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六回

苦意最憐卿 愛重愁深 中宵對話
癡情誰似我 甘來苦去 二女同歸

  元礽礙著紫煙同路,不便當面明言,邊想邊走,由一密林中穿出,微一疏神,紫煙和黑孩兒忽然不見。心中驚奇,一看那地方已到危崖盡頭。這時霧氣漸散,山月重明,疏林高秀,清蔭在地,回顧來路並無人影。方想這兩人怎會無故走失?忽見前側面崖石後似有半截人影。因是後山最僻靜的所在,危崖百丈,下臨無地,平日無什人跡,又當賊黨勢敗之際,全都聚在樓前一帶敬聽沈、石二俠發落,靜悄悄的,當是紫煙在彼相候,忙趕過去,方喊:「薛師妹,我黑師兄呢?」目光到處,覺那女子背影不似,知道看錯,剛一退步,對方已回身笑問:「你怎此時才來?」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原來崖石上坐的,正是每日刻骨相思的意中人秦瑛,月光之下,越覺翠袖單寒,丰神絕代,珠圓玉潤,冷艷無雙,當時驚喜交集,臉紅心跳,喊了一聲「二妹」,便呆在當地,說不上話來。秦瑛見他癡立凝望,嫣然微笑,手指旁石道:「元哥為我勞苦,稍坐歇息,等他們來再走如何?」
  元礽見她秋波送睞,隱蘊深情,越發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強捺心神,走近石旁坐下道:「二妹本領真個高強,恭喜大仇得報,足慰老伯父在天之靈了。」秦瑛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元哥為我苦心,實是感謝。我非庸俗女流,並有天門三位師伯作主,母親已然允婚。似你這樣至性至情的人,得偕終老,藉報深情,我復何憾,但我素來固執,心中有事,必須辦到,蒙你相愛,我如有事相煩,你能依麼?」
  元礽做夢也未想到平日艷如桃李,冷若冰霜,那麼難說話的心上人,以前求見一面而不可得,此時竟會並肩同坐,笑語如珠,以身相許,一往情深,不由心花亂放,喜極忘形,脫口說道:「我蒙二妹憐我情癡,許借連理,深情大德,刻骨銘心。以後常侍妝台,永為臣僕,香花供養尚恐不及。我以凡愚,得配二妹天上神仙,但有使命,無不遵從,焉有違背之理?」秦瑛笑問:「如此說來,你愛我甚深,無論什事決不使我失望的了?」元礽惟恐不得玉人歡心,忙答:「那個自然。」奏瑛笑道:「一言為定。此時我尚無事,到時如有推辭,卻休怪我反臉。」
  元礽正在越看越愛,只顧應諾,未想到別的,聽完笑說:「二妹是我心目中的天人,今日之事幾疑夢中。實不相瞞,以前自覺一介凡夫,實不敢存什妄念,心中卻是愛極,甘為情死,時刻都在念中,萬不料會有今日,如非月白天青,直疑是在做夢。」秦瑛嬌嗔道:「你怎說個沒完,也不怕人聽去笑話麼?」元礽見她似嗔似喜,越發愛極,笑道:「我雖愛極二妹,一向尊若天人,並無失禮。難得此時無人,蒙二妹憐我情癡,又有師長岳母作主,雙方本非世俗男女,傾吐心曲,就被人聽見,怎會笑我?」話未說完,忽聽身後有兩人同笑道:「你這樣呆頭呆腦,怎見得我們不笑呢?」
  元礽忙即起立回頭,說話的正是黑女,同了黑孩兒、薛紫煙,還有一個長身玉立、青衣背劍的少女。臉方一紅,紫煙已指少女道:「這便是湘江奇女子楊飛雲,這是我二妹夫徐元礽。你看多好一對!」飛雲笑道:「我們走吧,遲了恐追她不上呢。」元礽心中一動,方要問話,秦瑛答說:「此事已有安排,姊姊放心。」元礽雖然生疑,見秦瑛妙目含苯,當人不便詢問,只得罷了,悶在心中,甚是納罕,左思右想,也猜不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來。眾人隨由秘徑攀援而下。
  六里坡偏在後山,地更隱僻,眾人趕到楊家,天早大明。元礽背人問黑孩兒,才知秦氏母女昔年逃往南京時,因秦瑛貌美,途中被一惡霸看中,眼見危急,全仗東方霞母女二人解救才免於難,感恩多年。秦瑛來時,途中相遇,雙方年貌已變,秦氏母女當初又隱姓名,匆匆一見便即分手,故未認出。後在楊家再遇,東方霞同了紫煙、鹿生在彼,認出耳後紅痣,疑是當年救己脫險的恩人之女,剛向飛雲問知乃母姓名,欲與細談。東方霞得知秦瑛是元礽的心上人,自知無望,已然先走,約了薛、鹿二人,穿上黑衣戴上面具,先由秘徑入山。本意先將小賊殺死,不料竟非對手,一時負氣,意欲回去別母出家。天門三老與她母師俱都相識,乃師並有極深淵源。秦瑛也有報恩之意,本欲相讓,自以丫角終老。石雲子力言:「元礽情有獨鍾,你如不嫁,元礽也必不娶,可效英、皇故事。」後將小賊殺死,由後樓逃出,想起元礽志誠苦心,紫煙初交便出大力,賊黨勢盛,惟恐二人失閃,正要趕回,忽遇飛雲趕來,說:「一切之事均有三老安排,決無可慮。」秦瑛仍不放心,強了黑女、飛雲繞回前樓。就這來去耽擱一會工夫,老賊已然伏誅。因聽雲子正向元礽說那二女同歸的話,心想黑女常說男人心性不定,欲聽元礽背後真意,情愛是否專一,及聽那等回答,知他為人謹厚,最敬師長,居然為了自己敢於抗命,情有獨鍾,雖願與東方霞同嫁,芳心也頗感動,便往前途崖口等候,欲使元礽心喜,並拿話將其套住,再由黑女暗中迎來,將黑孩兒、紫煙引開。
  元礽正想心思,故未發現,這時一聽心上人所說竟指東方霞婚事而言,好生不願,但知心上人的性情,不敢違背。黑孩兒再加力勸,說:「東方霞母師最是偏愛護短,你如不允,連二妹也必受累。」元礽無法,只得勉強應諾。在楊家稍微歇息,飽餐一頓便即起身,不料依然鬧出事來。
  原來東方霞之母銅仙掌、八指神姥東方燕,和她另一位師父衡山祝融峰玉真觀主惡麻姑褚慧,都是川湘間前輩女俠,昔年名震江湖,又都手黑護犢,對東方霞最為鍾愛。東方霞人品武功雖好,但因母師從小嬌慣,姊夫陳叔青又是最有名望本領的俠盜,舊部眾多,交遊廣泛,只管美貌少女孤身往來江湖,行俠仗義,到處打不平,從來無人敢於侵犯。東方霞也頗以此自豪,於是膽子越大,眼界日高,人又極美,休說綠林中人她看不起,便是許多有名武家子弟向其求婚,均遭拒絕。有那苦纏不捨的,十九還吃了她的大苦。有時稍吃人虧,回向母、師一說。乃母近年歸佛,比較昔年心氣平和,還好一點。那位惡麻姑年已八旬,除頭髮花白外,望去仍是畫圖中人,本就心辣手黑,疾惡如仇,犯者必死,認定愛徒貌美,對方好色,生出邪念,就不,也是欺她孤女,目中無人,一聽吃虧,立即下山趕去,非使對方傷亡不肯罷休,一味袒護,不問情由,上來便下殺手。東方霞有此幾位靠山,雖未倚勢橫行,事卻鬧了不少。
  這次乃母見愛女年紀漸長,眼空一切,誰她也看不上,沒奈何只得寫了一信,令其投奔姊夫,請為物色佳婿。事有湊巧,元礽愛上秦瑛,心雖非此不娶,卻無把握。叔青一探口氣尚是孤身,心想:「對方人品家世、文才武功無一不好,又是天門三老門下,這等好姻緣哪裡找去?」以為小姨美貌女俠,元礽當無不願之理,又知小姨素來大方,並無不嫁之言,每談婚事,總說男的不配,果如我意自然肯嫁。來時因母哭訴:「平生只生二女,你如不嫁,母心不安。你姊夫眼界甚好,決不肯把你妄配庸人。事情由你作主,切不可再選擇太苛,自誤芳華。」東方霞始而迫於母命不得不行,又想姊姊,等到香螺諸交信第二天,元礽便來。叔青只想令雙方同路,自生情愫,便去裡面告知小姨,看出她對於元礽不似別的少年厭惡,心還暗喜,一面佈置行事,並向元礽重托,請其照護。也是為了小姨難說話,恐中途生變,除托元礽同舟照看外,毫未明言,以備萬一小姨發現對方弱點,心中不願,立可中途作罷。
  哪知東方霞竟對元礽一見鍾情。女子心性多半難測,用情還在其次,第一是緣或孽。尤其東方霞自負絕色武功,平日所遇少年,十九對她傾倒備至,低首下心,甘為臣僕,在男方是用情,女方卻認為對方卑躬屈節,一味獻媚求愛,毫無一點丈夫氣,不特不肯動念,反倒加了厭惡。起初偷看元礽比武,已覺此人不差,及聽姨夫示意撮合,得知對方未婚,雖未公然承諾,已然心念微動。上船以後,見元礽儀表非凡,英姿如玉,舉止談吐又是那樣從容儒雅,由不得更生好感,只嫌過於端謹,先當是書香世家,尚有男女之嫌,有意矜持,後來元礽憑窗望水,直不回顧,一面感覺到對方有點書獃子氣,一面又覺自己才貌無雙,豈不值人一顧?有些氣不憤,便拿活引他。滿擬對方不是木人,只為少年老成,守禮君子,面嫩拘謹,又礙著主人情面,好些顧忌,惟恐露出破綻,所以把臉朝外,不敢平視,經自己拿話一引,定必乘機結納,終於傾吐情懷。哪知對方情有獨鍾,一任輕顰淺笑,薄怒微嗔,用盡風情,全無用處,除一味端謹外,竟未正眼相看。當是書毒中得太重,越是這樣人越發可取,只一有心,情愛也必專一,於是故意裝睡。元礽倚坐對榻,連身子都不敢臥倒。夜寒又重,其勢不能降低身份勸其就枕,心方憐惜,覺著這人呆得可憐,又好氣又好笑。元礽忽然倦極入睡,喚了兩聲未應,便下床去喚來姨侄,將其扶上枕去,把被蓋好。心中有事,又遇見了一次水寇,想起年將花信,尚是孤身,母師對己婚事,近更屬望,苦無當意之人,似此佳士倒也少見,只不知他是否顧慮嫌疑或是無情幹我,正自心亂。元礽苦憶秦瑛,形於夢寐,竟說起夢話來。東方霞聽他夢中連呼「二妹」,又在歎氣,所說雖聽不真,但已聽出心中有人,不禁失望心酸。本想起身盤間,探明底細,對方果有意中人,便即中止前念。不料男女情關最是難渡,真要絕望灰心決不再談,必和沒事人一般,越是這樣,表面似想斷絕,實則無形中已被情絲綁住,越來越緊,休想掙脫,元礽偏又不說。
  女子善懷,妒念一生,便如春蠶自縛,到死方休,當時負氣,未再答理,冒雨登岸,立騎龍駒馳去。滿腹幽怨,氣憤已極,到了中途,忽想起以我才貌,難道他那意中人真比我還強不成?越想越有氣,決計暗中尾隨,看他前途有無約會,那女的是否值得他如此顛倒。等由賊店中向元礽報警,令其騎馬渡江,再走不遠,忽與至交姊妹嵩山女俠薛紫煙相遇。二人交厚,無話不談,紫煙見她面有憤色,問出底細,正商量如何查探,又遇賊黨。事前紫煙本聽路人說有一騎紅馬的少年,到處打聽是否走過,及遇東方霞一談,正是元礽。初意元礽渡江以後必要沿途探詢,打算將計就計,買了一個鄉民,令其往尋,引使追趕,不料弄假成真,盜黨人多還在其次,臨時忽又添了兩個能手。二女寡不敵眾,眼看要敗,秦瑛忽同黑孩兒兄妹由別處訪友繞來,路過當地,嚇退盜黨。
  東方霞先教元礽渡江,一半心愛元礽,意欲借此見好;一半為代陳氏父子出氣,過江以後,再令人引元礽來追自己。一見秦瑛不特貌美,武功更好,照著雙方神情,分明一雙兩好各有深情,連自己和紫煙尾隨元礽、黑店報警、指點渡江之事全都落在對方眼裡,不禁愧憤交加,心中一酸,直冒涼氣,情敵偏又助她脫難,越發不是意思。氣極之下,問知秦瑛此行用意,氣到急處,把心一橫,決計連夜趕往湖南,先尋到天他先生的門人鹿生,假裝黑孩兒兄妹三人,戴了面具,同往西陵寨,不等元礽趕到或在下手以前,先將小天王佟元亮殺死,使元礽白費心力,無法向心上人討好。及將元礽的馬借與秦瑛,和紫煙趕到西陵寨左近,忽想起有一好友湘江奇女子楊飛雲在後山六里坡居住,必知賊黨虛實,可以向其求助。到得不多一會,鹿生剛被紫煙尋來,秦瑛等三人也拿了飛雲之師應明師太手書尋到,請其指點後山秘徑。
  這時秦瑛因得異人指點,說:「元礽對你鍾情,身冒百險,代報父仇,孤身入山尋賊。但是他與東方霞無心相遇,對方鍾情,元礽情愛專一,堅不接受,女的偏是癡情太甚。此事十分難處,元礽固執,遲早恐要鬧出事來,望你善處。」秦瑛原知元礽對她癡心,仇敵勢力強盛,自己就能混人山去,手刃親仇仍是無望,全仗天門三老想促成這段姻緣,暗中相助,才保如願,表面連對黑女也未吐口,實已心許,暗忖:「久聞此女英名,不知才貌如何?」及照異人指點,同黑孩兒兄妹尾隨到了黑店,見東方霞果是才貌雙全,我見猶憐,心頗喜她,便不去叫破,只在暗中相助。三人同乘異人小舟渡江,後來助東方霞脫險,本想告知彼此一家,不妨結為異姓姊妹。剛把此行心事說明,東方霞越想越傷心,竟和紫煙辭去,後在途中相遇,尾隨不久,巧遇應明指點,來此見面一會。東方霞等三人便匆匆作別而去。
  秦瑛知她灰心負氣,因在途中連經異人指教,胸有成算,也就聽之,自照預計,中秋前夜入山,只沒想到東方霞提前入山何意。元礽既不肯將賊殺死,只在暗中相助,他這一來,天門三老決無坐視,不論如何,仇都必報,寬心大放,已然拿穩。飛雲之父和老賊有交,又是近鄰,不便出面,只為引路。剛到後山秘徑,便見石雲子走來指示機宜,秦瑛心越放定。三人別了飛雲,由秘徑入寨,果然手刃親仇。
