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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破土龍從鳳


  眾人立身的這層塔內,猛然一看,彷彿放大了許多倍的多寶隔,尋文方圓的空間,四壁整齊排列著烏心木的架子,架框的內格尺寸卻大小不一,完全是依照其間擺置物件的體積而定制,擺在框格中的各項奇珍異寶,真是洋洋大觀,令人大開眼界,就算一般的銀樓或古玩鋪子吧,恐怕都沒有這裡的東西收藏齊全,價值方面,就更不用提了。
  框格之中,或是各樣翡翠德用、瑪揭珊瑚的雕刻,或是串珠綴玉、鑲鑽嵌晶的各式飾品,也有成疊的畫軸,古拙清奇的玩物,這些寶貝湊在一堆,非但外貌的光彩絢級,那種沉甸甸而蘊孕其中的價值感,更是壓得人心裡發燒,無論哪一件,拿出去大概都夠尋常人家過一輩子的了。
  五個人十隻眼睛,已被面前的各項寶物映得發花,說是目眩神迷,決不為過,儘管像楊豹與汪來喜也算多少見過世面,然而似這樣豐碩的寶庫,他們亦是頭一遭瞻仰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的豪富人家,卻不知是拿什麼法子積攢起來的。
  忽然,汪來喜向兄弟們努努嘴,伸手朝頂上指了指,大伙抬頭上望,不禁齊聲驚歎——乖乖,頂頭上一片素白的承塵中間,單單嵌著一顆大似地拳的夜明珠,銀乳色的清瑩光華,波波流閃擴映,就像一圈圈永不停息的水面漣漪在循環散聚;銀乳色的光輝襯合著四邊幻麗的異彩,活脫到了財神爺的內堂!
  光源的來處已是這麼神奇豪華,獨運匠心,它所映照的各般收集,其行價必更驚人,五位難兄難弟,東張西望之餘,幾乎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姜福根先是長長端了一口大氣,用力揉揉眼睛,憋著嗓音道:
  「他娘,這也是公侯巨卿以外的人家?我看雙蘭雙老是挖到金礦了,否則何來如此富可敵國的身價?這裡頭的玩意,只要隨便拿一樣,咱們下輩子就不用愁啦!」
  繆千祥舐著嘴唇道:
  「可不是?便讓我再賣上一百年的豬肉,也買不到其中的一件寶!」
  姜福根恨恨的道:
  「這就叫人比人,氣死人!」
  這時,汪來喜猛的冒出一句話來:
  「翠玉龍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那條翠玉龍呢?滿室的寶貝是不錯,為什麼就獨獨不見那條龍?剎時間,十隻眼睛又忙著搜尋起來。
  不錯,翠玉龍沒有置放在這裡,至少,沒有明擺在四邊的框格之內。
  繆千祥第一個心往下沉,額沁冷汗,他目光巡顧,有些張煌失措的道:
  「完了,這次又算白忙活一場,那條龍,莫不成真能飛了?」
  白了繆千祥一眼,楊豹低叱道:
  「不要語無倫次,胡扯八道,咱們慢慢找,除非東西不在這裡,否則遲早也會找出來,好歹就是巴掌大小這麼點地方,翻搜應該不難。」
  潘一心插嘴道:
  「當心觸動機關!」
  頰肉抽搐了一下,楊豹強持鎮定的道:
  「不要緊,大家多加謹慎,千萬別急躁,定下心來仔細找,發現可疑的地方莫去貿然撥弄,只須知會一聲,我和來喜自能處置……」
  汪來喜忽道:
  「不,豹哥,這樣做不妥!」
  楊豹愕然道:
  「怎麼不妥?」
  汪來喜表情凝重,聲音低沉:
  「人多手亂,難免不出紙漏,豹哥,我們可出不起紕漏,只要有一次失誤,就通通算完,我的意思,除了你我二人,誰也別動手!」
  潘一心深為同意的接腔:
  「豹哥,來喜哥言之有理,我們五個人裡,就你二位對這方面的技術知識涉獵較廣,其他全是門外漢,由你們行動,出岔子的可能性將會大大減低,橫豎這麼大的地方,搜查起來亦費不了多大功夫!」
  略一沉吟,楊豹道:
  「好吧,大家原地站著,不可隨意走動觸摸,來喜,我們開始幹活!」
  兩個人才一行動.汪來喜已發現了第一樁機關——每一樣框格之內的寶物,都由不同數目、色澤淺談得幾乎不易辨認的細線由各個部位掛繫著,只要稍稍移挪,就將拉動細線的另一端,而拉動之後的後果如何,不用想也能知道。
  他們的舉止極端小心,不去踩踏以各色花磚平鋪的地面,只把腳尖跟在烏心水的木架底層,來回轉惻之間以小幅度的跳躍方式完成,於是,楊豹也跟著識破了幾樣防範裝置,塔裡依五角形方位暗設的強省洞口,照洞口的高低位置來看,甚至把射向與交叉角度都標定好了,可以預見的是,一朝觸發機關,只怕連只耗子也跑不脫,如此設計,不但精密,更且狠毒;三處翻板,俱安排在常人習慣落步的踏足點,且屬青白花飾的地磚之下,由於翻板的特殊構造,平面比其他地磚稍稍凹陷分厘,若是不經仔細察看,實在難以分辨。此外,承塵頂的夜明珠亦是一項陷講,那粒大似兒拳的珍罕珠子,自鑲嵌的中心點延伸四周尺許正方,僅由一層偽裝並望以白粉的皮紙糊粘,接受拉扯的力道極差,換句話說,如果有人欲待伸手摘取或旋動那粒夜明珠,必然會連帶著把皮紙扯落,皮紙後面藏著什麼玩意雖不明確,但包管樂子大了卻可斷言。
  經過柱香光景的兩遍徹底搜查之後,楊豹與汪來喜二人都不由額頭見汗、肌臂透麻,覺得出奇的疲勞,而辛苦的代價是零,又使得他們有著無比的沮喪同懊惱!
