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十一章 煙雨江南煙雨劍


  這一家老當鋪不但給人堅牢的感覺,那櫃檯上的鐵欄柵更令人泛起隔開了兩個世界之感。
  有沒有人聽過錢包飽漲的人光顧當鋪的呢?當然沒有,所以那些鵠立在櫃檯外,伸長脖子的窮鬼,沒有法子不把朝奉們看成是高高在上的另一階層的人物。
  那姓林的胖朝奉懶洋洋道:「這口劍不過是破銅爛鐵面已,就算一兩銀吧!」
  這種昧著良心硬是把足金戒指當作鍍金戒指大殺價錢的話,林朝奉每天不知要說多少遍,因此他幾乎想把長劍扔出去,整個人都被無聊乏味的感覺充滿。
  不幸的是他向櫃外俯視了一眼,這一眼竟使他完全清醒了,因為那個人的目光像刀子般刺過來,雖然不痛,卻冷得要命……
  那個人長得高高的,樣子蠻英俊的,但看上兩眼之後,反而如墮人霧中似的,瞧不清楚這人的年紀和樣子究竟是怎樣的。
  那人用眼光之刀刺人林朝奉心裡,又用低沉的聲音道:「你太年輕了,叫一個老的出來。」
  胖胖的林朝奉如受催眠,伸手扯動一條絲繩,此繩通人內室,繫在雷老闆桌上的銅鈴上。
  七八十歲滿頭白髮的雷老闆立刻出現,他問都不問,拿起那口長劍審視片刻,笑一笑道:「好劍,劍鞘是百年的鯊魚皮鑲金製成,劍身的魚鱗片紋,泛起血紅光彩,至少染過一百個人的鮮血。」
  雷老闆這時才緩緩望著求當的客人一眼,道:「大爺請進來,萬事都有得商量。」
  那人道:「我叫小辛,有話在這兒講就好。」
  雷老闆道:「悉聽尊便,辛大爺想押多少銀子花用?」
  小辛忽然想起昨天黃昏來到這座城市市郊的片段,那時他站在一個高崗上,遠遠望見滿城燈火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可聞。小辛突然間呆住了,宋詞中有幾句形容一個飄蓬過客看見滿城燈火時說……「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於是小辛懷著滿腔淒涼落寞之情,凝立遠望,直到中宵風露已干朝,陽光照遍大地,才走入城內。但仍然蘑菇了好久,看看已是中午,方始大步走入這間當鋪去。
  最主要的是他懷中連一文錢都沒有,這六七日一路行來,每天三餐一宿少一文錢都不行,所以非得找個當鋪不可了。
  雷老闆蒼老而相當響亮的聲音又道:「如果老漢的老眼不是昏花,則可以肯定這口劍便是天下武林高手無不膽寒色變的血劍了!」
  小辛說道:「哦?叫做血劍?」
  雷老闆道:「想不到三十年之後,還能夠重睹此劍,人生真是變幻莫測的,對麼?」
  小辛道:「我只想知道這口劍可以當多少?」
  雷老闆道:「你說一個數目,老漢立刻如數奉上。」
  小辛尋思一下,道:「好,十五兩。」
  雷老闆重重歎口氣,雖然摸出十五兩一錠紋銀,卻不交給小辛,說道:「你一定不知道血劍嚴北的名字,他在三十年前,天下凡是能夠名列高手之林的人物,只要聽到血劍兩個字,馬上就得準備好後事……」
  老人的話聲只停了一下,忽然把銀子丟出去,厲聲道:「滾,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小辛動也不動,連眼皮都不眨,道:「血劍嚴北算得什麼東西,不過是一片落葉罷了!」
  雷老闆怔一下,道:「落葉?什麼落葉?」
  小辛淡淡道:「他的劍縱然可以斬金截鐵,或者藏有血劍的劍訣,但在我看來,只值十五兩。」
  雷老闆怔完又怔,胖胖的林朝奉精乖得很,趕緊出去撿起銀子,雙手奉上。老人突然大叫道:「不行,此劍十五萬兩都不止,你只要十五兩的話,到別家去!」
  這真是豈有此理的事,求押之人居然不肯押多,鋪老闆卻嫌當是太少。
  林朝奉只覺拍馬屁拍在馬腿上,臉上肥肉亂顫,頭上冒汗,趕快縮手。
  雷老闆用堅決的聲音道:「小辛,到別家去,我要為血劍嚴北痛哭一場,再為他大醉三天,你走吧!」
  那蒼涼沉痛的聲音忽然打動了小辛的心,雷老闆憑什麼流露出這種只有年輕人才有的感情?難道那默默流逝的時光,雖然能夠把滄海變成桑田,卻不能使人忘懷了往事?
  雷老闆真的姓雷麼?他和血劍嚴北又有什麼淵源交情?
  小辛眼睛忽然一陣酸熱,淚光模糊。原來他看見雷老闆——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居然滿眶熱淚,連白鬍子也在顫抖。
  我是人間惘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小辛自己曉得,曉得自己的確是人間的惘悵客,那十五年的黑暗時代,所有的夢想都幻滅了,世上還有誰曾遭遇到比他更悲慘的命運呢?
  到處都是一片黑暗,四下瀰漫著腐落泥沼的氣味。
  但是可怕的不是黑暗,不是寂靜,亦不是腐敗的氣味,而是絕望——逃不出這幽冥世界的絕望。
  形成這絕望的原因很簡單,由於天然的形勢——一個深藏在山腹中永不見天日的大壑,人類體能的極限絕對無法超越,既不能像鳥類從百餘丈之高的出口飛出去,亦不能從呈內斜角度光滑堅硬無比的巖壁攀升(即使有登山工具也不行,因為有些岩石根本不容釘鑿),所以世上最有本領的五個人,跌落壑底之後,縱是同心合力想盡辦法,也逃不出生天,誰也衝破不了人類能力的極限。
  第六個人是小辛,他比那五人遲到了十五年,那時候他才二十歲不到,但在幽冥世界似的大壑內過了十二年之後,他覺得自己好像已活過了一百年,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刻在感覺中都極之漫長……
  但小辛堅信他自己的心情比那五人好得多,因為他看得見,而他們卻看不見!當然這個結論是經過無數次的測試考驗才敢確定的。
  此外小辛還年輕,這也是勇氣不竭的重要原因。
  一片枯葉穿過空間,發出「嗤」的一聲,小辛伸手捏住,就像我們揉揉眼睛那麼輕鬆如意。但他口中卻發出痛哼之聲,同時用手掌拍地,發出生似是身體在土地上翻滾碰撞的響聲。
  兩丈之遠的一個老人冷冷道:「辣塊媽媽的不是東西,哼,練了十二年還躲不過一片落葉……」
  小辛好像很痛楚地哼哼卿卿了一陣,才停下來,有氣無力地道:「嚴北,從前我挨一片落葉,至少要痛上個把時辰才緩得過氣來,但最近卻不然,莫非你已經太衰老了,所以內力大不如前?」
  小辛很仔細地觀察老人嚴肅的表情,確定對方果然泛起了茫然若失之色,又道:「老實告訴你,你不是好師父,你一十八路血劍雖然全都傳授給我,使我連做夢也使得出來,但是我至今仍沒有得心應手的感覺。你一定有某一處弄錯了,總之,你不是好師父。」
  血劍嚴北歎口氣,道:「咱們相處了十二年之久,我聽得出你不是騙我。」
  「但關於你至今尚未得到我血劍精髓這一點,我真的想不通個中緣故。可能你修習的內功太雜了,每個人都傳你一套秘傳內功,反而使你不能專精一種,更不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小辛用沮喪的聲調說道:「我時時會告訴自己說,乾脆放棄算了,何必掙扎呢?你們從五年前起每年都延緩期限,讓我多活了五年,我有時很恨你們,我活下來還不是活受罪,有什麼用處?」
  嚴北泛起一抹冷酷的微笑,道:「你想死何難之有!」
  小辛道:「對,我想死,一了百了,省得活受罪,反正就算我能通過你們五個老傢伙的考驗,到頭來還不是永遠老死在這個鬼地方!」
  嚴北道:「小辛,你聽著,命運是最嚴酷可怕的敵人,我們五個老人都不行了,因為我們壽元有限,已經支持不久了。但你還年輕,如果你盡得我們五人之長,說不定有一天可以逃出這個幽冥世界。」
  小辛頹然道:「不可能,我前幾天才發現這個道理,你想不想知道?」
  嚴北道:「你說來聽聽!」
  小辛道:「這道理就藏在你血劍最後一招『大地回春』之內。」
  嚴北訝道:「哦?真有此事?」
  小辛道:「你現在出手吧,反正期限將屆,即使你這刻取了我的性命,亦不過是提早幾天而已!但我一定能及時告訴你這個秘密!」
  嚴北斥道:「胡說,你一招落敗,便立刻氣絕斃命,焉能有機會說話?」
  小辛道:「這正是秘密的關鍵,如果如你所說劍到命斃的話,還有什麼好研究的?」
  道理固然很對,但做得到麼?世上紙上談兵的人不可勝數,只是一旦面對現實之時,立即出醜現出原形。
  嚴北的目光緩緩向四下掃視,這是他思索難題時的習慣,事實上他根本瞧不見四下的泥沼,瞧不見丈許外的小辛,更瞧不見數十丈遠處的岸壁。不過他心中卻對腳下這一面大約十丈方圓的硬泥地瞭解得有如自己的手掌,不但泥地的面積大小,連地面的每一寸的堅硬度都知道。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高手相爭,勝敗的關鍵只不過是毫裡之差,例如他落腳發力躍起之時,地面的硬度稍為差了一點,他可能在速度和距離的估計上差了分秒和分寸之微,而這一點點小錯,就足以落敗死亡了!
