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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衡岳雲先開 策杖同攀金鎖峽
洞庭葉未下 煙波初泛木蘭船

  趙霖、王謹二人因防二山女前往柳湖去尋不見人,派遣奇禽蛇獸等四出尋蹤,開頭一段甚是謹慎,途中遇見稍微奇怪猛惡一點的獸,便即隱避。及見前途快抵貴州,並無異兆,才放了心。趙霖最喜山水,又因與青衫老人這番遇合,知道深山靈岳頗有異人隱居,此行第一步雖然志在尋師,沿途要經過不少名山勝域,正可就便尋訪。久聞貴黔靈山,景物靈秀,意欲便道一遊。王謹對於山水也有同好,但覺滇黔接壤,上人雜居,時有往來。巧姑雖與月姑同流,癡戀趙霖已然刻骨,本心未始不想遂願相從,只不肯逞蠻強迫而已。所養靈鳥飛行迅急,萬一相思太甚,暗中尋來,就不為難,長此糾纏,終是麻煩。便勸趙霖,此時走離土人越遠越好,等人尋到,一切停當,歸途再去。趙霖一想也對,便中止了前念。
  王謹又笑道:「其實巧姑人品、心性、本領都好,癡情處境也甚可憐。師父也有師母,丁師兄也曾娶妻,他們俱是劍俠散仙一流,本來不禁雙修。大哥本無妻室,她將來如肯破例來歸,只要師父、師母認為可行,大哥似無須固執成見呢。」趙霖笑道:「三弟,你也和我說笑話,無怪二弟要疑心我對此女有情了。我並非不可憐她癡,實是向道心切。師父和丁師兄雖有妻室,並無子女。那日你和韋兄在外閒眺,二弟人本冒失,因見嵩雲師姊年輕,師父、師母均已嘯做煙霞,得道多年,怎還會有家室之好,生育子女?便拿話探詢。丁師嫂心直計快,見我以目示意攔阻,笑說無妨,曾笑復了半句。聽那語意,好似師姊本是人家棄嬰,不知怎的,經師母留養,才有今日成就。並還說她塵緣未盡等語。師父、師母和師兄、師妹們的身世來歷均未深悉,有了家室之好,於修為用功上終有妨礙。就此女棄家來歸,也辦不到,何況還要入贅古山,所習又近於左道邪法呢,難得此女雖然情癡,並不向我糾纏,我怎會生此念?」
  王謹笑道:「我並非與大哥說笑。惟其此女不向大哥糾纏蠻來,事才難處。因此女已把大哥愛逾性命,遇事必出死力相助,性情又極剛烈。雙方現已敵視,明年赴約拜山,更成他們生死之仇。依我猜想,巧姑處境至難,不間勝敗,均非死不可。除卻我們得勝,將她帶走,決無生路。聽丁氏夫妻說,寨主本領高強,所習法術並非全出左道;兒孫眾多,大半能手;山中埋伏禁制,十分嚴密厲害,我們虛實難知。就請到異人,或是師父恩憐親自出馬,照在點蒼山中所見所聞,也非易與。中間巧姑必定出力不少,此舉大犯她族中禁條,決不能容。此時月姑也必與她成仇,反顏相向。我們素負俠肝義膽,其勢不能坐視這麼一個有德於我,而又美慧可憐的好女子,身受彼族酷刑殘殺,而忍心不顧。何況她又情深一往,至性至誠,遇事無不惟命是從,只求常侍朝夕,於願已足。如恐有了妻子誤及清修,因而不允所求,而她卻只要終身常見到你,僅做名義夫妻,並不想遂情慾之愛。你說什麼,她都會答應。人心是肉做的,自來旁觀者清。當歸途追來話別時,休說大哥是局中人,便我也為她感動,生了憐憊,不忍十分峻拒,使其過於失望。以後她出力更多,用情更苦,萬一不巧,再因她而轉危為安,她卻危機一發,去死愈近,請問大哥,到時如何處法?」趙霖答說:「到時相機行事,自有化解。」心中也覺果真如此,委實難處。王謹並未往下深說,不過因此一來,黔靈山便沒有去。
  可是這時巧姑正想再見趙霖一面,並為引見一個能化解此事的異人。日前先冒險趕往柳湖,探看趙霖走未,為朱人虎所暗算,挨了村人一頓毒打。為想感動心上人,甘受鞭打,並未還手。直到青駕尋來,又探出二人早行,方始乘鸞飛去。並將機就計,藉著身上傷痕,向乃姊編了一套假話,再命靈烏四出尋蹤。初意柳湖只水洞秘徑一條出路,以為二人仍走前路,上來便料錯了途向。未了想起二人上路已久,便命四隻飛行極快的靈鳥分四方飛出千里以外,再往回飛,迎堵查看。終因二人腳程既快,行徑又極隱秘,所遣靈鳥雖然忠於主人,天空迴翔,搜索甚勤,兩次在二人近側盤空下視,恰值二人覓地歇息,或在鎮集人家以內進食,未被發現。再過一二日,已遠出千里之外。那異人便隱居在黔靈山內,因受巧姑之托,已然回山相待,二人姓名相貌,已俱得知,一去即可相見,也許免卻許多事故。偏巧陰錯陽差,全都錯過,二人自然一點影子也不知道,安心向前走去。
  二人到了湘西,遇見一個老江湖,才知以二人的體力,若由四川走,要快得多,並且來路還繞遠了不少里程。既然已到湖南,如改走小路,經由巴東三峽溯江西上,更費時日。只得仍照預定,便道先往巴陵,一覽君山洞庭之勝,再計水陸遲速,以定途向如何走法。二人雖是文武皆通,因為從小生長邊荒,局處柳湖一隅之地,儘管當地得天獨厚,物產豐美,經過了多少年以後,人力開建修治,到底地方不大,用作隱居避地的世外桃源固是極好所在,眼界卻是不寬。平日出山,最多也只在雲南省境以內,如宣威、楚雄、大理、騰越等有限幾處城邑,好些地方俱都未去。沿途所經,多屬窮山惡水,蠻煙瘴雨之鄉。那清麗幽深,雄偉瑰奇的佳山水並非沒有,終以地方僻遠,險阻甚多,跋涉艱難,每出又都負有使命,不能窮極幽渺,選勝留連,大都走馬看花,淺嘗輒止。加以民風閉塞,地曠人稀,山行所遇,強半山人,殊俗異言,甚少佳趣。人情原喜新奇,一入湘境,便換了一副眼界。再一看到三湘七澤之勝,益覺到處山明水秀,物阜民豐,與滇黔兩地大不相同。那意想中的岳陽樓,以為不知如何好法;及至趕到一看,樓便建在城上,除了面向洞庭,可以遠捐湖光而外,還沒有所居柳湖因山臨水而建的幾處樓閣來得清麗。尤其洞庭魚米之鄉,水陸要衝,商賈所聚,人煙過於稠密。樓上酒茶客既多紈挎市儈,一味喧語囂雜,酒肉蒸騰,樓下又是千頭蠕動,行人往來,市聲盈耳,噪成一片。照此情形,休說純陽仙人不會再有來此買醉的雅興,便自己也不耐久留下去。倒是湖中煙波浩渺,風帆片片,遠望君山干二螺黛染煙籠,隱浮千頃碧波之上,遙望過去,令人心曠神怡,果為別處所無。
  二人商議了一陣,純陽仙蹤,沓不可尋。水路雖比人行遲緩,卻舒服得多,當地又水行較便,好在隨時可以變計,意欲走上一段水路,稍息來路跋涉之勞。因到得早,時方傍午,在樓上飽餐了一頓,先往街市上賣了點金砂,買了些秋天用的衣物,逕往湖邊包雇了一柏木船。打算由湖口起身,等到了漢陽,或是老河口時,再作計較。此時就便一遊君山。船夫父子二人,人均忠實。小的一個名叫張四,年才二十,從小便煙蓑雨笠,出沒波濤,學會打魚,不論釣網,全都出色當行,人更和氣巴結。近年父子二人才置了一條木船,裝載客貨,不論川湘鄂贛程水,全都去過。也愛遊山,沿途名山大川,多半熟識。一聽客人志在遊覽沿途名勝,甚是起勁,自願為客嚮導。二人聽了,甚是投緣,一路談談說悅,頗小寂寞。
  趙霖一面命他直駛君山,隨口詢問山中風景。又問:「久聞呂仙三醉岳陽樓,三湘七澤一帶常有異人隱居或往來,平日可聽人說起過有無此事?」張四笑道:「二位尊客由遠路來,不知這裡的事。我從小便喜往山裡跑,從未遇到過騰雲駕霧的仙人。呂仙三醉岳陽樓,准都知道,也只是說說罷了。就有仙人,也不會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倒是尊客現在去的君山,日前出過一樁怪事,才隔不多天,也許那人還未走呢。不過也只傳聞,並沒有眼見,不知真假。尊客既然留心訪問,你們讀書官人比我們聰明,如若傳言是真,必能看出幾分。等到君山,我領二位尊客,同去尋他們如何?」二人便問:「是什麼怪事?」
  張四道:「君山上面的寺觀甚多,以前本是道士居住,他們多有田產,甚是富足。自從換了朝代,官家專信佛法,他們受人欺凌,日漸衰敗下來。全山幾十所道觀,十九被蠻僧和尚強佔了去。內中只有清虛觀和竹仙觀,因為以前觀主曾到過蒙古,和好些個王公都有交情,恰巧那年蒙兵到湖南時,帶兵的蒙古王正是他前多年所交朋友,得了信,當時接上前去,兩下談得甚是投機,聽說給觀中留了一面鐵牌,才得保留至今。可是近年仍有一些蠻僧看中了觀產香火,前往尋事,打算侵佔,也沒見怎爭鬥打鬧。去的蠻僧和尚不論多凶,有的並有官府相助,事前誰都以為這兩座道觀必不能再保全,結局總是來人偃旗息鼓而去。這兩觀原是一家,觀中道士也很規矩,平常看不出有什麼本領。但即便蠻僧勢大,遇上事,老是不慌不忙,自然化解。人們都說是那鐵牌之力。有人去問觀主王清風,卻說並無此事,來人均是以理遣走。人們自然不信,都當此牌是他保命靈符,故而不肯取出與人觀看,也就罷了。
