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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故友來 是傷心人


  風光明媚的清晨。
  「彈劍樓」後的迴廊之側,那一片小巧精緻的園圃,正浴在清晨鮮潔的和風裡。
  朝陽閃亮著露珠,而露珠凝結在紫酡翠綠的花葉上,便越發晶瑩渾潤得有如一顆顆明媚的鑽串了……
  燕鐵衣背著一隻手,微微彎腰,悠然自得的親執著噴壺在為花兒澆水。
  今天早晨,他穿著一襲月白色的綢衫,白緞面的軟鞋,滿頭黑髮也以一根白絲飄帶束起,混身的白,白得清雅,白得潔淨,也白得瀟灑。
  一聲沙啞的低笑響在燕鐵衣的背後,跟著是那沙啞的聲音:「瓢把子,雅興可真不淺呀!」
  聞聲回視,燕鐵衣發現了那說話的人時,不由豁然大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卻是我們的大郎中來了。」
  站在迴廊底下的人,年約五旬上下,氣度雍容,身材高高瘦瘦,只是,那副尊範卻令人不敢恭維;青虛虛的一張長臉,臉皮粗糙得佈滿了斑斑坑痕,麻子不像麻子,疙瘩又不似疙瘩,一變眼凸突得像金魚,寬扁的大鼻子下面卻又生了一張厚唇;他的頭髮雖用一頂文士巾遮蓋住,但露在巾外的部位卻也看得出花白了。
  立時放下噴壺,燕鐵衣急步迎了過來,人一踏進迴廊,已經熱烈的伸出了雙手,於是,這位客人也伸手相接了那雙手,枯乾焦黃,筋絡浮現,十隻手指骨筋凸凹,又細又長,看上去就宛如一對雞爪子,不,更像一變鬼怪的手!
  用力搖撼著石鈺的手,燕鐵衣十分興趣的笑著道:「大郎中,該有一年多沒見你了吧?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
  這個人,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鬼手郎中」石鈺,燕鐵衣的好友摯交。
  石鈺微微一笑,露出了他那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來:「想著你呀,早就該來看你了,好不容易才抽出時間來。」
  燕鐵衣端詳著老友,道:「你似乎又瘦了?可不能再瘦下去啦,大郎中,你精湛醫道,直追華陀,怎的就治不胖自己這副皮包骨的身架子!開付十全大補湯吃吃嘛,好好先替自己補上一補才好。」
  石鈺的金魚眼中宛如蘊含著一股悒鬱的色彩,他笑笑道:「這是心病,沒法子治,十餘年來我那曾胖過?」
  燕鐵衣不願勾起老友的悲傷回憶,他忙笑著岔開話題:「大郎中,你那寶貝兒子近來可好?」
  石鈺咧著嘴,苦笑道:「好,好得很,你知道小柱兒是我的命根子,我對他呵護之周到,就算他親娘在世,也不過如此的了。」
  目光一閃,燕鐵衣發覺熊道元正肅手站在迴廊盡頭處,他提高了聲音道:」道元,鈺兄來訪,你怎的不早些通報?我也好大開中門相迎,沒得卻叫人家說我燕某人擺臭架子呢!」
  熊道元忙道:「回稟魁首,是石先生--。」
  石鈺搶著說道:「老友記,可別錯怪了道元老弟,我才一上門,他就急著來向你傳報,是我攔住了他,自己人,何必來這套繁文縟節的虛禮數?我一向明白你在這裡,就直接來了,喏,這樣不是方便得多麼?」
  燕鐵衣一笑道:「貴客臨門,理該恭迎才是呀!」
  石鈺道:「別扯了,我又不是第一次來,算是什麼貴客?」
  挽著石鈺臂膀走向居處,燕鐵衣邊付邊道:「一年多來,都好吧?」
  點點頭,石鈺低回的道:「還不是老樣?懸壺行醫,讀書課子,平時我連大門都懶得邁。」
  燕鐵衣道:「你可別光顧著賺銀子,啃書本,你那幾手把式亦屬一絕,卻也荒廢不得呀!」
  石鈺步下台階,笑得有點苦:「偶而也練練,但總提不起勁來,行醫是為了生活,讀書乃為消遣,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業已令我厭倦。」
  燕鐵衣一哂道:「身為江湖人,難避江湖事啊!」
  側過臉來,石鈺道:「瓢把子,說起江湖事來,你最近真是聲威越盛了,常德『大森府』何等勢雄?卻他被你弄了個人仰馬翻,幾乎潰散,我委實佩服你的本領!」
  燕鐵衣淡然道:「以暗打明,取巧罷了,說不上什接光彩。」
  微微一笑,石鈺道:「老友面前,你也作興客套啦?」
  燕鐵衣道:「人嘛,自謙點總是好的。」
  於是,兩人相視大笑,舉步進入「黑雲樓」的小廳中。
  不拘形跡的坐下,石鈺啜了一口僮僕獻上的香茗,深深噓了口氣:「平常時,你都做什麼消遣呀!
