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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回


        有心弭禍 巧語震凶蠻 無意施恩 靈藥醫病叟

  話說顏腆坐在虎側靜候,等了老大一會,眼看日色偏西。從起床到如今,腹中未進食物,忙中又未帶有乾糧,飢腸雷鳴。靈猿終是異類,心裡懸念著愛子,業已問過那虎幾次,俱無什麼表示。恐將它招惱,反而不美,不敢多讀。正在飢渴愁急,那虎揚頭看了看天色,倏地一聲吼嘯。顏腆心中一喜,以為白猿一定聞聲跑來,又等了一會,並無動靜。那虎已接連吼嘯過幾次,最後起身,踞地長嘯,看神氣,好似也有些等得發急,白猿仍是未歸。顏腆方猜凶多吉少,正在憂急,那虎忽然擺出姿勢,要顏腆騎了上去,顏腆連忙跨上虎背。
  那虎掉轉身,轉出谷口,竟擇一較低之處,一縱數十丈,接連幾縱,到了崖上。一路縱越繞行飛駛,跑了好一會,還未到達。崖頂形勢絕險,危石甚多,大小錯落。短樹森列,棘草喧生,彷彿刀劍,犀利非常。兩邊俱是懸崖,窄處不容跬步。休說亙古以來未必有人走過,便獸跡也不見一個。那虎好似怒急,跑縱起來,口中連聲吼嘯,和瘋了一般,比來時著實還要快出好幾倍。正飛跑中,前面崖勢忽然裂斷,中隔廣壑,下臨無地,眼看無路可通。那虎勢子絕猛,又收不住,轉眼便有粉身碎骨之危。就在這驚心動魄,閉目不敢直視的當兒,只聽兩耳生風,別無動靜。微微睜眼一看,崖勢忽又向前展開。再一回顧身後,業已飛越過來。山石草樹,像是急浪流波,滾滾倒退,瞬息已杏。
  又跑不多一會,那虎方縱落崖下。前面孤峰獨峙,清流索帶,景甚幽絕。剛一及地,便聽猿嘯兒啼之聲起自峰腰,只不見人。那虎馱了顏腆縱上峰去,往左側一轉,才看見峰腰上現出一片草坪,森森喬木,亭亭若蓋,疏落落挺生其問。靠峰有一個石洞。洞外一株大果樹上,倒吊著那只白猿。嬰兒也被人用春籐綁在樹上,正在啼哭發怒,將手向白猿連連招搖。虎、猿相見,便互相吼嘯起來。顏腆見嬰兒無恙,喜出望外,只不懂和白猿何以俱都被綁在此。連忙爬上樹去,將嬰兒解將下來。
  那白猿吊處離地不下十丈,比嬰兒高得多。按說那虎縱上去,一爪便可將綁索抓落,虎卻不去救它,竟來銜扯顏腆的衣服。白猿也在樹上連叫帶比,顏腆會意,只得把嬰兒放在山石上面,爬上樹去一看,大為驚異,那綁吊白猿的並非春籐,乃是幾根蠅拂上扯落的馬尾。樹枝上還掛著一片大芭蕉葉子,上有竹尖刺成的幾行字跡。
  取下一看,大意說:留字人名叫鄭顛,帶了兩個新收門人,由北嶽歸來。中途經此,將二門人留在峰麓暫候,自己往峰頂上去訪一位多年不見的道友未遇。下峰時節,忽聞門人呼救之聲。趕近前去,見一隻白猿已將兩個門人身上抓傷,正在行兇,當下將白猿擒住。一問門人,才知因見峰腰草坪上放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啼聲甚洪,以為別人遺棄,心中不忍,意欲帶回山去撫養。剛抱在手,便見一隻白猿如飛跑來,將嬰兒奪去。二門人雖會武藝,竟非那白猿之敵。當時如晚到一步,二門人必遭毒手。先以為嬰凡是白猿從民間盜來,本想一劍殺死,為世除害,後來尋到嬰兒,見資稟特異,夙根甚厚。白猿不能說出他的來歷,一味哀鳴求恕。正審問間,恰值青城山朱道友經過,說起嬰兒前身來歷,並算出白猿是受神虎之托,因與峰頂道友有三年獻花果的因緣,曾受度化,抱了嬰兒,前來求取靈丹,並非從民間私自盜來。因初生胎兒污穢,不得峰頂道友允許,不敢徑直抱上去相見,才放在峰腰草坪上面。偏巧峰頂道友雲遊未歸。下峰時見二門人抱起嬰兒,彼此誤會,才動的武。雖然事非其罪,情有可原,但是此猿額有惡筋,定非善良通靈之物。更不該嬰兒已奪過了手,又放在地上,仍去行兇,意欲將來人置於死地,實屬凶暴可惡。為此抽出他的惡筋,又打了三十拂塵,吊在樹上,以示薄懲。那嬰兒已經朱道友給他服了一粒靈丹,他年自有奇效。因他無人領抱,綁在樹上,靜等那神虎馱了嬰兒之父到來解放。此雖佳兒,刑克凶煞甚重,務須隨時留意,以免惹禍招災,危及全家。行時並在草坪左近行了禁法,不是親人到來,自解其綁,無論蛇獸,皆不能近前侵害。白猿本應吊它三日,知道來人必代苦求,可將馬尾上符結緩緩抽開,其法自解。下寫鄭顛留字。
  顏腆知是仙人經過,還賜了愛子一粒靈丹,忙跪在樹枝機上,望空默祝,虔誠叩謝。然後仔細輕輕地去抽馬尾上的活結。結剛抽開,便見眼前光華電閃般亮了一亮,白猿已墜落下地。跟蹤緣樹而下,抱起嬰兒,又向白猿稱謝。白猿見了顏腆,低著頭若有慚色。
  顏腆見夕陽在山,天色不早,黑虎正伏地待騎,重向白猿道別,跨上虎背。那虎長嘯一聲,緩步下峰。然後放開四隻爪,風馳電掣,直往回路跑去,約有個把時辰,到了青狼寨,藍馬婆和許多山人俱在寨門前延頸而望,見顏腆騎虎回來,好生敬畏,連忙伏地迎接,顏腆剛下虎背,未及道謝作別,那虎便已如飛跑去。
  顏腆因到此以來,還不見過男寨主,才想起初見老人所說之言,他為虎所傷,尚在調養。自己外科拿手,正可示惠,便請藍馬婆一同先到自己房內。顏妻已知神虎將父子二人馱走,前日死中尚且得活,知不妨事,並未憂急。顏腆見狀才安了心。當著外人,不便明說,只用目示意,將經過事情略為增減,說了一些。便對藍馬婆道:「愚夫婦多蒙寨主夫婦解衣推食,借地棲身,深慚無以為報。聞得岑寨主為黑王神所傷,尚未痊癒。在下本通外科,少諳醫道,本想藉著面謝之便,略盡心力,代為診治。前日求見未得,彼時正值內人新產,又當山行疲乏,一個打岔,也忘了向女寨主提起,此時才得想起。我想岑寨主不過被黑王神抓傷,又壓了一下,極易痊癒。適聽寨中人說病勢沉重,業已不能下床,心中甚為懸念,意欲前往醫治,不知可否?」
