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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回


          指揮若定 深峽藏兵 恩怨分明 元兇授首

  話說二捕回到行帳,因昨日他二人久出不歸,尋到溪邊,見急流阻路,不能飛渡,以為不會過去,在附近找尋了半夜,終無下落,俱猜是葬身蛇獸腹內,正準備今早起身沿途尋去。二捕假說過溪水漲,幸遇一打山柴的山人,得知水退須在明日,自己不能和他一般泅水而歸,只得尋一石洞安身,候至天明水退方回。並沒提起老人父子隻字。石郎所贈諸物雖然珍貴,俱都不是大件,二捕回時早已藏好,誰也沒有看出破綻。韓登一行萬沒想到一夜之間,起了內叛,以致遭報慘死。
  那些官兵派來擒捉顏腆的人們,都經三熊安置在寨外岑高新建的一座了望樓內居住。倚山而建,居高臨下,地勢僻險,漓寨原只三數里之遙。當岑高夫妻與韓登密計之時,二捕也一心想給顏腆送去密信,無奈山中情形不熟,又恐被同行諸人看破,不敢造次。正想不出善策,恰值那四名教師中有一個名叫陸翰章的走來。
  這人原是撫衙鏢師,本領不高,性情卻是古怪乖張。自恃本官信賴,恃強逞能,目空一切。這次因為人地不熟,事由韓登做主,心中本已不快。再加上韓登也是貪功自大的小人,以為官府授了應付機宜的全權,同行諸人俱應聽從指揮。除向捕役們擅作威福,隱然以統帥自命,進止惟心,做張做智外,對那四個官派的武師,也不過是假意客套,不論大小事兒,都非強自做主不可。每經一處,事前必要粉飾鋪陳,說得前途道路如何艱險,山人又是如何凶悍,應如何如何才能平安渡過。起初眾人還不覺得,走了幾天過去,一行人沒一個不厭惡他到了極點。其中尤以陸翰章為最,兩人已拌過幾次口舌。只因奉命差遣,韓登老獪,心中記恨,口裡卻善收風。雖沒有鬧起來,可是兩人相處日久,嫌怒漸深。
  此時他也是因為韓登遇見三熊越發裝模作樣,把眾人引往安置,甚話未說,趾高氣揚地同了三熊一去不歸,心中氣忿,下來閒踱。見二捕在此坐談,便走將過來答話。三人拿韓登亂罵了一陣,眼看黃昏月上,還未回轉。忽見三熊同了幾個山人,攜帶著許多酒食來,說是寨主所贈的犒勞。並說:「韓差官今晚要住在寨內,與男女二位寨主共商擒捉要犯機密,不回來了。吩咐帶話給眾人,早些安睡,養好精神,等明早虎神走開,再行傳令入寨下手。」眾人一聽來人傳話神態,分明他把一行人都當做了他的屬下,個個氣憤,當時不便發作,勉強把酒收下。二捕見來人俱通漢語,早乘機探問了一些寨中的形勢和顏家住處。並知天一黑,寨門便閉,須要明早才行開放,除幾處遠近要口,隙望樓上輪值的防守人外;全數山人均須歸寨安歇。只顏家住在寨前谷口,內外隔絕。一一記下,好生心喜。
  二捕見三熊等方走,陸翰章便提起韓登名字大罵起來,忽生一計。悄悄和他使了個眼色,將他引向一旁說道:「陸武師何須生此大氣?休說諸位武師名震江湖,便是我們吃多年的公門飯,什麼大案子沒辦過?個把犯人,餘者還是婦人小孩,又還有那麼多山民之子做內應,就算他養著一隻老虎,有什麼了不得?卻這般裝腔作態,又不要我們進去。分明勾結山民之子,故意把事說得凶些,明早動手出力還是我們,回去卻由他一人去冒功。真是又可惡,又氣人!今晚我兩人意欲偷偷混進寨去,見機行事,如可下手,便乘黑夜偷偷把主犯擒住盜了出來,連夜分入押送出山,明早再和他算賬。我兩人實是氣他不過,回去功勞情願奉讓。只是少時走後,有人問起,須要隱瞞一些。你看如何?」
  陸翰章素來嘴硬骨頭軟,最愛找便宜,真遇上事,卻又畏難。知道山民之子凶悍,不好惹。和韓登又不對勁,雖承客禮相待,此去事若成了固是妙不可言,萬一犯了山民之子禁忌,韓登再藉機報仇,吃了大虧,回去還要受本官的處分,太下上算。一聽他二人自告奮勇,並不要他同行,只須代為遮掩,心想:「有功可圖,還可洩忿,成敗都於己無傷。哪裡去找這般好事?」當下極口應承。
  先由二捕藉詞屋小人多,天氣大熱,要攜行囊到樓下,另擇適當的山石展鋪安歇。陸翰章也從旁邊附和。眾人不知他三入有了算計,因地方不熟,幾個防守的山人都在高樓上居住,恐受蟲獸之害,俱未隨往。三人又攜了酒食,同到樓下,假意高聲談笑勸飲。到了夜深,算計樓上諸人業已安睡,有幾個防守的山入,目光也都注在外山口一面,二捕才攜了防身器械,悄悄沿崖貼壁避開山人眼目,照日裡探得的路徑往青狼寨走去。過了隙望樓前半里多長一段險路,便是入寨大道,因山人終年修治,石路雖陡,倒也寬潔。松杉夾道,蔓草不生,加以月光普照,甚是好走。二捕本來矯捷,腳底一加勁,三四里程途,不消片刻便到了青狼寨廣崖之下。沿途除宿鳥驚飛,蟲鳴草際外,連野獸也未遇見一個。
  二捕伏身側耳往上一聽,並沒什麼聲息,略一定神,便順崖坡疾行而上。到頂一看,那崖地方絕大,左邊矗立著一座大寨,偏右相隔百步之遙是一條夾谷,谷口崖腰上滿生竹樹,濃陰叢密,風動影移中,時有一點燈光明滅隱現,四外靜蕩蕩地不見一人。料那燈光必是顏家所居的竹樓,且幸寨門緊閉,未被山人發覺,忙往谷口跑去。行近數十步,地略一轉,月光照處,已看出危樓一角,心中大喜。
  二捕剛待跑過,忽聽腦後風生,似覺有異。猛回頭一看,身後一條白影已從頭上疾飛越過,晃眼工夫,便投入前面崖腰竹樹叢中去了。疾同箭射,全未看清那東西的面目,也不知是鳥獸是怪物。不由嚇了一大跳,急忙緊握手中兵械,覓地藏起。因那東西去處彼此同一方向,一捕膽子較小,來時初意本就不定,一見有了怪物,便想退回。另一捕名叫趙興,力說:「受了人家救命之恩,怎連一個口信也不帶到?況且我們行後,老少酋長已派了上千山民之子,分路在各要口攔截,歸途相遇,何言答對?豈不凶多吉少?韓登為人又那等可惡,成了也不見得有我們的份。樂得救個忠良子孫,結交有用朋友,還消了連日悶氣。已然走到,只差一點路,哪有回去的道理?適才見那影子,必是這裡的大烏被我們驚起。要是鬼怪,不早把我們害了麼?」說罷,又等了一會,不再見有甚響動,二捕又戒備前進。
