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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大漠走明駝 電掣霆奔 驚沙夕起

深宵聞玉笛 風饕雪虐 鐵羽晨飛

  沙漠裡的景物,照例是不平靜的。戈壁中風沙的猛惡,不是身經的人,直難於想像得到有那麼厲害。這是離哈密南郊一百九十里的三道嶺,去往了墩路上,乃窮八站的起始。本來就是戈壁瀚海,彌望黃沙,直到天邊,連棵小樹都見不到。這一天的風勢又格外猛惡,只見悲風怒號,黃塵高湧,沙漠裡的浮沙被狂風捲起,滿空旋舞,大地上全被這些飛起來的浮沙塵霧籠罩,一片昏茫愁慘景象。人行其間,宛如陷身黃色霧海以內,對面不能見物。日光早已不見,天也成了暗赤顏色。有時風沙稍住,停了一會,愁雲慘霧之中,剛現出一輪淡微微的灰白日影,忽然狂釗又起,日影立被黃霧吞去。風勢較前更為狂烈,只聽呼呼轟轟之聲,夾著萬丈塵沙,宛如萬馬奔騰,狂濤怒湧,鋪天蓋地而來。中間更有旋風捲起來的沙柱,遠望又似一座山峰,凌空急轉而來。塵霧影裡,乍看並不真切,只微微見到對面的暗影中,似有火星閃動。不知道的人,不明趨避之法,正在張皇注視之間,眼前忽然大亮,火星越多,那沙柱已急如電馳,當頭壓到。身當其衝的,送命自不必說,掃著一點風尾,也休想活命。那沙柱再要忽然倒坍,立時成了千尋沙浪,波濤起伏,隨著風勢向前捲去。等到風住,那廣漠平原上,便多出了無數波浪形的沙丘。這類沙丘,當隨風勢移動,全不固定。今日崇岡起伏,綿亙不斷,明日被風一卷,又化沙柱,在沙漠中狂飛亂舞,往來肆虐。遇到最厲害時,所到之處,不論城郭園林,人畜房舍,不是被它壓倒,埋葬在內,便是隨風捲去,化為烏有。端的聲勢猛惡,厲害非常。
  這時狂風還在剛起。那地方是大片平野廣漠,黃沙漫漫,彌望無際。風沙一起,更是昏茫,什麼也看不見,四野黃雲,上與天接,天低得來快要壓到頭上。只附近有一土丘,對面不遠,還有一片殘缺不全,高只兩三丈的斷崖,此外全是戈壁平沙。眼看那風越刮越大,塵沙滾滾,上下飛舞,激成一團團的沙旋。就在這悲風怒嘯之中,忽聽哈密來路那面,遠遠有幾聲鸞鈴響動,因被風沙逼住,斷續零落,幾不成聲。久居本地的人一聽那鈴聲,便知遠遠來了兩騎快馬。這時崖上有一年約十三四歲的幼童,穿著一身反羊皮的短裝,本由土坡後跑出,往崖上縱去,打算越崖而過。聞得鈴聲,又縱下來,伏在地上,貼地側耳一聽,笑道:「今日這麼大的風,凡是久走沙漠的商幫,均知查看風色。天氣如此險惡,此時怎帶大幫駝隊冒險行路?這兩匹引路馬,也快得出奇,是何原故?待我看是什麼來路,再告訴師父去。」說完,重又縱上懸崖,迎風一聲呼哨。隨聽去路遙空中傳來一聲極洪厲的鳥鳴,因是順風,聽得逼真。緊跟著,駕鈴響聲越近,忽見兩匹白馬,上面騎著兩個身披斗篷,短裝佩劍,肩掛弓矢的壯士,由萬丈黃塵中沖風破霧而來。兩馬看去十分雄駿,那麼猛惡的狂風竟阻它們不住,一味翻蹄亮掌,昂頭向前急躥,晃眼便由崖側馳過,到了土丘之上。壯士將馬勒住,馬已跑得週身是汗,遍體塵污。停住以後,迎風一聲驕嘶,馬口中的熱氣立似白霧一般湧起。兩壯士一高一矮,挺騎馬背,據鞍四顧,氣概非常。端的人是英雄,馬是龍駒,一望而知不是尋常商客。
