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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破窗逃巨寇 異地晤良朋


  李文玉始終頭都不曾偏過,聞言笑說:「你這小孩真靈,我只問你,你每日搭伙食的酒鋪老頭幾時來此開這酒店?他家還有什人?你們相好,他平日又最肯幫你的忙,如何你今日闖了這大的禍,他若無其事。方才咱們爭吵,他也不來看你,是何原故?」旺子假裝有氣道:「你這位客人怎麼這樣脾氣,剛說得好好,又說怪話。你問這些事,日裡相見我已說過。他在此開店雖只近二十年的事,如說住家,便我聽說的也有祖孫三代。張家多大勢力,他們有家有業在此,自然要怕連累,幫我也在心裡,怎敢露出?這是沒法子的事,不能怪人。老漢全家全是好人,誰都知道。他和你們對頭我的師父鐵笛子素不相識,你也知我口緊。他這樣忠厚老漢,你老打聽他作什?」李文玉想了想笑道:「你一個小孩獨居一屋,你剛由張家逃走,我便得信進來,共總好似沒有多少時候,你到家作過什事沒有?」
  旺子本想不答,因見方才王老漢在窗外連打手勢,動作輕而且慢,和那面上緊張神情,斷定對方厲害非常,口風雖轉,用意總是難測,想了想,搶笑答道:「我到家把燈點起,剛把衣服換好,你就來了,連門都未出過,也未見有人來。」李文玉又問:「可曾出門取什物事?」旺子心想,自己到家並無多時這廝便來,本未出進,做過什事無須瞞他,理直氣壯地答道:「沒有,誰還騙你麼!」旺子原恐對方疑心又在房中耽擱了一陣對方才到,恐其因燈生疑,才說是自己所點,後想這廝人甚狡詐,莫要燈光早被發現,正在後悔,再要盤問如何回答,向不說謊,、心裡有點發急。
  文玉隨問:「今日天涼,怎不生個炭爐燒點水吃?」旺子只當問的是閒話,沒好氣答道:「我逃命還來不及,準備回家取點衣物逃往山中,你便趕來麻煩,怎會想到生火燒水?再說天還不算真冷,鄉鄰又好,他開的是酒鋪,茶水取用十分方便,我們窮人天黑就睡,點燈之時極少,要那熱水何用?」文玉忽然目閃凶光,哈哈笑道:「到底是個小孩口嫩,自漏馬腳。你說剛剛逃回,不曾出進做事,也無人幫你的忙,這盞燈擦得又明又亮,滿滿一碗燈油,算你回家自備,我來稍遲,不曾看見,壺裡面的水卻是熱的,分明沏上沒有多時。你未走往人家,又無人相助,這一壺熱水哪裡來的?」旺子聞言,才想起那把瓦壺乃王家所有,先放桌上,不曾理會。因見師父紙條,只顧尋思,也未伸手去摸。方纔這廝進門連飲兩碗,似見有熱氣冒起,一時粗心,不曾想到壺水來處,被這廝看出破綻,一假百假,這類凶人說翻就翻,剛一發怔,想要回答,還未出口。
  李文玉見他臉紅,已接口說道:「小孩子不要為難害怕,我三大爺說話算數,無論如何也不傷你。休看我不曾回顧,窗外那人和你鬧鬼我全曉得。我料此人恐我看破,業已走去,所以沒聽他有走回來的聲音。其實,你第一次伸手叉腰想摸暗器,一面打算把桌子踢飛乘機逃走時,這廝業已掩在窗外,必是見你口出不遜,恐吃我的虧,又知你那點毛手毛腳,在三太爺面前簡直送死,稍微一動人便分了屍,急得無法,暗打手勢警告。你偏說得起勁,不曾看見,直到假裝穿草鞋以前方始看出,改了口風。其實我並不承他的情,你就強做到底,我也滿不在乎。本來抬手便可將他抓住,因想這樣大風大雨,老傢伙雖然是可惡,和我無仇,偌大年紀,提心吊膽站在大雨裡頭,好容易才將你提醒,怪可憐的。本已不想計較,但我恨他真人面前鬧假,藏頭縮尾,非要他現出原形不可,乖乖的叫老傢伙滾來見我,看看是否昔年山東路上那人。只要知錯服低,交代得過,便不與他一般見識。否則,我三大爺自己尋去,他就沒有全屍了。你們暗中搗鬼,還當我不知道呢!」