  她這裡大功告成,夫婿又是那樣情深愛重,自然芳心大慰。東方霞卻是預計全未如願,反倒受傷,悲憤填膺,恨不欲生,離開擂台,到了無人之處等了一會,元礽不曾尋來,心中冰冷,歎了一口氣,把腳一頓,立往後山跑去。到了原來秘徑,匆匆取出身帶傷藥略微包紮,剛要下去,紫煙忽由前寨尋來,再四勸慰。東方霞只說:「我已看破世情,決計別母出家。」說完便順秘徑援縱下去。紫煙還想追回,飛雲由樹後掩出,暗中止住,說:「奉石老前輩之命,令助秦瑛殺賊。」紫煙和老賊有殺兄之仇,便往回趕。
  東方霞一到楊家,把傷處重新洗滌,匆匆上馬,便往家中飛馳,滿腹悲苦,傷處又在腫痛,正自難耐,忽想起坐下龍駒跑了一早還未休息,也未餵過馬料,自己命薄,何苦令馬也受委屈?偏因行時匆忙,未帶特製馬糧,素愛那馬,覺著對它不過,心中一亂,把路走岔,所行又是荒野之間。中秋天氣竟會變天,一路斜風細雨吹到身上,方覺翠袖單寒不耐秋涼,忽然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心想:「這雨勢將下大,走得太慌,賊館包裹忘了攜帶,一身濕透,連換的都沒有,如何是好?」跑著跑著,忽然聞到一股桂花香味,往前一看,細雨濛濛中,先前不曾看清,那馬已然走向一片柳林之內。
  秋光漸老,時見黃花成叢,含苞欲放,柳葉蕭疏,已見黃落,吃秋雨一潤,柔條飄拂,依舊芋綿,彷彿佳人遲暮,芳華雖逝,余妍美韻,仍是可人,當年丰神,彷彿猶現露於憔悴可憐之中,晚霞殘紅,倍增旖旋,柳蔭殘蟬,時復曳聲而過,撲向別枝,似知生意將近,鳴聲哀咽,戛然而止。那柳林長約三里,綿亙不斷,一路煙籠霧約,時聞桂香陣陣,隨風吹送,只看不見花樹所在。方想這麼濃郁的桂花香,老遠都能聞到,可見不是少數,左近必有人家,便順香味,縱馬尋去。馬行甚快,晃眼把柳林走完。
  快出林時,雨漸下大,風也加猛,瞥見一個瘦小人影,頭戴斗笠,好似左近的土人,由側面冒雨飛馳而來。也未看清面貌年紀,是否村童,便由馬旁馳過,連喊數聲,未聽答應,忽然一陣風來,香味更濃,身上並還灑了好些黃點,正是隨風吹來的桂花。順那香風來路,目光到處,原來右側乃是大片桂花林,枝葉濃密,黛色如染,上面綴滿金粟,清香撲鼻,雨中看去,分外鮮肥,狂風一過,上面桂花紛紛離樹而起,飄灑滿地,宛如金雪。正想這裡既有大片桂花樹林,決不會沒有人家,勒馬回顧,小人已不知去向,無從詢問。那桂樹多是又高又大,繁枝叢復,行列疏整,樹下草地平整,落花以外,甚是清潔,好似常時有人打掃光景。斷定人家不遠,雨又越下越大,無法前行,急於覓地避雨。
  正尋路間,忽見花林深處現出一座廟宇,過去一看,那廟頗大,門有「桂林庵」三個大字,廟門緊閉,寂無人聲,環廟儘是桂花,間以修竹,景絕幽靜,料是女尼清修之所,身已濕透,忙即叩門求見。先是沒有應聲,一會聞得裡面有人低語,聽不甚真,忙喊:「我是雨中迷路,來此暫避,並無他意。」待了一會,才聽老婦回應,隔著門縫正往裡張望,忽聽落閂之聲,門已開放,面前站定一個道婆,發已全白,臉上皺紋稠疊,看去少說也有七旬以上,手持一根紅漆枴杖,似頗沉重,方覺大殿離門尚隔一層大院落,才聽答話,如何便到?心中微動,道婆已做然間道:「小姑娘就是你一人麼?」說時瞥見所騎紅馬,好似微微一驚,又細看了兩眼,帶笑說道:「本庵只師徒二人,向例不容外客入門。我雖在此借住,也能代作一個主意。外面雨大,姑娘又是孤身少女,想已飢渴,請到裡面再說吧。」
  東方霞雖看出對方不是尋常,因見意甚慇勤,此外無處避雨,自負本領,也未在意,立即隨同走進。老道婆隨將門關好,伸手拉馬。東方霞笑道:「此馬性靈,無須管它,如有草、豆,給它吃些,否則由它在院中吃點野草也好。」隨對馬道:「你就在前面樹下,等我烤乾衣服,雨住就走。」那馬一聲長嘶,便向殿前草地上走去。老道婆驚問道:「姑娘你連行囊都未帶麼?」東方霞推說途中遺失。老道婆取來衣服,與她換上,將濕衣拿去,又端了些酒菜冷飯前來,說:「廟主師徒因事他往,只留我和我孫兒在此。我不喜吃素,帶了小孫兒單起伙食。這是今早吃剩下的半碗鹵雞肉,可用熱水泡冷飯,將就吃吧。」東方霞正將衣服換好,包紮傷處,換上傷藥,見那女衣甚是整潔華美,端來又有葷菜,好生奇怪,便間:「婆婆貴姓?因何住在庵裡?」老道婆笑道:「姑娘你頗像我死去的女兒,我甚愛你。我姓褚,這裡前殿,向無人來。廟主回庵,必在後面,輕易不會到此。我已命小孫在後面守候,人回即來送信。她們不喜生人上門,姑娘吃完少憩,雨住就走。濕衣少時就干,這身舊衣不妨穿去。我也不問姑娘姓名來歷,別的你就不要問了。」
  東方霞聽她言詞閃爍,越發生疑,暗中留神,首先發現那根枴杖,鋼鐵製成,上有朱漆,又粗又重,約有百斤左右,諸道婆拿著走路卻甚輕便,最奇是不聽絲毫觸地之聲,知非常人,又拿話探詢。褚道婆似已覺察,突把面色一沉道:「姑娘一定要問,你那馬的主人便是我的對頭。你如不是他的親人,可先明言,否則這雨越下越大,你就進退兩難了。」東方霞聞言,猛然想起一事,心中大驚,不欲示弱,抗聲說道:「我雖不是他家人,也是至親。」底下話未出口,左手已被褚道婆抓住,厲聲問道:「你與他何親?叫什名字?」東方霞覺著對方手和鐵箍一樣,當時半身酸麻,身又負傷,知難與敵,又見那馬因為避雨,已尋到窗前走廊之下,探頭向內,怒視對方,兩耳直豎,知它猛烈性靈,恐人馬一起吃虧,一面將馬喝退,回臉怒道:「馬主人是我姊夫,我名東方霞,你便是昔年家居清涼山的褚四娘麼?」褚道婆聞言,面色轉和,鬆手微笑道:「原來你是他小姨東方霞。我只和他有仇,與你無干。我決不傷你,庵主回來卻是難說。這大雨天,今夜她母女也許不歸。明早天晴就走,除卻自投羅網,這匹紅馬她不認得,遇上也可無害。好好在此養傷,睡一會吧。」
  東方霞知道對方乃當年江南女俠盜賽公孫諸四娘,本是恩師惡麻姑褚慧之妹。姊妹二人失和已有多年,都是性情古怪。四娘昔年貌美,所適非人,生有一女,甚是鍾愛,無奈女婿是個淫賊,為姊夫陳叔青所殺,乃女悲慘而死,懷仇至今。對方喜怒無常,如提師門淵源反倒有氣。坐定以後,覺著臂痛未止,暗忖:「此人真個神力,庵主想也不是善良。」正笑問庵主名姓,忽見一個年約十二三的幼童飛身縱進,見面急喊道:「太婆還不快把馬藏起!庵主和五姑姑回來了,還來了好些男女遠客,說西陵寨已然瓦解,佟元亮為一姓秦女子所殺,庵主和五姑剛到山口便得凶信,把逃出來的十幾個男女朋友接來此地,內中還有兩個受傷的。他們都說仇人乃是一夥戴面具的少年男女,內有兩個所騎紅馬乃香螺諸陳叔青所有,說得和這位姑娘的馬一樣,如被看見,決不甘休。」話未說完,褚四娘揮手令其再往探聽,隨即將馬拉進屋內藏起,轉向東方霞道:「庵主之女,便是有名的賽楊妃楊小翠,她母辣美人尤紅仙,雖然隱藏此庵已十數年,輕易不再出面,你想必有耳聞。她母女和佟氏父子各有深交,只為仗恃貌美,向不俯就,都是男的自來尋她。母女均無長性,雖未嫁與佟元亮,兩下仍是藕斷絲連,常來魔中幽會,情感甚好。這次原定十四夜同到西陵寨赴會助威,不料全數瓦解。你雖不是那姓秦女子,必由西陵寨來無疑。如被撞見,決非其敵。大雨昏夜,又沒處逃。好在她們不來前殿,你不可妄動。待我往後面查看,回來再決去留。」說完,便往外走去。
  東方霞幼時便聽母師說過這兩女淫賊的來歷,武功既高,心又狠毒。尤紅仙更擅雞皮三少之功,現年五十以上,望去仍是二十幾歲美人。楊小翠並不甚美,但具環肥之妙,一經交接,著體欲融,使人魂銷。少年美男死她母女手內的不知多少。武功又強,打得一手連珠鐵蒺藜,不知何故,多年不聽提起,只說遇仇遭報,不料在此相遇。身負鏢傷,越發腫痛,本就不敵,何況還有許多賊黨。總算命不該絕,最厲害的褚四娘竟會暗助自己,否則豈能活命?如非徐元礽薄情,怎會到此?正想起心寒發酸,忽見褚四娘身後飛起一條黑影,箭一般急,冒著大雨往大殿上飛去,一晃不見,四娘那高本領的人竟如未覺。暗忖:「這裡終非善地,人心難測,四娘既住庵中,與兩淫婦必有深交,所說是否可靠並不一定,莫如將身藏起,看事行事。回來如問,再想話答覆。後起黑影,武功之高從來少見,身材頗似幼童,難道四娘之孫竟有如此本領不成?要是外人,四娘不應毫無警覺,只不知為了何事冒雨越房而過?」邊想邊往四外查看,見四娘所居偏殿共三大間,兩暗一明,馬便藏在當中神像後面,因想先找出路,見離門近,打算查看上鎖也未,沒顧得看馬。走到庵門一看,不知何故,門上鐵鎖被人擰斷,門閂甚粗,也被齊中斬裂,只稍微帶著一點,一扳就折,當時可以開門。這樣堅固粗重之物被人毀去,相去數丈之遙,事前竟未聽到一點響動,好生奇怪。
  遙聞後面男女喧嘩、歡笑賭酒之聲由風雨中隱隱傳來,越想越不放心,打算把馬牽到門側堆柴房內,以備萬一有警,立時開門,仗著神駒,冒雨逃走。及至趕回原處一看,馬已不見,原來神像後門已大開,馬竟被人牽走。天已入夜,風狂雨大,外面黑洞洞的好似一條甬道,廟牆甚高,那馬性烈如火,怎會乖乖被人牽走?心正驚慌,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馬嘶,正是那匹火龍駒,猛想起鐵鎖毀得大怪,好似另有高人暗助,但不現形,是何緣故?心中一動,忽聽厲聲喝道:「你不聽我的話,要作死麼?」回顧身後,正是四娘,忙把心神一定,答道:「四娘休要誤會,我那紅馬被人盜走了。」四娘聞言,低喝:「稍待!再如亂走,我不管你,就沒命了。」隨往門外冒雨縱去,身形一晃,落向廟牆之上,晃眼不見,身法快極,同時聞得有人冷笑之聲。回顧門外,又是一條小黑影,一閃不見,彷彿頭上戴有面具,心疑紫煙未婚夫鹿生跟蹤追來,連忙追出,再看已無蹤影。那雨越下越大,宛如河水倒傾,轟轟發發之聲,後殿男女歡笑全為所掩。正要退回,忽見四娘之孫由後面如飛趕來,見面低聲急喊道:「我太婆呢?後殿有警,又聽牆外馬叫。庵主知道廟中來了外人,正在四下搜索,快到此地來了!」
  東方霞腿傷疼痛,行路艱難,聞言大驚,忙回裡屋,剛把寶劍暗器取在手內。幼童名叫方虯,乃四娘外孫,甚是機警,方說:「姑姑決藏不了,打又打不過,快想一套話,索性先告她倆,說你是太婆後輩,不是外人。」隨聽冷笑之聲。東方霞抬頭一看,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各持兵器,望著自己,滿臉殺氣。方自暗中戒備,未及喝問,方虯已先回身笑道;「五姑休要多疑。她是好人,來此避雨,不是對頭。如若不信,大婆也在追敵,好歹等她回來再說不遲。」那女子正是楊小翠,聞言剛把柳眉一豎,同來賊黨已戟指喝道:「這便是賤婢東方霞,小賊徐元礽的情人,饒她不得!」小翠還未答言,只聽窗外,有人接口,喝得一個「你」字,面前寒光連閃,賊黨首先應聲而倒,隨聽奪的一聲,一枚鋼丸已深陷門框之內,打得木屑粉碎。小翠總算躲避得快,沒有受傷,不由大怒,縱身往外趕去,方虯也忙追出。隨聽喊殺之聲,又有數人,撲進房來。
  東方霞情知非打不可,只得咬牙忍痛,拔劍出鬥。來人全是西陵寨佟氏父子心腹同黨,認定東方霞是元礽的情人,如何能容?東方霞本來寡不敵眾,總算武勇機警,見所來敵人共有五人之多,室中現有神像雜物可作掩護,意欲只守不攻,挨到四娘回來相機行事,免因傷痛吃虧,便借神像桌椅掩護,持劍應敵,一面連發晴器。剛招架了幾下,覺出腿傷越痛,不能久立,暗道「不好」。賊黨因嫌地窄人多,反倒礙手,對方沉著應戰,守而不攻,一面架隔,只將暗器抽空打來,已有兩人受了浮傷,自覺失計,又看出敵人腿上有傷的弱點,方喝:「賤婢狡猾,無須齊上,只由一人動手,也用暗器打她,賤婢長得好看,擒到之後,大家先拿她快活一陣,再殺她為小山主報仇。」
