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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seraph 主筆︰昊宇 協力︰miyako 一 座落群山萬巒之間,白玉芙蓉閣位於琉璃仙境的正中央,聳立於種滿成片白色蓮花的湖心深處;武林中人皆知,此地是琉璃仙境之主-清香白蓮素還真住所。今夜,為回報歐陽上智對他的恩情,他-刀狂劍癡葉小釵奉命前來狙殺素還真。 踏入琉璃仙境,只見花木山石錯落有致,遠觀似林似幻,近看如夢如花,淡雅脫俗,清遠悠長,其中卻隱含九宮八卦奇陣,不諳數理者,往往徘徊數日仍不得其門而入,但卻不至於傷人性命,可見佈陣之人心性仁善,才智不凡。然而這小小的九宮八卦陣可難不倒葉小釵。輕鬆出陣之後,夜風中竟傳來一縷琴音相引。那琴音飄渺卻又清晰,如傳自千山之外,又彷彿對座相彈,隨琴音而行,竟輕鬆直抵白蓮湖畔,絲毫不受阻礙。眼前,白玉芙蓉閣靜靜矗立在圓滿的月光之下,柔柔的散發著精瑩剔透的的光澤。 琴音未斷,像在邀他前去。飛身橫渡白蓮湖畔,小釵心中有些迷惘,誰在彈琴?為何用琴音引他直入琉璃仙境最深處? 琴聲漸杳,悠然止息。一個比琴音更悅耳動聽的聲音響起︰「遠來是客,閣下請進!」 推門而入,只見素還真斜抱古琴輕撥竹簾而出。小釵的呼吸瞬間凍結。跟隨歐陽上智多年,閱人無數,大江南北的名姝美眷、佳麗嬋娟,見過何只千萬,卻從未得見如此容顏!那姿容如臨風玉樹,如傍水垂柳,清麗與俊秀並陳,豪氣與婉約皆備。 葉小釵心中讚歎︰「混混濁世,竟有這等人物,說是天上謫仙,應不為過。」猛然警覺,隨即收斂心神。 「請坐。敢問閣下名號?」素還真謙恭有禮的話語中,隱約有種不能親近的漠然,卻難以肯定。 「……」葉小釵不語不動,靜立門前。 「劣者妄加測度,尚祈見諒。閣下想是歐陽世家葉小釵葉公子?」 「!」葉小釵全身一震。他竟認得自己?!揚手如電,背後陰鳳紫凰已將出鞘。 「公子稍安勿躁。」素還真纖手輕拂,琴音又起,竟將小釵殺氣弭於無形。 「公子深夜造訪,想是為素某性命而來?」心下凜然,右手下意識握緊劍柄。這個美絕塵寰的男子居心何在?既然知道自己是為沾血飲劍而來,為什麼又以琴音指引來路? 素還真像已看破小釵心思︰「能破劣者陣法者,非泛泛之輩。如此佳賓到訪,素某理當出迎;何況公子是為劣者而來,素某怎敢怠慢,故以琴音相引,請公子到此。」 葉小釵既驚且佩。驚的是那雙冷冽清澄的水樣眸子如能窺盡世事,佩的是那生死置之度外的雍容氣度。該殺,這個人,真的該殺! 仍是那樣淡然有禮的語氣︰「公子為取劣者性命而來,劣者不敢推辭。敢請公子與素某對奕一局,閣下若勝,劣者聽憑處置;不然,公子自便。」 點點頭,葉小釵大步入座。几上,棋布星羅。 滿月跨過松柏樹梢向西方隱沒,第一線曙光射落白玉芙蓉閣上琉璃翠瓦,亮起一抹晶瑩,宣告長夜已盡,棋局也將告終。 「劣者承讓。」 葉小釵微一拱手,氣隨意轉,一式「大宇鷹揚」穿窗而出,奔掠如虹。這局棋,他輸得心服口服;殺不了素還真,只有回去向歐陽上智自請處份。不過他不禁有些訝異,對今夜的挫敗,心底竟難掩淡淡的喜悅。想起素還真出塵遺世的風姿,生死兩忘的從容,還有那雙彷彿讀盡自己心中思緒的星眸……唇邊輕輕綻開一抹微笑,自蕭竹瑩死後,這世上終於又有件值得他在意的事。 不自覺地回過頭去,素還真端坐幾前,晨曦中銀髮飛揚著絲絲雪光,神情似笑非笑,無喜也無憂,曼聲低吟,恰與風中淡淡琴音相和,是「小雅.小明」︰ 鐘鼓將將,淮水湯湯,憂心且傷,淑人君子,懷允不忘; 鐘鼓喈喈,淮水,憂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鐘鼓伐,淮有三洲,憂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猶; 鐘鼓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不僭。. 二 葉小釵返回歐陽世家已逾三日。歐陽上智不曾召見他,也不曾派人來詢問他襲擊素還真的成敗,彷彿從來沒有這件事似的。事實上,這三天與往昔在歐陽世家的任何一天相同︰沒有人會看一眼葉小釵,也沒有人會對他說一個字。在這裡,沒有「葉小釵」這個人,只有一個不會說話的殺人者。 這樣也好。葉小釵很清楚,歐陽上智從不做多餘的事;他既然不聞不問,就意味著葉小釵此行成敗,他並不在乎。他應該是另有所圖吧?但不管怎樣,那都是歐陽上智的事了。 放眼江湖,超凡獨立如素還真者,絕無僅有,卻不知道瀟灑豁達,生死兩拋的那朵白蓮,可也曾為情所困? 窗外一陣鶯聲燕語,打斷小釵遐思,不經意間似乎聽見「清香白蓮」一語,小釵於是凝神傾聽。 「小心點拿,這些可是穿腸毒藥!一滴就能要人命的!」 「既然是毒藥,主公為什麼又要拿來加在茶裡,對付那位花魁呢?記得主公一直想得到那位人稱清香白蓮的花魁不是嗎?」 「這奶就不曉得了,聽說這雖是天下奇毒,但也是世間少有的春藥呢!」 「是嗎?說也奇怪,傳聞中那位花魁不是從不離開琉璃仙境的嗎?為什麼今天肯來歐陽世家呢?」 「這當然是主公的安排棉!幾天以前,就是滿月那天,主公派人從琉璃仙境劫走了花魁的侍女,只要花魁肯親臨歐陽世家作客,立刻放人。」 「主公真是……」一個侍女的輕笑聲傳來。 「別亂嚼舌根了奶!走吧,把這幾杯香茶拿到大廳去。」 兩名侍女的身影漸漸走遠,葉小釵推門而出,避開人們的視線,匆匆趕往前院大廳。 原來自己不過是歐陽上智聲東擊西之計的那塊誘餌,難怪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成功,甚至有可能是歐陽上智早已認定他葉小釵必定會敗在素還真手下。 雖不至於因此動怒,遭人蔑視的感覺卻油然而生,輕輕撫著身後冰冷的刀鞘,心中一動︰以素還真的冰雪聰明,不可能分辨不出茶裡有毒;而歐陽上智向以奸狡智巧,心機深沉聞名,怎麼可能使用在茶裡下毒這種單純直接的計謀? 加快腳步,葉小釵朝前廳趕去,素還真與歐陽上智鬥法的場面,怎可輕易放過?更何況他葉小釵也是促成這一幕的功臣之一,更該到場一觀究竟。 遠遠隱在廊下陰影中望去,那白蓮般的身影如鶴立雞群,翩然獨立廳中,歐陽上智低沈威猛,悶雷般的語聲如在耳際︰「琉璃仙境第一花魁親臨歐陽世家,真使歐陽家蓬蓽生輝啊!」 「主人過獎了,素某不敢當。」 歐陽上智緩緩捻需,眼中光輝燦然︰「人,你可以帶走。不過歐陽世家雖非龍潭虎穴,卻也不能讓人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劣者明白!敢問出歐陽世家的規矩如何?」 「好,快人快語,素還真果然不俗。奉茶!」輕擊掌,侍女捧上三盞芬芳的香茶。 「這三盞香茶中,有兩杯下有劇毒,只要你能找出哪一杯無毒,歐陽世家決不為難你素還真!」 翦水雙眸中如冰刃似的寒光綻放,素還真拈起當中一杯,一飲而盡。對面歐陽上智大袖輕拂,桌上僅餘的兩盞瓷杯應聲碎裂,香茶四濺,頃刻間蝕毀大半張黑檀木桌面;青碧的煙霧同時冒竄四散,大廳內香氣四溢,聞之令人心醉。 「果不愧清香白蓮之名,送客!」歐陽上智放聲笑道。 素還真長揖為禮︰「劣者謝過主人賜茶,就此告辭。」悠然轉身,足不沾地似的走出大廳,轉眼已不知所蹤。 