  「以前他觀裡原住有一個道士,穿得又破,也不隨眾唸經,也不問事,偏又好酒如命,終日爛醉如泥。有時出門,一去便是一二年,回來仍住觀內。仗著觀主人好,道士們多半忠厚,不特無人管他,反時常買了整罈好酒送與他吃,聽君山上住的人說,這道士無名無姓,大家都叫他醉道人。在觀中前後住了不少年,總是那個神氣,永不見老。以前時常出觀買醉,有時還到岳州,在街市上遊玩。一日夜裡,觀中正做法事,醉道人忽由外跑回,當著許多體面施主,在殿前發瘋,手舞足跳,亂蹦亂罵。觀主滿臉愁急,只向施主敷衍,並不發話說他。旁邊兩個主事的徒弟見他鬧得太凶,施主們已然發怒,恐有不便,湊近前去,低聲勸了兩句,醉道人先不理睬,忽然大怒,罵道:『無知業障,你嫌我嗎?我還正不耐煩在這裡呢。』說罷,往外走去,本來他不走,眾人也要打罵趕他。誰知觀主見他一走,卻著了急,高聲大喊:『師叔千萬留步,弟子還有話說。』立即趕忙追去。經此一喊,眾人才知觀主多年厚待,原來是他師叔。而觀主步履如飛,走得極快,也是初次見到。雖是夜間,那天正是會期,又是熱天,湖上遊船甚多,不回去的,均在君山停泊,觀前更有不少賣零吃夜宵的。事後問起,都說醉道人和觀主王清風先後跑出,都是由觀側樹林中往後山走,醉道人跑並不快,可是月色正被雲遮,一晃眼間,再看人已無蹤。過有盞茶光景,才見觀主喘吁吁走回。施主和一班體面遊客問他:『此人如此狂橫,就是你的師叔,也不相干,去由他去,留他在此,日後仍不免於酒後擾鬧,那是何苦?』觀主歎了口氣,答說:『貧道自幼出家,多蒙這位師叔照應,又蒙他救過幾次重病,無異起死回生。既是尊長,又是救命恩人,偏是無法報恩。他又好酒落拓,最恨禮貌拘束,平日閒住山後,除有時出山雲遊外,終日與酒為緣。因他老人家不許我說出行輩和稱他師叔,所以廟中徒眾,多不知他的來歷。今夜負氣一走,沒有請回,心實難安。』說時愁容滿面。觀主人緣最好,觀中所有施主,均對他極為尊敬,以為知恩敬長,也未在意,醉道人走時,是往後山,並無人見他乘船出走,可是由此不見蹤影。
  「到了本月初間,忽然來了兩個遊方的惡道士,一進門就無事生非,凶橫異常。想不到觀主竟會怕他們,幾十年來,連經多少又惡又狠的大勢力搶奪都沒失去的道觀,竟吃兩惡道強佔了去。聽說觀主氣成重病,現在後山竹仙觀中調養。施主們代抱不平,去時多是興高采烈,等到君山和觀主商量回來,全都無精打采,永不再提君山之事。
  「日前我在街上遇到清虛觀旁一個賣魚菜的,才知兩惡道均會法術,雙方曾經鬥法,觀主也是好手,無如身受重傷,敵他不過,才行退出。聽說醉道人如在觀中,決不會有此事。他便受了觀主徒弟之托,知醉道人以前愛往岳陽樓上飲酒,姑作萬一之想,過湖試尋一下,這才知道醉道人法力更高,那兩惡道除對觀主師徒行兇外,對外人仍看不出有什麼惡處。如今隱然做了觀主,又來了不少徒弟。人情自來勢利,有些施主見惡道法力高強,有好些神奇之處,反和他聯成了一氣。本來後山竹仙觀也不能保全,因惡道來時驕橫,說過一套狂話,觀主敗時又拿話激他,說詞甚巧,惡道當著許多人不便改口,才答應觀主,以竹仙觀暫住三月。三月之內,如尋不到能人奪回清虛觀,滿了限期,立將觀主師徒逐出。全山居民漁戶,俱因觀主為人和善,平時救人甚多,有求必應,俱感恩義,誰也代他不服。又因惡道初來,對於外人雖無劣跡,可是自他來後,觀中常有道裝男女和相貌醜惡的蠻僧往來停留,一點不守清規,怪事常有發生,日子久了,定出變故。一聽說醉道人回來便可救他,凡是知道的人,只要出山,便四下代他尋訪。幾天過去,惡道便得了信,四出探詢,問出相貌以後,好似知道醉道人厲害,一面禁他師徒出山,一面向居民聲言,此是他道們中事,與別人無干。如有人幫前觀主,不論代辦什事,只要被查知,輕則殘廢,重則送命,話已說在前面,到時莫怪手辣。眾人聽了,越發憤恨,只是不敢招惹,暗中生氣。觀主自受傷後,就暗派了兩個得力徒弟外出求救,一晃月餘,並無回音。連急帶氣,重傷未癒,病勢日見沉重。徒弟們著了急,想不出好主意,只得暗中托人過湖試試。
  「我聽那賣魚菜的把話說完,才一轉背,忽有客人僱船往游君山。湖下遊船甚多,大小都有,他不去雇,卻雇我們這條走外碼頭的快船,一聽便知是個外行。我爹本想叫他另雇遊船。我見那人是中年讀書相公,自稱姓簡,穿得雖舊,身上布衣卻極乾淨,人甚斯文和氣。又想就便往君山探看一下,到底惡道師徒有什法力本領,如此欺人。遂在旁插口,答應了他。滿想窮秀才不會有什油水,哪知手面甚大,先給五兩銀子,一半作為船銀,一半買些好酒菜備他舟中飲用。並說他還有一點事,定在明午起身。我因前兩天正是七月中旬的盂蘭會,月色又好,勸他晚來睡在船上,夜裡飲酒賞月連乘涼,由我父子緩緩搖去,明早正到君山,還可盡興遊覽。簡相公原說就便還要會人,是在日裡,這麼遠水程,午前起身,怎能趕到?他卻不聽,又把逆風當作順風,硬說順風揚帆,一會便可趕到,早去無用,盂蘭會己沒個看頭。我勸說無用,好在言明在先,不能按時趕到,與我無干,只好答應了他。
  「第二天傍午,他果到來,仍是空身一人,只帶了兩本舊書,還有一個尺許長二指寬的小革囊懸在腰問。日中正是極熱時候,湖中靜蕩蕩的,休說遊船,連往來商船都極少見。船板像火燙的一樣,他卻坐在太陽正照的船窗旁,看書望水,口中不時吟嘯,連長衣也未脫去,一點不怕熱。船開以後,迎著熱風,甚是難受。我爹正悄聲埋怨,不該應他午時開船之約,忽然一陣涼風由船後吹來。當風起時,彷彿見他伸手由後往前揮了一下,心裡略微爽快。後來那風越刮越大,妙在是赤日依舊當空,人卻涼爽異常。有此順風,樂得省力,便去前面上了滿帆,又去艙中備好酒食,請他入座。簡相公真好,強拉我父子同吃,我父子自是不肯,他又再三固執,叫我父子輪流飲食,好意難卻,便依了他。我正掌舵,忽見對面兩船,也是順風揚帆而來,船上人個個光著上身,通體汗淋,揮扇不已。我們船上卻是那等清涼,全無暑意,再說,來去都是順風,也無此理。正想問他,我爹上了年紀,知道的事多,我們湖南三湘又多異人,便禁我發問。我留神細看他,除一雙金黃眼珠亮得嚇人外,相貌十分清秀。隨口打聽了幾句有關君山路徑和清虛觀近月出事經過,說話也極斯文,像是學裡相公,仍未發覺他是異人。那風也當作湖裡神風,恐說穿了神不保佑,沒有提起。船至中途,他忽向窗外,嘴唇皮亂動了兩次,隨命掉頭,往桃林灣駛去。這時船行正快,眼看君山將到,但也不便逆他。風向不對,又是逆水亂流,行船必慢。不料走起來比前更快,那風竟是專為吹船來的,這才驚奇起來。
  「船到灣前,他上岸往桃林內轉了一轉,也就一盞茶不到的工夫,便自回船,再開君山。那風始終催船而行,其快無比。由起身直到他所說的後山老漁礬停泊,中間還折往桃林灣一次,平空多出了二十多里水程,先在船上下曾覺意,到後一看日色,不過未初,共總不到一個時辰,竟走了這麼遠水路。後面看見我們的人,說那日對面駛過,只覺我們逆風張帆,有點離奇,並未覺出任何快法。你說這事多怪,正想借口引路,陪他同行,他卻一口回絕。說船已不用,生平最喜獨自閒遊,君山寺觀中熟人甚多,他此時不願人知道,叫我不要久留,也不要對人說起。隨取三十兩銀子,給我娶老婆。我爹想給我娶親,連彩禮帶一切費用,正是三十兩。頭晚在船上無事時,商量向人去借,我伯累爹負債,再三勸說,才行作罷。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推謝不掉,正要拜謝,他已獨自走去。
  「本來這些話都不應說的,只因近兩日他在君山專尋惡道晦氣,已鬧得眾人皆知,甚至比我說的還要奇怪,尊客為人直和簡相公差不多,甚至還要斯文些,適聽打探君山嶽陽有無仙俠異人,才敢說出來。我想他還在清虛觀未走、尊客去了,也許能見到呢。」
  趙、王二人便問:「此人既與惡道作對,如何會在觀中?難道不怕邪法暗算麼?」張四答道:「詳情不知。只聽說第二天他往觀中去尋惡道,上來也很和氣,不知因何將他惹翻。先是惡徒倚勢行兇,吃他打倒,行時留話,令惡道去往後山尋他。這日恰巧為首兩惡道不在觀中,回來聽說,當晚尋去,在後山樹林內相遇,雙方還鬥了一次法,有人看見電光亂閃,不知誰勝誰敗。第二日,他便移居觀中靈官閣旁小樓之上,始終一個人出入。簡相公表面仍是斯斯文文,看不出一點異樣,也不再與惡道師徒交談,每日必往後山一帶閒遊。如是對頭,惡道那麼凶橫,決不會收拾了樓房,請他居住;如說雙方打成朋友,惡徒又不應背後咒罵,恨同切骨。真個不解。如還未走,尋他容易。不過惡道實不好惹,專往觀中尋他,恐被疑忌,認作是簡相公同黨,保不定暗中鬧鬼。我也極想見他,此時也不敢定。最好去往後山沿湖尋他,必能遇上。見時,我如不在一起,請尊客為我帶話,說我父子感他周濟之恩,下月便要成家。只因惡道脾氣不好,日前已有兩人往竹仙觀看望觀主,歸途話不留神,說了惡道幾句,被惡道聽見,吃了好些虧苦,幾乎送命。我爹年老,又在本地行船,惟恐惡道移恨生事,否則我便也跟去見他了。」
  趙、王二人本來就是要尋訪異人相助,張四雖然語焉不詳,照所說情景,也必是位劍俠一流人物,好生嚮往,立意尋此姓簡異人。因其常往後山一帶遊行,索性命船家往後山老漁磯駛去。張四本想再見姓簡的一面,只因近日曾聽人說起惡道師徒凶威;雖不無故欺人,如犯他忌諱,立有災害,乃父又再三叮囑,因此遲疑,想到後山尋人打聽清楚,再往尋訪。知道老漁礬只有兩三家漁人,境最荒僻,惡道師徒必不會去,也許可以與簡相公見面,又不致被惡道覺察,聞言正合心意。哪知起身較遲,這一繞行,到時已近黃昏。
  張四先往漁家探詢蹤跡,對方是個忠厚老漁人,一聽是問借住清虛觀的簡相公,立時變色,先答不知,好似害怕神氣。臨退出時,王謹無心中說:「此時天晚,許已回觀。我們原是素昧平生,聞名相訪,有什相干?索性去往觀中,假裝遊玩,相機行事,能遇上更好,如其不在,就便與道士一談,看其為人如何。然後踏月回船,明早再來,好歹尋見此公才罷。大哥以為如何?」趙霖未及答言,漁人忽向張四大聲說道:「本來我們專用魚鷹水鬼捉魚,活魚極少,幸虧有人定了幾條活鯉魚在此,只是小點。既是客人想買去遊湖下酒,你到我屋裡來,看能合用不能?」趙。王二人聞言,料有原因,便即住口,隨同張四到了裡面。漁人低聲急語道:「我看二位相公人甚忠厚,又是外路來的,既非簡相公的朋友,何苦引火燒身?各自遊湖,不問閒事多好。」三人悄悄問何故。