  二捕走出去還沒二十步,忽聽前面竹樓中有腳步聲音微微響了幾下。剛在揣測,便見兩片白光帶著兩條人影,一先一後,從竹樓中飛身躍下。二捕身在險地,又受了適才一個虛驚,心神本不安定,再加來時藍石郎只說顏腆是個神醫,並沒提起他夫妻會武,一見白光人影,一疑怪物去而復轉,一疑顏腆被擒,來的是本山山民之子,心中害怕,不約而同拔步往後便縱。原想避開來勢,看清來的是人是怪,再定行止。誰知剛一縱起,身子還未落地,猛覺眼前一花,一條白影一閃,二捕各被一條毛手似鐵箍一般束緊,手中刀械也被壓住,一些轉動不得。剛喊了一聲:「哎呀!」人已被那毛手夾著,凌空而起,往谷口內如飛縱去,只瞬息間,已到谷底,身子一鬆,忽然落地。
  二捕回身一看,面前站定一個白猿,身量不過半人高下,遍體生著雪白猿毛,油光水滑,映月生輝,火眼金瞳,光射尺許,兩條臂膀卻有七八尺長,看去似可伸縮。二捕見它身量不大,兵器又在手內未失,膽子略壯,意欲死裡逃生,互相一使眼色,冷不防舉刀便劈。那白猿好似並未在意,眼看刀到,只聽叭的兩聲,刀砍在白猿臂上,竟是不損分毫,那白猿反齜著一嘴白牙向二捕直笑。二捕知道厲害,不敢再砍,立時抽身,回頭便跑。逃出十餘丈遠,不見後面追趕,百忙中回頭一看,月光之下,那白猿仍在原處,揮舞兩條長臂,一縱七八丈,正朝他們兩個怪笑呢。二捕不解何意,腳底哪敢遲疑。方在亡命急奔,猛見前面危崖阻路。定睛一看,原來那谷竟是死的,已到盡頭,無路可通。以為白猿明知就裡,存心甕中捉鱉,暫時不來追趕,那崖又高,陡削不毛,無可攀附,少停仍然難逃毒手。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正在驚心駭汗,四下尋覓逃生之處,忽聽腳步之聲。再回頭一看,前面一男一女各執腰刀,如飛跑來。那白猿卻緩步而行,跟在二人身後。二捕看出來人俱是漢裝,才想起:「這裡除顏家外,並無漢人。來人頗似適才縱落的兩條人影,白猿怎不傷他?莫非便是顏腆夫妻不成?」想到這裡,反正無可逃避,趙興首先多著膽子迎上前去,高聲問道:「來的可是顏公子麼?小人趙興,受了金牛寨少寨主藍石郎所托,冒險入山來報機密,為何這等追逼?」言還未了,來人已四手齊搖,連令噤聲。雙方相見,一問來人,果是顏腆夫妻。因今日黃昏閉寨門時,豬兒到顏家玩耍,不知怎地把虎兒逗急,當胸一把,抓裂了三條血口。顏腆知道岑高夫妻珍愛乃子如命,大吃一驚,連忙給他上藥安慰,又將虎兒打了幾下。雖幸虎兒年紀大幼,豬兒頗為愛他,當時一哄,止痛止哭,口說回寨決不告知父母。那隨行乳母又受過自己好處,也許不敢回去告訴。無奈傷痕宛在,任是神醫靈藥也不能立即復原,況在熱天,無法遮掩,難保不被發覺,心中終是有些懼禍。
  偏巧當日神虎已然歸去,無可為恃。閉寨後,恰值白猿前來獻果,顏腆便和白猿說了前事,求它去請神虎,以防不測,白猿點頭自去。如照往常,至多不過個把時辰,猿、虎必一同趕至,誰知候到深夜未至。顏腆近日因官府查得不緊,日久疏忽,破綻逐漸顯露,岑氏夫妻相待不如從前,處處都顯示著疑忌之狀,哪經得起又闖了禍。又知岑氏夫妻狠毒奸詐,反臉就不認人。寨中雖結納有不少山人,事急之時怯於岑氏積威,未必就敢倒戈相助。如乘猿、虎未來以前發動,自己老小三口獨立無援,怎放得下心去?夫妻二人懷抱幼子,將腰刀放在手旁,望定寨門,哪敢合眼,越想越怕。
  二人正商量當地已難再留,莫如乘他未公然仇視以前離去虎穴,另謀善地,忽見寨旁出口路上有兩個短衣人各持著明晃晁的腰刀向谷口走來。方在驚疑,猛的又是一條白影從竹葉叢中穿人,落在露台之上,定睛一看,正是白猿。知它生相雖沒神虎威猛,可是長臂多力,一縱十來丈,矯捷處更勝於虎,山人未必是它對手,而且此來或者已將神虎尋到,不禁寬心大放。剛要招手喚入樓窗,見那猿朝著樓外連指。二人跟縱出樓一看,適才所見兩持刀人已走離樓前不遠。心想:「這裡更無漢人,看來人不叩寨門直奔這裡,好似專為自己而來。莫非岑高因畏虎神不敢下手,勾引外人來此傷害不成?否則月夜荒山,人又不多,怎敢深入山寨?」正尋思間,白猿忽將長臂比了幾下。顏腆明白它是要自己放下睡熟的虎兒,夫妻二人持刀下樓,悄悄擒捉來人,益知所料不錯,忙即依言行事。剛剛躍下,白猿已從頭上飛過,跟著來人往死谷中飛去。跟縱追到一看,來人已逃向谷底,被危崖擋住,倉皇亂竄,欲逃無路,以為定是岑氏所遣外賊無疑。及至追臨切近,來人忽然發話。顏腆夫妻聽是老人父子所遣,因受猿驚誤會,當下一塊石頭方落地。
  經二捕一說經過,二人不禁大吃一驚,知道事在緊急,當時拿不定主意,忙把白猿找過一問。白猿又比手勢,知令逃走。岑高夫妻已引來外賊韓登,明早便要發動,哪敢稍延暑刻。匆匆謝了二捕,慌不迭地跑回竹樓,收拾好了細軟、藥箱及平日所得酬金。由白猿隨定護送,趁著夜靜無人,寨門未開,下樓逃走。二捕報完了信,業已逃回,便也不去管他。徑由寨側小路,避開隙望樓,取道金牛寨而去。
  他全家老小一走不要緊,第二天岑高夫婦黎明起身,連寨門還未開,便命隨侍山人去請韓登。照昨晚計議,原是等午後神虎回山之時,假裝請宴,將顏氏一家三口誘進寨來,用酒灌醉,綁好,堵了口,裝入麻袋,當貨物一般連夜送出山去。因那虎日間一來,雖然也有連來幾天之時,但是交午即去。除顏腆父子要騎它出去遊玩外,當日決不再至,十有八九要第二天才到。有這一天時間,足可抄小道趕出山境。人走後,便在顏腆樓前掘下一個大陷阱,裡面安上硫磺焰硝和引火之物,四面上下埋伏。第二早那虎到來,必照慣例,去至樓下吼嘯,一旦人阱,便發火將它燒死,永除後患。