  拿衣袖擦了擦頭臉上的汗水,楊豹十分不帶勁的開口道:
  「來喜,會不會東西根本就不在這裡?」
  汪來喜吁了口氣,神色間透著困惑:
  「照說不該不在這裡,豹哥,這『巧真塔』原本就是竹蘭雙老的藏寶重地,關防嚴密、機關四布,寶物擱在此處,按說比放在一般所在要安全牢靠,雙老又不曉得有人來打他們的主意,怎會未卜先知的把翠玉龍藏到別處?」
  搔搔頭,楊豹煩惱的道:
  「說的是呀,但東西沒找著也是不爭的事實,來喜,你再忖思忖思,雙老有沒有可能認為翠玉龍的價值特別不凡,另開了個地方去單獨置放?」
  汪來喜道:
  「人家的財富雄厚,一干奇珍異寶也見得多了,翠玉龍就算身價不凡,雙老亦不一定會另有安置,你想想,光這裡的一些寶物,單件論可能不及翠玉龍的價值,若是加起來包管大大超過——雙老豈有專注於翠玉龍,而將這些寶物漫置於心的道理?」
  楊豹茫然道:
  「可是,這裡的確沒有任何發現,莫不成還有不曾被我們察覺的密窩?」
  目光四巡,汪來喜的雙頰垂搭,竟也透著一股難言的無奈:
  「已經找了兩遍,可也並沒有發現丁點蛛絲馬跡,娘的,還真把我難住了……」
  在爬入的塔眼下頭,潘一心和姜福根面面相覷,皆是一臉的失望神氣,繆千祥尤其手足冰涼,雙腿發直,彷彿連心腔子都不大跳動了。
  發直的兩眼焦點是投注在牆腳一隻矮几頂端聽擺置的盆景上,盆器是碩大的方長形透深青色夾雜著白雲紋的細瓷盆,用皎潔的碎粒白石鋪底,在塑造成起伏凸凹的盆面上點綴著山川林鋒的雛形,老榕垂須,松柏挺虯,倒也是幅境界不差的盆景,但繆千祥卻視同不覺,好一陣子之後,他總算定下神智,仍只凝注著那萬盆景發愣。
  看著看著,他忽然「咦」了一聲,伸長脖頸細細端詳著盆景,忍不住又「咦」了一聲。
  姜福根沒好氣的道:
  「咦?你還他姐咦個什麼玩意?眼瞅著就是白忙活一場,虧得你尚有這等閒情逗樂子!」
  潘一心也面帶疑惑,更且免不了現露著憂慮的道:
  「樁兒,想開點,看開點,可千萬別朝牛角尖裡鑽,那會憋出毛病的!」
  繆千祥一聽不像話,這不是把他當成癲狂了麼?他趕緊解釋著道:
  「你們不知道我的意思,弄豁了邊啦,福根哥、一心哥,我是忽然發現了一極不大尋常的物事,說不定這裡頭就透著玄機……」
  姜福根無精打采的道:
  「寡婦死了獨養兒,沒啥個指望了。玄機?玄機是諸葛亮掐著指頭:出來的,你是老幾?也看得出玄機?樁兒,只準備逃命就好!」
  汪來喜望著繆千祥,十分注意的道:
  「說說看,樁兒,你發覺什麼物事不尋常?包不定能找出什麼端倪來!」
  用手一指牆角矮几上的那盆盆景,繆千祥生怕自己鬧了笑話,不禁猶豫著道:
  「來喜哥,你先瞧瞧那座盆景……」
  汪來喜順著繆千祥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慢聲應道:
  「不錯,那是座盆景,我早就看見了,佈局尚稱不俗,格調亦算清雅,這座盆景可給了你什麼啟示?」
  繆千祥著急的道:
  「我不是說它的格調或佈局,來喜哥,你再仔細瞧瞧,它的輪廓像什麼?」
  再次端詳著,汪來喜搖頭道:
  「不就是些幽山閒水、疏林奇峰的形勢?你說它還能像什麼?樁兒——」
  話尚不曾說完,汪來喜已喜地降大了眼睛,表情中透露著不敢置信的驚喜神色,他目定定的瞪著盆景打量,反應越來越見興奮:
  「有苗頭了,樁兒,你個小子好眼力,有苗頭了,你們看,整座盆景所佈置成的幽山閒水、疏林奇峰,卻是擺在一個什麼樣的地形上?」