  漁人道:「本來我不想說的,實在見你們年紀輕輕,一點不知厲害,無故送命,豈非可惜。詳情卻不能說,大約除了竹仙觀幾位道人,也只我和前山有限兩人知道。新觀主好不歹毒,法力又高。只是他奈何簡相公不得,所尋幫手也還未到,每日愁急。那班惡徒弟專拿別人出氣,耳目又靈。昨日也有三人同來尋他未遇,同時吃小道士鬧鬼,將船翻身,如非簡相公忽然趕到,幾乎送命。固然小道士想害人反而害己,可是簡相公要不來呢,死得多冤!最可笑是簡相公真人不露相,那三位原是慕名來訪,不特沒覺出人已落水快死,那大風浪怎會被人送上岸?而入水救他們的人,身上連個水珠都沒有。反因簡相公裝得文弱,又推說是旁立幾個窮人的功勞,要他們出點錢分與窮人,怪他多事。當時沒認出人來,還可說是從未見過。後來簡相公一笑而去,窮人們嫌這三個人自大,不願無故受他們錢,悄聲告以剛才走的,就是是他們所尋那人。那三人又說,聞名不如見面,簡相公通同作弊騙賞錢,真一點天良都沒有。這且不說,如今惡道師徒又恨簡相公,又防竹仙觀道爺們請來能人報仇。知簡相公無故不出手,每日派了黨徒滿山查探,這一帶常有他們人來。你們往鄰近竹仙觀的後山荒地上岸,已易起疑心,再要明言來意,一被查知,不死必傷,何苦來呢?近因竹仙觀兩位道爺聞說他的神通,日常偷愉出觀尋訪。前三天下午,有惡徒發現,眼看吃苦,正巧簡相公走來,惡徒被嚇跑。簡相公也吃他們苦求,請往竹仙觀去,聽說與老觀主等交成朋友,時常相見。這兩天,惡徒已不見往觀外竹林一帶走動,觀的後門又在後湖邊上,你們去了,也許不會遇上。不過終是危險,莫如今日隨便遊玩,天黑回船乘涼,明日一早,小道士也來買魚,為他師父治病,我托他帶一個話,簡相公願見你們,自會尋來。否則你們去了,也見不了,反而慪氣吃虧,何苦來呢?」
  趙霖見這漁人絮聒了一大串,知他老年人好意。暗中盤算,覺那惡道法力似乎有限,姓簡的如真是異人,決不容他猖狂害人,照他援救落水三人和竹仙觀小道士之事,便可想見,否則哪有如此巧法?惡徒近日未往竹仙觀前走動,必是受傷膽寒無疑。雙方強弱已分,也許異人為了奪觀之事而來,照此情勢,不久即有分曉。異人事完,也必他去,此次終南拜師,有青衫老人一函,自能如願。但是才列門牆,便請師父下山相助,話不好說,萬一連自己也不能離開,豈不是糟:好容易有此異人,早不尋見,一個不巧,便要錯過良機。就算惡道厲害,身邊現有小道士,帶幾句話也好。隨取了點散銀,買了兩條活魚,由張四帶回船去,辭別出來。四顧無人,悄問往竹仙觀去的路徑和臨水後門所在,張四竟頗熟悉。與王謹再一商議,決計將簡相公尋到才罷。先回到船上,匆匆吃了點冷飯,便又上岸,往竹仙觀走去。二人均極機智,並不直往觀中走進,先在左近閒遊,準備到了觀前,再作無心發現,前往遊覽,暗中甚是留神。
  觀在當地一「壓小山的半山腰上,一面臨湖,設有石級。因由水路走,易起惡道黨徒猜疑,一個不巧,還要連累船家,觀前有大片竹林,小山風景又好,可以借口登臨,所以才走這條道路。這時夕陽快要平西,遠近寺觀人家炊煙四起。遙望湖面上煙波浩渺,一望無涯,風帆往來,遊艇容與。廣大湖水吃斜陽一照,倒影回光,閃動起千萬片金鱗,景已十分雄快奇麗。更有牧童放歌,漁舟晚唱,本山一於土民漁戶相率歸來,時見三三兩兩箬笠影子出沒疏林平野之間,交匯成一幅天然圖畫,水面風來,暑意全消。
  二人已然行經小山側面的另一土堆之上,美景當前,方在心中讚賞稱妙,忽聽身側幾株大松樹後面有人低語道:「師兄,我們回去吧。」二人原甚留意,忙即止步。隨聽另一人答道:「都是大師兄亂出主意,叫我們來此,裝采松葉,連著等了好幾天,什麼也未看見,日裡多熱,平自受罪。既不許回去,我們同往後湖洗澡便了。」二人聞言,猜是惡徒奉命來此窺伺。因自己腳步輕,又有石樹遮蔽,未被警覺。這一出來,正走對面,恐生枝節。趙霖首先撞了王謹一下,腳在地上一。頓,故意出聲笑道:「我不過丟了半年工夫,總共這麼點高,縱起來就費事了。果然船家說得對,後山荒涼,連廟都沒有。我們歇一歇腳,還是回船乘涼好些。」說時,故意背向林內,作出方由坡下縱上神氣。林內語聲也已寂然。工謹會意,答道:「功夫萬丟不得。我縱時比大哥輕些,就因近日下苦功之故。我只想練到兩丈以內,能夠縱上去沒有響動,就心滿意足了。」說完,見林內走出兩個十五六歲的村童,手上掛著一個裝滿松針的竹籃。雖然短衣赤足,但都一臉橫肉,神態凶悍。朝二人看了一眼,下坡往前走去,路上兩次回望,互相指說。二人知是惡徒喬裝,故作不曾理會。一面指點煙嵐,互相說笑;一面暗中遙望對山腰上,果有千竿修竹,翠條吟風,景頗清幽,猜想竹仙觀必在林內。回顧二童,已經走遠。空山寂寂,竹樹蕭森,更無人跡。估量不會被惡徒發現,便往對山竹林中走去。
  那竹林甚是高大茂密,二人初來又是心急,仗著一身輕功,由正峰下面連縱帶爬照直走上,未走山徑正路。哪知欲速不達,竹生太密,好些阻礙。隱聞竹林深處有人讀書之聲,側耳一聽,乃是莊子《南華·秋水》之篇。暗忖:「觀中近日正處惡境,外人決不會來。如是道士,仇敵環伺之下,有此閒情高致,決非俗流。」便照書聲尋去。哪知越走越不對,林木陰森,忽然黑暗如漆。方疑好好天色,入林並無多時,怎會有此驟變?書聲忽止,左側似有微光閃動,過去一看,天色豁然開朗。就著林隙外望,夕陽浮波,似墜未墜,晚景仍是清朗,何曾變天?再一細查途徑,走了好些地方,不知怎的,仍又繞回原處,並未深入。倉促之間,雖覺有點奇怪,仍誤以為一時走迷所致,依舊覓路前行。
  王謹想起剛才林中不應那等暗如黑夜,便向趙霖道:「大哥,你剛才覺得格外黑暗,似要變天麼?」趙霖也正想間,聞言方在驚疑,忽見對面走來一個年輕道士,見面匆匆攔道:「這裡竹仙觀主,正在閉關養病,地方又小,暫時不能接待遊客。林中毒蟲蛇蠍甚多,咬傷便即難治,請二位移玉,到別處寺觀中遊玩如何?」二人因書聲忽止,來人神色雖然匆遽,相貌清秀,道裝樸素,談吐也還不俗,笑間:「方纔讀《南華經》的,是你麼?」道士見二人還在詢問,並無行意,急道:「那是我師父的朋友,適才已走往前山。尊客休怪貧道無禮,請自回身吧。」趙霖答道:「我二人並非遊客,實為拜見令師而來,請你代為通報一聲如何?」道士越發急道:「此地不能久留,再如不走,彼此有損無益。家師病重靜養,休說生客,多有交情的朋友也必不見。我實是好意相勸」如何不聽?」二人也是尋訪異人心切,分明見對方神情語氣諸多可疑,必有原因,偏生不肯就走,定要問個水落石出。又問道:「令師不肯見人,我們也不勉強。只請告訴我們,簡相公可在觀內,能否引往相見?或是說出現在何處,由我們自去尋他,立時就走。」說時,道士不住偏頭側顧,面帶愁急。聞言又急道:「什麼簡相公?素不相識。我師徒已有多日不見外人,如何得知?好意相勸,怎不聽呢?」
  二人見道士口中說話,手已伸出,似想推人出林,又在躊躇之狀。總算素性謙和,不欲過分強人所難,只得退出。道士面色方始轉和,直送二人到了林外正路,方笑說道:「尊客大量寬宏,真是好人。你們所尋那人既在君山,終可尋到。天色已晚,尋人不便。聞前山寺觀中近有蠻僧惡人來往,今夜也不可去。最好回到原來之處,明早往後湖小青螺一帶尋訪,許能見到。這裡常有惡人作對,恐遇上尋事,連附近也留連不得,有緣再見吧。」說吧,不俟答言,匆匆回身走去。
  二人自是失望,趙霖還想索性往清虛觀尋去。王謹細想道士前後言語和林中忽然黑暗情形,諸多可疑,對趙霖道:「竹林雖密,地方不大,我們在林中走了一陣,始終未見寺觀影子。這位道友後來所說,似有深意。不特清虛觀不能前往,連這裡也不可停留。莫非今夜雙方有什舉動嗎?他口說不識異人,卻叫我們明早往小青螺尋訪,好似暗中指點。既然前山不能去,何如依他,回去泛舟遊湖,明早往小青螺去呢?」趙霖聞言也覺有理,終是好奇心勝,再往竹林中試一走進,到處都是巨竹密列,至多走上兩三步,便被阻住。內裡更暗如深夜,簡直無法通行。出林一看,仍是好好一片修竹,映著夕陽反照,雖不如林外天色,翠於春枝依然清晰可睹。知道林中設有八陣圖之類的埋伏,當晚必有事故發生。便和王謹商量道:「我們與雙方均無仇怨,又非道術之士,雖不能出頭左袒,難得有此奇遇,又有法寶防身,山女那等凶險場面,又居敵對形勢,尚且不怕。前聽丁氏夫妻說起,修道人山行野宿,均要經過不少凶危艱險,豈能和常人一般膽小怕事?莫如就在附近擇一高地,暫作旁觀,先照點蒼山中諸人之教,分清雙方邪正強弱,並看異人是否加入,明日再往尋訪。此時雙方正在惡鬥,惡道如敗,自然無暇及此;如能得勝,高興頭上,當不致與局外人為難,至多受點閒氣,也無妨礙。何況還有玉塊防身,怕他何來?」王謹雖覺此舉有點行險,因素來信服趙霖,略一商談,便依言行事。本來山頂最好,因記道士不可久留之言,王謹又主慎重,先前土堆頗高,又正對那片樹林,便同下山,先往附近遊玩,準備夜來如有異狀,再往土坡上面觀陣。
