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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石屋索密


  「大寧府」郊外十里,有一座圓敦敦的山嶽,這座山有些與眾不同。從老遠看去,它的山頂並不尖削,而是平坦與光禿的,密生的白楊使這座山映幻成一片灰白,甚至周山上的土色也是灰白的,就有如一隻聳立在地面上的大鼓,那麼怪異又那麼扎目,『這座山,便叫做白鼓山了。
  在白鼓山的山腳下,有一片全是以白色巨石砌造成的屋宇依著山坡建築。這片屋字形成了一個莊院似的格局,高有兩丈,根根約臂兒粗細的木柵欄圍繞著這個莊院,那裡,便是「百隆派」的總壇所在,他們的最高發號施令的地方了。那莊院也有個名字,叫白鼓山莊。
  沒有費多大功夫,秋離便已找到了這個地方。此刻,他正在白鼓山莊的右側方一片疏林子裡,有條清澈半涸的小溪橫過這片疏林向東流去,從這裡距離山莊的木柵門,約有二十多丈遠近。
  秋離將坐騎放在林中吃草,他自己在細細端詳了白鼓山莊的形勢之後,來在溪邊掬水洗嗽,又將頭巾浸濕了當手帕往臉上擦。清例的溪水貼潤在汗膩膩,熱燥燥的面龐上,一殷舒適的涼意直透到心窩裡去……現在,是午後了,太陽業已往西偏了一大段。秋離離開仰宛縣城,已是第三天了。
  用涼濕的頭巾揉著臉,秋離細瞇雙眼,又懶洋洋地注視著白鼓山莊那邊。他已然數過,那山莊裡一共有十六座房屋,不規則地依著地形坡度散立在木柵欄的圍繞之中,房屋的大小形狀全是大同小異,只有緊靠在山腳的那一幢屋宇,特別顯得寬大而神秘。秋離自然知道,比較與眾不同的房子,往往也就是一些比較重要點的人物居住的,他已選好那將是他的第一個目標。
  白鼓山莊內外,防衛方面似乎並不顯得如何森嚴。除了木柵門那裡站著四名佩刀的黑衣大漢之外,就只有五處暗哨了,那五處暗哨實際上也稱不得「暗」宇,守在哨位的人全露了身形,不是在無聊地發著愣,便是來往踱著方步,整個防衛情形,是平淡得近乎懶散的……秋離自覺有些好笑,他笑「百隆派」的人故意擺出的這個姿態。這是一個特為裝出來的疏忽姿態,秋離不信「百隆派」方面在明曉得他將要抵達之前,還會如此輕鬆與平靜,但眼前卻正是這種樣子,這只有一個原因,對方包管是設了圈套,或者定妥計謀了……素來,秋離有個習慣,他不喜歡上人家的當,更不喜歡受人愚弄,如今的場面擺出來。「百隆派」那邊顯然便準備給他上當,準備愚弄他,這是秋離所更感到不悅的。因此,他也下了決心要好好對付敵人一次,而這「對付」,將包括了許多人所畏懼和憎惡的血腥及死亡在內了!沉吟了一會,秋離走開,他將馬匹牽到疏林子最隱秘的地方,和自己這頭相依為命的夥伴親熱了片刻,他便找了一棵結實而枝葉濃郁一點的樹木躍了上去,選了個適合的位置,閉眼呼呼大睡起來。
  秋日的白晝很短,當秋離感到一陣冷瑟的寒意時,夜幕已經低垂了,四周全是一片黑暗。
  聚攏目光,秋離探頭出來看了看黃驃子,他這匹久經訓練的寶貝馬兒,正靜靜地在原地做著小幅度的走動,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地下半枯的草梗呢……無聲地一笑,秋離長長伸了個懶腰,然後,他淬然斜拔而起,在空中一個觔斗,快捷得就和一隻飛鼠一樣,貼著樹梢子.毫無聲息地掠越過這片疏林!
  在離開林邊最後一株樹的時候,秋離猛地長吸了一口氣,雙臂暴探,整條身影已流光橫空也似的,倏閃之下已經彈出九丈有餘,輕輕悄悄地落在他預定落足的地方——白鼓山莊左邊木柵外的一塊岩石背後。
  迅速向四周搜視了一遍,沒有異狀,秋離斜掠而出,一起一落,他夜貓子似的飛快越過了木柵,直撲到一幢最近的石屋屋面上!伏下身,秋離又靜待片刻,他正想按照他原來的決定,直接潛至那座山腳下最大的石屋去。然而,卻在甫欲行動的一霎,他又立即改變了心意,他突然想到,自己曉得最大的房子乃住著最重要的人。對方又何嘗盤算不到?換句話說,「百隆派」那邊也可能判斷他到來的時候,會首先探查那座最大的房子,不一定他們早就在那裡布下什麼陷阱,做過什麼手腳了!