葉小釵心頭納悶,正待轉身離去,堂上歐陽上智驀地高聲長笑。一旁侍隨多年的總管一臉迷惑之色,上前問道︰「清香白蓮已安然離去,主公為何大笑呢?」 「素還真吶,素還真,你終究還是逃不出我歐陽上智的手中!」 「敢問主公緣由?」 伸手取過侍女奉上的香茶,歐陽上智臉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你若猜不透,就枉費跟我這些年了!」 「莫非……這三盞香茶都有毒?」 「非也。茶中有毒的,的確只有這兩杯,只是……」歐陽上智故意語作停頓,但廳外廊下的葉小釵已猛然穎悟,雙臂一展,大鷹展翅般飛身而起。 廳中,歐陽上智手中把玩著一朵和闐白玉精工雕成的蓮花︰「老夫確實只在兩杯茶裡加入武林第三奇毒的『天仙醉』,但在這第三杯的杯口上,老夫也令人塗上了『翠玉蘭花膏』。」 「啟稟主公,『翠玉蘭花膏』該是解毒聖品不是?」 「不錯。但你可知道天下第一奇毒的『銷魂蝕骨』?」 「屬下知道。但此毒據說四十年來不曾再現於江湖,製法也已失傳。」 冷笑一聲,歐陽上智森然道︰「『天仙醉』與黑檀木相遇,所化輕煙名為『夢魂』,此物再與『翠玉蘭花膏』混合,即是天下第一奇毒『銷魂蝕骨』,也是世上少有的春情媚藥!」 恍然大悟,總管躬身拜道︰「主公高明,果然更勝清香白蓮一籌。」 太師椅上歐陽上智仰天長笑,氣貫指尖,手中玉蓮登時化為粉末,細細的玉粉在手腕輕揚中飛散,似一道月光流竄。 真氣流轉,飛躍奔馳,葉小釵的身影在夜空中幻為一縷輕煙,轉瞬即逝。 他由衷地佩服著歐陽上智。是的,下毒不見得一定是在茶裡,也可以在杯子上;毒藥的種類更不限只用一種,經過適當的混合,原本無毒的東西也能在轉眼間置人於死地。 現在,通往琉璃仙境的路上,歐陽世家的大批人馬想必已在恭候素還真大駕,要他無暇運氣逼毒,乖乖落入網中。機敏聰慧如素還真者,可能看破這重重奸計?值得前去一觀究竟。 半空中一個轉折,葉小釵飄落樹梢,風中隱約可聞喊殺之聲,明辨方向,小釵足尖輕點,瘦削的身軀已借力衝出十丈開外,去勢迅捷無匹。 夜風撲面而來,漸漸清晰可聞的殺伐喧鬧驀然遮斷,珠走玉盤的琅琅歌聲似遠又近,字字入耳;彷彿就在身旁,卻又像傳自九霄天外︰ 一切有為法搹p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暌陸策p是觀 三天前那一幕如在眼前。朝陽下銀絲勝雪,那人似笑非笑,素手鳴琴,低吟淺唱。歐陽上智,你認定我必將折服在那朵白蓮之前,或許你是對的? 鬥場中,素還真拂塵在手,揮灑如雲,氣勁縱橫,雖有追兵千百,無一能搶進他身前三尺。但歐陽世家的大隊人馬其實也無意強攻,只是一波波輪番湧上,或以強弓急弩交叉射擊,困住素還真,畢竟他從來潔白如玉的臉上,此刻已嫣紅如火,相信再撐也不會太久了。 「銷魂蝕骨」果然銷魂,素還真自己也感覺得到如今五內如焚,口乾舌燥,一口護體真氣已在潰散邊緣。多少年來,歐陽上智算是頭一個能把他逼進如此境況的人,衝著這份奸智,死,似也值得。 素還真不再顧忌,仰空長嘯,聲如龍吟,臉上石榴般嫣紅霎時褪盡,奇異地綻開一片令人不敢仰視的瑩瑩光彩;雙目微合,右掌當胸推出,左掌拋翻成圓,自這圈無形的弧圓中,百千掌影激盪標射,如蔽空濁浪撲天卷地而來,又如萬千雨絲滂沱灑落,剎那間只見無數掌影飄蕩如暴雨狂風捲襲,悍然撲至! 「儒教密技『君子風』!」首當其衝的眾人駭然驚呼,卻已走避不及,方圓數十丈內全在素還真這一擊之威的籠罩之下,眨眼間所有追擊兵馬血濺肢殘,無一倖免。 還不及環顧四周慘狀,素還真口中鮮血已噴濺而出。方才全力施為之下,耗損真氣過度,再無力壓製毒氣,此刻體內毒性已完全蔓延開來。他凝神聚氣,勉強站定腳步,染血的嘴角有一抹隱含自嘲與淡然的淺笑,這該是最後了吧? 朦朧的意識中驚見白虹如練,一道雪白身影撲到身前,臉上淡紅刀疤,背上一刀一劍,恍惚中似乎聽見自己脫口而出︰「是你?!」 素還真再支持不住,一口鮮血湧出,纖長身軀頹然傾倒。小釵箭步上前,左手托住素還真頹倒的身軀,右手揚處,紫凰劍寒芒舒捲,兩人身影隱沒燦燦光虹之中,破空而去。. 三 心臟激烈地跳著,如同陣前的戰鼓,轟隆轟隆的悶雷在耳朵深處鳴響迴盪;體內彷彿有火焰的伏流竄動,將身體裡每一滴水分蒸發。難以遏抑地,該早已遺忘的飢渴自身體的最深處復甦。 驀然,一股清涼滑落雙唇,緩緩擴散到灼熱身軀的每個角落,迷茫的意識終又凝聚,素還真顫悠悠睜開雙眼。是他,那個以一局棋相識的男子。 手中握著茶杯,清澈的眼眸裡隱隱有一抹憂色,淡紅刀疤斜斜橫過的俊秀臉龐卻只是淡然。靜默裡,眼中彷彿有言語流︰「還好嗎?」 用盡力氣,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將劣者……交給……歐陽上智吧……」不過才一開口,那灼人的渴望又如燎原野火般升起,無法壓抑。不能留在這裡,不能牽連他人,清香白蓮所做的,只能由清香白蓮承擔。 「劈」地一聲,幾滴冷茶飛濺,素還真抬眼望去,那張原如白玉雕成,永遠冷漠不帶表情的臉上,此刻竟鐵青如花崗岩,眼中怒氣迸放如刀光森寒,手中茶杯碎作片片,指間鮮血殷然。 「你竟這樣小看了我!」心中忿然吶喊。突然的一陣怒火與滿腔傲氣,小釵也不禁訝然。依稀又回到當年,初識她在落英繽紛的庭院裡,為了不被她看輕而故作孤傲的輕狂年少。 以指蘸血,小釵在桌上寫道︰「什麼毒?」 視線又漸朦朧,素還真強聚起即將渙散的神智答道︰「銷魂…蝕骨…」慘然一笑,又接道︰「劣者所作…所為,劣者…一人承擔…壯士…毋庸……」話未說完,一口逆血已自唇邊湧出。斷續的話語中仍是令人切齒的淡然。 劍眉輕皺,小釵運指如飛,連封他心脈週遭四處大穴。出手雖平靜如常,但此刻葉小釵實已焦急如焚。銷魂蝕骨是武林第一奇毒,也是天下第一媚香,若不能在一個時辰內解去毒性,即使來得及救回一命,也將因血脈崩散而武功盡失! 然而眼下歐陽世家方圓十里之內人馬盡出,偵騎密佈,只為搜查清香白蓮下落。即使是他葉小釵,也難在這搜索網下來去自如,更何況帶人來解素還真的毒?看來歐陽上智對素還真已是勢在必得。 一念到此,心中如閃電劃過!難道不能用他自己來解素還真的毒?剎那間,葉小釵腦中一片紛然,只覺得口乾舌燥,然而身體最深的角落裡,早已和她一起埋葬的,不願再面對的某些感覺似又甦醒。昏茫之間,素還真纖弱斷續的聲音闖進他迷亂糾結的思緒中︰「…請給…劣者…一些水……」 幾乎是手忙腳亂的,葉小釵回頭倒了杯水,走近床前,彎身正想扶起素還真時,冷不防他猝然出手,迅雷不及掩耳間連點小釵胸前三處重穴!胸前一麻,小釵已被定住。 素還真緊咬牙關,奮力自床上掙起,蹣跚落地,跌跌撞撞地走向門口。倚門回顧,素還真仍是笑的那麼淡然,彷彿他想跨出去的不過是一扇小小門扉,而非生死一線的幽冥關口。帶著不容阻止的堅決,他道︰「葉小釵,多蒙費心,劣者心領了。」許是絕不牽累他人的自尊使然,素還真緩緩地,一字不斷地說完。 拉開門扉,正要舉步離去,僅剩的一點力氣卻像是在那一句話裡完全放盡,火焰般的焦灼如巨浪襲來,滿腔逆血翻湧,再也壓抑不住。一地猩紅裡,身軀頹然軟倒。 朦朧中,那雙臂膀又一次拉住他,擁他入懷。有些無奈,也有些想笑,自己竟連點穴的力氣也沒了,失去意識前最後看見的,是他的雙眸;那樣堅決,那樣篤定,像是在說︰「絕不讓你死。」 