  這時陽烏西逝,蟾魄始升。群山矗立於萬頃平湖之中,天水相涵,上下同清,顯得月光分外皎潔。水風陣陣,暑氣全消。二人只顧觀賞湖山月夜清景,時光易過,不覺已是亥於之交。二人談笑閒遊,一直不曾往土坡上去,也未發現異兆。後來走出稍遠,想要回頭。趙霖笑道:「莫非今夜無事,我們料錯了嗎?」王謹答道:「此時不過於初,我們在大鵬頂被困,不也是在深夜麼?這類事,雙方均避俗人耳目。此山地域既小,又有不少寺觀居民,月夜好天,遊湖和乘涼的人甚多,也許還不到時候呢。我們回到土坡上坐守如何?」趙霖聞言,忽想起來時曾見兩個形跡可疑的村童,極似惡徒喬裝,曾在土坡松林之中走出。雙方都是道術之士,動手時節,並不一定便要入林決鬥。何況林中又有埋伏,莫要惡道師徒也看中那土坡的地勢,在彼相待。此去如與相遇,必當有心作對,雖有玉玦防身,事前還須準備,萬一被其誤會,驟出不意,暴起為難,豈不吃虧?越想,越覺可慮,便即立定,與王謹悄聲商議。王謹也便警覺,大以為然,決計別尋一處。偏那一帶岡巒雖多,不是與新竹林相背,便是相去較遠。這一來,越料定無事則已,如有其事,土坡必是戰場無疑,想來想去,只有去往土山頂上,往下查看最便。依了趙霖,還想先往坡前探看,逕由後山上去,由觀前竹林走過,就便觀賞林中有無異狀。王謹卻說:「此時天已不早,如在半夜發作,雙方必已劍拔弩張,嚴陣以待,此去正好撞上,大是不妥。否則,何必多此一行:還是謹慎些好。」也是二人命不該絕,不僅始終未往山前走動,反因王謹力主謹慎,連身藏玉玦也準備停當,隨時可以應用,方始往前山繞去。
  剛行近土山側,偶然回顧來路,土坡松林內似有兩道黃綠色的光華一閃即隱。二人自從點蒼山中長了經歷,一見便知那兩道光華不是飛劍,也是有人在彼行法,自己行動也必被人看去。互用手臂時碰了一下,反正已經被識破,索性裝作大方,藉口峰頂玩月,從容說笑走去,到了前山腳下,上坡已看不見,然後各施身手,飛馳上去,峰本不高,晃眼到達。恰好上面亂石林立,地又平坦,隱身石後往下觀看,再好沒有。因那山形奇特峭拔,遠看除竹仙觀側一條山徑外,無路可上,所遇小道士又不令在上停留,開頭便相中對山上坡,忽略過去。如今一看,大出意外,原以為全景可以在目,哪知尋好藏處,立在山石後面往下一看,休說竹仙觀仍不見影子,連大片竹林也全隱去。月光照處,前見竹林一帶,好似湧起一堆雲霧,什麼也看不見。再往對面土坡一看,那松林共有十來株,均頗粗大。當中約有三丈方圓一片平地,有兩個肩插長劍的道士和兩個道童正向竹仙觀一帶指點談說。那青黃光華已然不見,地上好似畫了一個八角形的大圈,並不似已經動手神氣。兩個道士衣著年貌似差不多,也看不出誰師誰徒。大小四人神情均極囂張,隱聞嘲笑咒罵之聲。竹仙觀這面卻是靜悄悄的,不見一點動靜。如非事前有底,在常人眼裡,對面四人直似在林中乘涼聚談情景,並無異處。時己於正,天上月明星稀,長空一碧,時有片雲飛渡。下面除遠近寺觀中尚有些微燈光明滅,不時傳來一兩聲疏鍾清磐外,遊客和乘涼的人多已歸去安置,遊船也都傍岸,燈火全熄,到處靜蕩蕩的,良夜湖山,越顯幽絕。偶望前山,忽有朵雲舒捲,看來並不甚大,月下游雲均是白色,此獨灰暗,又是突然發現,先前並未見過。二人生長山中,習知雲氣,心雖稍為動了一下。惟以雲片不大,初現時不過數尺方圓,懸諸晴空,只覺渺小,加以久候無異,略向四下凝眺,便在亂石後面覓一塊石並坐,低首密語,先未在意。不時探頭,往對坡觀看,仍是原樣。對坡四人似也停了指說笑罵,各覓樹根坐談,語聲已低,轉更安閒。
  二人方在低語,至多還有兩個時辰,天便要亮,怎的還未發難?眼前倏地一暗,抬頭一看,就這先後幾句話的工夫,前山那片小灰雲已經布散開來,星月光華全被遮住。跟著狂風大作,大有變天下雨之狀。二人俱知今晚的天色萬無下雨之理,雲色又起自前山,料是惡道鬧鬼。忙同起立,目光到處,對面坡上除原有大小四人外,又添了一僧一道。道人身材長瘦,手執拂塵,背插一幡一劍,羽衣星冠,甚是華嚴。和尚卻是紅衣蠻僧打扮,右臂袒露,赤著雙腳,腰佩戒刀、葫蘆,肩上還搭著一條口袋,不知內有何物,看神情似是初來。這時四外昏黑,僅土坡松林內明亮,只是看去綠陰陰的。僧道二人到達坡上,向先前四人略微問答,道人還不怎樣,蠻僧勃然大怒,逕去中心,面向竹仙觀土山立定,拔下戒刀,先朝地上畫了幾畫,口誦梵咒,振臂一揮。地上立即湧起一圈八角形的法壇,均有二尺高下,四外俱是紅黃二色的焰光圍繞。更有無數身材高大,手持幡幢,形似天神惡鬼之類人物,在煙光中時隱時現。台心隨現出七八尺方圓一幢烈火,頭上湧起一朵五尺大小青色蓮花,蠻僧跌坐花中,動作甚快。咒聲一停,將手中戒刀往外一甩,刀尖上便冒起一大串連珠火球,均有酒杯大小,齊朝竹仙觀射去。這時觀形早隱,看去只是半山上湧起一堆白雲,什麼也看不見。火球來勢甚急,眼看落到雲上,忽似被什麼東西擋住,一任火球上下亂躥,只是攻不進去。蠻僧見狀,手中戒刀連指,火球勢越猛急。經此一來,半山上面立現奇景。那雲佔地約有六七畝方圓,天陰以後,本只是黑暗中略現一點白影,被那火光一照,重現出一片純白,紅白相映,十分鮮明。蠻僧再用邪法一催動,那百十個火球立似星丸跳動,在雲上此沖彼突,上下翻騰,那雲也被映得時紅時白,流光幻影,閃變出無邊麗彩,好看已極。
  似這樣相持了盞茶光景,始終攻不進去,那堆白雲依然穩穩當當停浮半山之上,直如無事。一任對坡敵人咒罵施為,厲聲叫囂,令其出門,也沒個回應。未了蠻僧持久無功,對方全不理睬,好似情急暴跳,倏地凶睛怒瞪,把口一張,噴出寸許粗一股暗赤色的光束,箭也似疾往火球叢中射去。雙方才一接觸,火球立即暴脹數十百倍,互相衝突,撞上便自爆裂,合成一片火山往下壓去,轟隆之聲,宛如連珠霹靂,震撼山野。白雲已被火光映成紅色,依舊屹立不動。蠻僧怒極,張口連噴,暗赤光華益發加強,好似一條暗赤色的長虹,由對坡蠻僧口中直射火雲之中。眼看火勢越盛,那雲也在向上波動,似有不支之勢,蠻僧面上漸現喜容。
  二人知道白雲下面便是竹仙觀,觀中主人只守不攻,已落下風,照此強烈火勢,一個不支,被其破法侵入,全觀帶大片竹林,俱在烈火包圍之下,豈不成了灰燼?正在代他愁急,雲中紅火射處,倏地往下一塌,好似陷了一個漩渦。這時烈火紅光攻勢極猛,空隙一現,烈火紅光首先穿入,四周烈火也似狂濤一般,齊往當中漩渦壓下,迅速異常,二人覺得更糟。說時遲,那時快,就這二人優疑晃眼之間,忽聽對坡一聲怒吼,那形似長虹的一道暗赤光華當先被截斷,一頭縮回到蠻僧口中,另一頭未及看清,只瞥見丈許一段芒尾,隨同火濤投入雲漩之中,更不再現。同時那大片烈火已由密而稀,雲光電旋中,宛如石沉大海,轉盼無蹤。眼看漩渦中雲頭往起一冒,眼前一暗,重又補好,回復原狀。雲下忽起了書聲,側耳一聽,正是黃昏前所聞《南華·秋水》之章。對面蠻僧好似吃了大虧,頭上熱汗直流。紅光吸回以後,跟手擲出三柄碧陰陰的飛叉。哪知他快,人家更快,叉光飛到,雲渦已經填沒,又被阻注,不能攻進。儘管咬牙切齒,厲聲咒罵,神情已然現出狼狽。
  旁立惡道師徒五人當初上來時,原都興高采烈,隨同蠻僧喝罵:「全觀狗道,速急獻觀出降,此時還可容你師徒逃生。如有本領代人撐腰,也不妨出來一鬥。再要不知厲害,賣弄你那障眼法兒,惹得佛爺和你祖師爺生氣,全部燒成灰煙。」嗣見烈火無功,紅火噴出,白雲波動,似乎不支。萬沒料到對方誘敵,想破蠻僧所煉真氣。正在心喜,怒喝:「無知狗道,既要多事,怎又怕凶縮頭,今番便你認罪服輸,也不能饒你狗命了。」哪知未句話剛一出口,滿空烈火全被雲中漩渦吞去。蠻僧所噴真氣化成的紅光因是久攻不進,全力前衝,去勢太猛,競吃敵人收去了好些。知道這類丹元真氣關係本身存亡,稍微損耗,己非多日苦煉,不能復原,如全失去,便非死不可。猶幸蠻僧邪法尚高,應變也快。一見紅火射入雲渦之中直似石沉大海,同時覺出雲下生出極大吸力,下禁大驚,忙運玄功往回一收,竟未收動。知道不妙,再不當機立斷,吃敵人全數收去,固是兒死一生,再如乘著自己一吸之勢暗廠毒手,猛然行法收回,或是混些不易現形的法寶在內,等吸入腹中再行發難,連全身都不免炸成粉碎。只得忍痛把口一吸一呼:兩下相持,略微停頓,自將真氣截斷,先脫離了危境,再打主意,報仇雪恨。由是命雖保注,但是元氣大傷。經此一來,雙方強弱己分,就算蠻憎還有法寶不曾施展,要想轉敗為勝,定是大難。惡道想起日前經過和敵人移居靈官閣前所說的話,好不心寒膽怯。其勢又不能捨了蠻僧,自帶徒弟逃走,表面還得強撐,硬著頭皮發話,神情沮喪,已難掩飾。
  趙、王二人旁觀者清。先因烈火勢盛,雖然不往上燒,立處儘是山石,無什草木,到底水火無情,又是邪火妖光。竹仙觀這一面如敗,容易引起對方疑心,惟恐波及。雖恃玉塊防身,膽大好奇,不捨離去,心情也頗緊張,王謹更時刻都在留意退路。直到形勢驟變,火滅光消,才放了心。見蠻僧雖然銳氣大挫,反倒怒極欲狂,大有拚命之勢。相貌本極兇惡,邪火被人收去以後,只剩下那一·台焰光,四外天色陰黑,台上光色又都是暗沉沉的;再吃那三柄飛叉綠陰陰的光華一映,許多神鬼影子出沒隱現,更覺滿台鬼氣陰森,神情分外獰厲。暗想觀中讀《南華經》的必是那姓簡異人,既有這高法力,何不連鬼叉也同收去,現身出來,將害除去多好,這等好整以暇,讀書做什?
