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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洪水暴發


  大家忙累了一兩天,頭一夜又多失眠,石洞幽靜,睡得甚香。到了天明將近,旺子心中有事,老想多練一點功夫,昨夜被小啞巴制住,先頗憤恨,後經姜、萬二人解釋,知是有心成全,加以警戒,免得以後螳臂當車,冒失出手,惹出殺身之禍,對方又是師門至交,雖然不再懷恨,向上之心更切,立意想將那對鎖心輪學會。洞中光景昏黑,不知早晚,惟恐睡遲,又想初次求師長傳授,理應勤謹,如等人家喊起,非但失禮,也太懶惰。睡了些時,夢中驚醒,側耳一聽,洞外松濤四起,水聲如雷,空洞回音,比起昨夜睡前勢更雄烈,洞內卻是靜悄悄、黑沉沉的,人都高臥未醒。
  旺子睡在外洞,那盞油燈已早熄滅,洞口一帶已有白色光影透進,心疑天亮,以為眾人連經勞倦,昨夜睡得大遲,還未起身,意欲輕悄悄起來,先將火生起,把水燒開,再看天色行事。掩往洞口一看,疏星熒熒,殘月尚掛天邊,天還未亮,知起太早,越恐驚動眾人,好在昨日已在洞旁一塊五六尺方圓的崖石之上建有一座行灶,鍋爐現成,上有大蓬籐蔓遮避,用完之後也未取進,泉水更是現成,意欲先把熱水燒開,把昨夜吃剩的饃飯蒸好再說別的。剛往外走,忽聽身後有人低語道:「你已兩夜不曾睡好,怎不多睡一會?這瀑布的聲音好像比昨夜大得多,本來後洞那兩間石室都能避音,睡時聽去只略微有點水聲,沒想到這樣吵人。二位師叔後半夜裡還在談天,想必剛睡不久,最好放輕一點,不要驚動他們。」旺子見是王妻輕腳輕手悄悄掩來,知其人最能幹聰明,公公,丈夫都看重她,與別家媳婦不同。人也豪爽大方,平日承她熱心愛護,幫忙甚多,低聲答了兩句,便同走到外面。
  壑底黑暗,生火之處偏在洞旁腳底,相隔雖只六七尺,並無路徑,一面絕壑,一面蒼苔削壁,無可攀援,上下均要縱躍,頭上還有大叢籐蔓、懸松倒掛遮蔽,地極隱秘,由上望下決看不出。王妻昨日見那地方雖好,形勢奇險,旺子膽子又大,萬一黑暗之中失足滑墜,命都不保,特運巧思,利用那片平崖上面的銳角,先用寸許粗細山籐,結成一條八尺來長、兩尺多寬的索橋,中間再用極堅韌的細籐編成密網,兩頭繃緊,成一斜坡兜在下面,再將膀臂粗細的樹枝同樣用細籐繩索紮成一排作為跳板,上面還扎上許多草花。崖勢前傾,又有一段往外突出,由上望下決看不出,不用時還可取走,即便失腳也被籐網兜住,心思極巧,做工也極堅實。橋在洞左,瀑布偏在洞右轉角之上,隔開好幾丈,又有崖角擋住,暗影中看去,只見一條筆直的水柱一插到底,轟轟發發之聲震得山搖地動,甚是驚人。當時只覺水勢比昨日雨後還要浩大,因只見到一小半,二人均忙著做事,不曾理會。
  到了下面,正在生火,隔夜水已打好,無須往取。正談起昨日所遇的奇事,先是旺子偶一低頭,瞥見下面白影閃動,定睛一看,壑底的水業已漲上,幼童不知厲害,仗著會點水性,還在笑說:「這場而下得真大,大嫂昨日白忙了好些時,連手也被山籐刺破,早知下面的水會漲上來,這兩條懸橋,我會水性,便不做也不相干了。」王妻以前曾和丈夫往玉泉崖採藥,去過幾次,看出那壑又闊又深,由上望下只是水汽蒸騰,常年霧影溟濛,一眼望不到底。兩頭雖不甚長,通體像個十來丈大小長方形的天井,形勢險惡已極。便昨日來此,藉著夕陽斜照俯視下面,也是暗沉沉的不知多深,更看不見絲毫水光,怎會一夜功夫水漲這高,雖然離開腳底崖石還有丈許,照此漲法,不消多時便可平岸,非但全洞被水灌進,再要往上漫出,附近大片田野也非淹沒不可。聽說山口一帶地勢比此較低,自己身家也極可慮,心方一驚。忽聽上面洞口萬山低聲急呼說:「蛟水發了,你們怎還不知厲害?看這形勢山洪必已大發,雖然你們腳底有兩處大缺口,水還不會淹上岸來,我想山口田野必已成了一片汪洋,爹爹不知防到沒有?」一句話把二人提醒,忙即搶了行灶趕上。
