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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回


            玉積晶堆 踏橇滑行千嶺雪
            雷轟電舞 拿舟騰越萬山洪

  話說雙猱走後,尹遁夫一間計采珍,知已被顧修抱回家去。連忙趕去一看,人已救醒,身上的傷也不甚重。只是當眾丟醜,覺把半生英名喪盡,忿不欲生。經尹、顧等人再三勸慰說:「對方是一神獸,誰也不是敵手。在場都是自家人,並不算是丟臉,何苦生氣?」顧修夫妾又埋怨方奎等五人:「既打發這等兇惡孽畜歸報,就該只遣那持有書信的一個,來到就交信,何致有這場亂子?幸而莊主見多識廣,查知來意;不然的話,萬一采珍為它所殺,大家同仇敵愾,禍事豈不更大?獸主人又是為好,此事如何收拾?」
  尹遁夫知道方奎等不能寫字,看來書字跡甚劣,虎王手筆也甚平常。起初必是以鏢為信,先派一猱歸報平安。後覺不妥,又請虎王寫信,加派一猱追來。方奎等身在客位,又受人救命收留之恩,出險已逾數日,才有信來,可見在彼不能隨便行事。況且金猱初到之時,只在席前比畫,怪聲亂叫,本無絲毫要傷人的舉動。當時如不與為敵,這東西能通人語,互一參詳,便可通曉;即使不能,持信之猱也必然趕到。如非顧妾心粗任性,想擒來馴養,顧修也跟著上前,怎會有這一場笑話?看金猱擒人高舉,聲勢雖惡,卻不下手傷害,一任顧妾亂扯亂踢,渾如無覺,平素定受乃主嚴加訓練,因在事急,藉以挾制罷了。顧妾受傷純係自取,怎能怪著別人?因與顧修交情太厚,計采珍是他多年患難相隨的心頭愛寵,又當忿恨頭上,不好意思說她,只得加意勸慰,好容易才將計采珍勸住,辭了出來。
  尹遁夫一走,計采珍便眼含痛淚,拉著顧修的手哭說,定要他設法為己報仇雪忿,並以死活相挾。顧修原也是個量小的人,愛妾受了大委屈,如何不恨,立時應允。等計采珍傷勢痊癒,乘間和尹遁夫說:「虎王既能役使猛獸,必會妖法。這等妖人留在本山,大是日後心腹之患,須要早些打點主意,將他除去才好。自古兩雄不並立,邪與正尤其難於水乳交融,不能因他無心中救了我們的人,而貽誤全局。」尹遁夫平時對他雖是言聽計從,這次卻明白他是安心為愛妾復仇,心中不以為然,推說等方奎等五人回來問明,再作計較。此時大雪封山,就想除他,也無法下手。顧修早從來信上看出虎王十有八九不會法術,多半從小生長山中,具有蠻力武勇。二猱也是他從小收養,無甚大了不得。凍開以後,方奎必引虎王前來。意欲先與遁夫商定,到時設下詭計,連人帶獸一齊暗算。一探遁夫口氣,竟非同調,心中好生不快。
  光陰易過,一晃冬去春來。天氣一暖,山上積雪逐漸融化成了洪水,狂濤一般往低處流去,近山數百里內全都成了澤國。隱賢莊是四面峰環中的一塊盆地,人畜田舍本來無一能夠倖免。但仗著顧修心計周密,一交春便料到本山氣候甚暖,風向一轉,立有劇變,不等解凍,便度地勢,率了全莊人等,在三丈積雪之中冒著寒風,鎮日興工,開通了幾條水道,把峰崖缺口的積雪去盡,用大石填塞。這樣山上衝下來的雪水流到峰前,便被阻住,只能環崖而流,順著峰那面的斜坡峭扳,經由山口出去,仗著水力開道,遠流入江。環莊四處平地的積雪,也順新開水道向低處歸入洪流。又用灰石環莊築了一道堅厚的長牆,即使雪化大快,也不致淹沒房舍。
  剛剛一切佈置停妥,待沒兩天,這晚眾人正在夜飲歡敘,便聽四處微有崩裂之聲。第二早起身,響聲更巨。天氣雖還不暖,卻甚清和,知己解凍,眾人個個驚心。連忙跑出一看,莊前冰雪已漸融化,長牆外雪水深有尺許,正順水道往外疾流,還不甚顯。尹、顧二人帶了幾個能手,越牆出去,援往高處一看,全山冰雪俱在化解之中。遠近峰戀崖壁之間,平空添了千百道銀瀑。到處都是冰雪崩裂倒塌,轟隆之聲大作,震耳欲聾。
  因是雪積大厚,平地上仍是白茫茫一片。只見水紋龜裂,一塊塊的大冰似在那裡緩緩移動,極少見水。說也真快,等到中午,牆外所積冰雪已然崩裂大半。再往高處看時,就這半日工夫,峰巒上的飛瀑固然加大加多,就是平地上的冰雪,有的地方因勢擠撞,互相積壓一起,也成了一座大的冰山;還有的地方冰雪撞裂,或是隨流他去,或被高處崩滑下來的大塊堅冰擊散撞裂,為日光融化,陷出無數寬縫大坑。高處的山洪下流之勢本急,加上冰坑中原融化的雪水,其勢既壯且猛,俱是往低處奪路疾趨。有的吃這些冰堆冰塊中途一阻,激撞起數十丈高的浪花,間以碎冰,日光下看去,五色晶瑩,已是美觀。有的順流奔來,經過這無數冰坑冰縫直落下去,吃坑縫中原有的水互一沖激,飛射起無數湧泉冰柱,此沖彼陷,冰裂雪開,四外高處的山巒峰嶺都現出幾條水道。
  陽光又暖,雪化越快。駭浪滔滔,挾白雪以同飛;奔流浩浩,逐銀波而疾走。一會工夫,水道相與會合,山一樣堅冰各自浮起,隨流移動,撞在一起,轟隆一聲巨響,瓦解分裂。冰原面積既大,地勢又較低,高地方的冰雪山洪俱在此處會流。數丈方圓,大小不等的冰塊如千峰林立,飄浮游動。這邊剛撞散寧息,那邊又撞個正准,鬧得水面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滿處珠雪紛飛。那大塊小塊的冰團更隨著洶湧洪波,載沉載浮,滾滾不息,朝崖下流來。出口水道不寬,浪頭直駛,勢絕迅急。先吃這大片山崖一阻遏,銀濤高卷,激起千丈白浪,拍崖飛湧。然後落將下去,繞崖而流,到了崖左,被出口處一束,不易宣洩,後浪壓著前浪,奪路爭先,其疾若箭。到處波濤怒吼,恍如天崩地陷,立身危崖,都似搖撼一般。下面這般聲勢驚人,天上卻見紅日微斜,晴光遠照,萬里藍天中,只有幾片白雲緩緩遊行,相映成趣。
