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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橫江白霧 絕壑運蛛糧
              匝地金光 荒崖探怪跡

  話說那賣豆花飯的王老么,自從前日得了甜頭,回到家中連夜做了幾樣拿手菜,準備次日敬給二女,好多得點賞錢。不料昨日等了一天未來,以為二女開船走去,自家又捨不得吃。正想乘今早會期賣出,忽見二女帶了浪生走來,好不歡喜。見攤前三條長板凳上都坐滿了食客,惟恐二女官家小姐不願與粗人雜坐共食,連忙用好話催眾人快食,說:「有官家定座到來,請讓一步。」又令乃妻代為照管,擠迎上前說道:「兩位官小姐快請這裡來。」那些顧客多是趕集的商農,先聽王老么催快,還不願意,在說閒話。及見二女神情穿著,俱為所懾,當是進香的大官眷屬,三口兩口忙著吃完,會賬走開。
  王老么慌不迭擦抹案板,請二女、浪生坐了,換上新滌碗筷。賠笑說道:「小姐昨天怎沒來照顧?還當官船開走了呢。前晚回家連夜宰了一隻肥雞,又把隔年留存的香腸、血豆腐蒸好,共配了四樣菜略表孝敬,還沒有動呢。」隨說隨將攤側箱內菜餚取出擺上。二女見是一碟棒棒雞、一碟爛燒鴨子、一碟香腸、一碟血豆腐,外加攤上原賣的小籠蒸扣肉、大碗豆花帶肉未香料。面前已擺了一大片,王老么還在現炒熱菜,便說:「夠了,我三人哪吃得下這許多?」王老么道:「這裡小人一點心意。小姐們自然吃不多,聽說這娃娃食量太大,廟裡素包子都能吃上一籠,今天跟小姐出來開葷,少了哪夠這娃娃吃?」言還未了,浪生聽王老么連叫他娃娃,怒喝:「你敢叫我娃娃?」怪眼一翻,便要縱起抓去。幸二女手快,將他按住。王老么知他厲害,直說:「我說錯了,小祖宗不要生氣,我做好的你吃。」浪生也真覺餓,二女一喝阻,便不再鬧,埋頭大吃起來。一會,王老么又炒了一碟辣子雞丁、一碟腰花、兩碟素菜端過來。浪生自小隨師茹素,初嘗美味,高興已極。彩蓉見他食量兼人,吃得又香,邊吃邊拿眼偷覷自己神色,哪一樣菜都要留些,似未盡性,便笑道:「愛吃你只管吃,吃完叫他添,只不許吃酒好了。」王老么巴不得多賣,又添了兩小籠扣肉、一碗豆花過來。浪生共吃了四碗冒兒頭,菜是全光,方說夠了。
  這時別的顧客俱被王老么推有官眷包座謝絕,因浪生生得異樣,香客多聽廟中養著一個怪嬰,見了紛紛傳說,齊來觀看,攤側人都圍滿。又見二女攜帶浪生情景,互猜浪生要被官家帶去,從此享福,一步登天,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二女先見浪生吃得有趣,不曾覺察,見狀未免厭煩。彩蓉給了五兩銀子,已要起身,猛瞥見前面香客遊人東倒西歪,往兩邊亂擠,一個身材高大的頭陀甚是眼熟,正往廟內擠去。不禁大驚,忙即悄告靈姑:「速帶浪生繞向廟側樹林之內等候,我有事去去就來。此時千萬不可和我在一起,遇我時不要說話,裝作不認得才好。
  靈姑因彩蓉神色慌張,說完便走,料有原因。見王老么還在於恩萬謝,隨口敷衍兩句,允其再來,逕率浪生依言往廟側密林之中走去。這時香客遊人越聚越眾,擁擠不通。靈姑恐浪生力大,亂闖惹事,便將他抱起,低聲叮嚀不許言動,自往前擠。仗著民風淳厚,見是女子、嬰童,都各避讓,才得勉強擠向前去。行近廟前,瞥見衛詡在殿前石台上,方疑彩蓉是尋他去,猛聽前面人聲鼎沸,紛紛波動,循聲一看,乃一個長大頭陀,正由廟中擠將出來。先前彩蓉見頭陀時,靈姑面向飯攤,並未看見。此時見那頭陀身高七尺以上,豹頭獅鼻,濃眉大口,一雙狗眼閃閃生光,額束銀箍,滿頭黃髮披拂,亂蓬蓬的。生相甚是獰惡。走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味朝前猛衝,所過之處,人全東倒西歪,眾聲叫罵。有那年輕氣盛的不甘吃虧,便揮拳打去。頭陀既不還罵,更不還手,仍然往前擠撞,如未聞見。可是打人的都相繼呼痛。咒罵不已。
  靈姑看出頭陀神情有異,不但絕好硬功,弄巧還是妖邪一流。心憤出家人不應如此強橫可惡,如在平時,早已上前理論。此時一則遊人大多,動手恐有誤傷;一則又惦著彩蓉行時之言,無暇及此:只好忍耐下去。經此一亂,再看衛詡,已然不見。繞到廟側無人之處,回顧頭陀,也將擠出人群。叫罵之聲相接,知道吃虧的人甚多,斷定頭陀決非善類。暗忖:「看此賊頭陀行徑,平日惡行可知,實是容他不得。等見彩姊商量之後,探明底細,如是凶僧妖邪,務須除去。只恐遠來路過,一現即行,被他滑脫,又為世人貽害。」方欲到森林中無人之處飛空察看,忽聽耳側低語道:「速往廟後,道童宜從善在彼,我有話說。」
  靈姑聽出是彩蓉說話,忙穿過樹林,繞抵廟後危崖之下,見宜從善滿臉憂惶之色。彩蓉業已先到,等宜從善將靈姑引到崖腳一個大只方丈的石窟以內,方始現身出來。靈姑見她蹤跡如此隱秘,間是何故?彩蓉歎了口氣,答道:「方纔你見那高大頭陀麼?」靈姑道:「你原來是為這賊頭陀走的麼?剛才你走時我並未看見他,你走後我來尋你,才得看見。他一味在人叢裡橫衝直撞,受小傷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如非想來尋你,抱有浪生,又恐人叢中動手誤傷生事,早打發他了。那廝不過有一身好硬功,看他步行亂擠情形,不似什麼高明人物,難道憑你還怕他麼?」
  彩蓉失驚道:「我走時匆忙,防賊頭陀看見,不知你還未見,忘了告訴你。幸虧你不曾造次,不然又是一場麻煩。這廝乃是西崑崙二惡之一,原是土人出家,名叫赤隆兒瓜,外號金獅神佛。他還不說,最凶的是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卓圖,比他法力更深。二凶僧從小患難相交,情共生死,彼此心靈相通。又煉有幾件極神奇的法寶。內中有一件乃是各人所戴金環,每遇危難,即使相隔千里,只要取環一擦,另一凶僧便即聞警追來。其實他們不過身在旁門左道,不忌葷酒女色,性情粗暴,並不十分為惡,人不犯他,他不犯人,本來也與我無關。只因妖鬼未戮以前,有一年這廝路過北郊山左近,值我由外新回,與他路遇,定要將我劫去。我鬥他不過,行法告急。妖鬼趕來,一見是他,先頗不願得罪,說我是得力門人,不便奉贈,此外鬼宮兒女甚多,任憑挑選奉贈。他偏執意不允,要定了我。兩人翻臉動手,他自非妖鬼敵手;妖鬼也只能將他困住,急切間不能傷害。後來這廝乘隙磨擦金環,困到次早,麻頭鬼王從西崑崙趕來,將他救走。由此結下深仇,另約能手尋斗幾次,均未得勝,恨我入骨。此時遇見,豈肯放過?