  東方霞見發話賊黨是個瘦長子,手持一柄判官筆、一把鉤連刀,正向群賊發話,得意洋洋,想起被擒必受污辱,腿傷又越來越痛。再看仇敵形勢,便是四娘回來也難解救,正在咬牙切齒憤不欲生,稍不能支立時回劍自殺。猛聽叭的一聲,面前黑影一閃,瘦長賊「噯呀」一聲,早挨了一個大嘴巴,倒地不起。下余三賊各取暗器要打,另一賊還未退下,持刀迎面斫來,剛被自己用劍一擋,聞聲未及回顧,那來的是個身材瘦小、面如死灰、好似陳死人的臉子,醜怪非常,從未見過,動作如飛,神速已極,武功更是出奇,由旁窗飛進,只一巴掌便將瘦賊打悶過去,跟蹤一縱,早到了敵人身後。那麼瘦小一個人,不知怎會具有驚人神力,縱身一把抓住對面敵人的後頸皮,只聽那賊負痛驚叫,竟被小黑人往後拖倒,單手反抓賊頸,就勢把人掄起朝外甩去,另三賊見狀大驚,各將暗器兵刃湧殺上來。小黑人空著雙手,一毫不以為意,拿手抓之賊當了兵器,橫掃過去,三賊的兵刃暗器打在他身上,紛紛彈落震退,好似自打。再被賊屍一揮,當頭一賊先被打跌,死賊身上倒挨好幾下,只聽叭嚓亂響,室中陳設用具全被賊屍打倒,亂成一片。又聽後面喊殺之聲,似有多人趕來。
  東方霞先以為來人不是鹿生也是黑孩兒,戴有人皮面具,故看不出,再一細看,身法不像,也無如此瘦小。心正奇怪,想要喊問,賊黨援兵也自趕到,擁進多人。小黑人手一揚,先把賊屍橫打出去,跟著縱身,振臂一揮,疾風過處,面前人影一晃,神前高懸一盞具有七個燈頭的長明燈當時全滅。黑暗中聽一女子口音在身後說道:「姊姊還不隨我快逃?事出意外,禍闖大了。」這時屋中黑暗異常,賊黨又在喊殺紛亂,百忙中未暇尋思,方覺耳音甚熟,身子已被來人拉轉,隨有一油綢套籠向頭上,耳聽低喝:「姊姊噤聲!」立被來人手抄兩腿背向身上,由後門走出,順甬道往庵門趕去。伸手隔綢一摸,來人也戴有面具,急切問,只想不起是誰。耳聽大殿一帶正有多人惡鬥,庵門已開,被來人直背出去,腿傷更重,疼痛異常,知難行路,便不作客套,任其沖風冒雨朝前飛馳。途中似聞有人在側低聲說了一句,未聽回答,一會停住,輕輕一躍,便落向馬背之上,覺出那油衣套十分精緻,因風雨太大,黑夜之中也看不出,這等情勢,可知危急,只得坐在後面,伸手隔衣將那女子攔腰抱住,二人同騎,往前馳去。再摸前面女子,已通身水淋,知把油衣讓與自己,心中萬分感激,連問:「恩姊何人?」對方只不答話。馬行甚快,隔了一會,又聽身後還有一馬追來,馬上人全未出聲,只當恐人警覺,便不再問。
  跑了個把時辰,路已老遠,風雨也小了些,本來傷痛,再一縱馬疾馳,自更厲害,幸而馬行雖快而穩,無什顛頓。前面女子又回轉一手將傷腿托住,不令下垂,少卻好些苦痛,時候一久仍難忍受。正疼得心慌,隔著油套似見微光,回手一摸,原來那油套連披反罩頭上,非另穿過無法開看,不知救她的人何故不令窺見形貌,心念才動,猛覺手上塞進一根馬韁,耳聽:「姊姊坐穩,我還有事。」因那油綢雨套甚是寬大,雖是反穿,雙手仍能前伸尺許,一聽對方要走,忙喊:「姊姊留名!」身前一空,前面女人已將手解開,縱了下去,馬行便緩。隨聽身後另一馬奔馳甚急,一晃老遠。正忍腿痛想摘雨套查看,馬已停住,面前似有燈光,耳聽另一少女笑呼:「到了!我背你進去吧。」身便被人捧下,已無雨點上身,解開雨套一看,抱她下馬的是一年約二十、長身玉立的少婦,滿口南音,身已落在一所極精雅的房舍以內,因見少婦衣履乾淨,為抱自己,前胸兩臂均已水濕,料與馬上恩人一家,心方感激,過意不去。少婦已將她捧向內進臥房之內,到處點有明燈,室中陳設也頗華美,本想下地拜謝,腿傷越痛,已難動轉,沒奈何,只得任憑抱向床上臥倒,雨套早解,被褥溫軟,甚是舒適,忙即稱謝,並問主人貴姓。
  少婦笑道:「愚姊朱靈鳳,一向隱居在此。今日好友黑摩勒路過,說起昔年在他手下漏網的兩個女淫賊隱藏離此五十里的桂林庵,新近才探出她母女的底細。因往西陵寨看熱鬧,滿擬淫婦與小賊有染,必去赴會,不料未到中秋賊黨瓦解,途中得信,欲往尋她,路過此地。恰值舍弟江明冒雨趕回,得知西陵寨幾個有力賊黨當時雖被幾位老俠鎮住,俯首聽命,仍不死心,下山時途遇淫婦,互相勾結,同往庵中。舍弟因覺一人勢孤,昔年被七指神偷葛鷹老前輩打敗,立誓不再出外走動的老怪物褚四娘,因有一次染病將死,全仗淫婦母女照應,又將其接往庵中居住,已有多年,決不坐視;恐一人勢孤,特來約我夫妻同去。外子因事他出,我嫌雨大,正不願去,黑師兄卻好遇上。他兩人年已不小,仍是童心,各穿了一身魚皮夜行衣,戴上人皮面具,一同趕去。不料另外有人追將下來,賢妹又被困在廟內,兩下合在一起。那救你的人我並不相識,匆匆一見,連話都未得說,我想前途定能相遇。這兩位妹子人是真好,我想你們將來定必情如姊妹。我不知底細,無法奉告。你那傷處有藥可治,也是救你的人所留,恐不夠用,又問人討去了。明早如不上路,也許還可相見呢。」隨說,早命人取來溫水,待將傷處洗淨,取出一包藥粉,用水敷調。果然一擦上去便覺清涼,痛楚大減。心更感激,只想不起恩人是誰,彷彿有點像秦瑛,後來口音又似不對。再想對方與元礽情深愛重,巴不得一雙兩好,對於自己只有厭惡,如何會出這等死力?越想越無此理,又覺多年往來江湖,從未吃此大虧,連受艱危,死裡逃生,全由元礽而起。以自己的才貌,別人求之不得,偏會對他癡愛鍾情,就說因秦瑛定約在前,不能辜負,怎的便不值他一顧,使我難堪?難道秦瑛就那等好法?越想越恨,心中一酸,不由流下淚來。
  靈鳳笑道:「妹子有心事麼?為何負傷行路?我還忘了問呢。」東方霞聞言,猛然想起前數年師父所說幾個男女異人,正與今晚所聞名姓相同,忙先問道:「我因姊姊不避污穢為我醫傷,心中感愧,忘了請問。姊姊可是昔年隱居永康,後來威鎮川東,與黑摩勒、江明、童興號稱江南男女四俠的小皇姑江小妹麼?」靈風笑道:「避世之人,前事不必說了。請問妹子到底因何至此?」東方霞驚喜道:「小妹心有難言之隱,此行原定別母出家,永離紅塵,不。料誤入賊庵,幾遭毒手。姊姊如此厚愛,又是小妹心目中想望多年的女俠,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只好據實奉告,但請不要笑我,」靈風笑道:「愚姊也是過來人,自來烈女怕纏郎,到底還是趁了外子心願。看妹子這等悲憤,又有出塵之想,莫非為了婚姻之事麼?」東方霞不知對方早已得信,預有成算,氣憤頭上,竟未想起對方怎知自己心事?聞言歎了口氣,便把前事說出。靈鳳聽她全是片面相思,癡得可憐,元礽情有獨鍾,正是佳士,如何怪人?試拿話一探口氣,東方霞恨極元礽薄情,知他不會捨彼就此,意甚堅決,便不再深勸,又備了些酒食,慇勤勸用。東方霞見主人如此情重,自更感激。
  靈鳳深夜才走,東方霞見已夜深,黑摩勒、江明未歸,不知桂林庵雙方勝敗如何,恩人名姓也無法打聽,累了兩日夜,連受驚險疲勞,盼了一陣,不覺昏沉睡去。夢中覺著玉腿清涼,傷痛己止。醒來一看,床前站定一個頭戴面具的女子,正為自己敷藥,知是救命恩人,忙喊:「姊姊,你是我昨夜救命恩人麼?」少女面具乃黑皮所製,只露口鼻雙眼大小四孔,和秦瑛所戴不同,看不出面貌,但是十指纖纖,其白如玉,身材婀娜,頸如蝤蠐,明是一個美人胎子,但不發話,先用手比,令其少安勿躁,藥剛上完,忽然走去。
  靈風隨即進房,笑說:「這位妹子天明前方同舍弟趕回,因把雨套送你,週身淋得水濕。問她來歷,只說姓餘名霜,和你一樣,也有難言之隱,但她不肯明言。只說昨夜賊黨被黑師兄、舍弟還有沈老前輩的門人呂氏雙俠連同幾位少年英俠殺死多半,兩淫婦一受重傷,一遭慘死。老怪物忽然趕回,她原因妹子像她女兒,妄想收為義女,有意示惠,出去尋馬,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追出老遠,方始醒悟,回庵與黑師兄打了一個難解難分。後來還是呂氏弟兄見她孫兒在旁哭喊可憐,又因老怪物本身無什過惡,已被黑師兄引逗得急怒攻心,狀類瘋狂,恰巧南明老人竹符正帶身旁,取出喝止,將雙方勸住,祖孫二人負氣冒雨而去。賊庵已被火焚,救你的兩姊妹也把藥取到,談了幾句,和舍弟同回。你如真個感她恩義,最好暫時不要問她,等見令師之後,人家自會尋去,結交不晚。」
  東方霞想不出是何原故,余霜到晚方始人房換藥。東方霞感恩心切,又見傷藥靈效,已漸痊癒,乘她調治之間,突然縱起,想把人拉住再行謝問,或將面具揭去,看她是否熟人,為何如此恩厚?不料對方機警異常,比她更快,一把未拉住,人已到了門外。次早見余霜又來換藥,知道對方身法輕快,已然警覺,更難拉住,便賠笑央告道:「恩人姊姊,我受你如此深恩,怎連廬山真面也不肯現出,話更不說一句?你固俠義心腸,妹子連面都見不到,如何問心得過呢?」邊說邊探身坐將起來。對方早知她傷癒無事,不等下床,丟了一個紙團,翩然走去。打開一看,上寫:「我與姊姊似有前緣,一見便生仰慕。無如你明我暗,尚有難言之隱,不久必往衡山玉真觀尋你結為姊妹。如肯下交結為姊妹,請回我數字,妹心安矣。」
  東方霞見書法十分美秀,面貌雖然遮住,丰神皮色那等秀美,就不如自己也差不多,武功更好;惺惺相惜,認定知己,仍盼事前見面,見筆墨早在桌上放好,也未尋思,便在紙後面寫了兩行答覆,大意是說:身受救命之恩,以後休說結為姊妹,為奴為婢,肝腦塗地也所心願。剛一寫完,余霜忽然走進,就桌上把紙條抓去,轉身便走。東方霞隔座一把未拉住,暗忖:「主人甚好,我不會追到裡面去看她為何如此藏頭露尾?」正往外走,迎頭正遇靈鳳,不便再走,以為余霜必回,哪知由此不見。傷勢已好,前後待了四日,便向人告辭。靈鳳也未挽留,只取了一個包裹出來,裡面俱是新制,由頭到腳,內外全備,並還件件合身,式樣更好。間知余霜由廟中發現濕衣,隨手帶回,連夜和一女友親手趕製,材料乃主人所贈。女子心情多半愛美,加以自幼好動,又蒙母、師傳了一身武功,日常孤身往來江湖,雖然俠義名高,所至逢迎,但因母、師多是修道之人,相見時少,從未遇到一個人對她如此溫情親摯,當時感激得幾乎流下淚來。靈鳳見她感動,笑道:「你不必難過,她許有求於你呢。」東方霞慨然答道:「就算這位恩姊對我好是有為而發,我也感恩刺骨,百死不辭。」靈鳳笑道:「她求你只有好事,怎會談到死字?」
  東方霞心方一動,忽見一中年男子由門外走過,身材微胖,人頗英俊,靈風笑喚:「琪哥!」隨聽門外笑答:「鳳妹,你這裡來,我有話說。」靈鳳微嗔道:「這裡說不是一樣,討厭!」隨含笑往外走去。隱聞後屋低聲說笑,只聽出「事已七分可望」,後又聽到「玉真觀」三字,底下便聽靈鳳埋怨之聲,也未聽清。知那男的便是靈鳳之夫李玉琪,想起主人化名江小妹往報父仇時,男的為她受盡艱危,追逐多年方成連理,癡心深情古今少見,久已艷傳江湖,聽他說話神情,分明恩愛非常,自己卻是身世飄零,此去別母出家,便以空門終老,不禁心酸,流下淚來。越想心越煩,也未細辨主人背後之言,為何提「玉真觀」三字。一會,靈鳳走進,重又告辭,馬早備好,仍是原騎,便往回家路上走去。本意先見母親,路上忽然遇見楊飛雲和薛紫煙,說起自己當夜走後,二女也冒雨追來,知她必去衡山見師,趕到一問,人並未到,一算所騎馬快,不應如此,重又回趕,途中才聽說在桂林庵避雨遇險之事,因此尋來。說乃母也在,聞她受傷,甚是愁急,令其速回。二女因另有事,陪走一段便即別去。
  東方霞不知二女由六里坡後走,人卻先到衡山。紫煙好意,惟恐乃師剛愎古怪,萬一誤會偏心,和元礽、秦瑛作對,意欲先打招呼,使對方有了先人之見,不致走了極端,把事鬧大,難於挽回,便把事情經過婉言陳說。自己還覺措詞得體,情理兼全,沒想到這兩位老人全都性傲偏激。以為愛女愛徒如此才貌,對方竟會堅拒,照著所聞經過情形,分明傷心已極,認定男子薄倖,又愛招惹,必是上來虛情假意,未了拋棄。否則她素來看不起男子,決不會如此傷心憤激,又聽出二女偏向元礽,明是代他說話,不禁大怒,對看了一眼,面上卻未顯出。二女走後,兩老便自商計,一個坐守,一個便在暗中追趕下來,途中聞得愛女遇救之事,因主人是昔年女俠江小妹,以前曾有過節,不願前往。折回衡山,元礽也自趕到。兩老一齊下手,已將元礽擒去,只等東方霞回山問明,豁出與三老破臉,至少也令元礽殘廢。
  東方霞不知意中人已被母、師拘困觀中,滿腹悲憤,別了二女便往衡山趕去。剛一進門,便見兩老滿臉怒容,正在收拾行囊兵刃,似有急事快要起身神情,同時瞥見桌上還放著乃師多年未用的一口神魚劍,知有強敵,不禁大驚,連心事都未及哭訴,忙問經過。兩老見她回來,又憐又恨,看完傷處,各自氣憤憤喊了一聲「冤孽」,隨說經過。東方霞聞言心膽皆寒,忙朝兩老跪下,一手一個緊緊拉住,痛哭起來。
