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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橫屍闖命 遲來之情


  夜色雖然很濃,但是,神蟒噶丹面容上所顯露出的陰毒神色,即使在如此深沉的黑夜裡,也依舊可以令人體會出來,或者看不清切,卻可以直覺的感受到,像蛇一般冷,像蛇一般狠。
  他悄然撲上,右手的赤銅人頭微微舉起,左手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執著一個小小皮囊,碧綠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緊緊盯著鬥場。
  寒山重在皮盾猛旋之下,人已來了一個半轉,他一斧架開了余甫的龍鬚桿,目光一閃,已發覺了噶丹逐漸接近的身影。
  一抹冷酷的笑意浮上寒山重唇角,他倏然厲吼一聲,十三爺急劈「閃手」索彪與「霹雷虎」郭長風,皮盾橫掃,擋開了龍閹九爪僅存四人的攻擊,身形撲向蒼龍余甫,卻在躍到一半之際猝然倒射而回,一記「神哭鬼嚎」夾雜著他傾力注於招式中的元陽力同時進出……
  神蟒噶月長叫一聲,將秘技:「大心燈」手法倏展,「嗚」的一聲淒怖厲響中,那枚赤銅鑄制的人頭己摹然抖動,幻成一片赤紅的光輝,這片勁氣四溢的光芒中,浮閃著干百人頭,彷彿那枚銅製首級,已在這剎那之間幻化成了千百個真實的魔首一樣!
  在他那「大心燈」絕技甫使之際,他手中的那個小小皮囊已猛拋而出,於是,就在這皮囊出手的瞬間,皮囊口
  已經鬆開,一大篷數不清的,宛如米粒那般大小的帶翅紅蟻,彷彿一篷紅雲般飛向寒山重:勁風在旋回呼嘯,光影在縱橫穿插,二人的出手俱是快捷無匹,在人們的眸子尚不及追攝情形的變化時,神蟒噶丹己狂吼一聲,寒山重長射空中七丈有奇,再反撲而下,剛好迎上了衝來的閃手索彪,二人甫一接觸,己迅速的相互攻拒了五招,霹雷虎郭長風,蒼龍余甫二人己率著龍閣九爪殘餘的四人急急圍上。
  刀錘雙雄陸氏兄弟慌忙奔向噶丹身側,尚未加以探視,噶丹已強撐著坐起,三角形的蛇目碧光黯淡,他那沒有表情的面孔扭曲著,顯然是十分痛苦,他胸前一大塊皮肉已被削落,深可見骨,血絲殘肉絞成一團,實在令人觸目心驚,另外,自股至腿,被切開了一條大口,鮮血狂噴中,隱隱可見肌肉經脈的跳動,陸魁趕忙取出刀創藥,一邊焦急的道:
  「噶大師,閣下還挺得住不?這傷勢可實在不輕……」
  噶丹大大的喘了兩口氣,搖了搖手,衰弱的道:「我……我血氣傷得太厲害……姓寒的小子……好毒……不過……他也狂不了多時了,我的血蟻……至少有幾隻叮住了他的身體……最多再過頓飯時光……他就會……會五臟穿裂絞痛而死……」
  說著,他又大口喘息了幾次,探手懷中,摸出了一個羊脂玉的小瓶,咬掉瓶塞,對著嘴巴吞下了瓶中小半瓶白色藥沫,又將剩下的完全傾灑在胸前及大腿的傷口之上。
  陸武想去扶他,他卻自己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語聲低啞無力的道:「我……我走了,頓飯時光之後,你們便可以看見寒山重那橫死之狀……別忘了砍下他的頭,剁成醬泥餵狗。」
  陸氏兄弟一陣愕然,噶丹已狠毒的回頭瞪了正在激鬥中的寒山重一眼,踉蹌不穩的行向夜色之中,終至不見。
  那邊一一
  寒山重力展他的七七大連環,攻守如電,上下翻飛,但是他自己明白,這已是強駑之末了,方纔,他雖然用自己獨擅的內家精氣元陽力捲飛揉碎了噶丹拋來的一大篷毒蟻,但是,仍有三隻透過空隙叮在肩背之上,現在,他可以察覺出肩頭一片火熱.有如燒紅的烙鐵在炙烤,疼痛無比,而且,這病苦更在逐漸透向肌膚。向心臟附近延伸擴展中!