  心裡暗罵一聲,秋離仍舊伏著不動,他將臉孔貼在冰涼的屋頂上,閉上眼睛,默默養神起來,一面想道:「好吧,大家熬下去,看誰會先沉不住氣……」時間,就這麼在表面上平靜中流逝過去了。夜很涼,有冷淒淒的風襯著,還降了霜,當然滋味不會好受……下面,偶爾有輕悄的步履聲經過,間或夾雜著幾聲低咳有梆子聲響起,初更了,二更了……時而有壓著嗓門的談話聲傳來……秋離反正橫了心,他伏在屋面上幾乎就睡著了,衣衫業已叫霜濕透,冷浸浸地貼在肌膚上,一股寒意直往心裡逼,朝骨縫子裡鑽,而夜風涼森森地吹襲著,更難耐的是那種無聊和寂寞,一個人趴在屋頂上餐風飲露,算他媽的怎麼回事呢?但他又不得不硬挺下去,這真叫「熬」。假如不是懷疑對方有什麼陰謀暗伏著的話,假如不是有人質握在「百隆派」的手上,秋離早就放開手大幹了,甚至連晚上都不用等,就在大白天便可以收拾他們了……如今卻只有「熬」下去!秋離不見得在乎敵人有什麼狠毒手段,他在乎的是自己「投鼠忌器」,他生恐一個弄不巧非但救不出人來,反將自己投進對方的鉗制中了……等著,慢慢地……熬著,百無聊賴地……夜越發冷了,霜露更重,連偶爾傳來的一些步履聲與人語聲,也趨向沉寂了,週遭卻仍是靜悄悄地毫無變化。
  伸出舌頭來沿著嘴唇舔了一圈,秋離不禁心裡叫聲苦也。
  略帶鹽味的冷露水,融合著肌膚毛孔中滲出的汗漬,媽的,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呢?江湖中人可真得受罪哪……實在有些不耐煩了,秋離剛剛想移動一下,轉換一種姿勢,然而,就在這時,屋頂下面,一陣衣袂帶風之聲已掠了過去!
  秋離急忙伏身不動。瞬息後,那人在迅速飛掠時,所發出的特異聲息又轉了回來,並在秋離隱伏的屋頂下停祝靜了一會,一個粗啞的嗓門開了口:「錢堂主,你看姓秋的小子今晚還會來麼?」另一個蒼勁的聲音,沉穩地道:「本堂看他只伯今晚不會來了,再過個把時辰便要天亮了呢……」那粗啞嗓門道:「其實這也只是大掌門的臆測罷了。如今我們只知道姓秋的已抵達仰宛城,他來不來這裡,曉不曉得是我們幹的事還不一定……」姓錢的堂主徐緩地道:「本堂推斷,那廝十有八成會來此地,蕭大護壇,你該知道他已找上李坤的門了?」被稱為蕭大護壇的那人,沙啞地一笑道:「不過,李坤那老狗頭敢承認麼?是他做的手腳,如果他承認了,依著秋離的習性,只怕就會活剝了他!」
  那錢堂主像是歎了一聲,道:「蕭大護壇,你不可忘記姓秋的是一個何等樣的厲害角色?他將有的是法子逼迫李坤吐實,只要他犯了疑,他便會如此做。固然,死是可怕的,不過,我們不要忘記,那種零碎罪,比諸死亡更要難忍,而秋離縱橫江湖,早有殺星之稱,在這一方面,他懂的方法較之我們任何一個都來得多……」蕭大護壇沉默片刻,又道:「但是,秋離卻至今未見!」低咳一聲,那錢堂主道:「這才令人疑慮,不知那廝又在搞些什麼鬼花樣。按說,他前日到達仰宛,如若當天下午朝這裡來,今日正午前後,便該發現他的蹤跡了,可是卻沒有。
  我們派在『大寧府』裡外與驛道上的探馬眼線,俱未見到他的影子,想來實在納罕……」撇撇唇角,屋角上的秋離暗笑道:「好叫你這老龜孫明白,秋大爺既未進入大寧府,更沒有沿著驛道朝這裡走,大爺是抄小路來的,那條小路,嗯,早已荒廢不用多年了,若非大爺對此地地形還算熟悉,而且事先有備,不就入了你們的圈套啦?」這時,那蕭大護壇又道:「我看,咱們大掌門也像是有些沉不住氣了.要不,他不會從大堂那邊抽派我倆出來查視鐵堂主聲音低郁地道:「看情形姓秋的今晚是不會來了,大堂四周埋伏的好手們也可以暫時撤回,土坑裡的『毒弩手』亦可以歇著了。唉,就只昨天今日搞了兩整天,人便有些乏了,這種事情,體力上的負擔尚在其次,精神上的威脅實在夠大……」.