  原來徐元礽本心專愛秦瑛,由楊家起身時,飛雲恐馬步同行不便,又備了一匹好馬送與元礽,除黑孩兒照例步行不喜騎馬先走而外,秦瑛、黑女並騎紅馬,元礽獨乘一馬。一出山口,秦瑛見黑孩兒已然單走,便把元礽喚住告以心事,說:「此行為追東方霞回來,結為姊妹,同嫁與你。照飛雲所說途徑,共是三條,不知她走往何方,那馬又快,她母親還在其次,她師父乃你師祖外甥女,武功甚高,性又剛愎,鍾愛此女,不問是非,就許鬧出事來。你師父、師伯因你師祖只此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肯傷她,你家世代單傳,如有不測,我怎對得起你?何況此女於我母女又有過救命之恩,否則石師伯和我也不會強迫你答應這婚事。如若真心愛我,由此分路,將她追趕回來。你先追上,比我還好,見時可告以不是不愛,對她深情尤為感激,只為與我明約在先,惟恐難處,不敢對她用情。不料和我見面,才知我和她自西大林一見便即投緣,彼時還不知她心事來歷。既然這樣,再好沒有。又因她負傷回家,萬分懸念,特意分頭追來。好話盡你說,人不尋回休再見我。」元礽還想開口,秦瑛玉容已帶慍色,說道:「我志已決,願否在你。你不是說什事都由我作主麼?」說完便和黑女同乘馳去。
  元礽知她心意堅決,再想到師父平日所談,想不到竟是東方霞的師父,仔細盤算,不允不行,又想東方霞美貌癡情,也難辜負,愛妻既非此不可,只好依她。心念一動,立時快馬加鞭往下急追,不料東方霞氣憤頭上走岔了路。秦瑛原意把應行正路留與元礽,反倒無心追上。元礽卻未追對,中途又遇大雨,先還冒雨急馳,想把東方霞追上,討愛妻的好,後見雨下越大,便覓人家避雨,直到天明雨住方才起身。事有湊巧,呂氏雙俠同了鹿生也由後追來,本是正路,中途遇見黑孩兒,為一不平之事耽擱,無意中被一賊黨引往桂林庵去,殺死淫婦群賊之後,因東方霞已有下落,想追元礽回來一路,沒想到途中相左,趕向前去,直到衡山也未遇上。
  元礽次早起身,走出不遠,覺著飢渴,便往鎮店中去飲食。剛一坐定,對面忽來一身材瘦矮的黑衣人,手上拿著一個小包,到時因值中午,店中人已坐滿,只對面一個空位,便朝元礽看了兩眼,笑問:「這裡有人麼?」元礽見那人雖然生得又黑又瘦,其形如猴,十分醜怪,二目精光外射,是個異相。想起那年雪天遇見黑孩兒也是酒店之中,穿的又是黑衣,不由心生好感,忙笑答道。「這裡沒人,尊兄請坐,一同吃吧。」說時,店伙已將酒菜端來。黑衣人一言不發,舉筷就吃。店伙方要開口,元礽忙道:「我二人是一路,可把好酒好菜取來。」店伙應聲自去。元礽本見對方異相,目光奇怪,想要攀談,哪知黑衣人一味大吃,一言下發,食量又豪,元礽竟無法開口,見他神情舉止多與初會黑孩兒相似,越動好奇之念,忍不住笑問:「尊兄飲啖兼人,必是奇士,尊姓大名能見告麼?」黑衣人笑答:「你果然不差。我就姓這個。」說罷,指了指身上便往外走。
  元礽看他神氣不曾吃完,當是往外解手,等了一會不見回轉,店家來說:「酒飯錢已然會過,說在前途相見,請快上路。」才知已走,斷定異人,心想:「這次西陵寨,江湖上有名人物全都到場,此人是誰,如何未見?」因有「前途相見」之言,忙即起身,沿途打聽,並無一人見到異人蹤跡,只得罷了。一路飛馳,渡過兩處江河,次日趕到衡山,將馬寄民家,往祝融峰走去。到了玉真觀前,正要叩門,以為東方霞起身在前,騎馬又快,至多在途中避了一夜雨,定必先到。因觀主是尊長一輩,為示恭敬,意欲叩門進去,先行拜見,再問人回也未。剛一叩門,庵門開處,走出一個身材肥胖的老道婆,開口便罵,「野種大膽,敢來我玉真觀前走動!」
  元礽不知對方以前也是湘江有名女賊,晚年洗手,在此隱居,奉了觀主之命,有意尋釁,先還想身是後輩,不能無禮,也許觀中清規甚嚴,向不許人登門之故,強忍氣憤,賠笑答道:「老婆婆不必生氣,我徐元礽,乃天門三老門下,來此拜見觀主。」並問:「東方姑娘回觀也未?」話未說完,老道婆已迎面啐道:「放狗屁!什麼三老東西也不在我眼裡。本觀照例不許野男子上門。趁早快滾,稍微停留,便將你殺了餵狗!」元礽見她氣勢洶洶,過於欺人,不禁有氣,方說:「我見觀主和東方姑娘有事,不見也罷,為何出口傷人?」老道婆聞言大怒,喝一聲:「野種!」便要伸手抓來。元礽見她一聲怒喝,滿頭白髮立時往上蓬起,知氣功已臻絕頂,料是難惹,其勢又不便動武,忙往後退,負氣喝道:「你休欺人大甚!我走就是。」隨聽身後有一老婦接口喝道:「哪有如此容易?查三姑,給我把靈蛇網備好,待我問他。」老道婆應聲獰笑走去。
  元礽聲才入耳,猛覺頸皮似被一把鋼鉤抓住,知來對頭,憑自己近來武功,敵人到了身後竟未覺察,不禁大驚。忙用師傳心法,身落敵手毫不掙扎,暗將真氣運好,身後敵人話也說完;猛用繃縮二字口訣,冷不防將勁卸去,縱向前面,回聲喝道:「你是何人?何故暗下毒手?」目光到處,見是一個白髮如銀的瘦長老太婆,似因自己猛用全力,將虎口震痛,顫巍巍戟指罵道:「小狗敢脫我手?你欺負我的女兒,我今日教你好受!」元礽見敵人手只四指,又聽如此說法,知是東方霞之母銅仙掌八指神姥東方燕,不敢冒失,連忙搖手分辯道:「我未欺負令嬡。容我一言,不可聽信一面之詞。」元礽滿擬東方霞必已回觀進讒,致將兩老激怒,哪知為了未一句話,反引起對方疑心,以為愛女不知受了多少欺侮委屈,聞言越怒,氣得手抖,卻不迫將過來。正待往下說時,猛又聽身後又一女子怒喝道:「老妹子不必生氣,小狗跑不脫!且由他裡面說去。」
  元礽知道觀中人全不好惹,又是長輩,先前吃過苦頭,聞聲連忙驚避,乃是一個道姑,單看面貌,不過三十左右,發已灰白,料是觀主惡麻姑褚慧無疑,方要躬身請問。道姑笑道:「你就是三老的徒弟徐元礽麼?人品果然不差,有點門道,才敢大膽欺人,和我裡面說去。」元礽聽出兩老口氣不善,方才又吃過苦頭,知道厲害。對方是尊長,聽秦瑛說師父對她尚且容讓,如何敢抗?又不知東方霞說了什麼壞話,萬一決裂,對愛妻又無法交代,口中諾諾連聲,心中叫不迭的苦。猛一眼側顧山下,趕來一個華服少年,好似杜良,心中一動,惡麻姑說完已轉身先走,只得緊隨在後,同到觀中。
  兩老先自坐下,元礽連忙禮拜,兩老也未答禮,剛要開口,忽見華服少年持書趕進,果是杜良,未理元礽,自將書信交上。惡麻姑接過看完,冷笑道:「對你師父說去,石雲子只敢來此,我必和他拚命。這畜生有你師父銅玦在身,念在昔年之情,保全你師父顏面。只他不強,我不傷他狗命。但我未查明以前,多少使他吃一點小苦。這類負心男子,休說一門三好,便他悔過求婚,我也不許。」說完,杜良便說:「急於覆命。這姓徐的實不是人,秦瑛本來不願嫁他,他用盡心機才得如願,尚未成婚,又去勾引師姊。」話未說完,惡麻姑突把面色一沉,喝道:「我都知道,不要你說!敢向外人說起此事,休怪無情!快回去吧。」杜良聞言,嚇得連聲應諾,匆匆拜辭而去。
  元礽聽說惡麻姑年逾八旬,看去貌仍美秀,尤其那一雙細長的鳳目隱蘊凶光,威稜外露,面色老是冷冷的,令人望而生畏。偷覷東方霞不見,再聽出杜良是大師伯所差,照此情勢,一個話說不好,除卻俯首任人處置更無善策,正在盤算如何說法得體。惡麻姑不容開口,微笑道:「我少年時頗有幾分姿色,追我的人甚多,後見這班臭男子無一善良,只你大師伯還好。但他立志清修,我也以貞女出家。男子的心我早看透,巧言無用,我全料到。本來你就不死也要殘廢,但你兩個師父不敢見我,由你梅師伯來信,說他銅塊信符在你身上,自然要給他留點情面。自來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為此開恩,只給你吃點小苦。你那心上人如真情深,聞你被困,定必尋來。我只看出她比我徒兒真好,立時放走,不再過問,否則你們就不和我徒兒一樣出家,成婚也是休想。這還是看在梅兄面上。我那靈蛇絲所製擒龍網大小由心,可以伸縮,專為對付惡賊與負心昧良之人而設,久已未用,常人人網決禁不住那苦痛,便你腰間那口劍也斬它不斷。好在你得有師門心法,受苦不多,且委屈幾天,人來自然放你。」說時,元礽聞得身後微響,側顧偷覷,正是前見道婆,滿臉獰笑,手持一黑色細網,已要當頸套下。知難免難,剛把心一橫,聽其自然,忽聽兩老同聲喝道:「不必如此!他強再說。」
  元礽心想:「二位師父明知此事,尚不親自出面,卻請大師伯來書說情。反正難抗,索性放大方些,看她如何。」念頭一轉,故作從容。躬身說道:「此事本來不怪弟子,是非久而自明。既有先人之見,身是後輩,任憑處置便了。」惡麻姑冷笑一聲,剛命下網,八指神姥喝道:「且慢。此網休看細小,乃靈蛇背筋所制,比鋼還堅,又具彈力,緊勒身上,久必深嵌肉內,痛苦難當。我先見你已得師門真傳,還不運用,要作死麼?」元礽早自暗中戒備,方說「多謝婆婆」,把真氣運好,網已當頭罩下。元礽為示此舉由於敬師,不與尊長相抗,並非真個屈服,暗中運氣,故作從容,為防彈力大強,一面把內家勁氣充沛全身,使其堅如鋼鐵,一面把四肢微微外撐,以免上來便被網緊。惡麻姑見狀笑道:「現將你吊在後進房內,每日仍給你兩餐,看你好漢能裝幾天?」話未聽完,全身已被道婆托起,到了後進偏殿,將人連網吊向樑上,便往外走。
  元礽先未看起那網,只覺非絲非棉,比鐵絲稍粗,看去堅韌,上身微覺頗緊,也未在意。及至吊向樑上,道婆突將網結一收,不知用什手法,當時週身奇緊,又是懸空,上下兩頭還好一點,臂腿等處卻不好受。真氣鬆懈,立被勒得生疼,如非得有真傳,隨時留意,幾被深陷皮肉之內,漸覺苦痛。晃眼天黑,老道婆送來飲食,元礽負氣不用。老道婆冷笑道:「想放你下來再吃,那是休想!食水在此,只肯服輸告饒,高呼查三婆,便來餵你。」說完走去。
  元礽知她觀中香火,神情最是橫傲,想要罵她幾句,又恐秦瑛不久尋來,吃人的虧,只得忍住,耳聽前殿經魚之聲,好似觀中一人正做夜課,心更氣憤,覺著口乾。忽然一條黑影飛將進來,只一閃便到了樑上,身法絕快,心疑黑孩兒趕來解救,悄問:「是黑師兄麼?敵人師父交厚,不可強抗。」來人己插口答道:「我不是黑孩兒。這靈蛇絲所結的網好不厲害!這還不是那氣候長的一種。如都和雁山六友釣竿絲一樣,你早沒命了。想不到老東西如此橫不講理,本來放你容易,為了東方霞未歸,令師再一托我成全,你對此女又無愛意。使你看她癡情,此時便又放走了。我不怕老東西,好便罷,如被看破便來硬的,事情都有我呢。東方霞平日守身如玉,對你情深愛重,你卻辜負不得。且先下來進點飲食,待我把這兩根主筋給它破去,吃完再吊就不妨事了。」元礽忙問:「尊公貴姓?」來人答道:「我名黑摩勒。」說時,人已連網落地,網扣隨解。黑摩勒忙把所帶食物取出,元礽飲餐之後,又領去外面解了一回手,盜了一壺好茶與元礽同飲,說:「敵人驕狂性做,此網利刃不斷,決想不到有人敢來。我看你岳母還有一點疼你,有我送吃的,主筋已毀,不致受傷,樂得倔強,我還將你吊起來吧。」元礽果覺松便得多了,只比尋常網緊,不似先前絲毫不能鬆懈,心中大放。黑摩勒縱向樑上,又和他談了一陣,聞得前面經聲漸停,方始走去。一會道婆來問:「可要飲食?」元礽怒道:「我是尊敬師長,誰還受你凌辱不成?餓死也不會在你手內屈服。」道婆欲言又止,冷笑走去。
  似這樣過了三日,再有一日東方霞便到。也是黑摩勒偏和元礽投緣,竟不捨走,又知觀中三人行動皆有定時,膽子越來越大,特意弄些酒食與元礽抽空同吃,酒量又大,一吃便是半個把時辰,末一夜竟睡在樑上未走。元礽先還擔心,後覺無事,也就聽之。
  哪知兩老最喜硬漢,見元礽不亢不卑,英雄氣概,難怪女徒垂青,已自暗中讚許。八指神姥雖恨元礽薄情,也覺女兒眼力不差,果然是個佳婿,只惜被人奪去,雖然憤恨,因想等愛女回來問明詳情,有無挽回,由不得生出愛意,一聽兩日夜不進飲食,心情越發矛盾,憤怒漸消,起了憐惜。但知惡麻姑冷酷無情,不聽勸解,正打算親身往看,放元礽下來飲食,稍微鬆動,還未起身。事有湊巧,老道婆查三姑乃金星神蝟查洪之妹,曾受觀主和東方母女兩次救命之恩,忠心已極,性情又和乃兄一樣剛暴,先恨元礽負心,惟恐下手不毒,後聽恩人口氣緩和,背人示意,令勸元礽飲食,想起對方受激負氣由於自己而起,先想元礽早晚屈服,及見吊了三日若無其事,便著了急,心想:「小恩人未歸,萬一雙方尚有情愛,為了做得太過,不能破鏡重圓,怎對得起人?」越想越急,欲往勸解,剛一進門,便聞酒香撲鼻。
