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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危機四伏


  展若塵業已是憋了一肚皮怨氣,他雙目盈煞,面寒如霜,來近土丘分佈零落的這段路面上,他故意緩下身形,放慢腳步通過——他一心想把可能的埋伏者引現,然後加以狠殺痛殲!
  一座座巨墳似的土丘,那麼陰森森的突聳在地面上,宛如一個個龐大的,帶著沉寂邪惡及惡作劇意味的怪異的頭顱,而野松搖晃籟籟有聲,更似發出那種沙啞得仿若吟位般的訕笑,這樣的情景,不止透著凶險,尤其顯示著極端的沉寂與懾窒,令人興起非常討厭又忐忑的感覺。展若塵怒火滿腔,但表面上卻冷木如昔,他從容的向前走,目不斜視,嘴唇緊閉,甚至雙手的擺動也頗有韻律,其實,他早已雲集了全身功力,提足了精神,只要週遭稍顯異狀,他已打定主意不叫對方有還手的機會,他要一擊之下便追魂奪命!
  刀鋒貼在他的右時腕上,冰涼冷硬,他已覺得刀身在隱隱的跳動,在輕輕的震顫——像是一頭飢餓的虎,一條乾渴的蛇,只要拘束一去,便會迫不及待的脫射於袍袖的掩遮之外,嚙肉吮血!
  但是,預料中的異變竟然沒有發生,他平平靜靜的通過了這段險地,除了風吹草動,除了他心頭的疑惑,未曾發生任何意外!
  回過頭來,他又微覺迷惘的打量著他方才行經的所在片刻,搖搖頭,他感到十分寬懷的灑開大步繼續登程。
  心中的負擔頓輕,不僅步履鬆快,連週身的肌肉也固由緊繃而散軟,不覺有種懶洋洋的倦意,他在盤算,這遭回去之後,得好好歇息上幾天……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狙擊的發生便宛若突起的旱雷——令人措手不及,又帶著暴烈凌厲的萬鈞之勢!
  道路兩旁的曠地中,原本是並不平坦但卻一眼分明的地形,視野廣闊,掩藏不住什麼,然而就從地面的下方———個事先挖好的淺穴裡,一片上堆黃土雜草為掩飾的薄木板,猝然掀揚,一條人影暴躥而起,隨身閃耀著白刃的寒光,自後撞擊向前!
  展若塵驀聞音響,身形斜偏,視線瞥及,已被那抹森森冷芒炫花了雙眼,危急之下,他猛的迎向刃鋒刺來的勢子,右腕上揚,「嗆」聲金鐵交接裡,他的左掌已將對方劈了個跟頭!
  路邊,又是兩塊偽裝的木板飛拋,灰土與草屑濺散旋舞裡,另兩條身形躍自淺穴,疾若鷹隼般撲到,一個人一柄大砍刀、左右合斬,狠削狠切!
  「霜月刀」便將兩次的流射並連成一抹橫接的光帶,兩人兩柄大砍刀「噹」的一聲分左右齊齊蕩露,「霜月刀」的鋒刃已在同一時間,進出於這兩個狙擊手身上的同一部位——胸窩!
  「嗷……」
  「唉喲……」
  鮮血赤漓漓的迸灑,曝叫聲裡,兩名狙擊手全彎腰弓身的倒翻出去,那原先被劈倒在地的漢子卻猛一挺身,凌空躍起,人和他的「三尖兩刃刀」一起沖蕩!
  展若塵的身形倏然左右晃閃,動作之快,像是他根本沒有移挪過半步,對方強悍的下撲之勢立刻落空,那人好歹毒,擰腰錯步,刀刃回掃,打橫反斬過來!
  這時,展若塵早已鬼舵般貼上了敵人的背後死角,當對方的刀鋒回斬,也是他的「霜月刀」十一次透入那人背脊又十一次拔出的時刻。
  狂號著,那人往前撲撞,連連翻滾,每次的滾動,地下便印上一灘殷赤的血漬!