  一會,韓登到來,正要派人出去與同來武師、捕役們送信,叫他們去至前站,準備接人。這裡一切都由韓登與岑氏夫妻率人下手,好獨膺上賞。按說發動還早,偏巧帶豬兒的山婆子,昨晚見豬兒被顏子抓傷,當晚回寨時想起顏家平日的好處,又加岑氏夫妻正與來客歡會,沒有前去告訴。後見豬兒傷痕頗深,雖然藥有靈效,沒聽喊痛,不過事非小可,這夜裡如不平復如初,遲早要被寨主夫婦看見,這一頓苦打如何能受得住?本就越想越伯,拿不出主意。第二早剛起身,便被豬兒的妹子和一個引帶的山婆子看見。自被上次虎嚇以後,豬兒兄妹早就分別有人照看,兩人本是不和,情知不能再為隱瞞,為了卸責,只得先去告訴。岑氏夫妻最愛乃子,一見傷痕甚深,不由怒發如雷,仇恨更大。又擔心顏腆被擒走了,無人醫傷,意欲先將他所有的藥方、用法騙到手裡。忙請韓登迴避,命人去喚顏腆來問。
  一會,去的人歸報,在谷口竹樓下連喚數聲,並無回音,許是全家騎虎出遊。岑高大罵為何不上去呼喚。正喝命再去,藍馬婆忽然心中一動,止住道:「這廝昨日傷了我兒,今日便喊不應聲,莫非出了變故,懼禍逃走?還不領人前去看來!」一句話把岑高提醒,忙率眾山人出寨,往樓下跑去。
  其實,虎兒如昨日不傷蠢子,照著平日光景,眾山人俱畏神虎,不等午後虎去,輕易也無人敢在谷口一帶走動,豈不正好從容逃出山去,哪有許多周折。也是合該韓登等遭劫,無巧不巧,偏在隔夜鬧了這場亂子,將岑高激怒,以致死傷多人,鬧出許多事故。這且不提。
  岑高到了樓下,也連喚數聲,不見答應。命人上樓一看,房中空空,並無一人。因在夏日,顏腆走得雖忙,所攜只包裹、藥箱,房中什物並未移動,乍看好似全家出遊,不似逃走神氣。後經岑高自己上樓查看,也未想到那只藥箱,拿不定是否逃走。知神虎將至,心想:「萬一真個逃走,那虎來了,不見那父子在樓,難免不出亂子。」正待率眾暫且回寨,藍馬婆也同了韓登趕到。一聽這般情景,想起那只藥箱,又命人上樓重去查看。歸報無有,才斷定是全家逃走無疑。這樣往返查看商議,不覺又延了半個時辰。
  韓登見要犯逃走,心想:「不該昨晚貪功,沒讓同行諸人入寨。自己又與他們不和,回去豈不疑是賣放?」好生焦急,立時便要岑氏夫妻派人四出追趕。偏生岑氏夫妻吃過那虎苦頭,本來想設計暗算,並不敢明裡下手。及見顏腆舉家逃走,暗忖:「昨晚韓登來後不久,便閉了寨門,又在密室計議,幾個心腹俱在面前,不曾離開,只三熊偷偷出寨送了一次酒食,無論如何,決不致有人走漏消息。他是怎生得知,走得這般快法?如說為了他子抓傷豬兒畏禍逃走,一個乳臭小兒知道什麼,大人怎好公然計較?再者自己表面上對他禮遇未衰,他又有那黑虎作護身,決不疑心有人敢與他為難。莫非真個神異,未卜先知,事未發動,便由那虎保了逃走不成?」一會又想起早年吃虧之事,不覺首鼠兩端,悔懼起來,恐黑虎尋來撞上,只說回寨再議。
  回寨又待了半個多時辰,韓登看出岑高心意不定,只得半騙半嚇他說:「此事已驚動省城大官,死活總要擒到方可,否則必疑寨主與他暗通消息。國家要犯不比尋常,萬一派遣大軍前來剿寨問罪,如何是好,我們雖帶得有人,無奈地理不熟,寨主如肯相助將要犯擒回,官家必有重酬。寨主不可自誤。」岑氏夫妻聞言,果然又動了心;三熊更在旁慫勇。當下岑高便派三熊為首,帶了三百名精壯山人,相助韓登一行往各山口追拿顏腆。又暗中傳令與附近山口味望的山人,如見黑虎,急速吹起蘆笙報警。
  眾武師、捕役早經韓登派人送信趕來,一聽犯人隔夜逃走,俱稱心意。其中只有向顏家告密的二捕明白,連與二捕同謀的陸翰章,都被二捕用謊語瞞過,轉疑韓登做了手腳,當著眾山人不便明說,只朝著韓登冷笑。韓登自知理屈,也無法辯白。
  眾人起身時,岑高忽想起顏腆本意在此久居,除了往金牛寨去投老人父子外別無逃處,便和韓登背入一說。韓登貪功之心仍然未死,一聽犯人有了地頭,好生歡喜。又知黑虎來路正是山北一帶,恰與相反,欲令同來諸人撲空,再遇上虎更妙。便特地把兵力分成兩路,眾武師、捕役帶一百山人往山北追趕,自己同了三熊帶二百山人往山東南去金牛寨的路上搜尋。入已派定,陸翰章卻說:「這次犯人已逃走,還由你獨斷,卻不能行。我們來人也須分勻,彼此回去好有個交代。」執意要將同來諸入分些在韓登隊中同去。又經過一番爭議,未後韓登強不過,只得由他和其他兩名有本領的武師帶了二捕等人隨往,別人仍舊。幾經耽延,約到了辰已之交才行起身。
  韓登還以為既打聽出犯人有了落腳之處,無論金牛寨主與他是什麼交情,只須加上一番勢迫利誘,總能就範,將犯人獻出。至於那虎,不過山人素來疑神疑鬼,說得厲害罷了,真要遇上,憑自己所煉見血封喉的防身毒弩,一下便可了賬,因此全沒放在心上。
  眾人因人逃已久,個個腳底加勁。山人本來矯健,韓登等久慣山行也自不弱,走到午時已追下老遠。一行人等因烈日當空,天氣炎熱,俱打算找一個陰涼地方喝點山泉,涼快歇息一會再走。韓登雖然不願,因三熊也是那等說法,一不壓眾,只得應允。經行之處原是一個石樑,寸草不生,只側面山澗旁有水有樹,須要斜退著繞行下去,相隔還有二三里路,眾人趕到,便紛紛下澗取水。韓登見那裡地極僻靜,一邊通著一條峽谷。谷裡林木蓊翳,草莽怒生,高的過丈,低的也有數尺。加上危崖交覆,谷徑又窄,越顯陰森,估量是一個人獸絕跡的死谷。一問三熊,果然以前只在石樑上經行看到,並無一人往谷中去過。
  韓登正在說話閒眺,忽聽陸翰章與眾山人在澗底驚噪之聲。以為發現了蟲蛇之類,忙和三熊趕下。見眾人俱立在澗旁淺灘之上,圍著兩個倒地的山人,在那裡呼喚;陸翰章手裡拿著一頂小涼帽,與同行武師、捕役觀看,面現驚訝之色。近前一問,才知眾人見澗水發源前面山瀑清甜無毒,正在痛飲,內中兩個山人忽然看見澗壁上有一朵從未經見的奇花,一面喊大家來看,一面向花走去。眾人在後,見那兩人走到花前,頭才往下一低,立即暈倒,當是觸犯了花神。連忙搶抬過來,業已人事不知了。退時,陸翰章又在花側不遠拾著一頂小涼帽,越發疑神疑鬼起來。
  韓登要過那小涼帽一看,乃是當地細籐所編,有鏤空的花紋,甚是玲瓏精緻,決非出諸山人山婦之手。只形式甚小,不似大人所戴。那澗一邊是高崖,一邊卻是平坡。澗水水清見底,看去澗中心極深,數尺以外,便漸漸往兩旁高了上去。小涼帽就在澗旁近壁之處拾得,那一帶水痕宛然,猶未全干,分明遺留不久。韓登再走過去,見那奇花生在離澗數尺高的崖石縫裡。花只一朵,獨干挺生,大如車輪,形似放大的芙蓉。又勁又厚的花瓣,長逾徑尺,五顏六色,妖艷無比,卻聞不見一點香味。不敢再走近前,方欲回身相詢,三熊已用特製解瘟去瘴的聞藥,將二人救醒,走了過來,說二人因愛那花好看,聞得一股子古怪的香味,頭腦一悶,人便昏倒。
