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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 三凶兩怪


  萬芳笑說:「老漢猜得正對,聽那人所說,這兩賊非是五六年前我夫妻苦尋未遇的五個凶人不可,那鴛鴦眼正是兩怪中的鑽天鷂子尤沖,另一個不是三凶中的老三黑心狼魏野豬,便是第二怪金錢手矮無常陰同,另一個去往張家的也是這五凶人之一,不是事前和黑老、蘇、李三賊有什約會,便是訪出張家富名,照他舊例,事前派人登門,獅子大開口,強要許多金銀。主人如其心明眼亮,知他來歷,當祖宗一樣接進,瘟神惡鬼一般送出,樣樣巴結,供應周到,也許一高興少要人家一半,或是不要,交成朋友,或是當時借用,如數取走,等搶來別家金銀全數送還,再加利錢,都不一定。主人只不知趣,再見來賊只得一個,其貌不揚,話又無禮,稍微輕視,卻倒了大霉。有那聰明一點的富豪婉言拒絕,好好送走,至多破財,或是加上幾成,尚無大禍。可是這類土豪惡霸大都驕橫強做,不把人看在眼裡,一見來人勒索重金,口出不遜,自然難免發作。有那自恃財勢、養有打手惡奴的,再一動武,不出三日便有家敗人亡之憂。最可笑是,這幾個凶人去到人家,照例先是好說,對方不聽,直到將他綁起吊打均不還手,仗著他那一身本領,等對方打過一頓,方始說上幾句狠話,掙斷綁繩,狂笑縱身而去。這便算他有了大理,再來不是殺個雞犬不留,也必將為首諸人和動手打他的武師惡奴全都殺光。五賊本領既高,又練就獨門硬功,刀斧不傷,端的兇惡殘忍到了極點。
  「我們尋他不是一年,只為這五個凶人自從昔年華山吃了雁山六友石鐵華等大虧,由此銷聲匿跡,多年不聽說起。以前我們本沒想起尋他,也是為了沈大嫂樊茵因有一次和沈大哥口角負氣,孤身一人回轉娘家。初意沈大哥必要追趕,聽上兩句好話也就下台。他二人平日恩愛,這類事常有發生,不足為奇,每次都是沈大哥賠上幾句小心拉倒。偏巧這次走得太急,前面有客,正談得有興頭上,不曾理會。天又下雨,你那位大哥以為她發了小孩脾氣,不會真走,準備客去之後再去賠禮,沒想到客還未走,便奉師長之命令其連夜趕往京城辦一要事,關係重大,急如星火,等往後面去取衣包,才知大嫂已走。一則事大緊急,不宜遲延,二位師長已先起身,稍微疏忽關係好幾千人死活。沈大哥雖是夫妻恩愛,不願為了大嫂一人,耽誤許多人的身家性命;又因大嫂娘家就在湘江上游洞庭湖邊,相隔只有一二百里水程,起旱更近。雖然天雨難走,以大嫂的功力當日也可到達,何況還有一匹快馬,沿途均是富庶之區,人煙不斷,又是女中英俠,不須多慮。就這樣尚恐大嫂不快,匆匆寫了一封懇切的書信,把事情推在師長身上。並說關係如何重要,必須當時起身,因此沒有追她等語。雙方道路恰巧一南一北,自然不曾遇上。
  「大嫂一清早起身,並還騎了那匹愛馬小花雲豹,本想罰大哥走趟遠路,不令半途追上,馬乃湯八叔所贈,原是異種名駒花雲豹所生,日行千里,並通水性。大嫂先不知有事發生,將馬騎走,鬧得沈大哥前段沒有馬騎尚在其次,她本身還遇了險。按說兩三個時辰便可回到娘家,這二三百里途程沿途都是人煙稠密之地,本不致發生變故,一則大嫂生得太美,她和沈大哥結婚較遲,所以至今看去還只像個二十左右的少婦,人既美貌天真,始終童心未退,本領又高,好打不平,江湖上對頭甚多,那馬更是觸目,和當年湯八叔所騎老花雲豹生得一模一樣。