  天已亮透,姜、萬二人也早驚醒走出,一問經過,料知水災就要發生,又要傷害許多生命財產,正在相對愁急,萬山說:「小侄生長山中,這二十多年來共發生兩次洪水,聽說也是由玉泉崖開頭髮難,所以我家地勢建得較高,便山口那些人家,每次建房以前均經我爹苦口勸告,雖然往來不便,也都移向高處。這年春雨連綿,我父子惟恐發水,特意備了酒食,約請全村的人開了兩條河溝,以防萬一洩水之用。他們平日都喜聽天安命,見那十幾天都是小雨,還笑我父子膽小多慮,只為平日情面人緣,又請他們吃酒吃肉,不好意思不來。我父子全家五人始終領頭當先,連生意都不做,還貼了許多酒肉糧食,鬧得那些說閒話的人都不好意思,爭先下手。剛剛開好不滿兩日,天也有了晴意,所開河溝,休說照我父子心意,把大害變成大利,避過水災,兩岸還可添出二百畝良田作為公產,耕種所得,到了年終,按人力多少平均分配的活沒有影子,忙了三數日,還是兩條爛泥溝,連一寸水都沒有,天倒有了晴意。哪知剛吃完了午飯,幾個刻薄嘴正說便宜話,笑我父子吃力不討好,又貼力氣又貼錢,開這兩條死水溝毫無用處,忽聽水響,那來勢真快,不到半個時辰狂流便自湧到,比第一次發水更凶,死水溝立時成了大河,並還衝開一條水道,因上流水路被洪水沖開,至今無論多麼天干水旱,都有兩三尺深的水足夠人用,才知我父子看得遠,感激非常。
  「張莊一帶方圓數百里內到處都是這三家富豪的田地,張莊最多,種田人都是他的長工佃戶,生活苦到極點。這還是老的讀書做官,比別的土豪惡霸溫和,只管長年壓搾,隨便打人囚人,和別的紳糧一樣為惡,平心而論,表面上無緣無故任意行兇、橫行不法、傷害人命之事並不甚多,他們的田最肥,土人生活卻是苦到極點。我們山口一帶都是山田,開河之後才多了不到兩百畝水田,出產甚少,人們多以打獵樵采做副業。因均自耕自吃,雖然石多土少,山地磽薄,日子反比口外的人好過得多。如非官糧太重,每年還有富餘。這兩條河關係最大,就這樣,仍因這年水勢太大,平地水深丈許數尺不等,總算那兩條河溝底深岸高,地勢極好,沒被洪水沖毀,留存至今。加以事前告誡,水來之時人都住在高地,只有一家貪圖離田近便,怎麼勸也不聽,那種土牆茅頂的小屋當然一掃而光,仗著全村只他一家受害,容易救助,只毀了幾間房子,人並未傷一個,所以山口的人彼此情厚,對我父子更為親熱便由於此。所種田地也都分散各處,離家較遠,外人看不出來,連那三家土豪也因田地分散,不知內情,看不上眼,否則他們早已眼紅,侵吞過去了。」
  還待往下說時,王妻見萬芳同了旺子不等話完已先上崖,方說:「你怎這多閒話,爹爹昨日雖已想到,這次雨勢太大,從來少見,前上半月又接連下了幾次大雨,恐發山洪,本意請人準備,不料連遇賊黨擾鬧,無暇及此,也不知道準備沒有。還不上去查看形勢,乘水未到以前趕回家中送信,守在這裡作什?」話來說完,便聽旺子在上急呼:「姜師叔快來,萬師叔請你把包裹兵器帶上,最好把洞中食用之物也搬上來,水勢大得嚇人呢!」三人一聽,料知洪水成災,姜飛正要轉身去取包裹,萬山笑說:「師叔莫忙,你看下面水勢雖大,那條瀑布宛如一條大河朝下倒灌,水卻不再上漲,業已順著那兩處缺口朝野地裡流去。昨日我曾仔細查看,洞中井無被水淹過之跡,這些零碎東西暫時不用搬了。」邊說邊往裡走。姜飛也看出洞旁那兩條缺口寬約三丈,離生火之處還有七八尺水便不再上漲,知道萬芳初次見到這樣大水,格外憂疑,只將兵刃暗器和隨身必須的衣銀帶在身旁,匆匆趕上。
  到頂一看,所居山洞雖然隱藏壑岸之下,因玉泉崖一帶地勢特高,算起來離那最低之處還有三四丈,並還往前傾斜,越往前越低。這時山腳一帶水勢只到山腳,再往前去水卻大得出奇,平日所見肢陀和稍低一點的岡巒多半失蹤,或是只剩一些樹林帶著上半頂尖浮在水上,東一片,西一堆,到處水光閃動,大片汪洋,除卻幾座大的山林峰崖,遠近群山都和海中島嶼一般兀立水中。高地不是沒有,都被大水隔斷,極少相連。看那形勢,必是眾人睡後不久,山洪突然暴發,業已經過不少時候,否則水勢決無如此浩大。只見狂流滾滾,由高就下,往山口和昨日新集來路分兩三面湧去,到處波濤澎湃,浪花如雪,稍小一點的土堆吃狂流惡浪接連幾個衝擊,竟會整座沖坍,連同上面許多草木同時捲走,大一點的樹木不時連根拔起,衝出不遠遇到阻隔,被崖石將其擋住,不能流動,吃後面洪水猛衝上去,激動起千層浪花,看去分外猛惡。有的根深蒂固,雖未離土,也經不住山洪的打擊,多半橫倒歪斜,隨同驚濤駭浪起伏搖擺。那水也不知哪裡來的,這等浩大猛惡,共總夜裡不多幾個時辰功夫,竟將山中低地全數淹沒。