  寒山重知道剛才他糅合著元豆真力的一招「神哭鬼嚎」已重創了噶丹,劈碎了他的赤銅人頭兵器。可是,對方的「大心燈」絕活反震之力也是極大,本來,在寒山重的體力正常時間,噶丹的那招「大心燈」不見得能使他如何,但是,他久戰之下,體內積毒已在隱隱擴散侵蝕,寒山重自己明白,他今夜的武力,只怕僅及平素的六七成,雖然,這也已足夠敵人膽寒了!
  霹雷虎郭長風肩頭血浸衣衫,一條絲繡的白龍已染成了血龍,但他仍然咬著牙,瞪著眼,不休不饒的力攻寒山重,與閃手索彪,蒼龍余甫,龍閣九爪四弟子站成了一個多角方位,各人出手之間,懼皆不留絲毫退路。
  又過了半盞茶的光景,寒山重已覺得腦中的暈眩開始加強,視線也轉為朦朧起來,肩背之處的刺痛更劇,彷彿有數柄利刃,在侵吞吞的挖掘著自己的肌肉,間歇性的五腑翻湧,更令他逐漸有些忍受不住了。
  他連出七斧三盾下,一腳逼開了對方兩人,口中低沉的道:「非到血灑至盡不行麼?」
  閃手索彪倏進十四掌四肘,飄然退出,冷冷的道:「自然。」
  霹雷虎郭長風一雙金鉤揮舞更急,潑風似的狠打快攻,邊尖厲的大笑道:「寒山重,你也想不到會有今日吧?小靈州你一戰不死,今夜命喪蟠龍山麓也是一樣,你命中注定要不得好死,現在求情,已是遲了!」
  寒山重左閃右挪,連消帶打,語聲悠遠的道:「大板牙,寒爺是在為你們行善留命,你別會錯了意!」
  龍鬚桿似天外飛來,急搗猛揮,余甫大吼道:「你死到臨頭,猶自嘴硬,姓寒的,看看是誰難逃公斷!」
  寒山重冷冷一笑道:「老匹夫,你!」
  這個「你」,方始在他舌尖一滾,寒山重瘦削的身軀已突然仆倒,手中戟斧脫手飛昇一尺,左手的皮盾卻已恰巧不過的猛然撞在斧柄之上,好像是神鬼在暗中施法,又像是惡魔凶厲的詛咒,這柄沉重的朝斧已「呼」的一轉,以令人絕對不敢置信的快速猝然斬向蒼龍余甫,彷彿就那皮盾撞上斧柄的同時,這戟斧的刃口已似飛切到了余甫的雙腕之上!
  無法躲避,更無法救援,余甫只見寒光一閃,自己的雙腕已連自己也不能相信在一陣徹心之痛後斷折,速度是如此快捷,宛如是自己的雙腕本來就已經折斷了一般!
  在這瞬間,蒼龍余甫已如雷殖般怔住,那雙如鷹的雙眸立即黯澀下來,楞楞的瞧著落在塵埃,已經不屬於自己的雙手,神情木訥而癡呆。
  寒山重方纔所使的這一式,乃是他在他的盾斧戰法上苦研了十餘年才練成了的「雙陽式」中的一式,名為「陽流金」!
  這雙陽式可謂是寒山重最為卓絕的幾種絕學之一,其威辣詭異之處,與他的「神斧鬼盾絕六折」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雙陽式屬於散手,著重狙襲,「神斧鬼盾絕六斬」乃是正式招法,適於纏戰,但雙陽式威勢之凌厲,卻已對這正式招法毫不相讓呢。
  此刻……
  寒山重好像早已知道了自己兵刃將落的位置,他腳步一滑,己巧妙至極的將戟斧握在手中,身影突然一挺,驀地半旋,哉斧卻自肋下穿過,身子隨著力量淬而旋為一弧,於是,根本沒有時間給任何人思慮,更沒有時間給夠上距離的人們逃避,「呱」「呱」連響中,幾聲慘厲得不似出自人類口中的嚎叫倏起,血肉橫飛,肚腸濺灑,龍閣九爪存下的四人頓時再死其主,連閃手索彪的右腹也被戟斧的尖端劃破了一道血槽。
  不錯,這是寒山重的「雙陽式」中另一式……「陽燦芒」!