  旺子見對方二目凶光(目夾)(目夾),神態突轉獰惡,最奇是人未回身,外面那大風雨,王老漢雖然年老,武功從未丟下,輕功更高,自己防他暗中掩來,也曾留神靜聽,風雨之下並無絲毫別的聲息,所打手勢又輕又慢,這廝竟和眼見一樣。活雖凶狂,料無虛假,打是決打不過,老漢蹤跡已被他看破,如是敵手不會這樣害怕,不敢出面。這等兇惡,逼人太甚,恐有別的顧忌,還不敢真個和他翻臉,心正發慌。
  李文玉見旺子已被問得變臉變色,正在得意洋洋,說得起勁,末句話還未說完,便聽窗外有人說道:「放你娘的屁,驢日的瞎了眼睛,沒瞎了耳朵。近日和老鬼蘇五口口聲聲要尋我老人家報仇,今日黃昏兩次相遇,對面卻不相識,我正好笑。因我徒兒有事,打算辦完再尋你們兩個老驢日的算那什三年前的舊賬,不料都是那麼死不要臉,一個強要收人為徒,一個倚勢行兇,以大欺小,被一個小娃兒刻薄挖苦個夠。未了還吹大氣,彷彿你有後眼,不論窗外有什動作,你老祖宗連來帶去都和眼見一樣。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後,始終不曾離開,你曉得個屁!你是現在滾出來,或將老鬼蘇五喊來,約好地方,分個存亡,還是想吃完月餅重陽糕再往鬼門關報到,也隨你的便。無故打算欺負人家忠厚和平的老漢,你才是當時不得全屍呢。」旺子一聽正是前遇鐵笛子的口音,不禁大喜,不顧聽完,早慌不迭縱身趕出。見雨中立著一人,窗前燈光映處正是師父,身上業已濕透,腰間所掛鐵笛子卻拿在手中,目注窗內發話,喜得連呼「師父」,趕將過去便要跪拜,鐵笛子把手一擺,就勢拉住,往旁一指,同立王家酒館屋簷之下,口中仍在發話未停。
  旺子初意對頭如此驕狂,決不甘休,哪知裡面悄無聲息,也未見人出來。直到鐵笛子把話說完,又隔了一會,方聽裡面獰笑道:「鐵老二,你真可以,日裡撞我的人就是你麼?方才窗下既然是你,算我耳目不濟,眼力大差。不問這開酒店的是什來歷,從此不提今日之事。不過我們的事不是這等了法,你也無須吹什大氣。這樣風雨黑夜,彼此都不免於取巧,顯不出真實本領,何況正主人尚在張家,也還未來。你少罵大街,是好的第三日天晴以後同往玉泉崖一分高下好了。」鐵笛子方罵:「這驢日的虎頭蛇尾,真不要臉!」忽聽喀嚓一響,窗門粉碎,旺子只當敵人破窗而出,剛要開口,吃鐵笛子把手一拉,拖向身後。
  旺子方覺師父令其躲避,說時遲,那時快,隨同窗門響處,先由裡面飛出一物,同時十幾根寒光暴雨也似由門內迎面飛來,耳聽丁丁丁丁銀雨分飛一片響聲中,一條黑影箭也似往斜刺裡暗影中縱去,才知敵人聲東擊西,一面詭計暗算,一面乘機逃走,方喝:「師父快看!」鐵笛子已怒喝道:「本來我不傷你,夾著尾巴逃走也罷,偏要這樣陰險下作,不賠還我徒兒的窗戶休想逃走!」邊說邊要追去。人卻未動,剛把手一揚,忽聽呼呼兩聲,好似兩股急風撞在一起,緊跟著面前人影一閃,由斜刺裡縱來一人,正是那瘦長子,還是那樣詭笑嘻嘻,立在五六尺外破窗前面,笑說:「鐵老二不要發急,老三就是這樣,不管遇見什人,死愛佔便宜的脾氣。反正我們的事終要作一了斷,這大風雨,何必大家都做落湯雞,鬧上一身泥水呢!令高足實在不差,聽他口氣還未正式拜師。窗戶由我賠還,就拿他打賭,後日玉泉崖誰能得勝,誰便算他的師父,你看如何?」