  血劍果然非同小可,劍勢一起,敵人只覺得千百縷寒冷之氣襲人渾身毛孔,向心臟聚匯。沒有風聲,沒有光影,只有奇異的寒冷!
  嚴北手中只不過是一截枯枝,但枯枝在他手中根本與真劍全無分別。
  小辛遠遠站在六七丈外,仍然可以感覺得到血劍的寒流,不過早在兩年前,這股血劍寒流已不能威脅他了。
  他像平日過招練劍時一樣反擊,嚴北感到森森寒氣和銳急的劍風襲到,手中枯枝的劍式忽變。
  小辛其實仍然站在六七丈外,他的反擊只不過是一片落葉,這片落葉卻非同小可,做成真劍疾攻一般的風聲和寒意,而且能夠瞞過血劍嚴北。
  這種瞞天過海的手法,小辛已謹慎地用了無數次,直到如今,足足試驗了一年之久,才敢確定瞞過了嚴北。
  但這一次卻有了變化,嚴北的劍式一轉,小辛的枯葉立時化為粉末飄散無蹤。
  小辛一陣駭然,背上沁出一片冷汗,因為從嚴北這一劍看來,顯然也從未出過全力。
  十二年來不論在任何情況下,嚴北仍然隱藏起一部分實力,直到如今聲明是最後一戰,嚴北才使出全力。這是多麼深沉的心機啊!十二年豈是短暫的時間?
  小辛手中的落葉一片片發出,到了第十八張,他的人忽然躍起五六丈,像閃電一般飛到嚴北頭頂,然後垂直飄落,一點風聲都沒有,縱然有點聲響,亦被嚴北第十八招「春回大地」的劍氣響聲所遮掩。
  嚴北只覺得胸口一涼,當時竟然清晰得有如親眼目睹,那把殺人無數的血劍從前胸直透後心,整個人被刺穿了。
  小辛握住劍柄,使嚴北身上直直挺立,他低聲道:「嚴北,這就是我的秘密了!」
  嚴北慘笑一下,道:「好得很。」
  小辛道:「好在哪裡?」
  嚴北道:「方纔第十三招和十八招,老夫才查明你的劍根本未出鞘,你已將我們五個人不同的內功心法融合貫通,方能將南飛燕的暗器手法變成老夫的劍法。可惜發現得太遲了!但你……你沒有辜負血劍的威名……」
  小辛道:「你放心死吧,我決不會污辱血劍,現在你聽著,這個幽冥世界誰都逃不出去,連我們也不行……」
  但後面的幾句話,嚴北已經聽不見了,這一點小辛從劍上的重量突然增加而得知。
  一個是當鋪老闆,一個是有史以來最高明的職業殺手,難道還會有深厚交情麼?
  小辛感到不可思議,終於讓步,說道:「我多要一點銀子便是。」
  雷老闆道:「不行,這口劍我不要了!」
  小辛道:「你敢是忘記了,剛才是你迫我多押的呀!」
  雷老闆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不想要了!」
  小辛淡淡道:「我可不可以請問何以你現在不要了?」
  雷老闆道:「因為我不知道你配不配當押此劍!」
  小辛道:「怎樣的人才配呢?」
  雷老闆道:「能不辱沒此劍的人,才配押劍!」
  小辛微笑一下,但他的笑容甚至他的面龐,卻似乎有更濃的迷霧阻隔,使任何人都無法對他觀察得清楚些。
  雷老闆見了身子微微一震,喃喃道:「希望你能夠不辱沒此劍,可是,你何以要押掉此劍?」
  小辛說道:「雷老闆,你只須告訴我兩件事,兩件很小的事,我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
  雷老闆道:「那就說出來聽聽看。」
  小辛道:「第一件,你這家當鋪的牌匾,那利源大押四個大字,是不是王蘭軒親筆題的?第二件,你身上這件青緞長衫,料子是不是蘇州精造的極級貢品米兒緞?」
  雷老闆怔了一下,才道:「王蘭軒是數百年來第一書法大家,天下知名,你曉得他還不出奇。但這貢品米兒緞知者極稀,你怎會知道?又既然你說得出名稱,何以不能鑒定真偽?」
  小辛道:「因為我只聽過,從未親眼見過,所以在理論上我可以判斷那是王蘭軒的真跡,以及蘇州的米兒緞。但在事實上,我需要你親口證實。」
  雷老闆道:「你的學問見識一定是用很奇怪的法子得來的,但且不談這些,你問的都是肯定答案。」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用年代和身份來推斷,你就是海龍王雷傲侯,南京龍藏老押的主人!」
  雷老闆只泛起一個憂鬱傷感的笑容而已,但他身邊的林胖朝奉卻驚詫得張大了嘴巴,就像離水的死魚一樣。
  龍藏老押在當押業中多少年來已變成神話似的傳說。據說甚至連宮廷中許多寶物,都要送給海龍王法眼鑒定才算數。這個海龍王的外號,意思說天下寶物只有龍王宮中收藏得最多,連人間的帝王也遠有未及。
  但最令人興奮和無窮幻想的傳說是:天下真正第一流的巨竊大盜,若是得到價值連城的寶物,或者是藝術上的無價之寶——書畫瓷器玉石等,都會送到龍藏大押,只有海龍王雷傲侯評估的價格為天下所公認!
  小辛又道:「你的年紀屬於那個年代,才配合血劍嚴北論交,只有你連當鋪的店名也要王蘭軒的墨寶才滿意,也只有你才穿得起米兒緞的外衣!」
  老人很沉重地歎氣,道:「人世間的權勢也好,財富也好,聲名也好,甚至知心的朋友或女孩子也好,這一切的價值在哪裡呢?以我看來,正是因為這一切絕無永恆,所以令人覺得寶貴無比!」
  「永恆的反面就是變幻,原來變幻竟是世上一切寶貴之物的要素。但既然明知變幻無常,難道還值得我們珍惜追求麼?我們都在追求虛無麼?」
  雷傲侯藏寶的地方很寬敞明亮,四面都有窗子,有的窗外水波掩映,垂柳飄拂,有的窗外濃蔭匝地,綠意撲面。有一面的窗外是大片碧茸的草地,當中的花圃種滿了各種草木花卉。現在正是春暮夏初時節,繁花似錦,美不勝收。
  小辛在這間藏寶軒中消磨了七天之久,在七日七夜內未曾離開過一步。他忙的是兩件事,一是品嚐各種美酒,天下各種奇酒陳釀,雷傲候都有。二是嘗玩各種奇珍異寶,由雷傲侯親自講解。
  這第二件事情最費時間也最累人,因為每件奇珍古玩牽涉的範圍極廣。舉例說架子一角掛著一串白色晶瑩的念珠,小辛摩擦鑒賞之後,雷傲侯道:「中國、天竺、波斯以及西洋異國有很多宗教都用念珠,即使以佛教來說,念珠的數目和質料亦有好幾種不同的規定。」
  小辛道:「我知道,這一串是屬於佛教一百零八粒那種念珠,別的宗教不是這個數目。」
  雷傲侯道:「你可瞧得出是什麼質料?」
  小辛道:「好像是骨頭或者角質,但佛門中人怎會使用腥葷之物?」
  雷傲侯道:「你能鑒別得出這是骨角之質,眼力真是驚人。這串佛珠乃是人頭蓋骨做成,但與一般的死人頭骨大有不同。」
  小辛道:「我曉得了,佛家的密宗,大盛於西藏青海等地,這一宗的修持十分秘密,只知道喇嘛僧侶不忌酒肉,有些法門更與我中土道家的龍虎丹法相似。如果佛門弟子有用人頭蓋骨做念珠的,一定只有密宗才敢用。」
  道家的龍虎丹法就是男女雙修之法,雖然亦是陰陽交合以煉成金胎元嬰,但胸中的正邪之念,卻成為與「泥水丹法」——即俗謂「採補」截然不同的分水嶺。
  密宗的方便之門比之龍虎丹法似乎又更上一層,在男女交合之際,雙方完全是處於真正空相的境界。但既不能無慾,又絕不能執著於難以抗拒的大欲,便形成了一個世人智慧解不了之謎,也可以說是人類的智慧、情慾之極限……
  雷傲侯頷首道:「密宗的一切的確很秘密,但你要知道,密宗完全是為了避免驚世駭俗,不要世人生出種種誤解,所以堅持要秘密而已。」
  在密宗有的關於傳法上師的戒律中,就規定了「對於沒有修習密宗根器的人,隨便傳援以大法」,「對於有根器的人,不肯傳援大法」,這兩者都犯了戒律。由此可見密宗堅持秘密的真正用意何在了。
  雷傲侯又道:「這串佛珠乃是西藏密宗一位紅教法王寂滅後的頭蓋骨做成,就像舍利於一樣,這頭蓋骨經過那位索羅法王多年修持,的確跟一般的死人頭骨不同。這串佛珠在密宗弟子心中,用無價之寶四字也不能形容那種感受和份量。」
  單單是一串佛珠,便有如此多的講究,其他的鼎璽珠玉,每件都有本身的特點和歷史背景,老實說七晝夜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如果不是小辛已裝滿了一腦袋的見聞學識,加上驚人的理解力和記憶力,根本不可能從這些寶物獲得什麼益處。
  但小辛卻得到無法想像的益處,因為他滿腦袋的見聞學識,都是被人硬塞人腦,沒有一件可以用實物印證——在幽冥世界的大壑內,哪裡找得到一件寶物——而現下卻等於現身說法,許許多多從前儲存記憶中的學問,得到了印證討論,變成真正可以活用的學問了。
  第八天小辛睡到中午還未醒,但在極酣沉的睡眠中,小辛的心忽然清醒。
  極輕的步聲和香氣改變了環境,小辛對環境的敏感不是你我可以想像得到的。所以他內心被驚醒了,頭腦和四肢百駭霎時全部準備好,足以應付任何突變的情況。
  陣陣的香氣表示是女孩子,由於氣味清新而不濃郁,可知必是年輕的女孩子,由輕微的步聲,聽出只有一個女孩子。她是誰?怎能走人雷傲侯的寶庫?
