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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缺肥山上


  日子過得真快,一眨眼,又是十天過去了。
  在這棟幽靜而清雅的茅屋外,那一片疏疏齊齊的桃林之中,桃花正開得嬌艷欲滴,粉嫣配紅,像是一張麗人含笑的面靨。
  秋離穿著一身黑色銀扣的緊身衣,外面鬆鬆披著一襲黑色襟口灑著雪白碎竹圖案的長衫,他目注著半山下的景致,目光沉凝,又似在思考著另一件極為重要的問題。
  緩緩地,他回過身來.,順手摘下一朵桃花在手中玩弄,輕輕地,他又將花瓣一片一片地取下,那麼淡逸無心地隨手拋出,於是,那片片斜斜飄出的花瓣,竟無聲無息地全然嵌入三丈之外堅實的桃樹中,更布成了一個巧妙悅目的「心」形,好美,好脫俗!
  有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來,秋離拍拍手,目稍子一轉,低沉地道:「梅姑娘,你醒了?」來的人,果然正是梅瑤萍,她仍是一身白衣,面上脂粉未施,神色在蒼白清淡中,帶著一股特異的素淨幽婉意味,像是一朵白蓮,沒有絲毫污染。
  秋離笑笑道:「起來了?」梅瑤萍冷冷地道:「你更早。」背負著手,秋離道:「晨間空氣鮮美清新,有益身體,我為了身心兩全,是而每每起個大早,吸取這種純淨之氣。」梅瑤萍目光注意到三丈外的桃樹幹上,那以桃花瓣嵌就的心形,她顯然是吃驚了,有些愕然地側首瞧著秋離。
  「那個以花瓣嵌成的心形圖案,是你做的?」秋離眨眨眼,道:「好不好,心心相櫻」梅瑤萍黯然頸項,幽幽地道:「秋離,你的武功實在太高笑了笑。秋離道:「馬馬虎虎,普通人打不了我便是。」頓了頓,他又道:「你也別難過。多下苦心練上幾年,說不定還可以取我老命。」梅瑤萍猛然抬頭,微帶顫抖地道:「你……」擺擺手,秋離道:「不用掩飾,我喜歡直直爽爽的人。你心裡對我的怨恨我十分瞭解、我並不要你冰釋此想,而且、我答應你到時以光明手段與你比鬥。」梅瑤萍沉默了片刻,低細地邁:「我……我要走了。」秋離點點頭,道:「何時?」梅瑤萍形色淒倫地道:「今天;」鍍了兩步,秋離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問你,梅姑娘.你是如何找到我們的?」悔瑤萍咬咬嘴唇.道:「說起來很巧,我起先判斷你們離開虎脊坡不會太遠,因為你們有一輛篷車,而且,聽說你與周雲都受了輕傷,因此我想你們極可能找個地方先停下來養息。離開總壇後,我專朝僻靜的鄉村尋找探詢,到第二天路過這裡,我正想到村子裡找些吃的東西,剛走到山下的那條樵道上,就遠遠看見宗貴正從半山的山徑走下來,我悄悄順著山徑上去,正好看見你抱著孩子在往山頂的方向走……」秋離頓首道:「你還真是誤打誤撞對了,那天害你受傷我實在有些抱歉。」望著秋離,梅瑤萍認真地道:「希望你這句話出自內心秋離笑道:「當然。」想了想,忙又道:「離此之後,你有何打算?」這一句,不由使梅瑤萍眼圈一紅,泫然欲泣,她轉道身去,低怨地道:「沒有什麼打算,走到哪裡算哪裡了。」秋離搓搓手,道:「狼牙幫會找你麼?」梅瑤萍垂著頭,輕輕地道:「只要遇上總不會善了、他們那一套,我是太明白了。」伸手又摘下一朵桃花,在鼻端聞了聞,秋離道:「梅姑娘、江湖上風雲太險詐,太詭危,對你來說,不太適宜、能退出去,還是早退出去的好……」』搖搖頭,梅瑤萍黯然道:「這像一潭污水,既已插足進來。想退也不容易了,況且。