那蕭大護壇苦笑著道:「要對付的人不簡單哪,否則,大掌門也不用叩頭作揖,說盡了好話把『紅蓮洞』的『陰逸』、『毒熬』二公請來了……」歎了口氣,那錢堂主答道:「這二位武林異才的名氣是大了,可是架子擺得更大,一副目中無人、四海皆空的模樣,看上去就好像高不可攀的活神仙一般,叫人打心底不舒服,請了他們來,大掌門還不知道消費了多少口舌,獻上多少孝敬呢……」打了個干哈哈,蕭大護壇的粗啞嗓子又道:「算了,忍口氣吧,誰叫我們有求於人?求著人家就得看人家臉色,甚至仰人家鼻息,這總比叫姓秋的跑來亂搗一頓好受——」冷淒淒地歎了口氣,錢堂主道:「說句洩氣話,姓秋的若是真個來了,只怕就不僅『亂搗一頓』了,他到了哪裡,哪裡便往往成了鬼哭神號,血肉橫飛的場面……」他頓了一頓,又沉重地道:「還記得在黑草原及仰宛縣城之外,我們羅紅旗以下『鐵馬堂』、『上陸堂』高手二十多人,兒郎近三百人全叫秋離擺平了的那檔子事?那次是我去收的屍,辦的善後。老天爺,我幾乎就不敢相信那只是秋離一個人幹出來的傑作!大護壇,你沒見過那個情形,只要見了,便一輩子也忘不掉。人的屍體業已不像屍體了,好淒慘,一個個全死得不瞑目,用『血流成河,屍集如山』八個字來形容可謂恰到好處,當時,光血腥味便沖得我連嘔了七次……」那蕭大護壇似空怔愣了一會,才幽幽地道:「別說了,一說,叫人就心裡發毛,我們三堂的好手加上一個『飛騎隊』,那一下子便搞得差不多了,羅紅旗,周堂主,十九名硬把子,加上『飛騎隊』的三名頭領,近三百弟子,就那麼全挺了屍……我們『百隆派』自古掌門創始以來,還從沒有栽過這麼大的跟頭……」那錢堂主又沉沉地道:「三堂一隊的好手四十名如今只剩下了十多名,唉,雖說請來了『紅蓮洞』那二位高人,能不能對付得了秋離實在沒有把握。看樣子,也只有那最後一個法子還比較可靠了……」粗啞的嗓音低徐地道:「說穿了,我們『百隆派』一些派得上用場的人大多不是掌門嫡傳,我們像是一大盤雜燴,哪一個也都是帶著各自不同的武學底子進來的,各明各的一套,如此一來,大家的本事就參差不齊了。沒有一個完整的傳統,誰行,誰不行,全得看他以前學得如何,入派以後,哪個人也未曾習點新玩意,除了到外面去邀人入伙,一幹好手自然就逐漸少了,死一個空一個……」錢堂主感喟地道:「我們這一派,根本就沒有師傅徒弟這一套,集合了一大群人創立一派,目的為了打江山而已。這樣固是簡單,可是,也就缺少那種親情的聯繫了,所以自掌門以下才分堂,並沒有師祖師父,徒兒徒孫之分……」有些乏倦地打了個哈欠,那蕭大護壇道:「你先回去向掌門稟告一聲吧,我進屋歇著了……」於是,一條人影倏然掠走,另一條人影則懶散地步入另一幢石屋——隔著秋離隱伏處右邊的那幢石屋。
  唇角浮漾著一抹古怪的笑意,秋離等到那兩條人影甫始消失於不同的所在,他已有如一股淡淡的輕煙般,無聲無息地自伏身之處飛閃而下,來到那位蕭大護壇進入的石屋之外!那扇厚重的大門並沒有下門,這正在秋離預料之中。他知道,一個疲乏而又剛剛寬下心來的人是不會太過謹慎的——這種人往往都會認為業已盡了防範本分了,亦會以為眼前的危機已經暫時消失,尤其是過度緊張與疲乏後的鬆散感覺,更將使他疲倦得只想躺上床去歇息,閘門,早就不會記得了……幾乎毫未停留,秋離的身影微閃便自側身推門跟了進去,輕快熟練得就像回到他自己的家裡一樣,也宛似他和那蕭大護壇是好朋友,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把臂入室聚晤……這是一間前廳,陳設簡單而粗俗,前廳右邊,有一條狹窄的走廊通到後面,從走廊上看去,。後面好像還有幾間隔開的房子。現在,那蕭大護壇正背對著秋離,他在一張黑漆桌前大大地伸著懶腰,同時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又發出一聲長長的吐氣怪響來,然後,他揉了揉額頭,拿起茶壺為他自己斟了杯冷茶,「咕嘟咕嘟」就仰著脖子灌下去大半杯!