  「這廝適才不曾隱身由人上飛越,乃是故意。近年我雖學會妖鬼邪法,如和他鬥,仍是敗的可能佔多數,況當取寶吃緊之際,怎能惹他?原想這廝也許是無心路過。乘他未見,隱形追蹤,暗中一查探,才知上年他已來過,不知何故想占此廟,來尋廟主商量。他也是用重價購買,不是強奪。卞明德見他以前得我吩咐,允以下月相讓。他卻定要提前,最好當時接收。說了若幹好話,允以三日之後回信,方始走去。卞明德等三人因他師父還有多日才能坐化,聽賊頭陀語氣甚是蠻橫,意欲強佔此廟,不讓也要讓,接廟以後,舊人一個不留,他師父已然閉關入定,不能驚動,本想一拼。只因我再二告誡,不敢妄動,為此十分焦急。
  「那米商昨日到達,米也訂好,起初打算運入廟倉存放,經此一來,只得變計。我令卞明德和米商說,將米船開往上流頭無人之處停泊,今晚夜裡由我將米船沉入水中,再行運入原乘木舟以內。雖然這類邪法頗干正教之忌,如若不知就裡,被他看破,必然作梗。所幸為時不久,不見得只此個把時辰,就會有人路過為難,比起由廟運去多一周折,總妥當些。可惜靈姑入門未久,各派中人所識不多。此時如能得一見聞交遊較多的正派中道友,到時隱身崖上守護,就萬無一失的了。」
  靈姑便問:「衛道友曾允相助,你雖堅拒,他意未忘,約他如何?」彩蓉歎道:「其實他在崑崙門下多年,正邪各派均有交遊,見聞廣博,用他實是最妙。無奈此時我與他越遠越好,此情萬承不得。說起傷心,以後不提他吧。」靈姑見彩蓉目波紅潤,隱含幽恨,也就不再提起衛詡曾在殿前石台上現身之事。
  二女商議結果,因知顛仙到時必還另派能手前來相助,便令宜從善轉告卞明德,趕緊暗中購辦米谷,由她二人夜間先付買價,轉交米商,令其依言行事,推說江神用米,不許傳揚。頭陀不可得罪,仍用婉言回復拖延,如能推到下月,自是最妙,否則與取寶之事必有關聯。明鬥不過,便將師父閉關之事告知,借給他一問廟房,等坐化後再讓全廟。這樣說法,只要把二女暗中主持一節隱起,於廟中諸人決不妨事,自己再行準備應付。
  商定以後,宜從善便說連日忙亂,浪生在廟實難管束,請二女將他帶走。彩蓉一想,已然應允,看浪生聰明,也還聽話;凶僧保不住常來侵擾,浪生在廟,容易生事;帶在身旁雖要多費一點心思照料,卻不致有甚別的亂子:便隨口答應了。浪生先因戀師,不肯隨往。及至師父閉關,室有禁制,不能擅入,又聽卞明德等三人一說,惟恐二女捨己他往,誤卻仙緣,聞言大是歡喜。二女又誡他此去務要聽話,不可胡亂言動。浪生允了,隨同回轉。大敵當前,不敢大意在崖上逗留,逕回沉舟以內。
  夜裡彩蓉往廟中交付米銀,並探頭陀動靜。到廟一看,大殿上蠟淚成堆,香煙猶自瀰漫。卞明德、宜從善、金百煉三人還同了十來個臨時幫忙的村人正在收拾打掃,計算日間佈施,忙得不可開交。彩蓉原是隱身人門,仍把卞明德悄悄喚出,同往西廟靜室,交付米錢。間知香客黃昏始散,頭陀去未再來。因他在廟前擠撞,好些受傷村人心中不服,都想尋他晦氣。卞明德曾命一精細人暗往跟蹤,那人去了好久,方始回說那頭陀出村以後,便往廟後亂山走去,越走越快。山路崎嶇,正恐追他不上,頭陀忽然回身將那人喚住,笑說:「我乃有道神僧,雲遊至此,發覺江心黑狗灘附近藏伏著怪物,意欲留此,為這一方除害。日裡在人叢中擠撞,小有傷害,是眾人有眼無珠,不知敬重所致。我如真有心為難,被撞的人一個休想活命。你既跟來,足見是個有心人。」為念俗人無知誤犯,從身畔取出一道靈符,吩咐用一個水缸,將符焚化在內,受傷的人用此符水一抹傷處,立即痊癒,還治百病。他並說廟中既無神光,又無妖氣,乃是道士假名騙財。他因除害,兼愛廟前風景,已用重價向道士買廟,限令三日之內出讓,由他住持。從此不但不要人們供奉,還可大顯法力,為這一方造福。除怪時雖有用人之處,也以重金相酬,不令人白費氣力。回去可傳語眾人和道士,說他因見廟中香火已有多年,也許原來實有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冒充神靈興風作浪,已被那閉關的老道士除去。早上訪問道士師徒名聲不差,香火供銀由人自願,向不強募,算起來除混衣食外,尚無別的惡跡,故此好好商說;否則不特當時要將此廟強佔,不給分文,還要另加處治。他已格外寬容,給了三日期限,休再不知好歹。讓價任憑多大,決不還口。只管遲延,那就不客氣了。看三個小道士俱似會點障眼法,如不服輸,把廟產認作本身基業,不捨出讓,可往後山白石崖頂上尋他鬥法,以勝負來決,也無不可。說罷一片紅光,人即不見。那人和卞明德相好,也未向外傳揚,逕來報知。卞明德聞言,雖也不無憂疑,因知師父占算如神,既說自己去後,廟業歸宜、金二人執掌,香煙還要大盛,別無凶險,又恃二女法力可以相助,以為此廟決不會被頭陀佔去。想試那符有無靈效,便備水缸一口,如言施為,姑令受傷人取水一抹,果然立愈。正想收拾就緒,趁夜靜無人,去尋二女,彩蓉已經走來。
  彩蓉聽完前事,便令卞明德仍照日裡所商應付,百事曲從,千萬不可和頭陀變臉。有自己在,就讓他將廟佔去,也是暫時的事,不多幾日仍可奪回。否則一旦為敵,取寶事忙,無力兼顧,廟固不保,連魯清塵也不能在廟中閉關靜修了。卞明德自是應諾。
  彩蓉問明頭陀所去途向,隨即隱身往白石崖飛去。到後察看,荒崖枯寂,星月在天,削壁千仞,草木不生。崖頂怪石磊阿,連人坐立之處皆無,上下更無一個可以容身的洞穴,哪有頭陀的影子。先恐被頭陀的邪法瞞過,連用冥聖徐完所傳搜形煉神之法試了幾次,終於無人出現。知道不是所說不真,便是已離此他去,只得回轉廟內。
  彩蓉問知卞明德已將銀子送往江邊交與米商,心想:「子夜將過,難得凶僧不在,此時正好行法將米運入沉舟,何必再俟明晚?」忙又趕向江邊。路遇卞明德交完米價回來,說米商周福庭多年交好,對魯清塵師徒最是信服。起初聽說米谷為供神之用,還不肯要銀子,經卞明德再三解說,只令依言行事,不許洩露,方允收下。二女泊舟之處浪大灘險,雖有神明默佑,終究害怕,為此還給了他一道靈符,護送米船乘夜前往。來時船已開行,大約明早便到,二女泊舟之處,舟人日間睡眠,候到夜裡,便可行法收納。兩地相去要走二十來里上水,平日就是好天,也須好幾班縴夫。因有靈符催護,只要一人掌舵,一人搖櫓,即可平穩上駛。舟人見這樣吃水的糧船,夜行如此容易,越發堅了信心,決不至於誤事。
  彩蓉知卞明德所習乃旁門中驅役五鬼的小術,稍微高明一點的一見即知。當此強敵伺側之際,隱藏尚且不暇,如何還敢炫露?如被外人看破,立生禍變。如非事貴縝密,自己略為施展,便可運走,何須多費手腳,但知卞明德是一番好意,又不便多說。忙答:「這樣不妥。但我如破了你的法,你以後便減靈效。請速急收法,隨我追去。」卞明德知船行江中,正當吃緊當兒,彩蓉卻催他先收禁法後追,料有差錯,好生慚愧,不敢怠慢,忙把禁法一撤。
  彩蓉也用遁法將他隱了身形,一同帶起。飛到江心上空,俯視江峽,宛如一條狹長的深溝。月光不照,暗景中只見星光隨波閃動,夜色端的幽寂。晃眼追上那三米船,彩蓉隨帶卞明德往下飛降。見船上布帆高扯,首船頭上立著一個手持符篆的舟人不住展動。禁法撤去,符已失效,依舊乘風上駛,疾如奔馬。照那走法,片刻即到沉舟之處,竟比預擬要快得多。知非無故,好生驚疑。匆匆教了卞明德幾句活,以備少時如若現身,好與米商答話。跟著急飛首船,一把先將舟人所持符篆搶去。到手一看,仍是卞明德原物,靈效早失,毫無異狀,可是船行更速。
  舟人因符無端自手失去,自是驚詫,一片喧嘩,齊說:「船走得這麼快,沒了靈符,怎能叫船停止?沒有止法,如何得了?」紛紛埋怨持符人自不小心。有的便主張擺設香案,向江神求告。此應彼和,亂成一片。彩蓉見眾驚嘩,恐萬一無事生事,便將卞明德送到船上,命照適才所說略為增減,止住眾喧。自己又在暗中留神照料,見機行事。舟人見卞明德飛落,又是一陣喧嘩。卞明德忙即喝止,假說奉了神命來此護送,吩咐噤聲。並盤問眾人,途中可遇甚事,俱答無有。彩蓉在側,聞言越發奇怪。暗中行法試止前進,只略慢些,卻止不住。又試探不出別的朕兆,沒奈何,且等到地頭再說。
  不消片刻,船到沉舟附近,忽然自停。彩蓉四顧無異,忙回沉舟一間,靈姑也說,自她走後並無動靜,暗忖:「對方道行甚高,看此行徑,頗似暗中相助,並無惡意。好在身有顛仙所賜靈符,事急時可防萬一。時機瞬息,且相機把谷米運回沉舟,再作計較。如真有人為難,運米時也必發難,否則定是顛仙命人來此暗助無疑。」便囑浪生伏臥舟中,不許妄動,並令靈姑在水中加意防備,自水上面行法運糧。