我心願未了,又如何能輕易言退?」秋離惑然道:「心願未了?」梅瑤萍直視秋離,緩緩地道:「是的,你賜予我的,我尚未報還。」秋離笑道:「嗯,還是仇?」走出一步,梅瑤萍道:「全都有。」秋離舔舔嘴巴,道:「恩可免,仇,你來報吧,梅姑娘。你不一定會失手,瓦罐難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姓秋的早就準備著這一天了。」』梅瑤萍的雙眸深處,有一片迷離而複雜的神情流露,她怔仲地注視秋離,看的那麼真,那麼直,又那麼毫不掩飾,倒反而令秋離赧然了。
  良久……
  梅瑤萍低回地道:「秋離,我好苦……」聽到後面這三個字,秋離不禁愕然地瞧著她,在此時此景,秋離估不到這三個字會從如此一個倔強而敵對的少女口中吐出!梅瑤萍雙手掩面,轉身向桃林的那一邊奔出,她走得這般匆忙,這般突冗,以至使秋離一時倒無所適從了。
  過了好一陣,秋離才長長歎了口氣,訥訥地道:「走了好,走了也好……」他搖搖頭,大步往林外行出,桃林之外,周雲正在等他。
  秋離沒有內涵地一笑,道:「起來了?」周雲答非所問地道:「梅瑤萍走啦?」秋離點點頭,道:「你怎知道?」周雲用手朝山下一指,在那條婉蜒曲折的山道上,晤,正有一個小小的白影在逐漸消逝……朝那淡渺的白影看看,秋離懶懶地道:「那是她,走了。」周雲低沉地道:「這十天來,我發覺她對你,在情感方面似是改變了不少……」秋離拍拍周雲肩膀笑道:「胡扯,她恨不能食我之肉望著秋離,周雲慢慢地道:「有很多時候,情感的演變不能以常理來推斷,隨著環境的遷移,事故的刺激,印象的增進,往往發展得完全出人意外,秋兄,外面傳說你如何殘忍,如何狠辣,但你並不是,相反的,你還十足是一個性情中人。就以我為譬,識你之前與識你之後的感覺便完全不同了。」秋離拱拱手,道:「老友,承你看得起,我秋離多謝啦。」周雲笑了一聲,道:「秋兄,我還沒有問你,你那親家你打算如何安排?是否送去三浪山莊那位姓紫的莊主那裡?」幾乎沒有考慮,秋離一擺手道:「這件事我已思付過了,趙三浪山莊並不安全,那位莊主昔日也是武林中人,號稱「狂莽一槍』,叫紫壽全,他如今等於是半歸隱的性質,根本不與道上之人來往。不錯,他與宗老太爺是八拜之交,但憑他的力量能否擋得住八角會與狼牙幫實在是個疑問,一個弄不好再害得他家破人亡,那就未免太對人家不起了,而八角會和狼牙幫的朋友們皆是瘋狗一窩,仁義道德他們哪還顧得了?所以我再三沉思,還是以不去為妙……」周雲又道:「那麼,送去哪裡才算上策呢?」秋離傲然一笑,道:「老實說,我生平單人匹馬,獨來獨往,沾的是滿身風沙,迎的是朝露夕霞,可以說沒有什麼知友,不過,似我這等角色,交朋友固然不易,但臭味相投哥兒卻不能說連個把個也沒有,周兄,你聽說過江湖上有一位『翼腕玄影』洗如秀?」「洗如秀?」周雲叫道:「那位面孔團團,慈眉善目,心廣體胖,卻又殺人如麻的仁兄?」秋離哈哈笑道:「你如此批評老洗,他不氣暈了才怪。不錯,正是他,但他卻並非『殺人如麻』,這也是外面傳言失實,老洗嫉族惡如仇,心直口快,脾氣火爆再加上嘴巴缺德,當然別人便給他扣上這頂帽子,他本人心地善良,重義崇仁,雙手既便染血,也全是些不可救藥的歹人惡徒之血,他從來沒有亂殺過一個無辜,這一點,我姓秋的可以拍著胸膛擔保!」周雲忙道:「好吧,便算我說錯了話,秋兄,你是否打算將你那親家送去洗如秀那裡?」秋離頜首道:「老洗不是單人匹馬的光棍,他——」周雲接道:「我曉得,他是『飛狐幫』的總瓢把子,對、送去他那裡是比較可靠,飛狐幫人多勢眾,洗如秀的手下個個彪悍勇練,其中高手車載斗量,便是八角會與狼牙幫想怎麼樣,只怕也不是那麼簡單。」