老馬共只生了兩匹小馬,一匹現在八叔之子小師弟湯麟那裡,這一匹剛生下地便被沈大嫂向八嬸龍靈玉強討了去,比老馬還要機靈多力,連經八叔夫婦和我師父以及大嫂長期訓練,最是勇猛靈巧,差一點的人休想近身,並能分辨善惡,目力更強,無論什麼賊黨和江湖中人,只見一面便能記住,人還未到,已向主人急嘶示意,騎它上路,比帶兩個保鏢的還有用處。可是不因此馬心太靈警也不會惹出事來。大嫂和大哥鬧閒氣,原是假的,一半想往娘家看望,恐大哥事忙,又和他惟一的過繼兄弟心情不投,才借題目賭氣先走,上來恐被大哥追上,馬行極快,並還繞走了一段小路。中途忽然腹饑,見雨稍住,前面恰是大鎮,近在江邊,意欲打尖,吃飽之後再走,讓馬緩一緩氣。到了鎮店,照例卸下馬鞍,命店家取來馬料,看馬吃飽,自己再吃。因對那馬最是寶貴,馬又常時相助禦敵,能通人意,自一到手便未上過韁索,共只一副特製的馬鞍,還有7身馬衣,專備雨雪之用,自家也是一身油綢雨披,走到哪裡都容易引人注目。她也向來不在心上,等馬餵好,自家要的酒食已由店家做好送來,方始飲食,馬也命人放走。
  「如換別處,這等行徑旁觀的人早已圍滿,只為那日我們把岳州湘陰兩處大惡霸除去之後,大哥大嫂雖仍住在武當山中,故鄉還有一點墓田和一所老屋,不時回鄉掃墓,偶然也在家中住上一年半載,近十餘年因已盡得師傳,大嫂又愛湘江洞庭風物,索性遷回故鄉,並在洞庭湖邊種了二三十畝水田,自耕自食。又學湯八叔夫婦的樣,招些土人開墾沙洲荒地,由他夫妻和二子領頭,供給農具,種出的田卻算開的人所有,只將前借耕牛農具分期歸還,再借與別的窮人,始終分文不取。農人們受到災荒危害,必出大力相助,聯合所有農人一同防禦,這些開荒的人仗著當地水土之利,又有人出本錢,什麼難關都可由他夫婦領頭渡過,當然日子好過。不消兩三年,是開荒的人都成了小康之家,因此引起左近豪紳惡人妒憤,群起為難,想了種種方法,官私兩面百計尋仇,結果自然敗在他夫婦和那許多農人手內,名望也就越傳越遠。
  「自從二子漸長,平日無事,最喜往來川湘之間,專管人間不平之事,湘江一帶認得她的人最多,打尖之處恰是熟店,夥計知她來歷,乘著天雨,不等別人發現,便先引往後偏院無人之處,等馬餵好,方說:『前面店房中住有兩起鏢車,準備由此轉入水路,似因天雨,風向不對,打算天好起身,原是常事。方才聽說,這兩起鏢車均頗貴重,保鏢的也是長江路上西南諸省最有名的馮武靈鏢局,他們江湖上情面最寬,這多年來從未出事。這次不知何故,到時僵旗息鼓,連鏢趟子都未喊,一到便將鎮西頭第一家招商棧的後進上房包下。剛到沒有半個時辰,便有兩個鏢行夥計騎了快馬冒著大雨馳去,服侍商客的夥計說那兩位商客往來鎮上多年,一向手鬆,又喜作樂,每來等船必要招呼幾個姑娘吃酒彈唱,鬧個通宵,這次竟是垂頭喪氣,躲在房裡步門不出,鏢師們也都滿面愁容。本來同行是冤家,這兩起商客竟會合成一起,聚在上房裡面低聲商計,彷彿有什變故將要發生。
  「『今朝西首另一客店接連來了兩三起連行李都未帶的江湖中人。我們這裡水陸碼頭,來往人雜,早已看慣。後來幾起客人雖沒有什麼言動,公買公賣,給起酒錢只有爽快,看那神氣決不是好路道。最後來的兩人所帶兵器就插在肩上,一直不曾取下,看去頗有份量。我們這幾家客酒店平日都有照應,老客投店,如有惡人跟蹤,哪怕住在別家的,也必暗中通風,最護正經商客,與別處自掃門前雪的不同。自家店中來了怪人,對面商客鏢師又是那樣愁眉苦臉,覺著可疑。正要前往送信,對門鏢師已有兩人投帖請見,和後來兩人在房中不知談些什麼,出時臉色甚是難看。想是這趟鏢太貴重,隨行鏢師都是好手,內中一個還是馮武靈鏢頭的大徒弟,江湖上頗有名望,人更老練,對頭共只六七人,只未了來這兩個兵器奇怪,餘者都是那麼賊頭狗腦,毫不威武。這些有名鏢師竟似膽怯。店伙在外偷聽,彷彿對頭十分強橫,至少要將車上貨物送他一半才罷。馮武靈是西南五省的總鏢頭,如何肯丟這大人?再三好說無用,反吃對頭挖苦了一頓,最後約定五日之內回信。如不講江湖義氣,情願全數奉送等語。有好些話不曾聽清,看那意思,鏢師途中早有警覺,業已派人求救,日內必有一場惡鬥。