  原來黑摩勒沒想到她此時到來,剛剛吃完把人吊起,不特未走,酒罈也還尚在,見有人來,躲避不及,連壇帶上。黑摩勒性剛而急,藝高膽大,久候東方霞不歸,元礽每日吊在樑上,早就不耐,知道難免看破,正在伏梁下視。查三姑也是久經大敵人物,一聞酒香便知有異,定睛一看,元礽面色紅潤,網形也似有異,怒喝:「小狗敢在你祖奶奶前鬧鬼,留神你的狗命!」元礽原本恨她,也自回罵。時已晚課之後,室中只一盞昏燈,查三姑雖然生疑,急切間還想不出什道理,也未看出樑上有人,因聽元礽罵得刻毒,昔年凶威不由暴發,怒喝:「小狗,你敢無禮!」飛身往上便縱,本意給元礽吃點苦頭,身才縱起,只聽刺刺連響,撲了個空,再看元礽,已破網飛落,這一驚真非小可。
  原來黑摩勒藏在橫樑之上,知道事要敗露,暗取仙劍橫插網內,本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好在元礽已被說動,索性鬧個大的。又知三姑以前橫行江湖,雖是好友查洪之妹,但是二人宛如仇敵,查洪前妻還未過門,便被她誤殺,以致苦戀女鐵丐花四姑,幾乎身敗名裂;又見如此凶橫,酒醉任性,不由氣往上撞,所用仙劍又是神物,手微一動,網便分裂中斷,元礽落地。
  三姑本想一手攀梁去打元礽,一見網裂人下,心方憤急,叭歎一聲,頭上早挨了一酒罈,碎片紛飛中,仗著武功高強,不曾打悶過去。這一下已挨得不輕,落地之後急怒攻心,也不知顧哪頭是好,因元礽含笑而立,就在身前,剛怒喝得一聲「小狗」,待要上前拚命。猛覺身後疾風飛墜,昏燈立滅,剛一回顧,瞥見一條黑影,腰眼要穴早被人點了一下,當時目瞪口呆,不能轉動,隨見一個小黑人拉了元礽便往外跑。元礽不肯,說:「恐師長見怪。」小黑人道:「你本來好好吊在樑上,事情都是我幹的,與你師徒無干。我也不走,遠就在前面祝融峰頂。等東方霞回來,如肯嫁你,二女同歸。老怪物再不講理,或是過期不來,有本領到秦嶺終南尋我黑摩勒便了。」元礽還似不願離開,黑摩勒已是不耐,回手便將元礽攔腰抱緊,往外跑去。
  三姑聽得逼真,幾乎急昏過去,滿擬後面鬧得這凶,前面兩老聞聲便要尋來,哪知毫無動靜。待了好些時,才見八指神姥帶怒趕來,見狀大驚,忙把穴道解開,問知前事,越發激怒。原來八指神姥正要往裡面來,忽聽叩門之聲,時已深夜,疑是愛女回觀,剛一開門,迎面便是一把沙土。因出不意,敵人來勢又猛,鬧得滿臉都是,怒火頭上,忙用雙掌劈空亂打,一面急呼:「姊姊快來!」耳聽左側有人喝道:「老傢伙劈空掌厲害!不可再上。」惡麻姑一聽有警,知來強敵,剛一追出,不料也挨了一把沙土,總算稍遠,沒有打中,一聲怒喝,忙往外追。猛瞥見左側崖石後黑影一閃,八指神姥也說「敵人就在東面」,沒顧得細看,忙往左側追去,剛到峰後,又聽峰右有人笑罵:「老傢伙不要臉!」回顧又是一條黑影。
  兩老成名多年,威望輩分全高,從未受過這樣欺侮。先是氣憤頭上,因敵人全是一身黑衣,頭帶面具,輕靈矯健,行蹤飄倏,宛如鬼物,當是一人,忘了分頭追趕。後來漸追漸遠,才覺出黑人同是一般矮小,一個稍胖,互相呼喚,口音不同,內中一個名叫鐵牛的,不時還用石土打來,二人東西分逃,時分時合,追這一個,那個定必現身引逗,嘲笑不休,身法輕快已極,兩老那高武功,竟會沒有追上。又值天陰有霧,星月無光,全仗練就目力略辨形影,稍遠便看不見。敵人形如幼童。不特身法絕快,目力也似特強,追近天明,忽想起觀有藏珍,敵人一味引逗,並不對敵,莫要中他調虎離山之計?忙往回趕,忽聽曉霧迷茫中,峰頭有人大喝:「鐵牛大膽!誰教你討厭?童三弟也不管他,快到這裡來。」抬頭一看,霧氣甚重,並不見人,天色似有明意,知道目力吃虧,惟恐觀中有變,敵人聲影皆無,只得厲聲喝罵了兩句,一同回觀,分頭查看,問知元礽被黑摩勒逼走,自是急怒交加。
  兩老雖知黑摩勒乃秦嶺飛俠婁公明和七指神偷、對頭葛鷹的愛徒,身後兩人固不好惹,本身也是神出鬼沒,不可捉摸,休說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並且也未必能有勝望。無奈惡氣難消,騎虎不下,一時憤急心橫,便命三姑備飯,把多年未用的神魚劍和專破內功的獨門暗器子母飛針取出,準備先尋黑摩勒與之一拼。東方霞忽然趕回,一見母、師盛怒誤會,竟疑心元礽欺侮自己,違約負心,不禁想起前事,覺著事情冤枉,實是自己情癡太甚。元礽上來便以禮自持,連話都未說一句,鍾情一人原是他的好處,不過福薄緣鏗,相逢恨晚,如何能怪人家?因知兩老心性,非但黑摩勒,遇上元礽也下毒手,心中老大不忍,便悲聲痛哭起來。
  兩老本極鍾愛,見狀越發心疼,互相撫抱慰問道:「小狗如何欺你?快說出來!我必將他碎屍萬段,為你出氣。」東方霞又想起元礽對她薄情,剛說得一句:「他,他,只無情於我,毫未欺負。」跟著又悲聲痛哭起來。兩老心疼已極,東方霞仍恐元礽受害,把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嗚咽著說了前事。惡麻姑厲聲喝問:「徒兒你還想嫁他不嫁?」東方霞因覺元礽無意於她,又有秦瑛在前,便以勢力迫他允婚,也無意思,如說不願,兩老性情強橫剛暴,早晚必置元礽於死,心何能安,當時伏在惡麻姑的膝上,答不上話來,正自傷心,忽聽身後有人在喊:「霞妹不要傷心,我請罪來了。」回頭一看,正是元礽,已被擒住,雙手反綁,立在身後。三姑好似恨極,並用雙手猛力將他左膀抓緊,元礽面不改色。知道三姑手狠,不禁大驚,又聽元礽回臉怒喝:「我為霞妹疑我薄情,已被好友強行救走,特意來此辯白。本是自行投到,你這樣狐假虎威作什?把話說完,殺剮任便,皺眉不是男子。」
  東方霞見元礽被綁甚緊,衣服也被抓破,早就心酸,再聽說是自行投到,越發情急,還未聽完,早縱身搶撲過去。不等三姑舉手打下,用臂一擋,先將三姑擋退老遠,然後橫身護住,便要解綁。元礽見她情急,那綁索是根絲帶,打成死扣,急切間解不開來,笑道:「我因有人不許我還手,才被這老乞婆見面不由分說便即動武。我知不可理喻,便由她去。我如逃走,也不會來,一根帶子有什用處?」說罷,雙臂一振,絲帶立斷。東方霞原是一時情急心慌,見了元礽,這一對面,反說不出話來,呆得一呆,想起片面相思,對方來意未吐,知是何意?這等惶急,豈不遭人輕視?再一回憶前情,重又勾動傷心,流下淚來。元礽剛喊得一聲「霞妹」,忽聽惡麻姑大喝道:「你敢當我的面逞能麼?」聲隨手到,一股急風已隨人手撲來。東方霞聞聲驚覺,知道師父為了昨夜之事,怒火頭上要下毒手,不及攔阻,隨手把元礽往旁一推,自己飛身迎上,哭喊:「是徒兒不好,與他何干?如何不尋黑摩勒,卻來殺他?」
  元礽忽聽倒地之聲。原來東方霞情急救人,惡麻姑來勢太猛,竟被掌風掃中,跌倒在地,總算惡麻姑收勢得快,否則已無生理,就這樣,受傷也是不輕。惡麻姑因見元礽甚做,又將絲帶震斷,不由勾動怒火,也未細想,猛下毒手,及至誤傷愛徒。一聽這等說法,八指神姥又由座上縱起,搶護在元礽的面前,知道小的未能忘情,老的也有推愛之意,念頭一轉,覺著自己不應如此,但改不過口來,強笑道:「你母女既然如此,且將這人交你女兒,命他拿我傷藥把人醫好,三日無話,我再尋黑鬼師徒算賬便了。」說時,元礽見東方霞左肩受傷,已疼得臉都變色,知道惡麻姑曾得師祖真傳,練就道家罡氣,厲害非常。來時又遇愛妻追來,力言「非將此事辦好不能同回」。東方霞也實情深可憐,為救自己,身負重傷,不禁感動,忙趕過去,伸手要扶。東方霞剛把手一甩,瞥見師父目注自己,隱蘊凶光,忙忍痛假笑道:「恩師和娘最是疼我,無一不可容恕。我也不怕羞了,我的房還在後院,你還不扶我進去?」說時,元礽見她頭上冒汗,疼得手都發抖,心更不忍,暗忖:「她必嫁我,避什嫌疑?」忙把玉手握住,左手扶向腰間,半扶半抱,剛往裡走。惡麻姑喝道:「徐元礽!這是你造的孽,非你服侍不可,傷藥還不拿去?」隨將房內新取出來的兩包傷藥遞過。元礽說聲:「霞妹傷癒,再來請罪。」隨即扶抱走進。
  元礽雖然情有獨鍾,一則奉有愛妻之命,非此不可,二則對方深情無限,為他連受艱危,死裡逃生,人是那等美艷,又當負傷之際,本就由憐生愛,再加玉指春纖,入握如綿,軟玉溫香,宛然就抱,初近女色的少年自更容易動情,把昔日一夫一妻的念頭早忘了一個乾淨。臥房在後偏院內,相隔頗遠,見懷中人疼得熱汗交流,嬌喘微微,由不得心疼已極,到了後院走廊,四顧無人,一時情不自禁,便就耳邊低語道:「霞妹你傷太重,我抱你走罷。」說罷鬆了右手,剛想把玉腿抄起,捧抱進去。東方霞忽然面容慘變,回手一推,冷笑道:「誰再理你!」隨聽「哎呀」一聲,幾乎跌倒,原來那一推用力太過,臂傷加痛,幾乎暈倒。元礽忙伸手扶住,隨聽身後歎息之聲。東方霞回顧母親,正立在前殿轉角之上,忙假笑道:「你看你,連個人都不會抱,掙帶子的氣力哪裡去了?」
  元礽聞言,才明白她是恐怕自己為她母、師所害,故意做作,實則心已寒透。照此神情,二女同歸恐難如願,愛妻面前如何交令?再者情苗已生,非比從先,心中愁急,暗中叫苦,忙用前法,把東方霞輕輕捧抱懷中,低聲求告道:「好妹妹不要怪我,並非薄情,到了房中一說就明白了。」東方霞見他抱住自己故意慢走,面帶惶急,一張嘴快要湊到自己臉上,心方一軟,猛又回憶前事,不禁心寒,重又傷感,把臉往外一偏,低語道:「薄情人休再理我,這是怕鬧出事來。反正不久出家,不會嫁人,才由你抱去,當我真個輕賤不成?還不快走,我要醫傷呢。」元礽忙道:「我真該死!只顧見你傷心著急,忘了快走。好妹妹切莫傷心,我實愛你,醫完傷一說自然明白。」邊說,腳底加快,一會走進偏院臥室之內。因主人愛好天然,錦裳繡被華美異常,東方霞肩臂奇痛,也不再掙,任其放向床上臥倒。
  元礽將藥取出,事前查三姑早把熱水送來退去。元礽先把丸藥與她服下,再將藥粉調敷傷處,因東方霞不肯脫衣,只將靠肩衣服剪開。元礽見她柔肌如雪,又白又嫩,細膩圓融,滑不留手,只血浸了三指大一塊,紅白相映,越顯嬌嫩,當時憐愛已極。東方霞面向裡臥,覺著包紮已完,元礽手還未放,側眼一看,元礽正朝自己呆望,頭已快親向玉臂之上,不禁氣道:「你還不滾到一旁去!我手不能動,要踢你了!」元礽低頭賠笑道:「好妹妹莫生氣,都是我不好,容我給你蓋上,還有好些話要說呢。」東方霞右耳貼枕,面向裡臥,忙用右手把左耳按住,氣憤憤道:「我不聽鬼話。你此時不能出去,可到那旁坐下,等我傷好。你去洞房花燭,我自削髮空門便了。」說完長歎了一聲。元礽心越不忍,忙把被蓋好,見東方霞玉腿亂踢,不令坐向床上,只得端了把椅子,坐在一旁,按著秦瑛所教,歷訴前情,說了兩三次。東方霞先頗動念,後聽他和背書一樣,連說三遍,一字不差,忽然有點醒悟,冷笑道:「想不到你一個老成君子,竟會說得這麼動人,誰教你的?」元礽畢竟忠厚,不善說誑,呆得一呆,連忙改口,始而分辯無人指教。後因東方霞越說越氣,認定元礽是怕把事體鬧大,影響他的姻緣,受教而來,末了,任憑訴說,全不理睬。
  元礽見她滿臉淚痕,傷心已極,越生憐愛,一著急,便把秦瑛如何救他,人又心高性傲,初遇東方霞時,也覺她貌美多情,秦瑛以外尚是初見;一則心中有人,不容再向第二人用情,又因陳叔青是好友,盛意相托,孤男寡女同居一船,不能不避嫌疑。後來看出生氣。雖想分辯,吐露真情,一則拿不定是否真對自己鍾情,惟恐冒失,又想勢難兩全,稍一遲疑,人便走去。也曾縱馬急追,不曾追上,中途誤落黑店,蒙她暗中解救,才知真個有情於己。實不相瞞,彼時心意只有感激,因不能屈為小星,再說心上人也還未見,以為雙方難處,尚無他念。尋到西陵寨,看出她情癡太深,空自愁急,後又因此受傷,心越不安。因知老賊山規,照例將受傷來賓護送出山,以為是往賓館未走,自己事正緊急,沒有想到會負傷連夜回趕,殺賊之後方始得信。同時,會見秦瑛一談,不但不以為忤,反說她和你一見投緣,願為姊妹,這才驚喜交集,分頭追來。我才到此地,便被岳母、令師用網吊起,為憤侮辱,未進飲食。雖蒙黑摩勒救走,但是事由強迫,秦瑛也自趕來,說了幾句,心想不見你人,心跡難明,明知兩老盛怒之下決不甘休,為你癡情所感,冒險自投,果然先被查三姑綁起,受她凌辱,令師又下毒手,均所親見。你想前人於我有救命之恩,曾拼百死代報父仇,如若見異思遷,這等負心昧良之人何值一顧?我不負她,就不會負你。前言雖她所教,也為我二人全都愛你,因我不善花言巧語,商量好來。至於兩老厲害,我並不在心上。一則黑摩勒已將事情攬在身上,不問他能敵與否,以兩老多年威望,也應先去尋他,再說別的。我孤身虎穴,那多厲害敵人尚且不懼,況我不曾虧心,有何顧慮?話未說完,東方霞忽然翻身坐起。