  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一笑,秋離背靠著掩上的門,笑吟吟地道:「可真又渴又累了,昭?」驟聞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那蕭大護壇不覺驚得險些把喉嚨裡的冷茶從鼻腔中嗆了出來,他全身猛然一震,手上的瓷杯已「嘩啦」一聲墜落於地,摔了個粉碎!
  就像身上的肌肉已經僵硬了一般,這位個子高大魁梧的大護壇吃力而又沉緩地,徐徐將軀體轉了過來,就在他的目光接觸到秋離的形態時,那目光業已變得有如一頭面對猛獸巨吻下的小鹿一樣,顯得恁般惶驚,又恁般驚駭與絕望了。他那張原來宛似充血的寬大臉膛,也一下子轉成了灰白!
  就這麼直愣愣地相持了片刻,這蕭大護壇又用力搖搖頭,雙手直揉著眼睛,彷彿要摔掉一些恐慌與不樣,又宛如懷疑他自己的視力起了幻象,他做著這些看上去有些可笑的動作,邊喃喃地道:「不會的……不可能的……」伸出舌尖舔舔嘴唇,秋離溫柔地道:「你有什麼困難麼?說不定我還可以略盡微力,大護壇,晤,你可是姓蕭嗎?」那蕭大護壇的額頭上已經有冷汗沁出——這種天氣裡他竟然流了汗,兩邊的太陽穴也在不裝突突」地跳動,他的雙目大瞪,鼻子和嘴巴全歪向一邊,甚至連兩隻碩大的手掌亦不覺扭成一團了……左右端詳了一下,秋離笑嘻嘻地道:「看情形,大護壇,你好像不大舒服?也難怪?這種氣氛加上這些扎眼的陳設,確是不易令人感到愉快——」喉嚨裡似是掖進了一把砂子,那蕭大護壇本來就顯得粗啞的語音,便越發糙濁難聽了。他掙扎著,盡力抑止自己驚駭不安的心緒道:「請教……尊駕何人?」哧哧一笑,秋離道:「你猜猜看?」強自鎮定著,那蕭大護壇唇角在一抽一抽地道:「我……我想,如今並非說笑……之時,尊駕休得……戲弄調侃……尊駕可知此……此乃何地?」秋離又四周打量了一番,故意皺著眉頭道:「咦?這不是大寧府郊的白鼓山山麓下的『白鼓山莊』麼?莫不成我走錯了地方?要不,這又會是何處呢?凌霄殿?水晶宮?還是城隍廟?仁兄,你倒指引一下看!」
  那蕭大護壇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一退,卻撞上了後面的桌子,他咧咧嘴,神情異常窘迫,又異常驚怒地道:「休……休得譏消嘲弄……你當我『百隆派』是善受人欺的麼?你以為我又是……誰?」秋離摸摸下頷,道:「你們『百隆派』素為官府鷹爪狗腿,成天欺侮人,怎道善受人欺?而你,你是誰?你不是什麼大護壇麼?然則我搞差了?那你是誰呢?我的兒抑或我的孫?或是個邪雜種?」一股突發的憤怒與惱羞,像一片湧蕩的浪潮淹沒了這蕭大護壇的理智及驚恐,他大吼如雷,雙手十指箕張,像一頭牛似的衝撲了過來!秋離旋閃如電,抖手之下七十掌三十九腿在同一時間,分成不同的角度由四面八方候然暴捲而上!
  剎那間,掌影飛掠,腿勢如樁,威力強悍無匹地猛然迎罩向那蕭大護壇,蕭大護壇的身形尚差好幾步未及撲到位置,他自己業已陷入對方的層層威脅裡!
  驚得這位大護壇驀一機靈,急忙仰身拋臂,斜著飛往右穿,在轉側的瞬息,他的兩腿卻突而暴彈狠端!
