卑恭奉際的樣子,是我親眼所見,絕對不假。」
  顯然他心中的偶像忽然破碎,使他又悲又恨。
  閻曉雅道:「你很不滿意,所以打算脫離淮陰忠義堂?打算從此隱姓埋名永不踏入江湖一步?」
  杜若松極懊悔道:「對,不過除了恨他們之外,我也恨自己。因為我已知道那個女子就是朱七小姐,公道七煞中排列第七,可能是最厲害的一個。但我卻不敢出面,直到連四來到,朱七小姐捧著左手竄逃,連四又走了。但我仍然站在這裡。」
  如果現在有人拿刀砍他,杜若松一定不願招架,甚至會伸長脖子挨刀。
  年輕人激動時就是這樣,再過些時候,他還能否存有這份熱情激動?
  杜若松又道:「連四不愧是小辛的朋友。我的話說完了。」
  閻曉雅輕輕歎口氣,因為她想到自己。她是小辛的女朋友麼?她可有資格?
  雖然沒有駿馬,但閻曉雅仍然折一枝垂柳遞給杜若松聊當馬鞭。
  她垂頭說道:「謝謝你來看我,更謝謝你把我當作好朋友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她的聲音似乎有點便咽:「我們的相遇,也許會留下一絲記憶,但也許不。因為將來你我各自還會碰上很多偶然……」
  她說這些話時,心中想的是誰?是眼前的杜若松?是連四?是嚴星雨?抑是小辛?」
  小辛站在窗外聆聽屋內的談話。天已黑齊身形不會暴露,至於泥磚木板的牆壁,更擋不住他敏銳無匹的聽覺。
  由於老於慌慌張張的態度,小辛決定先聽一下才入屋。
  老於就是在鏢局跑腿,患重病獲小辛治癒那粗壯傢伙。他的嗓門相當響亮,道:「王大嫂,小辛回來過沒有?」
  王大嫂方氏道:「沒有,怎麼啦?小辛叔叔發生事情?」
  老於道:「他發生的事可多啦,你猜他是何等人物?」
  方氏道:「我當然知道。」
  老於一怔,屋外小辛也一怔。她知道?她怎會知道?難道她也是臥虎藏龍的人物?
  老於道:「那你說來聽聽。」
  方氏誠懇和藹的聲音透出屋外,道:「小辛叔叔是很有本領的大人物。」
  老於豎起拇指,道:「你行,他真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頓頓腳金陵地面就得震上幾天。聽說他武功好得不得了,江湖上不論黑道白道聽到他的名字,非得愣眼睛愣上半天不可。」
  方氏淳樸忠厚的面上煥發出光采,好像她自己被人稱讚而興奮快樂。
  老於又道:「這種事你怎會知道?」
  方氏毫不思索,道:「小辛叔叔真心當我是大嫂,我真心當他是弟弟,所以就會知道。」
  老於抓頭扯耳,滿臉茫然之色,道:「如果他沒說,別人又沒告訴你,你怎會知道?我不懂……」
  樸實真摯的感情含有智慧,是直接透徹的瞭解。老於當然不懂,小辛卻若有所悟。
  方氏又道:「小辛叔叔快回家啦,他還未吃飽,我得張羅一下。」
  老於訝道:「你怎知道?」
  方氏道:「你們男人家不會懂的。我一想起兒子,若是心裡歡喜,兒子就快到家了。小辛叔叔也是一樣。他喜歡在家吃飯,所以他一定是空著肚子回來。」
  老於只能夠傻笑一下,女人的道理往往如此,但卻很靈驗。因為小辛已踏入屋子,左手提著一大壇黃酒,右手兩隻大肥雞和豬肉牛肉等一大堆東西。
  老於笑得嘴巴快裂開,見到小辛他是由衷的歡喜,快樂得從心底直湧出來。其他的人如王老大李強陳大頭等,一回來見到小辛亦莫不如此。
  簡陋木屋中揚溢友情歡樂,也溢出酒肉香氣。
  歡聚了三天之後,小辛終於走了。他留給兩百多戶貧苦人的是一間藥材鋪和肉店。五千兩銀子至少可以虧蝕很久。方氏用她自己的方式找可靠的人經營,小辛一點也不擔心。
  但他卻不禁想到自己還有沒有再來此地的一天?還能不能和這群貧苦好朋友飲酒歡聚,還見得到慈母似的大嫂方氏麼?