  元礽見她起得太猛,面有痛色,忙趕過去,伸手扶道:「霞妹留神傷痛。」東方霞回手一推,笑道:「你不要假惺惺,我不怕痛,也不害羞。你既被我感動,照你所說,人家雖有救命之恩,上來卻不愛你,連面都見不到。我已三次為你差點送命,雖然自輕自賤,情分總比人家深些。如能只娶一人,你要誰呢?」元礽脫口答道:「我不騙你,她相識在前,救命恩深,義無別顧。」元礽說完後悔,哪知東方霞聞言並無不快,又問:「我二人容貌如何?如無此事,到底你愛哪個?」元礽笑答:「都愛,秋菊春蘭,各擅勝場,如先遇你,也和對她一樣。」東方霞笑問:「這話也許不假,要是我兩人同時遇見,你卻愛誰?」元礽見她笑容滿面,只當回心,情不自禁挨坐身旁,挽著右手笑道:「你二人能效英、皇,天賜奇福,否則便以雙方緣分而定去留。你兩姊妹都是天上神仙,我徐元礽濁骨凡胎,一個秦姊姊已覺無福消受,又蒙霞妹癡情垂青,真乃幾生修到?」
  元礽原因東方霞任其並肩偎坐,握手溫存,毫不推拒,又是轉悲為喜,淚光猶瑩,脂粉不施,自然玉艷,只說大有轉機。一時得意忘形,加以天生至情,始終以秦瑛為重,惟恐萬一敘齒,東方霞年歲稍大,故意喊了一聲「秦姊姊」,表示秦瑛比他年長。哪知東方霞此時心情矛盾,既愛且妒,本在拿話試探,無如元礽話甚有理,又無虛偽,正心中酸溜溜的,偏又無法挑剔,聽完把手一甩,重又臥倒。元礽見她又是珠淚盈盈,哽咽起來,說得好好的,還不知因何觸怒,忙即俯身慇勤勸慰,問她「何故傷心」。連問數聲,東方霞歎道:「你的心我己看透,不必說了。娘和恩師心狠手辣,以為我還想嫁你,特意藉故令你為我醫傷。實則我心已寒透,但恐累你夫妻,只得老臉忍痛由你抱來。既而一想,我縱橫江湖好些年,從未被人沾一手指,已然被你抱過,反正日內便是空門中人,又不會再近別的男子,便由你去。後聽你說的話頗近情理,才想試你真心,誰知還是無情於我,這還說他作什?」
  元礽驚問:「我實真心,何事多疑?」東方霞道:「別的姑且不說,我只問你,既看我二人一樣,為何又有偏心?」元礽力辯:「哪有此事?」東方霞冷笑道:「你那意中人我也見過,可惜不曾問她年紀。你在夢中都喚她二妹,為何方才改呼姊姊?分明假說姊妹同歸,不分大小,怕我比她年歲稍大,做姊姊,委屈了她。這點各憑命運的空名分,有無情愛還在於你,都怕我出生早兩天沾了她光。你也不是全不愛我,不過遠比不上人家,非做你二房才趁心意。我沒她量大,也不講理,嫁你也行,有我沒她,有她沒我,你看著辦吧,再如花言巧語,我便死在你前,也不出什家了。」說完閉眼裝睡,一言不發。
  元礽才知弄巧成拙,知道對方不可理喻,來時秦瑛又語意堅絕,回去無法交代,再說對東方霞已生情愛,也自難捨,一時情急便流下淚來,越想越煩,忍不任長歎說道:「霞妹不肯回心轉意,二妹又是那等說法,果然天生佳麗一個也無福消受,還不如死了乾淨。」說時,一不留神,將桌上橫放的寶劍碰落,連忙伸手想拾。自來情愛越深,妒念越重,女子心細多疑,更善責難。東方霞負氣臥倒,話雖堅決,實則情更熱烈,表面不理,暗中留神,早聽出元礽傷心愁急,心腸漸軟。事有湊巧,元礽說到生不如死,劍恰落地。東方霞知他為人忠厚至誠,以為就要下手,心中一急,忙喝:「你敢拔劍,我先死與你看!」話未說完,人早翻身縱起,連傷痛也不顧,搶向前去。正趕元礽將劍拾起,話未聽清,誤以為東方霞要想奪劍自殺,兩下便扯將起來。元礽在西陵寨,曾見東方霞對敵悲壯情景,知她性情剛烈,恐其真尋短見,死不放手。雙方同是誤會,東方霞力氣較弱,又負傷痛,情急無計,朝元礽手上咬了一口。元礽負痛,再見東方霞疼得花容失色,伸手想抱,微微一鬆,被東方霞一把將劍奪去,扔向地上,氣苦急道:「我教你死去!不會先殺我多好,省得礙眼,教你為難!」說時,元礽因劍被奪,也是驚慌情急,一把將她抱住,摟個滿懷。東方霞滿腹悲苦,累得氣喘,無力與抗。元礽也會過意來,忙賠笑道:「好妹妹,你對我真個情深義重,放著兩個天人,不到山窮水盡怎會求死。我倒怕你……」話到口邊又縮回去,改口說道:「我兩人全是誤會。那劍剛掉地下,伸手去拾,你誤以為我要自殺。看你累得這個樣子,傷還未癒,多教人心疼呢。」
  東方霞怒氣已消,聞言才知事出無心,並非自殺,暗忖:「如換常人,見自己這等情急,定必以假作真,借此要挾。他卻實話實說,毫無虛假。」又看出對自己實是真誠熱愛,越發心軟,只氣不過秦瑛,又無法改口,嬌嗔道:「我是不願你為我受害,以為就這樣算了麼?傷處還痛,我力氣沒你大,快些放手。」元礽這次對面摟抱,正在神移心蕩,愛不忍釋,聞言抱持越緊,連聲央告:「好妹妹,你和二妹,我一個也捨不得。恕我貪心,同嫁我吧。」東方霞氣道:「想得倒好,你做夢呢!再不放手,我又咬你了。」元礽見東方霞目注手上牙印,只管面帶嬌嗔,卻有憐惜之容,又未強掙,自更不放,口中求告不已。東方霞已早心活,見他那樣情急,方說:「嫁你也行,剛才不說過麼?要我就不要她,由你的便。」
  元礽急得臉漲通紅,還未答話,便聽門外少女接口道:「東方姊姊,你當真不要我麼?容我一見,奉讓如何?」二人聽出熟人,全都又驚又愧,忙即鬆手回看,來人是個蒙面少女。元礽本不知秦瑛中途救人之事,初見秦瑛,便教了一套話,迫令回觀,未說經過,因正抱人,惟恐疑他移愛,方自慚惶,忽聽東方霞喊得一聲:「姊姊,原來是你呀!」人早撲上前去,抱著來人,便要跪倒。來人正是秦瑛,已把面具揭下,將東方霞抱住,不令跪拜,說:「你我相知以心,相見以誠,你以後是我姊姊,何拘形跡?」隨強拉到床前坐下。
  東方霞料知方纔的話全被聽去,越發不好意思,手指元礽道:「姊姊這等說法,妹子不是人了。我固不該對他太癡,他也實在令人難堪。我已欲罷不能,不過見他對姊姊情深,視我如遺,惟恐不是心願。姊姊又是那樣大量,無法生氣,故意如此說法。先還不知姊姊是我恩人,已然心許,休說深恩大德,便姊姊的才貌,我也自慚形穢,如何敢與相比?只薄情人妹子氣他不過。我只算嫁與姊姊,終身追隨,為奴為婢也所心甘,只不理薄情人便了。」秦瑛聽她說話矛盾,知是欲蓋彌彰,暗中好笑,故意說道:「我也不想理他了,因想姊姊下嫁,費盡心力。他背後之言不必說了,無故尋死,他家只此一條根,還叫人麼?」
  東方霞心料方才說話親熱情形被秦瑛聽見,心中不快,借題發揮,又見元礽因秦瑛始終不曾理他,本急得心內打鼓,知道秦瑛外和內剛,話更難說,一生誤會便難挽回。聞言急得臉都變色,又不知說什話好,神情甚是愁急,惟恐秦瑛真個怪他,忙代分辯道:「姊姊不要冤枉他,他對妹子雖是薄情,對於姊姊卻是真誠熱愛,明明可以哄我幾句,一句沒有。他那背後之言,至多把妹子與姊姊相提並論,這還是奉命而來。姊姊再要怪他,就太冤枉了。」秦瑛笑道:「如此說來,你怪他薄情也是冤枉的了?」東方霞人雖天真好勝,也極聰明,聞言知被秦瑛繞住,面上一紅,拉住秦瑛的手,面帶嬌羞,笑道:「姊姊,你盡幫他,就不和救人時一樣心疼妹子了麼?早要有這麼好的姊姊,誰還想嫁他呢?我無一事不在姊姊包涵之中,不管他是否真心,我以姊姊為主,命我如何就如何便了。」
  秦瑛見她天真,人又極美,拉著她手,笑對元礽道:「我知你太不容易,如今一個也捨不得放下,我見猶憐,休說你們男子。她又這樣癡情,你該如何報答這位姊姊呢?」東方霞插口道:「姊姊,如此稱呼,方纔我又為此逗他,如不改口,妹子不安。」秦瑛因東方霞堅執不肯後來居上,幾經推讓,才定敘齒。二女仍恐對方故意少寫年歲,最後各取紙筆,背人寫好生辰年月,當面開看。事也甚巧,二女同是二十二歲,並還同月,只秦瑛早生六天,做了姊姊。傷藥靈效已生,東方霞傷痛漸止,只紅斑未退,秦瑛又把自帶靈藥換上。
  元礽對於秦瑛夢魂顛倒,先當無望,不料又多出個東方霞,同是美艷如仙,容光照人,又都那麼文武全才,密愛深情,由不得喜出望外,望著二女,笑口常開,只不敢過去親熱。正在為難,忽聽秦瑛道:「你不要快活,事情還未完呢。等我和霞妹商量,就知厲害了。」元礽問故。秦瑛見他欲前又卻,笑道:「不要這樣書獃子氣,要過來就過來。我姊妹均非世俗女子,反正是你的人,並坐何妨?」元礽大喜,紅著一張臉走過。二女本來並坐,東方霞往旁一讓,元礽便坐當中,一手拉著一個,方要開口。秦瑛低語道:「你竟快活,可知事情鬧大,防被人聽去,喊你過來商量,當是和你親熱麼?」
  元礽大驚又問,才知秦瑛之師女俠婁香,與惡麻姑至好,多年未見,來時恰在途中相遇,問知此事,交了一封信令其投遞。元礽一走,先向黑摩勒勸了一陣,令其不為己甚。女俠朱靈鳳也同了丈夫李玉琪一同趕來,見黑摩勒好友童興、愛徒鐵牛都在祝融峰上準備對敵,問知前情,埋怨了幾句。黑摩勒素來不喜女子,對於靈鳳卻極信服,答應見機行事,決不過分。秦瑛便持書信往見兩老。八指神姥深知愛女性情,不嫁元礽,十有九死,難得秦瑛如此賢惠,又救過女兒的命,自願二女同歸,聞言甚喜,就吃點虧,也看在愛女佳婿身上。惡麻姑卻因多年盛名,年將近百,受一後輩欺侮,立志拚命。明知秦嶺三公均精劍術,黑摩勒得有師傳,不是好惹,無奈惡氣難消,決計第三日去往峰上赴約。查三姑忠於主人,知她雖然也會劍術,並有一口好劍,仍不放心,私自趕往岳麓山好水溪,想把惡麻姑的好友老仙童孫壽夫妻尋來相助。不問兩家勝敗如何,都是極大亂子,怎麼婉勸也是不聽,對於秦瑛卻極喜愛,聽其自往後院尋人,對於元礽也不再存惡意。事應三日之內,孫氏夫妻乃有名的岳麓雙俠,劍術甚高,為人最重感情,同道又多,雙方勢均力敵,一個不巧,循環報復永無休息。惡麻姑乃天門三老世妹,曾奉師命,令其時加照看。事由元礽而起,必須在此三日之內化解此事。黑摩勒性做膽大,決不服人,惡麻姑脾氣更暴,本來女俠朱靈鳳可以解圍,偏又被查三姑將孫氏夫妻引出,除非真有大情面之人到來,誰也無從化解,只兩三天的工夫,休說無處尋人,就有也來不及。
  元礽聞言,自是愁急異常。秦瑛暗覷東方霞,始而面帶驚急,忽然低頭尋思,若無其事,笑問:「霞妹,有何高見?」東方霞道:「家師性情,我所深知,也許不至於此。今日妹子受傷雖重,家師與姊姊傷藥靈效,至多對時便可復原。待妹子夜來與家母商量,往尋一人自有解救。不過事應慎秘,不能洩漏,姊姊和元哥不可過問。」秦瑛先是將信將疑,後見東方霞說得非常肯定,也就信了。
  三人均是屢經患難的情侶,愁腸一去,全都欣幸。東方霞見時已不早,查三姑外出,觀中無人,欲取酒食款待。秦瑛說傷未癒,不令冒風,意欲代往。八指神姥忽端酒食走進,說托附近民家買制,送來時遇一瘦矮少年,拿了許多由城鎮中買來的酒菜,說觀中吃素,托與新來姓秦女客送去,所以這樣豐盛。三人忙起行禮拜謝。老年人多疼女婿,況又未生愛女,未曾進門,便見三人並坐說笑,元礽居中,十分親熱,好生喜慰。朝元礽看了又看,忽然面帶愁容,歎口氣道:「你兩個既然雙方願意,秦賢侄女又這等大量,不回觀來多好。這都是我這小冤家惹出來的亂子。」還待往下說時,東方霞早走過去,攔道:「娘自己先就性急,不問青紅皂白便下毒手,功夫稍差一點,還不被你老人家的銅仙掌抓死!人家因是你老人家的女婿,任憑凌辱也就罷了,又將他吊了三日。黑摩勒是他好友,自然看不過去,如何能怪女兒呢?這都是那老東西的不好,狐假虎威,吊起不算,還不給人家吃的。她不大驚小怪,哪有此事?娘也不看看女兒受的什罪,這傷還沒有好呢,就埋怨人。」
  八指神姥一把將她攬在懷中,笑說:「果然是娘和你師父心急了些,陰錯陽差,鬧出些事,你師父氣得要瘋。」東方霞不等說完,忙又攔道,「娘,我已有主意,包你沒事。只不要再提,先機不可洩漏,免得我好姊姊擔心。我相識一個異人,自能化解,並且就住近處,我一去就尋了來。我替娘受過,娘今日也吃一點吧。」八指神姥氣道:「放屁!為你不肯吃素,你師父又慣你,觀中只你一回,就有葷進門,越來越不成樣,連娘多年長齋也要開了。」隨對秦瑛道:「你姊妹和賢婿三人多吃一點。床鋪現成,就在裡間,原是查三姑的臥室,讓與賢婿。你姊妹同睡。我吃長素,與你們年輕人也談不來,免你們拘束,我失陪了。」秦瑛還要挽留,東方霞笑道:「家母就是這個脾氣,如非為了妹子,終日打坐唸經,誰都不理,由她老人家去吧。」人走以後,東方霞便將桌子拉開,三人同飲。