  霹雷虎郭長風呆了一呆,猛衝而上,口中瘋狂的大叫道:「好雜碎,老子這條性命也給你吧!」
  寒山重不易察覺的腳步一浮,他感到兩眼一陣昏黑,咬緊了牙,候然向側旁移出,他已覺得身軀沉重得太多了。
  閃手索彪久經戰陣,何等精明,見狀之下,振吭大吼道:『「護門二使,請率眾弟子上!」
  刀錘雙雄陸氏兄弟齊齊暴叱一聲,抖手之間,一柄刺錘,一柄紫鱗金刀,已交叉襲向寒山重,同時,圍立四周,一直未曾動手的十來名白龍門弟子,也刀槍齊舉,衝刺而上!
  寒山重心頭一陣迷糊,腳步一個踉蹌,一種本能的反應,已使他身形暴轉「二神垂眉」加上「鬼決天河」兩招一起展出!
  於是……
  「砰」「砰」巨響滲著「叮噹」之聲,陸氏兄弟俱被震五步,雙臂發麻,面色發青,五顆斗大頭顱卻滴溜溜的著串串鮮血飛拋三丈,長槍銀刀在空中穿舞越躍,落滿地!
  閃手索彪果然不愧閃手之名,窺準時機,身形倏進修,「砰啪」兩掌,已實實擊在寒山重肩背之上,而寒山重戟斧,卻稍差一線的自索彪衣角「呼」的掃過!霹雷虎郎長風金鉤伸縮如電。連鉤連掛,寒山重只覺頭暈目眩,四肢沉重酸軟,他傾力躲閉之下,身上衣衫被劃破數處,鮮血津津溢出!
  陸氏兄弟又再度撲上,刀錘揚飛,交舞而至,勁風激中,寒山重驟然撲地,又是一招「陽流金」戟斧猝閃,一悶啤過處,陸魁的半邊頭顱已經飛出尋丈,白色的腦漿紅色的鮮血四濺,在寒山重方才接過自己的兵器之剎那,武已目眥皆裂,形同瘋狂般衝到,刀光揮處,「吭」的一,寒山重腰部已被他那鋒利的紫鱗金刀切入寸許,而同時間,寒山重的左肘亦已重重斜擊在他的臉上,陸武吼一聲,顴骨盡碎的仰跌而去,寒山重雙腿齊飛,已將陸踢得在空中連轉三轉,方才砰然摔在地上!
  就在陸武始才落地之一瞬,閃手索彪又已電火似的六擊在寒山重身上,另外的一條長槍,一柄竹節鞭,已分戳砸在他的大腿與肩骨上,寒山重咬牙強忍住這些刺骨痛苦,翻滾而出,皮盾架處,擋開了郭長風又來的金鉤,一腳踢跌了另一名掩上的白龍門弟子,但是,在此刻……
  一條人影自夜色裡如一頭野獸般衝到,合身便往寒山重身上撲來,這人目光青綠,仿若鬼火磷芒,他扭曲著面孔,吁吁的喘息,喉中低嗥著,亮著一口尖厲的牙齒,硬生生咬向寒山重的咽喉,他,竟是那己斷手的蒼龍余甫!
  寒山重這時全身好像已被凌遲了一樣的痛楚,尤其腰間的一刀,背上的幾掌,更是使他承受不住……其實,寒山重的忍耐力已是太強了,若換了另一個人,此刻便是未死,也早就不能動彈了,他的四肢,寒山重覺得宛如千斤之重,現在,余甫的淒怖的面孔在他的眼前迅速擴大,那怨毒的眸子,那閃亮的利齒,都是這麼接近了,這麼接近了……
  一股不甘的意念,像奇跡似的發生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寒山重驀然大吼一聲,雙腿一絞一拋,已將余甫夾個正著,只聽他喉間低嗥了兩聲,頭骨起了一陣「砰砰」輕響,那龐大的身軀,已被摔出五尺之外!
  這只是在剎那之間發生,已在剎那之間結束之事,余甫的身軀才被摔出,厲比起處,刀、槍、鞭、鉤、掌已如』狂風暴雨般向寒山重身上落下!