  旺子又想開口,被鐵笛子攔住,笑道:「此時勝負未分,廢話少說。你們如其得勝,盡可隨便,打的什賭!好在我和你兩個多少年的死對頭,照例不見不散。這二十多年來哪一次都是你們自己滑脫,為尋你們蹤跡真費了我不少心力,始終沒個了斷。今年春天聽說你們合在一起,居然反要尋我,真是再妙沒有。彼時我正有事,約你秋後相見,你們居然期前尋來,看去不像是假。因此你說哪一天都可,否則照你們那樣狡猾,今夜便不放你過去。後日玉泉崖準定到場,但你同黨李三卑鄙無恥,我已說好隨他的便動手,還是作賊心虛,見你不在,恐一個人敵我不過,又想乘機暗算,把我徒弟窗戶打碎,方才被你一擋他已逃走。如今算是落在你的身上,卻非賠不可呢。」蘇五笑道:「鐵老鬼,你怎如此小氣?五太爺從來不曾欠過人家,既說由我代賠,自無話說,誰還叫他小孩子吃虧不成?銀子拿去,這一塊有五兩多重,想必夠了吧。」說時,由囊中取出一把散碎銀子,就著窗前燈光看了一看,雙手合攏一搓一揉,七八塊碎銀立時合成一個圓珠,遞將過來。旺子忍不住說道:「我這窗戶稍微尋點木塊樹枝一釘一編就成,用不著這多。我向不訛人,我不要他銀子,也決不拜他做師父。不過這瘦長老漢沒有老三討厭,多少總算幫過我一點小忙,師父把銀子還他吧。」
  鐵笛子正將銀子接過,托在手上,好似察看成色,轉臉喝道:「小鬼不許多口,這銀子又非他自有。賊吃賊,吃更肥,憑什麼不要?」隨向蘇五笑道:「你這老鬼假裝大方,份量雖然不差,卻將一些不夠成色的雜銀揉在一起,打算取巧。許久不見,怎麼還是那麼老不要臉?我眼裡不揉沙子,這裡面有兩小塊不夠成色,被你揉成一團,挑出來還真費事呢。」邊說邊將手一搓,手中銀子立和麵條也似搓成一條,再用右手兩指一捏一捻,銀便成了粉屑,落向左手,挑了兩小塊出來,再用雙手一搓一捻,一堆銀屑又成了一團整的,隨笑說道:「不夠成色的雖然不多,共總不滿二錢,這也不能便宜了你,快些換來,好放你走。」旺子這才醒悟雙方是借題目暗中比鬥各人功力,見師父剛把銀子搓成一條,用手捏碎成屑,蘇五便退了兩步,一雙三角眼卻注在師父手上,正在留心,防他暗算。忽聽蘇五接口笑道:「你不用故意挑剔,再賞你師徒一塊,有什相干?五太爺今日未穿雨衣,週身水濕,要回去換衣服,不耐煩和你多說。後日如其天晴,午後玉泉崖相見。如其落雨便往後推,不要失信。銀子拿去,多餘的賞你多灌一點黃湯,五大爺要失陪了。」
  旺子見蘇五邊說邊往後倒退。師父口雖說話,手中兩塊碎銀只得豆大,卻未交還人家,人也立在原處不動,神態甚是從容。跟著又見蘇五往身邊摸了一下,雖帶著一臉詭笑,彷彿比前緊張,知這兩個敵人均是能手,雙方多年宿仇,恐其突然出手暗算。師父還是那麼大意,眼看對頭已快退往窗側樹下暗影之中,還是只顧鬥口漫不經心神氣,實忍不住,方想提醒。蘇五說到末句,忽然把手一揚,暗影中立有大小兩點白影一閃,同時又聽丁奪兩聲,鐵笛子雙手一揚一伸,哈哈笑道:「你這沒出息的老鬼老是這一套,「有什用處?莫要鬼頭鬼腦,乘這三日功夫快點多請幾個救兵,多少還可挨上一點時候,以免上場送命太不好看。你如還是昔年那樣不長進,後日只有送死,早點想法子湊雞毛壯膽子,多約幾個幫手,我也就便為世人多除點害,省得到處尋找他們忙不過來。」旺子眼尖,看出敵人所發好似暗器,已被師父用兩粒碎銀打飛,撞向樹上。那團大的白影乃是一塊銀子,已被師父接向手上,才知雙方本領針鋒相對。彼此還未動手以前均能料出敵人心意,有了準備。最奇是這樣黑天雨夜,只有破窗裡面映出來的一點燈光,雙方動手時相隔已在丈許以外,黑暗之中竟打得這樣准法,比王老漢平日所說似更厲害,心方驚奇。