  幼童見此二人,心中一喜。方想躍下詢問來意,猛又聽得駝鈴亂響與萬騎踏塵之聲,隱隱逆風傳來,知道駝隊已將到達。同時空中一片墨雲也將飛墜。那風沙之勢,也越來越猛。心想:「還是看明來人,歸報師父再說。」欲行又止。待不一會,只聽蹄聲震地,前面暗影中突捲起大片塵霧,中雜無數人馬駱駝影子,逆風急馳而來。兩壯士同聲說道:「這等狂風,怎能再進?快和七弟說去。」隨即縱馬下丘,飛馳迎上。那片墨雲也自空中凌風飛墜,落向崖上,乃是一隻身高丈許的大烏。同時那上千駝隊連同人馬,也已馳近。大鳥落時,兩壯士已然先行,風沙迷目,心又驚惶,並未發現那一童一烏。駝隊來人逆風前駛,相隔較遠,更不必說。幼童見風沙越猛,好似不願久停。那鳥一雙鐵翼尚還未斂,幼童已飛上烏背,說道:「阿鵬,快找師父去。」那鳥將頭微點,立時沖風摩雲,往斜刺裡騰空飛去。兩壯士百忙中似聞空中展翅之聲,內有一人回顧身後,似有一片墨雲往側面電掣飛去,一閃不見。起先當是旋風捲起來的塵霧,不曾在意。事後想起墨雲去處,風向不對,忙再回看,已無蹤影,方覺奇怪。
  那大群人馬駝隊已由狂風黃塵之中潮水一般湧來。為首一人年約二十多歲,生得猿臂鶯肩,英姿颯爽。頭戴一頂上佩風鏡的氈帽,將臉遮住,看不見面目。身穿黑色緊絆密扣的短裝,下系綁腿,足登牛皮快靴,腰問鸞帶上插著七把寒光閃閃的兩刃尖刀,腰懸長劍,右肩插著一柄佛手飛抓,左肩上斜掛著一張彈弓,外披玄色大擎。身子筆挺,騎在馬上。那馬本來白色,甚是高大,與先見兩馬都是伊犁名產。為首少年剛由風沙中飛馳而來,兩壯士忙即迎上前去。那馬跑得正急,吃少年突然一勒,立時昂首驕嘶,前腿齊抬,身立起來,後蹄著地,倒退了幾步,方始停落。馬首長鬃迎風披拂,口鼻間熱氣蒸騰,突突冒起。少年隨同起落,始終挺立不動,如黏在馬背上一樣,看去越顯英雄氣概,威風凜凜。
  雙方才一對面,內一狀士說道:「七弟,今日風沙太大,比在來路上所遇厲害得多,前面黃沙茫茫,四無人煙。這裡本是窮八站的開頭,天已不早,又沒個避風所在,莫如就著這片土崖,支上帳篷,風住再走吧。」少年答道:「王二哥說得對,今天沙重子原說天氣不好,叫我們在哈密暫住一兩天。我因仇敵到處尋蹤,暫時雖還不知我們扮作商幫駝隊,遠來沙漠之外。畢竟我們兄弟神情言動,均與尋常商客不同,容易露出馬腳,且到烏牛呷見著朱五兄夫婦,早點心安。為此冒風起身,想不到風勢這麼大。且把帳篷紮下,大家歇息暖和一會,吃點東西,早點安臥,何時風住,起身好了。」說時,後面駝隊相隔還有一箭多地,也將趕到。內中一個騎著黑騾的矮子似在後面督隊,忽然越隊向前,飛馳過來,見面便向少年急喊:「沙重子說今日風勢奇猛,少時恐還要遇見沙山風柱,一不留神,誰也難保活命。七哥還不傳令,將駝隊集中,設下圍城,防住四外,中扎帳篷,以備萬一。如等變生倉促,便來不及了。」
  少年聞言,方要答話,忽然一陣狂風捲起大片沙塵,迎面撲來,當時連氣都被閉住,難於透轉。駝馬一齊昂首嘶鳴,風中聽來十分悲壯。少年看出風勢猛惡,口張不開,忙即撥轉馬頭背風而立,由身畔取出一個銀號角吹了幾聲。後面駝隊均有專人管理,駝馬背上多是二三十歲的少年壯士,為數約有一百多人。其餘駝騾多載著柴水篷帳食糧用具之類,一聽角聲,駝隊齊停。內中閃出六人六騎,連先前兩壯士,互相把手一揮,各取出一面小令旗,迎風一招,分頭往四外馳去。駝隊立時散開,由這八人分頭率領,在當地環成一個數十丈方圓的駱駝城圈。跟著,駝背上的人紛紛縱下,將駝臥倒,分頭下手:一半分取乾草豆料,去餵駝馬;一半由那八人和一個沙重子率領,取下駝背上的牛皮帳篷和食糧用具,將樁打好,支起帳幕。