  韓登正聽之間,一眼看到花那一面濕沙中有幾處足印。眾人齊說取水在花這一面,前行沙軟蓄水,俱未去過。韓登猛的心中一動,忙招眾人堵鼻屏氣,越將過去。一看,那腳印還有女的,零零落落,隱現沙中,順斜坡直通上去,到了澗岸以上,走出十來步,方行絕跡,料是被迫人夫妻所遺無疑。無心繞道來此歇息,不想竟會巧得線索,觀察行跡,離澗必然不久。尤妙是,除他夫妻外,並無那虎爪痕,可知不曾同行。以為天助成功,不禁狂喜。悄對三熊道:「犯人就在前面,我已看出,並且沒帶著那虎。你可帶著二十名精壯手下,假裝先走一步,隨我跟蹤追上前去。如能拿到要犯,休說省裡宮府有重賞,便是我也有重禮相謝。」三熊為利所動,立時應允。
  韓登先想好了言詞,故意向眾聲言自己要先走,問誰同去。眾人在熱地裡跑了一早晨才得歇息,自是不願。陸翰章更是存心作梗,朝大家一使眼色,這一來越發無人理會。韓登暗自得計,假裝負氣道:「你們要是都不走,我可走了。萬一遇上犯人,休說我佔先搶功。」陸翰章見三熊也未答言,以為和自己是一樣心意,不願冒暑急行。冷笑道:「昨晚我們要一同進寨,不許不致讓要犯逃走了呢。人家昨夜就得信逃出,今早我們才起身追趕,這半天工夫連個影子都沒追上,犯人不是死了,難道還在前途等我們去捉他?你暫時總是個頭目人,我們什麼事也不明白,功罪都是你的。我們又熱又累,好容易才歇歇腿,要罰我們苦力,也須等上一會。你只管先請,成了功,決沒人與你爭搶,放心吧。」
  韓登明知言中有刺,自恃成竹在胸,也不發怒,說聲:「失陪。」便要走去。三熊忽從地上起立道:「那廝手頭著實有兩下,韓客人雙拳難敵四手,莫要真個遇上,又被他夫妻逃去。我現時水已喝夠,待我分幾個娃子與你同去,索性將人做兩撥去。」說罷,便問手下山人哪個願往。山人最敬畏頭目,起初三熊不發話,所以沒有答言。及至三熊一問,轟的應了一聲,全立起來。三熊道:「用不著你們都去,只挑出一二十個,餘下的可隨陸武師他們做一撥,隨後起身抄小道過去,在缽子口會合,先到先等便了。」說罷,假裝挑人,卻用土語發令,命眾山人沿途故意耽擱,不令追上,以免和韓登爭功。三熊共挑出二十個強壯山人,與韓登一同起身追趕。
  眾人方想起韓登與三熊交頭接耳,這等行徑頗似商量好了一般,才知又上了他當,好生氣忿。依了陸翰章,當時也隨後追去。趙興勸道:「陸武師,算了吧。他這裡人地都熟,山民都幫他。昨晚我二人往竹樓探看,不見一人,還當犯人不在那裡。今日一看,分明早就被他放走,他只是做過場罷了,哪裡還會追?由他獨斷獨行,回省無法交代,自有報應給我們看,這時睬他則甚?」趙興原知顏氏夫妻逃走已遠,又有老人父子接應,追上也是麻煩,見韓登搶先,正合心意。免得同行時遇上,不動手不好,動手又恐非老人父子之敵。陸翰章還不肯聽,等一說起身,三熊所留數十山人,俱推說天熱口渴,不肯就走,要歇一會。自己人數不多,路又不熟,山人性野,又不便得罪,同行諸人一勸,只得忿忿而罷。
  且說韓登、三熊帶了二十個山人,往前追趕顏腆,追了十六八里,還沒一絲朕兆。三熊說:「再有五十多里便是本山出口,口外岔道甚多,就不好追了。」韓登聽了,越發心急。正趕路間,眾人忽見前面有一座山峰阻路。韓登知峰前是一片平陽,再往前,山勢漸合,方是出口。心想:「高處可以望下,拼著多跑點路,或者能查出一點蹤跡。」便請三熊命眾山人從峰底繞行,自己同了他往峰上走去。那峰孤立亂山之中,本不甚高險,二人一會便到了頂上。往前面岔道上一看,綠草平蕪,雜生花樹。兩邊山勢如長蛇蜿蜒,直向最前面山口聚合。一眼望過去,靜蕩蕩的,全沒一點人獸之跡。
  韓登心中正在失望,猛一回頭,看見峰右隱現一條峽谷,彷彿與適才溪澗旁的暗谷通連,隱藏在右側長嶺後面,逶迤曲折,隨著山勢往前通去。雖然前頭山勢展開,看它不見,可是那條山嶺較它後面的山脈稍短,未達山口,便即截止,前後兩層,缺口分明,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那澗不當正路,涼帽和男女足印卻在澗底發現,當時斷定逃人離開不久,這般急追並未追上。適才澗旁谷徑陰森,林莽繁茂,問起山人,均未去過,一時大意,以為是條死路,沒有人谷觀察。莫非另有捷徑,被他由此穿越不成?」想了想,忙請三熊招呼眾山人暫緩前進,二人下了峰,逕往側面那條長嶺上跑去。
  那嶺原從來路溪澗旁斜行彎轉過來,相隔有三四里路。中間奇石森列,叢莽怒生,甚是難走。再加上嶺雖不高,卻是高離地數十丈,壁立到底,寸草不生,陽光又極酷烈,炙石如火。
  眾山人見韓登越眾先行,路上時東時西,亂出主意,白受了許多辛苦跋涉,雖然畏懼三熊凶焰不敢違抗,心中都是老大不願。韓登率眾趕到嶺壁之下,也看出眾山人面有忿色。因知犯人如不能擒到,回省不好交代,結果必致求榮反辱。再加上同伴們一說壞話,弄巧還有一場大罪享受。事已至此,悔之無及,只得仍以利誘。便當眾聲言,無論犯人擒到與否,同來的自三熊以下,每人例有酬謝。不過遇事得聽自己調度。這一番話,才將眾山人說動,重振精神,又沿著嶺壁穿越險阻。
  眾人前行里許,找到生著籐蔓較易攀援的所在,費了好些手腳,才一一援壁而上。三熊等山人還好,韓登平日雖慣在邊山中行走,似這等極難走的險徑危壁,畢竟經歷還少,又在心慌情急之際,等到了嶺脊之上,週身皮肉已被荊棘尖石刺傷了好幾處,累得口乾舌燥,氣喘吁吁,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再看下面夾谷之中林深草長,兩壁籐陰交覆,遮住目光,望不到底。看去又是靜靜的,不似有人走過,依舊一無所獲,好生失望。已然上來,不好意思又說不去。一則急切間打不出主意,二則心中還存萬一之想,略歇了歇,只得忍受痛苦,沿著嶺脊往前趕去,邊走邊往谷中查看。