  藍馬婆聞言,似甚驚喜,答道:「我也曾見尊客箱子,像個走方郎中的藥箱,因不見串鈴、鼓板和箱上的行道旗,不知真會醫病。再加連日心煩意亂,沒和尊客夫婦多談,無心錯過。我丈夫極好強好勝,自從那日被黑王神所傷,因那是神,只怪自己無知冒犯,沒法報仇。當著全寨人等吃這麼大虧,又悔恨,又生氣。再加傷又受得重,除肩膀上的肉暴裂了好幾條縫,深可見骨外,近屁股處的大胯骨也被壓脫了位。再壓上去一些,肋巴骨怕不壓斷幾根才怪呢。本地沒有好醫生,幾條通山外的路慣出虎狼蛇獸,連我們的人出山去採辦貨物,趁墟趕集,都是多少人結伴同行。我們又是本地人,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走方郎中不易請到。有甚病傷,全憑有限幾樣成藥和本山產的草藥醫治。連日天熱,他傷處已然腐爛。大胯骨脫臼處,因未正位,也腫脹起來。他好強,雖不喊痛,可是臉都變了紫色,每晚不能合眼,整天頭上的汗都有黃豆般大,手臂和腿不能轉動,想必是疼痛到了極處,以前他打獵爬山,也曾受過兩回傷,都是拿寨中配現成的藥去擦。雖然傷比這輕些,可是一擦就好,至多才兩三天,不像這次又爛又腫。定是黑王神罰他受苦,不肯寬恕,才這個樣子。也曾向神苦苦哀求過好幾次,連睬都不睬。他又倔強,甘心受罪,不肯親自許願。我急得無法,又想也許黑王神不能顯聖,使他痊癒。正打算明日派幾十個人出山到鐵花墟,去請走方郎中。尊客能夠醫傷,又是神的朋友,自然再好沒有。不過我丈夫性情古怪,我須先去問他一聲。就請尊客同去,他如不醫不見,仍自回來,莫要見怪!」說罷,便站起相候。
  顏腆見藍馬婆一張口便是一大串,漢語說得甚是流利,心中好生驚異,正要提了藥箱隨著同行,忽聽顏妻喚道:「你怎不把我身上帶的那包金創藥帶去,省得用時又回來取一趟。」顏腆也甚機警,知道自己秘製金創藥有一大包在藥箱裡,顏妻身上所帶,只有平日上路,照例夫妻各帶少許,以備臨時應急之需的,一樣的藥用不著都帶了去,必是有甚背人的話要說,連忙應聲走過去。顏妻果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顏腆會意,假裝在她衣袋中找藥,將耳朵湊向她的頭前去聽。顏妻低語道:「那山婦甚是詭詐,她丈夫因禍由你起,頗有懷恨之意。適才你父子騎虎走後,她便走來向我打聽你和那虎是甚緣由。我先和她說是中途無心相遇,見她神色不對,便說我兒是神人下界,所以虎神保佑他,她才無言而去。等你大半日未回,她又走來,將那四個服侍的山女喚出兩個,鬼鬼祟祟,在外面低語。進來時我裝睡偷看,她指著我,嘴皮直動,神色甚惡。我夫妻受了人家待承,理應為她盡力。不過山人心狠,神虎做得太凶。聽說早上還有兩個山人,因為說我們閒話,一死一傷。你醫道我知道的,決能治好,但要諸事留神,見了男人,把神祐都說在兒子身上。話要少說,以免弄出事來,凶多吉少。等我滿月之後,還是走了的好。」
  顏腆點頭稱善,一抬頭見藍馬婆站在門側、正睜睛望著自己動作,好似極為注意。知她看不到妻子的臉,自己又未開口,不致招疑,便仍裝作找藥,口裡故意對妻子道:「你將藥放在哪裡了?怎這般難找,找不著?莫不是在你身下壓住了吧?我扶著你,翻身看一看。」顏妻會意,不再言語,故意呻吟,由顏腆扶著,往裡微側。顏腆早將藥拿在手裡,故意笑道:「我說在這裡不是?我見寨主去了。虎兒只吃了仙人賜的一粒靈丹,一天沒吃奶,不知餓不餓,莫忘了餵他奶。」說罷,將藥包放在藥箱子裡,用手提起,隨了藍馬婆直奔後寨而去。
  這座青狼寨倚山而建,後面恰巧是一條數十丈深的峽谷,地頗寬大,還有許多岔道支谷。當年老寨主藍大山從別處遷居到此,就著谷的形勢,將谷頂用木料籐泥蓋上,當成寨頂。留出好些通天光的地方,作為天井。再用整根大木平插至兩邊壁上,鋪勻了泥土築緊,建起三層樓房。全家居上,下面餵養牲畜。谷底無路,是一廣溪,裡面也喂些水禽。谷口地勢最寬,外面用山石堆砌成一個堡寨,僅留一個丈許寬,一丈六七尺高的寨門。由門進到谷口那一段,蓋有三列平房,住那較有勇力的山人。平房後進開有幾個小門,當中一門稍大。門內不遠,有一條石甬道,長約三丈。走到盡頭,便是一架竹梯,直通樓上。餘下小門,有的通藏糧食、兵器所在,有的通到樓下面養牛馬豬羊牲畜的地方。另有兩門,卻不往直平去,一進去,須順著木梯,走向沿壁木石交錯的棧道上去,由此可以通全寨山人所住的家室以內。
  這些山人的住宅,都是就著兩邊崖壁掘成的土穴石洞,密如蜂巢,全谷峰上到處都是,又狹小,又晦暗,全家住在一個洞穴裡,極少有得到天光的。因為酋長多以力勝,性情凶暴,全體山人仰息而生,予取予求,生死祝福,任意而行,已成習慣,視為固然。到了藍大山父女手裡,已是兇惡勇猛,性情乖戾,只知有己,不知有人。這位承繼的寨主,更是陰鷙險狠,智足濟惡,哪裡還把這些處於積威之下的蠢人當做人待。若大一座樓房,無非是藍大山役使眾山人建築的。但是除了他夫妻全家和手下千百長以及一些心腹惡黨,連供役使奔走的男奴,一共不過數十人外,房子雖多,只是空著。一到關閉寨門,竹梯一撤,內門緊閉,休說是住,就連上也上不去。
  齊谷口處,除那五個門外,通體俱是卵石堆砌的高牆,直達谷頂。石縫裡有土,種了些籐蔓花草在上面,年數一多,苔滿籐肥,全牆如繡。遠視近視,俱當它是片崖壁,與兩旁的山一體。青狼寨不過是倚壁砌成的罷了,看去極小,絕不似供千人以上居住的大寨。
  顏腆所居便在谷口外石堡寨內那片平房裡面。先還以為這麼多山人,又不見他們有別的住處,並且一遇災患,立即全體藏入寨內,僅這有限數十間小房,人擠人,也未必裝得下,不知他們平日是怎樣居住的。寨前和四山上頗有許多好地勢,為何不建造上些寬大的房屋?一則居人,二則還有個呼應。似這樣蟻聚而居,一旦遇見敵圍,連個救援出路都沒有。並且寨前不遠還有溪澗,地勢也較高,萬一山洪暴發,此寨首當其衝。岑高雖未見面,就說他們都是一味凶蠻,又蠢又懶,他妻子藍馬婆看去機智非常,聽說山人祖貫山居,別的都蠢,對於天時地利都有獨到的見識。何以這般蠢法?顏腆一直都存著這般心思。自己從小愛習醫道外,對於兵法堡壘等雜學也極喜涉獵。知他們以前受過青狼圍困,因自己受了人家好處,無以為報。正打算日子一久,賓主無猜之時,給他們出點主意,將大寨改建,相山度水,依勢為垣,星分井聚,人皆散居;再教他們耕織土木之法,使其日臻富庶;以酬收留食宿之德。