  遙聞前面暗影中笑道:「鐵老二鬼休狂,你五太爺今日實是受人之托,有事未了。明日又有一點小事。加上天還未晴,便宜你多活兩天,到時就知厲害了。」隨聽低喝:「老三不要妄動,既然說好後日動手,在未交手以前便應兩不相犯。我不過想試試老鬼近年的目力,就便賞他一點銀子,你當是今夜便和他動手麼?」鐵笛子笑道:「你兩個不必裝腔作態,故意搗鬼。你們不過想將那一串人耳朵送往張家詐財,恐我作梗,先打招呼。其實張家父子老的貪官,小的惡霸,全家上下除卻那些園丁花匠十九惡人,反正不義之財,假手你們給他吃一點虧,省我出面。等你到手,再轉交我去送人,再好沒有。不是為了張家,我今夜還不會放鬆你們呢。否則,你們全用詭計暗算,未了冷箭不曾放成,又恐我看出那暗器的來歷,一個故意說話逃往東面,一個暗中掩來,將樹上所釘暗器拔去,我都看見。這等鬼頭鬼腦先看不慣,就是約定後日動手,今夜也先叫你嘗嘗味道了,各自夾了尾巴快走,沒的叫人噁心,連小娃兒看了也都好笑。」說罷不俟答言,便拉了旺子回轉屋內。對方也沒有聲息。
  旺子到了屋中又要跪拜,見師父將手連搖,令自己重換濕衣,不令開口,不時側耳向外,似在靜聽。隔了一會方說:「驢日的果然逃時心慌,走了相反的路。如今已同趕往張家連享受帶詐財去了。這一票撈得不少,等他到手我再取來救濟苦人,省我許多手腳也是好的。」忽見破窗外有兩人走過,定睛一看,正是王老漢翁媳,未等叫應,人已繞走進來,手上還拿著一卷毛氈,先朝鐵笛子禮見,一面忙代旺子將毛氈打開,釘在窗上,以御風雨,一面笑說經過,並向鐵笛子請教。王媳跟著走往隔壁,又拿了大盤鹵雞野味、香肝煮花生之類酒菜,和大盤蒸饃,一小罈酒,連同杯筷放在桌上。還拿了一塊紅氈請鐵笛子中坐,令旺子正式拜師。
  鐵笛子笑道:「我已決計收你為徒,不必拘什形式。既然主人誠意準備,也不應該辜負,就此行禮也好。不過當我徒弟不是容易,我與尋常號稱俠義、專顧自己虛名、不求實際的人絕不相同,我那禁條你想必已聽老漢說過,有好些話還無暇多言。此時天色快亮,張家父子被二賊今夜行兇大鬧心膽已寒,老賊蘇五雖極陰險狡猾,但極愛才,上來便將你看中,千方百計向你賣好,以為他這次為了尋仇準備三年,非但本身練有驚人武功和凶毒的暗器,並還約有兩個比他還高的能手,到時暗助,斷定我必死在他的手內,然後軟硬兼施,強迫收你為徒。此賊外表陰柔,內裡剛愎自用,一向任性。你雖是我徒弟,一則年幼,又知你還未拜師,只管對他二人無禮,反更看重,毫無恨意。曾向張家警告,說狗子自不小心,傷人不成反被撞倒,不該倚勢行兇,不許他家再和你為難。
  「彼時狗賊李文玉先到張家,仗著他那點穴法和一身本領,將為首教師點倒,再將老賊父子擒住,逼令把全家上下召集在大廳之內,由他處罰。照他平日兇殺和綁票規矩,已先將幾個和他動手叫罵的教師、惡奴耳朵每人削去一個,不是小狗妻妾生得美貌,跪地哭求,並還任他調戲,答應獻出大量金銀贖命,幾乎連張氏父子的耳朵也同削去。這兩個惡賊做強盜行兇,只要有錢,向例不問是非善惡,往往極惡窮凶的惡霸,只要對他口味,話說得好聽,多獻金銀,肯將美貌姬妾供他淫慾,照樣無事,甚而因此打成交情,算他黨羽,同惡相濟都不一定。死傷的都是那些為了衣食、做人鷹大的飯桶教師,端的淫凶殘忍,慘無人道,便無當年仇怨,我也放他不過。無奈二賊本領甚高,蘇五老賊更是凶狡,我連費了多少心力,始終沒有成功。內有兩次業已大勝,仍被逃走。二賊對我更是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這次原是事前有約,訂在中秋重陽之間來此決一存亡。前日我在途中得信,說二賊已來尋我,料其提前趕到,必有幾分自信,我忙跟蹤趕來,稍微探出一點虛實底細,還不深知,故方才放他一步。