  有一邊窗戶的簾子被拉開,所以光線也使小辛更堅決的維持清醒,不讓睡魔再度俘虜他。
  她不會是外人,否則她既進人不了雷家的寶庫重地,亦不敢拉開窗簾,讓外面的人得以看見軒內情景。那麼她是誰呢?早就應該問明雷傲侯家中的情形,可惜現在已來不及了,這個女子可能是雷家的丫環使女,亦可能是雷家的媳婦,也可能是雷家的孫女等。
  她的手忽然落在小辛某一個部位,這一下使小辛記起了男人的特徵——每天睡醒時下體堅挺的現象。
  據說女屬陰,陰即是月亮,所以女性每個月生理上發生一次變化,男性屬陽,即太陽,太陽不會圓缺,每天從東方升起,從西方沉沒,所以男人每天早上都會升起。
  不管怎樣,這個女孩子實在不該碰觸他那一處部位,因為小辛的性慾經過十幾年的壓抑,比平常人有顯著的差異。
  她似乎很懂得男女情事,所以她的碰觸和撫摸不太輕亦不太重。小辛的性慾劇增,宛如風暴忽起,情慾之海波濤卷天。
  他根本不必用眼睛,便已知道她站的位置和姿勢。進一步說,他曉得自己的手應該怎樣動,便可以有效地把那個女孩子勾人被窩。
  也許那個女孩子已預期他會有何種反應和動作,並且歡迎他那樣做,所以她保持那位置姿勢以及繼續撫摸他的動作。
  小辛居然過了好一陣,還沒有把她抓人被窩內。然後,又過了片刻,他身子顫動幾下,長長透一口氣,道:「好舒服……」
  男性或女性都一樣,當性慾飽漲衝動之時,自己有很多法子解除這種緊張。
  小辛借異性的手解決了性慾,居然能不侵犯她,實在很不近人情。
  小辛又遭:「你走吧。」
  「為什麼?」果然是女孩子的嗓音,而且很悅耳動聽。
  小辛道:「因為我想留下一個美麗充滿幻想的印象。」
  那女孩子立刻反駁道:「說不定你睜眼睛見到了我,反而留下更美更深的印象!」
  小辛並不回答,似乎不想理她。
  那女孩子無計可施,無奈地道:「好,我馬上就走……」說時,一隻手已探人被內,顯然是表示說讓她真正地摸觸一下,不是隔著被衾,她才肯離開。
  任何男人在這種情形之下,都沒有法子拒絕,甚至不願意拒絕。
  小辛也不例外,尤其是當她的纖纖玉手碰到他下面某一部分時,那快感異常鮮明強烈。
  可惜快感瞬間就消失了,因為她的玉手忽然按中他的腹部,指尖像小鐵枝般點住三處大穴。
  她看來年紀很輕,個子修長,腰細,胸臀部甚是豐滿。面貌很美,尤其當她含著笑容時,艷光泛射。誰也不能相信這麼美這麼甜的女孩子,竟會替男人做那件事,而且做完之後,馬上點住他的穴道。
  小辛仔細地瞧她一會,才道:「你內心的情緒已從眼睛流露出來,看來根本和你面上甜美的笑容不相襯。」
  她一身淡綠色的羅衣,本是予人以柔和純潔之感,但她的行為……不過這襲淺綠羅衣,與飄拂肩上的秀髮,卻使她更美更可愛。
  小辛又道:「你眼中流露出濃濃的倦怠,好像是飽經世故因而對一切都不存幻想。」
  那美女道:「你還沒有問過我是誰!」
  小辛道:「你那飽滿廣闊的天庭,那對長而彎的眉毛以及眉毛下的鳳眼,一望而知是雷家的特徵,你叫什麼名字?」
  那美女搖頭說道:「你錯了,我不是雷家的人,我名叫綠野。」
  小辛的目光再次把她細看一遍,由上至下,瞧得十分徹底。
  綠野完全沒有忸怩在乎的樣子,反而露出懶洋洋的姿勢,看來她不但不受任何約束,也不怕挑戰,全身上下散發出野性之美,震撼了男人的心。
  小辛這次談話時,聲音中顯然已含有敬重之意:「我敢打睹你不是雷家的孫女的話,必定是外孫女。但不管你是或不是,你本身很了不起,值得和你多講幾句話。」
  綠野嘲笑一聲,道:「如我跟你一樣,被人家點住了穴道,像條死豬似的不能動彈,我也會向那個人表示敬意的!」
  她轉身行開,在珠光寶氣珍玩琳琅的屋子內徐徐繞個圈子,回到床邊。說道:「你押劍的第二天,消息才傳到這兒來,說是有個叫小辛的青年或中年人,一舉手間就擊垮了四方天狼、拚命三郎、靈犀五點金這三路使武林人聞名頭痛變色的人物。當時我就有三個想不通的疑問,現在相信你一定願意為我詳細解釋吧?」
  小辛道:「好吧,但說不定我痛打你的屁股,替你家大人狠狠管教你一次。」
  綠野面色一沉,簡直是要翻臉了,怒聲道:「以後不准你說這種話,哼,誰敢管教我,我一定殺死他!」
  小辛道:「我向你道歉,我收回剛才那些話!」
  綠野瞪他一眼,但面上怒色漸漸消退,終於笑了一笑。
  小辛道:「其實你先侵犯我戲弄我,我就算揍你一頓也是應該,更何況只不過說幾句狠話而已。你平時很愛生氣麼?」
  綠野道:「別說廢話,你要記著現在你的小生命捏在我手裡。從前來媽媽常常說:有銀子時是大爺,挺胸凸肚吼嚷都行,沒銀子時就是灰孫子,講話一不留神就挨嘴巴子。你現在是灰孫子,知不知道?」
  小辛道:「知道了。宋媽媽是誰?這個人好像很勢利呢!」
  小綠野眼中露出瞧不起他的神色,道:「南京的宋媽媽你都不知道?」
  小辛道:「我的確孤陋寡聞得很,她是什麼人?」
  綠野道:「她是最有財有勢的老鴇母,全國第一。唉,你真是沒見識得很。」
  小辛覺得有點滑稽,也有點不服氣。因為就算沒有聽過一個鴇母的名氣,亦不是丟人之事啊。不過跟她爭辯這些雞毛蒜皮之事亦很不值得。便道:「好,好,算我沒見識……」
  綠野雙手叉腰,溫聲道:「哼,不但沒見識,而且沒種,懦夫!」
  綠野道:「誰說不是,你現下被我制住,就像癩皮狗似的怕死得很,我說你是王八蛋,諒你也不敢說不!」
  小辛翻翻白眼,卻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綠野的氣卻還未平息,道:「想當年我在秦淮河上的連碧舫,我不塗脂抹粉,不穿漂亮衣服,不梳麻煩之極的髻,我不高興時絕不出局,哼,起初他們把我打得遍體鱗傷,但我還是不幹。後來還不是都順著我!」
  小辛一定真真的很吃驚,情緒都流露出來。因而他的面孔忽然變得很清晰,那層迷霧全消失了。
  綠野很得意地道:「怎麼啦?我這種人居然在勾欄中待過,你很奇怪麼?」
  小辛道:「何止奇怪,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毛病,或者你的嘴巴把聲音弄錯了。」
  綠野道:「你的耳朵我的嘴巴都很正常。」
  小辛道:「你為何要做那種事?」現在他回想起來,怪不得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對男人那麼大膽,手法純熟,原來她是曾墮落於風塵中。
  綠野坦然道:「因為我十四五歲時就離家出走,跟幾個男子混了一段時日,後來大家都太窮了,日子混不下去,為了義氣……啊,不,那時候我很愛那個小王八蛋,自願賣身。」
  故事很簡單,語氣中亦沒有傷感或忿恨,這段奇異崎嶇的人生歷程,一定吞噬埋葬了許多熱情、嚮往。
  到底她的故事是真是假?小辛暫時無法判斷。他道:「你有一身武功,怎肯給人毆打?」
  綠野道:「開妓院的人可厲害呢,當時我喝了一碗藥,全身武功就使不出來了。」
  小辛道:「你賣身給宋媽媽麼?」
  綠野搖搖頭,道:「不是她,但後來是她把我轉買過去。她手下的女孩子都是第一流的,個個美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何看中我這個野人。」
  小辛道:「古人說粗頭便服不滅國色,野也有野的美,那宋媽媽果然有眼光,無怪你口氣中對她沒有一點不滿,連我也有點佩服她了。」
  綠野撇撇嘴,道:「你懂什麼?宋媽媽有財有勢有義氣還不算,她本身就是當今武林頂尖高手之一。我的武功全靠她幫忙才恢復的!」
  小辛又驚一下,道:「真的麼?唉,將來無論別人告訴我任何怪事,我都不會感到驚奇了!」
  這歷比恭維她漂亮還要使她開心。綠野笑道:「河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著呢!你連家媽媽的大名都沒有聽過.簡直是大大的土包子,當然覺得我說的事情很新鮮奇怪了!」
  她停一下,又道:「現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四匹狼和拚命三郎的七隻手指,是你一刀刀削斷的抑是他們自行斬斷的?」
  小辛訝道:「你說第二問題?那麼第一個呢?」
  綠野泛起得意之色,眉毛揚得高高,道:「第一個問題已有答案。」
  小辛沉思一下,道:「原來你已瞧清楚了!」
  綠野道:「對的,你居然猜到,算你不笨。」
  小辛用含有曬笑的聲音道:「你真的看清楚了?你說得出來麼?」
  綠野道:「當然啦……」但她底下的話聲卻忽然嚥回肚子,活像忽然嚥下一顆石頭,使她眉毛一下子垮下來。
  剛才當小辛十分驚訝之時,他面孔上的迷霧明明消失,明明清晰呈現出來。但現在回想起來,卻又忽然不能肯定了。
  綠野生氣地咬住下唇,過了一會才道:「你到底幾歲?」
  小辛道:「這是第一個問題,對不對?」
  明知故問,這傢伙好討厭。綠野很想一巴掌打散他面孔上的迷霧,但不知何故沒有動手,只忿然點點頭。
  小辛道:「我曾經是幽冥世界中的人,那兒只有絕望、黑暗、痛苦。污穢,沒有時間。所以你認為我是四十歲也可,二十歲也可。」
  他的話雖是有點怪異不易理解,卻又言之成理,亦很坦白。
  綠野覺得一點都不生氣了,卻連她自己也對這現象奇怪起來,因為她一向對待男人沒有這麼寬大的。她道:「第二個問題呢?」
  小李道:「四匹狼的手指是被我一刀一刀削斷的,拚命三郎是自己動手的。」
  綠野怔一下,這個答案又是兩者俱有。難道他的回答從沒有一面倒的?這使人怎能得到肯定或否定的推論?