溫柔而輕巧地,將那白蓮也似的身軀橫抱而起,懷裡纖長的身子燙地嚇人,隔著幾層衣服,仍能感到那灼人的炙熱。多少年,只有冰冷鋒銳的陰鳳紫凰相伴,所見儘是腥熱的鮮血、眾人的恐懼與輕蔑;早已忘卻,體溫原來這麼燙人,足以令自己化為灰燼? 將意識盡失的素還真送回床上,小釵緩緩卸下肩後陰鳳紫凰,橫放榻前。 恍惚中,片片回憶似又回到腦海心間,那段他無意割捨卻又遺棄的感情。不會再放手了,小釵這麼告訴自己。 輕咬著唇,小釵伸手拉開素還真衣襟,原本潔白如玉的身軀此刻盡如火中紅蓮,肌膚的觸感滑如絲緞,輕柔而堅定的環住他肩,欺近身去。 懷中滾燙的身軀微微顫抖,灼熱急促的喘息撲上臉龐,淡雅的白蓮幽香更加濃郁,輕柔而虔誠地,他的唇覆上他的。他灼熱的手臂近乎粗暴地環上腰間,一冷一熱的兩具身軀緊密貼合,如火與冰的接觸。小釵明白這不過是媚藥的作用而已,卻仍不禁眷戀著這種甜膩的灼傷。感覺心跳呼應著另一個心跳,輕輕敲擊胸口,喘息與喘息相應和,柔柔拂過肌膚,他忍不住要的更多些,更深些…… 原來自己還活著,還有心,還渴求些什麼……慾望自遠方一波波襲來,瑩白蓮蕊的馥郁馨香充塞胸間,如霧氣般分散破碎的自我似乎正重新凝結聚合,朦朧許久的視野終又豁然開朗。 今夜在這裡的,不再是冷傲孤高的刀狂劍癡。只有一個重生的軀體,甦醒在清香白蓮的芬芳之中。 四 初升的朝陽灑落淡淡金暉,彷彿汽化的水晶相似,窗下的松木方桌前,素還真靜靜坐著,朝霞透過窗上輕紗射入,滿頭銀絲閃泛朦朧光輝,遠望如琉璃一般。如清澈湖水般澄明剔透的雙眼裡,平日燦然的光芒今天卻顯得有些黯淡,畢竟才從鬼門關上轉回來不是? 看看滿地紫褐色的斑駁血跡,衣襟上也是暗紅一片,微微的血腥味時有時無地刺激著嗅覺,像要提醒他昨天的凶險。想想真是巧合的出人意料︰所謂的媚毒是藉著強烈刺激人體的機能,將男子的「陽」催發到極點,於是自然尋求「陰」來相合;或相反的將女子的「陰」加強,使之不得不與「陽」相會。「銷魂蝕骨」既然是天下第一媚毒,效果更不可與一般藥物同日而語。 事實上,「銷魂蝕骨」的可怕,在它除了會比普通媚藥更強烈地耗損身體機能之外,還會將其毒性藉著血液輸送癱瘓全身經脈。所以若不能及時解毒,即使救回性命,往往也已形同廢人。 昨夜自己陽氣已然過旺之際,葉小釵再以陽氣相加,兩陽相沖之下,陽盡生陰,竟反而激發素還真體內潛藏的諸般陰寒內力,強行壓下體內毒性,及時將他自鬼門關前拉回。 莫非是命不該絕?竟在絕處又逢生。只是不免遺憾的是,又將不相干的旁人捲入其中。思緒到此,不自覺地將眼光投向猶自酣睡榻上的小釵,不料正好迎上一對冷冽堅定之中,隱含欣慰的目光。 「劣者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從容起身,素還真長揖致謝,平靜淡泊的語氣中,毋庸置疑的誠摯和真切。 小釵斜倚榻上,輕輕搖了搖頭,嘴角似笑非笑的一挑,彷彿在說︰「不用謝了,我並不是為了你的感謝而救你。」素還真心中瞭然,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再次長揖為禮。 小屋中陷入短暫的沉默。雙目微闔,素還真幾次欲言又止,終於仍脫口而出︰「尊駕可願隨素某返回琉璃仙境?」 從昨晚到現在,我們沒被發現其實有一半是運氣。如今對歐陽上智來說,你已經是個背叛者,你不能留在這兒,我也不能就任你留在這兒。畢竟你是為了我而捲入其中。這些話,素還真並沒有出口,他相信葉小釵一定會懂。 落步下榻,小釵披上長衫,陰鳳紫凰又回到他背上,回頭面對素還真,小釵堅決地搖了搖頭。素還真在那雙決絕的眼眸裡讀見小釵心思︰「不用擔心我。告別歐陽上智之後,我會去找你。現在,你該走了。」 閉了閉眼,素還真不發一語,轉身走向門前。望著門檻前遍地斑駁血漬,素還真心中一動,他依稀仍記得,昨夜他曾試著走出這扇門,曾在朦朧意識裡讀見小釵的堅持︰「絕不讓你死。」輕輕拉開門扉,素還真飛身而去,像一瓣在風中飄舞的蓮花。 清晨燦爛的陽光似乎隨著素還真的離去而消失,繼之而來的是滿天鉛灰色的厚重陰霾,富麗堂皇的歐陽世家籠罩在一片山雨欲來的氣氛中,抬頭看看天空中層層疊疊的烏雲,整夜未曾休息的搜索隊不禁有些心煩地低聲咒罵。不過如今誰也不敢放聲說話,因為大廳裡正醞釀著另一場致命的風暴。 大廳中杳無人影,只有一夜未眠的歐陽上智微顯焦躁地來回踱步,深鎖的眉宇露他的疑惑與不安。雖然成功地令清香白蓮身中「銷魂蝕骨」之毒,但其後的安排卻步步失利。先是伏擊素還真的三百人馬無一生還,接著出動的搜索隊也失去了素還真的下落行蹤,而監視琉璃仙境的探子也未傳來他平安返回的消息,那麼這白蓮也似的人兒究竟去了哪裡? 一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傳來,歐陽上智近乎咆哮的轉向來人喝問︰「什麼事?」 任誰也看得出來歐陽上智現在絕對聽不進任何壞消息,跟隨他十餘年的總管當然更清楚主人的脾氣,老總管必恭必敬的開了口︰「啟稟主公,小的們已發現清香白蓮去向,只是有些顧忌,敢請主公定奪?」 臉上的煞氣略見緩和,歐陽上智眉梢輕佻,威儀自現的道︰「顧忌?說,天下間有誰值得我歐陽上智顧忌的?」 「主公為天下第一世家之主,誰敢攖其鋒銳,又有誰值得顧忌。」老總管臉不紅氣不喘的捧了歐陽上智一句,接著又道︰「自今晨起,主公派出百蘋藏邊獒犬協助搜索之後,屬下等終於發現清香白蓮可能的去向,只是當地主公曾有嚴令,命我等無事不得擅入,因此前來請主公定奪。」 微微一愣,歐陽上智有些不敢相信︰「你可是在說老夫直接號令的那個啞吧?」 「正是那啞吧殺手。」 「好葉小釵,竟敢背叛老夫!」怒不可遏,歐陽上智拍桌而起,紅檜製成,三尺方圓的茶几竟在掌下破碎四濺!話聲未盡,歐陽上智已如狂風般衝出,更拋下一句嚴令︰「召老夫貼身精衛將葉小釵住處團團圍住!」 片刻之間,整個歐陽世家像是一鍋沸騰了的水,翻翻滾滾,吵吵嚷嚷,兵刃相碰之聲,腳步奔跑之聲,一連串喧鬧而帶著血腥氣的聲音彷彿化為滾滾濁流,浩浩蕩蕩地流向歐陽世家一隅-葉小釵獨居的小屋。 五 小小的一幢木屋座落在歐陽世家西側花園深處,掩藏在幾棵濃蔭遮天的老榕樹間。不遠處有座精巧雅致的涼亭,亭下流水淙淙,富麗中別有一番閒情。一道由廚房通向正廳的石板小徑巧妙的從樹蔭間穿過,卻少有人發現它正經過小屋窗前。 平日裡,這兒總是典雅而寧靜的,典雅中別有一番野趣,寧靜裡蘊含著無限生機。然而此刻的寂靜卻大異尋常。今天的寂靜裡有著蕭煞的味道,有死亡的氣息,彷彿流水將盡,草木將枯,住在這的人兒也將染血。 天空中黑雲密佈,連一絲陽光也透露不出,時辰才巳時過半,灰濛濛的天色卻令人有已將近晚的錯覺。空氣又悶又熱,黏黏濕濕的,濕氣化成一張巨大的被子緊緊裹住人們,醞釀著的憤怒與殺氣更增加了地上的熱度。 人影飛掠,卻絲毫不帶一點聲響,歐陽上智的十二名貼身近衛閃撲縱躍,有的藏身樹蔭之間,有的隱伏涼亭之頂,頃刻間已將這小小木屋圍住了兩層,而花園之外還有百名以上的護院武士嚴陣以待。 若無其事地,歐陽上智大步走入花園,邁向小屋門口。在展開襲殺之前,他要見葉小釵一面,做最後的確認;多年來葉小釵一直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劍,若非必要,他不想失去這把劍。 