吁了口氣,秋離道:「老洗大約有五千多名弟兄,他在滇境一帶的勢力根深蒂固,那裡的黑道買賣幾乎叫他老兄一個人給包了,他競還開設了一間最大的私塾學堂,又加上三家藥材店,六家大布行,四家錢莊,一家米店,老小子一走出來,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哪裡來的大富翁哩。」周雲忍不住笑道:「不錯,記得五年多以前我在滇境第一次看到他,他身穿寶藍富壽團字長袍,外罩黑緞子馬甲,足蹬青絲粉底鞋,腰繫金玉帶,帶上還垂著以一條姆指粗細的金鏈掛著的翡翠大如意,他老先生肥頭大耳,走路一搖三擺,再加上手裡一根鑲著金嘴的青玉旱煙袋,貿然一看,我差點以為他是大理府裡的哪一位大員外出來看買賣了,氣派十足秋離臉上帶著一抹回憶的歡容,他愉快地道:「他就是這副德性,和他在一起,水遠不知什麼叫寂寞,什麼叫憂愁。看對了眼的人,他可以把心掏給你,不順心的人,他十年也不多撩上一眼,老傢伙如今快五十了,有時候脾氣還和五歲的孩子差不多,胖胖去了那裡,他一定會喜歡,兩個寶貝算是都找著朋友啦……」忽然,周雲插了一句道:「秋兄。洗如秀和你的關係怎樣?」秋離正色道:「十二支香,一杯血酒的生死弟兄!」周雲怔了證,道:「生死弟兄?」秋離嚴肅地道:「談到生死,是最不易,但我與老洗卻俱可做到和仰宛縣的馬大哥一樣,他們為了我可以賣命、我為他們,也可以捨生。」有些羨慕地瞧著秋離,周雲緩緩地道:「相識滿天下,知己幾人?秋兄,你總算還有個知己,我,我卻連個可以傾訴心曲的人也沒有……」秋離在他肩上又是一拍,道:「別發愁,讓我們慢慢來,說定咱們也能交到這種地步,若,如今我不是整日聽你放屁?」一句話逗得周雲忍伎不住了,秋離笑道:「好了,我們進屋去吧,今天是個大好日子,進罷朝食,付了房錢,我們也上道了。」於是,兩人攜著手行向籬門,而晨陽的光輝柔麗,不錯。今天確是個大好的日子。
  滇境;離幕國府十七里外的一座莽莽大山。
  山叫缺肥是個奇怪的名字。從山下望上去,是一片連著的茂密林木,青叢濃郁的枝葉中覆蓋著山的表面,幾乎到一些兒空隙、而山頂卻是平坦的,被四周的樹林包圍著有流溪,有草坪,有團地,有房舍,自成為一個小天地一棟房子都是極為精巧雅致。聚集在一起,儼然便是一大的市鎮。靠在那條寬約尋丈的流溪之傍,矗立著一片以白雲石砌造的輝宏巨宅,一對重有千斤的大石獅子分宅前的朱漆大門兩側,門搪中間懸有一方氣派驚人的大上以金色篆體寫著「書香世家」四個斗大的字,筆力雄力,蒼勁古拙,襯著樓閣的飛鉤重角,畫棟雕樑,襯著那雪白細緻的高聳石牆,越發顯得豪華瑰麗,聲勢不凡,這裡,便是「飛狐」老巢,「翼腕玄影」的門第!秋離是輕車熟路了,飛狐幫上上下下,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沒有費多大功夫,他與宗家母子及周雲宗貴等人已沿著那條隱密盤回的山道登上這處世外桃源,甚至連車馬都沒有下。
  膚色白細,又肥又胖的洗如秀早已迎在他的這棟「書香居」宅屋之外,他穿著一身金色的織錦長袍,頭紮文土巾,右手斜擎旱煙桿,手指上還戴著一枚碩大的金戒指,十足的一副市儈之相。