  「這二十多年來二賊本是形影不離。李賊在張家行兇之時,老賊蘇五為想收你為徒,只在狗子出外坐堂時下手暗算,使其受傷倒地,不能打你,跟著趕往石牢威脅利誘,你都不肯,自覺無趣,重又回到張家。本助李賊下手,忽然認出老狗張錦元前在杭州府任上受過他的賄賂,賣放了兩個老賊的內弟,事完之後看出蘇賊本領驚人,便他兩個內弟也因貪色大甚,病倒娼家,方始擒住。想要賣好結交,又有一點膽寒,知道這類人的錢用不得,非但盛宴相款,待若上賓,並將所收賄賂退還,送了好些禮物,一句一個俠客義士、英雄豪傑,足恭維了一陣,因此老賊對他留下好感。後往杭州尋他,人已告老回鄉,一見是他,未免不好意思。一則李賊手狠心毒,業已傷了多人,連人耳割去好幾隻,又把人家婦女抱在懷中調戲,無法落場,再者張家財寶眾多,到手肥肉也捨不得,只得一個做惡人,一個做好人,先用暗號將李賊引出,說了幾句,再假裝在房上動手喝罵,編上一套鬼話。二賊本領都高,打得十分熱鬧,最後才由李賊說了幾句狠話,要張家明日黃昏以前獻出所藏三萬兩黃金、二十萬兩銀子,否則全家殺死,雞犬不留。並說蘇賊不該幫助外人,他黨羽甚多,個個厲害,這人耳乃是他殺人記號,只有一隻不贖回去決不甘休。說完大罵逃走。蘇賊跳下房去安慰了張氏父子一陣,假裝好人,代為說合。並說,李賊人多厲害,真要都來,他也不是對手,要張家看開一點。
  「張氏父子好幾代人的貪囊本來不止此數,又有大片田產,金銀還不在心上。第一是他父子全家的性命財寶,第二是狗子妻妾,硬要獻上兩個與強盜,傳將出去丟人太甚。不料蘇五突來解圍,非但狗子妻妾可以保全,所索財物本來照著李賊的規矩一經出口分文不能減少,如今只要萬兩黃金,便可由他出面托人說和,並將李賊請回,以客禮相待,從此無事。連去冬傳說天水附近深山中那幾個看中他家錢多、想要來此搶劫燒殺的有名刀客大盜,也可由他打發回去,竟把老賊當成天上飛落的救星,奉若神明。
  「李賊趕往石牢之先,我和老漢已經見面,本定由他用我短劍去斬斷鐵鎖,救你出險,我跟隨在二賊後面,不料你已自己逃出。我恐老漢蹤跡被賊看破,搶在李賊前面趕去,令其速退,又縱到門上托了你一把,隱向一旁。你只顧看那斷鎖,不曾見我。老漢搶先趕回將燈點起,因不願使二賊知道,避向房內,你回不久李賊趕到。老漢不知我早跟在李賊身後,聽你口氣太剛,挖苦刻薄,恐狗賊激怒翻臉,遭他毒手。翁媳二人冒了大雨、帶了兵器掩往窗下窺探,暗中戒備,用手勢向你警告。不料此賊真個機警,他翁媳雖極小心,仍被識破,可是事前他看出狗賊不會動手,已先離去。我恨他口出狂言,此賊沒有蘇賊陰險,但最卑鄙殘忍,本想激怒,給他吃點苦頭,被蘇賊趕來擋住。照今夜形勢,張家自顧不暇,近數日內自然不會尋你,久了仍是難說。蘇、李二賊再要看出收徒無望,你話又難聽,難免懷恨。自家話已出口,不好意思傷你,暗中支使張家和你作對卻所不免。
  「你一個人無妨,何況又有我在此,自更不會受欺,老漢全家隱居多年,方才狗賊叫陣便因安土不願重遷,好些顧忌,格外忍耐。張家尋仇生事,難免使他連累,故此這裡你已不可久居,天明之後便須準備起身。我另外也還有事,有好些話都顧不得多說。你只記准人都一樣,自己如有智力,必須盡量幫人,大家都是這樣存心,結果幫了眾人,眾人也必幫了自己,照此做去,沒有不成的事。你平日的心思志氣與我十九相同,小小年紀真個難得,我破例收你為徒也由於此。如是和常人那樣,只想俠義名高,學了本領便一意孤行,任性而為,自覺樣樣高出眾人之上,誰都不如你,那就錯了。」