推門而入,地上東一片西一片的紫褐色血跡,一身白衣的葉小釵斜倚榻前,撲鼻而來的血腥味裡,竟飄著縷縷若有似無的白蓮香氣! 「好葉小釵,你就這樣報答老夫?」狂怒暴喝,需髯俱張,歐陽上智恍如一頭瘋狂的雄獅張牙舞爪撲來!眨眼間,小屋中掌勢如飆,百十掌影激射竄舞,如天邊濃雲般翻滾激盪,鋪天湧到! 漫漫掌影中劍光乍迸!彷彿百千道流星劃過,又好像朝陽的萬千光芒展現,一下子衝散撕裂那滿天密佈的烏雲;當劍光與掌影消逝,才聽見空氣中銳嘯如嘶! 「活殺留聲!」歐陽上智脫口驚呼,半空中扭腰挫身,還不及閃避,那百千道銳利勁風已挾著鬼嘶尖嘯襲來,卻都失之毫釐地擦過歐陽上智身邊! 歐陽上智心中駭然,踉蹌落地;低頭看去,不禁全身一震,滿腔怒意登時化作一身冷汗。在葉小釵一擊之下,歐陽上智的兩袖、襟前儘是裂痕無數,可怕的是這些裂痕竟排成了八個字! 「劍下留人,恩清義絕」 葉小釵屹立榻前,兩眼微闔,淡紅刀疤橫過的臉龐上沒有表情,只有不帶絲毫人味的漠然與寡絕。歐陽上智該已懂得他的意思︰想殺我的人,死。方纔那一劍之下,你本該已是個死人;如今你還活著,二十年的恩情就在這一劍裡結清。我欠你二十年,卻不欠你一條命。 瘋狂的暴怒化作深沉的殺意。歐陽上智緊抿的雙唇間冷森森擠出一個字,彷彿半空中一粒冰珠撒落︰「殺!」 那懾人的韻尾還在空氣中震顫,十二道身影飛掠半空,如隼鷹撲擊般挾著如濤氣勁暴閃而至,堅實的木屋在這一擊之威下竟炸裂飛散,化為片片! 呼轟如草原上萬馬奔騰,氣勁如排空濁浪般捲襲而來,葉小釵雙目暴睜,身形猝矮急旋,鏘然脆響中光虹乍現,騰升如龍! 燦燦光虹帶著強烈的旋轉沖天而起,有如綻放青白輝芒的龍捲風,澎湃的氣流在接觸的瞬間被震向半空,連那十二道身影也在波蕩的氣流中拋摔而出! 甫脫出那滾滾亂流,歐陽上智的十二名近衛各展兵刃,再次反撲那燦然光虹! 半空中光華驟斂,葉小釵左手陰鳳,右手紫凰,招出如雷霆直撲大地,正面迎戰十二近衛聯手合擊! 紫凰劍舞動飛閃,點點淡青螢光如鬼火飛舞;陰鳳刀開闔縱橫,朵朵燦爛輝芒如流星曳擊;一身雪白的葉小釵騰掠如風,宛如一頭白色巨雕;十二名黑衣近衛來去飄忽,形影如鬼似魅,交叉穿射間像煞十二蘋吸血蝙蝠閃掠飛撲! 一旁觀戰的歐陽上智忽而冷笑連連,隨侍在側的總管趕忙搭腔問道︰「敢問主公何事發笑?」 「多少年來,葉小釵仍學不會一件事︰六親不認。」 「屬下不解。」 冷哼一聲,歐陽上智的語氣染血般殘酷冷清,還帶著三分不屑︰「先前反擊老夫也好,眼前搏戰十二近衛也好,葉小釵雖全力以赴,卻又都招招留情。哼!成大事要果斷堅決,反都反了,又何必處處顧念舊情?」 「主公說得極是。真不知這啞吧吃錯什麼藥,竟幫起那清香白蓮來了,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處?」老總管絮絮叨叨地罵將起來。 「閉嘴!」歐陽上智鐵青著臉,恨聲低斥。然而心中卻非常不是滋味。連葉小釵這種重情重義的人,也為了一面之緣而拋下二十年之諾,寧可捨我歐陽而追隨那朵白蓮,難道自己確實不如素還真嗎? 不可能!我歐陽上智權傾天下,智冠武林,怎會不如一朵清香白蓮?葉小釵,老夫馬上要你知道,你做了一個世間最錯誤的選擇! 心意已決,歐陽上智放聲喝道︰「十二近衛聽令,施展『困龍圖』,老夫要活捉葉小釵!」 號令既出,十二近衛的攻勢陡然變化!飄飛閃撲的十二片黑雲驟然化成六道滾動撲騰的黑索,交織一面遮天羅網,撲面壓下! 小釵雙臂迴旋,陰鳳紫凰輕一交擊,轟然炸射;陰鳳刀左斬向右,紫凰劍倏挑急劈,十字形星芒如天女散花洒然飛散!剎那間漫天星芒猛然聚攏,劍氣刀芒嘶嘶銳嘯,激揚拋射! 葉小釵招數方動,遮天巨網已在歐陽上智號令下嘩然散開,轉眼又化做如濤攻勢,層層疊疊自四面八方罩下! 交手數合之後,小釵心中不期然漸生焦躁。這「困龍圖」之陣在歐陽上智主導下,每當自己招數甫出之際,原先攻勢立刻潰散重組,令所有反擊都如泥牛入海;然而若只守不攻,陣內眾人之力卻聚合如錐,攻勢滔滔不絕,守之不盡。時間一長,任你有撐天之能,也要力竭落敗。 如今除施展「活殺留聲」,以劍速破敵外別無良策,然而在「困龍圖」的壓力下,卻無法稍做留情,勢必招出濺血,然他的良心卻不能允許。雖然眼前之戰出於自衛,但畢竟自己背叛在先,怎能再將歐陽世家予以重創? 遲疑之間,眼角餘光卻瞥見歐陽上智出人意料之舉!激戰之間,一名侍女不知前來通報什麼,竟令歐陽上智喜動顏色,匆匆交代幾句後飛快衝向正廳?! 靈光閃過,能令歐陽上智如此在意的人絕無僅有,難道是素還真又回來了? 念頭才起,小釵全身一顫,心中訝然:「好不容易脫身而去,為什麼回來?」 六 這問題連素還真自己也答不出。干戈四起,武林多事,好不容易死裡逃生,為什麼不能壯士斷腕,拋下葉小釵返回琉璃仙境?短短三個時辰調息,才勉強恢復體力,為什麼又冒險重回虎口? 大廳裡歐陽上智冷冷的微笑,貪婪的眼神裡帶著刺人的輕蔑,毫不隱瞞地訴說他對素還真的鄙視:「清香白蓮?武林花魁?原來也不過是個婦人之仁的繡花枕頭!」 「劣者特來拜謝主人昨日盞茶之賜。」素還真長揖為禮,暗自調勻體內仍波蕩不已的內力真氣。 「花魁太客氣了。」歐陽上智撫需長笑,故做豪爽,心中卻不免暗作盤算:「素還真該是為葉小釵而來。不過他腳步虛浮不實,兩眼光華黯淡,想必昨日受創甚深,老夫倒要看你還有什麼花樣?」 拂塵輕揮,素還真道:「素聞主人棋藝天下無雙,素某不才,敢請主人賜教?」 「花魁既有此雅興,老夫自當奉陪,不過光是下棋對奕未免太無趣了些,何妨加點綵頭助興?」「但憑主人之意。」 「好!」歐陽上智輕擊掌道:「江湖盛傳素還真一諾千金,言出必行。你我不如就以一個承諾為賭注,輸家必須答應贏家一個要求,絕無反悔?」 「承蒙主人看重,劣者恭敬不如從命。」素還真不加思索地一口答應,歐陽上智看在眼裡,不禁有些在意:莫非素還真另有安排?正思量中,忽然計上心頭。「素還真,今天要你難逃老夫掌心!」 「來人哪!立刻將中庭裡那面花崗石屏風搬來,老夫要與花魁對奕一局。」歐陽上智號令之下,一張價值萬金,尋常刀劍難傷的花崗石屏風隨即被搬進正廳。 「請。」歐陽上智右手輕揮,旋天定坤指施展,竟隔空在屏風上破出一道不偏不倚的橫線,長五尺七寸,深如斧鑿刀刻。 素還真已知其意,拂塵揚處,屏風上多出一條直線,與歐陽上智所刻橫線相交,同樣長五尺七寸,深刻清晰,筆直不曲。 「花魁好功夫。」歐陽上智口中說話,仍能發勁自如,右手一揮,屏風上再多出一條橫線。 「班門弄斧,劣者獻醜了。」說話間,素還真同樣輕揮拂塵,憑虛刻下一道直線。 兩人就這樣你刻一道,我刻一道,輕描淡寫間各自全力施為,不願自己刻下的線條有任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因而輸給了對方。 不多久,一張縱橫十九路的棋盤已然完成。素還真固然深懍於歐陽上智心計之毒,能設下此計消耗他功力;歐陽上智卻更加震驚,想不到素還真重傷之後,竟仍有如此深厚內勁,而且似乎還行有餘力?! 「客隨主便,主人請下子。」素還真自動讓先,似乎已胸有成竹。 