  大家聚集視線,毫不稍瞬的細細觀察,姜福根橫看豎看,愣是看不出名堂來:
  「就是山水樹木的景象而已,何來苗頭可言?你們休他娘走火入魔,在那裡牽強附會——」
  楊豹突兀脫口道:
  「綜觀整個地形的輪廓,好像是一條龍的形狀!」
  汪來喜頷首道:
  「正是,山巒是龍頭,兩邊尖峰是龍角,中間延綿的嶺脊是龍身,那片疏林便彷彿龍尾,豹哥,盆景的山水陳設,就分佈在這塊龍首龍尾的地形上!」
  楊豹激動的道:
  「過去扒開看看!」
  汪來喜做了個「小心」的手式,道:
  「別急,且由我來給它驗明正身!」
  謹慎的移到牆角那座盆景之前,汪來喜輕輕用手拔弄著上面巧致的佈局,在他十指的捻捏刮掰下,泥屑與石皮紛紛脫落,拔除了榕苗松丫,推開了潔白的細碎襯石,剎那間寶光閃耀,碧綠透剔的晶瑩芒彩似水波顫,一條其長二尺有三,體高三寸掛一,翹首揚尾,姿態矯昂而通身青翠透明的翠玉龍業已赫然展現,龍眼似火,鱗甲隱蠕,其栩栩如生的模樣,宛如隨時都將拋脫塵俗,乘風飛去!
  在俄頃的驚窒以後,五個人皆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歎為觀止的長吁,汪來喜的手指溫柔的撫摸著翠玉龍,透過指尖的傳達,他能感受得到一種無比清潤與腴膩的靈韻,令人滿足極了,也舒暢極了。
  深深吸一口氣,楊豹喃喃的道:
  「人世間真有這等至寶,今天我才算開了眼界……」
  潘一心和繆千祥都沒有說話,形容裡,卻像是沉醉在那閃泛流探的碧綠幽光之中了。
  「咦」聲吞了口口水,姜福根又咒罵起來:
  「那竹蘭雙老,端的老好巨猾,居然想了這麼個人匪夷所思的法子來隱藏這件奇珍,要不是樁兒湊巧察覺,我們還真被這對老東西當孫子耍了!」
  楊豹感慨的道:
  「其實這亦是個常見功效的法子,最明顯的地方,往往也是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比如最艱難的任務,有些最簡單的策略即可解決……」
  姜福根一看汪來喜還在摸著翠玉龍過乾癟,忍不住催促著道:
  「夥計,你就別在那裡自我陶醉了,東西即已到手,下一步便該打算如何逃命,光摸著那條龍,它能載著我們破雲飛昇?」
  縮回手來,汪來喜乾笑道:
  「現在多摸兩下,好歹算是親身接觸過這件至寶了,往後,只怕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啦!」
  楊豹順手從腰上抽出一疊四折的木板,他迅速將木板撐合,便形成一隻木盒,木盒裡墊襯著厚棉,尺寸大小正好裝入那條翠玉龍——敢情真是有備而來哩。
  等汪來喜像捧著祖宗牌位一樣,小心翼翼的將翠玉龍裝進盒裡,楊豹趕緊拿一方包袱裹卷,斜斜背在後肩,兩指一彈,低聲道:
  「大功告成,兄弟們,準備走人!」
  姜福根道:
  「怎麼個走人法,豹哥?還是照上來的路子?」
  楊豹道:
  「當然,你的輕功好,人出了塔眼,一縱身便能握牢皮索吊下去,我們幾個恐怕不行,勢須再翻回塔頂,從頭上往下溜,否則萬一蹦出去握不住皮索,這近十丈的高度,人就不跌爛也差不離了。」
  眉尖一挑,姜福根當仁不讓的道:
  「我先下去,替眾家兄弟打前鋒——」
  口中說著話,動作是半點不閒,這位「一陣風」腰身微扭,人已自塔眼中竄出,然而怪事也就在此時發生——只見姜福根的身形已經竄出大部分,卻驟然回挫,尚未跟著出去的兩條長腿急速翻叉,好不危險的堪堪卡別在塔眼兩側牆壁上,上身暴縮,人又倒射回來!