  那麼快,又那麼毫無徵兆,在破空的銳風尖嘯甫始入耳之際,展若塵才發現七溜冷芒到了腰側,他斜著蹬躍,右手伸縮如電,青瑩的光焰彷彿流火掣閃,擊飛了七道冷芒中的穴道,仍有一溜「嗤」聲穿過他的袍袖,遙墜向遠處的荒野裡。
  那是七隻小指粗細,長只兩寸的「鎖骨釘」,入肉透骨,最為霸道陰狠的幾種暗器之一!
  展若塵順著暗器射來的方向暴掠而去,三丈外一塊以雜草掩蔽的地面正在微微顫動,道路兩邊又像被憑空揭翻了地皮也似,「砰」「砰」連聲裡,隨著塵土的飛揚出現了八個凹坑,八條人影宛若從地層下鑽出來的鬼魅,沾著滿身的灰沙,凶神惡煞般合圍過來!
  那樣酷厲的神色凝布在展若塵的臉龐上,他凌空倒翻,對準一名手舞雙斧的大漢飛射疾撲,當那名大漢怒叫著揮斧來拒的瞬息,他撲掠的身形突然硬生生折回——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折回,青光流燦,一個挺著雙槍的漢子已經尖叫著摔出,摔跌的起點與終點之間、拖著遍地瘰□的腸臟!一條「七節鋼鞭」呼嘯臨頭,展若塵的刀尖不向敵人的身體攻擊,只是驟然以上磕的角度精確至極的撞擊鞭頭。於是,「七節鋼鞭」突而失去它的既定方向,似一條發了瘋的毒蛇,反轉疾射,尖銳的鞭頭,便深深穿進它主人的胸膛,強大的反撞之力,更將這位鋼鞭的主人碰跌出五六步遠。狂吼著,兩個體形魁梧的大漢不要命的衝上,一個用雙錘,一個使雙匕首,輕重不同卻同樣是可置人死地的同伴傢伙,潑風飄雪般卷倒,展若塵身形旋飛,隨著陀螺似的轉動,他的四周便恍若滾亂一圈刀輪——閃掣的,可以任意調整其刃齒長短的刀輪!
  兩柄匕首和兩柄銅錘分成四個方向拋上了天。此外,還有一塊塊,一條條奇形怪狀的血肉,宛如被千百刀斧剁斬一般同時上揚。
  那可是些鮮嫩的,活生生的人肉啊。
  一根「齊眉棍」便在此際奮力砸向展若塵刀輪斂收的一剎空隙裡,展若塵背對著砸來的棍子,連人帶刀幻為一抹經天的虹光,彈掠至五步外那個正待衝近的黃臉大漢眼前,紅光略沾即起,黃臉大漢一對「手鉤子」拚命揮戰,卻次次截空。只是眨眼的頃刻,這位仁兄已猛的將身體扭曲,一頭栽向地下——求生的機會,在搏殺裡往往是稍縱即逝了。砸空的「齊眉棍」堪堪再度舉起,執棍的人卻駭然發覺展若塵已站在棍頭之上,這人在驚恐中正不知是抽棍好還是揮揚好,展若塵已沾著棍身似溜滑梯般一溜而下,但見他身形著地,「霜月刀」的刃鋒也拔出了那人的胸口!
  遲疑,乃是拚鬥的過程裡最大的致命傷——展若塵十分瞭解這個道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似尚未學及這一門經驗,是誰說的來著?經驗乃是血汗與生命的積疊,有的人不幸,就只有承受一次教訓的機會。
  不似人聲的嘯叫出自那手執雙斧的大漢口中,他貼地滾進,雙斧便隨著身體的滾動而翻飛起波光似的寒彩,展若塵眼神凝聚,卓立不動,在敵人接近之前的須臾,他猝而橫躍,一刀閃現,那名大漢貼地的身子驀向上挺,又重重平躺下去,那一刀,正好穿透他的心臟,準確無比!