  瞇著眼,下領重疊了好幾層,洗如秀在二十多名形容精悍的藍衣大漢簇擁下慌忙走落台階。秋離朝護立四周的二十名飛狐手下做了個羅圈揖,偏腿下馬,衝著洗如秀一抱拳。笑道:「老洗,年把不見,你又發福了。」洗如秀三步跨做兩步,幾乎像跑一樣走了上來,一把抱著秋離,語聲裡含有太多的激動與興奮,他帶著微微顫抖的音調道:「兄弟,兄弟,你可害我想苦了,你說過端午的時候趕來,卻又失了信,那天我把一桌的酒菜都掀了,悶了整日的氣,連我手下的孩兒們也憋著聲不敢盡興,你說說,你說,這該怎麼罰?」秋離哈哈大笑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老小子左擁有抱,有的是列位嫂子一旁侍候,你還記得我這情意雋永的心上人麼?」洗如秀狠狠地捶了秋離一記,高興地道:「進去,進去,今天我得傳令所有兒郎列起隊來每人都敬你三杯老酒,他奶奶,把那一日的冤氣得發洩發洩!」秋離哈哈笑道:「成,我姓秋的接住了,但是你先別急,這做兄弟的還要給你介紹幾位至親好友,喝酒,咱們是細長流,慢慢來。」趕忙鬆了緊挽著秋離的手臂,洗如秀將旱煙桿送給側旁手下,朝著默立秋離身後的周雲一抱拳咧開嘴道:「兄弟洗如秀,洗澡的洗,如來的如,俊秀的秀,呵呵,今日得見閣下,真個幸會啦……」周雲顯得有些拘謹地還禮道:「洗兄抬愛了,在下周雲。」洗如秀笑得眉眼俱開地道:「秋兄弟的朋友即是我洗如秀的朋友、我們是一條命,一顆心,恨只恨不同一個爹娘來,周老弟,請進我的書香居。呵呵,我洗如秀浪跡江湖,卻也是書香世家,我的老祖宗也還中過一任狀元公哪……」秋離嗤嗤笑道:「老洗,人家沒有女兒,你用不著再背那本臭家譜啦,便是挑個女婿,你這把年紀也風流不起來了。」洗如秀肅身讓客,邊笑道:「我不是在背家譜,只是表明我乃文武全才罷了。」說著,他朝旁邊一個獨眼濃眉的彪形大漢道:「魏獨眼,你好生引著那輛篷車走側門往『小香亭』歇息,叫三奶奶小心侍候著,駕車的老鄉也不可怠慢!」魏獨眼恭敬地答應,率著兩個人下了台階,直往烏篷車行去,秋離、周雲二人相視一笑,諧洗如秀一道行入朱漆大之內。
  腳下是一條以紅色上磚併砌成一路「壽」字的雅致小道,側是匠心獨運的各式花圃,在方圓各異的圃園裡,百花怒爭艷鬥麗,五色繽紛,美不勝收,空氣中飄散著陣陣沁的花香,而微風輕拂,一株巨大的椿樹枝葉成陰,走在這條小道上,連人們的魂兒都涼爽愜意了。
  洗如秀朝著周雲一瞇眼。笑道:「稍停我得拜識一下用老弟的寶眷,周老弟也見見我那干嬌百媚的三姨太,呵呵,苦只苦秋離這小子至今尚未嘗得溫柔滋味呢。」周雲隱在面罩後的眸子浮起一片尷尬之色,他忙道:「洗兄誤會了,車內並非在下內眷,乃是秋兄的孩子及孩子母親象猛然被扇了一記耳光,洗如秀一下子呆住了,他瞪著秋離好半晌,驀然跳起腳來大吼道:「他奶奶的,我不要活了,我把這條老命與你拼掉去毯,你你你,你這混帳什麼時候成的家?你……你,你競還瞞著我,嗚呼,氣煞我也……」秋離忽地仰天大笑,他指著面色氣成通紅的洗如秀道:「你看你這副狗熊樣子,我成家的話,老天爺給我個膽子也不敢不告訴你呀。那車子內不錯是我的孩子,但是我收的義子.我的義子與他的母親,換句話說,也就是……是我的親家!」洗如秀又怔了好一會,然後.他長長吐了口氣,撫摸著起伏不停的胸膛,再用袖子挨了擦汗,如釋重負地道:「此可是當真?」秋離用手沿在脖子上一抹,道:「我賭咒!」肥胖如滿月的圓臉已展開了笑容,洗如秀笑搖著頭道:「奶奶的,剛才差一點氣得我一口氣沒喘過來,你若真是與人聯姻而不告訴我,那.我他奶奶成了什麼玩意兒啦?還有一點光彩與面子麼?還有一點兄弟間的道義情感麼?我乾脆一頭撞下缺肥山算了,也免得令別人笑我……」三個人開始往前行去,走著,洗如秀瞇著眼笑道:「兄弟.你那義子多大啦?」秋離道:「今年冬至滿五歲。」點點頭,洗如秀想了想,道:「你的義子就是我的義子,叫你做爹,乾脆就稱我為胖大爹吧,不要叫什麼伯伯,免顯遠了……」秋離眉稻子一場,道:「你倒想得好,白練便宜!」