  去而復返的姜福根,一張臉孔白裡透青,神色在驚悸中滲合著迷惑,模樣意似撞到了鬼!
  楊豹心腔子猛縮,喉嚨發乾的急問:
  「怎麼啦?可是發現哪裡不對?」
  姜福根兩手一攤,嗓門帶著哭腔:
  「那條斜掛下去的皮索,斷啦!」
  像是後腦勺子上吃人猛敲了一記,楊豹不但眼冒金星,更且腦瓜裡一陣暈黑,他踉蹌一步,手扶住塔壁,舌頭宛似打了結:
  「什,什麼?你你說什麼?皮索,那條掛下去的皮索,斷了?」
  姜福根苦著臉道:
  「要不是斷了,我縮回來幹啥?豹哥,兄弟我的輕功雖說不差,卻也好不到那種地步,十多丈的高下,這一跳,就怕跳到阿鼻地獄玄峻!」
  繆千祥立刻衝著汪來喜道:
  「來喜哥,你有沒有帶得有備份的皮索?對準兩頭再拋一次試試看——」
  汪來喜的表情活脫剛剛吞下一隻老鼠,附牙咧嘴的吸著氣:
  「樁兒,情況不妙了,便再有十條皮索,咱們也下不去啦!」
  繆千祥道: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其實不大可能,我覺得皮索靠塔頂的這一頭,本來就繞得不夠緊,往上一吊搖晃得厲害,先前在我攀抓皮索的當口,還隱隱約約聽到塔頂傳來扯動的聲音,或許是它自個鬆脫了……」
  汪來喜搖頭道:
  「你別淨朝好處盤算,樁兒,沿著皮索朝上吊,你是第二個,後頭還跟著三個大活人,如果纏繞得不夠緊,他們吊得上去?只怕半截腰裡就斷了線!」
  靠在塔眼邊的姜福根,這時總算定下心神來,他眼珠子翻動,冷冷的道:
  「都不用爭了,皮索是從中間斷的,從塔頂上還垂搭著一小截哩!」
  楊豹跺腳道:
  「完了,顯然是走漏風聲,被『雙老閣』的人打橫切斷了那條救命索!」
  在須臾的僵寂之後,謬千祥囁嚅著道:
  「但,但那周才不是在下頭替我們把風麼?假若有變異,怎的卻不聞聲息示警?」
  姜福根唇角一撇,又氣又恨的道:
  「那個殺胚,一定是發覺場面不對,獨自個逃之夭夭了,他娘,我早就看他不是東西!」
  潘一心一言不發,從塔限內向下張望,卻只能看到遠近燈火明滅,塔下景象源脫如故——如他們先時登塔之前所見的情狀。
  楊豹焦切的問:
  「怎麼樣?有沒有發現什麼?」
  潘一心沉沉的道:
  「光影迷濛,不見人跡,就是那麼花花糊糊的一片,看不出苗頭來。」
  手指援捻著耳墜,汪來喜嗓調中帶著沙啞:
  「不用看了,一定是壞事啦,人家能把牽吊著的皮索給切斷,莫非還猜不透其中是怎麼一個玄虛?那花花糊糊的一片迷濛之後,便是危機四伏,刀斧如林,誰下去誰倒霉!」
  姜福根道:
  「沒有了那條皮索,實際上誰也下不去了,就好比在『仙霞山』『七轉洞』那間石室裡的情況相同——又叫人家『甕中捉鱉』了!」
  聳聳肩,他雙頰頰肉鬆垂,又自嘲的道:
  「不同的只是那一遭在石窟洞裡,這一次在半懸空上,我操!」
  繆千祥莫名其妙的接嘴道:
  「還有一樁不同的地方,那一遭不曾找著寶物,這一次可讓咱們找到了。」
  瞪了繆千祥一眼,姜福根惱火的道:
  「找著了又如何?你難道尚指望這條龍馱著你破雲飛昇?認命了吧,我說樁兒!」
  繆千祥嚥了口唾沫,吶吶的道:
  「大家想想,或許,嘔,能想出什麼逃命的法子來亦未可言……」
  姜福根洩氣的道:
  「人在這般半天雲高的塔頂上,拿我這一等一的輕功修為都束手無策,憑你們幾個落地滾的本事又有屈的法子可想!玩兒完啦,如今我們除了候著挨宰,再也沒有其他的路子好走……」
  一想及落到「雙老」手中可能發生的後果,繆千祥有些不寒而慄,他臉色灰敗,全身冰冷,說起話來竟控制不住語尾的顫音:
  「莫不成……我們就這麼坐以待斃?」