  這日同了藍馬婆去見岑高,算計走進三層石房,已到盡頭,只見到有限幾個山人。不但那麼多山人不知何往,而且每問房內,食宿用具俱都很少,至多只供三五人之用,並不似群居共食神氣。方在奇怪,忽見藍馬婆引他走向靠著山壁的一扇木柵門內,進去一看,裡面竟是別有天地。雖然樓字建築粗野,不甚精善,卻是堅固結實,猶勝天成。才知這裡山人不但不蠢,而且饒有心計。
  上了竹梯,便入樓裡,一連經過了好幾處復道曲樓,竹橋木閣,忽見前面一座大天井對面,樓形越發寬廣。由一條飛橋通過去,那橋是活的,可以任意收懸,兩端俱有八名執矛的強壯山民把守。樓門緊閉,門外也有十多名山女侍立。見藍馬婆引客來,俱都舉矛伏身為禮,面上似有驚詫之容。沿途所經諸樓,相隔處也有竹橋相通。雖然橋上都有兩人把守,卻沒這裡威武嚴肅。知是寨主岑高所居無疑。只不知他寨門儘管堅固,如果敵人能夠攻入,也非區區高樓吊橋及十幾個防守的人所能抵禦,對自己人也如此防範周密,是何居心?方在難解,藍馬婆已引客過去。顏腆剛過長橋,樓前十多名山女立即飛步上前,先伏地跪迎,起身用土語向藍馬婆嘰咕了幾句。藍馬婆將手一擺,眾山女剛一起去,忽聽軋軋之聲。顏腆回頭一看,通兩樓的長橋己被樓這面的防守山人扯起。知神虎已將他們嚇破了膽,料不致有甚不利舉動,故作未見。內中兩名山女便過來接了藥箱。
  那樓甚大,一排七間,共有九進,岑高住在第四進的居中大間以內。沿途所經,十九都是空房。藍馬婆先引顏腆到了第一進緊靠山谷的一間小屋內坐定,留下兩名提藥箱的山女,匆匆自去。顏腆等了好一會,不見回來,覺著腹饑異常,才想起騎虎走了大半日,未進食物。回來便遇藍馬婆,跟著進屋一打岔,說起治傷之事,立即催著同來,當時餓過了勁,只顧周旋,竟忘了進食。這時二次又餓,好生難受,其勢又不能向那兩名山女索食。幸而藥箱內還有前日留給產婦吃剩下的兩塊干饃和一點鹹菜。取出一看,業已乾硬,那鹹菜更幹得枯了,一根根直和箱中泡製過草藥相似。還算沒壞,趁藍馬婆未來,一口氣吃了,因為餓極,吃得一點不剩。吃完,藍馬婆仍不見到。那兩名山女見他吃東西,不時看著他竊竊私語,顏腆也未做理會。
  顏腆悶坐無聊,見室中兩面俱有窗戶,扇扇洞開,探頭往外去看。見那樓離地已有數十丈高,正面還好,側面山崖壁直如削,與樓相隔不及丈。樓頂上另有一層蓋搭,益發看不見天光,甚是陰暗。隱約見那崖壁上俱是山人居住的窟穴,密如蜂窩,小到人不能直身進去。穴外只有一條尺許寬的木板或原來石板做棧道,以為通行之用。那些山人的婦孺個個污穢已極,大半探頭穴外,或是坐在棧道邊上乘涼。卻看不出一點憂戚之狀,大有樂天知命的氣概。顏腆不禁嗟歎同種人類,高低不平,只因強弱之差,分出了尊卑上下,便落得一個擁有千間大廈,只讓它空著,放些不三不四,漢不漢土不土的陳設擺樣子,卻令數千同種之人禽居獸處。山中有的是木石材料,又有的是人力,放著寨外許多空曠形勝地方,都不容他們自去建房。區區一個山人小部落,已是如此,無怪乎擁有廣土眾民、大權大勢的暴君奸臣,更要作威作福,陷人民於水火了。
  顏腆正在出神,一陣微風吹過,把壁上洞穴中許多惡臭氣息吹將上來,甚是難聞。不願再看,猛一回身,瞥見藍馬婆已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自己身後,滿臉強笑假歡,彷彿怒容乍斂神氣,心中一動。未及張口,藍馬婆已先說道:「我丈夫週身腫痛,已有兩日未曾合眼。適才進去,見他睡熟,不忍心驚動,等他醒了,才和他說的。他聽說黑王神的朋友肯給他治病,高興極了。晚來一會,千萬不要見怪。」顏腆見她說時目光不定,知道所說決非真話,不知又是鬧什麼鬼,只得虛與周旋道:「女寨主大客套了。醫生有割股之心,只有遷就病人才是正理。何況愚夫婦身受寨主厚禮相待,正苦無從報答,問心難安,怎說得上見怪兩字?」藍馬婆聞言,微喜道:「尊客為人真太好了,說話多麼叫人聽了舒服。請就隨我進去吧。」顏腆隨她走到第四進當中大室,見門內外服役山女不下百名之多,個個身上都佩有刀箭,與樓房口外所見山女不同,心中甚是好笑。
  那岑高也是受了活罪,因為肩胛背骨被虎抓碎壓傷,疼痛非常,不能臥倒。只盤著雙膝,在竹榻上兩手扶著面前一個大竹枕頭,半伏半坐地趴在那裡。見人進去,頭也不抬,只斜著眼睛看了一看。藍馬婆跑到他面前,用土語向耳邊說了幾句,岑高把頭一點。藍馬婆才過來低聲對顏腆道:「我丈夫心煩火旺,不能不和他說一聲,尊客請莫見怪。」
  顏腆已看出岑高凶狠躁急,對自己頗有厭恨之意。此次延醫,乃藍馬婆的主意,事前必還費了些唇舌。同時岑高也實忍受不了苦痛,雖然應允醫治,事出勉強,必不愛聽自己多說話。也不再作客套,略一點頭,便走前去仔細一看,傷並不算甚重。肩腫上只被虎抓裂了些皮肉,並未傷筋動骨。倒是背脊近股骨處,有兩根筋骨被虎壓得大重,錯開了一些骨榫;又被虎爪帶了一帶,裂開兩條口子。其實都沒什麼。照理初受傷時,只稍把脊骨拍還原位,就用那山人平時治傷的草藥(這幾月穿行南疆考驗過的,曾有奇效。自己藥箱中還配得有)敷上去便可治癒,本非難事。偏生虎爪中了毒刺,剛經拔去不久,餘毒未盡,那草藥一收斂,毒更聚而不散,於是腫脹化膿,潰爛起來。再遲數日不治,毒一串開,尚有性命之憂。那脊骨又不知拍它還原,天氣又熱,再經這幾天骨褲口處發腫,休說臥倒,動一動就疼痛非凡,幸而遇見自己是祖傳外科能手,復經多年勤苦研求,極有心得。如換旁人,不問能治與否,先要痛個死去活來。這廝為人必非善良,款待全系怵於神虎威勢,一旦有隙,難保不起歹意。於是安心賣弄,借此機會一下把他制服,免得異日生變。
  顏腆便改了沉靜之態,閉目掐指算了算,忽作吃驚,大聲說道:「寨主因為平日虐待手下,本已犯了天忌,日前又觸忤了山神,二罪俱發,才受此傷。如今脊骨左邊痛中帶酸脹,肩上傷口雖沒背上那條傷口腫爛得厲害,可是骨頭裡像蟲鑽一般,奇痛中還帶著奇癢。如今山神因為寨主表面上雖然順從,心中卻在怨恨,不懷好意,越發犯了神怒,冥冥中施展神法,要使寨主將肩背兩處爛盡而死。除了虔心悔罪,立誓不再為惡,忤神害人,或者能得神的回心饒恕,我再從旁虔心苦求山神開恩,賜我神力以便醫治外,無論多好的醫生,使甚別的法子,都不能治癒了。」一面說,一面暗中偷看岑高神色,見他先聽頗有怒容,聽到中間便改了驚恐,未後簡直變臉變色害怕起來。知他外強中乾,正說中他的心病,山人素畏鬼神,怎得不俱?心更拿穩,又大聲道:「現在死生繫於寨主念頭一轉移間。果能聽我良言,將心腹話當眾說出,向神求告,如獲神允,我治時,便可立時止痛;否則即便我因寨主夫妻留住衣食之情,願幹神怒,勉強盡力醫治,治時也必奇痛非常,難以忍受呢。」