  由人力揮動的物體,其連貫的間隙總有疏密,分的是個寬與窄,快及慢罷了,展若塵要求的便是這一點——他僅須尋找那一刃之薄的隙縫,他的對手實際上卻給予他更多的破綻,以這位運斧的朋友功力來說,展若塵已勝任愉快到可以挑選下手的部位了……現在,狙擊者只剩下一個人了——至少,露面攻擊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是個乾瘦焦黃的中年人,鼠眼薄唇,顴骨特別高聳;他滿臉驚怖絕望之色的站在那裡,雙手緊握著一柄生鐵銅,眼下的肌肉抽搐得把眼都扯斜了。
  展若塵注視著對方,他並沒有悲憫或者不忍的感覺,他深深知道這一類的人,這是屬於狠毒、澆薄、斬盡殺絕的一類。當他們在雙手染血之時,他們或是為名利,為律令,為嗅恨,卻不會有一絲半點的道義存在,其中也有一些自始至終,對個人的生死表現得似對別人的生死一般無動於衷,但有一些,待輪到自己面對死亡的辰光,便完全沒有屠戮他人時那種狠勁了……眼前,似乎便是一個。
  走近幾步,展若塵冷漠的道:「朋友,你是在等待一個好時辰麼?」
  那人猛的一震,往後倒退,連嗓音都走了調:「你休想……想我向你屈服……我會……我會死拼到底……」
  展若塵硬梆梆的道:「誰說要你屈服?我又哪來這等耐心?對你這種三流無賴,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宰殺淨盡!」
  那人嘴唇在哆嗦,拿鑭的雙手在發抖,他近似乾嚎般叫著:「姓展的,你不用賣狂——你的好日子也在不遠了……今日我不論死活,總會有人找你算帳,向你討還這筆血債。」
  展若塵冷冷的道:「那是後事了,與你再也無關;朋友,你的夥伴們皆已上道先候,你,也就早請吧!」
  「咯登」一咬牙,那人似也豁了出去,他半聲不響,朝前連搶三步,揮鑭狠劈而來。
  展若塵鄙夷的哼了哼,輕飄飄的側移一尺,鑭身便擦著他的左邊揮空,那人吼喝如位,一腳暴蹴,鐵鑭順勢橫翻,動作倒也乾淨利落。
  「霜月刀」閃縮指顧,那人踢來的右腳齊踝斬脫,翻揮的鐵銅也分先後的被磕截盪開,展若塵甚至不願再多看對方一眼,刀鋒翻飛,那人已曝叫著捂胸坐倒。
  展若塵已經夠慈悲了,以這個人方才大開的門戶來說,他原可以戮上對方三十餘刀,但他只用了一刀——送人走向死亡,他喜歡採取簡捷的方式!
  現在,他回頭走向三丈外的地方,他並未忘記尋找那個曾以「鎖骨釘」暗算他的人!