  等彩蓉出水一看,江峽上面已是大霧迷漫,星光全隱,越想越覺對方有意掩護。更不怠慢,先使舟人全數昏迷入睡。然後行法辟水,和沉舟一樣,在水裡空出停船之地,將三船徐徐沉下,將米谷分運原乘獨木舟內。一切停當,並無變故,心中大慰。隨將三船浮升水面,乘霧未散,親身送船回泊。歸途因是順水,卸載之船行甚迅速,約有頓飯光景,便即回到江邊埠頭停泊。又囑咐卞明德幾句,便使舟人醒轉,獨自飛回。這一來斷定有了大力暗助,蛛糧已備,只等三日之後廟會終了,即可用金蛛吸上金船,取那船中所藏的至寶。彩蓉雖覺頭陀所說黑狗灘除怪之言頗似意在金船,以此為借口,但是自間法力比頭陀差不了多少。先時害怕,是因人少勢單,難於兼顧。現已添一能手暗助,加上顛仙所賜靈符好用,不求勝敵,只求全船寶物到手即行,總可如願,不禁心中一寬。
  因取寶日期將到,次日僅由彩蓉一人隱身出探頭陀和昨夜暗助送糧那人的下落,靈姑、浪生一直守在沉舟以內。浪生天性好動,初隨二女回來時,見那五隻獨木舟都沉江中水深之處,上面隔有兩三丈深的江水,人須穿水而下,而下面四外的水被禁法隔閉卻是空的,江水晶瑩,清明若鏡。船在中心,水族游魚就在離頭丈許和四外晶瑩之中遊行往來,歷歷可睹,甚是好看。有時靈姑為了逗他好玩,更把新從彩蓉所學的法術施展,放出光華照向上面,晶波輝映,幻為五彩,更成奇觀。喜得浪生不住拍手歡笑,磨著靈姑演習,不捨離開。靈姑告以此乃旁門小術,無足輕重。異日隨往仙山修為有成,不特飛行絕跡,頃刻千里,靈山勝域,自在遊行,而且還可了道成真,長生不老,種種好處,說之不盡。浪生聽得志奪神往,惟恐忤了二女意旨,日後不肯攜帶,百依百順,無話不聽。靈姑先頗愁他頑皮,不聽約束,及見他這等聽話乖巧,心中喜極,也是百計引他喜歡。所以兩人守在船上,一點也不顯寂寞。
  可是木舟一切舒適,食物僅有二女所帶乾糧。浪生自隨二女開齋,在廟前吃了一頓好的,心中不無戀戀。彩蓉去後,他忽然腹饑,偶問靈姑:「仙家法術能把吃的東西變來不能?」靈姑答道:「真到神仙境地,早已辟榖,不食人間煙火。我們雖離成仙尚遠,不禁飲食,但只可和昨日一樣,身有便錢,遇上吃些,怎肯為那口腹之慾賣弄法術,炫惑世人呢?學道首主刻苦清修,我們在山中吃的多是山糧、野菜、黃精、薯蕷之類。廟前豆花飯因是多時未吃的家鄉口味,又兼有事打聽,才去吃了兩頓。你將來拜了仙師,若不肯吃苦,卻修不成呢。」浪生聞言,便取舟中乾糧自吃。
  靈姑見他沒再言語,暗忖:「此子雖然聰明,畢竟是個才過週歲的嬰兒,又是幼遭孤露,備歷苦厄。雖幸魯清塵哀憐留養,廟中生活也頗清苦,聽他說昨日那等尋常飯食尚且是初次到口,小孩子家如何不口饞?似此聰明靈巧,生身父母如在,官家子孫,正不知如何愛憐呢。」心中一起憐念,浪生再一樣樣順從,更黨委曲了他。因知沉舟有師父靈符禁制,只要不升上水面,任多厲害的妖人也不能侵犯,縱然頭陀是個大敵,但又不認得自己。左右無事,少去即回,決無妨害。便笑對浪生道:「你想吃昨天的豆花蒸肉麼,我就帶你去,這乾糧不要吃了。」浪生道:「大姑姑不是說不要二姑姑和我離開這裡麼?想是想吃,要用法術變來才好。離開這裡,萬一妖邪來了,大姑姑回來要怪我們的。」靈姑笑說:「我曉得,我帶你去,不要緊的。」浪生自是喜歡。
  靈姑遂帶浪生離舟出水,飛上崖頂,略為眺望。正待起身,浪生似見崖後青光一閃,忙喚靈姑看時,已不再見。這時日甫過午,崖頂陽光甚盛。前夜大雨之後,石凹中積潦未干,日光照處,光影閃動。靈姑聞說,先頗生疑。及至飛去察看,見崖後亂木叢雜,遍地苔薛,間以水潦,映日閃光,到處刺荊野蔓,無可駐足。苔痕又是一片濃綠,並無足印。只有一塊高約丈許的怪石矗立在側,光滑滑寸草不生,石上孔竅玲瓏,大小何止百數。石後如有人物,隔孔可見,難於隱藏。全崖頂僅此數畝方圓地面生有草木,下余都是略具肢陀的禿崖,石質渾成,一目瞭然。因路難行,浪生又未看清,當是水光閃耀,也就沒有往怪石底下細看,逕率浪生往江神廟飛去,先到廟側森林隱處飛落,然後步行出林。
  會期正當極盛,香客雖減,廟前商賈雲集,仍是熱鬧非常。二人由人群中擠向豆花攤,恰值午賣方過,食客稀少。王老么夫妻正在忙著添火蒸肉,往大鍋中倒豆漿。見靈姑、浪生到來,忙即笑容讓坐,問道:「小姐的船還沒開麼?還有一位小姐怎麼未同來?」靈姑笑說:「她今日在船上吃過飯了。我們也許要等會完才走呢。」王老么一面忙著添送飯菜,一面隨口笑道:「今年我真運氣,開市就利。先遇見你二位官小姐,隨便吃點東西,給了那麼多銀子,已夠我買幾擔谷的了。想不到吃十方的出家人也會有那樣大方的,真是怪事。」浪生便問:「出家人可是前天擠人的頭陀?」王老么答道:「不是他還有哪個?」
  靈姑先未理會,聞言心中一動,忙即探詢。王老么道:「昨天擦黑,我正收拾東西,那位大師父忽然走來要買吃的,我見他前天強橫霸道,在人群裡亂擠,一個出家人那樣蠻不講理,張口就要吃肉,一點不守清規,憑良心說實是看不上眼,又恐他吃了不給錢,本心想推托不賣。因他長得凶神惡煞一樣,那天又擠傷不少人,心裡害怕,不敢惹他冒火。我屋裡也怕惹事,不住擠眼,強勸我賣。沒奈何只得忍了心痛,譬如少得幾錢銀子,捨財免災,送些他吃。他偏吃得又多,單扣肉就吃了二十二籠、豆花十大碗,飯和別的菜還沒記數,吃得我心痛極了。他和掃盤獅子一樣,一小籠四片扣肉一口就光。他那裡誇一聲好,我心上便像挨了一大棒槌。心想捨這一頓飯,至少糟踐我好幾串錢。他吃著甜頭,明天再接著來,還不把我吃死?大使我心痛了。把我屋裡恨入了骨,他還吃個沒完。直到後來,我翻菜櫃給他看,說連明早賣的都已吃完,熟飯菜已一點沒有,要吃還須拿錢現買現做,他才停了筷子。我見他坐著不走,心正打鼓:『莫不還沒吃夠,要我再做給他吃吧?』誰想他是當地土人,人雖粗野,用錢卻真大方,這一頓不到兩串錢的東西,居然給了我十多兩銀子。還說他正向道士買廟,以後天天買我吃的。這財喜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麼?」
  靈姑笑道:「你發財了,怪不得這麼喜歡。那頭陀可和你說他住在哪裡麼?」王老么道:「他說住在後山白石崖。土人住的地方都怪。那白石崖離此很遠,好些人連地名都不曉得,我還是十年前隨人打竹狗去過兩回,又險又陡。除了崖窩竹狗洞前長著一片竹子和無人肯吃的苦筍,連草都沒有一根。總共幾個竹狗做窩的石窟窿,又低又窄,人都走不進去,崖上下二三十里從無人跡。他偏住在那裡,就不怕毒蛇、竹狗咬,人哪有安歇的地方呢?自從頭天他一發蠻亂擠,這裡人沒有不恨他的,要想在村裡借住,也是無人肯留。我雖得他點錢,像這樣不守清規的番和尚,真要把廟買去,日後這裡香火也不會興旺。再要是不安分,廟會散了不要緊,江神不來受祭,興風作浪拿行船出氣,那就糟了。聽說廟裡魯老道爺已然閉關入定,將廟傳給大徒弟卞明德。他三個徒弟都有本事,不是糊塗蟲。卞明德更是精明能幹,文的武的都來得,何至於接手不兩天,就把廟產讓人呢?說是假吧,土人口氣又那麼硬法,好像兩家已經說好,就在這兩天。還說他愛這廟,江裡又有水怪,非他不能除去,道士想不讓也不行。
  「我聽著奇怪,想起廟裡老少道爺平日好處,不放心,連夜去見卞道爺報信。他師弟兄三個已早知道,並不著急。還說他師徒四個早想離開此地,難得這位神僧肯來接替,再妙不過。只是日期大迫,手邊還有好些事未了,打算過上十天半月再讓。都是出家人,給錢不給倒沒什麼。神僧性急,真非早接不可,只好和他商量,先勻一半偏廂給他師徒四人居住,候到事完,再行離開,只要不妨礙他師父的功行就行了。隨後又把這位和尚的神通法力,說得天上少有,地下難尋。我一聽口風,簡直非讓不可,心裡實不願意,情知這廟要糟,但又無法勸說。
  「剛生著悶氣,走到坡上,忽聽身後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正是那和尚,板著臉問我:『小道士說了甚話?,我倒著他嚇了一跳。心想:『廟既決定歸他,莫如敷衍一陣,管甚日後之事?且先得點現成好處再說。』便把卞道爺所說的話,添枝加葉說了一套。這土人真吃恭維,聽人怕他神通法力,高興極了。說他本意並非強佔此廟,願出重價來買。滿想道士把持不讓,為除水怪起見,他便給些重價與道士,用法力硬往外轟。不料道士對他如此恭敬,連背地裡都是那麼誠心,倒不好意思強逼了。適才正打算進廟商量,明早交接,忽接師兄來信說有要事,催他立刻回去,並不許今日與廟中道士見面:
  「他正想找人帶話,正遇我出來。先疑我是道士耳目,現知才是好人。叫我傳話與卞道爺,說他奉師兄之命,非回去一趟不可。但他主意已定,廟仍要買,此去約有三兩日耽擱就來,念在對他心誠恭敬,不加強逼,銀子任憑要多少,廟是必讓。最好乘他走這三兩天,趕緊安排準備移讓;真要是來不及,務把大殿和西偏廂先行讓出。到了立壇除妖之時,卻得聽他調遣,不許隨意行動。
  「說完他又給我一錠銀子,嚴囑不許對別人說,否則他是神僧,決不寬容。我想高原很遠,如何趕得回來?他把我領到廟側無人之處,將手朝地一指,立時湧起一朵金蓮花,托了他向空飛去,晃眼不見。如是別人,定被瞞過。我恰聽人說過,土人都會障眼法兒;又隨過魯老道爺幾個月,得知好些門道。假意跪地叩頭不起,暗中偷覷,那金蓮花果是假的。一會便見一條黑影由我身側閃過,料定是他,恐被覺察,仍做不知。看在銀子份上,望天叩了好些頭,搗了好些時鬼,才往廟裡去傳話。卞道爺只答可以,也沒說什麼。
  「我猜那和尚說回高原見他師兄定是假的。他們多會邪法,吞刀吐火,驅遣惡鬼。他定要這廟,不知出甚花樣,我有點放心不下。恰巧我有個侄兒大毛,是個趕船的,年輕力壯,手腳板著實來得,上月和主人打架,散了伙,沒處著落,前來尋我。聽我屋裡人談起此事,他說那番和尚在成都辟邪村時見過。也沒和我夫妻說,今早起五更便往白石崖去探看。他前年跟番和尚辦過一件事,還得了百多兩銀子,知道番和尚法力很好,住的地方,不畫符唸咒顯不出來。到了崖頂遍找不見,便照番和尚當初所傳符咒一劃一念,果然現出一座牛皮小帳篷,人卻不在。看出和尚果是熟人,人去高原並非假話,既留帳篷在此,日內一定回來。他本為沒錢養家著急,知和尚手頭大方,他又幫過大忙,只要見面,好歹也弄他一二百兩銀子,從此可以回家買田,不再出來奔波勞碌,喜歡得了不得,適才興沖沖來和我報喜信。據他說,和尚除了愛吃酒肉,玩女人,並不做甚壞事。玩女人也是用錢買,不是霸佔強姦。他原是土人,與我們出家人不同,不能怪他。不過他老廟在高原,他買這廟必有什麼緣故暫時居住,決不會長。我侄子以前好賭荒唐,人卻誠實,所說必不會假。我問他幫過番和尚什麼大忙,他卻不說。那牛皮帳篷還在崖上,只是別人看不見罷了。」
  靈姑知彩蓉連日尋找頭陀下落,曾往白石崖去過兩次,俱未尋到蹤跡,心甚憂慮。不意無心中探出底細,並還有人得過他親傳出入帳篷之法,暗自喜慰。但仍作不經意之狀問道:「番和尚所居帳篷既有法術障眼,你侄兒用什符咒使它現形的,你知道麼?」王老么道:「其實我侄兒大毛從小隨我長大,最是親熱聽話。我適才也問過,他說別的都能依我,惟獨這件事,番和尚用他時原是迫於無法,看他誠實忠心,才行傳授,傳時還賭過惡咒,萬萬洩漏不得;如若違背,對人說了,便有殺身之禍。並且大毛只要一洩漏,番和尚那裡立時知道,無論相隔千里萬里,只消他一行法,三日之內大毛就非死不可,番和尚又惡又狠,殺人不眨眼,大毛是知道的,居然還敢私下去窺探他,也因問心無槐之故。說時,正趕晌午來了好些買主,沒空多說。我想大毛不會再傳人的了。」
  靈姑先想用銀子買動王老么,向大毛學那符咒。一聽口風甚緊,知他叔侄一般誠信,不便再行套問。隨即給了一小錠銀子,便同浪生去找卞明德。問知彩蓉晨間來過,旋即他去,未說何往。蠻僧三日之約已屆,本定當日接廟,昨晚忽命王老么帶話,自願從緩,不知何故。靈姑因王老么與魯清塵師徒多年交往,又是廟中舊人,情感甚好,如由卞明德設法誘探,勸令傳那符咒,或許有望,便把前事告知。
  靈姑談了一陣走出,遍尋彩蓉未遇。轉游到了黃昏將近,估量彩蓉已回。回到沉舟一看,卻自從晨起出去,並未回舟。知彩蓉不會走遠,如欲他往,必先通知。似此竟日不歸,她又無甚別的交往。雖有一個衛詡,但因自己失身妖鬼,清白己污,暗自傷心,不願再踐宿諾。再三力說,心志已決,不可更移,連面都不願再見,焉有朝說夕更之理?不禁疑慮。等到半夜,仍不見回,惟恐彩蓉又往白石崖,吃頭陀趕回撞見,或是中道誤遇,閃避不及,動起手來,為妖法所困。越想越像,焦急萬分。
  靈姑明知彩蓉雖然出身邪教,但是見多識廣,法力高強,她如不是頭陀對手,自己去了也是白饒。無如同舟共濟,患難深交,萬無忽置之理。暗忖:「師父昔日曾說,自己福緣深厚,到處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師傳飛刀更是百邪不侵的神物利器;還有新得的那柄五丁神斧更是靈奇,妙用無窮,雖未親身祭煉,用法已知大概。此去能敵便罷,如不能敵,只消用飛刀護住全身,另用五丁神斧禦敵,至多不勝,想必無甚凶險。只浪生留在舟中,恐他待久不耐,無知誤動靈符,或是驚擾朱盒中潛伏的金蛛,生出事來;帶在身旁,又是累贅。」意欲把浪生送到江神廟去暫候。於是又帶浪生飛往江神廟,見了卞、宜、金三人,問起彩蓉,仍說自從早晨走後,並未再來。王老么已允勸說大毛傳那符咒,尚無回話。斷定彩蓉十九出了甚事,心中益發著忙。匆匆將浪生留下,令其暫候,問明途向,逕往白石崖飛去。
  時已夜深,雲淨碧空,月明如畫。亂山危崖,羅列矗立,月光之中真似披了一層霜雪。除崖側泉聲幽咽外,更無一點別的聲息。靈姑雖見荒山寂寥,夜色淒清,不似有甚朕兆,因知頭陀法術神妙,行蹤隱秘,人不能見。彩蓉出來時久,也許早被妖僧擒住,困在帳篷以內。所以處處留心,暗加戒備。先沿崖查探了好一會,不見動靜。暗忖:「帳篷必在向陽平坦之地。敵暗我明,來了這麼大一會,頭陀如在帳內,必被看出,不會不出來交手,看這神氣必又他往。以自己的法力使他現形,定然無望。帳篷不過仗著邪法將形蔽住,終究是有質之物,何不用飛刀齊著地平滿處橫掃過去,試它一試?」
  靈姑想到這裡,又恐頭陀故不出面,暗中設伏相待,自己只顧搜敵,疏於防範,中了道兒。因為憂念彩蓉安危,百不顧慮,逕將飛刀放出,護住全身。另將五丁神斧取出,如法施為,化成半月形,帶有五色精芒的光華,離地二尺許,向前平飛過去。蠻僧邪法神妙,有無限生剋妙用,靈姑飛刀本來並不能破。這一改用五丁神斧,恰是凶僧邪法的剋星。那帳篷設在白石崖頂當中高處,相隔不遠。靈姑先見斧光精芒掩目,靈幻無比,試探著指揮前進,所過之處,地面上稍為突起一點的怪石,挨近光尾,立即碎裂如粉。心方欣喜,忽見離身兩丈許,斧光到處,叭的一聲,冒起千百朵碗大青蓮花,紛紛消滅。心疑妖僧出現,有了先人之見,未敢輕敵,忙止斧光前進。定睛一看,前面忽現出一座牛皮小帳篷,帳內飛也似跑出一條人影,亡命般往側面跑去。這時帳篷現出,妖法已破,如非早將斧光止住,稍差須臾,連人帶帳篷全成粉碎了。
  靈姑心細眼快,不曾冒失。一見帳中空空,逃出那人是個短裝村漢,又是步行逃跑,想起王老么之言,忙縱遁光飛追上前,攔住喝道:「你可是王大毛?快快停住,免得受傷。」那人先頗驚惶,聞言才止步跪下,戰兢兢說道:「小人正是王大毛。我是好人,家中還有妻兒老小。便這帳裡住的番和尚,也不是甚壞人。求仙姑饒命。」說罷叩頭不止。靈姑四顧,不見頭陀蹤影,笑答道:「大毛起來,我不會傷你。你叔老么,我也認得。只問你幾句話好了。」大毛一聽,驚喜道:「仙姑是買我麼叔豆花飯吃的女客麼?嚇得我什麼似的。這就好了,這就好了。」靈姑一心惦念彩蓉,喝問道:「你莫說這些空話。你既在此,可知頭陀回來也未?有一穿杏黃衫,略像道裝打扮的小姐來過麼?」大毛才道了原委。
  原來前年頭陀因在成都宿娼,偶經辟邪村外,不知何故得罪觀主玉清大師,雙方約地鬥法,頭陀連敗三次。有一師兄,又往北海有事,不能趕回相助。嗣因惡氣難消,便用本教中血焰誅魂大法,在辟邪村左近的散花坪暗設血壇,與仇敵拚命。不料玉清大師法術神奇,頭陀仍遭慘敗。尚幸事前見機,留有退步,用銀買動大毛作他替身。玉清大師人甚慈祥,破壇以後擒到大毛,看出是凡人受了蠻僧愚弄,只告誡幾句,便即放掉。頭陀自然乘機遁走。大毛敢於尋他,便由於此。
  當日因乃叔王老么受了卞明德之托,再三逼他傳授頭陀符咒,大毛從小受叔撫養,相待極好,難於推卻;但又恐觸怒頭陀,凶多吉少;對於卞明德所許厚酬,也不無動心。叔侄二人商量,暫時不向卞明德回復,由大毛趕往白石崖等候頭陀回帳,問明此來究為何事,再探頭陀口氣,到底所傳符咒能洩與否,相機行事。及至崖頂,見頭陀仍未回轉,料他歸期不遠,去時原本帶有乾糧,便在帳邊守候。過不多時,先見兩個女子飛到崖上降落,意似尋找頭陀。察看了一陣,也和靈姑一樣,用兩道青光,沿崖上下飛舞橫掃,幾次卷近帳前,仗著頭陀法術妙用,並無傷損。二女察看不出蹤跡,快快飛去。