  秦瑛惦記祝融峰諸俠,想飯後往看,忽見兩條黑影飛墜,走進門來,正是黑孩兒同了鹿生,說:「黑摩勒因知查三姑妄請援兵,特命鐵牛拿信在峰上等候,約會觀主,第三日中午峰崖相見,告以自己人多,不妨多約人來一見高下。此系朱靈鳳之教,表面挑戰,實則打算釜底抽薪,免得當日動手無法下台。惡麻姑果然越想越氣,又聽三姑約人相助,竟避人獨上峰頂尋鬥,見信大怒,告知鐵牛,到時准來赴約,往回雁峰走去。靈鳳知道惡麻姑此行,必是往尋她多年未見的一位老尼。依了童興,也想另外約人,靈鳳恐事鬧大,說:『青蓮老尼本領雖高,人頗講理,閉關多年,未必能請得動,就請了來,也非無理可講。倒是惡道太原三煞中的七煞真人褚法章,因同黨黑煞神伍玉昆被黑女王孤雲殺死,地煞星史通被元礽內家掌法打死,本人又被秦瑛削去四指,懷仇甚深。本意同了凶僧法空等一班賊黨趕往西陵寨,打算約人報仇,到後不料元礽先上。賊黨見仇人武功這高,方自心驚,跟著老少異人相繼出現,厲害一點的賊黨多數傷亡,全寨瓦解。知道當時有諸長老在場,仇決難報,想等會後另約能手,尋找仇人報復。不知怎會打聽出秦瑛蹤跡,帶了人跟蹤尋來,到了衡山腳下,正遇查三姑。雙方以前本來相識,三姑無心中談起元礽現在觀內,惡麻姑祝融峰赴約之事,因素看不起賊道,自身又是長輩,匆匆說了幾句,也未詳言,便即分手。惡道並不知對方主腦是黑摩勒,但他所約的人也是能手,又知元礽人在觀內,就許趕來暗算。』為此送信警告,令各戒備。」東方霞請二人入座小飲,二人笑說:「來時已然飽餐,歸途黑摩勒並令童興帶了酒食,令山民轉送,吃不下了。師弟今明晚留意,我們走了。」隨即辭去。
  一會,東方霞推說有話和娘商計,走向前殿。秦瑛見她披好衣服,也未攔阻。走後,元礽恐秦瑛多心,忙走過去並肩拉手,方想開口。秦瑛把手捏了一下,笑道:「霞妹真好,我極願你愛她。我和她親如姊妹,什事無須避忌。你愛她,我只有高興。方才情形我全看見,無須表白。倒是霞妹看事太易,有點放心不下。她受師門恩重,如有差池,我們怎對得起人?」元礽始終覺得對不起秦瑛,雖然會意,還想再說兩句。秦瑛先前在外窺探,深知元礽對她情深愛重,並未得新忘舊,反因自己大量更加感激。恐東方霞多心在外偷聽,不願元礽有所厚薄,見他還想分說,嬌嗔道:「問你正經話,怎不開口?廢話我不願聽。我的性情你還不知道麼?」元礽無奈,忙賠笑道:「二妹莫生氣,我還不曾開口呢。」秦瑛聞言也覺好笑,轉問元礽:「對於東方霞是否真愛?」元礽見她說時故意用袖遮臉,朝外把口一努,又捏了自己一下,忙答:「憑良心說,霞妹對我癡情,人又極好。身非木石,焉有不愛之理?起初是恐難處,以致辜負她的美意,不料姊姊如此賢德,真乃夢想不到之事,此後對你二位全都敬若天神,決不違令如何?」隨又說起來時遇見杜良送信之事。秦瑛驚道:「杜師弟真不好,起初對我用情,家母已有允意。我嫌他紈褲氣重,也不投緣,示意拒絕,那日忽因報仇之事口角,始而負氣不再登門,後又百計圖謀,我自不允。未了又乘我不在家,假作行刺之事。梅師伯本來不肯收他為徒,只是記名弟子,見他行為如此卑鄙,自然恨惡,重責了一頓,已下嚴命不許向我纏繞,怎會命他來此投書?」
  正說之間,忽聽颼颼連聲,迎面一蓬寒光照準二人射來。秦瑛喊聲「不好」,忙把元礽往側一推,口喝:「留神臉上!」同時,呼的一聲,那一蓬寒光相隔二人面部不過二尺,忽由側面吹來一股疾風,全數擋向一旁,撞在牆桌之上,銀光閃閃,竟有二十來根之多。二人見那暗器長只寸半,前頭一個尖嘴,似梭非梭,後帶薄薄三片鋼翎,寬只分許,來勢又猛又急,又是大片飛來,知道這類暗器專打人的五官要穴,厲害非常,心方一驚。床側已有兩條黑影,隨著方纔那股疾風往門外縱去,同時又聽外面一聲「哎呀」,緊跟著縱進兩人。當頭一人,手中提著一個黃衣矮瘦、滿臉寸許長絡腮黃胡的刺客,與前三人幾乎撞個滿懷,進門便擲向地上,口喝:「無知狗賊,也敢來我觀中找死!」另一手還抓著一個少年,已被惡狠狠推向一旁。身後跟定東方霞和黑女。原來當頭一人正是八指神姥,先前二男一女乃是黑孩兒、鹿生,同了薛紫煙去而復轉。刺客已被抓傷,倒地不起。少年正是杜良,滿臉惶愧之容。
  互相見禮一談,原來黑孩兒、鹿生算計惡道既約同黨來此,必有陰謀,送信之後,出觀時遇見紫煙,說黑摩勒料定賊黨必來行刺,令歸暗護。紫煙見時尚早,想偷聽三人說話,以便取笑,特由後房穿窗而入。見東方霞走出,覺著無聊,方想出見,正趕刺客暗放冷箭,被黑孩兒一劈空掌橫打出去,釘向牆上,未及追出。
  來賊名叫小金猴茹清,本是賊道一黨,前數月因在途中臥病將死,路遇杜良,見他異相,又問出會打好幾樣毒藥暗器,專破氣功,本想市恩收買,以備將來暗算徐元礽之用。這次奉命投書,原因乃師見門人均已他出,只他在側,又因杜良屢次立誓改悔,想借此查探他的心意。哪知冤家路窄,與茹清相遇。本還不敢如此大膽,去與賊道聯合,後又遇見秦瑛、黑女走過,知為元礽而來,妒火燒心,頓忘利害。知二女過時,正藏林內,不曾見他,憤激之下把心一橫,竟想脫離師門,去與賊黨聯合,下手報仇,一同隱伏左近。聞報惡麻姑已然離觀遠出,觀中只一八指神姥,正好報仇。入觀時聞得經聲,知正夜課,膽子更大。以為小金猴所練毒藥散花弩專打人的五官七竅,發時由特製蓮蓬形的弩筒中暴雨一般激射出去,三數丈內萬無生理,何況相隔只有兩丈。
  也是二人不該受傷,茹賊心計刁巧,以為相隔甚近,無須浪費,省得取回費事,四十九支毒弩,只發了二十來支。滿擬必中,床側忽飛出三人,將弩打向一旁。心方一驚,正想再發,猛覺頸間一緊,好似中了一把網鉤,筋骨皆折,週身不能動轉,被人擒住。杜良在旁隔窗偷覷,忽聽驚呼,回頭一看,正是八指神姥母女。神姥因在前殿唸經,見愛女走來,正要說話,聞得後院房上有了聲息,其實那是黑女隨後趕來,發現賊黨往後偏院掩去,故意將瓦弄響,還以為來賊決非元礽、秦瑛之敵,本意想令黑孩兒等三人知道,不料東方母女聞聲警覺,立時趕到。
  八指神姥心狠手辣,所練銅仙掌何等厲害,上次對付元礽並未施展全力,想留活口,元礽又得師門真傳,脫身得快,尚難禁受,何況常人、茹賊筋骨當時被抓裂了兩根,痛暈過去。杜良方自驚惶,總算看在乃師面上,未下毒手,只一把被其扭住,哪裡還敢倔強?到了裡面,八指神姥怒問:「杜良!來此何干?」杜良嚇得戰兢兢答不上話來,目視秦瑛,乞憐求助。茹賊也自痛醒。八指神姥見杜良未答,冷笑一聲,隨向茹賊喝問。茹賊吃過苦頭,又見室中全是能手,知逃不脫,倒也光棍,便把來意照實說出。八指神姥聞言大怒,冷笑道:「狗賊膽子不小。」話未說完,先朝茹賊走去。茹賊剛剛站起,明知凶多吉少,妄想拚命,無奈頸骨已裂,筋也扭傷,難於用力,口中答話,強忍痛楚,手剛伸入囊中,另一件毒藥暗器還未取出,一股掌風已隨那兩隻鋼爪當胸壓到,想逃無及,一聲慘嗥,胸前肋骨立被抓裂,再一掌打翻在地,鮮血上湧,死於非命。
  八指神姥生裂完了茹賊,怒喝一聲,二次轉身揚手,又朝杜良抓去。杜良早已嚇得面無人色,自料必死,剛跪地上,喊得一聲:「婆婆饒命!」忽聽眾人連喊:「母親、伯母且慢!」兩旁人影亂閃中,東方霞、秦瑛首先一邊一個,將八指神姥兩膀抱住,不令下手。元礽更搶在前面護住,連喊:「岳母饒他一命!」黑孩兒、鹿生也將杜良拉向一旁。八指神姥見眾人求情,手指杜良怒喝道:「你這玷辱師門的畜生!如不看在我兩個女兒和女婿來客分上,今日休想活命。還不快滾!」杜良面帶驚愧,未容開口。黑孩兒對友心熱,終覺同門之誼,相好在前,手拉杜良,朝元礽使一眼色,喝道:「師弟還不快走!」元礽會意,忙趕過去。
  二人拉了杜良正往外走,剛出偏院,杜良忽朝元礽回身一揖道:「小弟此次雖蒙你夫妻海量,以德報怨,我也無顏,尤其師父知道萬難容恕。我與你本來一見如故,同門至交,全由秦師姊一人而起,可見女人實是禍水。我已決計出家,望見師父代我請罪,求其原恕。不過賊道所約的人大有能者,今晚行刺本非賊道之意,乃是小弟妒心大重,茹賊又自告奮勇。本想殺你一人,不料茹賊連秦姊姊一同下手。我正驚急,幸而五行有救,全未受傷。賊黨因知觀主厲害,本心還想連為一起恐生誤會,或者期前不會再來,到日卻須留意。」
  黑孩兒笑道:「師弟,你真蠢得可憐,連對方主腦是誰都不知道,便自盲從。賊道以為約有能手,只想乘機報仇,卻不想觀中兩老何等威名,如非對手,豈敢招惹?出家不必,不過有此一舉,將來徐師弟代你求情,容易說話也好。請自收心珍重,到時我再尋你便了。」三人邊說邊往外走,剛到前殿,忽見殿前月亮地下橫倒著幾個死人,一條黑影正往外跑。黑孩兒縱身一躍,方喝:「回來!」那人也自轉身,正是黑摩勒的愛徒鐵牛,因地下死屍有六人之多,微聞杜良驚「噫」之聲。
  互相一問,原來賊道褚法章恨極三個仇人,遣走刺客以後,正值所約異人趕到,忽想乘機手刃仇敵,萬一遇阻,便由那異人去敵八指神姥,自率幾個能手夾攻,好歹也將仇人亂刃分屍,報完前仇再打主意。剛到前殿,不料黑摩勒這一面高人太多,又都機警神速,他的一言一動全都知悉,所約異人恰又是丐仙呂瑄的兩個門下,與黑摩勒淵源甚深,越有成算,早在暗中趕來。就偏院說話這一會工夫,黑摩勒先由後面把所約異人截住,引向一旁,告以經過。異人聞言大驚,反恐黑摩勒向乃師告發,打了兩句招呼便自退去。賊黨還不知道,見殿中靜悄悄的,正往前走,先被童興一飛丸打死一賊,緊跟著男女諸俠一齊出現。賊道迎頭遇見朱靈鳳,聽出是昔年女俠江小妹,知道不妙,未及開口,吃靈風一劍殺死。靈鳳心慈,見賊黨已死六人,兩個負傷,還在拚鬥,知想等待援兵。丈夫性已疾惡,童興、鐵牛更是厲害,還在追殺,忙即喝止,自道眾人姓名來歷。群賊才知對方為首的竟是江南飛俠黑摩勒,所約異人已然知難而退,不由亡魂皆冒,紛紛逃去。黑摩勒也自走進,說:「賊黨如此膿包,首惡盡除,由他逃走也好。」隨命鐵牛把死屍乘夜棄入深澗。說罷走去。
  鐵牛不願當此苦差,想向師父說:「惡麻姑倚老賣老,不如留給她看個榜樣。」正往外走,眾人便由後趕來。黑孩兒笑說:「你師父脾氣古怪,如何違背?左近便有山溝,我們幫你棄去如何?」隨聽身後咒罵之聲,正是八指神姥,提了賊屍走來,見狀問知前事,又好氣又好笑,說:「殺得倒是痛快,玄門清淨之地卻被污穢。賢婿回去,諸位有事任便,乘著觀主未回,都交我吧。」隨朝杜良怒視了一眼。黑孩兒忙拉杜良外走,元礽也想送去。黑孩兒道:「話已說明,你回去吧。」鐵牛也自跟出。元礽見那多死屍,笑問:「岳母,由小婿幫同收拾吧?」八指神姥笑道,「你世家子弟,弄不慣,好在只有賊道是劍所殺,流血不多。這類事你不曾幹過,其實容易。你快回去,不要看了噁心。不消個把時辰全乾淨了。進去對她兩姊妹說,害已除去,只等霞兒師父這個難題了。」
  元礽只得回走,到了房內,談起前面之事,東方霞喜道:「我最愁的就是這些賊黨,剩下師父一人,不論請得誰來我都不怕。我請那人,面子大得多呢。天已不早,元哥請往後房,我和姊姊還談心呢。」元礽平日雖然老成,這時知事已成定局,對著兩個如花似玉的未來愛妻,如何捨得去睡?忙對秦瑛笑道:「這時不過亥初,難得苦盡甘來,霞妹聽你的話。好在你們的事不會瞞我,代我講情,讓我也聽幾句如何?」秦瑛笑道:「自來客隨主便,霞妹是主人,自然得聽她的。你如對她真好,便不應該違背。」元礽因先前曾和東方霞說起秦瑛巧語逼他不許違背之事,恐東方霞又多心,忙道:「我聽,明日早起如何?」東方霞見他神情依戀,裝未看見,也不送往後房安置,自和秦瑛和衣臥倒,秦瑛更是不理。
  元礽無法,只得去往後房,躺在床上,聽二女隅隅細語,談笑甚歡。雖然暗幸二女這等和美,只是心癢難搔,越想婚後光景越得意,正在轉側不能人夢。待了一會,忽聽秦瑛笑道:「我受伯母和你的恩,已然說明,該安心了吧?她兩姊妹由廟後出去,說來消夜,怎此時不來?」東方霞道:「娘已多年不下廚房,為感姊姊情義,又不願動葷,見有兩樣酒菜未動,又知姊姊江南人,愛吃甜的,特意做兩樣甜點心,連同廟中特製素面,請秦姊姊和來客消夜。同住在此聚上兩日,再同回轉仙都,不是好麼?」
  元礽一聽,二女還約有黑女、紫煙一同消夜,心想:「二女又無背人之事,秦瑛恐人多心自是難怪,東方霞此舉分明是逗自己著急。此時雖未成婚,不能真個銷魂,飽餐秀色略微親近總可辦到,偏不令出去,令人可恨。反正你是我的人,至多挨上一半月,到家成婚,看你如何避我?」正在心煩氣悶,想想這個想想那個,愛恨交集,忽聽東方霞笑對秦瑛道:「姊姊,一會客人就來,教他出來吧,一個人在裡室怪可憐的,省得他看不見姊姊,恨我。」秦瑛笑道:「你想他便教他來,莫要推在我的身上。你以為我和他親近麼?連今天算起,見面的時候恐怕還沒有你多呢。我就嫌他不老實,客到再教他來也好。」