  「『本鎮只有一個巡檢和一個把總,帶著十多個吃糧不上操的老弱殘兵,這類事他管不了,再說也不敢管。鏢師們知其無用,添了官差地保只有討厭,向例不去報官。這先後八九個空身壯漢便住在對門店裡,時去時來,鏢師走後索性叫明,聚在上房之內,設下盛宴,叫了幾個唱的大吃大喝,又說又笑,高興非常。店家自不敢得罪他們,只在暗中通知幾家相熟客酒店,遇見老客招呼兩句,免得無意之中撞上這伙瘟神。這匹馬大靈巧,常聽人說江湖上人十九見了眼紅,我也知道大爺大娘的本領,但是大爺今日不曾同來,大娘單人獨騎,平日行俠仗義好打不平,這班吃沒本錢飯的一提起便咬牙切齒。那幾個人雖未見過,許多對頭在內也不一定。馮家鏢局多年盛名,所用鏢師都是有名人物,聽說對頭那麼無理,說了許多難堪的話,竟不敢當面發作,強嚥下去,可見不是好惹。人又那多,也許還有不少同黨,假裝過客,不曾露面。好鞋不沾臭狗屎,好漢打不過人多,大娘到底孤身婦女,此時不犯多管閒事。小人親友多受過大爺大娘的好處,知道的不能不說,方才不聽吩咐,特意引來偏院,便恐被賊黨看出之故。最好不要將馬放出店去,打尖之後,乘著雨天馬跑又快,冷不防衝出鎮去,省心得多。就要管這閒事,好在還有五天,也等把大爺尋到,先和鏢師們見面,問明經過,下手不遲。』
  「大嫂聞言微笑答說:『多謝你的好意,你既認得我是誰,便應知我夫妻不問一人兩人在外走動,向不怕事,並且這兩起人素不相識,另一面雖是綠林中人,所劫只是幾個有錢的富商和一夥有了武藝本領、不憑自己力量謀生、專給有錢人做護身符的鏢師,只不傷害善良和窮苦百姓,沒有欺到我的頭上,便由他去,我走我的路,有什相干?這匹馬賊黨看了只管眼紅;他有本領只管奪去。它平日餵飽之後必須遛上一遛,不能為了幾個狗賊便不敢出去。依我本心,還想叫它往鎮西野地裡遛上一趟,因你好意相勸,我也不願多事,就在來路樹林中走上兩圈,消一消食、我好上路。少時大爺還要尋來,可對他說,我老早由此經過,叫他少管閒事,見面再說便了。』說完,朝馬說了幾句,用手一揮。那馬深知主人心意,並通好些人言,低嘶了兩聲,便由偏院後面角門緩步走出。大嫂本愛飲兩杯,那家鎮店中人又都知他夫妻來歷,雖因平日叮囑,見面和對普通客人一樣;暗地卻極恭敬,所備酒菜均是上等,店伙又在一旁慇勤相勸。一面想起自己已過中年,二十多年夫妻,不應再鬧小性,這樣雨天,逼著丈夫前去追她,馬又只得一匹,也不知此時上路沒有,漸漸後悔起來。因料沈大哥必往店中探詢,心想,多等一會也許尋來,就此下台,同往娘家,免得彼此都沒有伴。夫妻恩愛太深,為此著急,哪知越等越沒有信,不知丈夫奉命入京,身有要事,以為故意慪她,心方有點不快,又悔又氣。