  大毛原聽乃叔說過,近日廟前來了兩個官家小姐,行動大方;廟中道士又曾囑禮待恭敬,不可怠漫。二女用銀甚爽,也無從人,奇怪了好幾天。今早正趕上有一夥船夫來買豆花,乃叔在此多年,船人個個都熟,順便一打聽,都說並無一船載過這樣女客,分明有些怪處。二女裝束相貌都與乃叔所說彷彿,想起頭陀前遇對頭也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尼,卻那麼厲害,看二女行徑,定尋頭陀晦氣而來。頭陀曾周濟過自己,人卻不守清規;二女與己不識,卻是好人,周濟過乃叔。看她們雖會放光飛行,並不能使帳篷現形,論本領未必是頭陀對手。頭陀性如烈火,如知有外人來此窺伺侵擾,必不甘休。大毛正尋思他回來後對他說是不說,隔不多時靈姑飛來,心頗奇怪怎又多出一個女子。因見靈姑行動遮掩,彷彿畏怯神氣,不似先來二女有心尋敵,一到崖頂便用青光飛掃疾馳,以為靈姑本領更不如二女。雖覺所放光華強烈,自己只要在帳內潛伏,無奈他何。不料靈姑法寶厲害,才一挨近,妖法立破,帳篷也便坍倒。
  靈姑詳問先來二女相貌衣著,內中一個頗似彩蓉,劍光也像,隻身量較矮,又覺不似。彩蓉除自己師姊妹數人和譚蕭外,並無道侶,那麼另一女子又是何人?好生不解。且喜頭陀未歸,二女新去不久,即便彩蓉不在其內,也不至有什麼凶險。只不知一日夜不歸,遍尋無著是何緣故。這一來心略寬舒,此外也無處再找,便囑大毛,此事只許告乃叔,不可洩露。正要起身回去,大毛跪求道:「番和尚保護帳篷法術已給仙姑破掉,無處棲身。這一帶野狗厲害,求仙姑用仙法攜帶一程吧。」靈姑聞言,心中一動。暗忖:「彩蓉曾說僧人不宜結怨,適才因尋彩蓉情急,全未顧慮。現將他帳篷護法破去,歸來必當有心尋隙,怎肯甘休?」想了想,便對王大毛道:「你是凡人骨重,無法帶你飛去,再者天上罡風也吃不住。莫如仍留這裡,代我傳幾句話。頭陀如回,可對他說,我乃成都辟邪村玉清大師門下,前來尋他。今既不在,無暇多留,現在便要回去。是好的,後日可去成都尋我好了。」說罷,給了大毛幾兩散銀子。大毛本想向頭陀報警,只恐二女難惹,一聽教他如此,並還給錢,自是高興不過,連忙拜謝應諾不迭。
  靈姑日前在苦竹庵初會各派同門時,曾聽凌雲鳳等人說起各派有名人物,得知玉清大師是神尼優曇大師門下三弟子之一。以前出身異教,道行深厚,法力無邊,首次元江取寶便有此人在內,曾與赤身教主鳩盤婆嫡傳愛徒魔女鐵妹在庵前江岸上苦鬥,鐵妹用盡魔法,終為所敗。各派妖邪更是望風遠遁,無一對手。心想:「後日深夜,便是江峽取寶之期。現將頭陀帳篷毀去,結下仇怨,如被查知蹤跡,就不是為了攘奪金船至寶而來,也必從旁擾害。難得也和玉清大師有仇,如能將計就計,將他引往成都,到時免卻好些心思,實在再妙不過。好在聽大毛之言,頭陀並非大師之敵,便被尋去也只送死,並非貽害於人。」自信措施甚巧,愁慮大減。哪知玉清大師從去年三月已然移居黃山五雲步萬妙仙姑許飛娘故居左近,成都辟邪村玉清觀先改由門人陸玉情在彼住持。頭陀為復前仇,已然連去兩次。頭陀吃陸玉情巧計躲過。二次全仗峨眉門下弟子墨鳳凰、申若蘭事前得了玉情告急之信,約了三英中的李英瓊。余英男前來,不俟頭陀到達,中途攔截,用法寶、飛劍將他驚走。陸玉情自知力不能勝,師父又在黃山煉寶不能分身,勉強挨到今春,也往黃山暫避,全觀封閉,只一老道婆在內,雲鳳隨意閒談,話未說完,靈姑卻記在心裡,以為玉清大師仍在成都,不特心思白用,為此疏於防範,還幾乎鑄成大錯。這且不提。
  當下靈姑飛回江神廟,去領浪生。進廟一看,彩蓉恰也剛到,正向卞明德間知靈姑去處,準備趕去。二女見面,靈姑先將前事說了。又間彩蓉整日何往。
  彩蓉眉頭一皺,答道:「我因後日子夜江峽中有風暴,正當取寶之期,恐那蠻僧作祟,欲往白石崖探看,卻被一黑衣道姑將我喚住。我一請教名姓,竟是峨眉派中有名人物女殃神鄭八姑。她當初也是旁門中人,和玉清大師是同門至好。因在雪山玄冰峪勤修內功,守護雪魂珠,一時不慎,走火入魔,軀殼僵死多年,不能轉動。又受五鬼天王尚和陽用魔火燒煉,幾乎形神皆滅。幸虧玉清大師、齊靈雲等由怪叫花凌真人那裡借來九天元陽尺驅走妖人,復體脫劫。後來峨眉開府,經神尼優曇引進,拜在妙一夫人門下,靜俟外功一完,便成正果。我前在北邙山聽妖徒們說起她的來歷,並未見過。
  「她今來此,乃是日前往青城山金鞭崖訪友,正值群仙在彼祭煉法寶,受了鄭仙師之托,來此相助我們吸取江峽金船,取那前古至寶,前晚降霧暗護米船,便是此人。她說凶僧金獅神佛赤隆兒瓜精通邪法,更會化血脫形之法,多厲害的法寶、飛劍也不易傷。他性最凶暴量窄,一有嫌隙,便苦苦糾纏,復仇不已。生平只前年在成都和玉清大師鬥法吃過一次大虧,極少遇見對手,你我均非其敵。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卓圖本領更大,但近年來道行精進,酒色之好已去,長年勤修,不似他那樣貪色貪酒。二蠻僧同門至友,禍福與共,無論多遠,聞警立至。近年麻頭鬼王算出他們大劫將臨,屢次警告,無如金獅神佛生來好事,不耐靜修,依然在外遊蕩。
  「日前金船自元江中脫禁飛翔,所過之處精光麗天,上燭霄漢,必是被他發現。因金船橫空疾駛,急逾雷電,追趕攔阻皆所不能,便一路尋覓寶氣跟蹤到此。他也得知一些來歷底細,知金船上有廣成子靈符仙法,本身又具無邊妙用,不是尋常寶物,只知下落便可隨意取走。意欲設下法壇驅遣邪神,用他本門大力金剛神法將船攝出水面,自行駕馭,連船帶寶物齊攝回去。但那邪法甚是惡毒,有許多禁忌,難得江神廟地勢設備件件合用,故以重價收買此廟。初意還恐獨力難支,想連麻頭鬼王招來一同下手。不料麻頭鬼王得信不來,反令他急速回廟。他素敬信麻頭鬼王,雖然不能不去,就此去而不顧,決不能捨,期前必定趕回。
  「八姑又說,應付蠻憎已費手腳,何況日來金船脫走飛落江峽之事,風聲已漸傳出,到時恐還有別的異派中能手前來阻撓。為期迫近,恐我姊妹耽擱,故此將我喚住,指示機宜。我正高興,武當七姊妹中的石家姊妹忽然路過。她們和八姑也是舊交,彼此敘些套話,石家姊妹便強約我和八姑到她洞府中去小聚。我聽八姑說,今明日甚事皆無,又以沉舟不便款客,便隨了同去。誰知衛詡也在那裡,武當七女竟是為他作說客的。八姑也說,我前隨妖鬼所習俱是邪法,峨眉、青城兩派取才最為嚴格,武當七姊妹最得乃師半邊老尼寵愛,如蒙引進,必可收錄。眾人七嘴八舌,再三勸說。我實在不願改變初衷,心想峨眉、青城雖不要我這樣下材菲質,崔五姑仙師和譚姊姊均允異日為我設法,終非無望,便以婉言推倭未應。七姊妹情意殷厚,依然苦留不放。我見八姑已允在彼下榻,左右無事,大可乘機領教,所以延遲至今。中間石玉珠和林綠華耳語,推有他事失陪,離去了好一會。從王大毛所見二女的裝束相貌來看,定是她兩個不服蠻僧厲害,在暗中察看無疑。
  「你將蠻僧帳篷毀去,推在玉清大師身上,照蠻僧脾氣,也許中計,如能就此引開,實是妙事。我們一切均已就堵,除八姑外,大約楊瑾和女神嬰易靜次日也要前來。武當七女因上次元江得了十幾件寶物,對於鄭仙師甚是感謝,聽說要來旁觀,如有外敵侵擾,決無袖手之理。這一來平添了好些助手,我們可以全神貫注那金蛛,不致心懸兩地。由此想來,是決無大礙了。」靈姑聽了大喜。
  卞明德知道自己仙緣遇合就在取寶之時,惟恐延誤,重又拜求攜帶。彩蓉知他法力有限,取寶是在深夜,到時江濤暴漲,風雨雷電交作,更有不少強敵前來爭鬥。危崖百仍,下有狂濤駭浪,無處藏身,又不能將他放在木船上面。惟恐受了外敵誤傷,作難了一陣,便告以種種凶險,勸他當夜先不要去,日後必為設法援引,包在自己身上,定使如願以償。卞明德偏守著魯清塵之言,認定仙緣不再,千載一時,良機不肯錯過,再四求說,甘冒險難,雖死不悔。彩蓉無奈,只得允了,令卞明德乘明日閒空,將廟中之事料理完妥,後日黃昏後即去泊舟之所,先為佈置一藏身之地,免受誤傷。卞明德大喜拜謝。