  旺子聞言恭謹謝諾,高興非常。談了一陣,王老漢去看門外煙雨溟滋,積水遍地,左近人家的炊煙業己升起,知天已亮。為了水霧迷濛,看去昏暗,且喜大雨未止,忙告鐵笛子師徒快些吃飽,乘此無人之際即速準備起身。王媳原和老漢一樣全身披掛,準備迎敵,見天已亮,忙即趕回,把衣服換下,又將日前代旺子所制的幾件夾棉衣連同昨夜準備好的小鋪蓋卷、兩雙新草鞋,以及兩傘油布一同取來,仗著所居偏在王家屋旁樹林之中,地勢隱僻,常人極少走過,雨又未住,不會有人窺探。老漢翁媳交代完畢,又囑咐了旺子幾句,自往開店。
  師徒二人在屋中吃飽之後,本定同行,鐵笛子見雨老不止,時大時小,天空陰雲密佈,尚無晴意,想了一想,對旺子道:「我那住處就在玉泉崖底壑岸下面崖洞之中,裡面雖極乾淨,離地也高,上有崖石遮避,雨水流不進去,一則路不好走,我昨日剛來,只到洞中匆匆轉了一轉便來此地,裡面雖有一點糧食,乃去年所留,也許霉爛,無法再吃。我今日有事,急切間不能回去,你一個人住在裡面非但寂寞,這樣雨天也有好些不便。何況昨日連受驚恐,一夜未睡,我看你把門關上,暫時先睡他半日,好在張家對頭不會尋你晦氣。萬一有事發生,我必先得信息,提前趕來,助你逃走。如其有人來問,可照我所說回答。」隨教了一套應付的話便要走去。
  旺子終日盼望師父,好容易遂了心願,恨不能終日隨在一起,先聽帶他同走,正在起勁,聞言只當師父疼他,聽完忙道:「我見了師父只比平日精神,昨日雖受惡人欺凌,並未受到重傷,頂好師父走到哪裡我也跟到哪裡,多少跟著辦一點事,還可學師父的樣,長點見識,不更好麼?」
  鐵笛子笑答:「你這娃兒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昨夜雖只見到蘇、李二賊,但所約的幾個凶人還未露面。我此時只得孤身一人,雖然到處都是幫手,總以小心為是。這裡我又不常來,山口內外這些土人只有一半和我相識,多和王老漢一樣,表面裝不認得,暗中都和我是自己人一樣。另一半還沒有過交往。方才教你那些話便可對付他們,並非這班人的心不好,但恐無心傳說,於你不利,故此先作打算。我一個人要對付好幾個著名的惡賊凶人,休看人單勢孤,因有許多相識的土人暗助,內有好些能幹的我已暗中囑咐,便是方才不曾與仇敵約定,也可應付一起。有你在旁反倒累贅。你本領如行也罷,偏又差得大遠。還是照我所說,把精神養好,等我回來領你同去,省得那崖洞你不認得,在雨水地裡亂找,就是找到不知下法,剛換一身乾淨衣服,何苦弄得水泥狼藉。真有志氣,知道用功,以後隨在我的身旁,用上一二年功,照你資質體力常人已非對手,再要苦練三年,便可得我所傳十之八九,師徒合力到處扶危濟困,照我心志而行了。這幾天內非但不宜隨我一起,連後日玉泉崖上拚鬥最好都不要前往窺探,以免誤傷,或使仇敵對你懷恨。將來也許學業未成便要出去走動,一旦狹路相逢,受他暗算,何苦來呢!因你年輕,我以前從未收徒,只蘇、李二賊認得你的面貌,別的賊黨尚未見過,再好沒有。雖然我有易容丸,此藥難得,能不用更好。假使你在兩三年內得了我的真傳,外面無人知道,這用處就大了。」