  萬芳連說:「怪事,也許地底藏有蛟龍之類作怪。」姜飛笑說:「蛟水山中常有發生,龍這樣東西只是傳聞。我小時也當真有其事,這多年來我也常時留心,訪問查看,從來不曾遇上。前和沈大哥在黃河暗助湯八叔放賑,所謂龍神大王只是兩條彷彿受過教練的小蛇,我只說了一個蛇字,那些無知愚民說我得罪龍神,群起和我為難,竟動公憤,要把我打死。幸而八叔八嬸最得他們敬仰,他在附近山中又開有大片田地,見兩岸居民平日不知作堤防水,一味聽天由命,將辛苦血汗換來的金錢交與幾個流氓土棍、無知紳富搭台唱戲,去巴結從來無人見過的水神,明明一條小蛇,偏說是龍,以他夫妻為人,眾人那樣敬愛,別的都是言聽計從,如勸他們不要迷信卻是不聽,每年不知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水災照樣還是隔兩三年仍要發生。最氣人的是,水災如小,非但說是神靈保佑,並因鄰已為壑,災荒不在當地,幸災樂禍;水災如大,便說天老爺要收人,龍王做不了主,雖在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之際,還要編上許多鬼話互相傳說,騙人騙己。於是鬧得越迷信,越窮苦,是離河較近的人沒有一家不是苦到極點,真個又可憐又可恨,而又可笑。早想把他們這種有力不用、信天而不信人的心思,乘著眾人和我弟兄爭論,群情憤激、其勢洶洶之際,乘機上前,登高一呼,先將眾人止住,再朝我和沈大哥故意喝罵,當眾評理,等被我們問得理屈詞窮,無話可答,一面攔住眾人不令亂吵亂動,再裝賭氣,用他十來年所積和這次救災未用完的公糧作保,由我出頭,先把小蛇打上記號,放到水中,省得眾人說龍離水受欺,然後跟蹤人水,將蛇捉回,當眾打死,萬一因此發生水災,便由我弟兄賠償他們損失,否則,一年之內如無事故發生,便將龍王廟拆去,免得害人。
  「眾人先還不肯,後經八叔極力擔保,說我和大哥是湖南大財主,萬一出了亂子,由他先把糧食包墊出來,樣樣照賠,這才將信將疑,勉強答應。因我三人故意爭論時,道理說得明白,龍如有靈,就算岸上不能施展,水裡是它世界,照我這樣無禮,休說將它擒回,一到水中早被抓殺,吞吃了去,怎會這等廢物?眾人方始沒有話說,只有兩個好惡的會首和廟中道士見我斷了他的衣食生路,硬說此是龍王試驗人心,再不犯了天刑,命數難逃,為我所害,早晚必有一場大禍。我還未及開口,人心又在浮動,沈大嫂雜在人叢之中激動義憤,將那三人和捉小雞一般甩倒地上,說事情是我三人所為,就算觸怒神靈,也與別人無干,他如有靈,不妨三日之內顯點報應。實不相瞞,我們都是有家有業的人,這次放賑,便是我們所為,龍神算他有靈,也是害了你們不管,救你們的還是生人,因看你們正事不辦,專向邪神獻媚,每年辛苦血汗都為敬神唱戲用去,心中不平,這才出頭,改變風俗,像這三人對神這樣好法,神應幫他,怎會由我打罵,不加保佑,三日之內如無變故,便是他們借神斂財,欺騙你們;如有變故,我們弟兄情願聽神處罰,或由你們處置。神恨的是我們弟兄,自然消氣,那時你們再賣兒賣女去巴結小蛇,以表誠心便了。說完,仍由湯八叔將我三人關在廟內,看神是否顯靈,以釋群疑。
  「沈大哥人最謹細,本不贊成此舉,覺著黃河水性無常,現雖水遠,但還拿它不定,萬一日內水稍一漲,或是衝倒一點堤岸,非但土人不能改變成見,連湯八叔夫婦威信也有損失。八叔卻說,他為此事操了好幾年的心,始終不能生效,好容易有此機會,難得我自那年三凶兩怪赴水逃走,勤練水性,剛剛學會,正好用上。天下事顧慮不了許多,大哥終覺可慮,此時你和杜霜虹嫂嫂正往泰山訪友,沒有同去,有用的人太少。先因八叔乃當地人望,功德甚多,一時疏忽,以為當地水勢和那一條的河道均經他常時用心觀察,斷定秋汛已過,決口業已合攏,水勢每日都在減退,照他經驗斷無再漲之理。哪知還是大哥小心得對,由當日起便在暗中日夜查看,初意準備一有亂子發生,便由湯八叔發動人力搶救,只不成災便有話說。沒想到第二日夜裡,兩個土棍竟買通了幾個水鬼暗中扒堤,打算造成水災,作為龍王顯聖,被大哥擒住,連夜召集沿河居民,當眾問明罪狀,並還問出以前借神害人許多惡跡。如非八嬸見彼時官貪吏酷,恐事鬧大,這幾個惡人幾被眾人打死,我由此對於龍神便不相信。