  秋離低沉地笑著,倏然移出三步,他「苦空八掌」裡的前四招「鬼在哭」「鬼開眼」「鬼日善」「鬼索命」已在凌厲的攻擊中合併齊出。掌影翻舞著,縱橫著,旋轉著,流射著,空氣呼嘯,勁力澎湃,有如血刃漫天,水花暴濺,頓時整個石屋的每一分寸空間,全攏括於他這浩烈的威力之中了!
  這有如狂風驟雨般的強猛攻擊,以那蕭大護壇的武功造詣來說,已無法抵擋,他手忙腳亂地倉皇急出三招九式相抗拒,一面拚命朝右邊的狹窄走廊上飛躍。然而,就在他那些施出的掌腿無聲無息消解於秋離浩大攻勢中的一剎那,秋離的一記「鬼指東」已緊接出手!銳風淬旋宛似鬼嘯,早已狼狽不堪的蕭大護壇飛躍的身形尚未著地,業已被那招「鬼指東」所發出的怪異勁力凌空撞中胸側,他悶吭一聲,龐大的軀體霍然半旋,一半撞在旁邊的石壁上!
  聳聳肩,秋離回身下了門門,再大搖大擺來在那蕭大護壇旁邊,他微微俯身,淡淡地笑道:「抱歉,抱歉,我這人就是有些不知輕重,這一下子大約使你頗難忍受,不過,還不至於要了命———」說著,他伸手將幾乎全癱了的蕭大護拎了起來,就這麼像提著隻雞似的提到那張黑漆桌邊的太師椅上。
  這位蕭大護壇的肋骨已斷了三根,內腑更受創不輕,再吃秋離這一提一晃,那等滋味,就更難以消受了。他不由自主地全身痙攣著,黃豆大的汗珠子滾滾流淌;大口噓著氣,面色在灰白中更泛了烏青!
  搓搓手,秋離面對著他,笑道:「當然,在眼前你還不至於喪命,但是,過一陣子可就不敢講了,這需要看你老兄的態度與友善情形來定奪。如若你和我十分融洽,你今晚的罪就受到此處為止,假設你要充硬骨頭,裝大英雄,欲待和我撐抗一下的話,那麼,這卻只算小菜,正餐還在後面。大護壇,把一個硬骨頭磨成窩囊廢,把一個英雄變成狗熊,在這方面我是行家,我有很多種有趣而奇妙的法子,不過,它的滋味自是不會太舒適了……」沉濁地喘息,蕭大護壇孱弱又驚悸地道:「你……你可就是……秋離?」秋離和善地道:「假如不是,你認為我又是誰呢?」一股寒氣頓時寵罩了蕭大護壇的全身,他連心都變涼了,忍不住機靈靈地打了個哆嗦,他怯懼又絕望地道:「你……你要什麼?」靠前一步,秋離壓低了嗓門道:「第一,先把現在來到門外的人支使開去,不管他是什麼人!」
  那蕭大護壇吃了一驚,他仔細聽著,片刻後,他才聽到一陣低促的腳步聲迅速往這邊接近,這時,蕭大護壇始明白了,果真有人朝此處走來——或是奔來!心頭不禁暗暗佩服著秋離的功夫精深,表面上,他卻強硬地道:「如果,我不呢?」露出那一口潔白如刃的牙齒笑笑,秋離道:「也很簡單,你就會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了。朋友,我不是善人,你挨得起,我就做得下!」
  又打了個寒顫,這蕭大護壇尚不及開口,門外已起了一陣低促的敲叩門聲,有個謹慎的聲音揚起道:「蕭大護壇,大護壇……」秋離懶洋洋地倚在桌沿,目光卻冷酷而狠毒地盯注在那蕭大護壇驚恐遲疑的面龐上,同時,他的左掌已刃口般緩緩提起I抽口冷氣,這蕭大護壇舔了舔嘴唇,終於逸強地回應道:「誰?什麼事?」門外,那謹慎的語聲似是放下了心,變得比較開朗地道:「大護壇可有需要弟子效力之處?」翻翻眼睛,蕭大護壇恨恨地道:「哪一個叫你們來的?」外面的聲音略一沉默,有些忐忑地道:「方纔,一名弟子行過大護壇屋外,似曾聞得室內有叱喝之聲,因此那名弟子急急奔來傳告,我等恐有意外,是而便趕來探問一聲……」秋離悄聲道:「叫他們滾蛋!」