  尹、顧等人先還想不到雪後山洪如此迅速奇猛,幸而事前有了詳密佈置,更仗著這座危崖作了天然屏障,否則禍患何堪設想。眾人觸目驚心,益發感佩顧修,奉若神明了。
  這山洪連流了好幾日夜,水勢不衰。因天氣日暖,莊四外冰雪化得太快,那麼堅厚的長牆還衝陷了幾個缺口,如非人多手眾,幾乎搶堵不住。尹。顧等人日坐木盆,出莊視察。直過了半個多月,水雖未見十分減低,勢卻緩和得多,只要不起大風,便可平安渡過,這才放了點心。
  這日早起,尹、顧二人又坐木盆去至崖前,冒著飛瀑,援上頂去探看。尹遁夫見遠近山巒上急流飛騰,順流奔注,洪波滾滾,夾著沙石草樹之類,齊向岸前湧來,玉濺珠噴,浪花如雪。眼前一片山林漸漸現出本來面目。山中氣候溫和,冬夏長青。這場雪起得太驟,那冰雪所埋林木雖然好多凍死,看去仍是綠的。又當清和日暖,草木蘇生之際,隨著冰雪消融,發芽抽枝,到處山花含苞欲吐,千紫萬紅,五色繽紛,爭芬競艷於光天麗日之下。加上凝冰已伴,殘雪未融,真個美景無邊,目難窮盡。遁夫便對顧修說:「賢弟,你看本莊景物多好,外邊哪裡有這好所在、好清福給我們享受?難得土地肥沃,氣候溫和,眾弟兄後輩又那麼情投意合,親同骨肉,人生到此,也就知足了。你總是雄心未死,亟欲重圖大業,幸而有成,也不過贏得一時浮名虛譽,卻要拿無數心血精力、風波勞碌去換,這是何苦來呢?」
  顧修知他多年恬退,此次準備出山,一切施為,全是受了大家慫恿,不是本懷。聞言恐他已起雄心又復活動,正色答道:「大哥,話不是這麼說法。天生之材,必有所用。休說大哥文武兼資,名震江湖,便是小弟不才,也不敢妄自菲薄。如當太平之世,我們躬耕山林,也不說了。目前天下大亂,盜賊四起,我們既然自命英傑,當以救人濟世為念。如只以自身享用已足,便不與聞治亂,甘願老死荒山,豈是真正英雄所為、果然如此,隆中草廬,盡多勝境,諸葛先生當年也不必再出來,向劉先主決策三分,鞠躬盡瘁。自古以來,凡是真名士真山入,如嚴子陵、諸葛亮、李泌之類,大都立有功業,至多功成還山,從無不出之理。餘者不是自知非才,力卻徵聘,家有衣食,樂得嗚高欺世;不然便是互相標榜,盜取虛聲,並無真才實學。有的借為捷徑,獵取功名,先還看不起當時朝士,及至自家出山,反不如人。有的弄幾個養老錢,知難而退,尚可略獲名利。有那熱中一點的,結果多半身敗名裂,啼笑皆非。假使真個隱跡避世,怎會足不出境,竟能名動公卿呢?當先主三訪諸葛之時,隆中所遇諸人,俱說他時常出外閒遊,往往經年累月。後人以為他喜歡遊山玩水。我看他隆中一對,天下形勢了然指掌,可見他那每次出遊,分明是遊歷關河,廣結賢豪,周覽天下形勝,為異日建功立業之計。我們不可被古人瞞過。大哥自從隱居,常喜觀看古人書籍,加以境遇又好,昔年雄才大略逐漸消磨。好容易經弟等常日勸說,才改了點念頭,怎的又萌退志了?」尹遁夫聞言,也覺眾人都不甘坐老荒山,獨自己一人作梗,於心不安,便笑答道:「我也不過是說說罷了,大家既有遠志,我還有何話說?」
  二人正在問答,忽見最前面雙崖夾峙中閃出一根巨木,木。L面蹲著好幾個人,各持長竿、木槳,在水面上連撐帶劃,箭一樣直朝崖前駛來。稍近仔細一看,正是方奎等人,還同了一個英雄少年,以前送信的兩個怪猴也在其內。木心業已挖空,略具舟形。順流而下,其疾如飛,片刻之間已然離崖不遠。尹、顧二人見了大喜,連忙高聲呼喚。方奎歸心似箭,奮力撐劃,先未看見崖頂有人。聞聲尋視,動後相逢,大是驚喜,一面回聲相應,一面告知虎王:「莊上已有人接,上岸時容易多了。」說不幾句,木舟離崖僅剩半箭多遠。尹、顧二人因水深浪惡,來勢大驟,惟恐撞在崖石上面,將人撞落水裡,來時未攜索鉤,急切間取用不及。
  那近崖一帶乃眾流所趨,又是受阻之處,波濤分外猛惡。木舟至此,正趕一個大浪頭從舟後打來,舟前面的洪波為石崖所阻,翻成數丈高下的駭浪驚湍,又照木舟頭上打到,兩個浪頭撞在一起。偏生前浪雖猛,只是一些反激回來的濤頭,下半截的洪水已橫崖歸流,水力較弱。而後浪水漲既多,地勢又來廣去狹,擁有無量山洪催波助勢,水力絕猛。木舟恰當兩浪相撞之上,先吃浪頭掀起了兩丈來高。前浪一被後浪壓倒,直漫過去,水面便陷了一個深坑。木舟隨著浪頭起伏,一下子順浪直落數丈,將要陷入漩渦。幸而前面又有一個浪頭下壓,將下層的水湧起。木舟剛剛為水抬起,後浪吃這兩個浪頭一阻,勢雖略緩,蓄怒未宣,忽然水面生波,又有一個大浪頭從後捲來。二浪合而為一,將所有波瀾一齊漫過,湧著那只木舟,疾逾奔馬,直朝崖石上面撞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輕舟上下,瞬息飛駛,危極一髮之間,尹、顧二人眼看木舟就要撞到崖上,崖後倏地又激起好幾丈高的驚浪,壓舟而下,舟已穿人回波之中,為水所掩,不見人影,不禁失色驚呼。顧修更斷定舟必撞成粉碎,回身就要喚人持了索鉤,以備搭救。忽聽怪猴嘯聲,以為失水呼救。再定睛往崖下一看,浪花飛落湧現處,木舟竟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之上,緊貼崖腳,隨著波濤起伏不停。除了全舟水濕,人像落湯雞一般,人舟依然無恙。舟中站著一個少年,身穿豹皮衣褲,赤著腿足雙臂,手裡拿著一根長竹竿當篙使。方奎等五人齊聲朝上歡呼不已。