  「忽聽馬嘶之聲,忙往角門趕出一看,那匹愛馬正與兩賊惡鬥,斜刺裡忽又趕來三個壯士,像是鏢師一流,始而上前解勸,說不兩句便動了手。跟著又來兩賊,鏢師這面本非對手,幸而那馬性猛靈警,能分敵友,從旁相助,出其不意,猛一張口將一賊小腿咬住,往上一揚,甩出好幾丈,撞在一株大樹之上,跌暈在地。餘賊見馬傷人,不由大怒,正發暗器想將馬打死,大嫂人也趕到。動手喝問,才知這伙賊黨雖只十來人,三凶兩惡都在其內。先是鏢師和賊黨對面之後,越想越膽寒,分頭往請救兵,看出那馬在林中獨行,甚是靈巧,開頭也當無主野馬,內有一人想拉馬鬃,沒有到手,幾乎被馬踢倒。忽然想起馬的來歷,剛告同伴,由林中走出,想分一人回鎮探問馬主人的下落,不料有幾個賊黨跟蹤走來,一見便認出那是花雲豹,打算生擒回去。那馬回抗,動起手來。鏢師正往前走,耳聽馬嘶甚急,回顧與賊惡鬥,卻不肯退,料定馬在當地,主人必在左近,聞聲定要尋來,猛觸靈機,想要借此討好結交,立時上前相助。始而還用好言相勸,賊黨不聽,方始動手。那四個賊黨只有一個是兩怪中的尤沖,下余三個幫兇也非尋常人物,上來吃馬踢死了一個。另兩賊和鏢師對敵,吃大嫂用本門明月弩打傷了一個,還有一賊想逃,大嫂本來獨敵尤沖,因那賊口出惡言,心中有氣,飛身追上,接連兩弩一劍殺死在地。尤沖見同黨三賊相繼伏誅,看出大嫂明月弩厲害,自知寡不敵眾,仗著一身輕功,當地離鎮甚近,抽空逃走,晃眼縱上人家屋頂。大嫂見賊逃遠,恐傷好人,鏢師們又在一旁恭敬求教,便未再追。
  「雙方正在談說前事,大嫂本就喜事,好打不平,再聽五凶賊如此強橫可惡,眾鏢師再三卑禮求助,不由激動義憤。正在商量,同去招商棧,到第五日鏢行所約的人到齊一同應敵,一面派人去往對麵店中查看,賊黨已全不知去向。跟著又聽人報,樹林中所殺三賊也被人抬走。賊黨多年凶名,料其不肯甘休,等到快要黃昏毫無音信,又未見大哥追來,心疑把路走岔,否則斷無不來之理。賊黨所約期限還有好幾天,又不慣與鏢師們應酬,再三推辭,意欲回家看望,以防大哥撲空懸念,就便約了大哥再尋一兩個幫手同來。為首鏢師先說敵人凶狠陰毒,向來不講情面,就許半夜掩來暗算,堅留大嫂住在店裡,另外派人去尋大哥,以防萬一。大嫂歸心大急,力言無妨,後又答應,當夜必回,就是賊黨來犯也趕得上。眾鏢師明知事情凶險,因見賊黨受創甚重,大嫂本領又高,心想自家所約的人最快也要三四天才能趕到,難得遇到這樣好幫手,並可由她身上把大哥和別位英俠引去,以為鎮上人多熱鬧。賊黨就來,必在三更之後,彼時人早趕回,便未多說。大嫂既不放心大哥,恐其在雨地裡往返跋涉,又見五賊可惡,業已答應鏢師,好人應做到底。匆匆一說,連夜飯也沒有吃,便自起身。
  「走到路上,天已快黑,先見愛馬泥水又多,不肯使其急馳。二次起身,趕路心急,當地離她娘家尚有八九十里,為想早去早回,正在催馬加急飛馳,忽聽道旁有人說笑,似說馬快,人也不差。天雨陰黑,馬行如飛,想起可疑,相隔已遠,遙望身後來路大樹下似有兩個小人影子閃動,也未注意。再走不遠,忽聽那馬低嘶報警,方料前有敵人,先發現那兩小人忽由後面追來,最近的相隔馬後不過數丈,心中一動。暗忖:這兩人不知是什來路,看去還未成年,怎的這好輕功,比馬還快?那兩小黑影時隱時現,時遠時近,緊隨馬後,已和箭一樣追來,相隔只有兩丈左右。剛要開口喝問,猛覺那馬越發連聲怒嘶,跑得更快,兩旁林木飛也似往馬後倒退下去,人似騰雲駕霧,只聽耳邊風生,晃眼便是老遠,與平日發現敵人必要回身等待情景不同,心疑前面還有敵人埋伏,否則不會如此。正在尋思,因馬太快,那兩黑影眼看追上,忽然失蹤,口裡的話沒有說出已不再見人影,同時發現那馬怒嘶更急,並往旁邊淺坡之上躥去,到後還顛了兩顛,知道遇到強敵,要她下騎準備,人數還不在少,才會有此表示,天氣又黑,如非多年練就的目力,三四丈以外來人便看不出。情知事已緊急,決非尋常,一算里程離家只三四十里,忙即縱身下馬,正取兵器,向馬發令,如見敵人勢盛急速回家,與主人送信,並請來人相助。話還不曾說完,猛瞥見前途竹林之中有火星閃動,緊跟著便是一枝響箭橫空而過,隱聞左右兩面賊黨喝罵之聲。