  約有里許之遙,韓登見路側一株絕大的桃樹由石縫中長出,大半株斜向谷中,往外伸出,結桃甚多,又肥又大。三熊已命山人停步,要去採食。心想:「這倒用得著。」正要上前採摘,行近樹下,忽見地下桃核零亂,約有二三十個,有的還未啃食淨盡,背陰處的幾個核上余肉汁水猶潤,分明方食不久,並且看出吃時甚是匆忙,連忙喚住眾山人。韓登細查樹上折枝,俱是新的痕跡。心想:「如是猿猴之類採食,決不會採得那麼整齊,定是人為無疑。可是這裡素無人蹤,不是逃人經此採食解渴還有哪個?」心中慾望頓起。料定前行未遠,必可追上,催著大家各採了些,且食且追。他卻沒想到:靠谷一面嶺壁削立,有數十丈高下,凡人怎上得來?再者碗大桃子,差不多十一二兩一個,顏腆只夫妻二人,帶著幼子逃亡之際,略吃一兩枚解渴,採些帶走尚可,怎一口氣吃得下三
  韓登因二次逃人又有跡可尋,當下又鼓起精神,往前快跑,不一會,追出了十來里路。嶺勢愈低,漸見谷中現出一條野路,雖然叢草繁茂,人並不是不能通過。不時更發現荊刺叢裡,有兵刀砍斷與攀折的痕跡。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喜,只管毫無顧忌往前追趕。反是三熊昔年吃過老人父子大虧,走了一陣,看出下面峽谷雖非上次老人經行之路,可是峽谷後面,高嶺盤亙,形勢險惡,由斜刺裡蜿蜒而來,與谷平行,頗似前回慘敗之地。再加上相隔山口越近,逃人猶無蹤影,出口便是菜花墟。該地乃寨子的世界,事前沒通款送禮,卻過界追人,無異挑釁。不禁起了戒心,起想越不妥,便和韓登說了,要他到了山口,如未追上,須要放謹慎些。韓登笑道:「這是國家欽犯,聞得菜花墟寨主多半是蠻王孟獲的子孫部屬,雖然勇悍,卻極怕漢官,每年向官府還有貢獻,比別的土著要服王化得多。我身旁帶有公文,料他不敢作梗。為防萬一,等到走完這條長嶺還未追著逃犯時,到了山口,先派兩人與他答話,許他酬謝,請他相助我們,還可省事呢,怕他怎的?」三熊聞言也放了心,奮力率眾前追。
  那嶺路已快到盡頭,地勢忽往左側彎過去,恰將前面裡多長一段谷徑掩住。韓登本不時遙望最前面的山口,始終沒見一個人影。從種種情形來看,斷定逃人決未逃出,定是下逃上追,尚未碰面。弄巧已快追上,先後同時出谷,此刻必還在谷盡頭轉彎之處。貪功心盛,真恨不能插翅飛向前去攔住谷中,迎頭堵截。偏生身上有好些傷痕,又冒著暑熱奔馳多時,又疼又累,漸覺力氣不濟,拚命急跑,只跑不快。韓登見三熊和眾山人仍是輕輕健健的,因為等他同行,未免也走得慢了些,惟恐犯人逃出山口,到底口外歧路大多,不知山人是否助力,終要費事得多。一時情急,忙對三熊道:「你們快向前去,把住下面谷口,不必等我同行,省得誤事。不同人捉到沒有,我到之後,再定行止。」三熊也巴不得捉住顏腆解恨,聞言,領了手下二十山人如飛跑去。
  韓登在後面見三熊離開自己,果然格外矯捷,步履如飛,不消片刻,已追離嶺頭不遠,方才心喜。這時兩下裡相隔不到半里,韓登眼看前面三熊和二十山人已跑到了嶺下面,剛把山人散伏兩旁,倏地從谷口內飛起一個白東西,一縱十餘丈,疾如鷹隼,一晃眼便到了三熊面前。定睛一看,頗似一隻半人多高的自猿。三熊那麼矯健多力,竟斗那白猿不過,才一照面,手中腰刀先被打落。緊接著,人也被白猿抓住,縱起老高。韓登方駭異間,只見三熊身在空中略一掙扎舞動,便被白猿順著下落之勢,長臂甩處,摜將下來,倒栽蔥撞落在谷口岩石之上,料已無有活理。下面山人登時一陣大亂,紛紛散避,各舉弓矛射擲時,白猿跟著飛落,跑入山人群中,兔起鵲落,縱躍如飛,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山人所用刀矛弓箭,全被奪去,一折便斷,擲落地上。山人紛紛順著嶺麓,往回路逃竄不迭。
  韓登見狀大驚,以為谷中既有怪猿,顏腆一家必難倖免。僥倖自己沒有與眾山人當先同行,得免於難。正欲返身逃避,忽聽谷口內有人大喝道:「此事與眾山人無干,仙猿切莫傷害他們,快拿仇人要緊。」韓登奓著膽子往谷口一看,谷中出來一夥短衣山人,約有二十來個。當先發話的一男一女,手拉著一個小孩,正是顏腆夫妻父子三人。
  可笑韓登死到臨頭,還不自省悟。因見來人不多,好生後悔適才不該貪功,用計支開同行諸人,分卻多半力量。否則,有一二百名強壯山民同來,豈不立時可以成功?心想:「相隔嶺下還有半里,這未一段嶺頭上,到處都有奇石大樹,盡多藏身之所。山人俱都沿嶺逃跑,敵人必在嶺下搜索,決想不到自己藏身嶺上。何不暫避不走,探查逃人虛實動靜,看準他打從何路逃生,等後面大隊救兵到來,仍可追上。縱然那只怪猿厲害,適才三熊只是事起倉猝,誤遭毒手,如果先有防備,一陣亂箭,便可將它射死,也無足大慮。」
  他正打著如意算盤,想起存身之處絕險,怎不先藏將起來?剛要隱入左側樹底下去,還未舉步,忽又聽一個極洪亮的小孩聲音大喝道:「爹爹快看,土山上那鬼頭鬼腦的,不是我們的仇人麼?」韓登一看,正是顏腆帶的那個小孩。經這一喊,敵人已齊聲吶喊,作勢要往嶺上追來,再想藏躲,已是無及。暗罵:「該死的小畜生!」正想撥頭逃生,猛覺脊樑上被甚尖銳東西紮了兩下,很痛。剛一轉身,只覺眼前一花,人影刀光閃處,不知何時身後竟來了十幾個敵人,俱是一色葛布短裝,赤足草鞋,腰懸弓刀,各持手中長矛,指定自己,圍成一個半圓圈。那尺許長,寒光耀眼的矛尖,離身不過數寸,稍為前進一步,怕不刺穿一二十個透明窟窿。同時身後吶喊之聲,也已覺漸漸逼近。
  韓登前後受敵,兩面俱是十數丈高的懸崖削壁,怎不嚇得亡魂皆冒。昏惘惶駭中,知道這些山人無可理喻,解鈴還須繫鈴人,除了哀求顏腆饒命,別無逃生之望。想到這裡,兩眼覷定那些明晃晃的長矛,先一步步緩緩後退。韓登見那些短裝山人,只端著長矛一步一趨,緊緊逼他往嶺下走去,並不刺來,越猜是受了顏腆囑咐,要想生擒。只要能容自己說話,或者還有一線生機。偏生自己事情做得太過,拿甚說話?好生暗恨岑氏夫妻無知蠢人,不知保守機密,被他逃走,畫虎不成,白害了自己一條性命,太不值得。眼前除把主謀一切都推在岑氏夫妻身上外,委實無詞可借。