  那兩個怪猴已沿著籐根、石隙,冒著崖際急流、飛泉,帶著一根籐麻搓成的長繩,往上急縱。身上金毛被水一淋,越顯得柔滑光澤。行動迅速異常,數十丈高下的危崖,顧修喚的人還未到,已經援上。
  這時下面濤鳴浪吼,聲若雷喧。崖際飛泉百重,下落如瀑,木舟正顛蕩於泉瀑之下。舟中諸人全在水裡淋著,微一仰首,便灌上滿嘴的水,連氣都透不過來,以致語聲斷續,彼此都聽不真切。
  尹遁夫恐波濤險惡,木舟禁受不住,正欲催喚莊人速來。一見二猱攜繩而上,要過來一試,甚是結實,才知來人早有預備。忙喚顧修過來相助時,二猱將手一擺,雙雙尋了一塊崖石,將繩結套上。引吭一聲長嘯,倏地往崖下洪波之中縱去。二人趕向崖前一看,二猱已分波而起,踏水走近舟前,向少年叫了幾聲。少年點了點頭,便命方奎等五人先上。二猱一頭一個,各用兩腿夾住木舟,雙爪拽緊長索。少年獨立舟中,用長篙抵住崖上。那木舟便穩如泰山,停在離崖丈許的水面之上,一任舟側浪花飛濺,洪濤奔騰,毫不轉動。方奎等五人就此分作兩行,援繩而上。加了幾百斤重,那兩條長繩照樣筆也似直,全不彎曲。
  尹、顧二人見少年和兩怪猴竟有這等神力,不禁駭然。顧修別有私心不說,便是尹遁夫初見這等異人,也不願失之交臂,安心結納。惟恐人上完以後,被他走會,忙向崖下高聲喊道:「舟中英雄可就是虎王麼?愚下幸托芳鄰,聞名已久。又蒙救我五弟兄之德,感激萬分。既承光臨,務望駕到小莊一敘才好。」言還未了,方奎首先援上。崖後莊上諸人也得信先後趕來。方奎一面忙著和尹、顧等人見禮,一面止住眾人說:「虎王性情特別,不必過去相助。來時已與他說好人莊相見,人上完以後,自會上來。」一會。餘下四人上完,虎王才鬆了篙,援繩而上。眾人自是把他敬若天神。方奎一一引見。禮畢,將繩繫好木舟,二猱也援繩上來。尹遁夫防木舟被水沖去,又使眾人拉上了些,使其懸在水面,以備歸時取用。然後請虎王同往莊上,更衣拜謝,大家歡聚。
  眾人由崖後預設的雲梯下來,分乘木盆,到了莊前,越牆而進。到了裡面,尹遁夫命人取出兩套皮棉衣服,在隔室內設下盆水浴具,又選了一套肥大鞋襪放在一起,請虎王進去沐浴更換。虎王多年未用熱水沐浴,又是剛從寒泉裡沖灌過來,身上寒冷,洗得甚是爽快。衣服初穿時也還溫暖適體,只嫌鞋襪拘束,穿了重又脫下,仍穿著原來山人獻給他的一雙濕草鞋走出。眾人見他身上狐裘煌煌,下面棉褲高卷,赤著腿足,穿上一雙水濕淋漓的大草鞋,全不相稱,轉倒沒有適才來得英雄氣概。加以虎王初試新衣,惟恐將它弄髒,山居性野,粗豪已慣,忽然間一拘束,在此都不自然,厥狀甚窘。眾人自不便當面笑他。
  顧妾計采珍本就挾著前仇,瞎寐不忘。先以為這人能役使猛獸,又有虎王之稱,必然精通法術,一定有多大本領。乍見時雖是一身水濕,還覺他英姿俊骨,氣概昂藏。這一換了長衣,穿得不倫不類,頗似一個初進城的鄉農,舉動都顯侷促,因此頓生輕視,不禁竊笑。
  虎王行動言談雖極粗野,入卻聰明異常,早已看出,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又見顧修舉動言語,時向眾人以詞色示意,滿臉狡猾之狀,明欺自己愚野,看神氣頗似意有所圖。偏生眾人耳聽目視俱似惟他馬首是瞻,除尹遁夫和方奎等五人不住周旋外,眾人只見面一禮,神情淡漠,迥與來時方奎所說不符。這還不說,最奇怪的是不投緣法,看這些人的相貌言動幾乎無一順眼合意,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不禁把滿腔熱念一齊冰消。尹、方等人一思結納,一為感恩,始終敬禮。久了,虎王又覺生厭,坐在那裡好生難過,幸而一會擺上筵宴,尹、顧、方三人陪了虎工中坐,眾人俱是六人一桌。二猱恃立在側,傍席相陪。虎王山居多年,哪裡吃過這樣好酒菜,覺著樣樣可口,加以主人慇勤相勸,一陣大吃大喝,才把厭惡眾人心理減去不少。酒到半酣,室中溫暖,虎王週身發熱,滿臉通紅。見眾人穿著整齊,不便赤體相對。方在不耐,恰被尹遁夫看出,知他赤體著裘,未穿襯衣,忙陪向別室換了一身短衣小襖。虎王頓覺週身鬆快,如釋重負,舉動也不似先前拘束,重又入席開懷暢飲。尹,方二人又將席上乾果取下兩盤,遞與旁立二猱去吃。
  席散之後,虎王要率二猱回去。尹遁夫再三挽留,並說:「歸途是逆水行舟,不比來時順流直下,獨木舟又不方便,莫如等水勢平息之後再行歸去,借此討教,大家盤桓些日。」方奎等五人又從旁幫同力勸。虎王來時曾應方奎之請,允來莊中小住。到了以後,覺著眾人不甚合意,才有去意。及見主人情意慇勤,自己已然答應過方奎,左右洪水未退,無處行獵,經過一番暢飲,對於眾人也不似先前憎惡,便不再堅持。笑答道:「這山水雖大,頭幾天我還有點為難,你問方大哥就曉得,這幾天我已學會在水裡走,難不倒我了。莊主一定要留我,我就住上兩三天也好。大後天我怕豹兒們見我出來久了,爭東西吃打架,還是要回去的。莊主給我一個床,晚來我和康康、連連同睡便了。」尹遁夫知他性情粗直,不便再說,只得允了。