  旺子人最強項,想到便要做到,平日對誰都好,心中卻有主見,不易搖動,不對他的心意也決不服從。自從一見鐵笛子,談了不多一陣,無形之中會生出一種親切之感,後聽王老漢背他說起乃師從十七歲起便在江湖走動,南北各省幾被走遍,救的人不知多少,只二十多年前,不知何故,為了一事心灰意懶約有數年,隱居在秦嶺深山之中,不輕出山走動。彼時仇敵甚多,一班土豪惡霸、惡賊大盜都恨之入骨。十五年前忽又出現,王老漢洗手之後方與相識,雙方本有交情,又因外面仇敵太多,平日行蹤隱秘,沒有一定住址。地方甚多,玉泉崖便是一處,但也只知住在崖上。恐被旁人看破,從未去過,並不知道下面還有一洞,對他生平俠義行為卻知道最多,與昔年大俠湯八同一路數。無論何處,只他住滿三五月,或是常去之處,都有大批貧苦朋友和農夫土人之類與之交厚。因其歷年大久,救人太多,隨便走到一個偏僻鄉村,一推門進去,內裡全家老少定必驚喜歡呼,彷彿來了一個最親近的佳客,遇事群起相助,安危皆非所計。江湖上這多仇敵,連同多年來的官府搜捕,始終擒他不到,連真姓名也無一人知道便由於此。
  以前化名甚多,專和貪官污吏、土豪惡賊作對,官私兩面的惡人都是他的仇敵。有時為了擒他,並還互相勾結,用盡心思,都未成功。至多風聲太緊,他將以前名字或是外號去掉不用,鬧過一陣也就拉倒,可是他做的事始終如一,並不因為仇敵勢盛便自收風斂跡嚇退回去。不過另換新名,換上一個地方,照樣救人,與惡賊貪官拚鬥。去不多日,事情還沒有冷,人已回來,不將對方除去不止。這多年來誰都不知他的真實底細,一半因他本領高強,機智絕倫,他那本相又和普通人一樣,除目有英光不易十分遮掩而外,別無異處,只擅易容絕技,姓名年貌隨時都可改變,宛如神龍見首,一閃即逝。本領差的人根本不能近身,本領高的又被他智計愚弄,所以始終沒奈他何。
  最重要還是能得人心,走到哪裡都有成千成萬的人明暗相助,故意造上許多奇跡。明明人在東面,偏說人在西南兩面出現,難得眾口一詞,不是暗中相助,便將他隱藏起來,做得活靈活現,使那公私兩面的敵人全都疑神疑鬼,當他是個會法術的怪人,和飛行絕跡的劍仙一流,還未上前已為他先聲所奪,再一對面,不是被他打倒,傷而不死算是便宜,便是被他用上種種方法巧計將人嚇退,使那主謀的人自己收風,不敢為敵。對方真要太強,他早脫身而去,沒有一次不是撲空。對方如是惡人,被他看中,無論是有多大財勢、多高本領,或是請有多少幫手,他也決不肯放鬆,早晚除害而去,比起大俠湯八所做事業更多。只為姓名常變,有時只用一個暗號,這數十年中江湖上傳說的異人何止十個,其實除以前湯八不算,這十來人都他一人化身,化名鐵笛子還是近十幾年的事。
  不久許有仇敵尋來,內有數人和他拚鬥多次,比較知道一點,也只近年方始醒悟昔年所遇對頭便是現在的鐵笛子,真的姓名來歷仍是茫然,連老漢和他總算投機,常時還命代辦一點小事,敬他的酒他尚肯吃,幾次酒後高興,說起當年經過,也只知道一個大概。他那改易形貌的本領得過高明傳授,簡直好得出奇,所戴面具其薄如紙,連老漢對面都認不出,何況外人!有時不戴面具,他那易容丸只一敷上,非但皮色全變,老少深淺各種顏色全不相同,並可在面上做出許多特殊的標記,如麻面、缺唇、黑痣、歪鼻之類,平日無事便是旺子上次所見那等形貌,但也不是他的本來面目,一面說起平日為人之好和那虛心講理、通達人情,簡直沒有一樣不是高明到了極點。真年紀已有七十多歲,因其終日勤勞、武功又高人看那本來面目至多不過四十光景。從來不曾聽他談過徒弟,這次居然對你垂青,難得你小小年紀有此志氣,千萬不可惜過良機等語。
  人生世上,最難得是志同道合之交。旺子身世孤苦,人又聰明,耳目所及都是不公不平之事,思起憤恨,但又無計可施。本想長大為人做點事業,並為許多窮人解除痛苦,老想拜一高人為師,始終不曾遇上。第一次遇到這樣異人,上來只是一種微妙感覺,心放此人不下,並未想到別的。及聽王老漢一說,這位異人非但本領高強,平日所行所為更與自己一條心思,還有好些想不到的,加以從小孤苦,平日所受不是欺凌壓搾,便是刻薄算計,那惡氣也不知受過多少,還仗骨頭硬,不肯賣身為奴,否則也和別的村童一樣,所受還要慘酷。