  尚未走近,他已廢然止步,那裡,一塊上覆沙土雜草為掩蔽的薄木板已被移開至旁,露出一個剛夠人體蹲伏的淺坑來,當然,淺坑裡已經沒有人跡了。
  不可否認的,那個以「鎖骨釘」為暗器的人手法相當高明老到,而且,他逃逸的本領也可與他的暗器功力至為媲美,都是一樣的來去無蹤,不見徵兆。
  展若塵向四周搜索了一陣。並無發現,他不禁有些懊惱的呢喃著:「你等著吧,鎖骨釘,或早或晚,當我再見到你,你就會嘗試到你自己暗器的滋味了……」
  望了望路邊及野地上十一具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嚥了口唾液,揮拂去衣袍上的灰塵,然後,頭也不回的向來路上走去。
  走著,他估量,距離「金家樓」不會太遠了,至多,十五六里吧?縱然是步行,這也是個很近的路程——如果不再出紕漏的話。
  約莫往前走了兩里多路,他看見路邊有一片青翠的竹子外面築有一問瓦屋,瓦屋的前門,便正對著道路,而門是開敞著的。
  這一路來的折騰,也著實夠累了,他更覺得唇乾舌燥,口渴得緊,望著那間瓦屋,他在遲疑著是否需要前去討碗水喝……就在這時,瓦屋的門內施施然走出一個提著水桶的人來,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紀,白淨清懼,五官端正,穿著一襲釘有補釘的玄色裌衣,烏黑的頭髮束以布冠,衣著雖寒槍,但卻透著幾分儒雅的書卷氣,似是個不得意的讀書人。
  展若塵與對方打了個照面,正在想算了,那人卻望著展若塵一愣,神色之間,顯露著訝異迷惑,可是,卻看得出頗具善意。
  不似笑的衝著那人一笑,展若塵匆匆走了過去,他剛才走出不遠,已傳來那人急促的呼叫聲:「且請留步,這位兄台——」
  站住了,展若塵回過身來,靜靜的道:「尊駕可是叫我?」
  那位落拓書生的中年人連忙拱拱手,堆著笑道:「不敢,只是在下方才眼見兄台形色憔悴倦怠,且衣發之上似有火焦痕跡,正自訝異,兄台走過之後,又見兄台肩胛處滲有血跡,痕印宛然,彷彿受創在身,是以不惴冒味,招呼兄台,想要請兄台暫且於寒舍稍歇,喝杯淡茶,再由在下為兄台肩之傷略作診治……」
  展若塵笑笑,道:「這敢情好,就怕陌落之交,太過打攪,」
  那人意態懇切的道:「兄台無須客氣,四海之內皆為兄弟,尤其兄台似乃出外人,或遭波折,在下鄉里在此,聊盡棉薄,也是做人本份,哪裡稱得上打攪?」
  走了過來,展若塵道:「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往旁一讓,那人微微哈腰道:「此即寒舍,兄台請。」
  展若塵不再推托,在前走進瓦屋之內;瓦屋是一明一間兩間,明屋是當然的客堂,不過,顯然也是吃飯與讀書的地方——屋角置有一具內疊碗盤的木櫥,桌上擺有文房四寶,以及一堆書冊,陳設簡單,但卻清爽乾淨。
  替展若塵拿過一把竹椅,又斟了一杯茶水端來,那人歉然道:「蝸居狹小簡陋,倒是待慢兄台了……」
  展若塵笑道:「我不客氣,尊駕就更不須客氣了,得此所在稍做憩息,已是無上福澤,總比荒郊野地乾耗著來得要強,再說,此時此境,又豈是挑揀享受的辰光?尊駕府上,在我看來,雖不堂皇,卻是令人感得清靜幽雅呢。」
  那人微喟一聲,道:「在下三代書香,一介寒士,除了略通文墨,稍識詩書,剩下便是明月在肩,兩袖清風,若非祖上留下這點房地用品,生活都將難以維持;所謂清幽之趣,實乃孤寒之意,只是聊做解嘲罷了……」
  讀書之人若不得意,難免都有一肚皮牢騷,展若塵不便在這個問題上深談下去,他岔了開來道:「尚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了,又拱著手道:「在下真是失禮——在下姓杜,單名一個全字,杜全便是在下。」
  展若塵道:「我叫展若塵。」
  杜全在嘴裡念了一遍,道:「展兄不是本地人氏吧?」
  搖搖頭,展若塵道:「不是。」
  杜全道:「展兄尊府是住在——?」
  展若塵安詳的道:人天涯飄零,四海為家,一個江湖草莽而已。」
  杜全「啊」了一聲,道:「展兄太謙了,想亦江湖俠士,草莽豪雄之屬,倒令在下欽羨莫名。」