因為風力太大,有一帳幕樁扎稍淺,剛一支好,便被狂風連樁拔起,刮向空中,宛如斷線風箏一般,在霧影中幾個翻轉,便已無蹤。有兩壯士正立幕側,趕忙手抓篷索搶救。篷帳沒搶下,反吃風力連帶出十幾丈,雙手勒得皮破血流,滿臉沙土,幾乎閉過氣去。眾人見狀,全都驚惶。無如進退兩難,沒奈何,只得將木樁深深打入地裡,設下橫閂,勉強紮下四座帳幕。為防風力大大,支得極低,四邊高只尺許,並還設下氣孔風洞。費了好些手腳,經過多少時候,勉強搭成。全都累得力盡神疲,手凍足僵,一個個泥人也似。大家先擁往帳篷以內,略微喘息,抖去塵沙。
  沙漠中水極珍貴,又帶著九匹良馬,雖然所帶食水充足,駝馬成群,人數又多,前途尚還遼遠,如何敢於浪費。管水人將盛水皮囊取來,眾人全都口乾舌燥,各自分飲了些。囊中尚有餘水,正取臉盆,想請少年洗漱。少年忙喝管水人道:「楊三,你怎不知輕重?此間水貴如金,人吃尚可,如何用以洗臉?快給沙重子他們送去。」內一中年壯士接口道:「七弟,你是群龍之首,素日又愛乾淨。我們弟兄九人情勝同胞。沙重子他們共是二十五人,和我們一樣,也是一大羊皮囊水。既有餘水,你便洗漱用了何妨?」少年笑道:「話不是這等說法。小弟雖蒙各位兄弟姊妹厚愛,統率全隊,行事仍不可以自私。區區半盆水,你我弟兄何值計較?但是我們九人禍福相共,才是正理。就是洗臉,也應由大哥起,挨個同洗,如何小弟一人獨用?」中年壯士深知少年性情剛正,法令嚴明,言出必踐,又見他滿頭頸皆是沙土,笑答道:「水少,合洗大髒。莫如各用手中浸濕,大家同洗一把。生火煮飯,同飲幾杯,睡下養神吧。」少年應諾。
  楊三便將各人手中沾濕,共只半盆水,已無餘瀝。弟兄九人,各將臉上沙土擦去,精神略振。便就風口天窗設下煙筒,取出所帶牛馬干糞,埋鍋造飯。一面取出牛脯白酒,席地暢飲。少年聞得幕外狂風怒號,走石飛沙,宛如山崩海嘯,聲甚洪厲。那駝馬已一個挨一個,互相擠擁作三四層,環繞幕外。不時傳來幾聲駝鳴馬嘶,夜色早已入暮,顯得塞外沙漠中的悲風黑夜,景物分外荒涼淒厲,使人聞之心驚神悸,難於寧貼。中帳共有二十餘人,除為首九個少年英雄外,尚有十餘人,多是隨行武勇之士。儘管幕外風狂勢猛,駝馬悲鳴,那帳篷受著狂風鼓蕩搖撼,篷索軋軋亂響,大片驚沙打在帳篷頂上宛如擂鼓,隨時都有被風刮去的危險,大家依舊圍著火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暢飲歡呼,激昂慷慨,一毫不以為意。等到酒酣耳熱,各說心志,氣更雄烈。
  原來那為首少年姓李名琦,先世隨著宋室南渡,移家江南。後遭金元之亂,國亡家破,不願降順仇敵。加以少年豪俠好武,交遍天下,練有一身驚人的本領。起初李琦見仇敵勢盛,國事艱危,早就看出不妙,於是結客揮金,廣交英豪之士。一面暗命同志英俠扮作客商,勾結蒙人,在蒙疆各地設下許多大糧貨店,表面行商,實則刺探敵情。所部人數不多,均是武勇忠烈之士。暗以兵法部勒,欲待敵人南犯,率領部下志士,異軍突起,以為內應。不料崖山一敗,大勢全去。李琦等九個男女俠士威震江湖,早為敵人所忌。宋亡以後,到處搜拿,總算所開各糧貨店的秘謀尚未洩漏。九俠身懷亡國之痛,雄心不死。自知南方已難立足,新疆恰有一位好友朱武,與當地豪紳交厚,所居烏牛呷,養有牛馬千群,富可敵國,屢次來書,請往同隱。因此決計避往塞外邊荒,投奔好友,率領心腹同志,表面開荒,實則暗積財貨,廣結死士,相機而動,意圖光復。於是男女九俠,喬裝商客,潛往北省,先到所開糧店,裝作商幫,集合駝隊,選一百多個壯士同黨,由大同路,越過蒙疆草地,欲赴新疆,行至哈密,聞報蹤跡已洩漏,為此連夜上路,行至當地,遇見狂風阻路。這時外面情勢十分險惡,眾人因是豪俠之士,正說得悲壯激烈之際,哪知災害就要到來。