  二女正要起身,靈姑忽想起來時不見浪生,只顧商談,不曾理會。因宜從善也未在房,以為同在別室,命金百煉去尋。彩蓉也說剛來問知靈姑尋她,正要回轉,靈姑便到,並未見浪生在屋。卞明德說,浪生素不喜他,靈姑走後,他先往靜室張望了一回師父,便與宜從善同往廟前玩月閒談。後來還同回大殿,吃了茶又同走出。自己因和金百煉忙於收拾大殿,計算香資,未暇過問,也許他仍在外面,一會,金百煉急勿匆背了宜從善回轉,說在廟側密林之中尋到,人已爬伏地上,昏迷不醒。浪生不知何往。彩蓉料知出了事,近前一看,從善身未受傷,只不能言動。連用解禁之法,終究無效。靈姑便要飛出去尋找浪生蹤跡。彩蓉攔道:「他一個嬰童,生具美質,與人無忤,無論正邪各派,見了只有喜愛,決無傷他之理。看宜從善並無邪氣,不似受了法術禁制,我竟解他不開,實是奇怪。許有甚道術之士路過,二人在彼玩月,無知冒犯,薄懲示儆。浪生如在,自會尋到;如被來人帶走,鴻飛冥冥,何可追尋?此子機智絕倫,也許看出不妙,覓地藏起。等人醒後,一問自知。」正說之間,宜從善忽然自行眼睜口開,漸漸回醒。見了眾人,忙即縱起,頭腦仍有些昏暈。彩蓉看出他立足不穩,勸令躺倒少息,俟問再答。宜從善眼花直轉,終忍不住,強打精神,說不幾句,人漸清醒如初,重又坐起,細說前情。
  原來浪生和宜、金二童最好,前聽人言,說二人福薄緣淺,難望大成,只盼卞明德異日加以攜帶,努力前修,或有幾分希冀,心中不服。這晚來到廟時,因金百煉事忙,便拉宜從善出廟談心。宜從善知他仙福甚厚,再三懇托異日攜帶。浪生自是熱情,一口答應。後回大殿喫茶,重往林內,二人正談得起勁,忽聽頭上破空之聲。浪生稚氣,說兩姑姑在空中飛行時便是這種聲音,不是大姑便是二姑回來,立即望空大喊。宜從善較有識見,便勸說:「能在空中飛行的人,不止二位仙姑,那頭陀便是一個。要是二位仙姑,自會降落廟內,喊她則甚?現當取寶緊要關頭,如將外邪招來,豈不生事?」浪生認定那破寶之聲不是彩蓉,便是靈姑,依舊狂喊,不聽勸阻。浪生異質,聲音洪高,這一放聲高叫,直是響徹雲霄,山鳴谷應。那破空之聲已自上空飛過,聞聲忽又回轉。宜從善心想:「如是二女,既由廟前經過,又有浪生在此等候,決無不降之理。」見破空之聲去而復轉,情知對方是個生人,快要降落,方拉浪生急速覓地藏起,看清來人路數再行出面。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二人微一爭執之間,一線青光已如流星飛降,直落面前。
  浪生知靈姑飛行時光如銀虹;彩蓉光雖青色,但頗長大。一見青光甚細,勢子又勁又疾,方覺有異。對面光斂處,現出一個身著半截羽衣,赤足藍履的道裝少年,朝浪生看了一眼,笑道:「小娃仔,你喊我麼?」浪生一見,果被宜從善說中,是個生人,老大不悅,鼓著嘴道:「我自喊我姑姑,哪個喊你?你快走吧。」少年笑道:「你姑姑是誰?喊她作甚?我會在天上飛,多好玩,你跟我去好麼?」浪生益發沒好氣,答道:「你會飛有甚稀罕?我姑姑比你還會飛,劍光也比你長大得多。我不要你,再和我嘮叨,我就要抓你了。」少年笑道:「既這麼說,只好先把你帶走,等你姑姑日後往銅椰島去要人吧。」
  言還未了,宜從善曾從魯清塵學會旁門中的五行陰雷,原為祭神時準備合力降妖之用。少年來時,他本就存了戒心,一聽口風不對,惟恐浪生被人攝走;又見少年青光甚細,以為僅能御空飛行,無甚真實法力。一時情急,妄想驟出不意,用陰雷將少年打倒,擒回廟去,等二女來了處治,便假裝拔鞋,就地抓起一把土,暗地施為,一言不發,揚手一團黑氣朝前打去。滿擬少年沒有防備,非倒不可。誰知少年肩上羽花突閃出一片青光,黑煙立即化為烏有。知道弄巧成拙,心中大驚,忙拉浪生,急喊:…快跑!」話才脫口,忽然一陣頭暈眼花,人便暈倒地上。耳聽少年喝道:「旁門未技,也敢賣弄!姑念年幼無知,饒你一命。這小孩不應置身左道門下,我已帶去。三日之內,我在附近有事,你師長如問,可去沿江崖上尋我。過了後日,我便飛回銅椰島,如若不服,再去尋我好了。你現為真磁之氣滯住氣血,少時自會醒轉,不必害怕。」說時,似聽浪生急喊,一會破空之聲又起,向空飛去。宜從善心中明白浪生已被敵人攝走,無奈頭重身軟,不能出聲起動。直到金百煉將他背回廟內,過了一會,才漸醒轉。
  彩蓉一聽,大驚道:「那道裝少年竟是銅椰島來的嗎?我前在北郵山曾聽妖鬼徐完說起銅椰島有一散仙天癡上人,道法高強。他用多年苦功,將地底元磁之氣煉成一座磁峰,豎在島上,奧妙非常。凡是五金煉成的法寶、飛劍,任多厲害,都要被那磁峰吸去。全島無一寸鐵,門人所用飛劍俱是東方乙木之精和玉鱗石介等類煉成。師徒多人在島清修;本不甚過問外事。只因那年峨眉教祖命眾門人往海底紫雲宮取天一真水,與紫雲三女爭鬥起來。上人有一門徒適在三女座上,為易週二孫所敗,追到島上,被上人用磁蜂將二人所乘九天十地辟魔神梭攝去,連人擒住,正待吊走。不料神駝乙休趕到,施展神通,用調虎離山之計,假用南明真火焚燒磁峰,將人救走。後來上人趕往白犀潭尋找乙真人復仇,又為乙真人仙妻韓仙子所敗。歸途氣忿不過,往玄龜殿去尋易周晦氣。不料有人事先洩機,防備嚴密,只困了一天,不但沒佔得上風,反被乙真人追來,受了一頓奚落。上人苦鬥不勝,說了幾句誘敵的話,便自遁走。乙真人明知磁峰厲害,依舊輕敵自恃,隨後趕去。上人在島上本設有極惡毒的陣法,就這樣雙方仍又苦鬥數日,各損傷了好些法寶,最後把乙真人困住。乙真人也動了無明之火,準備運用玄功,由陣底攻穿地肺,發動真火煮海燒山,將全島毀去,與他一拼,上人還不知就裡。幸虧妙一真人夫婦同了嵩山白、朱二老趕到,止住危機,勸兩人言和修好,才未惹出大禍。
  「看來人年貌行徑,定是上人門下。他說附近有事,必也為了金船而來。照那口氣,浪生必被看中,帶回島去,不但沒有凶險,還是他的福緣。但我們的事卻又添上一層阻力了。天癡上人最是護犢好勝,如無真實法力,不會命他出外丟臉。所幸他見宜從善只會一點淺法,以為廟中只有幾個旁門未學之士,無意中洩露行藏。恰巧鄭八姑又已來此,還可預為商議。如是臨時發現,突來強敵,他師徒又非別的異派妖邪可比,不宜與之結怨,豈非難題?為今之計,尋找浪生倒還在其次,去告八姑商量應付才是要緊。」
  靈姑前在元江與武當七女相見,並未交談,意欲隨往。彩蓉說:「七女後日黃昏必來相見,對你也頗心儀,相交日長,不必忙在一時。沉舟雖有仙法封禁,但是為期只剩下一口,由今晚起,保不定當地還有外人窺探。最好靈妹用我隱身法暗伏江岸之上守伺動靜,不要去吧?」靈姑應了。彩蓉因靈姑只有飛刀、神斧,不會別的法術,長於攻敵,不長守護,行時叮囑:「如遇敵人,只要不被他看出形跡,無可掩藏之地,不可上前交手。萬一不敵,可沿著對岸向神女峰一面飛馳,相隔百餘里便是武當七女的洞府,不消片刻即可飛到。八姑法力高強,自能迎御。千萬不可退守沉舟,以防禁法啟閉之間,敵人運用玄功變化,緊隨身後,乘虛而入。」說罷,二人分別起身。
  這兩日間,靈姑和浪生相處時長,覺這幼嬰聰慧絕倫,處處討人喜歡,不由愛極。滿心想將浪生帶回苦竹庵,求師父開恩收錄,傳以道法、劍術,不料被一外人擄去。雖然彩蓉說是浪生之福,並無妨害,心終戀戀不捨。靈姑算計道裝少年必在左近江岸之上,心想:「浪生天性剛毅純厚,自從初遇,便死心塌地相從,對自己和彩蓉信服已極。忽被外人擄去,一任說得多好,短時日內決不信從。此子機智絕倫,一見倔強不得,必是假意應允,設計脫身。兩面江岸壁立千百丈,險峻非常,他雖資稟過人,終是一個幼嬰,深夜逃竄於危峰峭壁之間,下有洪濤駭浪之險,稍一失措,便即葬送。照彩蓉說,雖不便與那少年結怨,但人是他強擄去的,並非出自心願,理上先講不過去。難道法力道行高的人,就這樣恃強橫行,不通情理?」本意尋去理論,又恐洩露取寶行藏。躊躇至再,只得照彩蓉所傳,隱了身形,順歸途暗中仔細查訪浪生下落。
  靈姑因恐遺漏,相隔又不甚遠,一到江崖,便仁了飛行,改用輕身功夫,步行向前疾馳。先由左邊崖頂上馳,一直跑過泊舟之處十餘里,不見一絲朕兆。又飛向對崖,重往下流頭尋去。對面江崖更是險峻,到處鳥道蠶叢,灌木籐蔓雜生其上,自來無人行走。這時天色已然黎明,晨曦欲起,曉霧溟濛。下面江峽之中一片漆黑,只聽濤聲聒耳,更無別的動靜,景物甚是幽寂。靈姑心想:「那道裝少年既說在附近江崖之上相候,必無虛語,怎會尋他不到?」正尋思間,忽見對岸江崖後有一縷青煙升起,頗似有人在彼晨炊。因適才走的是沿江一面,炊煙起處在危崖之後,不曾走到。知那一帶山崖深險,向無人跡,炊煙起得古怪。再望下流頭,棒莽載途,亂峰雜沓,不似有人停留之處。於是重又飛回原行江崖,朝那有煙之處尋去。走不多遠,那煙竟越來越旺。及至望見火光,才知野火燒山,不是有人晨炊。
  靈姑雖覺失望,仍不死心。翻過崖去,又行五六里,快要到時,火勢更大,烈焰熊熊,上衝霄漢。崖這面多是童山禿石,只發火處地勢略窪,草木繁茂,也只二三頃方圓地面,靈姑生性慈祥,不願毀傷生物。方想放出飛刀將火撲滅,猛見一片青霞自對面峰腰上發出,直飛火場,晃眼布散開來。往下壓去,那火場也有十餘畝大小,燒的俱是灌木樹林,火頭已冒有十餘丈高下,急切間本難撲滅。不料青霞一蓋上去,當時火滅煙消,所燒草木儘管焦黑,卻是寸煙不起。青霞壓滅了火,依舊電掣飛回,端的迅速已極。靈姑心中一動,忙往峰腰注視,只見一線青光破空飛去,不見人影,因青光與宜從善所見一樣,斷定適飛走的便是那道裝少年。浪生想必被人禁錮在彼,此時少年不在,正好乘虛而入,將人救轉,忙即趕去。