洗如秀得意地笑道:「四個熊老婆與我過了十幾年二十,到如今連他奶奶一個蛋也沒有下、不知是他們祖上缺了德還是我洗家的祖墳風水不夠強、想起來也真今人生氣,收個兒子。正好叫她的四塊東西心中次喜再加慚愧。」哈哈一笑,秋離道:「別老怪各位嫂,說不定是你自己不行,虧了腎……」胖臉—紅,洗如秀道:「胡扯,我他奶奶身健得很,年老心不老……」後面這句話,把周雲也給引笑了,三個人跨上五級寬敞的青石階,進入這棟高大華麗的廳堂裡,地是白雲石的,打磨得油光水滑.鋪設著金光閃閃的錦氈。彎形的廳頂懸掛著十二盞綠紗大宮燈.描花的冰花格子窗,漆得黑亮鑒人的酸枝太師椅桌、鑲著一式的水晶片,壁上掛滿了琳琅滿目的字字畫畫,正中那兩幅大書「忠厚傳家遠」「文章繼世長」的狂草直聯、落款者,赫然寫著「缺肥居士洗如秀」七字。
  主客坐定,洗如秀指著他自己的傑作道:「周老弟,你看,我這一筆狂草,還有點道行麼?」周雲仔細瞧著,老實說,那兩行字不見十分高明,只是勉強有那麼個草體罷了,周雲連忙點頭道:「好,好,筆力蒼勁,力透紙背,落筆灑逸,字畫狂放,有如龍飛蛇舞,矯健流暢之至!」摸著肚子得意地呵呵大笑起來,洗如秀斜一眼一邊側坐的秋離,道:「如何?若是說缺肥山,人人來求我的墨寶,你小子會嚷著因為那都是我的手下要討好我的緣故,人家周老弟可用不著討好我了吧?你聽聽,人家可是行家,評斷得那般中肯,實在,透澈,真是恰到好處,妙極了,你小子這一下沒有話說了吧?除了你,人人都對我這一手字欽佩得無以復加,但我並不怪你,這乃是因為你沒有什麼學問的原故。」秋離拿起了方才一名青衣女婢悄然端來的白瓦瓷鑲以金邊的茶杯,啜了一口裡面清香噴鼻的毛尖香片,微笑道:「我不能再說你什麼,老洗,我只是欽佩你的勇氣夠,面皮厚,這等鬼畫桃符,也竟敢高懸廳堂,宣揚自得,咳咳……」哈哈一笑,洗如秀舉杯邀請周雲,他道:「好了,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來,兄弟,說說你這些年來的經過,尤其是如何收下了那個孩子,據我所知,你是最怕累贅的。」又酸了一口茶,秋離緩慢而詳盡地述說起他這些日子的每件事情來,在他安適而平靜的語聲中,當空的日頭,已逐漸朝西斜了。
  大廳裡,不知在什麼時候已飄進來帶著灰藍色的暮藹,浮浮沉沉的,迷迷濛濛的,窗外的晚霞,也落得蒼茫一片子。
  在大廳中,於十二盞大宮燈柔澄的淡綠色光輝映照下,這時,一桌豐盛的酒宴已然擺開,恰好圍坐著一桌人。
  小胖胖早已上了洗如秀的膝頭,坐在洗如秀身邊的一位美麗少婦,也疼得不得了的,一個勁在為這小子夾菜肉,一面還不停地用她香噴噴的小絲絹替小胖胖擦著他的油手油嘴,那情景,真是好一幅令人羨煞的愛犢圖。
  靠著秋離坐的宗於嫻,目睹這麼多的溫情摯愛都那麼毫留的投注在她母子身上,而這有形的無形的關注與親切,她心中感激涕零,她原未帶來什麼,但人家卻似早已祈她母子的來臨了。
  那位美艷的少婦大約有二十七八歲,已是美人遲暮的年了,但是,那彎彎的眉兒小巧的鼻兒,紅嫩的嘴兒,加上雲的烏絲,頰邊的醉人酒渦,卻更有一番成熟的風韻與嬌柔的容姿,她叫凌娥,是洗如秀最疼愛的第三位妻子。