  「後又遇到兩次龍鬥,經人指說,仔細一看,乃是空中兩條水汽,隨著狂風在暗雲中飛馳,果然蜿蜒生動,但決不是真龍。如其是龍,照我眼見,其長真不知有幾千百丈,那頭也比這座山崖要大好幾十倍,這樣龐然大物飛舞空中,不應隨風亂轉,不能自主。因離太高,身上鱗甲雖看不見,那一對龍目照比例少說也有山崖般大,理應明如電炬,怎會全無光華?就這樣,我還疑心龍身被雲裹住,跟著急追了好幾里,剛看出那水汽時粗時細,忽然中斷,跟著散成碎片,隨風捲走,白鬧了一身水泥回來,你不是還笑我麼?龍這東西,就有,也和蛇蟒一類,地上爬的東西,但它身太長大,洪荒世界之中地大人稀,還能容它水陸兩棲,自在遊行。後來人煙越多,連經自然災變,這東西身太長大,種種不便,逐漸絕跡。前古人們因其生相兇猛,用作旗號上的標幟,由此傳出許多神話,現在並無此物,也許深山大海之中還有來死絕的,年深月久想已易形變質,與前不甚相同了。便是藏蛟,也是隨水而出,因其長大,水中急馳,容易興風作浪,於是人也當它怪物。論它本身,未必真能發水,真要出現,只會水性,當時便可殺死,怕它作什!」
  萬芳氣道:「我只隨便一說,你仗著近年學了水性,便要誇口,只是害人的東西,管它是蛟是龍,都要除去,誰說是怕它呢!不過這水來得奇怪,壑底積水至今不曾上岸,玉泉崖地勢最高,水勢好似由此發動,分三面流去,越往前水勢越猛,眼前一帶只見水漲,並無大浪,是何原故?」萬山手指二人說:「崖旁不遠有一枯潭,與下面洞旁缺口相通,壑中的水到此不再上漲,變成伏流,狂湧而上,潭口地勢甚低,業已被水淹沒,所以不易看出。照此水勢,山口的路已斷,小侄就此趕回已辦不到,爹爹不知事前防備沒有,我正打回去的主意呢。」姜、萬二人剛看出四面崖腳有一處地方水和開了鍋一樣,不時往上冒起,滿耳濤聲中忽聽轟轟發發之聲,宛如萬馬奔騰喊殺而來。旺子在旁急呼:「師叔快看!」同時又聽遠遠猿啼、虎嘯、狼嗥之聲隱隱傳來,回頭一看,梧桐岡坡上忽然現出一線白光,先在樹林中閃動,耳聽萬山夫婦急呼:「雨路山洪同時暴發,如何是好!」
  二人未及發問,就這兩三句話的功夫,轟隆一聲大震過處,一片樹木折斷之聲,萬山怒鳴中,那白光竟是一股丈許高的惡浪,由梧桐岡高地上倒灌下來,側面流過去的山洪正往上湧,吃那大片浪頭雪山崩倒也似往下一壓,立時激起好幾丈高的浪花滿山遍野狂湧而來。因那來勢十分猛惡,這面流過去的山洪禁不起那水力重壓,幾個衝擊排蕩合成一體,湧起比水面高一兩丈的浪頭,一路奔騰澎湃,急逾奔馬,電射雷轟,就著地勢化成大小數十股驚濤駭浪,狂湧而馳。
  崖前地勢較寬,亂石土坡棋布星羅,吃浪頭一打,顯得山洪猛惡,分外驚人。後面的狂流滾滾,還在來之不已,下面水勢立時繼長增高,轉眼加深丈許,估計最低之處水深已過四丈,有幾處高一點的上堆頂尖還未淹沒,上面大小叢生著二三十株多少不等的樹木。本來島嶼也似挺出水上,有的雖已經秋黃落,有那耐寒不調的經雨之後反倒肥潤,顯出新綠,青枝碧葉,與丹楓黃菊相映,看去更覺天趣盎然,生機活潑,清風蕭蕭,搖曳生姿。正覺倒影凌波,清麗入畫,吃那排山倒海的惡浪突然湧到,轉眼之間,先是前面泥上相繼松落,坍倒水中,水還不曾漫過坡頂,倏地全體塌坍,只見上面大小樹木,東倒西歪,在狂流中略一舞動,水色一渾,土花亂冒,相繼連根拔起,有的隨流亂轉,有的被山石擋住,那大一片土地樹木轉眼一掃而光,隨流以去,差一點的山石都被洪水沖倒。為了山多石多,襯得水勢分外險惡,但比姜、萬二人昔年所見黃河水災又自不同,妙在那大水勢,天氣卻是好極,下面只管驚波浩渺,狂流亂竄,上面卻是萬里晴霄,天清雲白。又當中秋將近,楓葉初染,滿山秋花含苞初放之際,如非眾人看出水災甚大,念切民生,觸目心驚,別有愁念,簡直從來未見的奇觀美景,置身其中耳目應接不暇,哪裡還捨離開?