  韓登正打不出好的主意,耳聽身後顏腆所率山人吶喊之聲忽止,只剩對面山人持矛逼近。求生心切,意欲偷看動靜,不禁把臉一側。頭還沒有扭轉過去,猛覺腦後風聲,後頸皮和右肩胛毛茸茸一陣奇痛,身子已被人抓起,凌空往嶺頭那一面縱去,兩三起落,才行及地。睜眼一看,顏腆夫妻不知何時已回到嶺下,坐在谷內大石之上,身旁站定一個少年首長。那抓自己的,正是那只白猿,已然放手,睜著一雙金眼,露出滿口雪牙,笑嘻嘻指著自己,引逗顏腆的幼子又跳又笑,意似說話。
  韓登身落仇敵之手,心膽皆裂,哪敢細看,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小孩跳跳蹦蹦,拉著白猿長臂,上前伸出小手,劈臉就是一掌。虎兒生具神力,韓登又在膽落魂驚,精疲力竭之際,這一下,如何能忍受得住,立時滿嘴鮮血直流,牙齒被打落三四個,疼得用手按住左臉,啊啊連聲,說不出話來。白猿見虎兒打人,跳得越歡,口中連連長嘯。虎兒明白它的意思,掄圓了巴掌,二次又打上去。頭一下,韓登幾乎不意,吃了苦頭,知道厲害,早防他又來第二下。一見掌到,在仇人勢力之下,又不敢出手抗拒,只得將上半身往側一偏,意欲閃過。誰知虎兒手疾眼快,見一掌打空,立即一拳對準韓登的肩胛打去。緊接著,底下又是一腳。韓登原本半伏半跪在那裡,閃躲不得,兩下全被挨上。肩胛一拳,虎兒就著餘力打出,還不甚重,下面這一腳,正踢在膝骨之上,硬碰硬,委實著了一下重的,幾乎骨斷筋折,痛徹心髓,連嘴也顧不得再按,啊啊呀呀直喊饒命。旁立山人見狀,俱都嘩笑不已。虎兒越發高興,還要再打,多虧顏腆喝止。韓登已萬分支持不住,一歪身,倒在地上,暈死過去。
  顏腆正要用藥將他救醒,一眼看見地上許多折斷了的刀矛弓矢,不禁心中一動。忙和藍石郎說,吩咐派上二十名山人,去將適才逃走的青狼寨所派山人一一追回,又命白猿隨去相助,只是不可傷害。眾山人與白猿領命去訖。
  三熊手下山人先見三熊身死,俱各沿嶺逃跑。後聽顏腆發令,只擒首惡韓登,不與別人相於。那些山人大半俱受過顏腆好處,平日敬畏如神,此次追趕原是岑氏夫妻與三熊所逼,不敢違抗,並非心願。再加長途冒暑疾馳,都有些疲乏,一見不迫,韓登早已被擒去,以為無事,樂得歇息,俱各站在遠處觀望。忽見敵人追來,二次想跑,已經無及。白猿上下縱落,疾如烏飛,無論往何方逃跑,俱被迫上。派去的人更說:「顏老爺只要你們回去問話,並不殺害。」那些山人明知逃跑不了,手中兵刃又全失去,只得乖乖地相隨回去。
  眾山人到了顏腆夫妻面前跪下。顏腆含笑咐咐起立,說道:「我與你們無仇無怨,不必害怕。只是現在有幾句話要你們帶回去,可能應嗎?」眾山人聞言,齊聲歡呼。
  顏腆道:「回去可對岑高、藍馬婆說,三熊、韓登二人追我到中途,便帶了你們與大隊人分手。追到此間,被黑王神與神猿搶折了你們的刀矛弓箭,將他二人殺死。還要將藍石郎前來接我之事隱起不提,便不與你們相干。如何?如有洩漏,休怨黑王神降禍。」眾山人同聲允諾。顏腆便向石郎要過箭來,命他們折箭為誓,站過一旁。
  這時,韓登神志稍清,一聽顏腆那等說法,知道不能容他活命,嚇得戰戰兢兢,忍著疼痛,膝行上前。正在哀聲求告,忽聽遠遠虎嘯之聲。眾人剛是一怔,那白猿又當先跑去。
  原來顏腆自從昨晚攜了妻子逃出寨來,因赴金牛寨那條山徑只平日聽寨中山人說起,並未走過;而且還得避開隙望樓上山人耳目,繞著路走。夜靜山荒,跋涉險阻,雖然愛妻習於武事,幼子非比常兒,畢竟也非容易。加以神虎未尋到,只有靈猿隨行,如有少數山人追趕,自信遠可合力應付,萬一大隊來追,便無辦法,心中好生不安。只管加急前行,恨不能當晚便逃出險地才好。路上幾次問起神虎何往,白猿只把兩條長臂揮動,亂比亂叫,也猜不出是甚用意。
  行至中途,天已微明,顏妻、虎兒忽然同呼口渴。顏腆四望近處無水,那取水的溪澗在山岡右側之下,相隔還有許多遠近,己身尚未脫離險境,本不願再作耽延。無奈大人口渴還能忍受,虎兒卻急得亂嚷亂蹦,非喝不可,倏地掙脫顏妻懷抱,往白猿身上縱撲。白猿原本提攜行囊藥箱,便勻出一手接抱,口中連嘯幾聲,往下走去。顏腆忙喝止時,虎兒搖著小手直喊:「爹爹、媽媽快來,白哥哥它說前頭沒水,就這裡有呢。」顏腆心想:「白猿甚是通靈,虎兒有時頗明白它的意思。前行既然無水,現在大家口渴,索性喝些再走。此時寨門已開,如照往日,正該虎來之際。自己不進寨門,輕易無人向竹樓走近,或者未被發覺。倘真發覺追來,也不爭多走一二里路,少時路上加些勁也就夠了。」想了想,便拉了顏妻一同追往。
  二人到了澗邊一看,澗水清淺,水流潺潺,澗旁並無蟲獸之跡,看去甚是潔淨。白猿已把虎兒和箱囊放下,順著澗底淺灘往上流頭跑去。顏腆取出竹筒汲了水,試出無毒,遞與妻子先喝,自己也跟著喝了幾口。顏妻奔走半夜,喝完忽思小解。顏腆說:「左旁澗底無人,不妨就在當地解完了好起身。」顏妻不肯,定要擇一僻靜之處,便帶了虎兒往下流頭澗崖下去找地方。
  顏腆恐白猿心野,走遠難以尋覓,又不便過於高聲相喚,便往上流追去。跑出沒有四五丈,白猿已採了幾枚山果回轉。顏腆剛立定相待,忽聽虎兒驚呼了一聲,「爹爹!」回身追去一看,愛妻、愛子全都倒臥地上,不省人事,不禁大吃一驚。細一查看,身上無傷,地下又無蛇蟲之跡。方在駭異,白猿也趕了過來。長臂指向崖壁間嘯了兩聲,又朝地下躺的顏妻一指,逕將虎兒抱起,走過一旁。顏腆抬頭一看,原來離頭不遠,生著一朵絕大的怪花,形如芙蓉,有車輪般大小,獨干挺生,五彩花瓣又勁又厚,看去甚是妖艷。這才恍然大悟,知是中了花毒。不敢再近,忙把妻子抱起,隨了白猿走至澗邊,將妻子扶臥澗石之上,由藥箱中取出解毒之藥,用澗水調好,撬開牙關,連灌了兩碗,未見甦醒。一按脈象,卻是好好的。