  當下只尹遁夫、顧修、方奎三個主人陪了虎王,同往適才備下的一間客房以內,落座敘談。顧修見康、連二猱緊隨虎王不離。席間愛妾屢次以目示意,要自己克踐前言。又見尹遁夫對虎王惺惺相借,禮貌誠懇,席終只喊方奎同來陪客,不要眾人跟來。因見自己是副莊主,不好意思不附帶喊一聲,細窺詞色,頗覺勉強。分明看破愛妾和自己的神情心事,明著下手,必要從中作梗。雖說眾人都聽指揮,十九信服,畢竟遁夫是老大哥,又是本莊主人,未便潛越專斷。如欲暗算,須先制住了虎王,再作計較。偏生虎王所居之室,就在遁夫家內,請多不便。尤其金猱厲害,早已領教,吃過苦頭。似這樣人與獸片刻不離,怎能近身?思來想去,只有軟做一法:先和虎王假意交歡,等到交厚,乘機勸他入伙,然後設法離間二猱,分別暗算。雖然曠日持久,畢竟穩妥得多。
  顧修主意一改,便滿面含笑,用言語向虎王恭維兜搭。誰知虎王外粗內細,並且全莊上下人打頭起就看不順眼的,就是他和計采珍夫妾二人。加以到後不久,便聽連連用獸語告知,說那日無故啟釁動手的就是這兩個,益發有了成見。一任顧修說多好聽的話,連理也不理,只和尹、方二人說笑,直如未看見他在房裡一樣。鬧得尹,方二人也不好意思起來。顧修自然惱羞成怒,恨上加恨。但他為人陰毒,姑把虎王當作愚人孺子,自己寬解,並不形於詞色。虎王絲毫不為所動。顧修無計,只得朝著尹、方二人設詞走出。
  二人知他難受,以為虎王厭他,是為了日前二猱送信相鬥之隙,當面不便解釋,正願顧修出去。等他去後,便對虎王道:「日前方老弟等多蒙救命之恩,又承派了康、連二神獸前來送信。只惜我等愚昧無知,因見第一個神獸來得兇猛,冒昧動手。後來第二神獸趕到,得信方知究竟。幸而手下留情,並未傷人。此事雖由顧賢弟和他夫人首先發動,但是事出無知,虎王大度包容,還望見諒一二才好。」虎王聽出言中之意,笑答道:「這事怪我和方兄先沒想到,不能怪人,不是到這裡來,我都忘了。我實在是心裡不愛這幾個人,不願和他們說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並非為了那天送信打架的事。」
  尹、方二人見虎上天真爛漫,拿他無法,暫時只好不提。漸漸拿話引話,盤問他的身世。虎王一則守著白猿之誡,二則對尹遁夫只是為他禮貌慇勤所感,並非真個投緣,因而存了心眼,並不完全吐實。只說生長山中,父母出門多年未歸,從小就與猿、虎相處,能通獸語,生俱伏獸之能而已。尹遁夫問不出所以然來,以為方奎等五人與虎王相處日久,總該探知一些底細,當下沒有再說。見天已不早,虎王連打了兩個呵欠。問知虎王昨晚趕製獨木舟,直到今日午前,才將舟制好,飯後便即趕來,一夜未眠。中間連遇兩處岡巒阻隔,全仗人力運舟,攀越上下,甚費手腳。便命人端進酒果餚點,以備夜半醒來食用,並派了兩名妥當人在室外聽命服役。一切周到,方始和方奎道安別去。虎王將酒果餚點與二猱分吃下肚,方去入睡不提。
  尹遁夫到了裡面,詳問方奎經過。原來方奎等五人自從脫險,寄居虎王洞內,除了吃喝外,無所事事。先時虎王愛聽那江湖上的異聞奇績,日子一多,談無可談。五人俱是性情粗直,不會編造。屢次探問虎王身世,黑虎必向虎王吼嘯,虎王也就含而不吐。後來五人看出黑虎不願虎王提說前事,虎王又不肯說,也就罷了。
  大雪封山,到處銀裝玉砌,無法遠遊。這日早起,五人正覺枯坐無聊,忽聽洞外虎王歡聲呼嘯。趕出洞外一看,虎王腳上綁著兩根平直樹枝,正和雙猱在崖左有雪之處由上往下,滑行飛駛為戲。見五人出來,便喊:「方大哥,你們五個快去削了樹枝,也來照樣玩玩。」崖上下的冰雪自從雪住以後,黑虎因崖前地勢雖高,但是積雪大厚,天暖融化時難免不將崖凹豹圈淹沒,早乘北風未動之時,率領群豹將崖上下脆冰積雪一齊扒盡。只留下崖左一面因地勢陡斜,下面肢陀甚低,雪冰化時不會流到崖前,故留著未掃。二猱本來淘氣,冰雪又阻不住它們,閒得無事,便在這面斜壁上滑行為戲。虎王看著有趣,心想:「自己也是力健身輕。雙猱踏雪不陷,並能在上飛馳往來,全仗它們腳掌生得大的。」先是削了兩片木板綁在腳上,雖然也能滑行,終覺不如二猱遠甚。當天早上,又試用兩根樹枝,削成木棍來試,竟比木板靈便得多,所以高興歡呼。
  方奎原去過甘肅、新疆等地,見過雪橇、雪裡快等雪具,忽然想起樣式,便走過去喚住虎王說:「這個還不好,等我來給你做一個好的。」當下同去洞內,用刀砍了木塊,製成了兩副雪裡快。虎王套上一試,果然迅速省力,心中大喜。又命方奎依樣再制一副,賓、主六人帶了二猱,每日在冰雪上滑行飛馳,頗覺有趣。先還只在近崖一帶,後來越滑越遠。
  虎王對五人道:「隱賢莊我還沒有去過,有這雪裡快,何人帶我認認路去?」方奎笑道:「這裡到隱賢莊,中間要翻過好幾處高山峻嶺,未了還有兩座危崖削壁阻路。此去頭一座直似天生屏風,連壁百丈,長有二百餘里。一邊盡頭處是大山,一邊盡頭處是個又寬又大的深溝。對崖削壁,更高更陡。只近森林那一段,我們就著原來的崖縫,打通一個五六尺寬的夾縫。地名小函關,長有二里。有幾處地方,兩邊的崖石還連著未斷,形如山洞。最矮的是兩頭出人口,不過一丈多高,定被冰雪封閉,萬通不過。前面又是群山環繞,峰巒起伏。繞越過去,經過一片大平原,才到莊前的金雁崖。如能通行,我們早向虎王告別回去了。」虎王定要試一遭。誰知雪具只能走平面斜坡,不能上下山崖。下山仗著身輕膽大,各是會家,一滑數十百丈,還不覺為難,削壁飛躍,已有失足殞身之虞;要想上山,更辦不到。勉強越過兩座小山,已費了無窮的事,幾乎出事,前路尚遙,哪能達到,這才頹然而返。