  寒山重苦澀的一笑,奮起全力舉盾招架,邊拚命連連翻滾,這時,他的腿臂之上又已挨了兩下,於是,在他又滾動了三次之後,他已來到了一片小樹林的邊緣,一聲雖不響亮,卻極尖銳的呼哨之聲,已突然自他口中發出!
  隨著這聲尖銳的呼哨,遙遠處,一陣激昂高烈的馬嘶已隱隱傳來,深夜荒郊,這馬嘶聲聽來像是龍吟虎嘯!
  閃手索彪驀然一驚,急撲上來,邊大叫道:「快下手,姓寒的想逃!」
  寒山重以戟斧之尖技地,抖手便是九掌十一腿!
  皮看沉重的攔架,但是,卻已不能完全封住了,寒山重咬住牙關,身軀已被震出三步之外!
  霹雷虎郭長風兩隻大板牙怒掀,率著眾人圍攻而上,他一邊破口大罵:「寒山重,老子看你今夜還有幾條狗命,媽的,老子要活活分你的屍!」
  說話中,金鉤如風,盡朝要害下手,其它的各般兵器,也紛紛暴落,寒山重傾力攔擋,傷處又增,但是,在這時,他已聽到一片急驟的馬蹄聲,那片馬蹄聲初初入耳,已若雷電來自九天,剎那間到了近前:叱雷!是的,叱雷已昂首揚步,怒奔而來!
  閃手索彪衝向寒山重,與郭長風成為一個角夾擊之勢,他:─邊焦厲的大吼道:「攔住那匹馬,快!」
  兩名白龍門弟子返身截去,手中一柄厚背刀,一條九節鞭,猛然劈纏向已奔到眼前的龍馬叱雷四蹄!一聲「希聿聿」的嘶叫,隨著一片霧氣噴自叱雷口鼻之中,它四蹄急撐,整個馬身已掠過那兩名白龍門弟子的頭頂,後蹄翻處,這兩個年青壯漢竟被踢出三步之外,一個踉蹌仆倒地上!
  這時……
  閃手索彪與郭長風二人的鉤掌,以及其餘的數名白龍門弟子的兵器,都己犀利的攻到寒山重的身體之前,而且,寒山重已實在無力將這所有的攻擊擋開了,他疲憊而痛楚的睜大眼睛,忽然哧哧一笑,大吼一聲:「陽流金!」
  右手的戟斧,突然拋高一尺,銀鈴響中,左手的皮盾已經迎上,自然,索彪等人不是呆子,他們早已察覺出寒山重這一招的威力是如何歹毒狠辣,每一出手,定必斷魂!而這時,對方又已用上了!
  於是……
  閃手索彪一拉郭長風向後急退,邊此道:「大家小心……」
  寒山重抓住這短暫而狹小的空隙,並未施展此招─一老實說,他已無力施展了,他接住戟斧,驀然向側翻出兩尺,右腳一伸一鉤,嗯,已巧妙得令人喝彩的鉤住了來到一旁的叱雷的馬鐙,叱雷奔速未減,眨眼之間,已將它的主人拖出十丈之外,寒山重傾力向內一滾,抱住了愛馬的肚腹,從起落如風的後蹄檔隙中望去,地面在迅速倒退,白龍門每個人的憤怒急惶面孔也在逐漸隱沒,他喘了口氣,沙啞的大叫道:
  「白龍門的朋友,寒山重若得生還,你們的西澱白龍碑將被血洗!」
  叫聲嘶啞,拖曳而去,這雖然已十分居弱,卻包含了無比悲毒的語聲,尚在每個白龍門的人物耳際迴繞未散,那一人一馬,卻早已鴻飛冥冥了。
  閃手索彪等人迫了一段路,全都廢然而止,汗水流自每個人的面孔,粗濁的喘息出自每個人的口中,霹雷虎郭
  長風呆呆的望著遠處濃重的黑暗,滿臉流露著憤怒,仇恨,不甘之色,當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興奮過去了,激昂過去了,理智、熱血也平緩的流循,於是,一層翳重的陰影籠罩到各人的心上。誰也沒有說話,都陷入深深的憂慮中。
  半晌。
  閃手索彪撕下衣襟一條,拭淨小腹的血槽,這小小的響聲,已將其餘的人自沉思與懊惱中拉回,郭長風一板牙,憤恨的道:
  「積山九仞,功虧一簣,未殺死這廝,實是不甘!不甘!不甘!」