  岑高本來懷著一肚子鬼胎,不想被顏腆這席話說中,不由通身駭汗,以為真的神要他死。心中一害怕,越覺傷處疼痛難忍,立時氣餒,心想悔過,求神寬有。無奈起初打算傷痊之後,連虎帶顏氏夫妻一齊設法害死,別的尚可,這話怎好當顏腆說出?便喚藍馬婆近前,用土語商量。藍馬婆雖沒他兇惡狠毒,心眼比他還要刁狡,先還將信將疑,及見丈夫首先屈伏,不由也有些氣餒。暗忖:「他說如得神允饒恕,治時連一點疼痛都沒有。小時隨著父母常在各地來往,見的郎中也多了,無論多好,俱無立時止痛之理,並且傷又如此重法。這人看似忠厚,漢客多詐,莫要被他矇混過去。」想好主意,便用土語對岑高道:「你伯這人聽見,不會用我們的話禱告嗎?如他不允,便是他看出我們破綻,或是日裡黑王神馱去告訴他了。不過你只管虔心求告,事後可以叫他再算上一算,到底神允饒恕沒有。免得他醫時依舊疼痛,治不好卻說山神沒有答應。」岑高一則比較心實,二則身受其害,疼痛難忍,聞言微怒道:「你如此說,卻是不信神,還求有甚用處?漢人雖刁,他來不久,言語不通。我們兩人的悄悄話,連身邊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好在我沒和他交談過,你去問他,就說我對漢語能懂不能說,看是行否?」藍馬婆便向顏腆說了。
  顏腆這時已是看清他二人行徑,智珠在握,日後或者還要長處,不便過逼,故作喜容答道:「寨主能洗心從善,必愈無疑。適才我不過算出山神因他虐待手下,存心不良,又不信服,要他自責梭改,與我無干。再者山神常居此地,自然仍用本地方言為宜。快請寨主就伏在榻上禱告,只要心誠,也無須下來。我也在一旁跪求,算上一算,便知允否了。」這幾句話使得岑高夫妻大喜,益發深信不疑,岑高立時伏枕祝禱。藍馬婆想起平日自己許多殘暴行為,不由害了怕,也不管屋裡服役山女聽了,傳說出去丟人,跟著跪在榻前,隨同乃夫,互用土語祝禱起來。
  顏腆也跪在一旁,口中喃喃,裝模作樣地做了一陣。偷覷岑高夫妻祝告將畢,先掐指一算,忽然起立,驚喜道:「山神見你夫妻悔過虔誠,業已寬恕。快取一碗乾淨山泉過來,待我請神賜些神力,好用這水和藥。我還得脫去衣服,以便施治,失禮之處,寨主莫要見怪。就用這碗洗淨了取水應用吧。」說罷,打開藥箱,取出一隻日常吃飯用的碗,交與近身山女。然後把上身衣服脫去。要了三支棒香,拿在手裡。請藍馬婆陪著,同往樓外走廊上向天求神,口中裝作唸咒,喃喃不絕。念了一陣,然後命山女去通知岑高,伏在榻上虔心禱告。自己和藍馬婆先後跪祝起身,叫藍馬婆從山女手中要過那碗山泉,頂在頭上,跪求神賜仙藥在內,或是賜些仙露,自己便拿那三支香在水面上畫起符來,一會,又用兩手中指甲挑水向天彈灑。事先並囑藍馬婆正心誠意,目不邪視。神如降福賜丹,水當變色。又命旁立山女看定水碗,看自己手指彈處有無動靜,即時稟告。
  這時藍馬婆因他所說少時須有憑證,自然是深信不疑,頂著那碗水跪在那裡動也不動。實則顏腆哪會什麼法術,只因想借神鬼之名降伏岑高,又知他夫妻詭詐,惟恐稍有不信,反而有害,開箱時早將京中逃難帶來改變容貌的易容丹,嵌了一小粒放在指甲縫裡。又故意脫衣禱告,命山女注視水碗和雙手的動作,以示無私。卻乘挑水時將藥彈在水裡。那易容丹小如米粒,不經水是淡白色,一入水轉瞬消溶,水便漸漸由淺而深,便成了碧綠。別有解藥,等治創時,還有一番妙用。
  顏腆明知眾山女隨定他雙手注視,不會想到碗中有變,就是看到碗裡,也看不出來,不過是慎之又慎,以免日後萬一想起生疑罷了。他這裡畫符唸咒,那水也由淡而濃。先時山女還不覺得,後見水忽變成淡青,忙對顏腆說:「水變色了。」顏腆心想:「索性讓她們信到死心塌地。」便高聲說:「神人已賜靈泉。」一面請藍馬婆將水碗放在樓板上,一面隨了她一同向神叩謝。藍馬婆一看,一碗清泉果成了青色,不由又驚又喜。等到拜罷再看,一會工夫,漸由青色又變成了深碧,越發驚異。正要捧水起立,顏腆說:「靈泉只限岑寨主一人使用,別人不得沾染。岑寨主用它洗創配藥,頃刻止痛。別人無病的沾上一點,便成青色,七日才退。」說著,到了屋中,先沾了一點在一個山女手上,立即侵入肉裡,青光瑩滑,鮮明非常,拭之不去。岑氏夫妻益發驚奇,不住口地稱謝,請速施治。
  顏腆這才二次打開藥箱,又命取來大盆山泉,充作神水,將秘製止痛藥粉灑了些在岑高傷處。將神水兌了山泉,再用棉布蘸了去洗。岑高只說出諸神力,哪知其中妙處。先時那般奇疼酸癢,燒得要發出火來,神水灑上去,立覺清涼透骨,疼癢全消。雖然傷癒還早,就這一點,已令他喜謝不盡,深信不疑。
  顏腆先用藥止疼,安了他夫妻的心。然後逐一施治:用小刀割開了傷口,擠出污膿淤血,上了藥粉;又將背骨輕輕拍好,骨樣腫錯雖免不了有些疼痛,一則手法高明,二則比起先前總強得多,只略疼過一陣,也就不疼了。前後經有兩個時辰,才行畢事。岑高如釋重負,疼止倦生,不覺臥倒。夫妻二人千恩萬謝不絕於口,全屋的人無不視為神奇。
  顏腆早又暗中將解藥下在水內,對眾說道:「寨主的傷,如果三日能愈,七日生肌還原,餘下神水無處應用,少時山神必然將它收去,仍還你半碗白水。否則也不過再多治上一回,遲上幾天,也不妨事。寨主新愈,業已幾夜未睡,讓他好好安歇。我也回房,明早再來看望。」岑高又感謝了幾句,仍由藍馬婆親送出來。顏腆堅請留步,並說:「寨主剛上了藥,須人照料安眠。此後親如一家,打擾之處甚多,只命一侍女領送回屋已足,何須如此客氣?」藍馬婆執意不肯。顏腆見她固執。好似別有用意,並不是出諸客套,知道山人習忌甚多,只得由她。一路暗中留神,見過了大樓前長橋以後,每經一樓,總有一二十個手執刀矛毒箭的強壯的山人防守,與初進來神情不同。那些山人見了藍馬婆,總是由一個為首的上前舉手為禮,後面諸人隨著。初見時並無一個答理顏腆,有的竟怒目相看,必由藍馬婆用土語向眾宣示,說上幾句,才紛紛過來朝顏腆禮拜,面轉喜容。連經諸樓,俱是如此。