  嘿嘿一笑,卻是笑得辛酸——姜福根吸吸鼻子,咧開嘴巴宛似在哭:
  「坐以待斃?好叫你得知,我們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啊,慘……」
  汪來喜冷靜的道:
  「別他娘這麼沒出息,我就不相信逃不掉,大伙先穩下來,平心靜氣,面對艱難,好歹總會有條活路給我們走!」
  楊豹似乎也大感沮喪,他沉重的道:
  「來喜,你要知道,『雙老閣』不比『仙霞山』那伙毛人,『仙霞山』上我們靠著幾分運道,才險險脫出虎口,眼下的情景,怕是難獲僥倖了。」
  汪來喜神色鎮定的道:
  「你寬念,豹哥,讓我來尋思尋思——」
  姜福根譏消的道:
  「尋思的結果,可別又是舉手投降,例如你有這個打算,亦不用花腦筋去尋思了,我早就想到這一步啦。」
  潘一心優戚的道:
  「投降我是堅決反對,竹蘭雙老萬萬不會饒恕我們,於其引頸就戮,還不如冒死一拼,哪怕裡外豁上一條命,至少尚落個硬氣!」
  擺擺手,汪來喜道:
  「稍安毋躁,老實說,拼不拼都是一個鳥樣,我們拿什麼去同人家拼?『仙霞山』『白麒麟幫』那干小混子我們都拼不過,又有什麼能耐來抗括雙老這等的江湖大豪?我們只可朝一個方向去想——避戰逃命方稱適切。」
  楊豹道:
  「卻是如何逃法?」
  好像是告訴楊豹不必空費心思圖逃了,只在突然間,從「巧真塔」的四面八方,亮起了一片燈籠火把,不但緩如繁星,更似條條流走的火龍,塔下是亮若白晝,塔頂亦被映照得一清二楚,五人容身處的藏寶間,連那粒鑲嵌於承塵頂上的夜明珠都不由黯然失色,光彩低迷。
  楊豹驀地窒噎一聲,驚悸的問:
  「這……這是怎麼碼事?」
  潘一心湊到塔眼旁邊急往下瞧,天爺,塔底下業已密密麻麻圍滿了人,那些人一個個勁裝疾服,虎背熊腰,手上的兵刃在火光的反映下娼煙生寒,卻是靜肅無嘩,陣勢森然,數一數,怕不近二百餘口!
  繆千祥也伸頭看得分明,他不禁氣急敗壞,一張圓臉都走了樣:
  「我的親娘,這不是吃人家包圍啦?如此光景,還指望朝哪裡逃去?天堂有路不走、地獄無門自投,算是作的哪門子孽啊……」
  低斥一聲,汪來喜板著面孔道:
  「兄弟們全是為你的事才落得這等進退維谷,才陷入眼下的困境,別人都不埋怨,你還有什麼好嘀咕的?」
  繆千祥亦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關態,免不了又羞又愧,正待加以解釋,塔外面已有一個雄渾粗實的聲音,字字著力的傳揚上來:
  「朋友們好本事、好膽量,竟敢夜闖『雙老閣』、暗潛『巧真塔』。朋友們既有這等膽識,何不露個面出來讓我們瞻仰瞻仰?也好拜認一下是哪一路的高人?」
  姜福根「喀噎」一咬牙:
  「他娘,明火叫陣啦!」
  汪來喜往塔眼湊近,輕聲道:
  「我來應付他,先把情勢暫且穩下來再說。」
  清了清嗓門,他露出半張臉去,提著氣吆喝:
  「下頭發話的是哪一位?」
  在塔底週遭的燈火煤亮中,一個卓然獨立的金袖大漢仰起面孔,由於距離太高,僅能約略看出那金袍人蓄著一把赤焰般的紅鬍子:
  「我是向繼終,『雙老閣』護衛首領,道上朋友稱我為『金戈』,不知尊駕是否亦有個耳聞?」
  有個耳聞?汪來喜和他的眾家兄弟們不但是素仰已久,更且覺得如雷灌耳,乖乖,姓向的可是竹蘭雙老手下第一員大將哩,瞧那番氣宇威風,果然透著不凡,汪來喜扭回頭來,衝著大伙低聲道:
  「是姓向的出面了,該怎麼說?」
  楊豹緊張的道:
  「怎麼說都好,來喜,你看著應付吧!」
  汪來喜於咳一聲,又湊近塔眼:
  「呃,原來是向老大,真叫久仰了,今晚得以識群,也算幸會,只木過,嘿嘿,場面和時間上有點不對付……」