  閃手索彪沒有答腔,回首注視著滿地殘屍,鮮血四濺的鬥場,不覺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多淒涼,那睦方纔還能說話能動的活人,只在這片刻之間,都已變成一堆堆的死肉,與頑石腐木無異了:郭長風咬牙切齒的罵了一陣,又道:
  「這小子一去,如能留得活命,咱們以後永無寧日了,真是縱虎歸山,遺患無窮,可恨!」
  閃手索彪歎了口氣,道:「這倒不用擔心,據噶丹說,寒山重的劇毒並未治癒,僅是暫且用藥物將毒性壓制住了而已,至多一月,必定毒發而死,算算時間,也沒有幾天了,長風,龜花之毒,是沒有人可以救治得了的,而且,寒山重身受重創數處,又被那噶丹以毒蟻咬上一通,據為兄判斷,這次寒山重便有兩條命也該完了!」
  郭長風卻不以為然的哼了哼,道:「師兄,你以前還判斷寒山重早死了呢,今夜他卻又活生生的出現在這裡,又給了我們這記下馬威,連四哥及陸家兄弟都斷送在他手上了,六劍士也全完了……這小子太邪,我老是覺得……覺得他好像有一股子超然的力量,而且,他的生命之火也好似較之一般人來得強烈與根固!」
  閃手索彪看了郭長風一眼,道:「老六,別胡思亂想!」
  郭長風肩頭的傷口血液已經凝固,他現在感到有些痛楚,索彪說完了話,他僅悄悄的朝前面瞥了一眼,緩慢的道:「師兄,回去收屍吧,這麼多死人,要麻煩一陣子呢,唉,掌門不知道會有什麼想法,這都為了些什麼呢,僅是為了替潔兒出這一口氣麼?出這一口氣的代價卻是太大了,太大了……」
  閃手索彪不悅的道:「老六,你怎麼了?」
  郭長風淒苦的回身走去,喃喃的道:「沒有什麼,我只是為四哥他們不值,可憐的四哥到現在還是獨身,連個接傳香煙的人都沒有……」
  壓制在心底的傷痛也被鉤起,閃手索彪目眶一眨,他卻強忍住了,回頭向僅存下的七名弟子道:「你們去將一干戰死兄弟的遺骸就地掩埋掉,將四師叔及二位陸使者的屍骨用布裡好帶回西澱,行動要快,天亮前我們得起程……」
  七個人領命去了,天空,仍是黑沉沉的,蟠龍山寂寞的聳立,彷彿在憐憫的望著他們,一切都已成過去,但是,有的過去仍能使身經之人得以在日後緬懷,有的過去.卻永遠便歸向冥滅了。
  夜風在吹,頹倒成一片瓦礫的古廟。那方「善惡有報」自殘垣中斜斜伸出的匾牌,彷彿在向人們眨著冷眼說,有報,有報。
  天已大亮了,不過,這卻是個陰沉的天氣。
  濃重的烏雲在天空中堆積著,黑壓壓的,像鉛塊,像素債人那陰沉的面孔,風在蕭蕭,嗯,是個山雨欲來的日子。
  這仍是蟠龍山的南麓,前面有一片密林,這裡,有一塊黑色的巨岩平伸,巖下是一條山溪,溪後是塊高坡,順著高坡向上爬,就上了蟠龍山了。
  寒山重滿身血污,衰頹得不保人似的倚在巨石之旁,他那一身黑衣,破爛不堪之外更染滿鮮血,由於時間過久,衣上的血跡已轉為紫褐色,襯著他全身上下可怖的創口,襯著他篷亂的發警,慘白而瘦削的面孔,實在有點怕人。
  半睜著疲乏的眼簾,他毫無意識的望了望天色,快下雨了,他喃喃的說了一句,又艱澀的笑了笑,下雨?下雨干他底事,這世界粉碎了他不會覺得關心,因為,這所有的一切,這天地之間的萬物,都將與他沒有關係了啊。
  「人生便是逆旅。今去了又何妨?唯假他人之手,心有不甘,自小至長;奔波二十多年,所為何來?躺在這裡,目注空山寂寂,烏雲漫漫,流溪棕棕,林木森森,我的功名威勢何在?可歎,可歎!」
  寒山重閉著眼,想到這裡不禁微微苦笑,嗯,有輕柔的小雨滴飄下來了,多俏,多軟,涼冰冰的,下大吧,雨下得愈大愈好,最好是狂風暴雨,移山倒海,將這天下醜惡一概衝向虛無!