  姜、萬二人聽萬山夫婦說,這次洪水恐比昔年兩次還要厲害,中間被水隔斷的山地,最遠的竟達里許,最近也有好幾丈,連想回去都辦不到。昨日雖然帶了不少食物,看那形勢,急切間水還不會侵入下面崖洞,但不知何日水退,好些可慮。王妻為防萬一,已把下洞食用之物搬上崖頂,一面商計,想什方法回家一行,就便多取一點糧食。姜飛說:「我帶有水衣水靠,可以代你前往一探,只東西沒法子拿。」萬芳笑說:「你只要有點機會便想賣弄水性,三凶兩怪水性都好,雖然死了幾個,還有不少賊黨,你孤身一人,狹路相逢才討厭呢。」姜飛笑答:「看這水勢,張莊必已水淹,群賊本就膽怯,我這鐵老大哥一向救人要緊,水災一成,我們都要大起忙頭,無心再和群賊對敵。蘇、李二賊本來心慌,正好乘機下台,也許就此拉倒,或是改期,打不成了呢。」
  王妻接口道:「萬師叔此言有理,那年大水張莊全數水淹,第二年特把地基添高一丈,好些樓房重新加工建造,花費了許多錢財。他那房基堅固,地勢較高,雖不至於坍塌,這次水勢比那年更大,怎麼也不免於水淹,至少莊前四圍必被大水隔斷,賊黨昨日慘敗,哪裡還敢出什花樣。我看姜師叔不必勞動,這裡有的是樹木竹竿,斫些下來扎一木排便可往來,也許水來太急,張家趕造不及,我們多扎兩副,順流馳往山口,還可賣他一點好價錢。我們不是他家長年佃戶,願者上鉤,如嫌價貴,轉送別人也是好的。」眾人都說有理,仗著刀劍鋒利,容易斫伐,老少五人同時下手,轉眼斫了一大堆,就著昨日綁賊的套索,取些山籐,削上一些竹釘,不消兩個時辰便紮成了兩副。大家忙於扎排,連飯也忘了吃,還是王妻提醒,就著現成冷饃匆匆吃飽。
  萬山夫婦急於回家看望,姜、萬二人也是少年心性,既想山中行舟,就便遊玩,又覺水災已成,困守崖上無什意思,不如乘了木排去和老漢商計救災之法。又料大水起後鐵笛子必要回轉,昨日分手時他便防到水災可慮,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以他平日為人,必有預計,這類救濟災荒的事不知辦過多少,經驗豐富不算,並有一筆專門救急的錢財和好些存糧,許多有錢的人都經他說動,無論何地都有同道,召集人力物力均極方便。聽說昔年華家嶺山洪成災,便有一次被他無心撞上,暗中出力,救了許多苦人,也許昨日看出雨水太大,形勢不妙,去往別處準備,此去正好與之相見,學他一點手法,長些見識,以為將來遇災救人之用,省得空抱一番好心,遇到事變暴發,便不免於手忙腳亂。旺子自不肯一人獨留,互一商量,全都不願守在當地,好在這樣大水,不會有人前來,洞中所留均系鋪蓋食用之物,除兩個小衣包不願帶走,重要一點的都在師徒三人身邊,匆匆議定,便同起身。
  為了山路寬厭不等,水流太急,有深有淺,也許前途還有無水之處,這兩副木排扎得十分靈巧,長只七尺,寬還不到三尺,剛巧老少五人分成兩起。萬山夫婦在前,各拿著一根竹竿,業已走;姜飛獨立船頭,手執竹竿,又將三折鉤連槍抖直,以防轉側之用,萬芳先拿著一根竹竿在後撐船,後見旺子因聽二人招呼,鎖心輪業已收好,手持一柄三折鉤連槍,立中心,水流太急,人又矮小,用它不著,便將鉤連槍要過,準備萬一遇見橫裡衝來的激流,用它勾搭石樹,以防翻側。這時水勢越大,駭波電射,木排順流而馳,其急如箭,只見兩面山石草木、峭壁危峰一排接一排比馬還快,往後面倒退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山口業已臨近。遙望前面驚波滾滾,惡浪奔騰,平地水高丈許,由來路起已成一條大河,一輪秋陽已近天心。前面人家都是三兩為群分列兩岸,雖有兩處地勢較低,水也只淹到門前不遠而止,相隔還有三數尺,不曾進屋,田地卻均淹沒,只稀落落顯出幾片高地。昨日不曾留心,大水起後,這才看出老漢父子設想周密,山回零零落落約有好幾十戶人家,沒有一處房舍不當高地,當中只管波翻浪滾,洶湧奔騰,兩岸人畜房舍毫未波及,雞犬牛羊仍在上面起伏走動,悠然自得,不過所有土人均立門外,對著面前洪水面現愁容。