  話說得尷尬,聽的人心中自然有數,卻是七情不露,極為穩練的道:
  「朋友何不亮個萬兒?還有其他幾位,也請一併引見引見!」
  汪來喜暗裡咒罵,表面上打聲哈哈:
  「人呢,都該有名有姓是沒有錯,向老大,但此刻在下我卻不便洩底,並非是畏首畏尾,實乃形勢所逼,還請向老大你包涵則個!」
  塔底下,向繼終緩緩的道:
  「尊駕現在不說,我亦無須勉強,因為早晚能叫你說,而且是徹徹底底的說;尚有一問,各位是自己下來,還是要我們上去請各位下來?」
  汪來喜手心出汗,硬起頭皮發一聲笑,嗓調嘶啞得像在同什麼無形的壓力掙扎:
  「向老大,你不想想,你們上得來麼?」
  向繼終暴笑如雷,泰山篤定的道:
  「我們上得來,朋友,但我們上來與你們下來,其中的待遇大有分別,至少見面的當時會有愉快和大不愉快的差異,各位考量考量,敬酒總比罰酒容易下嚥,錯過機會,就後悔莫及噗!」
  貼在塔眼另一側的姜福根,忍不住低聲罵道:
  「聽聽這姓向的一番屁話,簡直打門縫裡看人,把咱們看扁了!」
  楊豹忙道:
  「來喜,告訴姓向的我們要商議商議方能決定,先磨他一陣再說!」
  汪來喜將言語傳下,下面的向繼終卻十分老辣,回答得毫不含糊:
  「可以,但我只能給你們半姓香的辰光商量,過了時間,立即入塔拿人,決不延宕!」
  汪來喜操了一聲,口沫四濺的喝吼:
  「你放心,包管限期內有回話——」
  楊豹已經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他不停搓揉著兩隻手,連聲道:
  「怎麼辦,這可要怎麼辦才好?」
  姜福根臉色鐵青的道:
  「怎麼辦都行,就是不能投降,『仙霞山』上的好事決難重演,運氣不會老跟著我們,如今全指望我們的『巧班才』出點子,且看他的主意吧!」
  汪來喜像是下了決心,聲音從齒縫中逼出來:
  「我們逃!」
  「嗤」了一聲,姜福根斜吊起眼珠子:
  「說得容易,誰不知道該逃?卻是怎麼逃法,往哪裡逃上?」
  汪來喜不再多言,迅速從配置在後腰間的囊袋中掏出一條寬約三寸,長逾九尺的灰色帶子來,這條似皮若膠、彈性極強的帶子,兩端各連得有一枚寸許長短的螺釘;他手掂帶子,走到塔眼之前打量著兩側的距離角度,又自靴簡內摸出一把小鎯頭,分將帶子兩端的螺釘敲入牆縫,再加旋緊,帶子便形成弓弦狀平墜下來,中心點正好對著塔眼,他拿手試試勁力,一扯一放之下,帶子後張前彈,發出「嗡」的一聲顫響,果然力道甚大,彈性無礙。
  姜福根不由看得滿頭霧水,他疑惑的道:
  「這是在幹什麼?」
  抹了把鼻頭上的汗珠,汪來喜僵硬的道:
  「這是在幫你逃命,我說姜三!」
  姜福根不解的道:
  「眼下可不是玩笑的時候,一根軟木拉幾的帶子如何能幫人逃命?」
  汪來喜冷冷一哼,又從百寶囊似的囊袋中取出五塊把疊得周整平滑、方正如豆腐乾也似的黑色綢布,他拍起其中一塊,猛然迎空抖開,但聞「嘩」的一聲,綢布向上澎升,竟變戲法一般展現出一朵略圓的菇傘形狀,綢布中空之內充滿空氣,靠著氣體的浮力飄動,似乎承載力還相當之大,而菇章形的綢布四角,都有極細極韌的鋼絲以鋼扣綴緊,沿四角延伸向下,集中嵌連在一對堅牢的紅木握把上,雙手握著握把不停扯動,綢布上下浮沉,興勁帶力,活脫是一把無骨的巨傘。
  五個人裡,其他四個全看傻了眼,不明白汪來喜是在擺弄什麼玄虛,這位「巧班才」二話不說,拿起另外的四塊綢布,逐一塞進他四位伴當手裡,面無表情的道:
  「咱們按步就班的來,等一歇我先示範幾個動作,你們千萬要練熟了,到時候才堪保無礙,否則搞不好弄個跌腿斷胳膊的,可怨不了我。」
  楊豹也禁不住迷憫的道:
  「你到底想要我們做什麼?還有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又是幹啥使用的?」
  繆千祥撫摸著手中油滑密緻的這塊綢布,楞呵呵的跟著道:
  「來喜哥,這塊綢子看起來是方的,經你抬手一抖就變成圓的了,只這種巧勁,恐怕就不是一時半刻學得會的,待要練多久才能有你同樣的火候呀?」
  連連擺手,汪來喜沉聲道:
  「你們別打岔,我說過,咱們按步就班,一樁一樁的來,不用急,可也磨不得洋工,等我把這幾樣東西的作用向大伙解說明白,自然就知道它們的好處所在了,想逃命,還得看各位能否心領神會,和我亮出來的玩意相配合,是以在我教示的當口,務必要聽仔細——」
  姜福根不耐的道:
  「快說吧,別他娘又在找機會訓人!」
  指了指那條寬韌的灰色皮帶,汪來喜道:
  「這條帶子,是拿像樹的膠汁滲合著鹿骨熬煮之後才定的模,其中尚加得有銅絲鐵線,以增強它的彈力與韌勁,現在我把帶子兩端的螺釘嵌入牆縫旋緊,它的作用就如同弓弦相似,等會待要逃命的辰光,每個人將雙手分撐塔眼左右,雙腳併攏懸空,蹬踩於帶子中央部位,並盡量向後伸張,模樣好像上弦之箭,到繃滿了弦,雙手快放緊貼股邊,人就會以稍稍上仰的高度往外飛射而出……」
  「咦」的吞了口唾沫,繆千祥面青唇白的道:
  「來喜哥,這塔高已有十好幾支,如果再借這條帶子的彈力將人往上射,豈不是越竄越高?到了那等半天空裡,掉下來還有命在麼?」
  汪來喜道:
  「下面就說到第二步了——人到了那種高度,跌下來自然難以囫圇,所以就用得上各位手中的這塊綢布啦,在上衝的力道衰竭,感覺往下墜落的一剎,你們便須像我方纔那樣,立時抖開綢布,使其迎風兜氣,盡快蓬漲成圓菇的形狀,人藉著綢布浮空的阻力,朝下墜跌的勢子即會緩慢得多,我們可以利用握把來調整下降的方位,它四角處交叉扣繫在握把間的鋼絲,就是轉向的關鍵……」
  姜福根心腔子裡似小鹿亂撞,口乾舌燥的道:
  「但,但是,我們怎麼知道以何種手法將綢布適時抖開?」
  汪來喜道:
  「這正是我要給大家示範的幾個動作,只要將竅門拿捏住,運用起來十分容易。」
  繆千祥喘息著道:
  「來喜哥,你玩熟了自則十分容易,我們初學乍練,定規比不上你的得心應手,尤其人一到了高處,業已意亂神暈,若是一旦疏失忘了動作,不就沒得活了?」
  汪來喜嚴肅的道:
  「樁兒,眼下不是挑三顧四的時候,這樣做雖然危險,脫走的比算卻不小,要是束手就縛,便半點機會都沒有了,你要明白,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除了這一招,即是死路一條!」
  潘一心接嘴道:
  「不錯,來喜二哥,你就開始教我們抖展綢布的手法與技巧吧,辰光不多了!」
  點點頭,汪來喜首先講敘分解動作——從力竭下墜的開頭說起,他一邊示範,一邊仔細告訴兄弟們身形該怎樣翻轉,雙臂如何抬揚,兩腿如何擺動,綢布揮抖的角度,雙手與握柄的抓取方法……連續做過三遍之後,他又以持續動作演練給大家看,一時之間,只見他身形騰舞滾旋,手則的綢布「澎」「澎」上揚內收,光景十分的熱鬧怪誕。
  塔下面的人看不到塔中的情形,若是吃他們看在眼裡,十有九成會以為這些困在高處的不速之客,通通得了失心瘋、個個起癲狂啦。
  兄弟幾個一遍又一遍的複習著每一種動作,汪來喜不憚其煩的為大伙指點修正,學的人和教的人相似,沒有多久已是一頭一身的大汗。
  當然,四位難兄難弟裡,學習最具成效的人是姜福根,他不但一點就透,更且觸類旁通,幾下子就完全進入情況,最苦的是繆千祥,笨手笨腳,運轉沉滯,害得汪來喜恨不能索興背著他一頭撞出塔去!