  快出寨牆時,藍馬婆忽朝眾中一個小頭目說了兩句土語。那人立時舉著雙手後退了幾步,倏地撥轉頭,往外奔去。顏腆朝前面一看,寨牆門外黑暗中,似有無數人影矛光,從門右往左閃了過去,隱隱聞得山人赤腳雜沓行地之聲,好生疑慮。這時藍馬婆忽然將腳步放慢,故意向顏腆說長問短。顏腆早看出一條路盛佈兵衛,頗似自己適才入門之後才設下的埋伏。又聽她語不由衷,想起先後經歷都非佳兆,又不便形於顏色,只得故作鎮靜,和她且談且行。暗忖:「他夫妻雖然凶狠,但是剛治癒了他的創傷,又假神力恐嚇,即便就是天良喪盡,也不會速然忘恩反噬。所怕的是他夫妻本有害人之心,等自己一進去,一面埋伏相俟,一面去傷害自己妻兒,萬一蠢人莽撞,不等事完先下了手,就算他目前感恩知悔,錯已鑄成,也來不及了。」
  顏腆正在焦急,已然走出寨牆門外。偷覷兩邊,並無一人,知已退去。及至走到自己門前,見有兩名服役的山女正探頭外屋觀望,見藍馬婆和顏腆走來,內中一個忽然迎上前來,低聲說了幾句。藍馬婆立時面有難色。顏腆也不顧再作周旋,乘她二人說話之際,首先邁步進了內屋。見愛妻面帶驚恐,手中抱定嬰兒,已在床上坐起,枕頭邊放著一個小包袱和那柄小刀,有兩名山女,一個叫蘭花,一個叫銀娃,彷彿正在交頭接耳,低聲說話。一見顏腆好好進來,顏妻機警,側耳一聽,外面還有腳步之聲,忙把包袱、小刀往被中一塞,和顏腆使了個眼色,翻身臥倒,裝睡起來。蘭花搶近頭前低聲說了一句,便和銀娃輕輕縱向一旁,臉上也帶著驚疑之色。
  顏腆見妻兒無恙,雖然略為心安,可是見了這般情形,未免生疑。當時不便追問,只得故意說道:「這半日工夫,你覺得好了些麼?」顏妻裝睡不答。顏腆還未問第二句,藍馬婆已帶了門前那兩名服役山女,面帶怒容,進屋說道:「這些鬼丫頭崽子真是可惡!我因丈夫身受重傷,不及常來照料,老怕她們服侍不好。適才我在門外再三盤問,才知她四人這幾天果然沒有好好服侍你們。今天恩人進內給我丈夫醫病,她們竟敢引了些人來看小娃兒,鬧得坐月子人不能安睡,真是可惡已極!現在我要責罰她們,將這四個鬼丫頭娃子帶去責打。另外換幾個勤快的來服侍恩人了。」
  顏腆未及答言,顏妻也裝作被藍馬婆說話聲音驚醒,有氣無力,喚著顏腆的號道:「辱生呀,請你快對女寨主說,她四個人並沒什麼不好。適才有人要看小孩,雖然爭吵了幾句,也與她們無干。我們彼此風俗習慣不同,蘭花、銀娃剛處得熟些。我很感激女寨主的厚意,不過我們也無須用那麼多的人。如一定要留人,請把蘭花、銀娃留下,感恩不盡,也不必再叫人來了。」說罷,喘個不住。顏腆知她脈象甚好,半日之間,不會變得這般衰弱,其中必有原故,忙代四女求情,又堅請把蘭花、銀娃二女留下。
  其實藍馬婆已無害人之念,只因起初邀顏腆入內時,因痛夫傷,懷恨那虎,並及顏氏夫妻。以為顏腆果是神友,必能手到病除,自無話說;否則,連日岑高傷勢加重,百求不愈,那虎既肯讓他騎走,必非山神。黑王神雖然自己小時見過,事隔多年,不曾出現,恐它不真。目前這般突如其來,焉知不是漢人詭詐,特地把養好的一條黑虎前來傷人需索?當時藍馬婆只管答應請去醫治,一面早去和岑高商量,不問是否山神,反正不佑自己,定下詭計,層層埋伏,一個醫不出道理來,便叫顏腆自行出去,由眾山人將他殺害。又命人埋伏顏腆屋外,如聽見蘆簽吹動,便人內,連同那四名假充服役,暗作奸細的山女,一齊動手,殺了顏妻母子,暫洩心頭之忿。同時命人掘下極大虎阱,內置枯枝,四處埋伏好了火箭,準備殺虎,以報夫仇。如真個那虎連火也不怕時,再把動手殺害顏氏夫妻母子的幾個山人獻出去抵命。
  誰知顏腆居然用計謀取了神水,藥到回春,岑高立時止痛,再也不由他夫妻不怕不信。雖然混了殺機,偏生要她在旁捧水跪求。後來又看出了神,忘卻撤去埋伏。因有她本人同行,不發號令不會動手,尚可遮掩。那埋伏寨牆外和顏妻屋外的人較多,直到快達寨牆,才得想起。連忙派人傳語吩咐速撤時,山人躁急無知,屋外埋伏的一撥因久等無信,不耐煩起來。又加四名山女中,有兩個最是刁狡凶頑,已引人進去羅皂了幾次,一會又要將嬰兒抱走。多虧蘭花、銀娃兩名山女因日裡受了一點恩惠,仗著也是藍馬婆身邊寵信的人,再三力阻,才保無事。
  藍馬婆到時,一問那兩名山女,知道她們性急,將事做錯,又愧又急。恐顏腆生疑見怪,才故意這般說法。一聽顏氏夫妻要留蘭花、銀娃在彼,此時已是敬畏不逞,怎肯違忤,立時應允。並說二女不敷應用,還須再派兩名勤謹的來。。顏氏夫妻仍是再三不要,只得罷了。因時已不早,想起顏腆累了一日,尚未飲食歇息,誠誠懇懇安慰了顏妻幾句,一再稱謝,作別而去。
  顏妻先見情勢不佳,凶多吉少,向著蘭、銀二女求救,已有相約偕逃之意。只是屋外有了埋伏,別無出路,正想由蘭、銀二女去將他們騙開,拚死命衝出逃命。不料這般好結果,知是醫藥有效。正和顏腆互相述說前事,談不多一會,藍馬婆忽命人抬了許多酒肉果品前來。顏腆先時匆匆吃了一點乾糧,本未吃飽。顏妻產前服了仙果,也是體健食多,只因心懸丈夫、愛子,雖有蘭、銀二女忠心服侍,不似那兩名山女悸謬可惡,心中有事,也未吃飽。當下強喚過蘭、銀二女,夫妻主僕先飽餐了一頓,方行安歇。
  第二日,顏腆人內醫治,岑高夫妻自然敬禮逾恆,不但全無仇視之心,連他手下男女山人見了顏腆,也都下拜為禮;迥不似前兩日見了他們,大半面帶厭惡之容的神氣。治完後,當日岑高已能起坐。又命人去將他手下千百長等喚來拜見,歷述昨日神異。問顏腆願在寨中居住與否,請說出來,如若不願,便催手下山人連夜將那谷口新居建好。顏腆嫌寨中氣悶,自然願意在外面住,但故意說假居兩月即要告辭,寨主不要費事。岑高驚問何往,顏腆說:「我素來抱救人之志,打算妻子滿月,身體復原,仍去行醫。」
  岑高笑道:「我道恩人有什要事,本寨山人約有二千以上,平日生病,或受蟲獸咬傷,寨中草藥一治不好,便即送命,傷重殘廢的更是隨時都有。並且在每年春秋都有重病流行,一是出天花,一是瘴疫。深處山中,正苦無法延請名醫。恩人醫道如此神奇,又是神人好友,真是天賜福星,我們請也請不到。如說行醫,我們照;日治一個有一個的謝禮。如說為了救人,這裡每年有的是病人和受傷的,何必到遠的地方去,每日奔波勞苦呢?看恩人意思,是想在外面住家。我命他們連夜興工趕造,不消三五日便可建成。恩人並無別的要事,已然自己口裡說出,就是想走也不行了。」