  嚥了口唾沫,蕭大護壇有氣無力地道:「他……他約莫聽錯了,我很好,沒有事,你們全回去吧……」門外答應一聲,步履聲響,逐漸遠去,半癱在太師椅上的蕭大護壇長歎一聲,方待開口,秋離已以指比唇,示意噤聲。他閃到門邊,側耳靜聽,好一陣子,才咧唇而笑,頓首道:「很好,他們已經走了,你還算合作,還算友善,雖然帶有些兒勉強,不過我不怪你,處在你這種情勢之下,任誰也都會有這個熊樣子,你看看,我也相當講理吧?」呻吟了;聲,蕭大護壇啞著嗓子道:「姓秋的……你,你到底想幹什麼?」秋離微笑著道:「別急,我只是問你幾個問題,僅僅幾個小小的問題而已!」
  這蕭大護壇早就臆測到對方會有此一著了,而這又是他最忌最怕的一著,因為,對方要問——或許說拷審更為恰當的——那些問題,必是他派中的機密,易言之,就是決然不可洩露的事情,而困難就在這裡了。如若說出來吧;便等於是叛派背義,成為同道夥伴的公敵,假使不說呢?秋離那一套逼供的手法只怕是消受不了啊,那魔星,他必會用最最殘酷的方法來達到目的的。蕭大護壇並不想死,他還沒有活夠,只是事到如今,求生卻也變得這般艱難與酸澀了……淡淡地,秋離道:「怎麼樣朋友,你尚未回話!」
  蕭大護壇的面色極其難堪,更極其灰敗,他緊皺著眉頭,雙目半垂,訥訥地道:「你……你要問些什麼呢?其實,派裡有些重大事情,就算我也不見得全清楚……」眨眨眼,秋離暗付道:「這老小子竟然耍起滑頭來了,今天我擒了你,老小於啊,你就別想再玩什麼花招啦,我可是光棍眼裡揉不進砂子!」
  心裡想著,他口卻笑吟吟地道:「好說好說,大護壇,你放一千一萬個心,你不知道的我包管不問,而我問的,你卻必定曉得——」頓了頓,他又陰側側地道:「但是,如若你曉得的事而你故意搪塞瞞混的話,朋友,就莫怪我姓秋的心狠手辣,對不住人羅!」
  苦著臉,吊著眉,蕭大護壇低啞地道:「如今我算在人屋簷下了……唉,你就問吧……」點點頭,秋離道:「呢,這才像話,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難怪你在『百隆派』裡能混到大護壇的地位,看情形,你還相當地乖巧呢……」那蕭大護壇吃秋離這一番明誇暗諷,弄得哭笑不得,他狼狽地低下頭,窘迫地道:「你有什麼話要問,時間……也差不多了……」哈哈一笑,秋離道:「好,我問你,你姓蕭,叫什麼?」蕭大護壇怔了怔,訥訥地道:「敢情……你是要問這些?」秋離閒閒地道:「我們是一步一步來,你且莫心裡高興,昭,後面可能就有些問題,要令你傷腦筋了!」低啞地,蕭大護壇道:「我叫蕭世光。」
  秋離嘴裡「噴」了一聲,笑道:「世代生光,好名字,蕭朋友,『百隆派』中現在一共有幾個大護壇?多少好手?」沉默了一下,蕭世光道:「有兩名大護壇,大護壇的職位與堂主同,如今全派稱得上硬把子的人尚有十來二十名2」.笑了笑,秋離道:「很好,我再問你——」他就在說這幾個字的工夫,一雙眼睛中的輝芒已突然變得冷森如刃,彷彿泛射著閃閃血光。生硬地,他道:「馬標與何大器你們囚禁在何處?」機靈靈地一顫,蕭世光艱澀地道:「這個……這個……」秋離歹毒地道:「不要遲疑,不要欺騙,蕭朋友,我容忍的限度並不大!」
  吸了口氣,蕭世光囁嚅著道:「他們……他們被囚禁在大堂裡……」盯著對方的眼睛,秋離冷冷地道:「真的嗎?」心腔子狂跳著,蕭世光急忙道:「千真萬確,千真萬確……」一直緊盯在蕭世光的那雙眸子上,而蕭世光的眸瞳深處湧現著驚慌、怯懼,以及異常的不安,秋離懷疑地道:「你真不是騙我?」蕭世光汗如雨下,他吃力地道:「我……我可以賭咒!」
