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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錐心、泣血、忍仇


  夕陽西下!
  落日餘暉中,絢爛的光彩,使原野的景色,瑰奇艷麗,即或是窮鄉僻壤,也似裝上了一襲五彩錦裳。
  黃昏,雖是一天的即將終結,但那彩霞卻是這一天的極峰,千百年,贏得多少人的讚賞,滿足了多少人的幻想;尤其是騷人墨客的誦揚與青年男女的憧憬。
  王勃不是就有一聯千古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嗎?那是多美的意境?怎能不贏得人們的讚美,幻想與憧憬。
  尤其是秋日的黃昏,秋老虎即將隱沒,虎煞盡斂,餘威生彩,涼風生自腋底,頓將午時酷暑解盡,人們的一日辛苦亦隨風遠揚!
  戰飛羽坐在竹籬院中的飯桌前,對滿桌野味菜香,似無觸覺味覺,雙目迷茫中遙望天際!欣賞著那秋日殘霞,陷於沉思之中。
  這是余大龍的家,一座三間茅屋,小小獨院的農家,茅屋裡,響著鍋鏟碰擊的聲響,煙囪中,冒著突突灰雲,縷縷上升,隨風搖曳,直上天際,如一道灰龍乘坐錦雲繡成的寶輦,披著五彩雲裳,上朝天市。
  戰飛羽就正望著這條裊裊灰龍出神;遐想。
  秋的夜,日之落,是美麗的,原野,農家是使人嚮往的,尤其是一個處身江湖之中,整日裡雖奔波在大自然的原野中,然而卻無暇欣賞大自然所給予他的享受的武林人物,一旦發覺了大自然所賜是如此的美好、豐富時,他是有著盡情的享受,一刻不想放鬆的慾望的。
  戰飛羽正是如此,當他發覺了落日餘暉的美好,體念到上天賜予的豐厚時,他即全心全決心的投入它的懷抱,浸浴其中,正如一個得到母乳的餓嬰,不到吃飽他是不會放棄的。
  何況,戰飛羽所得的,較那個嬰兒維護生命的母乳尤多,多的是嬰兒浸浴在懷中的安全感!戰飛羽不但感到大自然給予他安全感,更給予他慰藉,最重要的,落日餘暉更啟示了他的人生。
  他體念到他初出江湖,正如朝日,雖光茫萬丈,卻毫無農人之苦,卻生意盎然,他有著無比的勇氣。
  如今,他在江湖上的聲望地位,正如日中天,炙人的膚,令人不敢正視,然而他除了幾個知己外,卻是孤獨的,尤其是在江湖路上。
  他意會到,人不可能永遠保持這種赫赫聲威,終有一天,他也會沒落的,就如這沒落的夕陽,他亦會發出萬道霞光,然而這霞光,這絢爛,這五彩,卻是短暫的。緊跟著來的,將是天昏地黑,萬籟俱寂的沉沉夜幕。
  這就是人的一生!
  不;戰飛羽畢竟與人不同;他欣賞落日餘暉,夕陽殘照,不是欣賞他的沒落,而是欣賞他的蓄積,來日的光茫蓄積。
  不是嗎?今「周」去了,明「日」還來!
  落日餘暉,夕陽殘照,不是人一生的沒落,而是人一生中的一段必經路程!
  他已有過幾度的日落了!如被代執役的群攻,被無恥公子的暗算,連續幾次的中毒經驗,這都是他的日落時機,然而他都有「明日的光輝」重現。
  人生是應該與「日頭」一樣的永照人寰的,就是黑夜是人生的終點,然而「日光」還是要借月光,或熱力,永遠孕育著大地的,人是可以長生的。
  思想奔騰,戰飛羽幾至忘我,連余老大的輕聲呼喚,他都未曾聽到。
  余老大笑笑,以目示意愛兒大龍!
  余大龍驀地伸手向戰飛羽肩上拍下,口中大呼:「戰大哥,吃飯啦……啊……」
  練武人本能的反應,使戰飛羽在聲震耳鼓,掌拍肩頭之時,突地反手鎖住了余大龍的右腕,直疼得余大龍驚呼出聲,這才迅速的放手。
  看著余大龍那滿面痛苦之容與左手揉搓右腕的窘狀,戰飛羽歉意的向余老太笑笑,低聲道:「大龍,在我出神時,以後切莫如此,因為……」
  余老太笑容變驚震,瞬之變為歡愉,瞬間的變化,看在戰飛羽眼中,微露詫色,此時余老太笑道:「想不到戰大哥的功力,已到了意隨心生,心到藝到的化境,十餘年不見,有此進境,老身實是驚異,值得為您恭賀!」
  戰飛羽驀地眸瞳中射出兩道熠熠精光,注視著余老大,仔細的打量!