  顏腆原因攜妻抱子到處飄零,不特倍嘗困苦饑寒,諸多不便,一個不小心露了馬腳,被閹狗手下爪牙捉去,就有性命之憂。難得遇到這等機緣,豈非絕好藏身待時之處?而且受人敬禮,衣食無憂,真是再好不過。先說的話本不由衷,一見他夫妻虔誠挽留,略為謙謝了幾句,便即答應暫住半年,再行他去。藍馬婆笑道:「恩人既然應允,真叫人高興。好在離半年的期還早呢,且任下去,到時再說吧。」當下岑高一面催手下山人速建新居,一面又叫藍馬婆陪了同去,看看建屋的地方和形式好否,如不合意,拆了另建。
  起初岑高因為黑虎所傷,當眾出醜,雖然當時惜命跪下求饒,後聞黑虎並不是有甚寶物發現,只領了一對貧窮的漢客到來,女的又是一個剛生子的產婦,想起因為這兩個人身受重傷,越想越恨。漸漸疑心黑虎並非寨中傳說的黑王神,以為是漢家豢養熟了的虎,窮途生產,縱它出來需索。依了他的心思,恨不能立刻殺死洩忿,幾次叫藍馬婆召集手下親信人等商議。還算好,藍馬婆小時見過黑虎,力說不可造次。那親身迎接顏腆夫妻的老人,昔年曾經目睹靈異,也幫同勸阻,說這等辦法,山神必降奇禍,說時,仗著自己是前寨主的至戚,又是幫助他岳父興創基業的功巨,以為岑高不好把他怎樣,便藉著這場事把岑高規勸了一場。意思說他如非平日凶暴驕橫,決不致干犯神怒,再要恃強不梭,死亡無日。岑高正在忿怒之中,如何能忍受譏嘲,雖聽愛妻之勸,暫緩些日,等看出破綻再行下手,卻把那老人恨極:命手下爪牙綁起,就在病榻前毒打了一頓,如非藍馬婆擋住,幾乎廢命。
  藍馬婆因為乃夫傷重苦痛,對於顏氏夫妻亦有些忿恨,只是心中畏神,無可奈何。等到第三日早起,那兩個與岑高預謀異日殺害顏氏全家的百長坐在寨前石上,正在商談,忽被黑虎聽見,由石後發怒衝出,一死一傷,黑虎兀自不依,踞地怒吼。藍馬婆得信,忙著去尋顏腆打發。不料看錯了人,走至顏妻榻前,被嬰兒在臉上抓了一條口子,越發怒恨,當時未便發作。及見後來顏腆抱著嬰兒騎了虎去,又騎了虎回來,越想越不對:「哪有山神肯被人騎之理?況且那虎多年未見,自從顏腆來到,每日必來寨前一兩次。」當日更因見顏腆不在場,老虎發怒傷人,不禁為乃夫之言所動,看動作是家主自養的老虎。藍馬婆正在將信將疑,欲下手又不敢之際,顏腆命不該絕,忽被請入內給岑高治病。這一舉恰好是個試金石,因為醫術神奇和應付得法,才有了這暫時誠心善意的款待。谷口建屋,本是初到那天藍馬婆的主意:因為怕神,又怕引鬼入室,不放心外人住在寨內。惟恐日後真是山神的好友,遣之不去,所以才想出這法子,在寨外谷口建上一所竹屋,與他夫妻居住。第三天見顏腆騎虎,起了疑心,已命人停工候信。這時雖然變敵為友,可是他夫妻狡詐多疑,當時留住雖出至誠,仍不喜外人住在寨內,一聽顏腆口氣,正合心意。
  高興頭上,不知怎的,強盜也會發善心。想起那老人被打得週身傷重,自己處治稍過,並且藍大山死時又曾囑善待。見顏腆正要起身出去,忽然動念,將藍馬婆喚回,用土語商量。藍馬婆說:「本族山人素來記仇,這老傢伙是老人,素得眾心,既然傷重待死,莫如由他死去,省得將他治好了,異日暗中報仇。」岑高素來恃強,以為一個衰老之人造得出甚亂子、執意要叫藍馬婆就便陪了顏腆,先去給那老人醫治。岑、藍夫妻情愛甚濃,見他重傷初癒,不便違拗,只得依了。
  藍馬婆當下陪了顏腆,帶著手下幾名山人,出了樓門,往寨內走去。剛走到寨牆,便說那老人做錯了事,受責打得甚重,如今不能起床。他夫妻仁慈,為了寨規,當時不能不打,打後又覺不忍,意欲請往醫治,不知可否?顏硯一聽是那接自己的老人,想起來的那一兩天還是好好的,忽然被打甚重,說不定還許為了自己。正打算市恩,接納下幾個岑高的山人,以便平時多個耳目,聞言立即應允。藍馬婆笑道:「尊客能給醫治甚是感謝。不過他們多不愛乾淨,石洞很髒,人不能走進,不比我夫妻樓房乾淨。待我命人將他搭出,在這裡等候,等我們看完屋子回來,再給他醫吧。」顏腆忙道:「那人年老,精血已衰,既然傷重不能起床,搭將出來著了風,豈不加重痛苦?我在各處行醫,多髒的地方都去過,本來一半為救人,髒點怕什麼?看房何時都可,還是先給他醫治為是。」藍馬婆並沒把老人生死看重,無非因為丈夫再三說給他醫,不便不允。因知眾人住處污穢異常,恐顏腆不快,才這般說法。既是顏腆願去,便也樂得省事。
  等到藍馬婆引了顏腆順內層寨牆台階下一拐,轉向崖壁棧道上去,忽然想起那老人挨打正是為了顏腆,難保不心中記恨,向他訴苦。況且他的住處極髒,自己從未涉足,不願一同進去,然而已將走到,又說不上不算來。正在盤算進去與否,業已到了老人住的穴門以外。藍馬婆素常私心最重,以為穴中不定怎麼污穢,實不願進去聞那股子臭味。至於怕老人洩機,此刻倒另有寬解。暗忖:「現在我夫妻對於顏腆甚是敬禮,老人如說出什麼話,他也未必相信。即便他有些不快,只是再待他好些,也就挽回他的心來了。何況還有提藥箱的親信人跟著,老人不說便罷,說了,過去這一時,再要他的老命。」於是故意問顏腆要不要自己入內相助。顏腆說是無須,只命人通知他一聲,取些山泉備用足矣。藍馬婆還沒命人通知,老人婆正從穴中出來取東西,紅著兩眼,見了藍馬婆,照例跪倒行禮。從去的山人說了來意,山婆子自然歡喜感激。藍馬婆推說裡面地方不大,只命那提藥箱的人隨了進去,自己和餘人都在外等候,並請顏腆醫完速出。
  顏腆見洞穴外果然用具堆積甚是零亂,以為裡面也和昨日樓上所見山人洞穴一樣狹小污穢。及至隨了山婆子走進去一看,穴中乃是一明五暗的石室,除進口明問較小外,餘下五間都不大小。像是一個天然的石洞,用竹籬間隔而成。裡面品字形三間,點著火炬和油蠟,照得甚亮。更是淨無纖塵,除有些油煙與松柴混合的臭味外,並不污穢,什物榻幾也都井然有序,左首最末一間,才是老人臥室,顏腆微聞呻吟悲泣之聲。山婆子早搶先揭開門上掛的皮簾,搶步進去,說了兩句,才行走出。內簾啟處,忽見一個山女的影子從後簾縫裡閃過,看去背影衣著甚是眼熟。及至到了室內,只見老人一人,遍身傷痕,瘦骨支離,赤身臥在竹榻之上。不見那山女蹤跡。靠牆那一邊卻有一個小洞,約有二尺方圓。估量裡面還有一間洞穴,山女必從此中隱去。這般避人,不知是何緣故?