  「原來這五個凶賊狡詐無比、本身武功又好,尤沖敗逃回去,先往店中送信,命眾同黨速退。起初當他夫妻二人一路,又因早來路上受了人家兩次戲弄,吃了啞巴虧,卻未尋見一個敵人,心疑還有別的異人勁敵。前途本有一處坐地分贓的同黨住在竹林後面,便把人退往這同黨家中,打算探明敵人虛實相機下手,一面選了兩個輕功最好的飛賊假裝客人,去往招商店裡窺探。賊黨用心頗深,想劫那兩起鏢車已非一日,老早便在招商店埋伏下兒個賊黨,裝著本分商客往來鎮上,照樣帶有貨物,外人不知他們搶劫而來。住過幾次,店家十九相識,以致連那久走江湖的鏢師均被瞞過。雙方所居只隔一牆,並還有門相通,新去三賊均裝商客同伴,誰也不曾疑心。夥計因這幾起客人手寬,貪得酒錢,有問必答,所以賊黨容易探得虛實。日裡四賊因為鏢行中人膽怯,臨時想起兩位隱名英俠住在附近,意欲分人往請,被賊黨得信,隨後趕去,逞強攔阻,就便將鏢師殺死一個示威,免得由那兩人身上引出強敵。中途發現那馬起了貪心,想要擒走,結果馬未得到,反傷了三個同黨,才看出厲害。始而急怒交加,既恐中途罷手,丟人太大,以後無法在外稱雄,又防沈氏夫婦不是好惹,萬一將昔年幾個強敵激引出來,鬧得身敗名裂,更是冤枉,越想越恨,打算借口眾鏢師日裡不該出手傷人,不守五日之約,等大嫂\走便往店中下手,連客人帶鏢師一齊殺死出氣。
  「所派二賊剛到店裡,便由同黨向店伙口中探出大嫂孤身一人,就要起身。因眾鏢師也頗機密,雖因多年往來的客店,夥計都是老人,有的話還是不令聽去,以防走口。二賊只知大嫂與鏢師初次相識,無心出手,雖經苦留,仍要上路,別的全是猜想,並不全知。以為此是報仇洩恨的好機會,忙即分頭尋人,互一商計;均覺沈氏夫婦乃綠林中的大對頭,難得女的單人匹馬,孤身上路,不問生擒殺死都是一件最有體面的事情,何況日裡又被她殺了三人,無故為仇幫助鏢師作梗,如不乘機將其除去,非但未來大害,傳出去也太丟人。又聽夥計所說,業已答應鏢師出力相助,今明日必要回來。也許此去便是約人,如何可以放過?當時想好毒計,把人分成兩起,由那坐地分贓的同黨帶了二十多個賊黨三面埋伏,先把人馬放過,等其入伏之後同時發難,三面包圍。以為竹林旁邊有一小溝,乃大嫂必由之路,上來先是前後夾攻。對方如真大強,便且戰且退,到了溝中,再由上面埋伏的數十個嘍囉連發亂箭,天大本領也非死不可。因知馬認主人,靈警忠義,外人無法騎上,索性一齊殺死,免得那馬亂踏亂咬,比人還凶,無法近身。另由三凶兩怪帶上幾個得力黨羽,掩往招商店殺人劫財,仗著陰雨黃昏,路斷行人,準備停當,立即分頭下手,大嫂一點還不知道。
  「幸而那馬異種龍駒,耳目格外靈警,剛經過頭一起賊黨埋伏之處便自驚覺,前面伏得有人,連向主人急嘶警告,因賊黨有心放過,再從後面掩來,不曾動手,走的又是小路捷徑,沿途均有樹林掩避,天又入夜,大嫂聞聲回顧,不見有人,只發現馬後追來兩條小黑影,其行如飛。那快馬竟被追上,心方驚奇。忽然聽出那馬怒嘶更急,彷彿前面有警,不是馬後,還未及查看明白,馬已看出前面伏有兩處敵人。雙方雖未對面,想是跟隨主人久經大敵,多年經驗,見這樣陰雨黃昏的天氣,那兩起人都伏在沿途樹石竹林之後,並有刀光火星隱現,一望而知懷有用意,地勢又是那等險惡,一面怒嘶告警,竟不等主人招呼,先就看好地勢,往道旁淺坡之上縱去。到了上面便要主人下來。這類事大嫂已遇過不止一次,看出那馬已發暴性,料定賊黨必多,剛把兵器取出。賊黨知被看破,欺她人少,也就不再隱瞞,先是前側兩面二十來個賊黨相繼殺來,還未到達,便刀槍並舉,喊殺示威,四面搶上。那馬久經訓練,等主人把肚帶一緊,便連縱帶跳往坡側林中躥去。賊黨哪知厲害,以為馬已先逃,正在吶喊:『此是湯八的花雲豹,最是狡猾,莫要被它逃出求援,快些追上打死才好!』隨有三賊往林中追去。