  展若塵道:「還是不要欽羨的好、杜兄,江湖道乃是個陷人坑,鉤心鬥角,波誘雲詭,再加上無盡的血雨腥風,不絕的殺伐拼干,能把人逼瘋了,尤其所謂『俠士』『豪雄』之譽,更不易承當,在這個大染缸裡,邪魔鬼祟的角兒來得更多!」
  杜全不解的道:「挎刀躍馬,嘯做山林的辰光,該是如此慷慨豪壯、昂揚英發?那種氣吞河岳、威武蓋世的雄心又是如何至大至高?展兄怎的卻把江湖歲月說成這般可怕又可憎?」
  舐舐唇,展若塵苦笑道:「不是其中人,不解其中事,杜兄,隔行如隔山,只是我奉勸你一句話,老老實實讀你的書最好不過,別做些不明就裡的憧憬,否則你便上了自己的當啦……」
  杜全笑道:「在下只是隨意問問而已,既便在下憧憬江湖生涯,也僅止於空想,在下已屬不惑之年,又如何從頭開始,與人爭強鬥勝去?」
  展若塵道:「生不為江湖人,乃是最值慶幸之事,杜兄。」
  杜全問道:「對了,展兄,你肩上之傷,可是與人較鬥的結果。」
  展若塵頷首道:「不錯。」
  杜全好奇的道:「那傷你之人,一定武功高強,比你更勝一籌了?」
  與讀書人談技擊之術,不啻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要說也說不清楚。何況其中尚有著一段如此曲折複雜的隱情!展若塵甚至連傷了他的人乃是他數次饒命之人也懶得多講,僅只淡淡笑道:「自然那人的功力更勝於我。」
  杜全似有遺憾的道:「可惜未有機緣容在下目睹這一場龍爭虎鬥,想來定是石破大驚,風雲為之色變的了……」
  當時的情況,純屬一面倒的速戰速決,哪來的「石破大驚」、「風雲色變」?展若塵暗歎這讀過幾天書的人幻想力之豐富,一邊道:「江湖上結怨鬥殺,最忌無關之人在旁窺伺,這種情形,往往為窺伺者帶來無妄之災,而流血搏命之事,也沒有什麼好看之處,實在犯不上找這等麻煩。」
  汕汕一笑,杜全道:「在下只是好奇……」
  展若塵想起了什麼似的,忙道:「記得杜兄方才說過,要替我檢視肩上創傷,杜兄想是曾習岐黃之術?」
  拍拍自家腦門一下,杜全笑道:「看在下這腦筋,竟把這等重大之事遺忘了——是的;在下對草藥丹石之性略有研習,醫道方面亦小有心得,只是不算高明,堪堪入門而已,但展兄肩上外傷,想還能夠醫治。」
  展若塵道:「如此,便有勞杜兄了。」
  杜全道:「應該應該。」
  說著,他來到展若塵身後,輕輕將展若塵沾染著血跡痕印的領襟往後拉開,很自然的,展若塵身形微微後仰,他的右手便伸撐在椅沿上,距離杜全的小腹只有寸許遠近。
  查看了片刻,杜全又繞了回來,低聲道:「展兄,你肩呷上的創傷,並不嚴重,只是損及皮肉,未曾波動筋骨,依在下看來似是被什麼指形兵器所傷?」
  笑笑,展若塵道:「就是被人的手指頭插進肉裡去的……」
  模樣似吃一驚,杜全道:「什麼,是被人的手指所傷?」
  展若塵道:「這不值得奇怪,指功練到了火候,透肌碎骨才只是小成,上乘者足可穿石貫鐵,彈指斃敵——幸好我遇上的這一位沒有練就此等上乘功夫。」
  吁了口氣,杜全喃喃的道:「好厲害……真是個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展若塵道:「杜兄,我肩上的傷,你能治麼?」
  連忙點頭,杜全一疊聲的道:「能,能,毫無問題。」
  展若塵道:「尚請杜兄即為診治,我有要務在身,不克久留,一待杜兄醫治妥貼,就得登程——」
  杜全道:「何須如此急切?展兄,萍水相逢,也是有緣,正該多做盤桓……」
  展若塵道:「天長日久,自有再逢杜兄之時,只待事了,便當專程來晤。」
  杜全無可奈何的道:「展兄去意甚堅,也就只好如此了;且請稍坐,在下這便入內調理藥物……」
  等杜全進入裡間之後,展若塵這才想起桌上的茶水尚未動過,他拿起杯來,剛往唇邊湊近,又本能的停下,警覺的用鼻子聞了聞——是茶水的氣息,毫無異味。接著,他又瞥及一隻小甲蟲正爬於桌腿之下,他以手指沾起一滴茶液,俯身滴在甲蟲頭背上,只見那隻小東西略一掙扎,又若無其事的繼續爬走了。
  展若塵不由暗暗笑起自己來——真是個草木皆兵了,遇上什麼事,什麼人,竟都疑神疑鬼,如叫人家看在眼裡,不以為自己發了瘋才怪!