  小辛又道:「第三個問題是不是靈犀五點金的結果?花解語到哪兒去了?」
  綠野道:「你是討厭鬼,快說!」
  小辛道:「她們可能拆伙了,因為花解語中了一種絕毒,而花解語是這夥人的領袖,她本身既能自保,拆伙乃是遲早的事。我本來想試試看能不能幫她解毒,但後來懶得多管閒事,便讓她們離開,讓她們自生自滅了!」
  這番話聽來似乎有結果,其實仍然得不到肯定答覆,靈犀五點金結果究竟怎樣?她們到哪兒去了?問題仍然存在。
  綠野對他瞪眼睛瞪了好一會,忽然縱聲大笑,笑聲像銀鈴一般清亮悅耳。小辛等她笑聲停歇,才道:「似乎我說錯話做錯事,被你抓住馬腳,是麼?」
  綠野道:「那倒不是,有個人告訴我,如果我問你問不出答案,或者什麼事都無法確定的話,不如把你送給他讓他來……」
  小辛道:「你以為我肯跟你去?」
  綠野道:「你連坐起來都辦不到,你豈能反抗我的意思?」
  小辛翻翻眼睛,才歎歎氣道:「這話倒是不假,但你究竟想知道什麼?想把我怎樣?」
  綠野道:「你猜不到了是不是?聰明的土包子!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你的橫行刀在哪裡?」
  小辛道:「我是小辛,小辛就是我。至於那把橫行刀……」
  他忽然用迷惑的聲音道:「你要橫行刀幹什麼?海龍王雷傲候的六尺飛紅亦是武學中的一絕,你雙手都留下了使用短劍,指上留下勾勒韌線的痕跡,可見得你已獲得雷傲侯六尺紅的真傳了。」
  所謂六尺紅只是兩把短劍,末端有堅韌的絲線繫於手腕,可以在一丈方圓內脫手舞刺,這種奇巧狠毒的兵刃自然另有獨門手法和特殊的內力才使得動。
  綠野忽然面如土色,道:「你從我雙手瞧得出來?那麼別人呢?」
  小辛想了一下,才道:「別人恐怕很難,這一門學問不但有許多講究,最重要的還是眼睛,只要眼力稍有衰退,只要有了毫釐之差就看不準了。當然這個人還得精通天下各種兵刃,例如長短十八般兵刃,二十四種奇門殺人利器,七十二種暗器,以及九大類基本拳掌練法,三種基本指法等,如此方能從極細微的差異中,判別找出正確答案。」
  「聰明的土包子」果然真有一手,綠野自問根本連這些武學的知識還不懂得,自然更談不上判別對方是使用什麼武器了。
  綠野心中不覺湧起敬意,道:「你真的懂得那麼多?誰教你的?」
  小辛道:「那人已經死了,他在生之時不過是一片落葉罷了。」
  綠野訝道:「落葉?什麼落葉?」
  小辛道:「從樹上掉下來的枯葉,就是落葉。」
  這個人的回答永遠教人不能很明確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他的臉一樣。綠野不禁搖搖頭,表示心中的不滿。但不可訊言的,這個一切都像迷霧似的人,竟有一種奇異的魅力,忽然使她湧起願意匍伏在他腳下任他為所欲為的情緒。
  她的眼波柔如春水,臉若朝霞,全身都發出溫柔謙卑的味道,任何男人都能在一瞥中,領略她哀求被侵犯征服的渴望。
  小辛當然知道,因為他不但是男人,而且健康聰明,但他的目光忽然移開,落在那扇已拉開簾子的窗口。
  過午斜照進來的陽光,喧囂的蟬聲,微風中孕滿著樹木青草的氣味……
  他好想跑到濃蔭下,或在陽光中的草地上,像小孩子一樣打幾個滾。
  但他只能歎口氣,道:「我下午要跟一個朋友會面,八天前就約好的……」
  綠野也歎口氣,道:「我不想拒絕你任何要求,但是我不敢讓你恢復自由。」
  小辛道:「這倒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不過也不是不能解決的。」
  綠野道:「絕對解決不了,因為有人告訴過我,制住你的機會只有一次,這個人的話就像水會濕火會熱一樣,永不會錯!」
  小辛道:「偏偏他這一次卻錯了!」
  綠野堅決地道:「絕對不會,他絕不會錯!」她沉吟一下,又遭:「其實他當時還說了一句話,他說很可能連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小辛不再駁她,道:「這才像話。」
  綠野道:「現在你不怪我不讓你去赴朋友之約吧?」
  小辛道:「這個約我還是要赴,我會回來讓你點住穴道。不過這次是自願的,所以那人的話仍沒有錯!」
  綠野連連搖頭,道:「不行,我不敢!」
  小辛道:「不敢也不行,否則我就不替你保守秘密,你武功來歷的秘密!」
  綠野果然駭得睜大眼睛,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辛提醒她說:「我的脾氣就是這樣,約好了一定要赴約,答應了你就一定做到!」
  城東的這一角屋宇都很低矮,街道很狹窄,巷子內有家牛肉麵店,生意還不錯,一共五張破舊木桌竟有四桌客人之多。
  小辛和朋友佔了其中一張,兩個人已喝了三斤高梁,兩斤半肉,二十隻鹵蛋。
  他這個朋友年紀不超過二十五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但眉宇間和身上的衣物,都露出潦倒的痕跡。
  他們好像都不大喜歡說話,一個時辰之久總共不過交談了十餘句。
  但他們舒暢愜意的神情,又一望而知絕不是喝問酒排遣無聊的時間。
  小夥計送上第四斤高梁之後,小辛的朋友才長長舒口氣,道:「一個人如果時時挨餓,未嘗沒有好的一面,偶然得到醉飽的機會,滋味比常人強勝百倍。」
  小辛同意地嗯一聲,他的朋友又道:「你來的時候是兩個人,為什麼不請他一齊喝酒?」
  小辛只搖搖頭,他的朋友注視著他,眼中閃過熱情關心的光芒,道:「是害羞麼?」
  小辛又搖搖頭,忽然陷入沉思中。他的朋友微笑一下,慢慢自斟自酌。小辛道:「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認識,是在三十里外的楓橋鎮。」
  他的朋友放下酒杯,道:「是的,我被幾個流氓團毆,你把他們趕走,然後請我飽餐一頓,又喝了半天酒。我們一共喝了三十斤花彫。」
  小辛道:「別打岔,你明知我要說的不是這些。」
  他的朋友垂下眼光,忽然變得憂鬱,道:「是的,我知道。」
  小辛道:「我們相識時間很短,但心中都有默契,你不問我的事,我也不問你的。」
  他的朋友歎口氣,道:「可惜現在不問也不行了,是不?人生本來就是如此,本來就充滿說不盡的無可奈何……」
  小辛道:「你雖然向命運屈服了,但我並沒有瞧低你,這點請你記住。」
  他的朋友道:「我會記住。」
  小辛道:「你說你要遠行辦一點事,我們就約好今天在這個小麵店碰頭。那時候我當然知道你很熟悉這個城市!」
  他的朋友道:「我沒有瞞你的必要。」
  小辛道:「這一切本來都無所謂,但湊巧的是你本是專門練刀的人,而且練的又是最辛辣的一門……」
  他的朋友驚訝地抬起眼睛,凝視著小辛,眼中現出警惕之意。
  小辛道:「你專練拔刀訣,這是刀術中最辛辣可怕的刀法。」
  他的朋友忽然恢復沉鬱神情,道:「世上已很少人說得出拔刀訣的刀法奧秘,你一定就是這幾天轟動武林的橫行刀小辛了!」
  小辛道:「我就是小辛,我也知道你本來不叫做李四。我只知道以拔刀訣雄霸武林的閩南連家,所以應該叫你連四而不是李四。」
  他的青年朋友連四聳聳肩,道:「隨便。」
  小辛道:「連四,你聽著,像你這種刀客,怎可能被幾個流氓欺負?而且,被他們期負了兩三年之久?」
  連四道:「你要我回答麼?」
  小辛道:「不必了,你能從腳步聲分辨得出男女,這是視聽,能夠喝二十斤花彫不醉,這是內功,能夠練到手腕有一圈手鐲似的肌肉,這是拔刀的速度。總之,你不必被任何人欺負,除非你自己願意。」
  連四簡短答道:「是的。」
  小辛道:「這一切都與我們的友情無關,但剛才那個女子,把事情弄成很複雜,我不能不先問明白你的態度。」
  連四眼光中漸漸出現熱切希望的神色,道:「我們還能夠做朋友麼?」
  小辛點頭道:「當然,否則我何必費事。」
  連四長長透口氣,一口喝乾滿滿一杯辛辣的高梁。
  他極為珍視這份友情,雖然彼此才見過兩次面。他向來寧願忍受奚落、侮辱、飢餓等,卻不肯跟任何人做朋友。所以他自己亦覺得奇怪,小辛究竟有什麼魔力?