  笑了笑,燕鐵衣道:「堂口裡的大小瑣碎事不少,夠頭痛的,有時候也奕弈棋,看看書,卻不及你有儒者之氣。」
  石鈺的眼睛望著寶藍蓋杯口上,──上升的熱氣,平靜的道:「不大出去走走?」
  燕鐵衣聳聳肩道:「出去大多為了辦事,否則便是推辭不掉的酬酢,賞心清游,卻難得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又啜了口茶,石鈺笑道:「今天有事麼?」
  燕鐵衣道:「幾樁例行會商罷了,怎麼?你要我陪你?」
  石鈺安詳的道:「想約你到附近幾處山林水泉走走散心,咱們倆可也有段日子沒好好的把晤了,但你如果不得閒,就算了。」
  燕鐵衣笑道:「不要緊,可以交待屠長牧代我主持,你老哥大老遠跑來,我敢不奉陪麼?別說只這是樁小事,天大的問題,也得丟開先湊合你。」
  猶豫了一下,石鈺的唇角肌肉不由自主的急速抽動著,像是十分艱辛的道:「我看,你就不用出去了,我獨個兒逛逛也罷。」
  燕鐵衣忙道:「什麼話?我一定陪你四處走走,一天不盡興,咱們多玩幾天也無妨,這次你得在我這裡多盤桓些時。」
  石鈺的表情忽然顯得有些錯雜,也有些怪異,他講話的時候好似害著氣喘病似用力呼吸著:「瓢把子,你無須這麼遷就我,我其實也--。」
  打斷了他的話,燕鐵衣笑道:「你這人怎的變得嘮叨起來啦?大郎中,莫非人的年紀一大真就喜歡囉嗦了?」
  石鈺勉強笑道:「我只是怕耽擱你的正事--」
  燕鐵衣道:「全是些歪事,不管它了,待會午膳我叫他們擺席為你接風,吃完飯略略休歇一下,我們哥倆就出門,對了,你打算到那兒去逛?」
  石鈺吶吶的道:「『虎山林』、『玉瀑泉』,是不是太遠了點?」
  有些意外的一怔,燕鐵衣隨即笑了:「好傢伙,還說『附近』的山林水泉呢,『虎山林』在三百里開外,『玉瀑泉』更遠,近四百里路了,我還當你是想到十來里外的『小香山』古剎去參禪。」
  石鈺眉目低垂:「我也認為遠了些,瓢把子,我看算了。」
  燕鐵衣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我們去,好歹自己也輕鬆兩天,就算我替自己放假慰勞自己吧;三四百里路,騎快馬來回,加上游賞的時間,至多也只是四五天而已,堂口並無急事待理,老哥哥,我就奉陪到底了。」
  拱拱手,石鈺的口氣反倒十分沉重了:「真是賞臉,瓢把子。」
  燕鐵衣端詳著老朋友,道:「大郎中,你好像心頭有事?」
  悚然一驚,石鈺笑得相當不自然:「沒有呀,我心頭會有什麼事?」
  燕鐵衣平靜的道:「你神態之間,頗蘊憂色,且言談舉止也失去你慣有的安詳與恰然之態度了,好似老在揣摸什麼,斟酌什麼,也似是希望什麼,又怕什麼的樣子;大郎中,近來是不是有問題疑難困擾了你?若有就說出來,讓我這小老弟替你出出主意。」
  青虛虛的臉孔變得微見灰白了,石鈺唇角的肌肉又抽搐起來,他連忙否認:「絕對沒有什麼煩心的事,你別瞎猜了……」
  凝注著對方,燕鐵衣低沉的道:「沒有最好,如果有,你別忘了我這做老弟的;大郎中,或許我有力量幫助你解決某些困惑。」
  石鈺吸了口氣,笑笑道:「先多謝了,瓢把子,你對我的隆情高誼,我是終生不忘的,設若我真遇上了麻煩,不來找你幫助又能找誰?放心吧,我好得很,約莫近來心緒不暢,精神煩躁,或有失態之處,你也包涵則個,我想,四處走走,就會好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有時心裡煩,到外面看看,逛逛,是會舒暢得多,大郎中,這一次有我陪你,包管你幾天下來愁躁全消,笑口常開!」
  石鈺的形態恢復了平靜,他緩緩的道:「你帶不帶人侍候?」
  燕鐵衣道:「你說呢?」
  想了想,石鈺無所謂的道:「我是獨來獨往慣了,就怕你金玉之體,缺不得人使喚呢。」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扯淡,我那有你說的這等嬌嫩尊貴法?若論對吃苦受罪的耐力我決不比你差;也罷,就誰也不帶,只我們哥倆並行,亦落得清靜自在。」