  九俠中最年長的名叫段泉;二俠王藩;三俠崔南州;四俠黃建;五俠是個女子,乃李琦的義姊金國士,素著男裝,乍見的人,只覺她是個美少年,決看不出是個女子;六俠萬方雄;七俠李琦;八俠成全;九俠張婉,也是一個美貌女俠,與金國士為至交姊妹,平日同著男裝,號稱江南雙俠女,與李琦又是姑表兄妹。九人圍火飲酒,正談到有興頭上。九俠張婉心思最細,側耳幕外,方黨風聲越發尖銳刺耳,有異尋常,笑道:「七哥,你聽這風,我們帳篷要吹塌了,今晚還沒有地方睡呢。」金國士道:「九妹,你怎如此膽小?我素來過一天算一天。人生如寄,吉凶定數,理它作甚?」話未說完,忽見幕門顛動,隱聞狂風中有人急喊之聲。那帳幕搭得極巧,幕門背風而開,頂上開有兩個天窗風口,本來不畏風力鼓蕩。偏生那晚風向不定,時東時西。為防萬一,幕門業已收緊。這時又轉了點風向,正對風口,已吃風力逼緊。座中六俠萬方雄人最魯莽,聽出是沙重子狂呼之聲,縱身過去,拔下活閂,未及回拉,一陣狂風奪門而入,正吹在那堆火上,當時牛燭盡滅,糞火星飛,大股塵沙狂湧進來。同時跌進一人,人門便倒地不起。迎門地氈已多著火欲燃,幸仗人多手快,武勇有力,群起撲滅。一面分出人來,去閉幕門。
  男女諸俠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幕門勉強拉緊。點起燈燭,已是黃沙滿地,灰糞狼藉。再將沙重子扶起一看,週身沙土佈滿,成了黃人,面白如紙,幾無人色。段泉忙端過一杯熱酒,剛餵下去,沙重子亦喘了一口氣,忽然叫道:「諸位英雄,還不知道厲害,轉眼禍事到了。」眾人大驚問故。沙重子道:「今晚是大羊角飆旋風,便是沙漠中也從來少見。適才我聽風聲有異,冒險出探,天邊已現出兩三起風柱,本來早就要糟。我看時,有一座大的風柱,火山一般,正向我們這裡飛來,風向忽轉,往斜刺裡凌空飛去。這類風柱,多是被旋風捲起來的浮沙,吃風裹成一柱,最高的竟有百丈以上。沙粒被風裹緊,急旋亂轉,互相摩擦激盪,發出千萬點的火星,望去直如火山一樣。一個躲避不及,被它撞上,無論人畜,休想活命。我見第一、二根風柱雖往側面捲去,底下說不定還有,雖幸事前駝馬已全用長索繫在一起,不怕吹散,事情仍是萬分可慮,為此命人挨個帳篷通知,我知諸位定在飲酒未睡,為此親來報警,請諸位將燈火熄滅。一有變故,速用羊毛氈護住頭面,再用長索把大家繫在一起,萬一風柱衝到,免被沙石吹到頭臉之上,要不然不死也得受重傷。起先我害怕,還想命人代為傳知,後想起李七爺對我父子恩深,用人之際,如何膽小?剛一走出,便被狂風吹倒,一路連滾帶爬,掙到幕外左邊第三座帳篷,已連人被風刮走。幸而事前命小兒沙明傳活,有了準備,僅有一人受了點浮傷。現全擠向駱駝堆中,一半避風,一半取暖。我在外面喊了好幾聲,眼看不能支持,萬六爺才將我放進,再待一會便沒命了。聽此時風勢好似稍小,還是謹慎的好,諸位快作準備吧。」