  「大嫂本來練有上乘劍術,後和我們同在武當,看出如意鎖心、輪的妙用,她也要學,大哥此時愛她如命,因三折鉤連槍和判官筆還好打造,如意鎖心輪本來只有一對,後因二弟要學,我們磨著湯八叔,費了許多事,才把數十斤精金寒鐵尋到,托一老前輩又打了一對。如照原有材料,本可打一對半,也是湯八叔說,這類兵器應該成雙,差一點的人又不能傳授,於是多加功夫,只打了一對,工料比原有的一對更好。彼時忘了大哥還要娶妻,那位老前輩不久坐化,無人再能打造。雖有兩個門人得到傳授,也沒有他老人家那樣耐心,不能煉到爐火純青地步,寒鐵更找不到,結果鬧得沈大哥和我哥哥都落了單。二弟想和我配一對,便把舊的一柄要來,把新的送與我哥哥,因此沈大哥這柄比原有的更好,也更靈巧,煉的人更因煉好這一對時剛滿百歲,從此便要封爐洗手,把本領全數傳於門人,永不再煉。因是未一次收場的東西,材料又多,格外求工,除原有機關之外,又在輪心軸內添了七粒鋼丸,專打敵人穴道,靈巧非常。當初為了用的是單輪,另一手還拿一柄短劍,會劍術的人輪劍齊施,多高本領也休想佔她上風。我們難得遇到敵手便由於此。
  「大哥見大嫂愛極這件兵器,偏又無從打造,大嫂不肯要他的,彼時雙方尚未結婚,情愛業已深到極點。最後托我和兩位同門姊妹代向大嫂勸解,說大哥業已練成劍術,本來已有三件兵器,鎖心輪雖然有用,人只雙手,到底多餘,送你輪劍並用再好沒有。他有一槍一筆足可應付,不遇勁敵,連本門劍術都無須施展。你二人交深骨肉,何必這樣客氣?如不過意,可將師傳天黃珠送他一粒,以為防禦各種毒香毒氣之用,不更好麼?大嫂不知我們有心作合,她那天黃珠能御百毒,帶在身上,多麼凶毒的蟲蛇聞風逃竄。因大哥吃過毒蟲的虧,本想送他一粒,恐用鎖心輪迴敬,欲言又止已有兩次。經大家一勸,也就答應。等到雙方交換,我們才對她說,這兩件東西正是抄我夫妻的文章,算是男女兩家的聘禮,年輕姊妹難免取笑幾句,氣得她直要打我。隔了好幾年還說我刁。由此輪便帶在她的身旁。因為愛極這件兵器,遇敵時總是輪先出手。
  「一見賊黨殺來,問知三凶兩怪不在其內,料是乘虛去往鎮上殺人劫財,想起受人之托,想隔路遠,惟恐不及往援,越發氣憤。賊黨見她年輕美貌,話再無理,恨到極處,便將全身本領施展出來。這時她身旁已有十多個賊黨包圍,內有幾個手還拿有火把,可笑這班狗賊明明早就知她威名,只為初次相見,看不出深淺,三凶兩怪又是專一取巧,欺軟怕硬,既想把那兩起鏢車全數搶走,又知大嫂不是好欺,故意推說鏢師人多,非親往下手不可,卻令群賊埋伏報仇,打算殺死商客鏢師,搶到鏢車,然後相機行事。賊黨成功自然更好,否則鏢已到手再來接應,得勝可以誇功逞能,惟他獨尊,不勝也可相機進退。雖料他們人多,十九必勝,為了日裡尤沖嘗過味道,更防大嫂還有幫手,或是大哥趕來,存有戒心。這班無知賊黨哪知五凶賊嫌他等坐地分贓,專享現成,打算叫他等看看敵人厲害,反覺對方孤身女子好欺,大嫂人又溫柔天真,只管心中氣憤,動手以前還是那麼文靜,向無疾聲厲色,因此越發看輕。