  余老大笑笑,道:「戰大哥可是奇怪我這當年的貧病將死的婦人,怎會看出你的藝業功力已至化境了嗎?」
  戰飛羽點點頭!
  余老太突地長歎一聲道:「來,時已不早,我們趁太陽沒落下去,借個光邊吃邊談!我正有話要同戰大哥與大龍談呢!這話存在我心裡已十多年了,坐,坐!隨便吃,鄉野粗淡菜餚,或許在你這整日奔波的武林人口中,還可以換換口味!」
  戰飛羽收回威慎的眸瞳,坐下,笑道:「我昨日就同大龍講過,我好想吃大娘做的道道地地的家常菜呢!」
  余老太道:「正是,戰大哥這話,就表現出你沒拿我們當我人,老身所以也就一直未曾講過一句感恩救命的話,你多吃點,多喝點,我心裡會覺得比我說千句萬言感恩圖報的客套話要好得多!」
  戰飛羽豪放的一仰頭,將面前酒喝乾道:「就憑大娘這一句話,我也應該早想到大娘是我等武林中人!」
  余老太笑道:「其實是病魔使我當時變了樣子,要不您在十年多前就會知道了!」
  戰飛羽道:「請問大娘昔年在江湖中……」
  搖搖手,余老大口含著一塊雞肉強嚥下去後笑道:「戰大哥,我們不外,客套的話咱以後就全免,我提你個醒兒,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對夫婦,人稱『飛燕金槍』的,聽說過吧?」
  戰飛羽面露欽敬及悲淒之容道:「飛燕金槍楊天行大俠夫婦,十餘年前在江湖中就神龍般見首不見尾,行俠仗義使武林宵小望之銷聲匿跡,出道三年,為武林俠義道留下了無比的風儀,竟然無聲無息的隱沒於世,後來聽說是遭了仇家的殺害,暗算,但卻也僅只是傳聞!唉!當的我剛出道,只恨無緣得見心儀之高人……啊!大娘提此,敢情您就是……」
  余老太茫然的點點頭,淒苦之色,溢於面容,但旋而搖搖頭,似清一清腦神,隨即笑道:「十多年了,戰大哥,當時你在那小客棧中,拯救我們母子於貧病無助之中,正是我們夫婦遭暗算後一年的事,一年的貧病將我折磨得不成人形,若非你當時援手,恐怕現在有我在否,那就難說了!」
  戰飛羽詫異的道:「以楊大俠夫婦的功力怎麼……」
  長歎一聲,余老大有點自嘲的道:「戰大哥,你也是被江湖傳聞所蒙,而對我夫婦估計過高了,其實,我倆可沒那麼神呢,說穿了,真是一個錢都不值!」
  戰飛羽疑惑的道:「怎麼會?」
  吃了點菜,咀嚼著,藉以整理紊亂的思緒,然後低沉的望著余大龍,悠悠的,余老大道:「這話得從頭說起,記得那是大龍才三歲的時候,大龍的爹身居御史,因與當道意見不合,而辭官不做,當我們返回故里後,昔日遭彈之仇家,曾買通一武林敗婁,前來行刺,為我所傷!」
  戰飛羽道:「您沒有將他擒殺!」
  搖搖頭,余老大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夫婦一生沒殺過人!」
  戰飛羽不以為然的道:「有時候不止是殺一做百,簡直可說是殺一救千!」
  點頭認可,余老太道:「現在我也贊同戰大哥的看法了,只是那時我倆卻總是予人以自新之路的,其實,我們的心意未嘗不可以說是對的,但做法卻錯了!」
  戰飛羽道:「您可是勸說幾句放走他們,對估惡不俊之人,與天性涼薄,惡毒之輩,恐怕不行,此人是誰?」
  緩緩地,余老太喟歎道:「說的是,可是那時候我們可不是如此想,來行刺的乃是江湖出名的蜂蠆胡柴。他被我廢了武功!」
  目中精光倏閃,戰飛羽道:「這較斃了他猶為難受,一個練武的人,到了這個步,恐怕恨心要比海還要深!」