  麵店內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很靜,外面的巷道沒有行人,在陽光下顯得明亮暖和。漫長的夏日已悄悄來到。
  小辛道:「那個女孩子名叫綠野,名字並不重要,可能是假的。但她很野,野得很美,敢做一般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敢說一般女孩子不敢說的話,你認識她麼?」
  連四道:「不認識。」他沒有理由回答得不快,任何男人若是認識這樣子的一個女孩子,何須思索記憶!
  小辛道:「她認識你。」
  連四苦笑一聲道:「這卻是奇跡了。」
  小辛道:「是事實,她遠遠一見我要會的朋友是你,立刻跑掉,看來有點匆遽。」
  連四道:「就算認識,也不必怕我呀!」
  小辛道:「你們必定認識,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再問你第二件事,那伙流氓,背後被誰指使的?」
  連四道:「我不知道,我從沒有想到他們是被人指使的!」
  小辛微微皺起眉頭,回想那天的情形。以他觀察所得,那幾個流氓分明很有步驟層次地迫連四出手,甚至連刀都準備好,等連四忍不住時有刀可拔!那些流氓根本不懂上乘武功,故此決不是他們想見識天下無雙的拔刀訣,當然他們更不願意自己的頭顱落地!可見得背後必定有人主使,這個人是誰?為的什麼?
  小辛問道:「我的刀呢?」
  連四從壁櫥內取出一個長形包袱,擱在桌上,道:「誰也想不到震撼天下武林的橫行刀,居然藏放在一家小麵店的碗櫥內。不過你最好打開瞧瞧,免得這幾天被人掉換了……」
  小辛隔著包袱摩擦一下,道:「可惜沒有發生這種事,其實此刀也不算什麼!」
  他們沉默了一陣,小辛看見連四眼中的光芒和面上的表情變化很多次。他內心一定波瀾起伏,一時壯志湧起如浪濤卷天,一時消沉得有如古井內一泓死水……
  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還有那青山綠水,繁華歌舞,春風詞筆,碧血丹心等等都各有所屬,都有不可錯易的關係。這一把名刀,凡是當世一流刀客,豈能不熱血沸騰?豈能不怦然心動?
  小辛不說話,只把橫行刀推到他面前。
  連四當然會得此意,突然熱淚湧出。
  他把包袱打開,形式古樸的橫行刀赫然在目。
  連四伸出右手,輕輕摩擦那刀,動作之溫柔,有如撫摩第一個兒子紅嫩的身體。
  茫茫江水,煙波浩蕩。暮靄沉沉一艘輕帆,加上急槳,駛行甚疾。
  船艙還算寬敞,至少可容七八人躺臥。小辛眼光盯住蓬窗邊的綠野,那張美麗年輕的面龐上,今天一整天都浮現鬱鬱之色,但昨天卻沒有,昨天她一會在船頭,一會到船尾,口中哼著小調,不時伸腳浸在江水中,總之沒有一刻靜下來。
  至於小辛說也可憐,綠野點了他十二處穴道,使他除了頭部能動之下,其餘連小指頭屈伸一下也不能。他昨天與綠野恰恰相反,閉起雙眼足足睡了一天。但今天綠野很少動,小辛卻一直睜大眼睛,一直瞧著她。
  綠野這麼野性的女孩子,會有什麼心事?男朋友麼?好像不大可能,她絕不是被情感束縛支配那種人。但天下事難說得很,尤其是年輕人,說不定她真會為情所困,為了男朋友的事鬱鬱不樂。因為昨夜船泊江岸,她上岸好久才回來,可能聽到什麼消息或者見到她的男朋友……
  兩日來他們沒有交談過一句話,艙內靜得快要發霉。夜色終於使艙內一片黑暗。但小辛還是注視著綠野,好在白天或黑夜對他的夜眼來說全無分別。
  後面的艄公問過綠野可以靠泊小鎮過夜,四下又恢復沉寂。
  綠野忽然說道:「小辛,你的眼睛仍然睜開麼?」
  小辛道:「是的。」
  綠野道:「你的橫行刀呢?」
  小辛道:「送人了!」
  綠野長長歎一口氣,道:「那消息果然是真的,你將橫行刀送給你那個朋友了,對不對?」
  小辛道:「有什麼消息?」
  綠野道:「有人搶去橫行刀,你的朋友身負重傷!可能活不了。」
  小辛「嗯」一聲,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我跟他見面?」
  綠野搖頭道:「不必左查右查了,奪刀傷人的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小辛道:「如果是他,那倒是合情合理。聽說他已盡得血劍嚴北真傳,這件事證明連四的拔刀訣不夠嚴星雨的血劍快。」
  綠野道:「連四根本沒有拔刀,甚至連包袱也未曾解開。」
  小辛道:「難道大名鼎鼎的煙雨江南嚴星雨,竟會拔劍殺傷不抵抗的人?」
  綠野道:「有什麼稀奇,世上盛名欺世之輩多著呢。」
  小辛道:「你怎知道是嚴星雨?」前些日子花解語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嚴星雨若非真正的英雄人物,花解語豈能芳心傾慕以至於此?所以老實說這個消息他覺得不大可信。
  綠野道:「三個人說的,並且都是親眼所見。第一個是連四本人,經過情形說的很詳細。第二個是我派去的人,他曾在南京當過鏢師,資格很老,經驗多眼光准,他親眼看見整件事情經過。第三個是住在北門的名拳師山搖地動陳大元。我們查詢之下,陳大元說碰見嚴星雨匆匆經過,只冷冷淡淡打個招呼。」
  這些證據表面上看已經足夠了,小辛只提出一點,問道:「連四負重傷之後還能說話?」
  綠野道:「這一點便有點奇怪了,他只不過左肩和手腕受傷,兩處都不是致命部位,何以會有重傷垂危的話?」
  小辛道:「我想瞧瞧他。」
  綠野道:「為什麼?」
  小辛道:「我們既然是朋友,既然又知道他垂危的消息,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難道你認為不對麼?」
  綠野道:「如果我們知道嚴星雨就在附近,又知道橫行刀尚在他身邊,你先找他抑是先去探望連四?」
  小辛道:「現在可有這種選擇機會?」
  綠野道:「還不知道,船馬上靠岸,一到岸邊就有消息。」
  小辛道:「你不願我去探看連四?你早就知道他是閩南連家的人?」
  綠野望著昏暗的江水,過了一會,才道:「是的。」
  小李大聲道:「我告訴過你,我決定之事,誰也不能攔阻,我要看看連四。」
  綠野回轉頭,發覺艙內漆黑無光,便點上燈,燈光照出小辛的面龐,她端詳一陣,道:「你連小指頭都不能動,請問你有什麼法子去看連四?」
  小辛道:「你別忘了有秘密在我手中。」
  綠野道:「秘密已經不見了。」
  小辛道:「哦?這一兩天好像發生了很多變故!」
  綠野道:「對,由於連四負傷垂危,我爺爺大為震怒,決定不再過隱姓埋名的生活,所以他撤銷了我的誓言。我的誓言是什麼,相信不說你也想得到。」
  小辛道:「我雖然想得到,但你祖父要你立下很可怕的誓言,目的只不過不洩露家傳武功,這一點卻使人想不通。」
  綠野忽然道:「就快靠岸啦!」
  小辛道:「說不定我的穴道根本沒有受制於你,因此你現下不答應我,大家一翻臉,你便可能失去帶我去見那個人的機會!」
  綠野哂笑一聲,道:「昨夜有個男人,他的身體已呈現極衝動狀態,因為有個女人玩弄他,而這個女人卻是赤裸裸躺在他身邊。要是這個男人能動彈的話,你猜他第一件事做什麼?」
  小辛苦笑一聲,道:「我不知道。」
  綠野道:「等一會我們上岸,你會見到有趣的人有趣的事!」
  小辛眼睛轉到窗邊那盞風燈上,忽然凝定不動若有所思。
  綠野輕歎一聲,轉眼向黑暗的江岸望去,口中喃喃道:「石堤已可以看見了,好像還有人影。小辛,我們快到了……」
  在她身邊的風燈忽然熄滅,綠野吃一驚,連忙打著火折,但那風燈卻點不著。綠野手忙腳亂地查看,小辛嘲聲道:「好笨啊,連我在這邊也看見燈蕊銅管壞了。」
  後面的艄公在蓬上敲了兩下,綠野吃一驚,道:「啊呀,已經到了,但這盞鬼燈忽然壞了……」她伸頭出窗,縱聲叫道:「爺爺,沒有事,只是燈忽然壞了。」
  船身碰到石堤,傳來輕微的震動。堤上一個蒼老含勁的聲音道:「燈怎會壞的?綠兒,你若是受制於人,也不要緊,爺爺會想辦法,你別驚慌。」
  綠野鑽出船頭,道:「我沒事,真的是燈壞了。」
  她爺爺道:「小辛呢?他真的不能動?」
  綠野道:「當然是真的,他說想先去看連四,奪刀的事好像不大在乎。」
  她爺爺道:「這是小辛的作風,他對天下任何奇珍異寶都不感興趣,所以才會對友情看得重,你現在把他穴道解開,請他上來。」
  綠野訝道:「解開穴道?爺爺,這個人可不是普通人,我從沒有害怕過任何人,但對他不知何故卻感到害怕!」
  她爺爺笑一聲,道:「傻丫頭,你知不知道你爺爺是誰?」
  綠野道:「當然知道,你是海龍王雷傲侯,幾十年前便已是武林一流高手。」
  雷傲侯道:「但最重要的一點你卻忘記提起,你爺爺是典押業之王,評估天下重寶之時,上至帝王公卿下至雞鳴狗盜,無不欽服。」
  綠野實在不明白爺爺在這種情況之下,何以忽然提到典當這一行?難道和武功有關?