  元礽聽出二女故意捉弄,忙應聲道:「我睡不著,讓我出去。口都不開如何?」隨說,人早起身,往前屋走去。到了床前,東方霞佯嗔道:「姊姊還未發令,誰教你來的?」元礽笑答:「你不是說我一個人在裡面可憐麼?」東方霞道:「就算我叫你來,我姊姊還未發令,你聽我活,不聽她活麼?」元礽見秦瑛這時手撫床欄,嬌軀斜倚,一雙秀月望著自己,一言未發,恐其多心,慌道:「二妹教我聽你的話,我聽你的話,就是聽她的話。」說完,方覺語病。東方霞笑道:「如非姊姊有命,你是不會聽我話的了?」秦瑛見元礽被她問住,答不出來,直說「哪有此事」,臉急通紅,微笑道:「霞妹不要逗他著急了。」又對元礽道:「你真是書獃子!你不會說:『你姊妹情如一人,聽她就是聽我,聽我就是聽她。』話不就圓了麼?」
  元礽見東方霞在和秦瑛霎眼,才知故意取笑。又見二人一個體貌稍豐,肥不露肉,一個玉立亭亭,瘦不露骨,又都是那麼玉膚如雪,光艷照人,尤其是秦瑛那雙腳,看去平整瘦小,不加人工自然纖秀,想見脫將出來,脛跟豐妍、入握如綿之妙,自從初見便深印心頭,只說似此天人,能得再見已是萬幸,想不到皇天不負苦心人,歷盡艱難,終成連理,不久便可隨意把握,著意溫存。再見東方霞那只粉鑄脂凝、春蔥也似的玉手,與秦瑛半曲的一隻右足同擱床沿之上,相距才只尺許,由不得越看越愛,越想越得意,一時情不自禁,雙手齊伸,正想一邊一個。哪知手還不曾挨著,二女似早防到,一個將腳放下,一個將手藏向身後,全撲了空。
  元礽涎著臉皮,還未開口,秦瑛已先嗔道:「不放你出來,就為你不老實。以前見你老成,為我不易。西陵寨後山見面時看你可憐,心想我非庸俗女流,已有尊長之命,心許身歸,反正是你的人,才容你並坐說笑。妹妹也因對你癡情,有意相試,才容你稍微親近,你便由此上臉,不動手就動腳。固然早晚是你的人,如被外人看見,豈非笑話?再這樣,我姊妹都不理你了。」
  元礽此時雖對二女同是愛極,因秦瑛素來端靜,愛中更加了幾分敬畏,當她有氣,慌道:「二位妹妹不要怪我,下次不敢了。」隨聽有人接口道:「姊夫不要害怕。我們如若晚到一步,你也不會受氣。她這是假話,我們不來,秦姊姊就不會說你了。」元礽回顧,正是黑女、紫煙,說笑走進。東方霞忙問:「朱姊姊怎未光降,不肯來麼?此時又無法去看她。」紫煙笑道:「她夫婦和黑摩勒他們另有去處。我二人好容易才尋到那家,主人侯紹也是有名人物,連她兄弟江明全在那裡。她夫妻說這裡事完,同往浙江為二位姊姊賀喜,並覽仙都、五雲之勝,以問舊遊,期前不會來了。」正說之間,查三姑忽來陳設酒果,跟著又端來點心。東方霞自免不了埋怨幾句,隨同去廚房幫端點心。眾人也未在意,談笑甚歡,並在房中新設一床,四女在外同臥。子夜過去,元礽連經二女催促,方回裡房安睡。
  大家歡聚了二日,惡麻姑始終不曾回庵。第三日清早,東方霞推說所尋的人已令三姑前往致意,尚須往迎,請眾人先去祝融峰上赴約。那祝融峰乃衡山最高險處,廟在峰下,峰腰有一平崖,乃雙方約鬥之處,對面有一平地拔起的孤峰,高只二十來丈,但是下臨絕壑,底下怪石如劍,根根上豎,形勢奇險,稍微失足,休想活命。元礽夫妻到時,黑摩勒這面的人,除李氏夫妻外己全到達,對方人尚未到。中午將近,先來了一男一女,年紀均在七旬以外,見面便朝黑摩勒道:「老夫孫壽,內子李畹,久聞你年紀輕輕便享盛名。我如和你動手,顯我以大欺小。我今日也不與你比什劍術,帶來三樣小玩意,不妨彼此一試。如敗你手,我夫妻永不出世。你如不能交卷,速領原人回去,休管這裡閒事。」說完,便由身後大革囊內取出一根鐵棍、兩枚同樣大小的石球,笑道:「這石球任你挑選,我先做個樣兒,試完這兩樣再說如何?」黑摩勒知道好水雙仙內外功均臻化境,向不服人,但他雖喜感情用事,人卻極好,聞言笑道:「你不要說了。我知賢梁孟內家勁功已到絕頂,承你的情,出此題目文比。我念你成名不易,平日為人不差,決不使你下不去,只管先請,我奉陪就是。」
  孫壽聞言,點頭微笑,先將那比飯碗還大的石球拿在手上,只一搓,碎石便和粉一般紛紛碎落,越搓越急,晃眼石球由大而小全數成了粉灰,灑了一地。孫壽將手一拍,笑道:「你來。」黑摩勒道:「不忙,索性把那一樣做完,省我洗兩次手費事。」孫壽笑喝一個「好」字,便把那茶杯粗的鐵棍拿在手裡,只一繞,便和長蛇一般盤成七八圈繞向背上,然後抓住一頭一抖,立時挺直,又成了一根直棍。笑說:「你且試來,只有老夫一半,便無話說。」
  黑摩勒道:「各人手法不同,功力深淺總看得出。」隨將石球拿起,用手一掐便碎了一塊,再用兩指一捏,照樣成了細粉。似這樣,一會工夫便將那碗大實心堅石連掐帶捏成了一堆石灰。跟手抓起鐵棍,接連幾彎,亂盤成一圈,然後故意說道:「我人小棍長,沒法復原了。」隨用二指朝那鐵棍夾去,隨手立斷。剪未一半,孫壽麵容突變,方喝:「不必賣弄!還有一件。」話未說完,猛聽一聲怒叱,由下面飛也似縱上一人。眾人一看,正是惡麻姑褚慧,如飛趕上,見面大喝:「孫老俠,此是查三姑多事。我不須人相助,待我與這黑鬼一分高下。」說時,孫壽已由身後囊內把手一揚,只見一根接一根,精光閃閃,一線銀電也似,朝左側一株粗約兩抱的大樹上釘去,晃眼那長約三寸、兩頭尖的鋼梭不下三四十根,一齊釘人樹內,與樹齊平,釘成一朵梅花。
  未等開口,惡麻姑便自縱到,說完,回手一揚,照準黑摩勒就一劈空掌。黑摩勒笑喝道,「久聞惡麻姑的大名,我倒看看你內家罡氣有多厲害。」隨說,把手中鐵餅往上一揚,只聽砰的一聲,黑摩勒用多半段鐵棍揉成的鐵餅,立被那一掌打扁了好些。黑摩勒笑道:「果然有點門道,我也還你一下。」隨將鐵餅甩掉,也用左掌劈空打來。惡麻姑這一掌用了九成力,滿擬所練內家罡氣曾下一甲子苦功,從未間斷,黑摩勒縱精此道,功力決不如自己。哪知對方天生異稟,得有異人傳授,人更精靈狡猾,先用鐵餅試出她真力罡氣稍強,表面還手,實則寓守於攻,並不和她硬碰,專用卸字訣,然後乘隙反擊。
  這類施展內家罡氣的劈空掌,打人時必須防到對方反擊,否則無論功力多深,中上一下也是不輕。惡麻姑因上來一掌,黑摩勒手中鐵餅雖然打變了樣,人卻一動不動,看出厲害,不敢大意。又見對方時快時慢,時輕時重,能躲就躲,並不一味用掌風來擋,稍有空隙立時反擊過來,來勢又快又狠,暗忖:「小黑鬼名不虛傳,所用寶劍更是神物利器,自己那口神魚劍恐非其敵,萬一失敗,多年成名付於流水,以後如何做人?」不敢怠慢,於是雙方各在丈許以外揮動雙掌,環成一圈,劈空對打起來。只聽掌風呼呼亂響,一下打空,掃在左近樹石之上,立時粉碎,打了數十個照面,棋逢對手,難解難分。
  秦瑛等見兩下越打越猛,知道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東方霞所約排解的人怎還未到?方自愁慮,一面和黑摩勒打暗號,令其不可施展殺手;一面元礽夫妻更朝惡麻姑連說好話,請雙方停手罷戰。孫氏夫妻本想出手,一則雙方單打獨鬥,不便上前,又見對面敵人許多,並無鬥志,反倒苦口勸解,漸漸悟出事由誤會,也在旁相助解勸起來。惡麻姑久戰不勝,又見東方母女不曾在場,以為她母女偏向敵人,左右為難避而不見,越想越恨,怒喝:「小黑鬼休要逞能!似此打到幾時?我無暇和你糾纏。可將你那寶劍施展出來,與我見個高下。」說時伸手拔劍,一道寒光方自出鞘。黑摩勒知她劍術不是尋常,大喝:「我已再三相讓,真要分個高下不成?」隨說,伸手一招,旁立鐵牛早把乃師所交長劍如飛捧過。黑摩勒手伸處,一柄帶著丈許長芒尾,宛如一泓秋水的長劍也自隨手而出。惡麻姑見對方寶劍宛如靈蛇吐焰,閃爍不停,劍術不說,但論敵人的劍,也自相形見絀。心方一驚,自知敗多勝少,剛咬牙切齒,把心一橫。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際,秦瑛見東方霞所請異人不來還在其次,朱靈風夫妻怎也不見?黑摩勒已將劍拔出,眼看雙方快成死鬥,除了靈鳳,無人能止得住,心中愁急萬分,正催元礽快將黑大哥攔住,忽聽空中有一女子哭喊:「師父停手!」抬頭一看,絕壑對面孤峰上有一女子,用一根長繩攔腰繫住,由峰頂向外凸出的怪石之上懸將下來,手持一劍,高聲哭喊,正是東方霞。這一來眾人全被鎮住,元礽、秦瑛、黑女、紫煙四人更急得跳腳直喊:「霞妹不可如此!快請下來,有話好說。」元礽更乘機抱住黑摩勒,跪地求告起來。
  東方霞懸處就在對面峰頂,雖不甚遠,但是中隔絕壑,下面利石如林,眾人休說無法飛渡,就過去也無法走上,必須由下面繞越過去。鹿生、黑孩兒、童興、江明四俠見狀早如飛往下馳去。東方霞將手中劍擱向長索之上,高聲哭喊道:「師父如念弟子苦命,雙方釋嫌修好,感恩不盡。否則弟子雖蒙秦姊姊厚愛,親如姊妹,但是恩師與母親由此失和,弟子如何為人?只好用劍將索斬斷,不想活命了!」說時,又聽遠遠哭喊之聲。眾人側顧山下,又有兩人相繼如飛而來。
  惡麻姑自見東方霞懸身半空,始而也是滿臉驚惶,趕向崖前把手連搖,正要開口。一眼瞥見對面峰腰上有一崖洞,似有人影一閃,再定睛一看,這面峰上也有一根長繩直垂壑底,因在斗處側面,看不甚全。忽然醒悟,忙即改口,戟指大喝道:「徒兒,你要拿死來要挾我麼?」東方霞哭喊道:「弟子不敢!師父既不開恩,也罷。」東方霞原是情急無計,想下這條苦肉計,以為師父鍾愛,決不忍她葬身絕壑,一聽口氣不妙,暗忖:「我雖得嫁徐郎,母師失和,萬事由我而起,以後何以為人?」一時悲痛過甚,犯了烈性,那口劍又極鋒利,風力太猛,無形中已被割斷了一小半,哪再禁得起橫心一按?當時中斷,由相隔二三十丈峰崖上,往那絕壑之中直墜下去。
  眾人見狀全都膽寒,無礽、秦瑛更是跳腳哭喊,飛一般往下想縱。惡麻姑、黑摩勒雙雙搶上,一人一個將二人攔住,剛喝:「你們要作死麼?」隨聽身後有人喝道:「還不是你這孽障害的!」話未聽完,對面壁洞上忽飛起一根長繩,繩頭上繫著一個女子,由對峰越崖飛起。東方霞人正下落,吃那女子喊聲「霞妹不怕」,一把撈住抱緊。二女身形微微往下一沉,便被那根長繩帶住,臨空往崖這面飛將過來。同時下面又縱起一條人影,朝那長繩一劍斫去,當時斬斷,伸手一擋,二女同時下落。隨一老道婆如飛撲上前去,正是八指神姥,抱著東方霞便大哭起來。
  原來靈鳳昨夜無意中發現東方霞獨自一人帶了一條長繩,偷偷跑上對峰,將繩繫在怪石之上,人縋下去試了試,再援上來將繩藏起,匆勿回觀,慫恿乃母,令往回雁峰去求青蓮大師講和。靈鳳知她將用苦肉計,惟恐萬一短見或是一時疏忽,弄假成真。青蓮大師閉關已久,惡麻姑又不好說話,連夜趕往附近好友小鐵猴侯紹家中,借來多年未用的百丈飛索,令呂氏雙俠藏在祝融峰頂,以作接應。對面峰腰恰有一洞,除了呂氏雙俠和丈夫,誰都不曾告知,自帶飛索,天明前便由對峰飛將下去,藏向洞內待機救人。飛索甚長,先垂壑底,又在峰側,所以眾人均未發現。惡麻姑本已心軟,因是行家,認出飛索來歷,知道有救,又疑兩下串通,心中有氣。不料決裂的話還未出口,人已從空下墜。一見眾人哭喊情急之狀,心中也甚憂急,剛趕向前把秦瑛攔住。靈鳳已照預計把人救回。李玉琪雖知愛妻劍俠中人,畢竟形勢奇險,不等蕩向這面峰上,縱身接引,將索斬斷,一同走上峰來,雙方已然和解。
  後來那人是一白眉毛的老尼,身著白衣,生得慈眉善目,面如紅玉。惡麻姑見是前日叩關不應的老前輩青蓮大師,忙即跪下。大師隨向二人笑道:「出家人最忌殺孽,無論是誰傷亡,都是作孽。如非有人解救,豈非罪過?我與你兩家解和吧。」惡麻姑經此一來已然消氣,東方母女又在旁哭訴,直說好話,越生憐愛,笑問黑摩勒:「你意如何?」黑摩勒笑道:「青蓮大師前輩神尼,有她老人家出面,你便打我,也不還手。」大師笑道:「善哉善哉!貧尼此來也是多此一舉,我回山去了。」東方母女和惡麻姑,隨請眾人同去觀內款待。眾人全都應諾,拜送大師之後,同去觀中住了一日。次早留下查三姑守廟,只孫氏夫妻作別回去,餘人一同回轉仙都山。
  男女雙方見過師長母親,便即成婚。元礽因見東方霞為他出死人生,大為感動,對於二女一樣恩愛。由此夫妻三人一同隱居山中,白頭偕老不提。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