  不拘形跡,石鈺舉起茶杯,笑道:「瓢把子,謝你賞臉結伴由一遊,你也明白,除了你,我連個傾吐心中積鬱的朋友也難找!」
  燕鐵衣也舉杯道:「忝為知交,我不為君解愁消憂,夫復誰尋?」
  於是,兩人齊聲笑了起來。
  燕鐵衣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門口,大聲道:「厚德,通知廚下備筵為石先生接風,另外把我的隨身衣物用具收拾好,並告訴大領主,我下午要出門消散幾天。」
           ※        ※         ※
  「虎林山」景色之優美清奇,乃是北地有名的,一片翠綠蓊鬱的森森林木覆映著全山,形成了一片盈碧幽爽的雅靜,在或是峭拔、或是雄偉的峰嶺崖巒之處,隱約可見一些道觀庵院的簷角殿脊,展露於青碧之中;人到了這裡,不覺自心平氣和,俗慮全消,便不脫塵,也帶著那麼幾分脫塵的意味了。
  燕鐵衣與石鈺到了這裡,一路上指指點點,談笑風生的盡情游賞著這名山風光;燕鐵衣尤其專心一意的要使老友消憂解悶,更竭力想出些甚至誇張的法子以令石鈺展顏開懷。
  真摯的友誼首在於彼此的諒解,燕鐵衣對石鈺便是如此,他知道石鈺是個傷心人,也是個長年將自己禁錮於灰黯歲月中的失意者,石鈺這些年來一直很悒鬱,也很落寞--自從他的妻子在十年前過世之後。
  石鈺號稱「鬼手郎中」,非但懷有精絕的醫術,也具有一身高張的武功,只是,他的人卻長像奇醜,遂使他無形中孕育成一種自卑心理,他不願參加熱鬧的場合,不喜歡應酬,甚至厭惡人多的地方,他把自己拘禁在一個狹窄侷促的小天地裡,他極不樂意同任何沒有必要的人士交往,對女人則更甚。
  歲月是不饒人的,他這種孤僻又帶著點逃避現實的生活方式,使他極少朋友,更便他到快近四旬年紀了還沒有娶到一房妻室。
  但人的命運乃是無可捉摸的,要來的,去了,要去的,卻又來了,造化往往喜歡落在不相信造化的人身上;有一年,石鈺將鄰鎮一個少女的絕症治好了,這個少女以及她的雙親,便在感恩圖報的心理下將這少女的終身許配了石鈺。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美得出奇,美的叫人迷戀,更難以想像的是--她在與石鈺未來的幾年夫妻生活中,竟然全心全意的熱愛著石鈺,她不但奉獻了她的身體,更奉獻了她整個的情感,關注,與生命中一切所能奉獻的,她和石鈺的年齡幾乎相差了二十歲。
  又要談到造化了;石鈺和他的妻子結構四年,四年的雙棲生活,是他一生中最絢爛光耀,也最美滿甜蜜的時間,他活得從沒有像在這四年中如此的起勁過,他不再孤僻,不再自卑,更不再落寞,他抬頭看人,正眼視物,在感覺上,他突然覺得擁有了驕傲,在人世間,再沒有使他可以退縮的理由,他以同樣的全部心力來熱愛他的妻;四年一瞬即過,美好的日子尤其比一瞬更快,石鈺的妻子就在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之後,那年冬天,忽然得了一種症名叫做「髒虛潰」的絕症,任是石鈺醫術超凡,卻也未能挽回他愛妻的生命,於是,造化弄人,給了石鈺窮其一世裡最甜蜜的四年歲月,又奪回了他活著的全部生趣,四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結束了,石鈺對人生的希望也就此結束了。
  當他妻子埋進土裡的那一天開始,他的整個心靈也跟著埋了進去。
  石鈺所以還能在這樣沉重的打擊下繼續活下來,只有一個原因--為了將他的兒子撫育成人,這是他與妻子四年恩愛中所唯一留下來的結晶;孩子生像酷肖母親,乖巧可愛。也只有在孩子身上,石鈺方能尋回那夢樣的溫馨回憶,方能依稀看到亡妻的神韻,他愛孩子,把他對亡妻的愛,對骨肉的愛,雙份重疊起來加到孩子的身上,他用自己的全生命來愛他的孩子,他愛到幾乎發狂的地步,他可以為他的孩子作一切事甚至是去死!