  等顏腆走到榻前一看,老人傷勢雖重,可是有的地方已然結了疤。傷處有一小半敷著藥膏,細一辨認,那藥竟是自己秘製的萬應白玉膏。心中一驚,猛想起那山女背影頗似在自己房中服役的銀娃。愛妻昨晚曾有幫她小忙之言,因為累了一整天,上床到頭便睡,沒有細問。這藥專治跌打損傷,蛇毒獸咬,自己藥箱中藏有兩大瓶。余外還裝有一小瓶放在愛妻懷中,原為臨時取用方便。看起來銀娃必是老人的親人,見他受傷,向妻子討藥,只給了這一小瓶,受傷之處大多,不敷應用,所以沒有擦遍。自己是老人接來,又為自己受此重傷,越該盡心醫治才對。因有藍馬婆的人隨在身側,顏腆不便詢問。先診了診脈,知他內傷也不在輕,幸而年紀雖邁,體質尚好,還不大妨事。便命取來山泉,用棉花連舊擦的藥一起洗去。洗到腐肉上,老人負痛,不禁呻吟。顏腆道:「你如想好得快,這些腐肉還要用刀削去呢。怕痛不妨,我洗完,給你上點藥,立時就可不痛了。」這一句無心之言,卻給日後種下禍根,幾乎一家大小俱遭毒手。此是後話不提。
  那老人也是有一肚子話想說,不便出口。顏腆昨晚入樓醫治岑高,原已得信,深知他醫藥靈效。便說:「我哼是無心,巴不得早日痊癒,情願多忍一會疼,恩人只管下手割治無妨。」說完,又看了那提藥箱的山人一眼。顏腆會意,答道:「你內裡也還須服藥呢。我先給你上好止痛藥,再治吧。」說著,洗淨他傷處,先上了定神止痛的藥粉。稍停了停,等藥性隨血水浸到肉裡,才用刀挨次去起那腐爛之處。萬下去,老人一絲也不覺疼痛,心中感極,不住口地誇讚。顏腆將他腐肉修盡,上好生肌化毒的藥粉和那萬應白玉膏。又給他配了一副湯藥,吩咐熬來吃了。安睡一日夜,明早再來看一遍,便可逐漸痊可。老人夫妻自是感激異常。老人不便起身,由老山婆跪下叩頭,千恩萬謝地恭送出來,又向藍馬婆叩頭稱謝。
  藍馬婆在洞外早等得不耐煩了,正眼也沒看她,逕直含笑舉手,揖客同行。那一段棧道甚窄不能並肩。顏腆在前,回頭謙謝之際,見那老山婆正對藍馬婆身後戟指怒視,咬牙咧嘴,神態甚是醜戾兇惡。只一瞥,便縮入崖洞之中。顏腆知他夫妻對人忌刻太甚,眾叛親離,早晚必有發作不可收拾的那一天,不禁起了一點戒心。又想起自己是在此做客,平日還可用醫道來和他們接納。況又有神虎為助,山人素畏神鬼,即使叛了岑高,也不致危及自己。再說眼前實沒安身之處。念頭略轉了轉,也就罷了。
  顏腆當下隨了藍馬婆等順棧道出了寨牆,先命一人將藥箱送回房中,交與顏妻,然後一同往寨中走去。剛出寨門,忽見一個短髮披肩,腰圍麻裙,赤足赤身的小孩跑來。跟著一個年老山婆,手中抱定一個年約兩三歲的女孩,跑得氣喘吁吁,口裡說不出話,兩手向著藍馬婆等連搖,意思是想眾山人代她截住。那男孩生相甚是粗野,跑起來一隻右手背向身後,看去不過七八歲,腳底下卻是飛快,晃眼工夫,便離眾人不遠。藍馬婆剛伸出雙手,用漢語叫了一聲:「乖娃。」想要去按,那孩子把頭一低,再往前一躥,竟從她肋下穿出,飛也似直向顏腆奔去。顏腆以為孩童淘氣,沒防到他這點年紀會下毒手,見來勢太猛,方要讓他過去,以免撞上。那男孩一聲不出,倏地對準顏腆,將背後藏著的那隻手一揚,一連氣便是三枝連珠小箭,由弩筒內射出。幸而顏腆武功也曾得過高明傳授,一見日光之下有三點星光先後射到,忙將身微偏,一伸右手,先將頭一枝齊箭桿抓住。更不怠慢,就用那箭一撥一挑,餘下兩枝也會都失了準頭,往斜刺裡打落在地。
  這時眾山人俱都大驚,齊聲鼓噪喝止。那孩子身後還插有一把小腰刀,正要拔出前砍。藍馬婆著了大急,早跑上去攔腰一把將他抱住,劈手奪過弩筒,扔向遠處。後面老山婆也抱了女孩趕到,一同下手,才將他制住。那孩子已急得暴跳如雷,怒罵道:「該死的漢狗,竟敢勾引黑王神害我阿爸麼?」急得藍馬婆一面用手捂緊他嘴,一面喝問帶他的那個老山婆:「好端端出去,這些話哪裡聽了來的?」老山婆便說了經過。
  原來那孩子先並不知岑高受傷和來人底細,顏腆初來時,他還隨同眾人前去迎接。今日隨了老山婆,往寨外閒遊,用了一張小弓射蟲蟻玩,遇見昨日因背後述說害人險謀,被黑虎抓斷了一隻臂膀的百長。他因為遷怒顏腆,心中痛恨,聽說顏腆昨晚入內用法術請來神水,將岑高那麼重的傷當時治癒,這一來愈發奈何仇人不得,越想越氣。又恨岑高夫妻沒有情分,一轉臉便把仇人當做恩人,不問他的閒賬。一見岑高之子豬兒到來,知他年紀雖小,頗有一把子蠻力。尤其素得父母鍾愛,平日任意欺凌全寨小孩子,硬搶強奪,凶橫已極。稍一犯了脾氣,不論對方是大人小孩,動手就打,舉刀就劈,並且還射得一手好連珠箭。如將他說動,讓他出其不意射死顏腆,岑高夫妻見來客已死,自己愛子所做,莫不成還殺了與他抵命?豈不把仇報了?當下百長把岑高受傷之事,添枝帶葉加上一大套,硬說那虎是顏腆引來,日後還要咬死他全家。現在他父傷重待死,這兩日未讓他進去看望,所以他遠不知道底細。小孩子哪經得起蠱惑,並且那孩子性情又是十分暴烈,立時大怒,拔步往寨中追來。原想到顏腆室內行刺,不想寨前相遇。一見乃母在側,越發膽壯,知道射得死人固是快意,如若不敵,有母在側,也不會吃虧。便不問青紅皂白,張弓便射。那老山婆子知那百長之言闖下大禍,一把未拉往,連忙追將下來。無奈上了年紀,手上還抱著一個,也是天生劣根,一路掙鬧,走起來更是費事,等她追到,已經無及。
  藍馬婆聞言,既恐子犯了神怒,和百長一樣;又恐將顏腆得罪。勃然大怒道:「這兩個該死的畜生!自己不好,起了好心,觸犯了神的好友,才惹了大禍。他僥倖沒有送命,還不知道便宜,趕緊誠心悔過求神饒恕,竟敢捏造些鬼話蠱惑我兒。他一個小娃子,曉得些什麼?就是恩客不見怪,要被黑王神知道,豈不把一條小命送在它手。」說罷,朝手下山人先使了個眼色,然後一迭連聲,命去將那百長抓來,打死治罪。又向乃子耳語,說顏腆已將乃父創傷治癒,是個會仙法的神醫,又是山神的朋友。快聽娘的話,上前去叩頭賠罪,以免山神動怒,降下禍來。又自己先向顏腆恭禮賠罪。小孩性質惡劣,又刁鑽,又倔強,自從降世,無論對誰,從沒吃過下風。不但不聽哄勸,見乃母向前賠話,反用土語亂罵,過去拉她。偏偏無巧不巧,遠遠傳來兩三聲虎嘯。眾山人平時尚且談虎變色,何況在這剛剛小孩得罪神友之際,不由大吃一驚。最厲害的是藍馬婆,因為心疼愛子,更嚇了個魂不附體,一時情急無計,竟朝顏腆跪下求饒。小孩本是佔在自己門前欺人,平素慣出來的強性,一聞虎嘯,本已心驚;再見乃母和眾人嚇得那個樣兒,更為先聲所奪,害起怕來,立時住口不罵,拔步想往寨中跑去。
  這時顏腆正將藍馬婆拉起勸慰,力說自己承她厚待,決不會慪小孩子的氣;再者他為父報仇,足見孝思,只有嘉佩,決無見怪之理。請她千萬不要介意,藍馬婆見他雖是詞誠意美,無奈神怒難犯,解鈴終須繫鈴人。兒子不肯認錯,惹了神怒,終無幸理,仍是擔驚害怕。一見乃子欲遁,急得一把將他拉住,抱在懷裡,含淚急喊道:「乖兒子,小祖宗,這不比別人,好由你性兒打罵著玩不要緊。你聽黑王神怒吼之聲越近,跑有甚用?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你又不願在寨中呆著,整天在外四下亂走,一旦遇上還有命麼?你阿爸因為不信,幾乎死去。前天那兩個不過是在背地裡說了兩句悄悄話,還沒像你這樣拿箭射人呢,一個送命,一個殘廢。你怎好大意得的?還不快跪下求饒麼?」小孩聞言,雖然格外害怕,側耳一聽,虎聲忽止,以為是近處路過,不到黃河心不甘,哪裡還肯輸口。正在和乃母倔強拌嘴,倏地一陣大風吹過,眾人眼前一閃,寨側廣崖之下黑的白的黃的花的,飛竄起數十條猛獸,直撲過來。嚇得藍馬婆和大小山人紛紛跌趴在地,大半骨軟筋麻,動轉不得。