  同意地,余老太道:「就因為他臨行那惡毒的一瞥,激發了我夫婦出道武林勸善懲惡之志,這才改名換姓,以家傳武功,行道江湖,三年中卻也做了幾件大快人心,差強人意的事,稍可自慰的是武林中正道之士,莫不明裡暗裡予我夫婦以臂助,可是就在我們住到那處江湖是非最多的龍蛇雜居之處——武林街的武林店中時,著了道兒。」
  戰飛羽疑惑的望著余老太,余大龍急不及待的促聲問道:「娘,爹可是在那兒遭人暗算的?」
  淒然的,余老太道:「正是!」
  余大龍道:「仇人是誰?怎麼暗算的……」
  父仇不共戴天,余大龍怒急之色,的是驚人,那柴黑的臉膛,在已是些微的殘陽餘暉中,赤紅放光,雙目中透射出一股威凜的煞芒。
  余老太道:「冤家路窄,我夫婦三年來雖贏得了飛燕金槍之名,然而江湖上除非是我們真正對手過招的人,在我們亮出兵刃來以後,才能曉得我們是誰,平常是無人知道我們的真面目的,因為我們不是以真面目行走江湖,平日裡都是以遊客身份在外遊歷,訪察,行事時卻是謀定而後動,常常是百不失一,而且都是戴著精巧的人皮面具,所以行蹤甚難讓人知曉,故而江湖上的人,多以我們為一對神秘的人物,說穿了,豈不是一文不值!」
  余大龍道:「娘您還沒說暗算您和爹的人是誰呢!」
  笑笑,滿意於兒子的孝心,余老太道:「大龍,我這就說了,不用心急,心急也沒用,暗算之人,已為您爹親手擊斃,就是那個蜂蠆胡柴。」
  恨恨的,余大龍道:「便宜了這廝,要是叫我逮到他,我會一寸寸的零割了這個惡賊!」
  余老太驚震於自己這個兒子的性格,愣愣的望著余大龍,久久不語。
  戰飛羽道:「那個胡柴可是正在那武林街中居住,大娘為他所見而起報復之心,以楊大俠能親手斃敵來說,可能是他暗中下毒?」
  余老太沉痛的道:「正如戰大哥所說,先夫在發覺遭人暗算後,即欲設法解毒,此時那胡柴卻來到我夫婦面前,得意的嘲弄,先夫一時氣憤,親手將之擊斃,也因此而牽動內力引發毒藥循行快捷,以致後來因中毒過深,而無法解除,當我倆人一邊設法解毒,一邊返回故里後,先夫已是不行了!我們在路上耽擱了半年,就在這晚剛到家時,我正抱著龍兒,與先夫愁容相對,生離死別之時,家中竟然無故起火,緊接是下人們的驚呼慘叫,先夫在此時只說了一句話:「保我龍兒。』即與世長辭,戰大哥,在一個夫死子幼,家遭變故,身負毒傷的人,那時能有第二條路走嗎?咬咬牙,狠狠心,將先夫屍身略作安排,即抱著龍兒,衝了出來,茫茫黑夜,熊熊火光,淒淒驚叫,不逞計及其他,逃命保子的心,竟支持我逃離的力量,一夜之間,我走了一百餘里,當我以典當隨身釵鈿維生,終至用完後,我亦已是奄奄一息的貧病交迫的人了;半年的折磨,我那是還成人形嗎?戰大哥,您說:在那個小客棧中?」
  戰飛羽腦海中憶起了小客棧中,一個瘦骨嶙峋的乾枯婦人躺在木板床上,一個堅毅的孩子,雖是滿面菜色,卻緊咬著嘴唇,怒瞪著一對黑白分明,恨意滿盈的眸子,望著那勢利的店主人,抿嘴不語的情形!
  但誰又知道,這婦人就是武林中俠名滿天下的飛燕雙槍之一的飛燕楊華英。
  戰飛羽為他母子解決一切困難,最後選了這綠楊村作為安身之所,房地銀錢都留得足夠母子二人生活一輩子,每隔一年半載,他就會來一次,暗地裡,他並傳了余大龍童子功!
  如今想想已十餘年了;十餘年來,他向不探詢他們母子的底細,他卻是奉母若母,待子若弟,這種胸襟,這種感情,是緣份?抑是戰飛羽的天性?
  這頓飯吃的雖不暢意,卻甚盡情!