  蠻僧自從將叉飛出,便把一條袒露的右臂揚起,手掐法訣,指著飛叉,飛舞前攻。另一手卻按定腰間葫蘆,一。雙凶睛全神注視對面,好似明知飛叉攻不進去,只是用作幌子,暗中另有準備,意欲待機而動。這時下面書聲越亮,仰視星光,相去天明僅只個把時辰。蠻僧好似行法已完,回手往腰間葫蘆一拍,立有一股血焰冒起丈許高下,再反捲過來,將蠻僧全身圍住,遠望真似一個血人,蠻僧已看不見。惡道師徒各將玉劍和背妖幡拔起,手掐法決,戒備甚嚴,面色也極緊張。二人正測不透鬧什把戲,林中書聲忽止。同時血焰頭上微一閃變,飛出一個雙手分持戒刀、金環的赤身小人,相貌神情與蠻僧一般無二,飛行絕快,晃眼到了雲堆上空。那三股飛叉立時迎上前去,環身飛舞。蠻僧手中戒刀指處,刀尖上先射出一粒酒杯大小血影,往雲堆裡打去。二人見蠻憎所化小人長只尺許,所用邪法妖光並不強烈,比起先前烈火燒山聲勢還遜。方想異人所放白雲神妙,決攻不進。哪知不然,血影落向雲層之上略一騰挪進退,便穿人云內。前收烈火的雲渦也未再現。耳聽雲下一聲極沉悶的微震,雲便開了一洞。蠻僧面上立現喜容,跟蹤飛墜。惡道師徒見狀大喜,也各齊聲暴喝助威。
  這原是同時發生的事,迅速已極。蠻僧這裡剛剛穿雲而下,惡道師徒正在得意,才喝罵了兩聲,忽聽法台血焰中有人哈哈大笑道:「無知妖孽,惡貫滿盈,你上當了。」話還未畢,先飛下的赤身小人已由下面沖雲而起,身已全空,只剩一股血焰護住,神情狼狽,箭也似疾,待往法台原身投去。說時遲,那時快,小人在雲中剛一出現,猛聽震天價一聲雷震,起自血焰之中。只見金光電射,烈火橫飛,那震散的血焰煙光宛如驟雨,四下紛飛。跟著便見一個腰繫紅葫蘆的道人在台上出現。惡道師徒想似聞聲便知不妙,縱妖光逃去。那赤身小人已將飛近台口,神雷一震,立時掉頭,仍往來路逃去。
  趙霖看出破法的正是船夫所說醉道人,益發心喜,方喊:「三弟快看!那破邪法的,必是醉仙。」話未說完,那赤身小人乃是蠻僧元神,因醉道人所發本是玄門太乙神雷,威力甚大,數十百丈雷火金光滿空飛射,分佈甚廣,蠻僧本身已被粉裂,元神又因入伏,受了重傷,驚弓之鳥,法寶全失,僅剩殘餘魔焰血光護身,如何還敢接近?只有來路上空沒有雷火,危機瞬息之中,慌不擇路,轉身便逃。蠻僧到了山上,忽想起下面竹林中還有強敵,心膽一寒,往左一偏,避開竹林上空,準備越山逃走。經此一來,恰由二人頭上飛過。蠻僧素極凶狠殘暴,無奈受了妖道慫恿,身遭雷擊,屍骨無存,深仇大恨無從發洩,便是常人碰上,也難免不被遷怒。二人這一出聲,立被聽出是仇人一面,又看出是兩個尋常漢人,怒火一激,頓生惡念,想將二人生魂攝走,立把血焰往下一降,朝二人撲去。
  也是趙霖該有這場劫難。二人先見蠻僧邪法厲害,本是時刻留心戒備,稍見不妙,立將玉塊神光放出防身。及至形勢驟變,蠻僧、惡道已遭報應,死傷逃亡,意想不到的醉道人又在對坡出現,不由興高采烈,以為對方勢已瓦解,未免疏忽了一些。蠻僧又是朝坡飛去,沒有料到突然回飛,中途又復轉折,正由頭上飛過,來勢更極神速,待到發覺,已是無及。趙霖首先瞥見血人影子當頭壓下,未及施為,鼻端聞到一股血腥味,同時身側銀光奇亮,手剛伸人懷內,人已昏迷倒地。還算王謹立得較後,始終手伸懷內,緊握玉塊戒備。趙霖指給他觀看醉仙時,口雖應答,目光卻注定對面,不曾回顧。瞥見妖僧中途轉側,向山頂斜飛上來,心中一動,為防萬一,忙把玉塊如法施為,一按塊上符菉,往外一場,立有一幢光霞湧起。就這樣應變機警,仍以來勢太快,稍晚了一眨眼的工夫,趙霖已中邪毒,昏死過去。
  蠻僧也沒料到兩個不會道術的凡人身上會有這等異寶,彼此發動都急,元神立被寶光掃中。對方只是一人昏倒,生魂未被攝走,自身反受了重傷,護身血焰被寶光震散了十之八九,驚急欲逃。剛飛出不過兩丈遠近,一道白光已如長虹射空,由竹林中急飛上來,電閃也似略一掣動,便將蠻僧元神裹住,隱聞厲嘯,化為無數細縷殘煙,當時驅散。緊跟著對坡又飛來一片金光雷火,將殘餘血焰包住,一聲輕雷過處,白光雷火,全都無蹤。
  這時上空陰雲已被雷火震散,下面自雲也已收去,斜月之下,清光大來。對坡醉仙已不知何往。下面竹林中隱露廟牆一角,連先前苦尋不見的竹仙觀也已現出。東方啟明星耀,天已有了曙意。遙望湖面上,仍是平波渺渺,一碧無際。四處靜蕩蕩的,先前所見,彷彿並無其事。妖氣盡掃,眼看終場,又與仙人相見,不料變生瞬息,良友中邪,昏迷欲死。轉瞬之間,仙蹤已沓,孤身異地,舉目無親。王謹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手扶趙霖,正在跪地疾呼:「醉仙恩憐無辜,速賜援救。」心如刀割,無計可施。忽見山半竹林中跑出一個道士,飛步往山頂趕來。認出是黃昏前所遇少年道士,心中微寬,忙呼:「道爺快來!」
  道士已經跑近,見面便令收了寶光,埋怨道:「你看,方才事情多急!如非醉師叔趕回來,又蒙簡師伯設下誘敵之計,雖然不致便敗,妖僧如若漏網,我師徒永無寧日,不久兩湖全成澤國。事關千萬人的生命,如何分身顧你們?並且左近伏有不少奸細,極易洩露機密。你二人走來時,正當簡師伯行法佈陣之際,再三相勸,偏不肯聽話。後來簡師伯見你二人在左近徘徊,已被妖黨覺察,只一上坡,便無倖免。正要自出勸阻,你們已然中途改道,未往土坡送死。因恐妖僧、妖道看出機密,又見你二人身有至寶,頗知戒備,以為可以無事,方始中止。誰知已經終場,仍遭毒手,真個冤枉。不過禍福相倚,非此一傷,妖僧元神也許逃脫。令友雖受此災厄,無形中卻算積了功德。簡師伯又說你二人根骨甚好,焉知不是因禍得福?如今醉師叔已往清虛觀,逼令惡道遣散惡徒,自迎家師回觀,當眾服罪,然後押往別處發落,已不在此。且喜令友命不該絕,邪焰陰毒,雖不一定當時痊癒,必可回生。簡師伯性情奇特,見時務少說話,聽他吩咐,如有什事,他必前知,能允必允,不可強求。所以我囑咐完了,再行同去。」說時,王謹早已拜謝在地,一一應諾,並問姓名。道士一面還禮拉起,接口答道:「我名申於琴。彼此一見投緣,二位不久亦是我輩中人,成就只有更好。無須客氣,我們同往觀中去吧。」工謹謝了指教,雙手抱起趙霖,同往山下竹林中走去。
  那竹仙觀倚山而建,地方不大,共只兩層,四外都是竹林環繞,更擅花石之勝,境絕清幽。後殿高矗山半,遠捐湖光,樓閣修整,高出竹林之上。因有禁法封鎖,連妖人也未看出。問知異人名叫簡冰如,先前便在樓上應敵,故意朗誦《南華經》,去分敵人心神。同時施展法力,只守不攻,使妖僧法寶邪火被白雲擋住,不能穿入雲下。妖僧因而激怒,將元神飛出,前來相拼,然後再去毀他元身與法壇。妖僧隨身血光魔焰最是陰毒污穢,本來此舉也甚行險。如非妖僧為禁法所迷,自行入毅,只要被看破,敵人就在後進高樓之上全力施為,觀中師徒受傷必所不免。幸而醉道人恰在事先趕到,不等妖僧元神飛起,首先隱身飛上法台,伏在妖僧護身邪焰之中。等妖僧人了埋伏,法寶全失,受了重創,待要逃回,突發太乙神雷,將法台上妖僧原體連同護身邪焰一齊震散。為防引起俗人謠琢,暫放妖道師徒逃走,滅了妖僧元神,再行趕去。只簡仙師尚在樓上等話。
  二人邊談邊走,不覺走到後層樓下。王謹剛一停步,想煩申子琴代為通報,忽聽樓上有人說話,命引來人上去。王謹為表虔敬,放下趙霖,先向樓上禮拜,重又抱人同上。入樓一看,雲床上坐著一個相貌清灌、寒士打扮的中年人。因聽張四說過異士相貌和那一雙金黃眼珠,忙把趙霖放向旁榻臥倒,上前通名禮拜,跪求施救。簡冰如笑說:「你兩人雖好,血焰厲害,就有靈丹,也須一年以後始能復原。我看此人雖是中毒,但他受傷不如預想之甚。你二人既有防身法寶,根骨也還不差,並非有道之士,此事甚為少見,莫非在事前服過什麼藥麼?」王謹便把點蒼山遇仙,趙霖巧服靈石仙乳,後來又蒙青衫老人賜丹之事,大略說了。簡冰如笑道:「你們是朱五未入門的弟子麼?這事就好辦了。這裡有丹藥三粒,你先與他服下。少時經我行法驅邪,人雖活轉,復原尚須百日之後。你們數千里關山跋涉,必有急事。幸而你醉師叔新得靈藥,服後不特當時復原,並還可以增加靈慧體力。只是他此時無暇,藥也不在此地。你們明日拿我柬帖,去往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羅道友那裡討藥便了。」王謹重又跪謝,簡冰如道:「我不喜人多禮。原因無意中閒遊洞庭,聞知王師侄受妖道欺侮,來此相助。本可一到,便將妖道逐走了事,因為訪知哈烏尼是他靠山,仗著邪法,勾結為惡,害人甚多,想就此引來將他除去,延至今日。明日即去東海訪一老友,不能久停,且先救人吧。」說罷,命將趙霖扶起,坐向雲床之上。
  這時趙霖面如金紙,身軟如棉,氣息全無,除胸前猶溫,還在微微跳動外,比新死人還要難看。王謹強忍痛淚,朝著耳邊低語:「大哥安心,現蒙仙師恩憐解救,一會便可回生了。」隨說,隨將趙霖抱起,輕輕盤膝坐好。簡冰如便向對面跌坐,仍由王謹將趙霖身後扶住,隨將雙目垂簾,運用玄功。約有半盞茶時,倏地睜眼,將口微張,噴出一股細才如著的白氣來,在趙霖左鼻孔中射進。不多一會,趙霖全身依次顫動了一陣,白氣由左鼻孔出來,又鑽進右耳,連將七穴通行完畢,仍飛回簡冰如口內。同時趙霖口鼻眼耳俱有暗赤色邪煙冒出一二寸不等。簡冰如右手往趙霖面上一抓,七股血色邪煙立做一蓬隨手而起。再將左手合攏一搓,便已消滅。趙霖眼睛睜開,面色漸轉,只心跳得厲害,身軟如棉,不能言動。簡冰如吩咐臥倒,閉目靜養。隨取一粒紅色晶丸,塞向趙霖口內,取了半盞清水灌下。