  「上來並不動手,先將人圍住,正在耀武揚威,喝令投降免死,不料內中兩賊話太難聽,對方早被激怒,還不覺得,耳聽一聲嬌叱,敵人只將手中兵器一揚,身還未動,罵人的二賊已先後倒地,這才知道厲害,一陣大亂,刀槍並舉,一擁齊上。就這雙方短兵相接之際,前面兩賊剛一倒地,先是林中接連兩聲慘嗥,入林追馬的三賊不知何故重傷了兩個,跟著便見那馬口中咬住一個死賊的腿縱將出來,一躍三四丈高遠,縱向賊黨叢中,一路亂甩亂踢,晃眼便有兩賊被死屍打倒,被馬踢傷。賊黨前面本還設有一處埋伏,為首賊頭見這一人一馬這樣厲害,只一照面便傷亡了好幾個,急怒交加之下一面率眾迎敵,一面連打呼哨,想將前面埋伏的賊黨和山溝那面的噗呷全數喊來助戰。緊跟著林中忽又縱出兩條小黑影,這時有些賊黨嘍囉看出敵人只得一個,不像要往溝裡逃來,均想討好,各自帶了火把馬燈趕來助威,照得當地一片亮光。
  「大嫂因恐賊黨乘黑逃走,專朝幾個本領較高、未拿燈火的賊進攻,剛打倒了三四個,忽見馬後兩黑衣人由林中縱出。先還疑是敵黨一面,還在戒備,及見來人身量都矮,一胖一瘦,一個還是和尚,空著左手,右手拿一把破芭蕉扇,由林中縱出,剛到便連笑帶罵朝群賊撲去。另一個又小又瘦,手中拿著一對形似佛手的練子抓,一縱老高,卻不開口,才一照面便各打倒了兩賊。燈光影裡認出這兩個正是昔年常往武當來訪我們,和二弟交情最深的那三個無名怪俠,一個小癩痢,一個小啞巴,還有一個人都稱他佟二哥的少年。這師兄弟三人都是前輩異人天寒老人棘荊和丐俠王鹿子重開山門所收高徒,本領高得出奇,休說眼前這伙賊黨,再多兩倍也非其敵。又見來人一別多年,還是那麼少年時的滑稽神氣。賊黨先後又趕來了好些,死傷不算,連後趕到的也有二十多人,他竟不使近身。大嫂還未動手,這兩人已先縱上去,小癩痢邊打邊說瘋話,口中笑罵,隨手一抓人便被他甩出老遠。小啞巴的練子抓更是撞上就倒,不死必傷。群賊先沒看起這兩人,因其搶先出場,無論那面來人均被縱身攔住,又因先後傷亡數賊,激怒暴跳,刀槍暗器全數施為。不料小癩痢任憑敵人刀斫槍刺都不理會,偶然刺向臉上,吃他順手撈住,一拉一送,賊便脫手倒地,跟著便用敵人兵器回敬,當時打死,口中還罵:『蠢賊沒有本事殺人,卻將癩痢老爺的衣服斫破,不賠我不行,拿命來吧!』這句話只一出口,那賊便非死不可。晃眼之間倒了七八個。
  「大嫂因癩痢直喊:『大嫂子,下面滿地水泥,你穿得乾乾淨淨,不犯著和狗強盜慪氣。我弟兄早已訪問出這伙狗強盜的來歷,他們作惡太多,一個也不能留。最好把你那匹馬喊回,看完熱鬧走你的路,給沈大哥代問個好吧。』大嫂早被他二人引逗笑得肚痛,坡下到處水泥,也實污穢,便依了他。忽見賊黨亂發暗器,恐馬受傷,剛剛喊回,猛想起為首五賊已往鎮上殺人劫財,天雖剛黑不久,動手必在夜間,事情到底難料,忙向二俠詢問:『佟二哥如何未見,還有一起賊黨以三凶兩怪為首,現往殺人劫財,可曾遇上?』癩痢答說:『我弟兄三人專為前面苦竹溝這伙惡賊而來,未經鎮上,先還不知此事。後見大嫂騎馬走過,本想追上談問幾句,忽然發現樹後有賊埋伏,忙往側面繞去。等將那幾賊打倒拷問,才知大概,匆匆問了幾句,只聽說這裡埋伏人多,恐你單人匹馬受賊暗算,忙和啞巴師弟趕來:我一向看那些鏢師不起,先覺他們雖不似狗強盜們殘殺善良,搶劫別人錢財,平日專和有錢人做鷹犬,也不是什好玩意。這伙賊黨又大可惡,早就預定除此一害,本沒想顧他們。因佟二弟說,鏢師勝敗雖不相干,去的這伙賊黨卻是不能放過,照他這樣明目張膽,在大鎮店中殺人劫財,也難免於誤傷好人。我說他不過,這才分頭行事。啞巴照例跟我一起,佟師弟只好一人先走,約定這裡事完我二人再去接應。你如願意,不妨先走一步,趕往相助。這班狗強盜交我二人,包他一個也逃不脫。,大嫂聞言不暇多說,見場上賊黨就這幾句話的功夫人又倒了不少,除為首兩賊外共只剩下五六人,可是都逃不脫,無論縱往何方,均被他二人縱身向前擋住去路。竹林那面還有十幾個不知厲害,聞得告急警號拿了兵器紛紛趕來,看出都是廢物,決非二俠之敵,只喊:『二位師兄只誅首惡,這般小嘍囉由他去吧。』人便飛身上馬,往來路馳去。