  秋離毫不容情地道:「我相信賭咒,蕭朋友,你賭吧!」
  想不到秋離真會叫自己賭咒!蕭世光不由楞了一下,當然,他並不十分迷信賭咒的靈驗性,可是,一些源遠留傳下的種種異說,再加上民間古老的那些因果報應故事,總有意無意間造成了人們心理上的約束與恐懼。這像一張看不見的網,你不去觸摸它不覺得它存在,當你碰上了它,它就會發生一種怪誕而神秘的力量了……觀顏察色,秋離緊逼著道:「你賭咒呀,朋友——」他又陰森地一笑道:「不過,我得先警告你,若是你違背了咒言,那咒言卻往往十分靈驗的呢,你不覺得,冥冥中自有一雙眼睛在瞧著我們麼?」蕭世光不禁顫慄了,但是,他業已勢成騎虎,要想變卦也變不過來了,於是,他一咬牙,道:「若是我說了假話,要我斷掉一條手臂!」
  秋離哧哧笑了,他聳聳肩卻突然反手給了蕭世光一記重重的耳光,這記耳光打得又沉又重,那清脆的擊肉聲甫起,蕭世光已經鮮血夾雜著碎牙齊噴,一邊面頰也怪異而迅速地腫脹起來!一陣火辣辣的痛苦過後,好半晌蕭世光才從暈眩與迷亂中清醒過來。他雙手捧著腫脹的面孔,又驚又怕又怒地叫:「你……你為什麼打我?」狠毒地,秋離道:「我只是對你不誠實的最輕懲罰,姓蕭的,假如你再胡說八道,我立即便剜掉你一隻狗眼,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媽的,你混騙人混騙到我頭上來了?你是吃了漿糊啦!」驚愕著,蕭世光猶自強嘴道:「這……這真是黑天的冤枉礙……我句句實言,字字不假……又何嘗混騙了你什麼?」秋離低聲咆哮道:「放你的屁!姓蕭的,我們不要再兜圈子玩把戲了,從現在開始,只要你再有一句虛言,你看我能不能零碎剮了你!」
  蕭世光哆嗦著,卻還想狡賴下去:「我……我沒有騙你!
  ……你有什麼證據認為我所言不實?」
  咬著牙,秋離把一張臉湊近到蕭世光的鼻子前,他目光如血,煞氣盈溢地道:「我告訴你,老小於,我不須證明,只要我認為你的話有問題就是有問題,你給我把心擺正,把邪惡驅走,老老實實回答我的詢探,設若我再稍有不滿意的地方,姓蕭的,我不會向你多費一個字的唇舌,我就馬上劑你一隻眼睛下來,你想清楚了,人身的玩意一點一點往下取乃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不待對方回答,秋離狠狠地道:「告訴我,馬標與何大器被你們囚禁何處?」蕭世光沉默了片刻,終於屈服了,他暗啞地道:「他們被囚禁在……白鼓山頂……」秋離迅速地問:「山頂何處?」吞了口口沫,蕭世光苦澀地道:「一幢石屋的地窖裡……」重重一哼,秋離又道:「那幢石屋在山頂的什麼方向?什麼位置?」像是呻吟一樣,蕭世光痛楚地道:「在山頂靠南的方向……只要上得山頂,即可發現……那山頂上是平坦的,沒有什麼阻礙……」目注蕭世光的臉孔,秋離陰沉地道:「石室中的地窖可有掩蔽,有沒有機關?」蕭世光低啞地道:「有張石床,推開石床即為地窖入口,沒有機關!」
  仔細觀察著對方神色的變化,但這一次,蕭世光的形態卻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唯一浮現在他面容上的,只有仇恨、羞辱、不甘、憤怒與恐懼的揉合罷了!