  王謹恐仙人走去,無法尋蹤,知道趙霖神志漸復,必和自己一樣心思,忙向趙霖耳語說:「大哥安心靜養,玉龍山山女之事,我求簡仙師去。」說罷下床,正要拜倒述說,申子琴在旁攔道:「簡師伯不喜人多禮,有話但說無妨。師伯遊戲人間,濟困扶危,況你二人又是朱五叔的未來弟子,他老人家決不袖手。你話未說完,師伯不會就走,無須心急。你已跪拜兩次,幸你人好至誠。師伯常說,急來抱佛腳,磕上千百個頭,只是醜態,應如何,還是如何,有什麼用處?如換別人,早就惱了。」王謹諾諾連聲,恭恭敬敬,正要開口,冰如已笑指申子琴道:「你專拿我做人情。日裡如對他們說了實話,或是強勸回船,哪有此事?」子琴答道:「那時四外都是敵人,這二位又說是慕名相訪,並非素識,來歷不明,林外更有妖徒潛伺,怎敢冒失洩機?如今問出不是外人。只望師伯能成全後輩到底,連弟子到時也可仰托師伯福庇,去往玉龍山寨,開開眼界多好。」簡冰如笑道:「你倒說得容易。你知道老頭家,連他身後的人,有多厲害?連我師弟青衫老人七世修為,再有三百年,便是峨眉派光大發揚的開山宗祖,法力比我高強得多,暫時尚且不願多事,只留兩個追隨多年的愛徒,暗中擋了山女一陣,並未公然出面。這熱鬧是好看的麼?」隨顧王謹道:「你不必說了,你們的事,我在十日前已聽一道友說起。」遂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自他二人走後,巧姑苦戀趙霖,藉故前往窺探,想見一面,並告機密。不料吃朱人虎看破,將她用計擒住,苦打一頓。本來她一舉手間,柳湖村眾全無倖免,因想感動趙霖,」不特不曾還手,反而甘受刑辱。後由她座下青駕尋來,斷了綁索,將她救走。當時因忿主人受辱,欲為報仇,一聲長嘯,靈烏全集。巧姑力阻,內有兩隻猛禽最是厲害,為主忠心,竟不聽活。巧姑最後施展禁法,才將這群猛惡仙禽逼了回去。就這樣,己是大風拔木,倒了不少房屋,巧姑若稍緩一步,不知要有多少人受傷。朱人虎和眾村人聽巧姑在二騖背上發話說:「不看趙郎情面,你們休想活命!」又見這等聲勢,自是膽寒。因巧姑來時極為謙和,村中長老本照趙霖所說,以禮延款,她在席上也盡洩了機。不料人虎記仇暗算,下此毒手。村主也受了他的蠱惑,背了香老,行此下策,全村幾遭毀滅。一班看老因趙、王二人他去,無人接替,本想從緩集會。無如村中太平安樂多年,起初不知底細,及聽山女行時宣揚朱人虎的罪狀,得知他惹禍於先,未了又惹出這大亂於,群情忿激,耆老無法,只得集眾行罰:將村主去位,由已退休的前村主暫行攝理。朱人虎自知站立不住,得知明早集會,留了封信,說要出去尋覓趙、王二人,也未說明趙、王二人現在何處,逕自逃去。
  眾長老還覺他逃得正好,事完歸來,便可將功折罪,省得當場不好處治。哪知他負氣心橫,又見趙、王二人均有仙緣遇合,山女去時卻當眾辱罵自己,去後備受村眾指摘,無地自容,即使將來無事回山,也是難堪。越想越氣,立志拜異人為師,報仇雪恨。此舉已是大錯,偏不自量,以為前在點蒼山中雖因調戲嵩雲遭人輕視,後兩日和丁韶夫妻頗為投機,拜師不成,求他指條明路總該有望。因聽巧姑說起拜山之事已經洩露,二山女出山必須請命,不似以前容易走動,但總有點膽怯,月姑遇上還好商量,如遇巧姑卻是難說。逃時特由乃叔處盜了出山竹符,一離水寨,便在附近邊墟中喬裝成一個農夫,往大理趕去。
  哪知月姑自從大熊嶺慘敗回山,便疑心點蒼山中諸仙俠暗助趙、朱,王三人脫難,因寨主略忌青衫老人,不敢前去尋事,暗中卻留了神。料定三人無什法力,卻敢定約拜山,即使前料不對,早晚也必往點蒼求助,故每日均派手下妖猿惡猩蛇虎之類,輪班在各要口伏伺。另一面,巧姑人極聰明,因乃姊對她,已生疑忌,如非從柳湖受傷回來以傷為證,編了一套說詞,早就成仇翻臉。又知人虎心術不好,對於月姑原有愛意,只為形格勢禁,暫時不作此想,有了機會,雙方一拍即合。人虎恨她入骨,必向乃姊進讒暗算,甚或以此要挾,要月姑代為報仇,始肯從婚,都說不定,想起已是可慮。最糟的是巧姑柳湖之行,心上情郎不曾見到,白挨了一頓毒打,行時氣忿,歷數人虎罪惡。看村眾向己道歉,並對人虎憤激情形,必不相容。此人狂傲狡詐,一個立不住腳,私逃出來,只一離山,必被猩猩等發覺。照本山規例,約期以前雖不許上人門戶,但在別處相遇,便成了另一件事,照樣可以劫殺。月姑凶狡險毒,更可用蛇獸引逗,藉故發難。自己必須早為戒備,於是也命鸞鶴等靈鳥日常輪流飛空查探。
  飛的自比走的要快得多,果然待不兩日,便發現人虎蹤跡。巧姑此時報仇免患,易如反掌。終以情癡太甚,恐傷趙霖的心,幾經盤算,不肯下手。只防月姑日後合謀害她,特向乃姊說:「你愛的人似已走出柳湖,並已喬裝,不易看出。他恨我入骨,如與你結了夫妻,定必離間我姊妹感情。你如不信他的讒言,我便助你成功。不過青駕飛得太高,是否看清卻不一定,如不成不可怪人。」並要月姑折箭為誓,方肯明言。月姑認定人虎愛她,聞言喜極。又以所派猩猿均在大鵬頂與點蒼山一帶路上,既恐情人走了反路,又恐錯過。知道妹子所養靈鳥飛行神速,如肯相助,定必成功。自己命蛇獸守了好些日,均無蹤跡,聞訊喜極,只圖如願,毫未思索,便即應諾。因二女均不能當時離山私出,巧姑隨命青駕前往,暗中告以機密:人虎如不為虎獸看破,便由他去;否則搶先下手,將他抱回。並命鸚鵡、靈鶴隨往相助,剛飛到大鵬頂,便見人虎被所派大蟒發現,妖猿惡猩也將趕到,靈鶴一時情急,當先便抱。不料人虎也已發現蟒群有異,又聞得猩猿蛇虎遠遠相應和之聲,因知月姑所差,雖然不甚害怕,暗中己取靈符戒備。及見鸞、鶴飛來,認出是巧姑所養靈鳥凶禽,以為凶多吉少,便將靈符展動,發出一片白光,靈鶴幾為所傷,尚幸煉有內丹,不等上身,便即噴出抵禦,仍自抱了高飛,但仍敵不住靈符威力,眼看不能支持。鸚鵡靈慧,始終附在青鴛尾上,隨同在下面接應,以防墜落,知道靈符厲害,人如下墜,週身皆有白光包滿,也沒法去抓住,便令鸞、鶴停飛。用人語愚人虎說:「我們奉主人月姑姊妹之命,接你去邊山相見,並無惡意。否則靈鶴爪利如刀,初下時一爪便把你抓死。你不把寶光收起,一落千丈,豈不粉身碎骨,死得冤枉?乖乖地隨了我們回去,你嫌抓抱難受,騎鶴也行。」說時靈鶴已是不支,總算人虎不知身有神光圍護,多高跌下也不會受傷,心裡怕死,又聽出月姑所差,立即應諾,將符光斂去,先行覓地下落。這時靈鶴苦痛已受不住,也防將人虎跌死,咬牙忍受,正往下降,精疲力竭,幾難再起。人虎也未看出,因鸚鵡直叫:「青駕好騎,飛得又穩又快,再不上去,又抓你了。」人虎在柳湖擒巧姑時多仗靈符之力,見靈鶴口噴青氣,竟能敵住白光,還當用過一次,靈效已減。又見青鸞更生得威武,便依了它,騎駕飛往玉龍山。人虎好色怕死,全都答應,月姑隨告知寨主成婚。月姑秋艷,人虎竟然迷戀,樂不思蜀。只恨巧姑,百計傾陷。月姑暫時還對妹子遵守前約,設詞哄騙,久了,巧姑定為所害。巧姑憂急之下,借討靈泉,走往點蒼山中,向朱青蔡的夫人女仙陳淑均跪哭求救。陳淑均憐她遭遇處境,曾有指示。
  柳湖情勢此時看似可慮,一則寨主生平素守信條,約期以內,必不往犯;二則朱人虎天良尚未全喪,雖恨柳湖居民,猶有祖宗家族之思,還不會就有變故。倒是點蒼諸人暗助之事,人虎已經洩了一半機密,雖未說出青衫老人,又令月姑不可宣揚,早晚寨主知道,必有戒心。他認得不少厲害人物,一有防備更難,趙、王二人一敗便難活命,還要累及全村人的生命財產。就有能人相助,趙、王二人只會武功,如何能與抵敵?又是敵對的主體,趙霖必須出場。青衫老人早已預識先機,又見二人的心性純良,根骨不差,特將二人引進到終南山隱修的散仙朱青蕖門下,便由於此,二人非將劍術煉成,不能出場。
  朱青蕖原是安徽婆源世家朱子之後,少年時裘馬翩翩。夫人陳淑均玉骨冰肌,文武雙全,人極賢淑美秀。因為夫妻恩愛,中年無子,每一想起韶華不駐,行入暮年,便自愁煩。忽然仙緣遇合,遇見青衫老人夫婦,一見投契,成了至交。此時老人剛率前生子女先後轉動重圓,靈性法力均被師長在投生以前禁閉,須俟七女李政生後,禁法方失靈效。舊封藏的法寶飛劍,也未經師長送還。除全家仙根仙骨外,法力尚未復原。但是多生修積至厚,雖經恩師長眉真人仙法禁閉靈智,仍不昧夙因。全家向道既極堅誠,復得另一位定約的前生至好南海散仙易周夫妻相助,贈了一部吐納真訣和先天易數秘奧等法。老人見朱氏夫妻恩愛,想起自己便因夫妻兒女情長,第一世學道時便發下從來未有的千百萬善功宏願,欲冀全家夫妻子女同登仙業。因為每次轉世都是娶妻生子,中年方始得道。生時法力靈性,又經仙法禁閉,所許宏願未完,轉劫永無止境。經歷多生,歲月漫漫,不知經了多少險阻艱難,仗著道力堅定,修積甚厚,才保無事。又經虔誠推算未來因果,新近才算出所差善功雖然尚有十之七八未完,可是到了下一世,便會遇到兩次亙古難逢的良機,不特功行可以完滿,並還承繼屢世相從恩師長眉真人的道統,重振峨眉派,辟府開山,光大門戶。前路也最艱危繁重,內有幾次驚天動地,震驚今古的矩變大業,安危禍福繫於一瞬。並還逆數而行,力挽浩劫,一個應付失措,前功盡棄。每當如此推算,便是憂喜交集,如臨如履。