歐陽上智毫不謙讓,隨手拈起桌上牙箸,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個小圈,就如下了兩枚白子一般;素還真倒轉拂塵,以柄尾在餘下兩處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留下兩處低凹,便如同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下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落子白先黑後,也與後世相反。 跟著歐陽上智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素還真則在九三路應以一子,一場別開生面的棋賽就此展開。兩人都是心思細密,智計過人之輩,一上來各自固守防線,無心搶攻,絲毫不敢大意,落子漸下漸慢。 正廳裡歐陽上智與素還真一面較量棋藝智謀,一面比試內力武藝,平靜中暗藏凶險;後院裡葉小釵身陷「困龍圖」,刀來劍往,激鬥已到了勝負之分的片刻! 歐陽上智離開後,「困龍圖」轉由十二近衛自行掌握,然而這十二近衛的武功甚且不及歐陽上智,又怎能跟得上葉小釵的招式變化?數招間已是漏洞百出,再不能對葉小釵產生足夠壓力。 不過這「困龍圖」畢竟是歐陽上智苦思構成,藉陣式之助,十二近衛雖然已無生擒葉小釵之力,但若不下重手,一時間小釵卻也仍難脫身。 十個回合轉眼已過,葉小釵焦躁之情漸形於色。素還真會回轉歐陽世家,必定是為自己而來,然他餘毒未清,內創未癒,若是無人接應,只有死路一條。 不能再耗下去了! 葉小釵心意已定,出手再不容情。閃身避過一波連擊,陰鳳刀順勢猝揚電閃,紫凰劍飛戮如雨,霎時間漫空光華璨璨,詭譎如幻,卻絲毫不聞鋒刃破風之聲! 「反璞歸真?!」觀戰的老總管失聲驚呼,場中十二近衛個個失色,然此刻再無閃躲餘裕,長嘯悲號聲中,十二道人影全力反撲,聲勢如山崩岳頹,搖天撼地! 刀芒劍氣猶自穿梭勁射,葉小釵第二招「縱橫天下」已緊跟而至!陰鳳紫凰急顫驟旋,星芒與弧光暴現,將小釵身影隱沒其中,只見濛濛光影排湧沖激,頃刻間化為一片晶瑩流璨的光海轟然濺散! 灼閃絢麗的霞采中,腥紅的熱血滲揉在成串相連緊接的金鐵交鳴聲中如驟雨般灑落飛濺! 光輝倏斂。 地上十二具染血的身軀軟癱如泥,刀劍回鞘的葉小釵傲然挺立,眼光冷銳如刃,緩緩掃過包圍四周的大批護院武士,目光所及,眾人不由自主地退開數步。 神色漠然,葉小釵穿過寂靜如驚弓之鳥的人群,一步步走向正廳,他的腳步如此沉著而堅定,竟似天地間沒有任何事物能使他停下,能阻止他去見素還真。 驀地,老總管乾澀的嗓音哆哆索索的響起:「干…幹什麼?別…別光站著看哪!主…主公有令,絕不能讓…讓葉小釵踏出西園…園一步,違令者…死!」 一干護院武士面面相覷,誰也沒那個膽子往前站,畢竟刀劍無眼;可歐陽上智嚴令如山,卻又不得不從。終於,在一陣不知是哀嚎還是怒吼的喊聲中,上百名漢子往前硬衝,層層疊疊地圍住了仍一步步走向大廳的葉小釵! 躲在人牆之後,老總管似是膽子大了,頤指氣使又豪氣如山的喊著:「這啞巴只有一個人,別怕他。大伙衝呀!上啊!」 眼見葉小釵一步步走近,最前排的十來個漢子只有咬牙硬上,手中單刀揮舞,嘴裡哭似的尖叫:「殺啊……」 幾乎無法察覺地搖了搖頭,葉小釵反手拔出紫凰劍,心中感觸萬千:血,非流不可?這種毫無意義的犧牲是為了什麼? 紫凰劍旋舞飛繞,像一張晶瑩的光毯霍然鋪展,小釵身形倏然隱沒,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串連如陣陣冰雹擊打在鐵皮上,葉小釵猶豫著:刀狂劍癡葉小釵之名是多少生命堆積而成?這些年來多少日子在血腥中渡過?他雙手究竟染上多少無辜的鮮血? 晶燦的劍光猛然炸散如冷流竄,當琅琅暴響中,十來個大漢被踢翻在地,十幾把單刀全給捲上了天。像一股白色的煙霧,葉小釵電閃疾進,衝出重圍,幾十名護院武士背後緊追不捨! 大廳上,棋局賭賽仍在進行,然而勝負似已分明。盤中一條白龍自平位斜斜竄向右下,黑子卻如一張巨網將它緊緊圍困,白龍雖仍左衝右突,苦苦掙扎,但黑子布勢已成,正漸漸收緊,眼看就要將白龍困死。 歐陽上智手持牙箸,遲遲未能落子,向來從容自負的霸氣早化作一身冷汗;旁邊的素還真神色寧定如常,彷彿只是個觀棋的雅客。 考慮良久,歐陽上智緩緩的放下牙箸,乾澀地笑道:「清香白蓮果然才智非凡,老夫心服口服。」 素還真躬身為禮:「主人謬讚,劣者受之有愧。」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歐陽上智故做瀟灑,放聲道:「你我有言在先,老夫不再客套,花魁所求為何儘管開口。天下雖大,倒還沒有什麼是我歐陽世家拿不出,做不到的!」 「劣者放肆,希望向您要一個人?」 咬著牙,歐陽上智冷冷地吐出一個單音:「誰?」 「他!」素還真回首大廳入口,拂塵揚處,一道身影巍然屹立,白衣如雲,刀劍斜撼肩頭,頰上傷疤殷然。 七 轟然暴響,偌大的花崗岩屏風迸裂飛射,歐陽上智掌中鮮血淋漓,廳前眾多僕婢卻無一敢上前為他療治。目光瞥及階下自己手刃,血漬未乾的老總管屍身,歐陽上智再壓抑不住心頭怒火:「來人啊!叫冷劍白狐帶五百精壯兼程追趕,三個時辰內老夫要見到葉小釵的屍體,叫素還真跪在我面前!」 蹄聲達達,寬敞的車廂裡,葉小釵與素還真相對而坐,兩人默然無語,似乎誰也無意打破這相識以來少有的平靜。 望著素還真,小釵心中有些迷惑:「這樣做,是對?是錯?」 當年若非歐陽上智一語道破,今天就沒有武林冠絕的刀狂劍癡;然而為了那一席話,如今雙手染血無數。值得嗎? 然而離開就能洗清一身血債嗎?或許只是更增殺戮而已,歐陽上智絕不可能放過素還真,更不可能放過背叛他的自己。 昔日清潤如玉,而今微帶諳啞的語聲響起,悠悠顫顫,無限蒼涼。 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鳥鳶啄人腸,沖飛上掛枯枝樹。 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抬眼望去,素還真澄明透徹的雙眸中,傷痛與無奈似將滿溢流。 驀地── 深沉如彤雲深處的悶雷,後方遠處隱隱有戰馬奔躍疾馳,隆隆聲中飛快逼進! 車前語聲琅琅:「素還真,後面似乎是歐陽世家的鐵騎隊,我去應付;綠蟬,車交給奶,盡快趕回琉璃仙境!」 猶豫片刻,素還真終是啞然道:「崎路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有些無奈的輕笑聲中,崎路人飛身竄射,遠遠拋來一句:「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 素還真輕輕苦笑。這次所作所為該遠不止這四個字吧?重傷之際重蹈虎穴,又耗損內力與歐陽上智對奕,示卑驕敵,險中求勝;以這場勝局,他大可要求「銷魂蝕骨」的解藥,可是他卻回頭要了身後的葉小釵。 與其說是為報對方相救之情,不如說是自己個性使然。不願與人瓜葛牽絆,尤其討厭欠下人情債。江湖盛傳清香白蓮有情有義?可笑。 不想虧欠葉小釵,行險救他出歐陽世家,然而不過引來更多血腥殺戮,將葉小釵陷入重重追殺之間,甚至造成歐陽世家與琉璃仙境全面衝突! 只為他清香白蓮。 既想保全葉小釵,又希望不要再造殺孽,也難怪崎路人笑他。 在居所門前,葉小釵早已領教過素還真孤高的自尊。