  雷傲侯又遭:「典當這一行除了胸中學識和經驗之外,最重要的是眼力和膽色,尤其是膽色,簡直跟賭徒一樣。」
  綠野恍然啊了一聲,道:「您意思說您一生都是在豪賭中。」
  雷做侯道:「對,每次要爺爺出馬鑒定評估的話,便是爺爺我作孤注一擲的豪賭了。孩子,當年你爺爺的豪情勝概,一百個武林高手都比不上。」
  他們祖孫的對話停止了,沉寂一會,綠野奮然道:「好,爺爺,我去解開小辛的穴道。」她顯然感染到老祖父的豪氣。爺爺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雄風猶在,誰能不感動的振臂而起!
  黑暗中忽然傳來語聲:「傲老,您好!」是小辛的聲音,是從雷傲候後面兩三丈處傳過來。
  雷傲候轉身望去,黑暗中只隱約看見小辛高瘦的身影。他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道:「好,小辛,你真行,我那小孫女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突然一道火光從堤下飛來,霎時照亮了堤上數丈方圓。原來是那艄公高舉一支火炬,飛身上堤。
  小辛全身雖是暴露在火炬光下,但在別人眼中仍然有模模糊糊之感,彷彿來自幽冥的魔鬼,又像是密林中,最凶殘可怕的豹子。
  綠野尖叫一聲,飛撲上去,半途中卻被雷傲侯舒臂伸手拉回來。雷傲侯沉聲道:「不要衝動,他不是人。」
  小辛道:「我要瞧瞧連四。」
  雷傲侯道:「我曉得,已經把他帶來了。」
  他作個請的手勢,小辛道:「我知道他在那邊的茅屋中,但我同時又知道在茅屋的四周,一共有三十八個人,有的在樹上,有的躲在坑洞內。」
  雷傲侯道:「你究竟是人呢抑是魔鬼?」
  小辛道:「你剛才已說過我不是人。」
  雷傲侯蕭蕭白髮在火光下反映出刺眼的光芒,尤其他點頭或搖頭時。現在他面上的皺紋更深了,眼神微見呆滯,顯然這個活了將近百歲的老人,正以他一生的智慧和經驗思索某些難題。
  暮夜中,孤獨的火炬不但不能照亮大地,反而散發出陰森和寒冷的氣氛,任何人如果發覺敵人竟然是魔鬼化身,他能夠不嚇破膽子已經是奇事了。
  綠野一會兒驚懼得身子發抖一會兒又現出狂野神情要衝向小辛。雷傲侯一隻手穩穩抓住她,宛如不可撼搖的石像似的。這個老人忽然說道:「小辛,很多不可能的事都在你身上發生,例如刀王蒲公望,血劍嚴北,所以就算多加上一個巫山神女宮宮主風鬢雨鬢南飛燕,也不會稀奇。」
  小辛道:「南飛燕亦只是一片落葉罷了,不過這一片卻污穢可厭得很……」
  雷傲侯道:「南飛燕輕功暗器天下第一,怪不得你擊滅船上風燈,綠兒全然查看不出澳蹺,也怪不得你上堤時能瞞過我雷某人耳目!我算來算去宇內昔年只有南飛燕跨日無影踏月凌虛輕功身法可以臻此境界,你無疑盡得心法精要,甚至有可能青出於藍!」
  原來這個智慧的老人,研究的是這件事,可怕的是,他終於絲毫不錯的找到結論。
  但小辛卻好像一點都不在乎,轉變話題道:「你和閩南連家有什麼關係?」
  雷傲侯沉吟未答,綠野大聲道:「爺爺別告訴他。」雷傲侯搖頭道:「也瞞不了多久,連四是綠野的未婚夫,也就是雷某人的孫女婿。」
  小辛意外地「嗯」了一聲,道:「我倒想不到你們關係如此密切,不過,我還是要看看連四。」
  他忽然現出警誡神色,然後緩緩轉頭望向黑暗中。
  大約在三四丈處,出現一個人,身量頗高,腰肢畢挺,面色白皙五官端正,一望而知是江南人氏。
  年紀最多不超過三十歲,身上談青長衣裁得極為合身,頭巾上有一方羊脂漢玉,腰佩長劍,左手卻拿著一把折扇,予人以深灑大方的印象。
  當然誰也想不到小辛能夠在黑暗中把來人觀察得清清楚楚,因為小辛能夠發現這個人的出現,已經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
  那人暗自搖頭,伸手整一下佩劍,才道:「小辛果然名不虛傳,不才范慕鶴佩服之至。」
  小辛道:「傲老,他是什麼人?」
  雷傲侯道:「羽扇綸巾范慕鶴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一,年紀更輕,但身經百戰,在劍道中的確可佔一席位了。」
  以江南三大名劍的身份名望,只有像海龍王雷傲侯這種前輩高手,才有資格當眾評論。
  范慕鶴道:「多謝做老誇獎。小辛,我叫你名字絕無不敬之意,並且也請你叫我名字。」
  小辛忽然感到這個劍客最凌厲迫人的不是那神鬼莫測的身法,而是風度和氣概。這是先天加上後天訓練修養的成就,因此很難測度這個劍客造詣究有多深?
  只聽范慕鶴又道:「想不到威鎮長江水鳥孤飛沈驚濤也來了。」
  那持艄公略略掀起竹笠,露出黝黑多皺的臉孔,說道:「范相公好說了,兄弟在陸上只有乾瞪眼的份,希望有機會在水裡出點力氣。」
  照小辛所說,黑暗中共有三十八人埋伏著,目下第一個現身的已經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羽扇綸巾范慕鶴,誰知道還有多少驚世駭俗的人物將會相繼出現呢?
  小辛心中不覺對雷傲侯泛起佩服之意,想不到這位垂垂老矣的前輩高手,一怒之下竟能掀起如此可怕的驚濤駭浪……
  所有的話聲忽然停歇,誰都不說話。過了一陣,那江水湧拍堤岸的聲音越來越單調。
  小辛回轉身對著雷傲侯,談淡說道:「我要看看連四。」
  人人聽了都曉得小辛還有一個意思,他的意思說這一次已是最後一次提出這個要求。
  海龍王雷傲侯仰天大笑,道:「橫行刀,好一個橫行刀!」
  一共十二支特製火炬,十二個老少俊醜裝束都不同的人高高舉著。
  火光照得當中七八丈方圓空地明亮如晝,人人臉色肅穆鐵青,注視光線匯聚點的兩個人。
  小辛站在那兒,好像亙古以來都沒有移動過,但有些人都覺得他生像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明明站在那兒,卻又不在那兒。
  范慕鶴長衫已脫掉,據說他大小一百九十七戰以來,還是第一次脫掉外衣。
  他的劍尚在鞘中,他的手很輕柔地按住劍把,人人看見他白皙修長潔淨的手掌和手指。
  江南三大名劍果然不同凡響,劍猶在鞘,卻已令人湧起劍氣縱橫的感覺。
  十二支火炬匯合的光亮,照見小辛漠然寒冷鋒銳的目光,他手中有刀,也算有名的好刀,是范慕鶴特別向刀法名家梁迅人借來的。但小辛只用左手隨隨便便拎住刀鞘上的繫帶,即使是普通人也看得出這種拿刀的姿勢決不可能迅快拔刀應戰。
  這就是他的刀法?橫行刀也是這樣子施展的?人人心中的疑惑,幾乎比長江之水還要多。
  突然間一支火炬劃空飛起,落在十餘丈外的江水中,「嗤」地熄滅。十二支火炬還剩有十一支,所以四下都明亮得很,只見丟掉火炬的是個五旬老者,一身粗布衫褲,而且忠厚老實,是在鄉村到處都見得到那種老老實實的莊稼人。
  他左手本來反拿著一把金刀,忽然也掉落地面,變目茫然而又淒慘,好像守財奴忽然發覺所有的家當財物都不見了。
  這本是很奇怪可笑的情景,沒有一個人發出笑聲。因為人人都知道這位水鄉左金刀莫逢時,一生精研刀法,功力精深無比,見識淵博無比(刀法)。他忽然扔炬壓刀,意思和守財奴忽然發覺不見了所有錢財一樣。這是所有武林名家都值得痛哭大醉的事,絕對沒有一點可笑,只有可悲……
  橫行刀莫非當真可以橫行天下?何以小辛隨隨便便站著,就已無懈可擊?碰上這種敵手,辛辛苦苦練了幾十年的武功又有何用?