  余老大看看都已沒胃口了,歉意的道:「戰大哥,我本不該提這些往事的,尤其是在今晚本應我們全家娘三歡樂的時光,但是昨晚你弟兄倆一夜沒睡,你臨時給龍兒惡補交手的招式,我想,大龍是不能老死於林泉的了,男兒當有男兒志,何況毀家殺父之仇,也需他自己了結,你在他小時候教他童子功,我沒有阻止,即已存了這個心意,是以,你們昨晚的所作所為,甚至於平日裡大龍在外的所作所為我都知道,也沒有阻止,也就是這個道理!」
  稍停面向大龍道:「大龍,你先將飯菜收進去吧!」
  大龍應聲而起,迅捷的收起,端進屋去。
  余老太道:「戰大哥假若沒有急要之事,我想請你在這兒多住段時間,對大龍的武功,指點指點!」
  戰飛羽道:「大娘,我想過了,我也不必客氣,我盡可能的將所知傳給大龍弟,不過,我認為他還是應該以飛燕金槍的後人,行道江湖較好;因為我所練的功力,不適於他!」
  余老太感激地道:「這個我知道,好在他的內功已經有了火候,只差招式與經驗了!十多年我都忍了;我還等不得嗎?」
  戰飛羽凝重的道:「大娘若能信得過我,我就自作主張了!」
  余老太一瞪眼道:「這是什麼話,戰大哥,你……」
  戰飛羽笑笑道:「對不起,大娘,我說得太簡便了,變成了無頭無尾!我的意思是說,關於報仇尋敵的事……」
  金老大道:「戰大哥,我們夫婦是中年出道,所以吃了江湖經驗不足的虧,您可是經武林中血與汗,酷與毒,詭與詐,邪魔與正氣中挺起來的,假若這世上我信不過『神手無相戰飛羽』那恐怕是無可信之人!」
  戰飛羽肅然的道:「大娘既如此說,那麼此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余老太道:「戰大哥,您可否先約略的說說您的計劃讓我聽聽,我可是心急的很呢!」
  戰飛羽沉吟一會,似在略作整理思緒,然後抬頭道:「第一件事是我想讓大龍弟還是用大娘昔日行道江湖時的姓,最好是打出飛燕金槍的旗號!」
  疑惑地,余老太道:「姓余姓楊,這都不關緊要,先夫本就是用我的娘家的姓!」
  恍然,戰飛羽道:「當年敵人是跟蹤追至下的毒手,大娘又因大龍弟的關係,毫無一點線索,事後因病已未能搜集證據,所以,這是一件懸案,但相信敵人曾追蹤過大娘,因大娘以傷毒之人,一夜衝出百里之遙,出乎敵人意外,所以才逃過此一追蹤,雖事隔十餘年,想敵人只要還活在世上,必然會注意『飛燕金槍』的消息的!」
  余老大點點頭!
  戰飛羽道:「所以,我想來個以逸待勞!」
  余老太道:「怎麼個方法?」
  戰飛羽道:「讓我想周全了再稟告您吧!」
  余老太笑笑起身道:「好!好!一切拜託了!天已黑了,我們屋裡去吧!」
  戰飛羽隨在身後,余老太似自語道:「錐心忍仇十餘載,位血撫孤度餘年,一朝雛燕奪金槍,管教豺狼不安然。
  夜幕中,語聲低微而鏗然……
  戰飛羽陪余老大進入茅屋,余大龍已將碗筷洗涮乾淨,正將油燈放在正中的那張木桌上。
  三人落座,戰飛羽道:「大娘,您體內餘毒,近年來可曾發作?」
  余老大笑道:「戰大哥,說來我就感激不盡您那位我未曾謀面,而心儀已久的至交九天回命曲少英大夫,可真是神醫,上次您帶來的一劑藥服完,不但我十餘年前您以內功迫聚我體內之毒,完全消除,而且有固本培元之功,近年來我之功力似較以往大有進境呢!你代我叩謝曲大俠的恩德吧!」
  余老大的話使戰飛羽想起了他的知己曲少英,這是他戰飛羽生死之交之一,在這世上,與他有這種交情的,真還不多,算算,不會超過二位。
  余大龍卻於此時問道:「大哥,這兩年您在江湖上,可有什麼新鮮事兒?」
  戰飛羽道:「我曾死過兩次!」
  戰飛羽就是這種個性,說的話永遠是驚人的「結論」,余大娘與余大龍雖然明明看到他活生生的坐在面前,但卻均逞急的道:「怎麼你……」
  戰飛羽笑道:「我不是好端端的嗎?大龍!」
  余大龍長吁一口氣道:「您的話大急人了,大哥!」
  余老太也不由得笑自己不夠沉穩。
  戰飛羽將自己的經歷,約略的說給母子二人聽,直聽得二人入了迷,隨著話聲變顏變色,當戰飛羽說完時,天已近二鼓!
  戰飛羽起身道:「我為了多多瞭解熊大春弟兄,所以在他住的客棧,定了房間,時已不早,我該走了!大娘!」
  余老太道:「這與你的計劃有關?」
  戰飛羽道:「我想很可能有用,但說不定,要看他們的能力是否可為我們所用而定!」
  余老太起身道:「好吧!我不留你了,明天回來吃飯吧!」
  戰飛羽點點頭,辭別母子,踏著大地披著黑黑的長衫,走回悅來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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