  說時段、李二俠知沙重子老於行旅,人又忠誠,料勢凶險,不等話完,早把火堆壓滅,僅留一燈照亮,正照所說,取出長索,各人還未繫好,忽聽狂風怒嘯中,雜有轟轟雷鳴之聲,時東時西,響個不停。沙重子大驚失色,急叫道:「諸位快護頭臉,滅燈臥地。」話未說完,李琦忽又聽王、萬、金、張男女四俠驚呼之聲。忙趕過去,就著帳篷孔隙往外一看,見西北方半天空中,忽然飛也似地正湧來一座火山風柱,粗約十畝,其高參天,上面千百點火墾明滅閃變,亂爆如雨。先是矗立狂風暗霧之中,釗輪電馭,急轉不休,忽左忽右,往來移動。看去似在二三十里以外,還未臨近,便聽沙石相搏,摩擦擠軋,發為怒吼,宛如萬馬奔騰,千鼓密擂,天鳴地叱,海嘯山崩,轟轟隆隆,夾著極尖銳刺耳的厲聲,令人聞之心驚神悸,聲勢已是駭人。就這略一注視,不過幾句話的工夫,那火山風柱本似轉風車一般,在遠方凌風急旋,忽然連擺了兩擺。諸俠只聽得沙重子大聲驚叫:「諸位還不臥倒,就難活命了。」說時除為首諸俠外,餘人全照沙重所說,將風鏡摘下,另用布中圍好頭面,再用毛氈裹在身上,繫好長索,互相擁擠一處,臥地相待。沙重把話說完,朝篷隙看了一眼,急匆匆就地臥倒,順手抓起一個行李袋套在頭上,口中還在急呼不已。
  為首諸俠中,李琦最是英勇沉著,見狀知勢危急,忙喝各位弟兄姊妹,速照老沙的話臥倒避禍。隨手剛撿起一條毛氈,回顧同立四俠,已各如言臥倒。還待往外窺看時,目光到處,猛覺一股極強烈的熱風迎面吹來,同時眼前奇亮。就這晃眼之間,那數十丈高下,夾有無量火星的風柱,已迎面飛來,山一般當頭壓到。知道不妙,忙把手中毛氈往頭上一蓋,慌忙往地上滾去。身才沾地,猛聽萬雷爆發,驚天動地,一聲大震,那風柱中的沙山忽然崩裂,倒塌下來,正壓在帳幕之上。隨聽轟轟亂響,震耳欲聾,彷彿大地一齊震撼,如駕扁舟一葉,出沒鯨波,隨著驚濤駭浪,上下起伏。人在裡面滿地打滾,不由自主。帳篷已早坍塌,被狂風捲去了大半邊。眾人已有多半埋在浮沙之內,奇熱如炙,甚是難耐,誰也不敢探頭觀看。本來情勢危險萬分,仗著各有一身驚人武功,體力強健,覺著身上浮沙太多,壓力加增,便強自掙扎,滾向一旁,才未被沙土壓閉了氣。可是誰也立不起身,只得隨同風力滾轉掙命。
  李琦膽子最大,幾次想背著風向,探頭向外查看。手剛略鬆,身裹毛氈便吃風捲起,幾乎刮走。同時大股熱風夾著無數驚沙,便由身後猛襲過來,連氣都透不轉。那大小沙石,飛蝗雹雨一般,又滿身打到。因是最後臥倒,未和眾人一起,勢子既孤,毛氈又未裹好。那隨風飛來的沙石土塊,最大的竟有茶杯大小,如非練有極好武功,就隔著一層毛氈,也必打個半死,甚或送命,都不一定。因此行系由自己主持,早知風沙如此厲害,還不如留在哈密,等待敵人追來,與之一拼,就死也還值得,似此傷亡,怎對得起大家?越想越急。最後想出方法,將風鏡勉強取出,冒險戴上,仗著手有皮套,先開一點氈縫,用手擋著前面,緊貼指縫,往外查看。方才火山風柱已然不見,大地上一片混茫,黑暗如漆,暗影中不時見有火星閃滅。土氣濃厚,嗆入口鼻。雖然事前戴有風帽,五官七竅多半護住,又是背風外看,但那風沙之勢奇猛,氈隙微啟,大片沙土便隨狂風乘隙湧進,面部幾被填滿。火山雖已過去,那風越刮越大,一任武功高強,休說不能與抗,稍不留意,便被捲出老遠。有時更隨著旋風,在地上滴溜溜亂轉。除忍苦聽命外,毫無法想。沒奈何,只得埋頭氈中,強行忍耐。九俠雖極義氣,處此危機,空自互相愁急關心,誰也無力兼顧。隔了好多時候,李琦好容易在無意中與眾人滾在一起,摸著長索,奮力系向身上,免卻隨風亂滾之苦,才好一些。但那狂風直刮了一日一夜,中間偶然風勢稍小。眾人已累得力盡精疲,週身酸痛,口乾舌燥,五內如焚,天色始終混沌沉黑,從未亮過。