  第二日,虎王因久未往紅神谷去,這條路上雖然有山,途徑大半平斜,叢莽荊棒俱被冰雪蓋沒,算計比起平日還要易走。又聽康康說,山酋二拉因此次大雪,全仗虎王派二猱前去代他取出存糧,才免絕食之憂;二猱又將雪中埋棄的紅犀掘出,送了他幾十隻:甚是感德,渴念虎王,頗思一見,便邀五人同去。方奎等本為探查野人蹤跡而出,往日聽說,欲往不得,一聽能去,正合心意,虎王因頭一次走遠受了累,為防萬一,還命黑虎同行,以備緩急。當下六人帶了三獸,滑雪前往。駛行如飛,不消多時,便達紅橘山左近。穿過森林,度越小坡,進了紅神谷,到了山人避雪聚居的山洞。
  眾山民見是虎王到來,一齊羅拜在地。虎王不見二拉,一問山人,說是往後洞祀神,已命人前往送信去了。一會,二拉到來,先向虎王等禮拜。然後請到中洞廣庭以內,居中落座。石室高大,火炬輝煌。山人獻上凍肉、糌粑,就著火池烤食。
  虎王指著方奎等五人說道:「這是我的朋友。他們的人甚多,俱在本山隱賢莊居住。前幾月你們又不聽話,私自殺害漢人,是何緣故?」說時聲色俱厲,神威凜凜。二拉和幾個山酋怕他發怒,連忙爭辯說:還是前年二拉未做酋長時,在森林那邊傷過打獵的。後來二拉繼位,便聽虎王的吩咐,不再殺害生人了。去冬因有十幾人出谷打野豬,又遇見過打獵的,本來沒想傷他們,是那打獵的先動的手。因雙方言語不通,說不清楚,又連傷他們三人,才合力將他擒住殺死,並非他們過錯。
  虎王又問道:「兩家爭打,各有死傷,且不怪你們。這兩人的屍首呢?」二拉等聞言,你看我,我看你,愕了一愕,才答道:「當時因這兩人拿小尖棒,一共打傷我們五個人,到家不久都死了。大家恨他不過,都把來生吃了。」虎於大怒道:「你們報仇無妨,誰叫你們又吃人肉,你們又不是野狗。誰吃的,快走出來,我也將他捉回喂豹兒去。」眾山民聞言,嚇得跪伏在地,作聲不得。
  方奎知山人吃人,人人都要染指,越是山酋,越要搶先。這些山人個個兇惡力大,矯捷無比,自己身在虎穴,萬一將全體激變,逼得他們鋌而走險,群起拚命,虎王、二猱縱然厲害,恐也寡不敵眾。便勸虎玉道:「他們吃人惡習已慣,一時難改。此事既已過去,可以不必計較,且等異日查明,再說不遲。」虎王因眾山民恭順畏服,也消了一點怒氣,道:「方大哥給你們講情,饒你們初犯。如再傷害漢人,你們一個也休想活命。還不起來,跪著有什麼用處?沒的叫我生氣。」眾山民見虎王之怒漸解,方敢抬頭起立。
  二拉想了想,躬身說道:「他們既是虎王朋友,我們自不敢和他們爭打。無奈兩家都有前仇,難免遇上,我們不打他們,他們打我們怎好?」虎王道:「這個我自然也是不許,等冰化以後,我叫兩家先見個面,各自說明,從今往後遇上時,各打各的獵,誰也不許記仇爭打如何?」二拉自是依從。方奎等五人明知自己這面前後兩次死傷了好幾個弟兄,這次言和,全莊人等必不甘願,迫於虎王威勢,不便公然違忤,也只得含糊應了。
  眾山民本把虎王敬若天神,話一說明,個個安心,更番上酒進肉。虎王等六人飽餐了一頓。又和二拉要了些山糧交給二猱背上,當時俱沒想到問,適才二拉在內洞所祀何神,逕自起身回崖。
  過不凡日,天暖開凍,冰雪融化。崖前一帶的地勢高低不齊,平險各異,到處肢陀起伏,岡嶺雜沓,澗壑縱橫,林莽密茂,又有幾條近年開闢的山路。起初許多成抱大樹俱被埋在雪裡,有的僅露上半截巔梢,也被浮雪蒙了個緊密,玉干瓊枝,彌望皆是。雪一化,它們漸現出全身,成排成叢,挺出於驚波駭浪之上。左近的奇峰怪石,更似海中島嶼一般棋布星羅。加上崖後溪壑中飛泉百丈,怒嘯如雷,與輕流擊石之聲匯為繁響,愈覺奇景萬千,有聲有色。
  虎王小時原喜同了白猿前往溪澗泅泳。雪化第三天上,見崖下波浪翻滾,水勢深洪,用手一試,冰水甚寒。便問二猱:「這般大水也能下去不能?」二猱身輕掌大,天生能在水面上踏波飛行,如履平地,只是這般寒泉大波卻未試過。連連好勝,首先跳下水去,凌波急駛,環行了幾圈。上來便說水冷一些,水大力量也大,跑起來更是爽快。
  第四天,虎王又命二猱一同下水。看了一陣,忽然興起,也想下水,只嫌那水奇冷侵骨。方奎給出主意:腳上一邊綁上一個大板,命二猱夾了他走,即使站立不穩,也不妨事。虎王先也以為容易,剛下水,由二猱夾著走了半圈,想空身試試。才鬆手學二猱的樣,雙足踹水往前一縱,不料水面上遊行,全仗身輕動巧,越用力越往下沉,虎王力大,性子又急,這一踹,身子沒有縱起,反連木板帶人踏陷到水裡去,幾乎沒頂。勁一緩,剛浮起半截,偏值一陣急浪打來。虎王越發著急,更拚命用力踹水,那還有個不沉之理。再被浪頭一衝,任是天生神力,也無從施展,立時捲入波心,滾了好幾下。仗著會水,知道無法再踏,才用雙手分波浮出水面,等二猱追來扶助時,已喝了一兩口水下肚去,寒透心肺,奇冷異常,還差點沒被浮冰撞傷。虎王又羞又怒,回到崖上,氣不出,二次又試,非要到與二猱一般不可。方奎等勸他不住。