  算起來,只王老漢和村中幾個老農對他較好,但是這些人多一半還是仗著自己終日勤敏、能耐勞苦交換而來。王老漢比較最好,但他隱居在此,惟恐人知,以前雖然相待頗厚,表面上並不十分顯露。一個孤苦無依的村童,初次遇到這樣一個對他鼓勵,寄予溫情,並還樣樣關切周到的異人和未來明師,自更感激到了極點。始而心心唸唸,好容易把師父盼來,滿擬從此便上明路,永不離開,一聽這等說法,非但近數日內不能常在一起,連玉泉崖比武惡鬥都不令其窺探,想要借此長點見識、看場大熱鬧都辦不到,心中老大失望。對方如換別人,早已抗聲爭論,便當面強不過,也必想盡方法非暗中跟去不可,無奈這前後兩三個時辰光陰竟似變了脾氣。
  鐵笛子平日對人本極溫和,又因以前雖然收了不少同道,內中也有不少拜他為師的,都是所救苦人中選出來的年輕有力聰明才智之士。但這類同道和門人大都不是專為習武,相從不久,便照自己所說聯合當地所救苦難人民,照自己所說方法,由這幾個人領頭,互相扶持,不是山中開荒,便是另謀生業,把許多人連成一片,專一防禦惡人欺壓,各安生業。為了領頭的人大少,除在山中開荒的人,仗著山高路險,人都習於武勇,向來立法又好,遇事都經公眾商計,公平合理,又能一心一德,不怕外人侵害,每一處墾地都是安居樂業,越過越好,算是從未發生變故,餘者只離城市稍近,不論農工各種行業,日子一久,只要領頭人稍微疏忽鬆懈,仍不免於發生事故。有時事鬧太大,還要自己趕去,才能除害興利,將對頭惡人消滅。這班同道和門人為數雖多,散在各處,從來都是分別幫助各地土人,各有專責,無暇隨同自己習武,在江湖上奔走。平日雖然斷定越是出身窮苦人家的子弟越有好材料,為了各人心志不同,向不肯勉強人,必須經其自己願意,還要合格才要。體力智慧固是缺一不可,最難得是他的經歷必須經過磨折,見慣不平之事,明白道理,深知是非,而又具有毅力恆心,能夠捨己從人,不願自家名利成就、衣食享受,才能入選。因此看似容易,想覓一個全才卻是艱難,連物色了多年,雖然遇上幾個,均覺不夠,最不合意是那自私之念不易去淨,到了本身利害存亡關頭便易搖動,經不起考驗,因此一個也未入選。
  近年為此著急,方覺以前成見太深,意欲降格以求,遇到好資質先收了來,再用苦心教練,不料無意之中在當地發現一個放羊娃,連經探詢查考,雖然年輕,竟無一樣不對自己心意。這日正想藉故與之相見,因和王老漢有話說,就便去吃兩杯。剛剛坐定,便見旺子尋來。當時一試,越對心思。因有要事在身,必須離開,匆匆托付王老漢照應,人便離去。三日前,因他仇敵就要尋來,忙即趕回,暗中查考旺子心志行為,竟比自己所料還好,已極高興。後又發現旺子連受仇敵勢迫利誘,到了性命關頭均不為動,這樣好的徒弟連考驗都用不著,自更喜愛。雖然見面時候不久,真比多年師徒還要親密,便是初拜師時所說的話也都辭色溫和。旺子不知怎的格外生出一種敬愛之感,彷彿對方無形中具有一種奇怪威力,使人自然不敢違抗,並不因此發生怨望,只開不出口來,想了想答道:「我本想跟師父長點見識,不料不能同去。反正我聽師父的話,叫我怎樣便怎樣。不過弟子醒來,少時也許天晴,師父不知何時回來,可有什事叫弟子去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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