  到了一看,那青光起處,山石平坦,雖可坐臥,但那一片並無洞穴存身。靈姑以為浪生或許適才被人禁制在此,現已離去,自覺失望,不由哎了一聲。方欲起身往別處尋覓,忽聽浪生急喊:「二姑!」靈姑大喜,忙問:「浪生,你在哪裡,怎看不見?決說出來,我好救你回去。」浪生道:「二姑莫要近前,我就在你面前樹底下石頭上坐著呢。」靈姑因飛刀、神斧可破禁法,但恐誤傷了人,便令浪生將所居地形詳為說出,欲用刀斧一試。浪生忙攔道:「二姑快莫破法,我還有話說呢。」靈姑聽他語氣只是親切,並無憤恨,停手問故。
  浪生遂道:「我昨晚被九師哥景公望引來此地,承他接引,已向銅椰島師父天癡上人傳聲遙拜,答應收到門下,做未一個徒弟。只等江峽金船填了江底靈泉水眼,便隨他同回銅椰島去了。景師兄因見我時廟裡宜師兄曾用邪法暗算,只當廟裡的人都是旁門左道。又問出我的出身是廟裡留養的孤兒,他說廟中都不是好人,如非撫養過我,來時銅椰島上師父不許無故傷人的話,決不能容這等人在此盤踞,說什麼也不許我再回廟去相見。我先怕景師兄要問取寶的事,並沒說出兩位姑姑,後來我想好了話再說,他當是假的,反說了我幾句,一點不肯信。他和姑姑一樣愛我,昨晚半夜為逗我喜歡,還教了我兩樣仙法。快天亮前說有要事走去,圍著這樹畫了一個大圈子,又運來兩塊石頭放在樹底下。說有他昨晚留的食物果子,叫我在圈子裡玩,外有仙法禁制,誰也走不進來,我能見人,人不能見我。他那仙法甚是厲害,據說能將飛刀、飛劍禁住。昨晚他試給我看,一點不假。銅椰島師父本事更大,我已願意拜門,只捨不得兩位姑姑和宜、金兩師兄,想見一面,又不能走出去。想我來時宜師兄己看見,姑姑回廟得信,定來尋找,因景師兄仙法禁制,不易尋到。景師兄傳我的五行生滅禁制之法,能隨手發火,適才想不出別法,便在圈裡用那禁法放火,燒山前草樹,打算放起煙火,將姑姑引來。後見姑姑仍未尋來,火已放大,好好的樹木無故燒死,又覺可惜,剛把火熄滅,二姑就來了。先因景師兄走時再三叮嚀,無論是誰到此,不許出聲答話;若不聽他說,便不帶我見銅椰島師父去。好容易把二姑想來,又有點害怕,不敢出聲招呼,好生為難。後見二姑要走,我才著了急。好在景師兄沒在,只要不破他法術弄出事來,他便不曉得。」
  靈姑聽出浪生果如彩蓉所料,被來人引進到天癡上人門下,並還是雙方心願,不是勉強,頗代浪生高興,也就不再打破法相見主意。只是景公望有金船填入泉眼之言,分明於取寶之事有關,心中疑慮,隨即細加盤問。浪生答說:「我先也疑心及此,曾經故作癡呆,向景公望探詢行徑和金船底細。照他所說口氣,他來專為收取江心泉眼中千萬年來蘊藏著的一種至寶。取到以後,用那金船鎮壓水眼,穩定洪流。還說金船之中雖藏有幾件前古異寶,但多為五金煉成,銅椰全島不能有寸鐵,同門師兄弟所用寶器均為乙木丙火精英所萃,取去無用,船中寶物也各有主人,所以不要。並還說峨眉、青城兩派教祖均知此事,日前還奉師命前往拜見,領了機宜才來。」靈姑聞言,心才略放。事關重大,急於向彩蓉、八姑報信商議,便對浪生說少時得暇再來看他。仍任景公望隨時探詢,暫時先不告以二女行藏。說罷,逕飛回到了泊舟之處。
  靈姑見彩蓉未回,正要往上流神女峰一帶尋找,還未飛起,忽聽上空破空之聲由遠而近,甚是迅急。先疑是彩蓉回轉,抬頭一看,兩道青光一前一後,正由前面雲空中飛過,其急如電。尤其前面一道更快,只有仰面一瞬之間,已是橫空飛渡。恰值江峽上面雲層甚密,青光飛得又高,似青蛇般在密雲中略為掣動,便沒了影子。靈姑知各派劍仙御空飛行時不願驚駭俗人耳目,蹤跡極為隱秘。崖頂雖極荒涼,但那劍光沿著江崖急駛,下面便是川峽,上下舟船往來如織,這兩道劍光都非旁門左道之士,如無急事,怎會這樣顯露?念頭一動,忙即飛起察看,剛到天空,忽見青光去而復轉,但只剩了一道,適才前飛的一道已然飛遠,不知去向。靈姑謹慎,飛得甚高,原意窺探對方行徑:是有意來此,還是無心路過?見青光飛轉,正想將光華、身形一齊隱去,那青光忽朝自己飛來。光中現出一個素衣少女,老遠便喊:「呂姊暫停雲馭,容小妹拜見。」來勢迅急。靈姑聞聲注視,來人已經飛近,正是前在元江所遇武當七女中的女崑崙石玉珠,好生欣喜,連忙應聲迎上,一同飛落。
  石玉珠先朝四外仔細看了看,對靈姑道:「現時強敵來了好幾個,遲早要來窺伺。我們先找個地方將身隱起,再行暢談如何?」靈姑知她在半邊老尼門下多年,法力、劍術俱頗高強。自己只是新近從彩蓉學會了兩種旁門中的隱形禁制之術,惟恐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不願施展。又恐敵人來此暗探,沒奈何只得答道:「妹子所駕木舟在水底,有家師靈符禁制,外人決難侵入,請到舟中敘談如何?」
  石玉珠知她不願當客賣弄,笑答道:「聽八姑說木舟不可妄登。蓉姊所傳禁法雖出旁門,但極神妙,異教中人極少能破。還是用她法術隱形,就便守伺敵人有無動作,比較妥當。你我神交已久,相聚日長,姊姊何必客氣呢?」靈姑只得應了。二人便擇一山石坐下,行法隱去身形,互坐敘談,各致傾慕。
  靈姑隨問彩蓉、八姑是否仍在七女那裡?石玉珠道:「蓉姊因八姑傳她防身妙法,我來時約已入定,須候人夜始能來此。明夜取寶一節,聽八姑說已有安排。小妹仰慕靈姊,意欲攀交,已非朝夕。適才為追一人,歸途瞥見銀虹滯空,知靈姊在此,故來相見。靈姊此時不便遠離,一人寂寞,小妹左右山居無事,正好奉陪。等到明夜取寶大功告成,再請往荒山小住如何?」
  靈姑又將浪生之言說了。石玉珠道:「這個無須疑慮。我雖不知底細,聽八姑說,天癡上人自和神駝乙真人鬥法,幾乎兩敗,承峨眉掌教齊真人解圍之後,與各正派長老均成了莫逆,此來必無作梗之理。倒是那蠻僧金獅神佛赤隆兒瓜須要留神。他先不知金船來歷,原是那日金船自元江飛遁時,被他中途遇見,當時便想攔截。不料金船上有廣成子仙法妙用,他又如何能制得住?船未截成,人反受傷,當時只得退下,覓地將養。傷癒後,斷定金船是前古無主異寶,心終不死,順著金船去路追尋下落。日前他尋到川峽,辨別寶氣,查出船沉江心水眼以內。因上次吃過苦頭,知頗有仙法禁制,不是隨便可以收取。意欲將江神廟買去,設下法壇,用那惡毒的大力金剛神法將船取走。不料被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圖由晶球幻影中查出一些朕兆。這廝道行法力較高,知道此舉凶多吉少,急磨所佩密音環告警,將他催逼回去。初意勸他師弟罷手,不令妄動。偏生當時有一妖人在座,聞說此事,極力慫恿。二蠻僧不久有一次魔劫,不能避免,只有金船上廣成子所遺靈丹能助他們肉身成道。無奈麻頭鬼王近年行事慎重,見晶球朕兆不利,深知峨眉、青城諸派厲害,顧忌大多,雖不令師弟妄動,心中不無戀戀。
  「金獅神佛狂妄驕悍,一聽船中靈丹關係他年成敗,貪心愈熾,哪還再計利害。便說自己煉成小諸天不壞身法,除卻一兩件佛家降魔至寶是個剋星,任何飛刀、飛劍俱不能傷。對方俱是道教,即或不利,至多借此兵解,還免去應受的魔火之劫,也是佳事。萬一以人力心計戰勝定數,將靈丹得到手中,免卻一場大劫,豈非絕妙?力主前往。麻頭鬼王被他說動,二次查晶球幻影,默算未來,居然體會出有兩分可乘之機,於是允諾。只囑金獅神佛不可心貪,到時由他在江神廟設壇行法,命金獅神佛乘金船出水之際,用邪法化身隱形,專一盜取船中靈丹,得手便即遁走,別的一概不要。為防萬一,並托那同道妖人在老巢設一主壇,與此遙應,以便遇上危難,立可遁回。防備原極縝密,無如廣成子仙法微妙,底細難於推算。他用晶球視影時,一心專注金船出水時光影,好些遺漏沒有看出。他所想得的靈丹,已在元江出水時為令師取走。到時如若知難而退,還可無事。金獅神佛既貪且狠,必不如他所教,一見靈丹無著,勢必攘奪那兩件至寶,我們這裡早有防備,他如何能夠得手?適才齊真人與八姑飛劍傳書,曾示原委。八姑未將飛書給我們觀看,聽那語氣,蓉姊或許有小災厄,大約不甚要緊;靈姊也有一個對頭無心相值,但無妨害。蠻僧邪法陰毒,我們只稍防他在這附近江崖上做手腳,別的俱有化解,不足為慮了。」