如今看他臉上複雜的苦笑,心下又明瞭幾分。其實早已明白,一旦踏出歐陽世家,免不了血雨腥風一場,卻還是隨素還真登上車輦。 就是不能拋卻重傷之下,為他內力盡耗的清香白蓮。即使那首「如露亦如電暌陸策p是觀」在他看來淡漠得過了份。即使他仍懷疑此舉是對是錯。 素還真臉色乍紅乍白,變幻不定,似是再無法鎮壓毒性。眼看他搖搖欲墜,葉小釵眼色微動,素還真卻垂眼搖頭︰「綠蟬年紀還小,她日後也得有歸宿的。」 再救他一次嗎?葉小釵自己也沒把握,好運並不是時時都有。昨夜已是無計可施,唯有從權;今日如此,萬一卻害了他又該如何?倒又像趁人之危,於是進退兩難。 素還真見他眼露焦急之色,知是又為自己擔心,正在遲疑,不禁一聲輕歎。罷了,他與葉小釵相欠下的盤錯糾結,看是無法理清了。坦然直視小釵︰「勞公子為劣者憂煩,銘感五內。如欲相助劣者鎮毒,盡可放手一試。若有萬一,乃劣者在劫難逃,公子仁至義盡,劣者死而無怨。」 望著眼前氣息紊亂,面色緋紅卻仍正色而言的白蓮,小釵有些不能置信︰他非要把一切都算得這麼清楚嗎?即使生死交關之際,竟還要先將所有人情恩義剖算釐清不可;對自己,他就如此冷酷? 一陣逆血翻湧,素還真口中溢出一縷鮮血,秀眉緊蹙,汗珠自額前浮現,卻仍兀自強撐端坐;葉小釵不禁微慍︰太過完滿求全就只是倔強而已。 事已至此,他決定再賭一次。 伸手將素還真泛著高熱的額頭攬向自己懷中,心中默語︰「冒犯了。」拉開對方雪白絲緞沾染殷紅的衣襟。重傷下仍是坦蕩蕩長白秋水的清亮眸子,彷彿連心中一點點陰霾亦能看清,葉小釵只得迴避對方目光,自己尚未釐清的思緒,不想被他看穿。 雖然只是一瞬,素還真仍瞥見葉小釵眼底那抹複雜的神色。月圓之夜初遇於琉璃仙境,隱約已感覺這男子的冰霜冷漠正如自己的遺世獨立一般,防衛的外衣而已。昨晚相救於重圍之中,昏迷前他眼中的堅持……這男子凍結的外殼正一點一滴地融化。 心底一聲輕歎,他欠下的怕不只是救命之恩而已了。 兩人衣衫皆已褪去大半,葉小釵動作極其輕柔,卻隱隱透露激情。他想再確定一次,心中無以名狀的情緒究竟是什麼。素還真雙手環上對方的頸項,輕靈地滑移在那寬闊的背上,分不出是媚毒的作用,還是受小釵的情緒感染,開始回應著對方。依自己的個性,本該不致如此;為何面對葉小釵,竟不可思議地覺得理所當然? 爾時菩薩搹亄臚T夜 觀眾生性搘H何因緣 而有老死搰J知老死搘H生為本 若離於生搦h無老死搕S復此生 不從天生搕ㄠq自生 非因緣生搊q因緣生 因於欲有搹潀搧L色有揧~生 此有則彼有搹馴肏h彼生 此無故彼無搹僩嶼G彼滅 《佛說十二因緣》 八 四蹄翻飛,破風狂奔,冷劍白狐一馬當先,五百鐵騎緊緊追隨在後,並不寬敞的驛道在馬蹄踐踏下捲起塵沙漫空。 突然-- 清嘯如龍吟破空,翩翩人影飄飛而至。 十丈開外,一名男子當道挺立,濃密的劍眉傲然斜飛,豐潤的雙唇似笑非笑,乾坤百寶袋斜背肩頭︰「此路不通,諸位請回!」 勒馬急停,冷劍白狐語氣倨傲已極︰「歐陽世家鐵騎隊前,誰敢阻我?」 裳裾飄飄,那男子清朗的聲音裡英氣勃發︰「不才羅網乾坤崎路人,敢請少當家就此停步,回轉歐陽世家。」 「我奉義父嚴命,不必多言,趕快讓開!」 「素還真,你不願殺人,人卻要殺你。說你婦人之仁果然沒錯!」崎路人仰天諷笑,轉頭面對冷劍白狐,話聲如刀,殺氣凜冽冰寒︰「閣下既不願回頭,莫怪我崎路人出手無情!」 「果然是來者不善。」冷劍白狐蔑然冷笑。 「不錯,善者當不會來。」崎路人袍袖輕揮,地上一道直線橫斷整條驛道︰「我有言在先,膽敢越過此線者,死!」 「好誇口!」冷劍白狐身後兩乘騎士怒叱聲中縱馬衝上! 就在馬蹄越過地上直線的瞬間,嘩然暴響,氣勁穿射,飆風如雷!兩名騎士連人帶馬震飛七丈之外。 雙眉微蹙即展,冷劍白狐左手輕按馬鞍,暴起身形挾著森森劍光,自半空中飛撲直下! 「好一手『穿月摘星』!」崎路人夷然不避,若有所恃。果然冷劍白狐身形剛橫過那條直線,浩然氣勁如地底湧泉暴起激射,飆舞穿梭,硬生生把冷劍白狐逼退丈餘! 勉力煞定身形,冷劍白狐臉色鐵青,語氣中隱隱透露不甘、憤怒與震驚︰「崎路人,你這是哪部玄功?」 「『天絕六式』之『星羅棋布』。」話聲未落,崎路人已翩然遠楊,往雲渡山的方向而去。 崎路人這一走,根本是篤定歐陽世家五百精銳無人闖得過這「星羅線」,他跡近狂妄的自信對年少氣盛的冷劍白狐而言,不啻為一種侮辱。只恨得冷劍白狐神色鐵青,銀牙緊咬。然心中靈光電閃,冷劍白狐不禁全身一震,冷汗淋漓︰「崎路人與葉小釵何等身手,卻都心甘情願投入琉璃仙境,清香白蓮素還真究竟有何魅力?為什麼能讓眾多高手對他心悅臣服?」 先前的滿腔恨意轉眼化作戒慎恐懼,臉色凝重的冷劍白狐回身上馬,招呼眾人回轉歐陽世家。 不想才踏進家門,歐陽上智身邊的親隨已等著他︰「主人有令,要公子立刻到書齋見他。」 匆匆趕到書齋,難得地,歐陽上智已在門前等候。他神色平靜逾恆,先前那種妒恨交集,暴怒如狂的表情不復再現,然他森冷鋒銳的眼神仍露他心中洶湧翻騰的殺意。 看見歐陽上智,冷劍白狐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意識深處混雜恐懼與尊崇,怨恨與感激的伏流緩緩滑過。從小,他感激他的養育之恩,崇拜他的威勢與霸氣,卻又對他的冷酷與實際感到畏懼。歐陽上智對他而言,與其說是父親,不如說是飼主。掌握著他生死大權,冷漠而酷厲的飼主。 素還真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他所用又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猛然驚覺自己心中奇怪的想法,冷劍白狐不禁駭然。 歐陽上智的聲音傳來,低沈有力卻不帶絲毫情緒,彷彿來自一尊冷硬的石像︰「回來了?」 「孩兒參見義父。」冷劍白狐雙膝落地︰「孩兒不才,中途被崎路人…」 歐陽上智打斷他的話︰「不用多說。進來,我有事要你去辦。」轉身走進書齋。 盞茶時分過去,一身冷汗的冷劍白狐走出書齋,神情有些茫然,還帶著幾分恐懼和失望︰「來人哪!帶五萬兩黃金去把驚虹留恨請來!」※※※ 破碎的意識如千百泡沫自幽暗深邃的水底浮起,異樣的疲憊與無力感羅網般緊鎖身軀,全身上下似乎沒有一處還屬於自己。緩慢深長卻又出奇困難的吸了口氣,素還真沉重地撐開了眼簾,才一睜開,屋裡輝煌閃燦的燈光幾乎眩花了他迷濛的雙眼,使他不得不立刻閉上眼睛。 雖然只是瞬間,素還真仍認出自己身在何處︰白玉芙蓉閣,他的居處。 閉著眼,腦海裡零散片段的記憶慢慢串連起來︰在返回琉璃仙境的路上,耗盡真力的他再也壓抑不住「銷魂蝕骨」的餘毒,葉小釵雖又冒險助他鎮壓毒性,但他們的運氣似乎已經用盡,壓制不住的毒氣如決堤狂濤衝向全身經脈,葉小釵只能盡力護住他心脈重穴。一陣狂猛的真氣逆走,他終於在劇痛中昏了過去。 葉小釵呢?他現在何處? 一蘋堅定而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住他的。再一次睜開雙眼,透亮的燈光下,銀白髮絲閃泛著朦朧的金黃光暈,仍是那雙冷冽清澈的眼。 「多謝!」知道他就在身邊,不知怎的竟有種難得的安全感。黑暗的氤氳迷霧再次飄落,一切又漸漸遠去;恍惚中,他的手仍緊握自己,和煦的暖意緩緩流進心底。 