  石鈺的孩子今年滿十歲了,學名叫石念慈,小名是「柱兒」。
  燕鐵衣與石鈺結識很早,算起來也有十二、三年的交情了,因此,他對石鈺的個性及為人都很清楚,尤其清楚石鈺這一段痛苦的過往,燕鐵衣一直想找機會慰藉一下他的這位老友,真心誠意的替石鈺分憂,現在,他有了這次的機會,怎能不盡力?
  兩個人本來騎著馬在潔淨彎曲的青石板山道上游賞,如今,乾脆下了馬來步行了,這樣,似乎更能獲得朝山探幽的樂趣。
  在笑語歡暢的氣氛中,石鈺望著遠峰那一抹淡淡的流雲,若有所感的道:」瓢把子,你在江湖上稱雄多年,有沒有想到過人生一世,仿同浮萍一寄?悲歡離合,皆無定數,而人的命運,更似那天上雲彩,今日據此,明朝便又不知飄向何處何地。」
  燕鐵衣寓意深長的道:「我相信的不是命運,而是人定勝天的勇氣與毅力,說憑著這點信心,我便經過了多少次凶險艱困,渡過了驚天的腥風血浪,因而奠定了今日這一點小小的基業,大郎中,命運往往是由人來創造的,太迷信它,反而為其所制。」
  淡然一笑,石鈺道:「你很看得開。」
  燕鐵衣道:「我要活下去,領著許多人活下去,如果我否定了自我的意識,而去依附虛無的命運,大郎中,我便早被人吞沒了。
  注視著燕鐵衣充滿朝氣的煥發面龐,石鈺道:「你的氣色真好,紅中泛白,白裡透紅,目光充盈,神足精旺,越是久不見你,你倒更年輕了。」
  哈哈大笑,燕鐵衣道:「天門冬、地骨皮、厚樸、左為膀胱、右是疝氣,三根蔥子,兩片生薑,吃了降火安心。大郎中,說著說著,你就三句話不離本行啦。」
  也是十分有趣的笑了,石鈺道:「你在那裡聽到這幾句歪對,卻拿來調侃我們行醫的這一行?」
  燕鐵衣莞道:「大郎中,調侃不敢,以此寫照懸壺者的口頭經,倒也頗得神髓。」
  石鈺笑道:「瓢把子,有時候你真是詼諧隨和,我常常想,外頭不識你的那些人,還不知將你想像到了何等兇惡冷酷地步。」
  燕鐵衣道:「一個人,總不能讓天下人盡都瞭解。其實,人的名與他的本質,往往是大異逕庭的。譬如說,做劊子手心地善良的也不是沒有,只是他幹了這一行,不得不這麼做,但他內在的想法與心性卻不為人所知了。」
  石鈺頷首道:「我知道,瓢把子,你一向是個斷得清,分得明,恩威並濟的英雄!」
  燕鐵衣豁然笑道:「別給我戴高帽子了,大郎中。」
  走在青山石道上,在一片碧綠青翠的景致中,此際就只有他們兩人的談笑聲,迴盪於幽靜的空氣裡,腳步聲與馬蹄聲,悠閒脆落的交雜相應,便越覺得怡然自得了。
  抬頭從林間隙中望了望天時,石鈺道:「該找個地方歇午用膳了。」
  燕鐵衣笑道:「你不說,我還不覺腹饑,經你一提,可不真有點餓了?」
  極目眺視,他又道:「今天不是朝香拜神的日子,這裡相當冷清,不知山上的觀院與可備得有素齋待客?」
  石鈺道:「一定有,『虎林山』為道家勝地之一,又是北面有數的靈山,此處道觀,何止幾十?隨便到一座,也能混出一頓素齋來。」
  燕鐵衣道:「這裡你比較熟,可知道那一座道觀的素食可口?」
  沉吟了一下,石鈺道:「倒是有一處小道觀的素食特別清淡雋永,食後餘味無窮,這座小道觀地方極為偏僻,是而不甚出名,我怕太遠了。」