  顏腆方在憂急,忽見白猿倏地側耳凝神,彷彿聽見有甚響動,心疑敵人追近,越發驚懼。幸得澗中地勢幽僻,只要不出聲,絕難被人發現。正拉著白猿不令走開,以免上澗招惹,鬧出禍事,忽聽步履奔騰之聲由遠而近。又一想:「妻子尚在昏迷,無法逃避,萬一敵人也來此飲水,豈非坐以待斃?這暫時隱避甚是不妥,還不如將人藏起,悄悄走上岸去,探看一個虛實動靜。如果能躲更好,不能躲,索性給他一個迎頭堵,將來人引向別處動手。那時或勝或敗,妻子總還可以保全。」想到這裡,低聲和白猿說:此番上去,如果形勢不妙,請它及早抽身回到澗底,等候妻子醒來,護送往金牛寨去投老人父子安身。自己萬一得脫羅網,再行趕往相會。說時,白猿只把毛掌連搖,意似說不至於此。
  顏腆也不管它,匆匆和白猿分抱著妻子,往上流頭尋一石穴藏好。待要上澗,聽那步履奔馳之聲已越來越近,只是並非來路,好似另一方向傳來。恐被闖下來相遇,不敢再緩,縱上澗去。剛跑向高處,正待留神查看,忽見斜刺裡暗谷叢莽中鑽出一隊山人。顏腆大驚,剛把身往近側樹後一閃,為首一人已是高聲喊道:「顏恩人莫怕,我是石郎,爹爹命我來接你的。」顏腆聞言一看,果是老人之子藍石郎,率領著百十個葛衣短裝的強壯山民如飛趕至,不禁大喜。那白猿在旁也歡喜得直蹦。
  二人見面,顏腆先謝了他父子命二捕送信之德。後又說起妻子中毒之事,現在岑高追兵必已發動,施治無及,請石郎急速派人扛著中毒的人上路,等趕出險地方好施治。石郎答道:「任他追來無妨。我爹爹恐事經官家,不得不加小心。又料定他們既把恩人當做要犯,決不敢中途傷害。這條路和我爹爹從前逃走的那條路平行,是我父子早年打通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父子谷。裡面彎彎曲曲,有寬有窄。中間石崖隔斷,有一極隱秘的石洞通連。外人都當是條死路,除我父子,從無第三人走過。岑高夫妻近來設了好些座了望樓,打從別路深入,容易被他看破。再者我爹已與菜花墟孟寨主說好,各出口均有埋伏,他們無路怎走?插翅也難飛過。為了機密,特地命我帶了二百人由谷中走來。算計路程,恩人如若被擒,他們打從正路走,有我爹親身在那裡攔堵,固是無妨;如早得信逃出,我們抄出這谷,恩人也還未必走到。除非騎了神虎逃出,那他們又不敢追了。算得好好的。適才在谷中,命兩個快腿腳的人上谷頂探看,才知恩人已來澗中飲水。上面居高臨下,那兩人帶了爹爹做的望筒,看得很遠,說追兵影子還沒有呢,只管放從容些。這裡離谷口極近,又不當路,我們只一進谷,他們就看不出來了;萬一真個追進去,無非送死,我已命人迎上前探看去了。不過恩人醫道和神仙一樣,怎會中點毒便救不轉來?那大花我雖未見過,好像是我爹爹說的煙雲蓮,那是山澗中瘴氣所結。如是那花,現帶有解瘴毒的藥,一聞便好。」
  二人邊說邊往前跑,剛到澗下,自猿已當先跑到石穴內,兩條長臂分夾著顏妻與虎兒,迎上前來。石郎一眼看到壁上那朵大怪花,果與乃父昔日所說的煙雲蓮一般無二,忙從身畔取出解瘴毒的藥粉,塞些在病人鼻孔之中。不一會,便打了個噴嚏,各自清醒,顏腆才放了心。一問昏迷經過,乃是顏妻解了手起立,看見壁上生有一朵大花,愛其鮮艷,無心中湊上前去,一聞香,立時覺著頭暈。忙喊:「此花有毒,虎兒快喊你爹來。」未一句沒說完,人已暈倒。虎兒見娘倒地,著了急,想縱上去將花折斷。不料力大年小,手腳俱沒有准,那花看去鮮艷,卻極堅韌,一下沒撈著花干,頭正碰在花上,聞著那股子怪味,立覺頭腦發昏,落到地上。未容二次縱起,只喊一聲:「爹爹!」也便暈倒。
  顏腆將妻子救醒以後,見那藥粉顏色烏黑,聞去還有草腥味。據石郎說,此藥名為丞相散,乃漢時諸葛武侯征蠻所遺。可是知道配製的山人絕少,這還是藍大山在日,老人和他深入雲南極邊魔寨子,在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手中得來的方子。青狼寨中山人只要是個小頭目,俱帶得有,裝在小瓦瓶內,隨身備用。專治瘴蟲之毒,其效如神。藥方只老人一人記得。自從那年神僧、神虎除了青狼去後,本山便絕少毒瘴之氣出現,就有也不厲害。再加內中有兩樣主藥生在山中絕頂猿猱難渡之地,極不易找,配時很費時,用它之處又少,除因藍大山在日曾有吩咐,帶慣了外,全無人把它看重。
  顏腆這才想起:「常見寨中山人身畔帶有一個小瓦瓶,原來內中藏的竟是此藥。自負醫道高明,沒有細心考究,老人和一干相近的山人又把自己當做治病的活神仙,也未提說,以致幾乎把這等千金難買的解瘴聖藥錯過。可見學問之道沒有窮盡,雖是蠻鄉僻壤,一樣也可增長見識,尋求異寶。現在親仇未復,還須滯跡南疆,以行醫自給,此藥大有用處。等見了老人,定將藥方抄來,看看內中有何妙藥,這等靈法?」
  顏腆因妻兒無恙,接應已來,膽子頓壯。正在尋思想走,沒說出口,忽見兩個山人如飛跑來,說道:「適才在左側長岡嶺上用望筒瞭望,遠遠看見一百多人順嶺路趕來,大約至多還有小半個時辰便來到了。」石郎聞言,便問顏腆如何處置。顏腆道:「我一家三口死裡逃生,全由賢父子所賜。適才曾說,事已經官,須要慎重。我不知貴寨與菜花墟情形,一切還是請你做主。只求得當便好,個人之仇不妨俟諸異日。」
  石郎接口道:「我父子與恩人全受過他們的害。三熊昔年曾受我爹恩義,受傷又是恩人醫好。還有那漢客韓登,更是可惡。這些人專以恩將仇報,如不殺他,天理難容,再者也留後患。我原想就此埋伏,中道截殺,恐他還有別的援兵,人數不止這些,難獲全勝;又恐兩個仇人萬一是分途追趕,不在其內,打草驚蛇,被他逃走,此恨難消。這谷藏在嶺道側面,從來無人去過,他過時必不知恩人走這條路。莫如我們退進谷中,請恩人夫妻先走,分出多半人伏在谷口以內,同時命人爬上崖去探看虛實。等他們順嶺道下到平地,走近山口再過時,必不知恩人由他們背後抄將出去截殺,恩人所領的另一小半人再由前面谷口抄出堵截,前後夾攻,較為穩妥。」顏腆道:「這主意倒很好。只是那兩個捕頭不肯貪功背信,尚有天良。我在寨中日久,深知岑高僅有一二十個頭目是他親信死黨。去年全寨時疫蔓延,十有八九經我治癒,大家對我俱頗敬愛,此來無非為暴力所迫,情不得已。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多事殺戮?我看暫時先不分開,且去谷中,等看清他們虛實,再照計斟酌行事如何?」說時,又有了望山人報信說追兵漸近,不用望筒已能看見行蹤。石朗便下令全體退進谷去。