  老漢酒鋪在一平坡之上,形勢更好,晴天看去和平地差不多,門外就是人行道路,洪水起後,只昨日所見當中積水的窪地展寬了好幾倍,成一大河,他這一面水雖高漲,離門還有兩三丈寬一列斜坡,萬山夫婦業已先到,蘆棚內聚著二三十個壯漢,正在趕製蒸饃鍋盔,門前坡上做一排建了十幾行灶,水燒正開,鍋和蒸籠均是特號,有好幾層,看去裡面蒸有不少食物。方想這老漢也算是個異人,共總半日之間,哪裡弄來這多特大的蒸籠鍋灶?萬山業已揮手招呼,代將木排繫好,姜、萬等三人剛一走進,老漢便由內迎出,低聲說道:「這裡都是自己人,無須避諱,他們均經招呼,不會多說多問。聽說賊黨昨夜有人連吃大虧,心膽已寒,只恐我們尋他,加以這場大水,張家連花園中頭層房舍均被水淹,暫時決不會來。萬一有什生人來此窺探,不問便罷,如問我們,只說路過遇水,來此暫避便了。」
  萬芳便問:「我們鐵老大哥可有信息?」老漢眉頭一皺,發愁道:「這真奇怪,這次大水從來所無,被害的人不知多少,方才有人去向口外看水,說水勢浩大,那幾條溪河已看不見,由此起到處一片汪洋,遠近數十處村莊都被淹沒,雖有以前兩次大水教訓,又經我父子這些年來逢人勸告,隨時相助,近處土人十九改住高坡,或是崖洞之中居住,傷人不多,田地卻被淹沒。最可氣是今年本應豐收,收割剛剛開頭,照此大水,好些莊稼還未完全成熟,如今全被大水淹掉,那些收割得早的至多十之一二,並還不曾收齊,視此顆粒無收,這三家田主都有勢力,又是至親,連成一起,他們平日坐享現成,今年莊稼長得好,早就知道,決不輕易放過。這類人只顧自己享受,哪管旁人死活。他們有時還歡喜裝好人,手下惡奴都和狼虎一樣,越是遇到這樣年景,越是他們發財機會,一面假裝好心,去向主人求恩,說這類天災不能避免,本年租谷只好看事行事,收一點是一點,以免激出民變;一面仗著主人官私兩面的威勢,去向佃戶催租,逼得人家賣兒賣女,蕩產傾家,鬧出人命,那是常事。官府要田主人納糧,照例幫他欺壓窮人,有理也無處訴。
  「這些財主就這樣縱容惡奴搜刮,已是死有餘辜,有時在他吃飽山珍海味、登高一望之下,看見四野哀鴻,哭聲震天,忽然一高興,或經旁人一吹一捧,發動了狗良心,也肯拿出點錢來作救濟,單是放賑,博取善名,不過是雷大雨小,中間層層剝削,鬧了一天星斗,救不活幾個大人,落到災民手中,所發的東西非餿即霉,不堪入口。不論如何,他多少總花了錢,災民根本知道他們假仁假意,除卻情急號呼、無可如何而外,並未真個有什指望。就是好名心盛,並非真想救人,能有這種念頭,比那一毛不拔的總好一些。最可怕是借他的救災糧,表面說是三月之後起息,但是在此三月之內田里哪有出息,就算水退,種上麥子,到明年夏收還有七八個月,他們又都家無餘糧,衣食均靠田主借貸,三月之內如何有力歸還?由第四月起,便是二三分行息,利上生利,名為滾湯團,又叫種元寶,到了明年夏收,算他年景好,連租帶糧賦先就去掉一大半,剩個兩三成,以後幾個月的吃都不夠,如何還債?經過對方打罵追迫,受盡凌辱,好容易哀求哭訴,把日期改在秋收之後,或是推到明年,但那借契必要重寫,當時免去一難,從此墮入阿鼻地獄,越陷越深,永無寧日。那慘痛的情景一時也說他不完,我們看了痛心,偏是無力解救。
  「第二次水災,幸而鐵大爺來此,我對他說,也不知是什麼意思,並未去尋田主人的晦氣,總算災民在他大力救濟之下沒有欠債,那一年張錦元又剛告老回鄉,不知怎的免了一年的租,並還放了一倉糧的賑,人才緩了口氣,此是從來未有之事,我還奇怪,說他難得。不料只好了兩三年,由第四年起狗子漸長,所用武師惡奴越多,人也變了嘴甜心苦,說他如何心好,但是輕不與人見面,縱容惡奴壓搾土人,只裝不知。近年狗子有了功名,凶焰更甚,這類惡人鐵大爺連來幾次,一字不提,昨日走時,還說怕要成災,他至遲今日午前必要回轉。他那快腳程,又精水性,水已淹出好幾十里,不會不知,如何人信皆無?這大一片災民,他如不回,人真不知要糟蹋多少呢。天明以前,我便聽出外面水聲有異,趕緊起身喊人,這時水還不滿一尺,幸而人多手快,鐵大爺昔年所備鐵鍋蒸籠均經我仔細保存,共只壞了兩口,忙即取出。等將行灶搭好,水已大漲,總算發覺得早,水頭未到,我便帶人鳴鑼報警,由近而遠傳將下去,大約傷人決不會多,就是這多人吃的是件大事。近處還好,遠方村落地勢住得較低的人,雖保住人,那房舍牲畜、衣食用具定必衝去。地方這大,非有大量銀錢糧食不可,鐵大爺再不回來就討厭了。」