  燕鐵衣忙道:「不要緊,遠近全是一樣,橫豎我們出來就是玩賞山水的,只要盡興,何妨窮幽探勝,更進一層?走罷,我們去那裡好好吃上一頓。」
  石鈺猶豫著道:「地方在後山腳下,你不在乎尚須攀過這道側嶺?」
  燕鐵衣笑道:「當然不,大郎中,咱們今天便玩個痛快。」
  兩人一邊朝目的地走去,燕鐵衣又問:「那座素食特佳的小道觀,可有個觀名?」
  點點頭,石鈺低沉的道:「叫『長春觀』。」
  在嘴裡念了一遍,燕鐵衣道:「我實在佩服你的雅興,居然這麼荒僻角隅的所在都遊遍了,換上我,就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啦。」
  石鈺的表情竟有些陰晦,他興味索然的道:「人到了心緒惡劣,無以自遣的時候,所作所為,連自己也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像那樣的地方,我真不想再去上--」
  燕鐵衣輕輕的道:「你如不想去,我們就不去也罷。」
  似是悚然驚悟了什麼,石鈺趕忙強笑道:「我們還是一起去吧,我知道你一向是個美食者,山上其他各處的素齋俱甚粗礪難,若講口味,也就只有『長春觀』較佳,別管我方才說什麼,既決定了,還是照往。」
  燕鐵衣誠摯的道:「放開心懷,大郎中,不要淨想著那些惱人愁人的既往,回過頭來看看,人世間也仍然不差,至少,你也該落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情調才是,否則,未免也就太苦你自己了。」
  石鈺笑得常點兒酸:「瓢把子你的關切,令我越加汗顏心愧,我……」
  擺擺手,燕鐵衣道:「不說這些了,我們是由來消散的是不是?如果我陪著你出來消散,反倒惹起你的不歡,那我這個『侍游』可不就等而下之,變成個楞頭了?」
  石鈺用力擠出一抹笑容,嗓音卻更有些沙啞:「你對我真好,瓢把子……」
  燕鐵衣笑道:「又來了,你!」
  兩人一邊朝後山腳「長春觀」的方向走,石鈺的話就越少,而他的興趣亦越見低落,非但低落,更且神色沉重,舉止也怔忡起來。
  這些,燕鐵衣全看在眼中。但是,他卻非常原諒並且同情石鈺。
  燕鐵衣想那「長春觀」可能是當年石鈺攜同亡妻去過的地方,如今又往,物是人非,觸景生情,自然心中悲楚不樂也或許是石鈺曾在那裡有過一段什麼不為人道的回憶,在那裡隱藏過某樁情感上的秘密,這才會越近斯地越加惘然……。
  心中忖度著,燕鐵衣不覺更為歉疚,若非為了自己貪戀美食,也不至令老友重履舊地,平增嗟歎;走著走著,他幾乎不想去了。
  數次想啟口改勸石鈺另挑地方,但燕鐵衣一見老友神態的陰晦沉重,又再三
  回了到口邊的話,他斟酌著--也罷,便等於伴著石鈺憑弔舊跡吧。
  石鈺的表情是凝凍的,僵硬的,臉上的斑斑坑痕也似乎反映著點點痛苦的蒼白,他一路上極少開口,金魚眼中的光芒迷茫而錯雜,從側面看過去,他的唇角肌肉又在一陣一陣不停的抽搐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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