  秋離朝凌娥舉杯,道:「嫂子,來,我敬你。」凌娥喲了一聲,笑吟吟地道:「叔叔,你是成心想把嫂子灌醉哪?今兒個晚上做嫂子的還得照拂宗家姐姐與乾兒子呢……」秋離大笑道:「所以說我一點也不擔心,否則你成了醉美人,那種嬌柔無力的懶慵媚態,只怕又要將老洗迷得暈淘淘的了。」凌娥笑得花枝亂顫,纖纖五指虛空朝秋離一抹,側首道:「我的老爺,你看你這位把兄弟,簡直越來越沒有老少之分了,我這老嫂子也調侃起來啦……」洗如秀摸著下巴,笑瞇瞇地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有人吃你豆腐我心中歡喜,等到沒有人再調侃你的時候,我說老婆,那也就老囚完蛋了。」輕輕在洗如秀額頭上點了一下,凌娥滇道:「滿口胡說,老不正經,」滿席的人都哈哈笑了起來,周雲在秋離的下首,他掀開面罩,淺淺啜了口酒,旁邊,那個蓄著一大把黑鬍子,額上有一塊紫疤的中年大漢已急忙為他再度斟添,邊道:「周兄,多來一點。多來一點。」這黑鬍子大漢.乃是飛狐幫銀狐旗大今旗「九面閻君」嚴熹。在他身側,那個長髮披肩、在發頂束著一大片鹿皮帶、面色蒼白冷漠的青年,則是黑狐旗大令旗「無情手」張丹。張丹的上面卻坐著一個比沈如秀更為肥胖.長的象位彌勒佛般的禿頂老人,他生著一雙小眼睛,大鼻子,半月嘴,一抹和氣生財式的老好人笑容從來不離臉上,以致看起來他是如此的慈祥可親,其實,如若人家在知道了他是何人之後,不嚇得屎滾尿流才怪,他,是飛狐幫的第一位煞手,金狐旗大令旗「人鬼判」薛厲雷!除了洗如秀之外坐第二把交情的人物!另外,與洗如秀對面的那一位形態儒稚,言談溫文,神奇深沉的俊逸文士,則金狐旗的二令旗「一筆鉤天」葛維,飛狐幫的「金、銀、紅、黑、白」五狐旗如今已到了多半了。此時此刻————薛厲雷笑嘻喀地敬了秋離一杯酒,道:「秋老弟,你將宗家少奶奶及胖小子留在這裡,你和周老弟卻也不能走得大急多少也得盤桓一些時候。沒得又叫咱們當家的氣來掀桌子秋離放下酒杯,道:「本來呢、兄弟我也想多留一些日子『但胸中一口冤氣老是咽他不下,等把這些氣消了,我定然回:出來常篆……」洗如秀「昭」了一聲。有些冒火地道:「又是你那些騷事我早就說過。咱們乾脆快刀斬亂麻,飛狐五旗同時東揚,管他什麼幫什麼派,衝上去殺他個雞飛狗跳牆,逮著那些早年給過你氣受的混帳們,男的斬手女的削腳,一拍手萬事了結、回來過咱們的逍遙日子,你卻老要單人匹馬去找他們,充他奶奶的英雄!」搖搖頭,秋離道:「話不是這樣說,若為了我個人的事而傷這許多的人命,我實承擔不起,再說,我只要雪恥出氣,犯不著這般大興干戈。自己估量,辦此等事還過得去,又何苦非要勞師動眾不可?」九面閻君嚴熹插口道:「秋兄,我們伯你萬一有個失閃,不是玩笑之事,人多一點,總也可以互相照顧著……」秋離笑道:「謝了,若我萬一佔不了便宜、三十六著就選那最上一著便了,我保管不賴在那裡死纏活鬥,老嚴,你該相信我至少還有逃命的本事吧!」嚴熹有些尷尬地一笑,一筆鉤天葛維兩手微搓,低沉地道:「秋兄,可得千萬謹慎、寧可再謀亦不能險勝。」秋離頜首道:「自然。」洗如秀略一沉吟,笑著舉杯邀請各位共飲。凌娥卻找上了宗於朔,她是海量,宗於嫻兩杯酒下肚之後,那原本蒼白的面龐已成為婿紅的了。
  這頓酒,吃得異常和熙與愉快,中間沒有拘束,沒有虛偽,沒有做作,大家有什麼談什麼,想如何便如何。沒有人勉強,沒有人猶豫,於是,到了都有六七分醉意了。各人才離席起身。
  夜已深了,山上的夜有寒風,有著深沉的涼意,雖然這還是大熱天,感覺起來,卻似平地的初秋了。
  大廳中、各人圍桌融洽地交談閒聊,他們都有那麼多的話,那麼多的笑,像是永遠也談不倦.笑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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