  小小的雨滴,在寒山重面頰上輕輕撫摸,那麼輕巧,那麼細膩,但,為什麼卻又有著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芬芳?
  寒山重驀然睜開眼睛,濛濛的雨絲,使他一時看不真切,他閉閉眼,再睜開,天啊,那是誰?那一張美得令人心痛的面龐,正哀愁的凝視著他,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雨水抑是淚水,她,夢憶柔!
  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寒山重沉重的搖搖頭,再仔細的瞧去,不錯,是她,是那個艷麗得像月裡嫦娥似的姑娘!
  於是,寒山重心弦急速的震盪了一下,他竭力想裝出一個笑容,但是,他失敗了,只能使唇角牽動了一下,夢億柔半跪在他身前,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面頰,二人互相凝視著,沒有說一個字,於是,如珍珠斷了線,串串晶瑩的淚珠,已自這美人兒的眼睛裡滴落。
  寒山重掙扎了一下,聲音低啞而乏力的道:「真想不到,夢姑娘,你會在此時來到這裡……」
  夢憶柔流著淚,她搖搖頭,哀痛的道:「寒大俠……答應我,你不要死……」
  寒山重苦澀的撇撇嘴,道:「這是天意,夢姑娘,你為何來此?為何?」
  徐徐的望著她,夢憶柔的眸子裡有一股令人覺得顫慄的光彩,她拉著寒山重的雙手,彷彿決定了一件大事,深刻的道:「因為,我愛你。」
  寒山重忽然全身抽搐了一下,他似乎不相信的瞪著夢億柔,半晌,又像呻吟一樣哧哧笑了起來。
  夢億柔並沒有因為他的笑而不悅,僅只靜靜的凝視著他,臉上的神色真摯而聖潔,像一朵散發著芬芳的白蓮。
  寒山重臉上的笑容,逐漸變成了痛苦的痙攣,他看著夢憶柔,看得那麼長久而深刻,好似他這樣看著她,已經有了千百年了。
  緩緩的,寒山重吃力的道:「夢姑娘,你很美,美得足以令天下的年輕人為你去死。」
  夢憶柔沉靜的望著他,憂戚的道:「我不管別人,我只要你活著……」
  寒山重沉重的喘了口氣,夢憶柔急忙用手在他胸前揉著,寒山重安靜的瞧著她,道:
  「夢姑娘,在下只怕已沒有多久時間,不要安慰我,不要說愛我,夢姑娘,請別在我臨去前再給我留下遺憾,寒山重永不愛人,也不需別人愛……夢姑娘,我們若早些日子相逢,情形或者會好一點……現在,卻已晚了……」
  夢憶柔忽然痛苦起來,她雙手蒙著臉,抽噎道:「不,不晚,一點也不晚,寒大俠,至少,我們還有一些時間,這些時間已夠長了,已夠使你知道我對你的情感了……」
  寒山重想抬手去撫摸她的秀髮,但是,全身的劇烈痛楚已使他放棄了這個意圖,於是,他歎息一聲:「罷了,夢姑娘,在下便帶著你的心意好吧……」
  夢憶柔俯下那張淚痕斑斑的面龐,悲切的道:「不,寒大俠,也帶著我一起去。」
  寒山重的心底起了一陣痙攣,他咬著嘴唇,雙目有些朦朧,這剎那間的深刻感受,可以說在他這二十五年的生命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如此強烈,如此刻骨,又如此甜蜜而溫馨!