  吹到第二日傍晚,風勢由大而小,漸漸停住。李琦和王藩、金國士,才勉強由沙堆中強行掙起。一看風勢雖住,坐霧未消,遍野黃雲,上與天接,宛如身沉黃沙霧海之中,左右前後添出不少沙堆,人馬牲畜多半埋在沙中,帳篷已全刮走。總算浮沙尚淺,多半露出一點頭腳,沒被埋在沙堆底下。已有好些人由沙中鑽出,好似無甚死亡。馬和騾駝也立起了好些,正在抖那身上沙土。風住以後,熱退涼生,反覺有了寒意。大難已過,心中驚喜。忙取出銀號角,臨風吹了幾聲。眾人也互相扶助,紛紛起立。一點人數,一個未死,只有四人被沙石打傷。內有兩人,因頭套未繫好,被風刮去,面上嵌滿沙礫,血污狼藉。忙取傷藥,令人醫治。
  沙重忽然顫抖著走來,啞聲急喊:「篷帳被風刮去,還不妨事。水囊全被風沙刮破壓裂,此去數百里極少人煙,慢說無處取水,就有,也是一碗泉(沙漠中地名)那樣,費好些事,打上來的水,還不夠三五個人用的,如何是好?我們又有這麼多人馬。」眾人苦熬了一日夜,水米未沾,全都虛火上升,口中乾渴,唇吻欲裂,正想請李琦發令取水,聞言全都膽寒。
  李琦心中愁急,表面仍作鎮靜,正想命人查看水囊是否全破。楊三忽然跑來說:「在左側沙堆中,發現四個水囊。昨日取出未柵的駝柵,也都尚在。因被浮沙擁住,居然未破,算來勉強夠人用上半日,牲畜卻無水飲。帳篷也發現了兩個,正在命人掘取。特來請命。」李琦吩咐:「先取兩囊水來,大家分用。再剩一點,稍微飲馬。駱駝耐渴,暫由它們去。天時將黑,將帳篷支起,稍微歇息。一面分人尋水,一面就地覓掘水源。」楊三領命,依言行事。帳篷幾乎全被狂風吹走,只在沙堆中掘出兩個,幸未殘破。眾人飲水之後,便覺腹饑,風雖不大,夜寒刺骨。李琦已聽沙重說附近並無水源,如往哈密取水,一則往返三數百里,這麼多人畜,裝載艱難;再則來時所聞警報如若不虛,無異自投虎口,也須謹慎。當時所說,原是想安眾人的心,實則焦急異常。也未造飯,各吃了一頓乾糧,又分飲了半囊水。為防口渴,連鹽都不許用。幸而天氣轉寒,還好一些。飯後,收回前命,令眾安眠,索性養好精神,明早就所剩餘水,度過半日,再行設法。眾人也都累極,全都臥倒。只段、李二俠未眠,耳聽騾馬嘶鳴甚急,知是口渴求水,想起明日無水,相對愁煩,無計可施。
  商量到了後半夜,覺得帳外靜悄悄的,一點風也沒有,駝馬悲嘶早止;只是奇冷難耐,手凍足僵。似聞玉笛之聲,遠遠傳來,側耳再聽,已經不聞。心疑此時此地,何來笛聲?許是鳥嗚,也未在意。段泉偶起添火,忽然發現帳隙外有白光閃動,過去一看,不禁狂喜,大呼:「七弟,下大雪了。」李琦驚喜,趕過去揭開風門往外一看,果然正降大雪,也不知何時下起,地面上已然鋪滿了兩寸來深,明日已不愁無水,不由喜出望外。見眾人均已睡熟,也未驚動。弟兄二人對火略談了幾句,心情一寬,便有倦意。同時楊三和沙重夢中冷醒,見段、李二俠未睡,知是守夜,好生不安,急忙穿衣爬起,得知下雪之事,全都歡喜,便請安睡。二俠把火旁熱酒各賜了一杯,分別人臥,神安夢穩,不覺睡熟。