  顏腆首先看見當頭一個正是那只黑虎,心中好生驚訝。暗忖:「難道那虎真個通神,凡事都能前知不成?」連忙將身一縱,越過眾人,迎上前去大喝,躬身說道:「尊神少停貴步,看在下薄面,莫要驚嚇他們。」那虎果然聞聲不再向前,吼了一聲,蹲踞在地。顏腆定睛一看,這次來的野獸真不在少,除黑虎外,還有六條大金錢豹,十來個猴子,日前所見白猿也在其內。各銜著拖著許多已死的漳狼狐兔野豬之類的野獸,聽虎一吼,全都放落。僅白猿一個依舊人立,餘者都各自蹲伏不動。顏腆猜是那虎不願自己白受山人待承,特地送了許多野貨來當酬謝,卻又不敢拿穩,正在躊躇。回望眾山人嚇得跪伏在地,不敢仰視。適才行兇的小孩,已嚇得倒在藍馬婆懷中,母子二人亂抖做一處,面無人色。見顏腆一回看他,以為將要不利於己,更嚇得失聲驚叫起來。
  顏腆情知那虎不是為此而來。暗忖:「這小畜生受母縱慣,實在凶橫。如不乘機將他降住,日後終為隱患。」想了想,頓生一計:故意向眾人搖手示意,有自己在,決無妨害。人卻向虎走去,先向虎耳邊問道:「恩神帶了這許多野味到此,如是送給他們,可點一下頭,以便轉述德意。」黑虎果將頭點了一下。顏腆又低聲說及小孩凶橫,請恩神相助,稍加恐嚇,只是千萬不可傷他,臉上卻做出哀求神氣。那虎也點了點頭,忽朝顏腆低吼了幾聲。顏腆借此,裝模作樣跑向藍馬婆身前說道:「黑王神今日處置山中群獸,行經此間,得知小寨主行兇之事,本欲降禍。經我一攔一·勸,念他年幼無知,已然寬免。並將那許多野味送給在下。一則感貴夫妻相待之厚,二則也吃用不了許多,意欲全數轉贈。不過神仍有些怪小寨主,須由在下保了他帶向神前跪求,日後相遇,方保無害。」
  藍馬婆知顏腆不會誑他,否則神如見怪,不上前也是一樣受害,自然巴不得有此一舉。可是那小孩這時已嚇得膽裂魂飛,哪敢隨同上前,賴在娘懷中不走,直喊:「漢客救我,下次再也不敢啦。」顏腆見他畏服,本想作罷,那虎卻似不肯輕放,忽然怒吼起來。顏腆想:「虎倒真心相助,何不做像一些?」便著急道:「你再不去,神發了怒,你們這些人都難活了。我是為好,如傷了你一根毫髮,情願讓你父母將我殺死,還有錯麼?」藍馬婆聽虎又怒嘯,越發心寒,不住口直勸小孩快去。
  小孩無法,才戰戰兢兢地站起。剛一離開乃母,走沒幾步,一眼望見那虎威猛之態,不由心膽皆裂,身不由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顏腆連哄帶勸,力保無事,將他半抱半拉地拖至虎面前不遠跪下,然後裝作代他求情。小孩先原閉著雙眼,後聽顏腆不住口代他求情,那虎無甚動靜,偷偷睜眼一看,那虎蹲踞在地,就有四五尺高下。闊口開張,白牙如劍,朱舌亂吐。約有尺許,腥涎四溢。再襯上那比水牛還要粗壯的虎軀,鋼針一般的長毛,端的神威赫赫,兇猛非常。雙方相距遠不及丈,方在害怕,那虎忽將那雙精光閃閃的眼睛朝他直射過來。驚急迷惘中,彷彿虎口突地大張,似要起立撲向身上來的神氣,不禁哎呀一聲,嚇得暈死過去。顏腆本想事完,隨虎去看看它的受傷之處。見做作過度,小孩吃不住嚇,其勢不能捨了小孩近前,還得抱著他。急切間又無台階可下,只得向虎祝告道:「此子膽小,尊神既然恕了他,就請先行帶了仙猿和部下諸神獸回山去吧。」那虎真也聽話,聞言果然站起,輕嘯一聲。那只白猿便縱上虎背,率領同來猴豹,掉轉身軀,往崖下縱去。風聲起處,遙望崖下林莽中煙塵滾滾,轉眼不知去向。
  藍馬婆遙見兒子嚇暈過去,倒在顏腆懷中,早心疼得要死。見虎一去,便哭著跑過來,抱起小孩,心肝肉兒亂搖亂喊。哭說:「娃兒的魂被黑王神勾走了。」顏腆勸她不聽,拉她不開,急道:「他不過一時嚇暈,我包還你一個好人就是。女寨主這般哭鬧,時候一久,就是救好,人也變成呆子,豈不反害了他?那可不要怪我。」又命旁立千長速代自己去往房中取來藥箱,並帶上一碗清泉,以便施治。
  藍馬婆原是連嚇帶急,神昏意亂。聞言略一定神,想起顏腆是神友仙醫,又有保他兒子無事之言。見乃子手足漸涼,仍未甦醒,一時情急,又要向顏腆跪下求救。顏腆道:「女寨主快請讓開,我好救他,死了將我抵命如何?」說罷,就藍馬婆懷中將小孩抱起,前心貼後心,放在自己懷中坐下。將他雙腿用力彎轉,口中作喃喃唸咒之狀。然後覷準他身上兩處氣穴,中指用力一點。接用左手抓住他後頸,往前一推。右手掄圓,照著脊樑上就是一巴掌,立時將他閉住的氣穴一齊震開。小孩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濁痰,人便緩醒過來。睜眼一看,虎豹猿猴俱都不在,地上散放著許多死獸,身子卻坐在顏腆懷內,隱隱有好幾處作痛。初醒神志不清,還當顏腆是對頭,吼一聲便要縱起。
  顏腆早料及此,成心要使人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可輕侮。口裡大喊一聲:「萬動不得!」兩臂早一用力,將他上半身抱緊,束了個結實。藍馬婆見小孩回生,驚喜交集,越把顏腆之言奉如神明。忙也下手緊緊按住,流淚勸慰道:「乖兒子,多虧恩客才活轉來呢。他說動不得,你快不要亂動呀。」小孩聞言,這才想起虎神發怒,要吃自己,還是顏腆保救的。不想力氣還這麼大,身上被他束得生疼。忙喊:「恩客下手輕些,乖乖不動了。」說罷;一眼看見親娘滿臉急淚,忍不住也張口大哭起來。顏腆把手一鬆,心想:「你這小畜生,知我厲害就行了。」一會藥箱、泉水取到,顏腆取了一副安神藥丸與他服了,又給他身上揉按了一陣,說聲:「好了,起去吧。」小孩頓覺疼痛立止,不由他不信為神奇,從此皈依服低,死心塌地地敬畏起來。
  藍馬婆貪心本熾,見兒子吃了一場無恙的大虧,卻得了不少奇珍野味,轉覺苦去甜來。也曾再三辭謝,顏腆執意非轉贈不可,只得滿面堆歡收了下來,命人送回寨去。
  這場亂子原是那百長一人惹出,藍馬婆心中雖是痛恨到了極處,卻恐他照直反汗,只能事後處罰,不便當時抓來拷問。口裡毒罵了一陣,說是少時定行責罰,並未派人去抓。那百長已然得了信息,豬兒射那仇人未成,幾乎送命。知道岑氏夫妻心毒手狠,當時縱未便發作,日後決難免死,竟乘藍馬婆陪客看房,未回寨來傳以前,偷偷帶了妻子,收拾隨身刀矛細軟,連日連夜逃出山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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