  圓型雲石桌上,擺著四碟小菜,共計毛豆、小排骨、螺獅、泡菜四種。一碗涼面,用薑蔥蠔油拌的,蠔油和蝦子面都來自領南,好得不能再好。小壺——半斤裝——的陳年紹興花彫。黃褐色的液體散發出濃郁酒香。
  兩個人——一男一女——走到桌邊,男的斯文清秀,年紀不會超過三十歲。女的年輕一點,白皙豐腴,尤其是黑綢衣裳更襯托出她肌膚的白嫩光滑。她長得很媚,那對眼睛永遠含著銷魂笑意。
  清秀的男子心滿意足地飲酒吃麵,如此細膩風光的柔情蜜意,已經享受了三年之久。
  他不過是一個落第又落魄的文人,程士文這個名字不見經傳,但在那成熟美麗的女人荀燕燕心中,卻是無價之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程士元不但有情,而且是她平生唯一的知己。
  荀燕燕這個名字卻不簡單,三年以前,大江南北幾乎很少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因為她代表戲曲最高成就。
  她啟朱唇高歌一曲,真能繞樑三日,是所有男人的夢中情人。
  偏僻的鄉下,荊釵布裙,泥垣陋屋。現在的荀燕燕光芒盡斂,如同鄉村的婦人竟無區別。為什麼輝煌的燈光,震天的喝采和掌聲,公爵王侯王孫公子的盛宴,珊瑚百尺,明珠千斛?為什麼清寂平淡的生活卻可以取代這一切?
  荀燕燕美眸中閃動愛情光芒,而她眼中只有一個人——程士元。
  原來如此,愛情,真摯的愛情可以使泥土變成鑽石黃金。清淡的水也可以變成最馥郁的美酒。
  面只吃了一半,青花碗忽然「啪」一聲碎裂。荀燕燕吃驚地用布抹拭。程士元拿起酒壺,道:「小娘子,不要緊。古人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啪一聲酒杯也忽然碎裂,所以程士元樂天安命的哲學也講不下去。
  荀燕燕美麗的雙眸中湧出淚珠,神色變得很淒慘。
  程士元柔聲道:「現在已經到了該講明的時候,對不對?」
  荀燕燕道:「你知道了多少?」
  程士無道:「不多,因為我不願意追究。」
  荀燕燕道:「相信你也明白,是另外一個男人。回想起來我有點對不起他。」
  程士元道:「既然如此,不必說了。咱們認命就是。」
  荀燕燕道:「不,有一點我一定要說明,他雖然全心全意愛我,我亦很欽仰尊敬他。然而我對他卻不是愛,比起你完全不一樣,你可明白?」
  程士元凜然道:「我明白,我們都沒有遺憾。讓他來吧!」
  屋頂右角突然暴響一聲,瓦木紛飛中現出一個洞。接著一條人影飄落地上,陽光恰好從洞口斜射入屋,照得此人全身特別明亮。
  他是個三十歲不到的男子,臉龐瘦削,眼睛顯得很大,濃黑一字的眉毛很冷酷無情。
  他有兩把劍,一把斜插背後,一把用左手握住劍鞘。
  他的眼光有如兩道冰柱,沒有絲毫感情。說道:「我是血劍會第七把交椅的木魚姚本善。」
  程士元被姚本善雙眼一瞪,四肢發軟,口舌僵木。
  荀燕燕反而態度從容,盈盈一笑,道:「木魚姚本善,這名字很好聽。只不知血劍會是什麼?如果是幫會,為什麼找上我們?」
  木魚姚本善冷冷道:「血劍會不是幫會,是一個秘密組織,專門替人殺人。」
  替人殺人,意思便是說受雇殺人,當然無須解釋其他問題。荀燕燕只要知道誰出錢僱用他們就足夠了。
  木魚姚本善又道:「荀燕燕,你是聰明人,一定不會多問?」
  荀燕燕身子緊挨程士元,末日已經來到,多說多想都白費氣力。她也感覺到程士元很平靜安穩,這是最使她安慰的。如果他的愛情如此真如此深,則死亡豈不是更好的境界?
  姚本善又道:「你果然很聰明不詢問問題。我血劍會有一條規矩,如果對方不反抗不羅嚏,便可以有一個遺言心願,本會必定替你辦到,說吧!」
  荀燕燕道:「士元,你說。」
  程士元捏住她柔軟白膩的手掌,道:「我沒有,你呢?」
  荀燕燕道:「三年前我已把一切安排妥貼才與你隱居。三年之後當然更沒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了。」
  程士元眼中射出明亮歡欣光芒,道:「我們此生沒有在世間白走一趟。」
  荀燕燕道:「生生世世都有如這一輩子我也願意。」
  程士元道:「燕燕,你知不知道我最感謝你什麼?」
  荀燕燕道:「一定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所以我不猜,你說。」
  程士元道:「我們能日夜不離隱居三年之久,我每天能心無掛礙,在園子籬籐下曬太陽,對著各種花草樹木發呆。而離開陽光輕風花樹草木,就見到你的嬌靨,你讓我自由自在,發呆也好,讀書寫字也好。我居然享受三年之久,實已心滿意足。一切一切全靠你的機智小心和行事的魄力,要不然人家早就找到我們了。我最感謝你就是這一點。」
  他的慾望何其微小?只不過每天能發發呆,盡量在陽光中樹木花草中浪費一點生命!財富權力聲名都不要。
  荀燕燕感動得深深歎息,柔聲道:「我們所要求的不過是廝守一起曬曬太陽而已。但回想之下,卻是何等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只要看見你在園中在窗前,靜寂冥想,就感到無限幸福無限快樂。」
  木魚姚本善突然插口道:「三年時光是別人賜予,與荀姑娘的機智無關。我們三年前的端午節,就知道你們買下此屋。」
  程士元訝道:「何以讓我們過三年之久?」
  姚本善冷冷道:「他認為一兩年時間,你們彼此就會厭倦。他深信隱居平淡的生活,兩個人又日夕不離,必會爭執厭倦。」
  他的道理很對,兩人同居於小小地方,日子平淡全無變化,完全沒有憧憬夢想,連一個親朋的來往應酬都沒有。誰能不厭倦失望?愛情還能夠存在?