  靈姑自是歡喜。二女越談越投機,重敘年庚,訂為姊妹。石玉珠也不再回山,便陪靈姑一同守候。聚談到了午後,靈姑說起江神廟遇見頭陀,是因一時想吃鄉味,去往廟前吃豆花飯而起。石玉珠笑道:「同門師姊妹七人,只我和二師妹綠華喜動不喜靜,常在紅塵之中走動。雖能吐納導引,服氣辟榖,煙火終未全斷。每值佳辰令節,或是七人生日,必在山中備些酒食,縱飲取樂。因愚姊妹生長川中,大師姊張錦雯又是江南世家,俱能自制幾樣菜餚,林師姊更做得一手好福建菜。我們空中飛行,頃刻千里,多遠地方的東西都能買到。每次聚飲,總在事前三日將應用酒餚備妥,到日七姊妹各制一兩樣新鮮菜餚,擇一勝地,同飲盡歡。似這樣一年中總有十來次,在外買吃卻少。靈姑現尚未斷煙火,此時想已腹饑。明夜便離此地,大可再嘗兩次故鄉風味,我在此等你好了。」靈姑說:「近來練氣,已能數日不食。此時防敵正緊,連想看望浪生踐約均未敢去,怎好為了口腹之慾擅離?」石玉珠道:「有我在此代你守候,決無妨礙。你此去就便兼可查探頭陀歸未,廟中有無異狀,歸途順道再看浪生,打聽景公望蹤跡,正是一舉三得,如何不可?廟前人多,頭陀如回,必在廟中佈置,只要留點心,不會被他看破。歸途去尋浪生,景公望如在,可與相見,明說奉了師命來此取寶。這樣還可與浪生對面談話,無須隱藏。頭陀的事也可略提,看他知否。天癡上人師徒極喜自謙,露出求助之意,各行其是好了。」
  靈姑一想頗是,便請石玉珠少候,自往江神廟探看。仍往廟側密林內飛落,隱身走出。到了廟前一看,半日未來,竟換了一幅景象。所有商販俱已撤去,遊人香客一個不見,正偏殿門緊閉,隱聞梵唱之聲起自殿內。殿前石台上大鐵香爐又被人搬開,卻搭上一座三丈大小的六角法台。台上站著十八個壯漢,俱都赤著上半身,腰圍黃麻布短裙,各持幡幢,分六面呆立不動。有一個矮胖的蠻僧,鷹鼻鷂眼,闊口橫腮,滿臉密層層俱是豆大麻子。手捧金缽,正在繞台急轉,向那些壯漢身上畫符唸咒,不時手抓缽孟中法水向人身上灑去。轉了一陣,拔出肩插幡幢,朝那些壯漢挨個搖晃,便有一朵丈許大小青蓮湧起。晃眼隱沒全身,人便不見,一會全數隱去。
  靈姑看出蠻僧是新來的麻頭鬼王,知道厲害,先本不敢走近。嗣見蠻僧不曾警覺,心念卞明德師弟兄三人不知是否被逐,或是禁閉別處,欲往偏殿,隔門往裡窺探。剛試探著往前行進,蠻僧行法已完,好似知道有人隱伺在側,竟朝靈姑笑了一笑。蠻僧相貌本極獰惡醜怪,靈姑迭經彩蓉告誡,原有戒心,見狀知被看破,暗道:「不好!」方欲退避,蠻僧倏地手持幡幢向上一揮,立時便有千百朵青蓮飛起,青芒萬丈,籠罩全台。靈姑疑將失陷,嚇得慌不迭往外飛遁。百忙中凌空回顧,就這瞬息之間,那千萬青蓮碧光,連同蠻僧法台,俱都不知去向。石台上空無一物。殿內梵唱之聲也住,靜悄悄的,好似一座空廟。
  靈姑恐怕蠻僧故意誘敵,不敢留連。正打主意探訪卞明德下落,偶低頭往下一看,坡下不遠村落中依舊商賈雲集,遊人往來,才知廟前市集已然移向坡下,忙覓僻處降落趕去。一到便見王老么飯攤設在兩株大黃桶樹下,飯時已過,恰無顧客。知乃侄大毛與蠻僧相識,正好打聽,便現身走過去。王老么已經大毛歸說二女不是常人,見靈姑走來,又驚又喜,表面仍作不知,慇勤讓座。靈姑便問:「市集還有兩天,忽然移到坡下,是何緣故?」王老么聽靈姑探詢,心有畏忌,遲疑了一陣,做個眼色,答道:「小姐來得不湊巧,火剛添上,豆花飯都涼了。我家還有熱東西吃,離這裡也不甚遠,要不請到我家去吃吧。」靈姑本因坡下離廟甚近,恐二蠻僧尾隨了來,聞言知有話說,笑答:「甚好。」當下由王妻收攤,王老么徑引靈姑往家走去。
  工老么夫妻終年勤謹,茅屋竹籬,收拾得甚是乾淨。靈姑急於打聽底細,見王老么要往灶中添柴煮臘肉,忙攔道:「我此時不餓,你說廟裡的事吧。」王老么忽想起還未向靈姑行禮,慌不迭跪下道:「小人肉眼凡胎,不知仙姑下凡,千萬不要見怪。」靈姑忙喚起道:「你亂說了,我哪是甚神仙?快些起來說話。」王老么自不肯信,依舊磕了幾個頭,才行起立,答道:「仙姑不要瞞我,今早已聽人說了。」靈姑料是大毛走口,便道:「且不說這個,番和尚將廟佔去,卞明德他們現在何處,你曉得麼?」王老么道:「我都曉得,仙姑請坐那椅子上,我一邊燒火一邊說。說完,我屋裡人也到家,我菜也熟了,正好吃呢。」靈姑攔他不聽,只得坐下。王老么隨在灶後添火,述說經過。
  原來昨日靈姑從白石坡走後,大毛守到半夜,二蠻僧同時飛到。初見牛皮帳篷坍倒,禁法已破,甚是暴怒。幸而金獅神佛認得大毛,才未動手傷人。大毛便說自己因在江神廟聽說他到此,前來看望。不料來一女子將法術破去。自稱是成都辟邪村玉清大師門下,奉命來此,著蠻僧到成都尋她決一勝負。二蠻僧聞言大怒,金獅神佛當時便要尋去,力說為時尚早,去完成都再回來設壇行法,決來得及。麻頭鬼王攔阻不聽,爭持結果,先令大毛往江神廟送信,令卞明德等將廟暫讓數日,廟前攤販遊人香客一齊趕走。並代物色數十名壯漢,各給金銀,以備到時應用。二蠻僧隨同飛去,大毛如言辦理。
  卞明德已得彩蓉指教,知難與抗,得信後立即應允,除魯清塵所居靜室和師兄弟三人所居兩間偏廂外,一齊讓出。這時二女離廟不久,天色微明,因是會期,廟前眾商已然起身,準備陳設,卞明德恐蠻僧回來得快,眾商客不知底細,不服驅遣,受了傷害,忙率全廟人眾出外,分頭招呼說:「昨晚江神示兆,今日要在廟前降臨。因未明示早晚,江神說來就來,來時狂風暴雨,恐俗人無知,觸犯江神惹出亂子,今日必須閉廟,不再接受香客供獻香火;並將集市移向坡下,廟前不許一人停留。」魯清塵師徒人望極好,眾人知他們素不招搖,這般惶急必有原因,不由不信。那膽小一點的,因聽平日傳說,更連坡下生意都不敢做,逕直避向遠處。地方不大,頃刻傳遍,香客和趕集來的遊人也都裹足,不再往坡上走動,亂過一陣,商客散盡。
  待到午初,二蠻僧忽然怒沖衝回轉,大毛恰巧將壯漢找到。二蠻僧見一切如心意齊備,以為道士畏服,方始轉怒為喜。在廟前石台上用木材搭了一座法台。將大毛所尋壯漢挑了十八名出來,每人給些旗旛,站在台上幫做法事。下余沒選上的,各給了些金銀打發走,只不許對外張揚。定在半夜暴風雨時行法,那十八名壯漢由此守立台上,不到事完,不能行動。
  王大毛被派做護法,因和蠻僧共過患難,甚得信賴,較可隨便。適才他見蠻僧用番話爭論,面帶憂急之色,看神情似乎不妙。想起那年成都辟邪村玉清觀鬥法之事,自己受了蠻僧之愚,九死一生,幾乎送命,這次情形更為嚴重。知道蠻僧除水怪是假話,實是與人鬥法。昨晚所遇女仙必是他的對頭,那麼神奇的帳篷應手立毀,可知厲害。既恐所雇壯漢因助蠻僧行法送命吃官司;又想討好靈姑,為事敗時留地步;更恐乃叔為人喜事,夜裡暗往窺探,致遭誤傷。特地抽空回來,令王老么小心,如若二女仙尋來,可相機告知:蠻僧這次設壇,與那年成都鬥法不同。聽蠻僧說,那十八名赤身壯漢,一經行法以後,便有天神一般法力。其實都是無知鄉民,務求仙姑破法時大發慈悲,不要用那神光殺害。自己和那些人一樣,都是為了衣食,想得點錢養家活口;又為蠻僧所迫,不敢違抗。並非有心敢和仙姑為敵。王老么得信以後,久盼二女不至,方在愁急,忽見靈姑尋來,驚喜交集,所以連生意都不顧得做了。
  蠻僧行法共是九次,那十八人始終站在台上,先現出身形,等蠻僧繞台行法完畢,千萬朵青蓮冒過,重又隱去。每行一次法,那十八人便增長好些威力。等到九次過後,人無一毫知覺,本性全忘,蠻僧所煉神魔俱已附體,即可驅策,任意行事。靈姑去時正是第三次,卞明德等俱被禁阻房內,不許出外。蠻僧邪法甚是厲害,人不能犯,稍微近前便被警覺,任何隱形妙法俱吃窺破。本是大蠻僧麻頭鬼王主持行法,道行較深。知道近年正教昌明,自身劫運將臨,此舉吉凶難料,上來行事先求無過,專為竊奪前古靈藥。自忖對方莫奈他何,反正於己無害,不願樹敵結怨。靈姑又預存有戒心,沒敢造次動手,稍覺難鬥,便自遁去,所以未為所傷。否則只要冒失上前,必被困住,難於脫身了。
  這裡靈姑聽完前事,王妻也將飯攤收回,夫妻二人忙著端菜切肉,盛飯款待。靈姑不便拂他盛意,匆匆吃完,囑咐王老么:今日之事不許洩露;少時再見大毛,令他覷便傳告卞明德放心,至遲明早事情必了,如能脫身,可去前說之地相候。至於大毛和行法人等本是無辜,到時決不傷害。說完,令王老么把臘肉飯菜等各包上些帶走,給了三四兩碎銀。王老么固辭不受,靈姑已然隱身飛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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