看重傷未癒的素還真安然沉睡,似乎對他全不提防,葉小釵有些久違的莫名感動;多少年了,只是個沒有名字、也沒有聲音的殺人者,只是棋局中隨時可棄的一枚餘子,如今他卻對自己如此信賴,毫無懷疑,為什麼? 小釵沒有答案,只是靜靜看著沉沉睡去的素還真。夜,漸深。 東方天際隱約綻放光芒…… 九 東方天際開始隱約綻放光芒,朦朧裡透著清新,空中一層雲疊著一層,亮白中滲著淡紅的光暈,空氣涼得爽冽,今天似乎將是個晴朗的日子。 素還真醒來,掌心猶有餘溫。小窗前,葉小釵正靜靜望著他,眼裡有一抹欣慰的輕笑。 「叩叩」的敲門聲響起,一個脆生生的稚嫩嗓音傳來︰「葉公子,小婢綠蟬,主人醒了嗎?」 「我已經醒了。進來吧!」素還真正待起身,赫然發現四肢酸軟無力,丹田氣海一片空空蕩蕩,半點真力也無,小釵敏感地看著素還真,若有所覺。 綠蟬推門走入,後面跟著一位面容俊雅,手持拂塵的僧裝男子︰「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素還真,你的毒傷未癒,不必多禮。」 「劣者不才,有勞前輩仙駕。毒創在身,未能遠迎,還請恕過。」身在病榻,素還真仍不敢缺了禮數︰「綠蟬,奉茶。還有,為葉公子準備寢居。」 素還真轉向葉小釵︰「你一夜未睡,先去休息吧!」 小釵微微點頭,向一頁書長揖見禮後,隨綠蟬離去。 「一切詳情崎路人跟綠蟬已告訴吾也。」一頁書榻前坐定,一面為素還真把脈,一面說道︰「要成就霸業,有二事缺一不可,你可知道?」 「劣者願聞其詳。」 「厚黑是也。厚,不為虛名尊嚴所拘;黑,不受信義道理之累。歷代英雄厚者首推劉備玄德,黑者當屬曹操孟德,唯有司馬仲達二者兼得。若論當今英雄,歐陽上智為黑,汝則厚也。」一頁書語出驚人。 「前輩言重。劣者雖以天下治平為任,卻無意爭霸稱王,前輩比之為英雄,愧不敢當。」 「諸葛亮力勸劉備利用劉表之死,襲取荊州,劉備顧念舊情,以同宗而不忍,於是有敗逃新野之禍,人皆譽為仁義無雙,孔明以死為報。當今武林中人誰不知清香白蓮仁心義膽,怎非英雄?葉小釵性情中人,故歐陽上智困之以義,不想你以義相待,更示之以仁,無怪乎葉小釵生死相隨,性命相報。」一頁書的語氣裡隱約有著諷笑之意,卻又似乎話中有話。 素還真神色肅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聖賢書豈可不為聖賢事?前輩言重了。」語氣平和之中,卻隱含怒意。 素還真竟會為了這麼幾句話而動氣,一頁書多少有點意外,卻絲毫不形於色︰「眼前你是否丹田空虛,內力盡失,全身經脈阻滯,氣勁難行?」 「是。」 一頁書閉目片刻,接下去道︰「你體內『銷魂蝕骨』的藥力已除,但毒性仍在。先前兩陽相沖,陽盡陰生,意外衝破汝體內陰寒內力的禁制,本該得以藉之化消藥力並鎮壓毒性;但後來你妄動真力,毒性於是隨氣血流走全身經脈,導致奇經八脈阻塞,氣勁難行。內力散入全身,卻無法復歸丹田,隨意運使,那便如同真氣盡失,武功盡廢。」 「可有療治之法?」 「當然。嚴格而論,眼下你體內已無毒性,只是創傷阻滯仍在,以致汝無法行功運氣,自療內創。換言之,只要能重新打通經脈,傷勢即可不藥而癒。」 一頁書說來輕鬆,素還真卻深知其中有一極大隱憂︰經脈既已受阻,勢必藉助外力才能重新通血活脈,但習武之人皆知,內力修持首在貫通任督二脈,此外便依各家心法不同自行習練本門武功,除同門弟子外,外人多半無力相助。 當然,有崎路人與一頁書在此,貫通生死玄關絕非難事,但難道他生平所學各般絕藝就因此如同盡廢,只能再耗費半生精力從頭來過? 「素還真你稍安勿躁。」一頁書彷彿洞徹素還真心中顧慮,洒然笑道︰「『銷魂蝕骨』性屬至陽,如能取得極陰之物與之沖合,受阻經脈自然暢通。上古殘簡裡曾提及北天絕地『冰凌雪谷』中,育有至陰異寶『寒星翠蝶蘭』,當可療愈毒傷。可請崎路人前去取回,儘管放心。」 「前輩,既是絕地,必有凶險,崎路人若有萬一,劣者萬死莫贖…」 「不必擔心。崎路人『天絕六式』中的『流金爍石』性屬烈陽,足可抵禦當地陰氣。」一頁書伸手將素還真扶起端坐︰「來,吾先助你打通任督二脈。」 一頁書左手虛按素還真丹田重穴,右手輕貼百會,左陰右陽兩股內力緩緩貫入︰「收攝心神,抱元守一,觀想靈台,行意導氣。起丹田,沖尾閭,過命門,穿玉枕,泥丸存心;度天橋,下重樓,通華蓋,過膻中,氣海回歸。循環相生,周天功成,運轉河車,氣聚神歸。」 素還真依言導引,只覺浩蕩真氣如天河倒懸,任督二脈沛然貫通,氣勁運轉不息,充沛精純更勝往昔。 功行圓滿,素還真下榻便拜︰「多謝前輩。」 一頁書趕忙扶起︰「不必多禮。素還真,你要記得,眼前汝之功力未復,雖非手無縛雞之力,然仍不敵尋常高手,崎路人回來之前,你要多加小心。」 「有葉小釵在此守護,何必擔心?」崎路人不知何時來到︰「素還真,恭喜你能得刀狂劍癡相助,雖然身中奇毒,倒也值得不是?」 素還真臉色微變︰「劣者並非挾恩求報之人,崎路人你不可誤會。何況葉小釵相救在前,劣者怎能不思回報?」 「是嗎?」崎路人嘴角帶笑,神情中有些微妙的韻味。 「崎路人你隨吾來,有要事交代於汝。」一頁書拿起拂塵,走向門外。 崎路人瀟灑轉身,雲淡風輕地拋下一句︰「素還真你好好休養,暫別了。」 斜倚榻上,素還真心中思緒紛紛擾擾,卻又理不出半點頭緒。長歎一聲,正待下床,一頁書已回轉門前︰「素還真,破局既成,汝心中應自有數?」 兩人幾前對坐,素還真沉吟片刻,終於開口︰「前輩所指當為琉璃仙境與歐陽世家間,將因葉小釵之事正面衝突?」 「然也。」 「前輩可有以教我?」素還真似乎無意正面作答。 拂塵輕揮,一頁書目注窗外遠處道︰「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又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己而知彼,一勝一負;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敗。』。如今汝與歐陽上智之戰在所難免,吾且問你,歐陽上智何以對汝百般執著?」 略做思索,素還真篤定道︰「依劣者之見,唯『寂寞』而已。」言談之間,素還真雙眼神采奕奕,意興飛揚,一掃先前傷病之態。一頁書不禁心有所感︰運籌帷幄,樂在其中。白蓮雖出淤泥而不染,畢竟難脫紅塵。果然人各有命,難逃天定。 素還真並未意識到一頁書所悟,逕自接道︰「兵者詭道,善用兵者疑。歐陽上智多謀足智,機巧過人,在他眼中天下無一人可信;一個不能相信別人的人,必定寂寞。」 一頁書點頭贊同︰「的確,然汝與歐陽可謂一時瑜亮。兩雄雖難並立,但古來英雄惜英雄,對歐陽上智而言,你既是他生死大敵,卻也是唯一能瞭解他的人。無怪乎他如此執著於汝。」 「素某拙見,還望前輩賜教。」客套了幾句,素還真正色問道︰「劣者冒昧,敢問前輩為何在意此事?」 「菩薩為因,眾生為果。」一頁書語帶玄機︰「既知因從何來,何必問果?」 素還真已有領會,倒身拜謝︰「多謝前輩指教。」 「吾回轉雲渡山去也,近日之內,汝善自珍攝。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啊∼」朗聲長笑,一頁書飄然而去。 皓月當空,萬籟俱寂,銀白色月光下,成片白蓮相映成輝,閃泛柔潤流光,彷彿朵朵都是白玉雕成,湖心的芙蓉閣宛如光海中蓬萊仙居,如詩如畫,似幻似真。 