  「剛跑到鎮口前面還有半里多路,便聽人聲吶喊,火把通明,接連幾條黑影對面馳來,黑暗中也不知是否賊黨,正在喝問,那六六條黑影忽然改道,一聲呼哨,往兩面暗影中躥去。天上雨還不曾全住,鎮口一帶兩面都是肢陀,亂石森立,騎馬不便,來賊又太機警,相隔好幾丈便自警覺,分頭落荒而逃。山野崎嶇,水泥雜沓,還有好些河溝水田縱橫錯落,大嫂道路不熟,看出賊黨身法極快,逃得巧妙,不易追趕。又聽鎮上喊殺鳴鑼之聲甚急,並有許多人手持兵器迎面跑來,相隔尚遠,尚拿不定是敵是友。心疑來遲一步,鏢師商客已受賊黨暗算,鏢師這面只佟二哥一人是好幫手,是否趕到也料不準,至於鏢行所請的人走時聽說最快也要三日才能趕到,左近雖有幾處武師,均不是為首五賊對手;不願連累人家樹敵,反正無用,並未往請。日裡想請的兩人又都他出,被自己攔住,沒有往請。一見形勢混亂,想起曾受對方重托,心中發急,明知那六七條黑影便非為首五賊也非庸手,心想救人要緊,稍微呆得一呆,正要催馬趕去,那馬自見賊影本在怒嘶,未等對面賊已逃走。因主人急切間沒有打好主意,將它止住,腳步放慢,及至大嫂一拍馬股剛往前縱,忽又一聲怒嘶,往側一閃。大嫂識得馬性,料知受了賊黨暗算,停馬一看,馬股上果被暗器連皮帶肉打傷了三寸來長一條裂口,血流不止。自得此馬,在江湖上往來多年,第一次吃此大虧。當時除官道外,四面都是亂石樹林,野草甚深。賊黨原分幾路逃走,馬已受傷,恐再被人暗算,不便窮追,正氣得手指暗器來路大罵,遙聞側面有兩處賊黨回罵,語多不堪;正想不起往哪一面追,又有兩枝暗器由斜刺裡打到。大嫂已有防備,自打不中,心中痛恨,口中怒罵,一面留神暗器來路,想多少打傷一兩個狗賊出氣。
  「就這轉眼之間,前面人已追近,來人多半拿有燈火,剛看出來的多鏢行中人,猛瞥見一條黑影當先馳到,端的比飛還快,由眾人後面趕來,在燈光人影中連閃幾閃便到馬前,相隔三四丈,忽然凌空一躍,往側面亂石叢中斜飛過去。因見來人與賊黨同一途向,也是這等縱法,怒火頭上,竟將輕易不用的連珠鋼丸由鎖心輪中發出。剛朝側面打去,忽聽那人大喝:『沈大嫂如何打我?』隨聽丁丁兩響,鋼丸被人打飛,黑影也自落地,正是暗器來路,彷彿和看見一樣,知道自己看錯了人,又愧又悔,方喊:『你是佟二哥麼?那賊暗放冷箭,傷了我馬,心中氣極,才致這樣粗心,二哥不要怪我。』
  「隨聽遠遠有人哈哈笑道:『你這不要臉的狗賊,仗著學了幾枝喪門釘,到處現世,暗算傷人。沈大嫂這兩粒鋼丸差點沒有把我打傷,都是你這狗賊鬧出來的,今天說什麼也要算在你的賬上。』跟著又聽草樹叢中兵刃相觸之聲甚急,眾鏢師已早趕到,見大嫂趕回,正給馬上傷藥,又聽出佟二哥是一路,只當大嫂請來,同聲拜謝,感激非常。江湖中人本有窮寇勿追、逢林莫入的規矩,聽說賊黨分路逃走,當地一面通著江邊,一面靠山,西鎮口一帶除官路外兩旁形勢險惡,天又黑暗,惟恐還有賊黨乘虛而入,去往鎮店傷人,留守鏢師不是敵手,匆匆禮見之後,因佟二哥雨夜冒險往草樹叢中追賊,身是主體,不便旁觀,正在為難,打算分人接應,佟二哥已由下面縱上,並還生擒一個禿賊回來,業被夾個半死。說為首五賊已全逃走,受到這樣重創,暫時決不會先尋商客鏢師晦氣,盡可放心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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