  一連練了數日,仍是離不開二猱一步,一撒手便陷於水內。雖然二猱不似頭次粗心,撒開以後總在虎王身側準備扶持,畢竟這種天賦奇能,非人力所能強為,每日總和落湯雞一般,一身全都濕透回到崖上。虎王見實在不能,才死了心。後來天氣日暖,虎王耐寒已慣,索性棄了木板,專習游泳。仗著天賦奇資,本來又會,一習便精,不消數日,便能出沒洪波,深潛水底。
  方奎等五人早動歸思,無奈水面飄浮的碎冰甚多,水流又急,冰凌鋒利,如以舟行,撞上即無生理,比起冰原雪地還險,不敢冒昧,這日正看虎王和二猱踏波為戲,方奎說昨日起不見甚大冰,想將化盡,忽從上流浮來一塊。此冰塊通體不過丈許厚薄,覺有三分之一現出水面,冰層環列,載沉載浮,原是順流急駛。剛浮近兩山之間,後面危崖頂上忽然又墜裂了一塊大積冰下來,轟隆一聲,落到水裡,水花飛射,冒起數十丈高下。山口地勢稍狹,水流甚急,再吃巨冰一激,連起了幾個大浪,朝山腳這邊打來,勢益洶湧,催得先那一塊大冰如飛馬一般往外直衝,吃山腳一擋,便隨著浪頭往斜刺裡飄去。那裡恰是一排十幾株三五抱的大樹,這些日來連受雪壓風吹,水激浪打,已然受了重創,哪裡還經得起那麼重一擊,一下撞上,前排四根立即齊腰折斷,那塊大冰也撞成粉碎。因當初下雪時天氣尚暖,樹上枝葉甚繁,雖被冰撞,互相牽扯,並未被山洪沖走。
  方奎聞聲回顧,一眼瞥見內中有一株華蓋松,粗約七尺,又長又直,猛想起日前曾談起駕舟回莊之事,雖說中有山嶺阻隔,也不妨拿它試試。如將這根大木削去枝幹,刳空樹腹,用以代舟,豈非絕妙?忙向虎王一說。虎王要了三把刀,和二猱飛泳過去,將纏枝弄開,用繩繫好,人獸合力,橫流飛泳,拉到崖前,拖將上去。虎王童心甚盛,立命人獸興工,連夜下手。方奎又用刀就樹幹削成了篙槳。忙到第二日早上,居然一切停當。又用木筏釘了四片木塊在樹旁,以防在水裡翻轉。匆匆飽餐一頓,虎王便催著起身,駕了這獨木舟往隱賢莊去。
  方奎因昨天除了那兩塊大冰外更不再見,有的只是一些殘冰碎塊,大不過尺,舟行料已無虞。至於沿途阻礙,看水流如此之急,連日水勢愈盛,卻不見甚漲,必有流出之路,或許能通到莊前。即使不然,這木舟並不甚重,合六人、二獸之力,也能上下拉縫,運過山去。便即應諾,並勸虎王此去,務請留在莊中盤桓些日。虎王常聽五人說全莊人等如何義氣,渴欲一見,當下答應。囑咐黑虎,命它率領群豹看守山洞,自己到隱賢莊住幾日去。興沖沖同五人帶了長繩、器械,上了獨木舟,駕著前駛,順水流行。本可繞到莊崖之下,因水路不熟,方向一偏,便恐迷路。一商量,寧多費點力氣,途中連遇到好幾處岡嶺高地,俱用人力拉舟上去,越過後再行下水。雖然不少耽擱,仗著水流浪急,舟行甚速,到了日色偏西,便已到達。
  方奎等五人與虎王相聚多日,只知他天生神力異稟,能通獸語,從小就在山中,與虎、豹、二猱一同居處,身上似藏有兩件東西,從不取出示人,別的一概不知。
  遁夫間完方奎經過,估量虎於身世必有難言之隱,乍問他,決不會吐出。因安心結納,便對顧修道:「我們日常打點出山之計,難得遇著這等異人奇士,於方老弟五位又有救命之恩,我們怎捨得放過?二弟妹那裡,務望賢弟婉言開導,明早我再叫你嫂子向她解說,野獸無知,計較它則甚?況且這兩個神猱通靈機智,力逾虎、豹,厲害非常,不是人力所能抵敵。去年來時,它還奉有主命,不肯傷人,尚且奈何不得;今若一個弄巧成拙,變友為仇,轉生許多禍事,那是何苦?我看此人豪邁天真,英雄本色,大是可交。只他性情太過執拗,毫不圓通。據他自謂,與賢弟不甚投緣,也講不出是甚緣故。不過這等人如以禮貌至誠待之,久了自能感動。賢弟可有甚高見麼?」
  顧修知遁夫正在心熱,不便固執成見。笑了笑道:「此人天生野性,絕不能受絲毫拘束,手底下又養著那麼多猛惡的野獸。若能使他真心相從,固是一員健將;一個羈勒不住,一旦犯了野性,誰能制得了他?豈不是全莊的人均受其害?自古兩雄不能並立。看他心意,除了大哥與方兄等有限幾位而外,餘人都不看在眼裡,日久怎能相處?我們如此禮待,他連真姓名都不肯說,自稱虎王,狂妄已極,收服他決非易事。英雄行事,但顧大局,不計私恩;不能因他救過我們的人,便誤了全莊大事。大哥既愛惜他,不妨用權術先籠絡一番,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假使他一味驕橫倔強,不肯受撫,那時仍須設法除他,免留時腋之患。大哥以為然否?」
  方奎與虎王同居數月,深知他天真爛漫,性情粗直,並無爭權奪利之心,極好相與。又見過虎、猱許多奇跡。心知如照顧修之意,分明恩將仇報,結果非吃大虧無疑。因此大不以為然,不等尹遁夫答話,便接口道:「我在虎王崖洞內同住數月,看他為人極光明磊落。據他說還有一個仙猿,本事比虎、猱還大得多。日後回來,將引他去拜一仙人為師,一心想學道練飛劍。我們也曾拿話引逗他,說這裡如何好法。他因一個人在山中住久寂寞,很想和漢人交朋友,並無絲毫塵世功名之念。他到此便想回去,怎會是個隱患?交得對勁,他也不過和我們常來常往罷了。入伙雖不見得答應,害人之心必不會有。顧二哥平日那般愛惜好漢,今天的話為何改了樣兒?」
  顧修冷笑道:「算我多優,日後就知道我說的話驗不驗了。」方奎性直,初回還不知顧妾銜恨大甚,便爭論道:「顧二哥是我們的諸葛亮,每次說話稱得起知事如神,惟獨這次卻說得不對。我如看錯,情願拿人頭和你打賭。」尹遁夫見顧修只是冷笑,便勸止道:「大家都是為好,何必爭論?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們總算受過人家的好處,雖不可恩將仇報,但也不可為他傷了自家義氣。暫時仍以禮相待,看能結納更好,不能,便聽其自然好了。」顧、方二人由此有了嫌隙。