  虎兒戴的一頂涼帽原是顏妻日前新制,虎兒性急,不受羈束,嫌它稍緊,在路上已有幾次想脫了去。顏妻恐日頭毒熱,再三攔住,虎兒好生不願。上澗時,竟乘父母忙著起身,偷偷將它丟棄。這時行囊、藥箱已改了山人挑擔,白猿抱著虎兒緊隨顏氏夫妻身後,任憑它去沒有管,全無人做理會。等到大家進谷,顏妻見涼帽不在,一問白猿和虎兒,一個比,一個說,才知失去。顏腆想命人拾回,忽聽谷那邊澗底人語喧嘩之聲,出去必要碰上,只得作罷。早料此帽如被發現,必有事故。
  一會,攀壁探看和谷口隙望的人歸報說:「敵人俱來前澗飲水,因冒著暑急追,天熱口渴,要歇息片刻再走。內中幾個漢人,有一個與三熊一同起坐,在澗上未下來。隔遠聽不清他們說話。」顏肌聞言,忙攀籐蔓上到谷頂,往下一看,三熊正和兩人說話,一個正是仇人韓登,手中拿著虎兒丟的涼帽。一會,拋下一人,韓登與三熊沿著山澗往上流頭走,邊走邊往地下查看,不時交頭接耳密語。先還以為他得了線索,將要入谷追蹤,忙和下面石郎打手勢準備。又看了一人,才看出韓登是想貪功,與三熊只帶了二十個山人分兵追趕。暗罵一聲:「該死的狗賊!」忙即退身下來,與石郎重一商議。
  石郎道:「合該二賊要落在我們手內。前面谷口,便是那路的盡頭處,相隔山外出口頗近,這一段路野草又高又密。再過去一二里,草樹雖少,可是兩邊的崖壁都往裡凹進,即使爬上谷頂,也看不見我們在底下走。況且他們中途還要繞越過一兩座峰頭方到平地,我們由谷裡抄出去,比他們要近上一小半。青狼寨的山人不是親戚,便是同族。我爹爹以前對他們都有過好處,又知金牛寨中的威名。只消把岑高的心腹擒走,囑咐他們一番話,把事情都推在黑王神身上,他們怕極了岑氏夫妻,除這般說法,回去也無法交代,定然無妨,倒是那同來的幾個人,除兩捕頭外,務要生擒回去,好好商量處置,或是殺卻,或用金銀買通,才能免卻異日官家的隱患。我手下還帶有六個青狼寨投來的族人,俱是我爹爹設法約了逃來的,此事足可辦妥。」
  石郎當下便從眾人中喊出兩個大頭目和那六名中年山人,吩咐帶了大隊仍伏谷口,等三熊、韓登等二十二人走遠,如敵人還未起身,可就勢衝將出去包圍,務要將那幾名漢人一起擒住。同時曉諭青狼寨人等,回寨推說黑王神所為,不許洩漏,日後當有重賞,否則,異日相逢,休想活命。除對上次到過金牛寨那兩個漢人,與他們說明此事,另眼相看外,如遇有岑高親近心腹,便即殺卻滅口。眾人聞命應諾。石郎只帶了四十餘人,與顏家大小三人起身前行。另命兩名最矯捷的強壯山民翻上谷頂,一路潛行,用望筒探查敵人蹤跡。
  眾人行至中途,虎兒又喊口渴,偏又無處覓水。顏腆正在喝止,白猿忽將虎兒遞給顏妻抱著,一兩縱便到了谷頂,順上面如飛朝前跑去。顏妻哄著虎兒又朝前走了老遠,還不見白猿回來。那兩名在谷頂探望的強壯山民卻分了一人下來報信,說白猿上去幾晃便縱沒了影;三熊等人業已行近側面峰腳,落在我們後面。石郎剛命他再去探看,忽然一條白影一晃,白猿縱身飛落,兩條長臂夾捧著許多又肥又大的桃子,先將兩個給虎兒,餘者再行分散。眾人走了一會,也正覺有些口渴,桃少人多,兩三人才得分吃一個,俱嫌不足。石郎因來時未見谷中有桃樹,便問神猿何處採來。白猿用手指了指前面谷頂,又飛身往上縱去。顏腆一把未拉住,空谷傳聲,不敢高喊驚敵,只得由它自去。眾人又走了一段路,兩個山民忽又分人來報,說:「三熊、韓登到了峰上,略為觀望,便又改道,沿谷追來,似有攀壁而上之勢。谷那邊崖壁陡削,一路俱是刺荊、尖利石塊,看去走得甚慢。白猿現在前面谷頂一株大桃樹下,採了好些桃子放在身旁,還在采呢。」石郎知敵人必是由高望下,見前面平地無有人跡,看出這條峽谷可通出口,起了疑心,捨彼就此。忙命兩個山民放仔細些,休被敵人看出。如見追兵爬上崖來,急速退下。顏腆也因三熊認得白猿,恐被看破,正要命人趕去喚它回來,白猿已夾抱了許多桃子跑回。等到走近桃樹下面,白猿又上去採了好些下來,大家各吃了兩個。
  眾人再走一程,兩個山民三次來報,後面敵人業已爬崖上來,韓登神態甚是疲憊。石郎算計他必順谷頂追趕,與顏腆略一計議,決定給他一個驟手不及。於是把人分出一半,留在當地,派了一個小頭目,指示了機宜,仍用兩個山民為耳目,等敵人過去,沿著下面谷徑尾隨在他身後,相機發動。餘人跟自己前行,先往谷口埋伏相候。一前一後,互相呼應合圍。他如援縋下來,固是死路一條,便由上面走,也是進退不得,難以倖免。計議定後,各自分途行事。當韓登發現那堆桃核時,一行人等業已陷入雙重埋伏之中去了。
  顏腆、石郎等人趕到谷口,又等了一會,才見三熊帶了二十個山人,從崖坡上跑下。因為不見首惡韓登,雖知後面多人跟蹤他,他一行人行走遲緩,未必逃脫,但他好猾異常,萬一中途看出朕兆,故使別人入險,他卻藏在隱僻之處觀望,以便見機圖逃,偌大一片崖坡,平原上草木繁茂,搜尋起來,豈不費事?正商量命人趕退回去,傳話後撥人等防範,還未發作,白猿倏地一聲長嘯,從谷口內縱身飛出,只一照面,便將三熊抓住。三熊一見形勢不佳,忙舉刀朝猿臂砍去。那白猿長臂一格,三熊刀便脫手。未容兩三掙扎,人已被白猿抓住,飛起十餘丈高下,倒栽蔥墜在山石之上,死於非命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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