  隔了些時,忽聽帳外有多人走動之聲,驚醒一看,又是大驚。原來昨夜雪勢大得出奇,已然堆積六七尺厚,尚還未住,兩座帳篷幾乎全被雪壓倒。如非沙重天明時驚醒,眾人必有幾個受傷。因知段、李二俠半夜才睡,睡得甚香,未忍驚動。在沙重主持之下,冒寒搶護,將帳頂積雪去掉,隨即命人打掃,並開出一片空地。總算駝柵只倒了兩座,傷了三駝兩馬,在眾人搶護之下,幸保無事。又幸昨夜帳篷雖被刮走,燃料糧草一袋未丟。囚篷人並作了兩篷,帳篷中又多升起兩堆糞火(沙漠中燃料缺乏,多用牛馬駝糞取暖)。帳外雖是大雪紛飛,寒冷難耐,帳中火光熊熊,溫暖如春。熱水均由積雪取來,用之不竭。因為眾人往來掃雪,昨夜黃沙未及掃除,遍地狼藉。沙漠中難得有水,眾人遞換洗漱,昨夜滿面塵污,已全洗淨,個個精神。只段、李二俠面上仍佈滿風塵,楊三送上熱水。洗漱之後,李琦見才脫難關,又入險境,便問沙重:「連日天氣不冷,怎會有此大雪?」沙重說:「沙漠中天氣最是不定。這麼深的雪,此行準備齊全,人還可以想法趕製雪橇,駝馬如何走法?最怕雪後天暖,或遇二三月天氣,上面浮凍,下面雪勢松浮,人行其上,一不留神,掉在雪窖裡面,要想脫身,更萬難了。」
  諸俠聞言,雖甚愁煩,終覺各有一身輕功,人數又多,至多把騾馬棄掉,怎麼也比昨晚風好。又見大地上一片瓊瑤,銀光耀目,鵝掌大的雪花仍在下個不住。段泉人最達觀,覺著愁煩無用,笑說:「我們生長南方,從未遇到過這等雄奇雪景。帶有肥羊,我們拿些羊肉,凍點羊凍,圍爐賞雪,雖無紅袖添香,有金、張二妹俠女在座,勝概豪情,豈不比黨家姬清談錦帳,還覺勝強得多麼?」眾人俱都少年英俠,一人有興,全都拍手稱讚。只有金國士笑道:「段大哥素來老成,今日卻拿我姊妹取笑,以黨家歌姬來比,不該罰三大杯麼?」段泉笑道:「愚兄果是失言,領罰如何?」李琦隨命將羊籠中所帶活羊殺上四隻,連同隨帶牛肉,分別犒眾,賞雪同飲。
  一會,楊三取來火爐,切上薄羊肉片,另外生火煮肉,去凍羊凍,因隨李琦多年,頗善烹調,手底又快,等到做好,也正到了平日吃飯時候。九俠想在塞外開荒,隱居避世,事前設計周詳,百物皆備。前夜大風,只損失兩架空帳篷,破了好些水囊,別的無甚損失。隨行又都是些忠烈義勇之士,血氣方剛,對於九俠最為信仰,死生皆所不計。今朝有酒,哪管明朝,什麼叫作風雪之險,一聲令下,歡呼雷動。帳幕又大,當時多升起好幾個火池,除分班掃雪的人外,全都圍火痛飲,大吃起來。李琦法令雖嚴,但極愛眾,也最得眾人愛戴。行軍之際法令如山,無論親疏,不容絲毫寬假。平日無事,便親若家人,言笑無忌。酒肉端上以前,先去慰問受傷諸人,備帶食物湯水。然後人座,弟兄九人圍坐帳中,正對帳門,風簾垂幕,已高高捲起。這時帳頂積雪剛剛掃盡,輪值打掃的人,正在駝柵內忙著用溫水飲馬喂草,準備事完,回來痛飲,帳幕外一人俱無。
  眾人正在圍爐大嚼,豪飲歡呼,興高采烈,熱鬧頭上,忽聽帳外有人啞聲啞氣地說道:「你說事情多怪?昨夜那場大風,會沒死人。這麼大的雪,看他們如何走法。」另一幼童答道:「你不是說天冷,想飲酒麼?看這酒肉多香,我們討點來吃如何?」前一人答道:「你忙什麼?這班人馬,早晚還不凍餓而死,剩下東西,都是我們的。那時就算羊馬騾駝被他們吃光,我們人肉總有得吃。他請我們,還不一定擾不擾,如何向人伸手?你也不嫌丟臉?」帳中九俠因四面雪封,決無外人,先只當是自己人在說笑話,又當歡飲說笑之際,多未留意。