  虎王在莊上住了兩天,便已歸去。不久冰雪化盡,現出原來山地。尹、顧等人又去虎王崖洞答拜,登門再謝。遁夫越看虎王越愛,不惜用盡方法結納,想收為一黨。虎王本就不對心思,加上顧修日受愛妾絮貼,立意復仇,自然更不能合到一起。
  遁夫智慧雖不如顧修,行事卻極恃重,知道如真謀將來大舉,必須扎好根基:第一是人,第二是財。又因這場大雪,看出隱賢莊地勢低下,既想出山,還怕甚人知道?相度左近地勢,在一個峰腰上建了一所新村寨。那峰是一條長岡的盡頭,峰腰與長岡相連。地甚平廣,土地肥沃,花木繁多。峰頂設台,可以望遠,頗具形勝。顧修取了個村名,叫做建業村。將原莊作了別業,派上幾個輪值。
  山寨建成以後,又借虎王之力,將山酋二拉喚來與全莊人等相見,言明以後各不相擾。用些針、線、茶、鹽、米、布日用之物,去換他的獸皮、藥材、金沙之類,派人出山販賣,大獲厚利。同時仍命人四出物色英雄,招募流亡和舊日黨羽。
  虎王因喜漢人衣物、飲食,又不願白受人家東西,也拿些獸肉、皮角和村人交換,自己學著種些菜蔬。彼此各有需求,原可相安無事,偏生顧修心存詭謀,知此事遁夫不為所惑,便暗遣手下私黨暗中潛伏,遇見走了單的山人和豹子,便用毒藥、暗器殺死,連屍棄去。做了兩次,山人首先覺察,便向虎王申訴,說漢人不守信約,暗中殺人。同時虎王也得了逃回來的野豹報信。當時大怒,尋上門去責問。因當場指不出兇手,口辯又說不出事實來,顧修又出來說本村人決不行此歹事,虎王、二拉俱都將信將疑。當場虎王命二猱、神虎隨時留意,如若發現村人行兇,必不甘休。顧修知虎、猱厲害,對方已有警覺,不敢造次,斂了好些日子的跡,但氣總不出。
  遁夫等自從遷居以後,建業村一天比一天興旺,江湖上聞風歸附的人也越來越眾。中有尹、顧二人患難至交滇中五虎郝循、楊天真、楊天麒、毛能、申標和昆明修士鐵拂塵謝道明最為傑出。滇中五虎自從當年太子關與遁夫一別,也改了行當,改往緬甸經商,販賣犀角、象牙,多年不與遁夫相見,來時還帶來了幾匹大象。
  那謝道明是個武夫打扮,年已七十,比顧修還要機智,軟硬功夫俱臻絕頂。當初曾幫過顧修大忙,兩人最是莫逆。當初顧修被仇敵追迫時,曾往昆明尋他兩次,均值雲遊未歸,只得留下書字,說自己被逼無奈,已舉家往隱賢莊避禍暫居。並說莊主乃當年好友戴中行,如今改名易姓,請他歸來前往相聚。謝道明本就渴念遁夫,得信忙即趕來,事已隔了年餘。顧修久候他不來,相見大喜。覷便說了自己力勸遁夫出山舉事心意,並請他相助,除去虎王和所養虎、猱。謝道明精幹星相、數理之學,加以年老,飽經世變,性已活退。見當地景物佳美,出產豐饒,無殊世外桃源,甚是安樂,眾人也難成氣候,頗不善顧修所為。因俱在心熱頭上,只知道明阻無效,先背人探明了遁夫的本心,想出一個欲取姑與之策:假意贊同顧修,卻力說財勢不足,須要謀定而動,事須三五年後,急進無成,反倒取禍。眾人原極信他佔斷如神,顧修雖然心急,也是無奈,俱不知他是故意延緩,另有用意。
  住不兩天,恰值虎王到來換取用物,謝道明隱身門後偷看,見虎王那等奇資,不由又驚又奇,立意想收他作個徒弟。人去後,和尹、顧等人商議說:「此人不可力取,況有神獸為助,最好收服。」力勸顧修夫妾混了前隙,由自己去往虎王所居左近隱僻處結茅暫住,相機行事。不久虎王無心走來相遇,謝道明幾次拿話引逗,想收他為徒。虎王終不應允,說:「你要徒弟,我給你找。我的師父是仙人,不能拜你。」反領他到建業村去見尹、顧等人。弄得謝道明無計可施。
  最後竟將虎王激怒,說道:「你如打得過我時,我再拜你為師。」謝道明以為自己武功絕倫,虎王雖是天生神力,論技藝卻差得太遠,自然巴不得這樣取決,立時點頭應允。誰知虎王身手靈活,迥出意表,並非全恃蠻勇,只稍一疏忽,便無幸理。謝道明益發看重,收服之心更切,便把內功絕技施展出來,化攻為守,伺隙取勝。打了一陣,虎王果然上當,一個不留神,一腳飛起,吃謝道明用鷹爪力擒拿手叼住左腿腳脛,借勁一擰。虎王覺得左腿一麻,身子再立不穩,就要往側翻倒,一著急,一聲暴喝,腳腿使勁猛掙。不特不向後倒,反往上一挺,連身躍起,揚起雙掌,便朝敵人打去。這一手原是一時情急,無心中卻成了絕妙的解數。加以神力如虎,迅捷異常,謝道明如何能吃得他住。謝道明方幸得手,就在這一擰一送瞬息之間,忽聽一聲暴喝,震耳欲聾,虎王已連身縱起撲來。驟出不意,又為虎王神威所懾,不禁大驚。正欲變換招數,再下辣手,不料旁立金猱連連看出主人的腳被人抓住,神情有些狼狽,也著了急,不等招呼,長嘯一聲,伸開長臂鐵爪,縱起便抓。謝道明知它厲害,如不撒手,被它抓上就是不輕。忙把手一鬆,縱退一旁,避開來勢,再作計較。腳才點地,連連已跟蹤追撲過來。謝道明只得施展平生武藝,極力應付。