  於是,秋離又冷冷地道:「誰在山頂把守?」震了震,蕭世光又切著齒道:「我們祥雲堂的堂主『雙雷錘』譚申與他手下的五名好手……」秋離沉著臉道:「為什麼你們沒有將何大器,何老前輩送到『太蒼派』手裡?『太蒼派』早就想陷害何老前輩,以圖斬草除根的,蕭朋友,這其中有什麼原因?有什麼陰謀?」蕭世光蠕動著他那血污紫腫的嘴唇,沙啞地道:「這裡面有幾個原因……」他頓了頓,又苦淒淒地道:「其一,『太蒼派』答允我們,若是擒獲何大器交到他們手中。將酬謝我們黃金一千兩,但是,『太蒼派』如今手頭上十分拮据,一時尚湊不齊此數;其二,我們與『太蒼派』也顧忌你,擔心在押送何大器的半途中再吃你像黑草原那樣來上一手,將何大器救走,那就大大的不上算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們欲借何大器為餌,引你來此以便加以圍殺,報復昔日仰宛城外血仇靜靜地聽著,秋離平淡地道:「你們那狗臭屁的掌門人古常振不是與『太蒼派』那老而不尊的師祖很要好麼?怎的代他捉個人也提起酬勞來了?」苦笑一聲,蕭世光尷尬地道:「親兄弟明算帳,交情是一回舉,酬勞……又是一回事了,我們上次協助『太蒼派』的人奪得大權,亦曾收過他們酬金白銀三萬餘兩,假設光出力不拿錢,我們這麼多人吃什麼?況且,收錢辦事也是本派貫例,不便特殊……」搖搖頭,秋離道:「胡說,這只能講你們根本不懂交情道義,任什麼全擺在一個『利』字上,貪得無厭,卑鄙齷齪,全不是東西!」說到這裡,他又道:「記得上次你們坑了何前輩。是解到大寧府交給官家鷹爪處置,怎的這一次不如法炮製,甚或更乾脆就解決算了?卻反而如此麻煩,再將何老前輩送回『太蒼派』去?」歎了口氣。蕭世光低啞地道:「上一次我們幫著『太蒼派』奪了大權,當時傷了不少人命,我們與『太蒼派』全是有基業、有根底的宗派,這個漏子出了,官家不會追究.因此,總得有個藉口。這個藉口,便是指說何大器和『太蒼派』舊日掌門人暗通賊匪亂黨,密圖不軌,我們之所以擒拿他們也是為了替朝廷除奸捉害。如此一來,事情鬧開,帖子卻扣到何大器他們頭上,一切便好辦了。所以當時就將何大器文付官家處置,了結這段公案,另外,我們也以為何大器雙足足筋挑斷,業已成殘,不會有什麼問題了,交給官家,他亦了無幸理,但……唉,誰知道半途上卻殺出了你這個程咬金!」
  又嚥了口唾沫,他接著道:「至於這一次,我們無意中探悉了何大器的蹤跡以後,便利用李坤出頭誘引他與馬標落網。
  李坤是——」
  秋離打斷他的話道:「李坤如何受到你們利用的內情,我已經知道了。」
  沉默了一下,蕭世光又道:「我們探悉到何大器的蹤跡,也搞清楚了馬標的昔日出身,以及和你的干係,在進行此計的中間,便已料到你遲早必會來此搭救,因此就設下圈套要將你一併剷除……『太蒼派』這次學乖了,他們堅持要親自殺掉何大器,不肯假手於人,這也正中我們下懷,我們伯先殺了何大器『太蒼派』會賴帳,是以也樂得暫時留他一條老命,一舉而數得,這就是他兩人所以尚能活到今日的內情哧哧笑了,秋離道:「你們這些灰孫子簡直是一窩子畜牲,勾心鬥角,你奸我詐,表面上似是重情尚義,骨子裡卻全乃男盜女娟,說穿了一個銅板不值。蕭朋友,你為何卻老老實實全漏給我聽了?」有一抹怪異而陰狡的神色,急快地掠自蕭世光的唇角,但是,他這抹神色卻被他一陣扮起的苦笑迅速掩遮了,他沉沉地道:「我為何告訴你?很簡單,因為你問了,而我無可選擇非說實話不可……我不願再受些活罪……」拍拍他的肩膀,秋離笑道:「這是聰明的做法,哦,是了,『紅蓮澗』那兩個怪物,也到來助你們撒野啦?」蕭世光訥訥地道:「不錯……」哼了哼,秋離道:「這兩個老王八,他們大約是活膩味了,找麻煩找到我姓秋的頭上,他們還不夠格——」忽然想起什麼,秋離忙問道:「朋友,先前你和那個什麼姓錢的堂主在外面對話的時候,曾提到過對付我尚有一個最後的法子。那是什麼個最後的法子?」好像十分坦率,其實,蕭世光乃是要借此掩飾真相,他胸有成竹般立即回答:「那最後的法子,乃是在大堂四周挖有泥坑數十,上敷竹蔑薄土,有兩百張弩手潛伏坑內,隨時可以用喂毒箭矢由內射殺於你,另外,大堂內外亦伏有好手甚多,且佩有火器……我們估計你如到來,必先撲大堂……」秋離疑惑地道:「僅此而已?」蕭世光故作驚異地直:「僅此而已?這已足足可以困住千百強敵啦,莫不成你還嫌它太輕鬆?」注視著他,秋離冷冷地道:「朋友,若你騙我,你就後悔不及了!」
  蕭世光急慌地道:「方纔所言,句句不假,我——」秋離的手指閃電般掃過蕭世光身上的「暈穴」,蕭世光的話還留著一個語尾,便一歪腦袋失去了知覺,看著他,秋離喃喃地道:「朋友,希望你的話句句不假,否則,你就得吃不完,兜著走了,姓秋的不會輕易原諒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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