  萬芳說:「我這位鐵老大哥聰明機警,料事如神,生平沒有為難之事,心思更是細察,此時不來必有原因。也許早就料到,已在準備,因知這裡糧食太少,空手前來無濟幹事,此時正在大鎮集上採辦糧食呢。」老漢答道:「此言料得不差,我想也是如此,但是此去兩處大鎮,雖都是米糧集散之地,一則相隔甚遠,最近的也有二三十里,這水不知漲到何處,別的不說,就是新集比較最近,又是往來要道,鎮上也開有幾家糧棧,這條路先就高高低低,除卻那條山溝而外未必都可行船,假使新集被淹,這些糧商有什天良,價要高出好些,還不好買。鐵老先生孤身一人,雖然到處都是朋友,真正得用的幫手卻少,他一個人怎忙得過來?依我之見,張莊這幾家土豪大戶所存糧食最多,真要打他主意,只鐵大爺和諸俠英俠肯出頭,並非難事。我老頭子活了這大年紀,有什不值之處,方纔我已想開,反正蹤跡已洩,除非重陽一會將這伙賊黨全數除去,稍微漏網兩個,互相傳說,我昔年幾個強敵就是老死,必有徒黨子孫留下,早晚不免尋來生事,難於安居。再等半日如無音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由我父子為首,召集遠近災民去向張家討吃。內裡雖有不少賊黨,經過昨日慘敗,心膽已寒,我們只說棘門三俠主持,再由二位英俠相助,軟硬兼施,不怕他們不依。先將他們糧倉打開,顧了眼前再打主意,不知可好?」
  姜飛笑道:「老漢,你雖熱心好義,但這類吃大戶的方法,稍微處置不善,非但被吃的人心中不服,編上許多說詞,搖惑人心,便是這些土人心思做法先不一樣,善良的顧忌太多,不敢上前,狡猾的借此興風作浪,暗中取巧多得,發生許多不公不平之事,使那許多善良人民所得無多,因見分配不公,心中還有不平之感,別的弊病尚多還不要去說他。所以這類事必須通盤算計,先要深人民間,把那公正勇敢、不畏勞怨而又聰明機警的人才多多益善,先物色上一批,作為中心,下手之時也和行軍一樣,要有紀律,不可行兇動武,樣樣都要講禮,以身作則,領頭指示的人還要時刻留意,察看他們一言一動有無過分,或是不及之弊,隨時改正,才能使得人各有獲。被吃的人在眾怒難犯與理屈詞窮之下,想起他多年盤剝所得,此時還與別人,就是不捨不願,也是自然低頭,無話可說,才算成功。事前沒有準備,當此人心悲憤之際,號召雖極容易,一經發難便不可收拾,本心救人,結果生出許多弊害,忠厚點的照樣不能救窮,狡猾點的再一興風作浪,以窮為榮,專一領頭去吃大戶,他也變成不勞而獲,大好園林房舍以及許多合用之物均被分散毀壞,大多窮苦人民並未得到真的好處,反而養成驕情強橫之風,為害甚大。
  「故此辦這類事決不是匆匆一說、冒冒失失便可發動。第一所得之物要善於運用,一面救災,一面還要使它變成一種生養的力量,生生不已,循環下去,於暫救一時之中培養扶助這大群苦人,使其從此能安生業,以力自給,一天比一天好過,才是道理。第二要明白人不好,東西好,哪一樣成物都花費了許多人力物力才能製成,只應盡量利用,不應毀損糟蹋,白便宜幾個狡猾的人,大眾苦人並無所得。更主要是救急而不救窮,只幫助他們渡過難關,轉入安樂,前半救急不算,底下便須運用他們自有的無限人力自救救人,這樣效力才大,否則賑糧放完,人民不事生產,照樣還是窮苦,甚而游手好閒,一味依賴,養成情風,生出許多事來,都在意中。再說,無論多麼大的力量,要養活無數窮人,任他多麼富有,也是坐吃山空,難以為繼。別的細節尚多,一時也說它不完。
  「我們化名鐵笛子的大師兄對於此事最有經驗,辦得最好,無論何事都要想前想後,先把未來結果仔細想妥方始下手。他因這數千年來的田主制度雖是萬惡,早晚終須改革,但自清兵入關以來,異族勢力尚在強盛之際,想要全數改革尚非時機。為此他另有一種作法,這些年來,他用種種方法賑濟災荒,扶助窮苦,比昔年湯八叔所救的人不在以下,從未發生事故,使那剛得救濟的苦人受到禍害,也從未吃過大戶,但那許多為富不仁的土豪惡霸更從未輕易放過一個。休說張莊這幾家富豪多行不義,張氏父子更是罪魁,他決不會放過,便是縣城裡面我們聽說的那兩家,連同貪官,他也必有處置。我料他昨日走得那麼匆忙,必有原因,至於賣糧食的好商遇見他更倒霉,不是想好主意,先由別地運來大批糧食,暗中再加阻止,使他賣又賣不出,運又運不走,無法居奇壟斷,非公平交易不可,使其得不到暴利,自願賣出。還要感激我們,這還算是好的。否則,便是表面由他要多少給多少,只有東西,不怕花錢,另外卻用一種巧妙方法把所用的錢取回,好了使他保個本錢,一個不好,暴利得不到,連本錢也因他貪狡太甚全數斷送。