  虎王雖然未曾打敗,終因謝道明手硬如鐵,叼的地方又准,猛力用得太過,左腿全行麻木,心裡又有氣,又不服輸。因此見謝道明被連連追逼得手忙腳亂,也不喝禁。心想:「這老道士不是東西,且讓你嘗嘗厲害。」謝道明雖然武藝高強,無奈連逢兩個勁敵。這後一個更是力猛身輕,眼明手快,全身硬如堅鋼,任是多重手法也無用處。先還勉強支持,十來個回合以後,情知再不見機,必遭毒手,他方欲忍愧呼饒,幸而虎王天性仁厚,不願連連傷他,見謝道明已然汗流氣喘,便喝道:「連連過來,我和他打著玩的,他打不過我,不許再打了。」連連方始住手。虎王指著謝道明說道:「我的連連你都打不過,還能收我做徒弟嗎?我們還是交個朋友算了吧。」
  謝道明縱橫江湖數十年,已是成了名的老輩英雄,幾曾栽過這樣觔斗,當時真是說不出的氣苦。幸而事前留心,因虎王性做,怕當眾戰敗,羞辱了他,過手時沒外人在場,不想卻給自己留了臉面。就這樣,終恐虎王口直,洩露出去,一世英名仍不免付於流水,只得紅著一張臉,強忍愧憤,向虎王敷衍籠絡,只想不出怎樣教他不向外說。正在為難,虎王反先開口道:「你雖不配做我師父,難得你這大年紀,還有這大力氣本事。方纔我的腿被你抓了一下,如不是我力氣比你大,差點被你摔倒。總算能和我打個平手,比以前我遇的那些山人一碰便倒的強得多了。我小時爸媽和我說,不許好強欺人,對老年人更要敬重,不然叫人笑話,就打贏了也不香。今天是你找的我,我沒想和你打。好在誰也沒打倒誰,你可不許向他們說我欺負你老頭。」謝道明聞言,正合心意,自然連聲應允。可是對收虎王為徒,依然念念不忘,只是想不出妙法。
  日子一久,顧修看出謝、尹二人不但沒有圖謀虎王之心,情感反益親厚,屢讚他天真誠直,磊落光明,縱使不能降服結為黨羽,交下這樣一個好朋友也好。而其愛妾計采珍一心要報仇,本就不肯罷手。偏生那隻小虎忽然逃到虎王洞中,黑虎不放歸來。顧修得知,親去索取,虎王執意不允放還,黑虎、豹群更大肆咆哮,將顧修驚走,益發銜恨切骨。夫妾二人晝夜盤算,想出一條好計:知虎王性情暴躁,一面聯合幾個有本領的死黨,專一伺隙殺害群豹,以傷兩家和氣;一面派專人去緬甸山中聘請異人,來除虎王和手下雙猱。
  那異人姓米,名海客,本名浙生,乃世家子弟。幼時隨父宦游雲南,受家丁惡僕引誘,少年紈褲,無所不為。乃父人卻正直,知道之後,將惡僕重責收禁。正要加以訓誡,他得信逃往附近山中,亂躥了一天,飢渴交加,方欲求死,恰值楊天真走過,解救贈金,使其往投一家遠戚,由此多年未見。楊天真近年行商緬甸,忽在雞鳴角深山中相遇,才知他別後遇見仙人,傳了許多道法,改了今名。因和峨眉派門下比劍不勝,一賭氣,遁入了緬甸雞鳴角深山,隱居潛修,煉一種極厲害的魔法,準備重回中土,並尋敵人報仇。因心感楊天真以前救命之恩,好在當地緬人奉他如天神一般,隨便說兩句話,楊天真便可佔著莫大的便宜,樂得現成人情。
  楊天真仗他之力,著實得了許多好處,每年必往他洞中盤桓些日。他曾和楊天真說起,乃父早已病死任上,家有老母、蠕姊、孤侄,還有幼年結髮妻室賴氏,一家四口流寓昆明,門庭衰弱,初學會道法那幾年,時常回家看望。自從避禍緬甸,久想接來團聚,無奈當地卑濕多雨,氣候惡劣,遲遲未果。意欲托楊天真前往看望,代為照料。楊天真銳身自任,說道:「我在省城有案,不能久居,願將老伯母和嫂夫人、令姊、令侄接到家中同居,豈不是好?」米海客幼承母愛,對乃母尚有孝心,說:「你代我先去看望一次,等我幾時煉法餘暇,抽空回轉昆明一行,見了她老人家,問明之後再定。」為使楊天真避人耳目,去時用法術給他變了容貌。楊天真往昆明見了乃母,覆命說乃母念子甚切,催海客早歸。海客偏當煉法緊急之際,最近數月內不能分身,只好暫時擱起。
  不久滇中五虎被尹、顧二人請來,行時往別。海客聽說雲南疆界之中,還有著這樣隱僻幽秘的好所在,本就有些動念。再經五虎一攛掇,說:「仇敵能在空中飛行,如你要尋晦氣,哪裡不能找到?況且你的仙法已將煉成,怕他何來?這裡瘴雨蠻煙,窮山惡水,就說修道隱居,也應找個好所在,久留在此則甚?莫如移居建業村,將老伯母、嫂夫人等一齊接去團聚多好。」海客想:「據來人說,當地從未見過外人,仇敵也未必便能尋到,再者,這些號稱正派門下的劍俠,素好虛聲,只要知難而退,不再招惹,無緣無故,十有九不會苦逼不捨,不過不能不防範些。」便對五虎說,等自己法術不久煉成,先去看了地勢,中意之後,再作計較,先無須向村中請人提說。
  五虎弟兄雖與尹、顧二人均甚交好,但是五虎為人本是志大心高,不甚安分。加以自從太子關散伙為商,在城鎮鬧市中常受官家吏役勒索欺侮,雖然事後都報了仇,當時卻為買賣受了好些氣,恨貪官惡役之心甚濃。再經顧修一蠱惑,奮起雄心,益發情投意合,比起對遁夫的交情還厚密些。這日顧修失卻小虎,受了虎、猱的氣,跟楊天真談起。天真說:「海客不特能使飛劍,道法高強,手下還有兩對守洞的奇禽猛獸,區區凶猱,何足道哉。他本有全家來此之心,等我促他法成以後,急速接母來此。虎王是個漢子,也不必弄死他。只把惡獸除去,略為做戒,願收服就收服,不願收服,任其自為野人便了。」顧修聞言大喜,請天真往請。又告知尹、謝等人,俱都願交異人,無不心喜。天真本要自去,因緬甸信奉海客,極不願他離去,自己如往,恐斷了異日交易道路,便共同寫下一封極懇切的長函,專人前往秘請。等他一到,如覺當地中意,再去接他母、妻、姊、侄,否則也請他把惡獸除了再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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