  楊豹忽然停止了動作,他傾耳聆聽,一面胸口起伏,呼吸粗濁的道:
  「且慢,你們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其他各人立時靜止下來,凝神屏息間,果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響隱隱傳來——聲響傳自塔底,彷彿是輪軸旋動時的鞭輔之聲,還混雜得有鏈條的磨擦聲,好像是,呃,好像是有什麼極為沉重的物體正被緩緩啟開!
  汪來喜慕他身子一震,脫口道:
  「不好,這些王八蛋果然明毒,聞聲不響的待要抽冷子打突擊,他們已經在開動機關吊升塔底的鐵門啦,各位兄弟,準備走人!」
  姜福根憤然道:
  「不是說等我們商議之後回過話才有所行動麼?居然把約定當做放屁,盡陰著擺弄人,這般傢伙真正不是些東西!」
  湊近塔眼往下觀望,潘一心邊向兄弟回報所見:
  「他們是在啟動塔門,一大堆人簇雍在門外四周,光景是待啟門以後一擁而入……」
  繆千祥著急的道:
  「那就快點行動吧,如果等他們衝了上來,怕是一個也逃不掉啦!」
  潘一心鎮靜的道:
  「先別急,何妨等對方大部分人手撲入塔裡,在他們忙著關閉各項禁制又攀登到半截腰不上不下的時候再走?我們也好歹撿個便宜,減少見分危險!」
  楊豹道:
  「有道理,就這麼辦,他娘你奸我滑,誰也甭提那些仁義信守!」
  塔外面,又傳來「金戈」向繼終的呼喊:
  「半柱香的辰光到了,各位倒是商議妥了不曾?再要拖延,我們可就不客氣啦!」
  汪來喜向姜福根道:
  「前鋒已動,兵戈將起,猶在那裡掐著卵蛋唱他的平和調,這不叫可惡叫什麼?姜三,給我罵,狠狠的罵,最好也能把這姓向的罵進塔來!」
  姜福根露出半張臉去,衝著下面吐一口口水,吊起嗓門破口大罵:
  「向繼終,我操你的六舅,你個盡說人話不辦人事的狗頭,明著暗裡完全口是心非,陰險到了極處,明明已在開啟塔門,待要上來對付活人,卻還睜著一雙白眼放些渾話,你想要誆騙你哪一個爹?告訴你,老子們江湖跑久了,你這點小花巧只當是幼兒的開襠褲,你以為風涼,我們看著好笑……」
  塔下面,向繼終似乎真被激怒了,聲調立轉亢厲:
  「大膽毛賊、三流混子,竟敢以污言穢語辱罵於我!且看你今晚如何超生!」
  姜福根瞅著事情業已逼到這等節骨眼上,不豁出去也不行了,他毫不示弱的跟著吼:
  「向繼終,繼你娘的終,老子就罵你,你這龜孫王八蛋能啃得了我一根鳥毛?」
  於是,向繼終的咆哮聲宛如平地起了一記焦雷,隔著這麼高下猶震得人耳膜發麻:
  「好小輩,你且等著!」
  縮回身來,姜福根又是得意,又是悸懼的朝著各人眨眨眼:
  「成了,塔門已開,姓向的也一頭發情公牛似的衝進來啦!」
  汪來喜忙道:
  「咱們這就走人——樁兒最小,功夫亦差,讓樁兒先走,記得剛才練習的動作要訣,千萬不要慌亂,沉著應付,自可平安無事;落地之後,別忘了立時趕到集合地點,老孫正在等著,若是有落單的,便到『樂合居』見面,兄弟們,穩著干!」
  楊豹衝著繆千祥一瞪眼,低吼道:
  「快,你還在磨贈什麼?」
  汪來喜趕緊以寬鬆的口氣道:
  「不慌不慌,大膽小心,照步驟來。」
  繆千祥仍然免不了緊張異常,他戰戰兢兢的來到塔眼之前,由汪來喜與潘一心幫著他擺好姿勢——雙手分別撐支在塔眼兩側,腦袋對正塔眼,兩腿蹬在膠皮帶上盡力往後繃張,整個身形不但懸空,而且筆直如箭,他的左手上還緊握著黑綢布下端綴連著的握把,由於過於用力,五指關節已呈現著凸突青紫,人也汗水滿額。
  汪來喜猛的向繆千祥背心拍下,喝一聲「走」,「刷」聲彈震暴響裡,人已彷彿怒矢般從塔眼中飛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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