  「聽說因他救人太多,所識糧商各地皆有,他並不斬盡殺絕,只要對方低頭服輸,從此改過,不再剝削窮人,他便與人為善,非但把本錢還他,並還隨時加以扶助,只在事前說好,平日由你做生意,只要公平賣買,良心不黑,決不過問。我出的股子雖然取自別人,也是人民血汗,和我自己托人經商所得,散放各地,專作救急之用。我至今還是一個窮人,從不用他分文,也不要你什麼利息,可是遇到災荒,一旦須用糧食,必須盡其所有平價賣出,由我就近運往災區分發,作為救災扶窮之用,卻不許隱藏欺騙。你們雖然少得利益,但可永遠興隆,遇到困難必已全力相助,豈非兩全其美?這班經他警告說服和他一條心的商人各處都有,尤其西北中原諸省到處都是,各地窮苦人民又多和他親如弟兄,辦起事來端的又快又好。我和沈、萬四位兄嫂一共六人,加上各入子女,人比他多,老想學他的樣,時刻也在留心,竟不能像他那樣恰到好處,平平穩穩便把一場災荒渡過,真個手法妙到極點。他對張家這幾家早晚必有下文,必是目前還有顧慮,時機未至,他那金棋子只有二三百兩黃金,這大水災決不夠用。他雖與人合股開米店,本錢大半不多,至多暫欠,不是白拿,這許多的賑糧如不在事前想好主意,便難善後。他來得越晚越有辦法。我看今日非回不可,放心好了。」
  老漢雖和鐵笛子相識多年,不算深交,有好些事都出傳聞,並不深知,聞言才放了心。自從發水,老漢便約附近土人相助,趕蒸各種食物,這時業已蒸好許多,由土人用新造好的船排相繼送往災區蘆棚內外。本有好些人在幫忙,加上本村和山口外撐船涉水、趕來探看水勢的也有十好幾個,有的立在棚外張望,有的見新出籠的饅頭,老漢昨日防備鐵笛子等朋友人多,備有不少酒菜,匆匆不及收藏,被其看見,便要了兩樣對飲起來,這樣酒客共有三桌,都是張莊三家富戶的家人惡奴、教師之類。老漢心中不願,表面卻不肯得罪,只說今日酒菜特多,乃是萬山友人所托辦喜事用,少時便要命人坐船送走,不能多賣,每桌吃了一些,就此藏過,一面和姜、萬二人議論,說這大水勢,他們還有心腸看水飲酒,說笑高興,真有天良。
  忽聽有人老聲老氣連呼酒保,回頭一看,乃是一個花白鬍鬚的老者,貌相清秀,微微有點駝背。老漢先想不賣,繼一想此人從未見過,另外三桌正在飲食,不能有什分別,一看架上還留有一點酒菜,一面應聲,命夥計送過,並說:「酒和各種蒸食都有,就是菜少,請他包涵一點。」一面悄問萬山說:「我們這許多眼睛,此人何時走來如何未見,身上又無水泥,一向不曾見過,你看可與昨夜駝背老者長得一樣?」萬山答道:「昨夜所見比這個還要駝背,又是前朝山人打扮,月亮底下,相隔太高,雖未看清,但與此人好些不像。」均覺奇怪。
  老漢見那人頭上只有稀落落一縷頭髮,挽著鴨蛋大的髮髻,身穿葛衣,扭作一團,搭在臂上,只穿著一身葛布短裝,下面高統布襪,長及膝頭,腳下踏著一雙籐鞋卻極精細,除鞋底水濕外,週身乾乾淨淨,照那坐處,明是由山裡走來,斷無不見之理,不知怎會突然出現。最奇怪是頭上還插著一根翠簪,色作深碧,通體晶瑩,映著日華,宛如一條碧光,閃閃生輝,明似一件價值千金之寶。孤身一人,這等災荒年月來此飲酒,又是那等老氣橫秋神氣,越看越疑心。想起昨日山口外雙方爭論,曾有駝背老人從旁解勸之事,又喊兩個當時在場的土人來問,均說昨日因懼張家惡奴凶威,不敢隔近,雙方打得正凶時,駝背老人突然趕到,稍微說了幾句,便和群賊起身,沒有看清面目,好似比這老人背駝得多,人還要瘦一點,裝束像個道士,腳底所穿也非籐鞋,並非這等打扮,來時也無一人看見,大家均覺面生可疑等語。
  老漢聞言,又見旁坐三桌有張家兩個教師、惡奴在內,均向老頭注視,低聲談論,似不相識,雖料不是昨日所說的老怪物,形跡終是可疑,側顧姜、萬二人也在低聲談論。正想商量查探那人是何來歷,姜飛忽朝那人相對一笑,便走了過去,老頭那一桌與前三桌酒客恰是東西斜對,各在一旁,中間還有不少人在做事。旺子好奇,早由夥計手上搶過酒菜,送到那人桌上。正在談論,不知說些什麼,同時玉泉崖來路上,貼著水面凌波順流飛也似馳來一人,因是水大流急,來勢特快,遠望過去來的是個白衣少年,腰間佩有寶劍革囊,挺立水上,身子極少轉動,並未坐船,彷彿踏波飛行而來,眾人全都驚奇,紛紛吶喊、議論起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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