  但他錯了,如果是真正的相知的愛情,樸實平淡的日子只嫌少。三年實在太少,連三十年都不夠。
  你如果得到過真正的愛情,定知此言不假。可惜世上很少人能獲得,很少人能自甘平淡,更少人能遇著真正的知己!
  血紅色的劍刃,幻映出血紅色光華。程士元和荀燕燕的胸口也流出紅紅的血!
  但他們的面容很安詳,甚至還呈現快樂。你我任何人都會快樂,如果你真正深信獲得知己,深信沒有白活,誰能不快樂滿足?雖死何憾?
  敲門的白衣少年長得挺俊,眼睛圓大烏溜,唇紅齒白。可惜矮一點,所以俊美有餘,瀟灑不足。
  應門的侍婢約摸十五六歲,樣貌俏麗,身裁發育得很好。
  少年說道:「我找花解語。」聲音有點怪。似是迫緊喉嚨而發。
  侍婢道:「這兒是陳府後園側門,你一定找錯地方了?」
  少年伸手抓住她臂膀,使她幾乎倒偎在他身上。侍婢不禁花容失色。何處來的好大膽輕薄子,光天化日下便在門口動手動腳?
  不過她雙腿竟不聽話站直,以至嬌軀有一部分碰觸對方。
  她又忽然發覺已移入門內,門也掩上了。可怕之事果然發生,少年不但緊抱她,還在她頰上親幾下,嘖嘖有聲。說道:「好白,好嫩,好香。你叫什麼名字?」
  侍婢驚得全身發抖,卻不忍掙脫,顫聲道:「我叫喜兒。」
  少年道:「名字好人更好,」嘖地又吻她一下,道:「我叫浪子辛無情。記清楚,浪子辛無情,告訴花解語,她立刻會見我。」
  喜兒奔到樓上,面色青白全身抖個不住。
  端坐蒲團的花解語眼光澄澈平靜溫柔,喜兒忽然恢復鎮定,道:「小姐,他說他叫做浪子辛無情。他動手動腳壞死啦。」
  花解語居然不查詢辛無情的樣子裝束等等,因為問一百句也比不上自己看一眼,只淡淡道:「請他來。」
  浪子辛無情狂妄輕薄之至,居然抱起喜兒快步登樓。到得樓上,喜兒早已玉靨飛紅,嬌喘不已,閉上眼睛大有任由魚肉亦不會反對抵抗之意。
  花解語微笑瞧看,居然聲色不動。浪子辛無情訝道:「你究竟看見沒有?小丫頭很不錯,肉呼呼的。」說時,竟然揉摸喜兒胸前結實雙峰,動作猥褻之極。
  花解語答道:「你要我說什麼?猜一猜你是誰?猜你的來意?」
  辛無情忽然把喜兒丟在軟榻上,道:「小丫頭春心已動,快找個人給嫁了。」
  花解語答道:「你來此並非討論丫頭之事?我們轉人正題如何?」
  辛無情瞪大眼睛,閃動狂野不忿光芒。我絕不相信你花解語猜得出我的來意!他想道:你只不過故作鎮靜假裝知道而已!
  所以他只點點頭不開口。花解語道:「你如果不姓辛,我未必能猜出你是誰。」
  辛無情說道:「我是誰?」
  花解語道:「海龍王雷傲侯的孫女,芳名綠野。」
  她一定沒有猜錯,因為對方只皺起雙眉而沒有否認。
  花解語又道:「小辛一定不知道你找我,你甚至不知道小辛在何處,所以想問我。」
  綠野忽然又把喜兒抱起,下樓後空身回來,才道:「喜兒跟你多久?」
  花解語道:「三個月左右了。」
  綠野道:「你能信任她?她會不會洩露秘密?」
  花解語道:「我本來沒有秘密,現在才開始有。」
  綠野道:「她的樣子有七成假裝,只有三成當真。哼,她休想瞞得了我。」
  花解語沉吟尋思。綠野的話很有理,喜兒此女的確很工心計,外表卻裝成天真純潔。從前沒有什麼事所以不必尋究,但現在卻不可不研究一下了。
  綠野又道:「我知道小辛去向。」
  花解語訝道:「那你何故找我?」
  綠野道:「一來瞧瞧你的樣貌,唔,果然很美,很有味道。像一泓春水激灩溫柔,澄波蕩漾間閃耀出聰慧光芒。」
  花解語愣惑之色完全流露無遺。此一評語決不是性野稚嫩如綠野可以說得出的。莫非綠野深沉不露,表面雖又野又嫩,其實是大有才情學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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