驀地── 悲嚎如泣,森寒劍氣破空標射,如貫月白虹橫越數丈湖面,直逼白玉芙蓉閣! 就在劍氣逼近三尺之內的瞬間,一道青白劍光如流星曳空,猝閃即逝,劍光隱沒之後,卻響起銳嘯如嘶! 鏘然暴響,湖面白蓮在劍氣互擊下嘩然揚散,一時間漫天瑩白蓮瓣飄舞,恍如飛雪。 「好一招『活殺留聲』,刀狂劍癡名不虛傳!」湖邊,來人傲立如山,身上散發銳利劍氣,滿頭長髮金光璨然,手中酒壺隱隱有七彩光華流轉,背上長劍形式古奇,絕非凡品。 千里傳音的殘響未盡,人影拔空而起,淒厲嘶鳴如幽魂泣血,又一道劍氣旋飛閃舞,卻是指向湖畔翠綠草地。寒芒忽斂,人影消逝,只留地上稜角分明的十六個字︰ 明日拂曉搘b月塘前搕@決生死驚虹留恨 十 驚虹留恨?!江湖中第一殺手?! 素還真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江湖傳言,驚虹留恨黃發,縱酒,寄居半月塘。手中酒壺有七彩虹光流轉,背上神劍出鞘時哀鳴如泣,名為「悲嚎」。他是個為錢殺人的好手,出手只有一個原則︰非強者不殺。 然他指名狙殺的對象至今仍無人生還。 他的來歷背景幾乎無人知曉,只有一些毫無根據的蜚短流長被傳說著。「驚虹留恨」之名是他自己所號,江湖中則以「驚紅一瞥,劍下留恨」來形容其武功之高絕。 匆匆下樓,素還真快步走向客房,推門而入,只見陰鳳紫凰橫陳几上,葉小釵手撫兵刃,緩緩地,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必多說。生死之約,唯有一戰。 江湖中人首重勇氣與聲名,驚虹留恨既敢獨闖琉璃仙境,刻字挑戰,葉小釵就非去不可。倘若拒不赴約,必定被天下人視為膽怯逃避,不敢應戰,刀狂劍癡之名將毀於一旦! 素還真明白葉小釵非去不可,然而他心中卻有著另一層顧慮。 「能通過琉璃仙境前的陣法,驚虹留恨是個強者。」素還真欲言又止。 劍眉輕佻,葉小釵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強中自有強中手。「不錯,就方才劍氣互擊而論,你勝他一籌。」素還真眼光低垂,像在斟酌如何開口︰「然歐陽上智必與此事有關,雖則驚虹留恨不是個會施行詭計的人,但歐陽世家既牽涉其中,歐陽上智必然另有安排。」 小釵纖長的手指輕輕滑過紫凰劍冰冷的劍鞘,眼中戰意凜然,鋒銳逼人︰寧可死,不能敗。 無奈的一笑,素還真似乎已放棄阻止小釵︰「也罷!你既決意出戰,劣者也不再多言,然明日午後請到劣者房中一晤。此事既不單純,我等自當有所應變。」 小釵輕輕點了點頭。 眉間難掩憂色,素還真轉身走向門外。看著他步履沉重,彷彿肩上千斤重擔的身影,小釵不自覺地伸手搭上他的肩,素還真有些意外的回過頭,一雙清澈的眼眸閃露傲氣如鋒,沉著而堅定地望著他︰放心,我絕不會輸! 還以一抹微笑,素還真大步走出門外。只是小釵並未留意到,那微笑中隱約閃現歉然與無奈。 天還沒大亮,只有東方的天際稀疏地射出幾道冷清光芒,漫山野草間萬千露珠彷彿青色地氈上撒落一地星鑽,鋪著灰白長石的小徑早已淹沒在荒草之間,然而小徑盡頭的楓林依舊殷紅似火,林前那與人等高的石碑雖已有些傾斜頹破,上面「半月塘」三個行書大字卻仍不難辨認。 穿過楓林,半月形的小塘在冷白晨曦中看似一面鏡子,湖畔六角小樓的倒影映落水面,遠看猶如水中樓閣,湖仙居處。 小樓窗上,有人斜倚高踞,背上長劍古雅清奇,當非凡品,手中酒壺不知何物製成,隱隱有七色虹光流轉閃燦,酒香淡淡瀰漫空中,那雙清亮的眼瞳中卻不見一絲醉意。 「我想,我約的時間並非現在,我等的人似乎也不是你?」似笑非笑,驚虹留恨斜眼瞥向水濱那手持拂塵,身披黑底繡金大氅的身影。 「世事難料。來的人或許不是你要等的人,你等的人卻也未必是該來的人。」 「說得好!不過,閣下似乎既不是我要等的人,也不是那該來的人嘛?」飛身躍落湖濱,驚虹留恨仍是那付蠻不在乎的輕浮樣兒。 「既然已經來了,又怎會是不該來的人?更何況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誰真能說自己該往何方,又該止於何處?譬如尊駕明日與葉小釵之戰,又何嘗不是受人之托?」 仰頭灌下一口烈酒,驚虹留恨洒然笑道︰「好個素還真,你可是為阻止這一戰而來?」 「是,也不是。」臉上掛著一抹淡雅笑容,素還真的回答似乎別有深意。 微側著頭,驚虹留恨的表情像個頑皮的大孩子︰「素還真,你說話一定要這麼有程度嗎?」 微微一愣,素還真不禁有些尷尬的苦笑道︰「尊駕既是快人,劣者自當快語。不錯,劣者確實是為阻止這一戰而來。」 「為什麼?你怕葉小釵會輸?其實他的武功只該在我之上,不會在我之下,你又何必擔心?」驚虹留恨的語氣輕鬆平淡,其中卻隱隱透露出一股死又何懼的豪氣。 搖搖頭,素還真似諷似謔的笑道︰「劣者不怕葉小釵會輸,卻怕你贏。怕你贏了,卻寧可去死。」 又灌下一口烈酒,驚虹留恨吃吃的笑了︰「素還真,你想說歐陽上智會從中搞鬼就說嘛,何必這麼拐彎抹角?」 窒了一窒,素還真似乎有些動氣︰「想不到驚虹留恨竟是這種為求勝利,不擇手段的卑劣之人?」 「素還真,不必激我。」驚虹留恨並未動怒,只是微微笑道,笑容裡卻意外地儘是落寞。 突來的片刻沉默帶著些冷清的意味,驚虹留恨的聲音響起,蕭瑟而冷沈︰「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我能與葉小釵一戰,至於歐陽上智有何打算,我並不在意。任何一個強者的死,都是種奢侈……」 驚虹留恨的話戛然而止,只是靜靜凝視著素還真。迎著那對冷森森不帶一絲生氣的眼光,素還真只覺得喉頭一陣抽緊,嘴裡意外地乾澀,勉強吐出一句︰「難道這一戰公平與否對你毫無意義?」 「死亡,不正是絕對的公平?」驚虹留恨不似笑的一笑,眼底滿是扎人的譏諷︰「或者以你素還真之能,也看不穿歐陽上智其實無意致葉小釵於死地,只是想利用我擒服他,以便牽制於你?」 素還真沉默。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驚虹留恨竟在看穿歐陽上智的打算之後,還堅持與葉小釵一戰?! 明知道小釵的功力藝業更勝於己,也知道歐陽上智絕不會給他公平決戰的機會,他依然來了,賭上自己的性命、榮耀來了。為什麼? 任何一個強者的死,都是種奢侈。 腦海中忽然閃過驚虹留恨的這句話,素還真已然悟透︰驚虹留恨有意求死! 正因為驚虹留恨已無意求生,所以他不斷挑戰強者;所以他對天下事毫不在乎;所以他硬是前來挑戰葉小釵。 如今他所在意的,或許只有他身為「強者」的自尊。 迎上那雙森寒的眼光,素還真已看見隱藏在冷漠與肅殺之後的孤寂心傷。隱藏心中萬千感慨,素還真誠摯地道︰「尊駕既知此戰絕非平決戰,不知可願改期再戰?待劣者與歐陽世家事完,願以性命擔保兩位公平決一生死,絕無虛言。」 「這……」驚虹留恨正沉吟間,忽然整座楓林無風自動,颯颯作響,漫天楓紅飛舞,那一片片艷紅,如火、似血。 兩眼光芒燦閃,驚虹留恨喜道︰「素還真,看來那該來的人已經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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