  火炬一支支飛向江中,江南十二位武功路數全不相同的名家高手,都一一宣佈認敗服輸。將來其中一定好幾個終身有不敢提到武功,又豈止痛哭沉醉而已!
  但仍然有一支火炬獨撐殘局,是綠野,這個既野性又美麗的年輕女郎及時另行點燃一支火炬,高高舉起。雖然她被無聲的悲壯淒涼場面感動得熱淚盈眶,但她的手仍然很穩定,高舉著火炬。
  至少目前還有兩個人未曾認輸,綠野是這樣想法,一個人是羽扇綸巾范慕鶴,他的氣概,沉穩的態度,足可以教江南千萬美女為之傾心仰慕不已!
  另一個人是年逾八十白髮滿頭的海龍王雷傲侯。他眼中光芒銳射,充滿了不可測度的智慧。這位曾是全國典當業之王亦是一代武林高手,他能不能抵擋橫行刀的威勢?他忽然動員全部力量——三十年前的舊部屬,以及故人的子弟等——是不是一心一意要擊敗小辛?為什麼要擊敗小辛?
  羽扇綸巾范慕鶴突然朗聲長笑,說道:「傲老,晚輩平生大小近兩百戰,所有的痛苦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次多!」
  雷傲侯道:「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蹈險!」
  局面本來很緊張,范雷兩人一說話,立時緩和了很多。可是聽雷傲侯的口氣,似乎那范慕鶴不願罷手,所以出言相勸!小辛亦感到范慕鶴的殺氣越盛,鬥志越堅。一般來說正當對峙之時,一說話就不免鬆懈下來,但范慕鶴卻與這原則相反,小辛因此感到奇怪。
  范慕鶴笑道:「傲老,俗語說不到黃河心不死,晚輩直到這一刻才深深體會這句話的味道。晚輩謬蒙傲老瞧得起,飛羽相召,而且核定為江南三十八家之首,士為知己者死,晚輩已經豁出去啦!」
  小辛雖然感到對方威力隨著話聲越來越強,但仍然不作聲。
  雷做侯道:「范世兄,在我這一行的看法跟你有點不同。我這一行講究的是毫釐不差,當機立斷。只值十兩銀子的東西,打死也不肯出十一兩,你何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范慕鶴大聲道:「小辛,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麼?」
  小辛道:「聽見了。」
  范慕鶴道:「如果換了你是我,該怎麼辦?」
  小辛淡淡道:「我不喜歡猜測,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范慕鶴道:「但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交鋒許多回合了?」
  小辛道:「知道和不知道有什麼分別?腰纏萬貫的財主,多花了十兩和多花了一兩銀子有何不同?」
  范慕鶴半晌沒有作聲,雷傲侯長長歎息一聲,道:「范世兄,現在大概已到了黃河吧?」
  一盞孤燈把小小的茅屋照得相當明亮。
  榻上躺著的人,右手和左肩都包紮著厚厚的白布。
  他臉色灰白,氣息也很微弱。小辛俯視了一陣,頗感心酸,前幾天還是生龍活虎般的青年,怎的已變成奄奄一息的病患?
  茅屋內還有雷傲侯和綠野,他們都沒有作聲,這種沉默使人感覺到死亡。
  小辛靜靜瞧了一會,忽然動手把白布通通解掉,露出腕上和肩上的傷口。只見鮮血仍然從傷口滲出,止血的金瘡藥似乎毫無用處。任何人像連四這樣不停地流血,一定早已斷氣了。但連四還未死,他生命力之強韌似乎強勝過常人很多。
  小辛沉聲道:「有沒有參湯?」
  雷傲侯應道:「參湯麼?容易得很……」
  綠野已經奔出去,片刻就回轉,帶來一壺涼涼的參湯。
  小辛拍拍連四的面頰,好像大人安慰小孩子一樣。但連四的嘴巴在這時張開了,小辛道:「喂他參湯,不要急,但也不要停止。」
  綠野擠到床頭,依言而做,參湯一匙一匙餵入連四口中。
  小辛用白布拭去傷口血漬,看了一下,說道:「是劍傷,這口劍很特別,只有半寸寬,劍身其薄如紙。」
  雷傲侯歎口氣,綠野道:「煙雨江南嚴星雨的芳草劍,正是薄如紙,只有半寸寬。」
  小辛道:「既然證實是嚴星雨,事情就好辦了。」他忽然走出去,隱沒在黑暗中。
  連四面色蒼白得像死人一樣,兩處傷口仍然滲出鮮血。綠野驚疑地望著祖父,道:「他會不會回來?連四會不會死?」
  雷傲侯道:「小辛正在想法子搶救連四。」
  綠野道:「我也知道,但這個人好像一團迷霧,任何事情到他身上便不能確定。他本來應該像只死豬躺在船上,我明明點了他一十二處穴道,又用種種方法測試過,甚至利用每個男人最強烈的本能慾望來試探。但他卻根本沒有被我制住。爺爺,他為什麼裝出受制的樣子?」
  雷傲侯搖搖頭,但這位世故智慧的老人並沒有迷茫疑惑的神色,因此他的孫女不明白他搖頭到底是表示不知道抑或是不願解答。
  小辛忽然在燈光下出現,放了一些白色晶狀物在參湯中,另一隻手拿著一個陶罐。他撕了一小塊白布,蘸透那無色液體迅快洗滌兩處傷口。他的動作迅快而又輕柔,屋子裡充滿了刺鼻的酸醋氣味。
  小辛一面動手,一面說道:「我早已回答過你的問題,你還記得麼?我說我要看看連四。雖然我根本不知道他刀已被奪、身負重傷,但我卻知道你會把他的消息告訴我……」
  連四的傷口已經變成白色,很明顯的一個現象是鮮血已經不再滲出來。
  雷傲侯現出驚奇之色道:「我用的金瘡藥是真正少林秘方,比雲南白藥好十倍都不止。但仍然不能止血。那兩處劍傷並不厲害,想不到像無底深洞一樣可怕。小辛,你用的是什麼藥物?」
  小辛道:「不是藥,只不過一把鹽和一罐白醋而已!」
  鹽放在參湯裡,恐怕是中國人懂得食參以來第一次。用醋洗傷口而能止血,亦是奇的不能再奇之事,因為醋與酒相似,可以消毒,但也可以把傷口的血凝塊洗掉,以致流血不止。小辛怎會反其道而行之?
  小辛並不多作解釋,他本人也可能不知道鹽在血液中的重要,而失血過多便出現脫水現象,必須用大量鹽水補充。但小辛卻確知鹽的功效,又確如連四的傷口是一種特別的五金利器所傷。
  這種合金屬有奇特的毒性,所以用一般止血藥反而會使傷口流血不止,直到失血過多而死為止。所以他用醋猛洗傷口,使那種金屬毒性消失,一方面用加鹽的參湯補充失去的血液。
  連四忽然慢慢睜開眼睛,這是兩天來第一次恢復神智。
  他苦笑一下,用虛弱無力的聲音道:「小辛,我很慚愧……」
  小辛道:「奪刀的人真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連四道:「是他,那把芳草劍……拔劍的速度……還有……劍勢瀰漫著煙雨迷濛的情致……」他聲音越來越小,除了這幾句話之外,後來嘴唇開闔,已沒有聲音發出,小辛只好把耳朵靠近連四嘴邊。
  但連四連喘氣也好像不夠氣力,小辛道:「有話以後再說,先休息一下。」
  綠野繼續喂參湯,連四眼睛轉到她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綠野卻向他微微而笑。
  小辛明明看見了,卻好像絲毫不曾注意到,說道:「傲老,刀在何處?」
  踏青是既雅致而又很通俗的名詞。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遊的意思,但很少人知道在唐宋時二月二日是踏青節,後來變成清明節郊遊行踏青草稱為踏青,到後來凡是春夏時的晴朗日子到郊外遊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小辛為人一點也不俗,踏青的興趣絕不會比風雅之士少,不過現在他在春風吹拂一片綠意的郊外時,心中卻沒有一丁點踏青的雅興。
  城外遊人絡繹不絕,博望山的青翠層巒就在眼前,小辛忽然離開遊人最多的道路,由一家酒肆左側的小路行人,穿過一片樹林,但見一座茅亭搭在清溪邊。
  四下除了鳥叫蟲鳴,溪水嗚咽以及和風拂葉之聲以外,沒有一點世俗塵囂喧擾。但小辛卻還聽見了很多聲音,都不是人類能聽得到的,例如無數種類不同的昆蟲噬咬嫩嫩的芽葉,泥土中蚯蚓蠕動,甚至欣欣向榮的樹木底樹液滋滋上升等聲音。
  當然那林木中鳥獸類的呼吸和動作的聲響,更不能逃過小辛的耳朵。而在這種種無聲之聲當中,有一個悠長細密的人類呼吸聲,一聽而知是內功深厚之士的呼吸。
  這呼吸聲來自亭後茂密的草叢中,小辛大步走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動都不動。
  小辛的耐性早就經過世上最嚴酷的考驗,在他來說,要他像木頭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是比吃飯還平常些。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去了,太陽已移到西方的山巔。
  亭後草聳中忽然籟籟響動,接著走出一個人,全身綢緞衣服和冠帶上的玉器,閃耀出富泰的光輝,不過此人雖然打扮得像極富裕的員外一樣,但他的臉龐和眼神,卻泛射出冷靜智慧的脫俗風采。