  於是,他深深喝了一口茶,慢慢順喉嚥了下去,沒錯,茶質雖說未必見佳,卻是道地的茶水。
  片刻後,杜全從裡間走了出來,手中不但拿著好幾樣瓶瓶罐罐,還捧著半銅盆清水,腋下尚挾有一卷乾淨的白布,真叫是滿懷滿抱了…展若塵趕忙站起身來,幫著杜全接過那半銅盆清水,邊過意不去的道:「實在大麻煩杜兄了……」
  放下各般物件,又用衣袖拭去額門上的細碎汗珠,杜全笑道:「哪裡話來,能有機緣為展兄略盡棉力,也是在下的榮寵,只怕火候不到,難令展兄滿意。」
  展若塵道:「不要緊,皮肉之傷,即使弄砸了,也不過就是塊爛疤而已,杜兄你放開手施為吧!」
  捲起衣袖,杜全十分慎重的道:「展兄越不在意,在下越覺責任重大;且請展兄坐好,我們正就開始。」
  展若塵平靜的道:「我業已準備妥了。」
  於是,杜全在展若塵後面為他先將領口褪敞,撕下一片白布,沾著清水,開始替展若塵潔淨傷口。
  水是冷冽的,杜全的動作又非常輕柔,傷口雖受刺激,卻有一種十分熨貼的感覺,展若塵雙手撐在兩膝上,微低著頭,目光正好投在桌上那半銅盆的清水裡。
  銅盆中的清水稍稍有些蕩漾。浮現著細細的紋榴,一圈連著一圈,一波連著一波,以至把站在展若塵身後的杜全面目也搖晃得略見模糊了。
  低沉的,杜全在問:「痛麼,展兄?」。
  展若塵不在意的望著銅盆中杜全的面影,一笑道:「不但不痛,還相當舒適,杜兄,看來你的手法不差。」
  杜全輕聲道:「先別誇得大早了,尚未到上藥的辰光,待敷藥包紮妥當之後,你若仍覺舒坦,那才是真正表示在下我的手法不差……」
  展若塵把脊樑挺直了些,仍然微低著頭道:「我早已說過,這原本就是小傷,你儘管醫,再痛也痛不到哪裡去。」
  一塊用過了的,沾著血污的白布被拋到地下,杜全又撕下一塊新的,他將布沾透了水,再次細心為展若塵洗淨創處,一面語聲安詳的道:「傷口裡外沾附了不少灰沙穢物,必須先要洗滌乾淨才能上藥,否則污穢裹合創處之內,不但不易收效,更會引起炎腫潰爛;展兄受創之後,顯見未曾注意傷處的清潔。」
  展若塵道:「當時滿心氣憤,只顧殺敵自保,哪有時間想到這上面去?況且我有生以來,受過大小創傷不知凡幾,也從未當作一回事,久而久之,挨刀挨剮便習同自然,至於該要如何調理創處方為合宜,就更不在意了……」
  一邊繼續動作,杜全邊和悅的道:「以後如果受傷遭創,展兄可得記住了,勿使傷口滲入污物至關緊要,受傷之後,若能立予清洗並加包紮,乃是最好不過,保持創處的潔淨,醫治起來也將事半功倍,順當得多,一旦有了腫潰的跡像,便較為麻煩,而且極易因此引起其他併發症候,那就大不上算了……」
  耳中聽著杜全這些近似絮絮不休的嘮叨,展若塵直覺裡感到這位窮酸書生幾乎是在沒有話找話說了,他漫聲回應著,視線無聊的又投向銅盆中的水面上。然而,在微漾起紋的水光反映裡,他卻驚愕的發現杜全印在水中的面容竟然變得如此猙獰、如此兇惡,宛若一個劊子手在揮刀斬頭之前的那種咬牙切齒模樣!