  老人先以朱青菜之豐柒夷沖,風趣恬雅,彼此投緣。後又發覺陳淑均根骨既好,更有夙慧。因己及人,幾次設詞點化,使步自己後塵,效葛鮑雙修,為神仙界中多留一段佳話。朱、陳二人均極聰明,立即省悟。只覺照老人夫妻子女那等修為,事太艱險,稍一不慎,反致墮落。散仙雖有數百年一次重劫,並非不可避免,平日享受仙福,最是逍遙。便先陳淑均托李夫人婉告,並請傳授。老人也知學己太難,便自己此時,不過有了指望,轉世以後,能否勝此重任,就這未一世完滿功行,也是難說。便對朱、陳二人說,現在僅能傳授初步吐納功夫,一俟自己法力復原,再見前生師友,必為引進。日前已為占算,並非本門中人。於是兩家常在一起,各自背人用功。不久,老人重遇師友,靈智全復,便為二人引進到一位前輩散仙門下,終於成道。後又相繼隱往點蒼後山修煉。
  朱青蕖居安慮遠,明知道家四九重劫和千三百年大限還早,仍是提前防備。近年又巧得了一部遺書,將來御劫,大是有用。因那道書乃上清秘籍,不論何派中人見了,俱不免生心羨妒。煉時常有精光煞氣上衝霄漢,丹藥更有異香遠透,易啟左道好邪劫奪,又不能有第二人在側。恰巧終南後山黃耳崖散仙陶泅的洞府深居地底,本是至交,便用叱石開山之法,在後洞底下另辟三間石室,獨居在內,煉法煉丹。那洞府本就深藏山腹,石室更在下面二百多丈,還設了三層禁制,光焰異香均可隱閉。縱有妖邪尋來,已有陶泅在上面抵禦,不致在緊要關頭上誤了事機。以朱、李二人友誼,自然必見趙霖和王謹,但還有三個月始得完功,此時前往,未必能夠見到。不過老人既令前往,未限日期,必有原因。
  簡冰如因只是聽人傳說,未遇老人詳談,加以連日忙於除害,逐走妖道,昨夜僅發現二人身有寶氣外映,未及推算,因由不知。趙霖雖然受傷一時不能復原,但是醉道人新得靈藥可使早愈,還有大益。並且金姥姥羅紫煙和嵩山二友矮叟朱梅、追雲叟白谷逸新在衡山開闢別府,打算將來移居,也正在彼。這四位仙人法力高強,均喜提攜後進,又都是青衫老人夫妻兩三生的至友,前往求助,必肯為力,多半因禍得福,不可大意。
  王謹聽簡冰如說完前言,好生欣慰。趙霖也已回生醒轉,話已聽清,便要下床辭謝。簡冰如攔說無須,最好在此臥一日夜,明早仍坐原船起身。王謹恐船行遲緩,萬一到時撲空,便問洞在何處。簡冰如答道:「醉道人不會就走。白雀洞在祝融峰後,金鎖峽左近,隔著一座大嶺,相去只四十里。山中寺觀甚多,金鎖峽由峽底攀升上去,再兩轉折,便到洞前。雖是奇險難行,你二人均善輕功,必能過去。羅道友人最慈祥好說話,問知來意,定為引見。白、朱二位道友喜在洞前古松旁下棋,常有同道觀弈,近來不大離開,更易尋找。只是頗有個性,又與龍寨主靠山紅髮老祖有交,見時休說想除寨主父女的話,只說迫不得已,方始約定,惟求自保,無事已足,二老就許伸手管此閒事了。求到靈藥後,不問這四人是否全見到,必須即往終南,尋到黃耳崖。如不能即見令師,可求你陶師叔相助,設法人內。此人雖極機智,卻不大管人閒事,看在老人與令師分上,也不至於拒而不理。只肯留你二人住,便可免去光陰虛擲,延誤事機了。相遇倉促,不暇詳查,我料如此,當不致誤。如非海外尚有要約須赴,照我心意,等趙霖一復原,乘著寨主在人未約到以前,我隨便約上兩位道友相助你二人,此時便去,事較容易,還可免卻好些麻煩,不是好麼?想是寨主近十年來驕橫自大,年老荒淫,定數如此,不特我不能就去,連老人和令師等各位道友俱都有事,只好明夏再辦。到時,我趕去也說不定。醉師弟現率觀主師徒往驅妖道,收回寺觀,料理善後之事,此時當已押了妖道師徒起身,你去了也見不到人。王師侄新近痊癒,今日正忙。你二人拜師之後,將來全能見著,不在此一時。他所習吐納之術,與你們不同,見他與否,無關宏旨。趙霖服藥後,尚須靜養,還是趕辦正事,明早上路,不必往前山清虛觀去。我也走了。」說罷,便自起身,手舉處,一片白光閃過,人已無蹤。
  王謹連忙向空拜謝。送完簡冰如,回身一看,室中只剩了一個道童,說是收回前觀事忙,原只留了兩位師兄在此陪侍。當簡師伯說話時,六師兄被師父命人喚去;而八師兄本求簡師伯有事,知他還要到老漁磯去與人說話,恐到時迫不上,特意先往相候。行時暗中囑咐道童,令其轉告趙、王二人,他所求之事,非簡師伯相助不能成功,當著人不好求說,必須先往等候,以致失陪。一個不巧,當晚都難回來,明早不及恭送,望勿見怪。明年玉龍山寨主之約,他必設法趕往,自知道力淺薄,難為效勞,不過雙方一見如故,借此可謀良晤而已。道童是他小師弟安平,下面還有三人,多是外方來的尋常同道,連此次奪觀鬥法詳情俱未知悉,無須相見,遇時也不可告以來意。飲食均有安排,有什事,無須客氣,只和安平說好了。
  王謹見安平年約十四五歲,看去甚是精明輕健,武功似有根底。彼此一談,也頗投機。待不一會,便有道伙送上齋飯,山蔬筍脯,十分清潔。一看趙霖,已是睡熟,便不去喚他,留了一點菜飯,以備趙霖醒來再用。自和道重二同吃完,由原道伙收去。安平便說二人一夜辛勞,勸王謹也睡一會,趙霖如醒,由他照料。王謹心事一完。也覺有點疲乏,見安平人甚爽直,語意誠懇,又知趙霖藥力正在運用,一時不會醒轉,略微謙謝,便在趙霖對面臥倒。安平見王謹談話時目光老注意在趙霖面上,不時伸手輕輕撫摸頭額胸手等處,關心已極,至性至情,往往無形流露,不禁微微歎息:「人家師兄弟多麼情厚,這才算是同門骨肉呢!不知道這位趙師兄對他是否也一樣?」王謹聽安平自言自語,本想告以趙霖為人誠厚義俠,對友情熱,還勝於己,從小便在一起,前數年始結為異姓骨肉之盟。雖有一位仙師現在終南山,此時只是前去拜謁,還未見過,情分自來就深,與同門無干。因是倦極,背向安平,沒聽再往下說,心神一懶,欲言又止,晃眼便已安然入夢。
  隔了些時,王謹醒來一看,夕陽已經西斜,只剩趙霖睡在對面未醒,安平不知何往。忙湊過去細一查看,趙霖面色已全復原,週身溫暖,全不是中邪有病神氣,好生喜慰。暗忖:「柳湖諸長老多知醫理,常說病人最好空肚皮,少吃東西,才好得快。齋飯現成,索性由他睡去。」便不去驚動,獨自下床,走到桌前,見桌上泡有一壺好茶,摸去甚熱,知道安平必剛下樓不久,並未乘睡離開。此人年紀雖輕,卻這等誠信可靠,由早起到此,差不多已枯守了一整天。心正不安,忽聽樓梯響處,上來兩人,正是安平,身後跟著船夫張四。見面笑問:「你怎地尋來?」
  張四答說:「昨夜不見客人回船,遙望竹仙觀一帶起了濃霧,天亮前又聽兩次大雷,心方懸念,不敢自來。簡先生忽然走來,還同了前觀一位小道士,說妖人被醉道人逐走,王觀主已然重返清虛觀。只趙客人昨晚乘涼感冒,在此養病,要明早才去。此時客人正睡,命我傍晚始可前來探望。客人未回,不要離家。明日起身,去往衡山,不逛老河口了。包遇順風,只一天便可趕到。我知他和醉道人都是仙人,定是和上次他坐船渡湖時一般快法,忙即拜謝。他又給了爹一塊藥,說是吃了多活十年,身子輕健。我高興得不得了,忙去前山看望。那惡道正當眾聲言,說此次奪觀起因,由於負氣,現有兩位老前輩出頭作主,已將清虛觀交還王道友,即日率領徒眾退去。說完,便和觀主作別。觀主也率全觀徒弟,親送他師徒上了預雇好的小船。雙方直和朋友一樣,甚是謙和。送客時,我立得近,彷彿聽那惡道對觀主說:『我想不到道兄對我如此寬厚。』大約雙方連仇怨都解開了。只是我四下留神,事後又往觀中前後查看,始終不見醉道人影子。觀主命我回去不可亂說。我回到船上,算計尊客將起,特地趕來。這位小道爺正在樓上,見我來了便走了下來,問知來意,說客人還未醒,命我稍待。一會便聽尊客在樓上走動聲,上來探看,果然起床。現在船上酒菜柴米均已準備停當,隨時皆可起身,只聽尊客招呼便了。」王謹告以明早方能起身;令其回船等候,張四告辭回去。
  一會便吃晚飯,趙霖也已醒轉,說只中邪當時週身酸脹麻癢,百脈債張,難受已極。後服靈丹,再經簡仙師施治以後,便覺一股熱氣流串全身,所到之處,痛楚立止,舒暢已極,便自酣眠。醒來除四肢無力外,言語行動,已能自如。王謹重又補敘經過。安平與趙霖敘見之後,不住探詢柳湖之事以及結怨山女經過。二人因知雙方師門俱有淵源,也不隱諱,有問必答。聽得安平興高采烈,似甚欣羨,詢問道路里程甚詳。二人也未在意。到了夜半,二人均已睡足,不願再睡,便照點蒼山所學坐功,打坐靜養。安平堅不肯走,等二人人定,也在對面榻上打起坐來。
  夏日天短,一晃便離夭明已近。王謹先起,見天還未亮,想讓趙霖多調一會神,便不去驚動他。輕悄悄走近對榻一看,見安平正在入定吐納,鼻孔問時有兩股白氣激射而出,長達尺許,又收回去。前聽丁。韋諸人說過,知是習劍的第一層功夫,自己將來也要經過。照此景象,安平已有根底,才知他師徒均非常人。只不知王清風既然有此造詣,好些劍仙異人俱是他的師叔伯,為何不住深山修煉,卻在這等四通八達,遊人眾多,相隔城市最近的君山一住數十年,始終不肯離開?好生不解。方在尋思,安平、趙霖也相繼起身,略談片時,天已黎明,二人起身作別,安平執意送到船上。趙霖終仗秉賦甚厚,一夜靜養之後,只體力不似以前,別無苦處。三人走回船上,又談了一會,安平見天光大亮,船等自己一走便開,不能再留,只得執手依依,作別而去。二人隨命開船,往衡山進發。