  他的五官很清俊,三十餘歲的人,充滿青春活力,腰間佩著一支形式古雅的劍,劍鞘薄而窄,許多寶石光芒閃爍。
  他來到亭內,抱拳道:「是小辛兄麼?」
  小辛直到這時才動彈。點了點頭。
  那人道:「在下鎮江嚴星雨,小辛兄你這份耐力,嚴某佩服之至。」
  小辛道:「煙雨江南嚴星雨果然名不虛傳,我的橫行刀呢?」他並沒有解釋對方名不虛傳之故安在,一針見血地提到橫行刀。
  煙雨江南嚴星雨一直走到小辛面前五六尺之處才停步,神采飛揚的眼睛中隱藏著能使女孩子們意亂神迷的魅力。
  他態度舒徐閒豫,一點也不像面對危機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這嫩綠色的季節中。
  小辛道:「你的芳草劍果然很雅致。」
  嚴星雨道:「過獎了,此劍本身不算什麼,但當年我初出道時,孤身闖入太湖芙蓉寨,激鬥三晝夜,殺傷二十四位寨主,最後終於與芙蓉寨總寨主柳葉青見到面,那是芙蓉寨十多年來未曾得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懷念的神色,又道:「柳葉青雖是女流,但氣概風度遠勝江湖上負有盛名的名家高手。我們只鬥了一招,柳葉青就躍出圈外,請我先行休息,用最好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間床鋪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們在一個四面都是蒼翠樹木包圍的練武場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還有四個使女,年紀都只有十七八歲,都長得漂亮健康,身材修長,面上都含著爽朗自信的迷人笑容……」他的聲音忽然中斷,露出追憶懷念的表情。
  過了一陣,小辛不但沒有出聲打擾,甚至連身子也紋風不動。像煙雨江南嚴星雨這種人物,一望而知是善於修飾自己,善於隱藏情緒的人,而他居然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強烈的懷念追慕之情,他當然已把這個陌生人視作同一等級有資格分享他內心秘密的人。這是一種不落言詞的敬意,要有同樣胸襟見識和氣魄的人才能夠領略得到。因此,小辛也用他自己的方法回報內心的敬意。
  嚴星雨輕嗟一聲,道:「我自後的十餘年中,足跡遍及大江南北,見過的女孩子不算少了,但至今竟還沒有見到像那四個女孩子那麼有氣質那麼美麗的……」
  嚴星雨又遭:「柳葉青把四個女孩子,連同她們手中捧著的珍奇寶物都送給我,作為我們言和罷戰的禮物,柳葉青根本不必這樣做,她只不過動了憐才之心,特地用這個法子,助我成名而已!」
  小辛忽然道:「如果柳葉青沒有和你拆過那一招,現在你就不會遺憾了。」
  嚴星雨歎口氣,道:「你說得好,如果當時我們不曾交過手,如果她那一招不曾顯示出絕世功力,一切都改觀了。我會像大獲全勝的將軍納降,收下四個美女和所有的珠寶,奏凱而歸……但事情不是那樣,我拒絕禮物,不過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挑了一把好劍,就是這把芳草劍。我告訴柳葉青,今生除了芳草劍之外,決不用第二把劍!」
  短短的故事,卻含蘊激越的俠情,極有深度的尊敬,還有幾絲柔情,衝擊著小辛也為之歎息一聲。
  煙雨江南嚴星雨的手輕撫劍柄,他的手很白皙,手指修長柔軟,把特別狹窄的芳草劍襯托得更雅致。
  他忽然大聲道:「小辛,我先請你喝酒!」
  小辛只說一聲好,嚴星雨擊掌兩聲,掌聲遠遠傳出去,轉瞬間一個老人家和一名小書撞提著食盒奔來,就在茅亭中,布下碗筷杯盞。酒是盛在一個紅花雙耳瓷瓶內,倒出來是透明晶瑩的液體,散發出甜潤的香氣。
  這是著名的佳釀蓮花白,有人說古稱瓊漿玉液中的瓊漿,就是此酒。事實上卻是穿鑿附會之談,古人譽喻精美的酒便稱為瓊漿,並非某種酒的別稱。
  蓮花白香冽甘甜,屬於烈酒,小辛在雷家已嘗過。與嚴星雨連乾三杯之後,便停杯不飲,道:「好酒,多謝了。」
  嚴星雨道:「小意思,何須言謝。」他沉默一會,忽然悵惆地歎口氣,道:「我知道橫行刀在哪裡,但不能告訴你,所以你我之間,既不能坦誠相交,便終不免決一死戰。」
  小辛沒做聲,嚴星雨又道:「聽說你還有一把好劍,劍呢?」
  小辛道:「已經押給海龍王雷傲侯。」由於雷傲候已經召集舊屬精銳大舉出動過,江湖無人不知,故此已無須為他隱瞞什麼了。
  嚴星雨道:「雷前輩肯接受此劍,就算是凡兵,亦變成神物了。我只奇怪你怎能找得到這位隱居數十年的異人!」小辛道:「如此若我告訴你說,那是湊巧碰上的,你信不信?」
  嚴星雨沉吟了一下,才道:「為了表現風度,我會說相信。但不瞞你說,我心中決不相信。」
  小辛道:「隨便你,這件事我覺得毫不重要。」
  嚴星雨道:「在我卻很重要,因為雷老前輩昔年是家伯父血劍嚴北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有人能知道雷老前輩的下落,世上只有家伯父一個人了。你可同意我這個想法?」
  小辛道:「以一般的情形而論,我可以同意,但若是令伯父因某種奇特原因而失蹤,便可能不知道雷老的下落了。」
  嚴星雨微微一笑,道:「這話值得幹三大杯。」
  他果然連乾了三杯,才道:「三十年來,江湖上無人得知家怕父已經失蹤,因為他自成名以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因此雖然他真的失蹤,誰也想不到失蹤上面去,只有他的家人知道,還有就是真正知道他從江湖上失蹤的人。當然,這個人必定知道他的下落!」
  他深深呼吸一下,似乎壓抑內心的興奮。然後又急急的道:「小辛兄,我的推斷你以為怎樣?」
  小辛道:「很對,我就是三十年來唯一見過血劍嚴北的活人。」
  嚴星雨忽然站起身,但迅即控制住情緒,重複坐下,緩緩道:「家伯父的近況能不能見示一二?」
  小辛道:「可以,他像所有的落葉一樣,已經化為塵土了!」
  嚴星雨訝道:「落葉?什麼落葉?」
  小辛道:「就是樹上掉下來的枯葉,嚴北縱然英雄一世天下無敵,但終不免要枯萎死亡,對不對?」
  嚴星雨道:「肉體上這說法很對,人生自古誰無死?但在精神上卻不對了,家伯父的劍道古今無雙,有造化之功。如果能夠一直流傳後世,他也就可以不朽了。」
  小辛道:「令伯父的確是一代劍學大家。」
  嚴星雨等了一陣,才道:「還有沒有別的評論?」
  小辛道:「人死就一了百了。」
  嚴星雨道:「不,他是我嫡親伯父,現下這世上除你之外,只有我父親見過他,得過他指點劍法。因此不論是好是壞,請你告訴我!」他表情嚴肅,聲音誠懇,流露出內心的吶喊。
  小辛道:「你很少這樣子吧?」
  嚴星雨道:「簡直是平生第一次,小辛兄,請相信我這句話,我內心的情緒,從來不讓別人得知。」
  小辛默默想了一會,才道:「血劍嚴北的劍法幾乎無懈可擊,為人城府深沉無比,世上很難有人比得上他的機智冷靜,他平生大概只敗過一次……」
  嚴星雨眼中迸射出火花,沉聲道:「他敗過?敗在何人之手?」
  小辛道:「他的確敗過,而且敗得很慘很慘,因為他連性命也輸掉了。」
  嚴星雨齒縫中迸出一個字:「誰?」
  小辛道:「是命運!」
  嚴星雨突然鬆一口氣,道:「原來是主宰每個人的命運,他當然敵不過,誰能與命運之神抗爭?誰能不敗在他手下?」
  小辛道:「我還沒有輸敗!」
  嚴星雨驚訝得揚起眉毛,凝視他好一會,才道:「我們相遇是不是命運呢?」
  小辛道:「對,至少我自己很相信!」
  嚴星雨道:「可能命運之神選中我,要我設法擊敗你,你想有沒有這種可能?」
  小辛搖搖頭,道:「不可能,你可以是我最難對付的敵人,但決不能擊敗我!」
  嚴星雨確實很有風度,舉杯朗笑一聲,道:「小辛兄,我衷心佩服你堅強無比的自信!你可能真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敵手,只不知你是不是?」
  他們毫不遲疑地對乾了一杯,這一杯酒表示各自對對方的欽佩尊敬之意。
  小辛忽然問道:「你對花解語的印象如何?」
  嚴星雨想了一下,道:「她很漂亮,有頭腦,男人很難不喜歡她。可惜的是她已被辰州惡仙人韓自然詛咒過,成為世所共知的不祥人,你一定聽過惡仙人韓自然的事跡,所以你想我敢對她怎樣呢?」
  小辛道:「我沒有聽過韓自然的事跡!」
  嚴星雨道:「好,我說一兩件給你聽!但你連這個傳奇人物的恐怖事跡都不知道,實在令人驚奇,你難道像齊天大聖似的突然從石頭迸出世上的麼?」

  ------------------
  OCR 書城 掃校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