  一滴滴的,夢憶柔的淚水滴在他的臉上,滴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那麼冰涼,那麼冷沁,但是,卻韻味深長。
  寒山重迷憫於他自己,方纔,他連自己的死亡都絲毫沒有放在心上,更沒有覺得如何悲哀,所以,只是不憤與不甘而已,但是,他現在卻覺得無限的酸楚,覺得不願死去,人生,彷彿在突然之間值得依戀起來。
  夢憶柔傷心的吸泣著,抽噎的道:「他們……他們太狠了……將你傷成這個樣子,他們就不想想,自己有沒有父兄親友……我趕到那座古廟的時候,只看見一堆瓦礫,滿地的血跡,和一片墳堆……我全身都冷了,以為你也遭了毒手……」
  寒山重嚥了口唾沫,輕輕的道:「在下不是還活著麼?昨夜,除了噶丹之外,還有白龍門的數十個高手隱伏於側,在下雖然傷得不輕,但是他們卻陪上二十幾條性命……」
  夢憶柔點點頭,眉頭緊皺,道:「我知道,昨夜你們拚鬥的時候,有一個樵夫恰巧便宿在一株樹上過夜,他全看見了,我發覺他的時候,他還嚇得全身不能動彈,幸虧他告訴了我,我才知道你已經騎馬逃走……」
  寒山重撇撇嘴唇,沙啞的道:「夢姑娘……請恕在下無禮,寒山重從來不用『逃走』二字……昨天,那是突圍,突出重圍。」
  說到這裡,他雙目煞光又現,語聲激厲的道:「若非在下毒傷未癒,若非貪功之心太切,噶丹與白龍門的鼠輩,一個也別想逃出寒某手下,必將他們個個誅絕!」
  他的情緒一轉激烈,身上的傷口與體內的毒傷又似錐骨扯腹般發作了起來,他全身起了一陣巨大的抽搐,黃豆大的汗珠順額淌下。
  「別,寒大俠,別再去想他……我要看見你快樂,我要你好起來……寒大俠,請答應我……」
  寒山重吁出長長的一口氣,輕輕的道:「夢姑娘,我十分感激你,在我處在目前的絕境時來陪伴我,但是,夢姑娘,你過於糟蹋自己了,我瀕接死亡,姑娘盛意,又要我如何承擔?」
  夢憶柔美麗的面孔像蒙上一層如夢也似的光芒,她低怯的道:「即使你已化灰土,我也會跪在你的墓上告訴你這些,我不要對你虛偽,不要對你矜持,你若變鬼……那叫我也變鬼吧……」
  一陣寒冷在寒山重身體內掠過,他激靈靈的一顫,深長的歎了口氣,夢憶柔的小手輕撫在他的臉上,幽幽的道:「告訴我,你不會嫌棄我,不會怪我太……太無顏吧?」
  寒山重沉痛的搖搖頭:「夢姑娘……以你的品貌才德,足能與帝王公侯相匹,天下男子,誰不傾倒?寒山重浪蕩江湖十餘年,狂放已慣,且粗魯成性,毫無氣質可言,如今,更已到此絕地,姑娘,寒山重縱使有心,但天不假年,奈何,奈何啊……」
  夢憶柔拭去自己的淚痕……新的淚水又再淌下,她毫不瞬眨的注視寒山重,小巧的鼻翅微微闔動:「寒大俠,你可以左右我的心不?」
  寒山重一怔之後輕輕搖頭,夢憶柔幽幽的道:「我愛你,你無法逸強我不愛你,假如你不幸去了,我也會抱著你的遺骸一起、去,那時,你不能阻止我,是不?你若不要我,憎惡我,我也厚顏跟著你,我會告訴別人,說我如何愛你,便是你否認,你打罵我,我也會為自己遭到你的打罵而滿足,因為,你心裡總算有我的,是不?」
  寒山重凝視著她,低沉的道:「多少人對姑娘夢寐以求,猶不能稍得顏色,寒山重毫無所長,去日在眼,姑娘,你卻為何要拋棄尊嚴,捨去將來而相就?姑娘,為什麼?」
  夢億柔深情的瞪著寒山重的目光,勇敢的道:
  「在小空寺山下看見你,當你的影子第一次映入我的眼裡,我的心已狂跳起來,我知道我完了,你就是我一直想著的人,自孩堤時候心中的幻影,我好像和你在千百年前已經認識,我們好像在另一個陌生而長遠的時代裡已經很熟悉了……這感覺令我振奮與欣喜,然後,你在河魔金易他們的魔掌下救了我……我在白巖,寧願毀約而恕過我的母親,我感激你,自心中感激你,但,我知道我對你的情感不會是源自這感激,我忘不了你那明亮的眼睛,那撇唇的微笑,那神態裡的狂傲與豪邁,粗獷與溫柔,一言一語在主宰我,一行一動在支配我……你或者不知道,可是,我已經要瘋狂了……」
  寒山重眼眶溫潤起來,他藉著轉頭而掩飾過去,是的,他終於找到了,浪跡江湖十餘年,風流放蕩了十餘年,他終於找到了,這強烈的,深刻的,永恆的,甘醇而濃馥的愛啊,這又何嘗不是他夢寐以求,日夜期待的呢?