  衡山古名南嶽,主峰祝融峰高矗半天,雲橫霧湧,極少開朗。全山迴環八百餘里,位於湘江左岸,離衡山縣城僅三十三里(一說二十九里),有七十二峰之勝,景物雄麗。民間傳說時有仙靈往來,古跡甚多,為全國有數名山。二人嚮往已久,何況又有仙人在彼,可以參謁,益發高興非常。並且一開船便遇順風,船行甚速,第二日即到衡山。知是簡冰如之助無疑,各自向空拜謝了。
  二人開發船錢,因時已午後,先擇一近山市鎮住下。再去沐浴齋戒,問好人山途向,同往山中走去。到了祝融峰後,遇到兩個樵夫,一問金鎖峽路徑,樵夫遙指峰後一片山嶺說道:「翻山過去,便是金鎖峽。那地方終年有雪霧封鎖,並且霧中常有目射碧藍光的怪物出沒,雖沒聽說傷人,到底害怕。而且只峽中有點風籐和不值錢的草藥,自來無什人跡。客官遊山,何不到紫蓋峰那一帶去,有的是好山好水,到那險要所在做什?」趙霖答道:「為尋一樣藥草,全山只金鎖峽產得有,亟待醫病,非此不可。蛇獸怪物,俱非所計,但請大哥指路。」兩樵夫見二人和氣,便把路徑詳為指點。
  二人立照所說尋去,行約三四十里,越過好幾處山巒,方始到達。只見高山前橫,下臨峽谷,到處都是野麻怒生,荊棒匝地,山路崎嶇,幾難通行。野風蕭蕭,四無人蹤。二人雖然以前常在邊山野徑之中往來,多麼奇險難行之路也都走過,更有一身極好輕功,本來不算甚難。無如趙霖新愈之後,體力不濟,遇到奇險之處,須人扶持。夏日中午,天氣又熱,費了好些氣力,才到峽底。往側一看,見那山勢又高又險,本就無路可上,山半更被白雲遮滿,仙靈在望,偏是無法上去。二人一著急,便朝山上跪倒,虔誠默祝說:「弟於等奉雲南大理府境內點蒼山青衫老人之命,前往終南山,拜在朱青英仙師門下。不料在君山誤中蠻僧邪法,幸蒙簡冰如仙師相救,命弟子等先來衡山金鎖峽,拜見金姥姥與醉仙師。望乞二位仙師不棄凡愚,開雲賜見。」跪祝了半個時辰,不見回應。
  正打算由王謹當先開路,用套索將趙霖繫住,相繼冒險,仗著玉玦防身,穿雲而上,忽聽耳側草棘微動,疑有蛇獸之類來襲。回頭一看,乃是一個年約十七八的道裝女子,正傍右面山麓緩步走來。二人見那女子生得姿容清麗,骨秀神清,穿著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裝,非絲非帛,宛如霧毅冰紈,纖塵不染,看去彷彿神仙中人,暗忖:「這等人品,世上少見,何況荒山深谷之中,必是簡仙師所說女仙金姥姥羅紫煙無疑。」忙即轉身,試探著行了一禮,躬身問道:「請問仙姑,可是金姥姥羅仙師麼?」少女笑道:「我是蕭十九妹。你說那金姥姥,是我大師姊。我剛自白雀洞中和她分手出來,見你二人在此跪祝。這地方在她的洞後,想必還不知道,可有什麼事?」二人聞言大喜,知她既與金姥姥是同門師姊妹,必也是位仙人無疑,重又跪拜下去,把前事和來意一說,並告以白雲封山,無法上去。
  蕭十九妹喚起,笑道:「我素喜扶助善良。以前蒙青衫老人相助,無可報答,至今耿耿。我看老人面上,也不袖手,只是醉道友剛走不久,我師姊近日正忙一件要事,恐其無暇,不願相見。你二人武功根骨雖好,但是山徑太險,凡人從來不能走上。最厲害是她守洞神吼非奉她命,決不許外人爬過半山,如與相強,決非其敵,休以為身有異寶,一樣難於上去。幸遇到我,我和大師姊情分至厚,不特助你們上山,使其必見,並且你們明年玉龍山之約,也可前往助陣。這裡有綠玉杖一枝,乃先恩師七指龍母因空師大所賜。守洞神獸既認得此寶,知我所差,不會攔阻。此寶又是我和大師姊約定的信物,非有急事,或是至交密友有什為難,需她相助,決不以此借人。她見此寶,定必另眼相看。山半雲霧已開,洞在後山,由我來路暗峽之中穿過,山腳有一石筍,由此便可循路上去。有此防身,遇到險處,將杖往地下一豎,立有寶光護身,便無礙了。」說時,伸手由腰間一個薄薄的湖色囊內,取出三寸長形似玉釵之物,迎風一晃,一道碧光閃過,化成一根通體一色碧綠的鳩頂玉杖遞過來。二人驚喜過望,拜謝接過,並問此寶日後何處送還,是否交與金姥姥暫為收存。蕭十九妹答說:「俱都無須。我為不捨離開先恩師遺蛻,仍在岷山天女廟,要滿一甲子後方始離去,現正回山。此寶外人無法劫奪,與我心靈相通。你們見了金姥姥,說我指點前往。與她看過之後,三呼蕭十九妹,將杖一舉,自會脫手飛回。你們去吧!」說罷,一道白光破空飛去,急逾電射,晃眼刺入遙空雲層之中。
  二人拜罷,持杖上路。先只當前面不遠,便到盡頭,哪知還有一條暗峽,來路彎環,進了暗峽,又往回兜轉,把山切出一片危壁,地形果如一把打開的鎖,白雀洞便在鎖頭上。來路峽谷,上下壁立,中間陡峭之處頗多,無路可上。所幸先前滿山雲霧,一片混茫,就這幾句話的工夫,雲霧全開,山容畢現,映紫凝青,宛如新沐。加上白雲如帶,橫亙山腰,越顯景物靈秀雄奇,令人有天外神仙之想。二人見那雲帶雖還未消,舒捲虛懸,似欲乘風揚去,好些地方均不與山相連,如早上去,還可由雲下面攀援而進。惟恐少時重又雲封,為防萬一,仍用前策:將抓索連繫各人身上,將綠玉杖交與趙霖,由王謹當先,施展輕身功夫,一路攀蘿附葛,援縱上去。仗著山上籐樹甚多,大可攀附憑借,不如前望之難,寶杖在手,膽子還壯得多。趙霖天性好勝,持杖後行,前半山路,並未用上。過了半山,行近白雲橫亙之處,眼看快上斜坡,路便好走。山氣高寒,草木皆已稀少,前面忽現出一片極崎嶇峻險的怪石,上面密佈苔蘚。已往連經好幾處極難走的傾斜石面,只剩這塊突出的斜石,王謹十分謹慎,先自越過,立定相待。趙霖繫住抓索,也到石旁,攀援早已力疲,因見過去便入坦途,儘管骨肉患難之交,仍是不欲示弱。令王謹用抓索由石旁吊過,依舊賈著余勇,由石上面橫渡過去。哪知石上苔薛終年被雲氣滋潤,又肥又厚,其滑如油,趙霖腳軟無力,不能提氣輕身,石面又向外斜,如何立得住?勉強走了兩步,左腳一溜,便往下滑去。王謹見他一路行來,並未現出為難神氣,還當他武功、秉賦均好,又服過仙乳靈藥,復原得快,心中高興。不料忽然生變,不禁大驚。如由石側經過,本可無妨,到了石上,向下傾跌,多少也必負點傷。良友關心,慌不迭下盤用力,一定腳樁,雙手緊握抓索,待要就勢接應。忽見人已向右歪倒,無意之間,將綠玉杖拄向石上,立有一幢青光飛湧,將人扶正罩住,緩步走了過來,寬心大放,又驚又喜。一問景象如何,趙霖答說他腳底一溜,自知不妙,照理此時再用玉杖一撐,勢必更跌得快。因是心慌手亂,女仙蕭十九妹之言已經忘卻,不知怎的,仍隨手往石上拄去,青光立即飛起,端端正正,將人扶起,轉危為安。過時腳踏石面,仍是滑溜,只是四外均有一種極大潛力護住,隨著人杖前行,不容傾跌。說時二人均已轉上斜坡,寶光也早隱去。
  二人方讚歎此寶靈異,忽聽頭上轟的一聲怪吼,知是守洞神獸發威,仗有女仙所借法寶,再上數十丈,便是白雀洞仙府。仙山靈域,決無妖邪侵害,只改為二人持杖,並肩而行,暗中戒備。忽又聽震天價一聲怒吼,比前更加猛烈,當時山風大作,白雲欲飛,草木蕭蕭,四山皆起回應,聲勢端的驚人。趙霖聽吼聲越近,覺出厲害,惟恐驟然襲來,忙把手中綠玉杖一晃,口喝:「神獸息怒,我二人奉蕭十九妹仙師之命,來此有事,參謁洞主金姥姥,現有信物綠玉杖為證,請容上去。」說時遲,那時快,話還未完,隨著吼聲過處,一條將近兩丈的金黃怪物,帶著兩圈碗大藍色精光,已自山頂飛下,當面撲到。心方驚急,杖上青光也二次飛起,將二人護住,雙方並未相撞。黃影倏地往側一偏,朝左落去,.隨聽鼻息咻咻。往側一看,那東西生相好不猛惡驚人:似獅非獅,似虎非虎,大頭粗身,血盆闊口,赤唇外露,滿頭金髮披拂,豎起條扇形短尾,一色金黃,又光又亮,立在地上,身已掉轉。通體足有兩丈以上長短,高也過丈。正睜著一對碗口大小,作半球形,藍光閃閃,遠射數丈的凶睛,注定自己,似有驚奇之狀。杖上青光又復斂去。知道無礙,索性上前,躬身把前言又說一遍。說完,神獸也不答理,只把扁方形大頭一偏,朝著山頂上面吽吽連吼。
  二人聽去,似是向上通報,並無怒意。方想繼續前進,走不幾步,神獸忽趕往前面,將路攔住,也不起撲,只是不許上去。正要以杖為證,二次通白,忽見一片青光自空飛降,落地現出一個頭梳雙丫髻,年約十三四的短裝青衣女童,見面不等發問,便開口道:「我名平旋,現奉家師之命,接引二位嘉客,騎此守洞神吼上山。請上騎吧。」神吼隨即蹲伏在地。二人大喜,先向神吼道了無禮,收了抓索,縱身上騎。平旋說了一聲:「走吧。」面前青光一亮,連人帶獸俱在青色煙光擁護之下,往山頂飛去,晃眼越過雲帶,到了上面停住。
  下騎一看,落處是十畝方圓的平地,上面滿佈奇花異草,另有七八根約三兩丈高的石筍參差矗列,雲骨撐空,甚是靈秀。略一回顧,衡山全景齊收眼底,湘江蜿蜒如帶,環繞其下,加上許多支流湖沼三五錯列,宛如銀玉。平疇沃野,極目青蒼,山高氣清,雲霧如在腳下。遙望祝融、紫蓋、錦屏、玉女諸峰,以及山下來路,已被雲霧遮蓋,只剩峰尖三五,若沉若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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