  心腔猛的收縮,展若塵還當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在暗自琢磨這會不會是一個施醫者,在診療工作之際所特有的習慣反應?人家一番善意,自己可鬧不得笑話——晃蕩的盆水使得杜全映照水面的臉孔又變得迷濛了,展若塵全身的肌肉本能的緊繃,四肢百骸也立時貫注勁道,有如一頭弓背伏坐,隨時蓄勢撲躍的豹子——但他猶在壓制自己的疑慮,猶在推敲自己的判斷,他再次向銅盆中注視……他已經看不到盆水中杜全的面目,可是,他卻看到了一隻手,一隻斜舉著,扁平如刀狀的手,手沿的肌肉鐵青透黑,削銳宛刃,而組合成那隻手的肌肉也已不像是些肌肉了,更似一片精鋼,一片精鋼鑄造的手。
  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那只如刃,的手業已舉到了它足可發揮威力的角度,由這個角度至展若塵的頸項,其間只是一剎,而一剎便成千古恨。
  就在這要命之前的瞬息,展若塵忽然向後轉頭,口中一邊笑吟吟的道:「對了,杜兄,我想起一件事來——」
  盆水中映現的那只斜舉的手,急速收回,反伸向桌上那卷淨布——這表示這隻手仍有他矯飾的目的;杜全的語調仍是那樣親切又溫和,不泛半點異狀:「彆扭動了——展兄,你想起什麼事,就這麼坐著說便行……」
  頭在轉,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展若塵神態怡怡的道:「我習慣面對著人說話,杜兄,尤其這件事,更須面對面的講才顯得有意義……」
  杜全的形色依舊一派安適,安適中流露著真摯,帶著爾雅的涵養,他微微一笑道:「好吧,想這必是一樁頗饒趣味的事,且待你說完了,再讓我們繼續療傷的工作。」
  心中不由又浮起了一絲迷惘、一絲猶豫,一時間,展若塵甚至再度懷疑自己的視覺與意識的正確性來——那張猙獰的殺人臉,那只高舉的殺人手,竟會是眼前的這個人嗎寧這個斯文、和善、誠摯又古道熱腸的讀書人?人的形態與表情莫非真會轉變得如此快速?人的心意同慾念也真會掩飾得如此完美?僅只俄頃,僅只一回頭的須臾,一個人的形質居然已變成絕對迎異的第二個幻像?但迷惆與猶豫只是一抹飄忽的煙霧,隨即又被展若塵堅強的理智所澄清了,他沒有忘記那麼惡毒的臉孔,更沒有忘記那只斜舉的手掌,他甚至明白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出現那樣的掌形——這是一種特具「少陰力」修為的掌功,也有個狠酷的名稱:「血刃手」。
  顯然,對方在這「血刃手」上的造詣已是極為深厚,能夠做到聚散由心的地步,在瞬息間凝血肉之肌為刃鋒,又可在剎那裡消卸勁道恢復如常。
  有些詫異的望著展若塵,杜全道:「展兄,你不是說想起一件事要告訴在下麼?」
  吸了口氣,展若塵頷首道:「是的,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雙手互捏,微微側著面孔,杜全擺出一種極有興趣並且等著聆聽的表情:「在下洗耳靜候著了……」
  展若塵心中在歎息著——這真是個天才,無論對方的本領高下,只這深藏不露的一門功夫,業已可謂「爐火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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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雲閣 掃瞄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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