  心弦在顫慄著,肢體在抖索著,但是,他的面孔卻出奇的紅暈,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要中毒,為什麼要受傷,這一切,他的夢,他的理想即將實現,但,卻太晚了,太晚了啊……
  大滴淚水在目眶中轉動,寒山重咬著牙,硬生生的吞忍回去,他不要哭,不能哭,便是死,便是失去,也要像個大丈夫!
  夢憶柔說完了話,淌著淚,淒哀的道:
  「對你,我要說的,我已毫不顧一個女孩子的自尊與羞恥,完全告訴你了,你若要譏諷我,要恥笑我,那麼,你就說吧,你就笑吧……」
  寒山重轉過頭來,面孔上有一片湛然而輝耀的光彩,這片光彩,明亮得使人不敢逼視,他一字一字的,有力而清晰的道:
  「我即將去了,但是,我要告訴你,姑娘,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也正是我要說的,我對此生一無遺憾,我的基業有人承擔,我的大仇人有人報還,若我此去,最不能甘心的,姑娘,便是我對你的情感發覺得太晚,但是,我已滿足,我已得到你,至少,我已擁有了太多的溫馨。」
  夢憶柔淚如泉湧,合著雨水,沾濕了寒山重的衣襟,也沾濕了寒山重的心,她吸泣著,低柔的道:「你不會死……寒大俠,你不會死,像你這麼善良的人若尚不能長命,老天也太沒有公理了……」
  寒山重艱辛的移動一下身軀,人鬢的劍眉因為痛苦而緊皺著,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傷口都已因血液凝固而止住了流血,但是,只要身體一開始發燒,傷口便會崩裂而再度流血,那時,也就是生命告終的時候了。
  夢憶柔關切而痛心的望著他,臉上淚痕未乾的問:「痛得厲害不?」
  寒山重舔舔嘴唇,苦澀的道:「還好,夢姑娘,你大約還沒有進早餐吧?肚子不餓?」
  夢憶柔依然一驚,道:「寒大俠,自昨夜至今,你不但未進飲食,又折騰了一宵,一定餓了,我下山去為你買點吃的東西,順便也請個大夫來……」
  寒山重嘴角肌肉牽動了一下,本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點點頭道:「也好,姑娘,在下讓叱雷送你。」
  「叱雷?」夢憶柔正問了一句,寒山重的咆哨已尖銳的出口,前面的密林裡,應聲響起一陣馬嘶,那匹忠心耿耿的龍駒已飛奔而來。
  馬兒奔到寒山重身側,親熱的用鼻端嗅觸著它的主人,寒山重用臉頰在馬鼻上擦了兩下,像是在對一個多年老友說話:「叱雷寶貝,引著夢姑娘下山去買點東西,以後,可別野了,乖乖聽姑娘的話,夢姑娘會好好對待你的,寶貝,你將來的日子一定很快樂……」
  他的語聲,有一股出奇的淒涼與惆悵,夢億柔聽在耳中,肝腸寸斷,她急忙阻止寒山重再說下去:「寒大俠,不要再說了,你如有了不測,我……我她一跺腳,站了起來,雙目含淚的道:「我去去就來,你千萬別走開,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這位多情的少女轉過身去,在馬身前稍一猶豫,已認鐙落鞍,她回頭幽幽的道:「寒大俠,千萬別走開,我立即就回來……」
  寒山重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眸子裡卻閃眨著淚光,他依戀的凝視著夢憶柔,這神色,深切而雋永,有著令人黯然魂斷的淒涼韻味。
  夢憶柔直覺的感到有些不妥,但是,叱雷已低嘶一聲,放蹄奔去,等她回過頭來,已經在密林之內了,甚至連多看一眼也沒有來得及。
  蹄聲遠了,漸漸逝去,終至杏然,寒山重深深的歎息,目光望著前面,像癡了似的凝聚著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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