  內中只六俠萬方雄離門最近,耳又最靈,人更粗豪,先還不甚注意。後來越聽口風越不對,不特語音甚生,並還想吃活人,剛吃了好些熱酒,不由氣往上撞。既未尋思,也未告知眾人,獨自離座,走向帳外去看。見那兩人一是矮子,腰間懸著一技短玉笛;一是十二三歲的幼童,身上穿得甚是單薄,二人手抄手正由帳門外,轉身往左側新掃出來的雪地上走去。雪已積高丈許,雪勢漸止。那兩人神情穿著,好似來路途中所見貧苦土人。越想越有氣,忙喝停步。那兩人連理也未理。萬方雄將身一縱,便到了二人前面,未及開口,幼童已先問道:「你是想追我們回去,請吃一頓麼?」萬方雄怒道:「我知你們土人窮苦,討吃無妨,為何惡語傷人,要吃我們人肉,想我死麼?」那矮子生相醜怪,一雙吊眼,兩道長眉又黑又濃,左右分垂,獅鼻闊口,扁臉方腮,身材卻是又瘦又矮。萬方雄身高七尺,在九俠中相貌最是英偉,如不是見對方生得瘦弱矮小,早已動手。心還在想:「這類無知土人,不值一打,只要賠禮,便即放行。」又見幼童人甚靈秀,穿得單薄可憐,惡語乃矮子所說,意欲問完,單給幼童一點吃的,氣那矮子。
  哪知矮子聞言,全不理會,翻著一雙怪眼,冷冷地說道:「天下只有管吃管喝,還有管人說話的麼?我吃不吃人肉,與你何干?你們不是還沒有死麼?等我真個吃了你的肉,再說不遲。」萬方雄一聽,這倒不錯,如等這廝吃了我們,人已死絕,如何說法?當時又好氣,又好笑,便要動武,又覺對方瘦弱,不堪一擊。再一想到九俠平日不欺弱者的約言,不願動手。心想:「這類人大都飢寒交迫,意圖藉故生風,賴騙財食,不值與他計較,但又氣他不過。」因幼童未說無禮的話,靈秀可愛,意欲帶往帳中,吃上一頓,周濟些財物,氣那矮子。喝道:「你這類無知的人,不值計較。這小孩不錯,我單給他吃,只不給你。」說時,瞥見幼童朝矮子扮鬼臉巧笑,竟未在意。說完,見人未動,伸手便拉。滿擬這麼一個小孩,還不是一拉就走,哪知竟未拉動。乘著三分酒興,試再用力一拉,幼童仍然不動,身子如生了根一般,心方奇怪。幼童冷笑道:「天底下有你這樣請客的麼?」矮子也在旁笑道:「大個子,你莫賣好。我這兄弟年紀雖輕,今日天寒思飲,還不受那嗟來之食呢。你有本事,將人拉走,就擾你一頓。否則,單憑你,決不賞光。」
  萬方雄聞言,又奇又愧。先恐力大拉傷,未使全力。正待以全力再拉,忽聽身後高呼:「六哥停手。」回頭一看,正是李琦同了王藩、張婉趕來。剛一鬆手,幼童笑對矮子道:「人家把我們當花子待,我不想再擾他了,我們走吧。」矮子笑道:「你這小淘氣鬼,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每日饞癆,好容易有了主顧,又裝腔作甚?」話未說完,王藩已搶先上前,拱手笑道:「大雪寒天,佳客光臨,愚弟兄先前不知。萬六弟又多飲了幾杯,想必說話莽撞,以致欲靳臨貺,在主人既是難堪,在貴客也未免客氣。不嫌薄酒粗餚,請即寵臨,當奉鬥酒,略申敬禮,並為我萬六弟謝罪如何?」矮子哈哈笑道:「前聽人言,下川東小孟嘗鐵臂王藩文采風流,最善詞令,今日一見,果然不差。如不擾你一頓羊羔美酒,豈不道我兄弟小氣?」萬方雄先還不服,因李琦乘著雙方說話之際把嘴一努,這才想起:「四外大雪盈丈,初下松浮,廣漠千里,四無人家,這兩人怎會突然來到?自己已換重裘尚覺奇冷,對方穿得如此單薄,並無寒意,面色又那麼光潤。自己生來力大,練就一身好武功,那幼童竟會拉他不動,明是異人無疑。」立時轉怒為喜,搶前一步,拱手笑道:「小弟酒後無知,還望恕罪。」矮子和那幼童同聲笑道:「萬兄人真豪爽。我二人原奉師命,來此接引諸位義士出險。同至寶帳,再談如何?」
  王藩素來心細機警,先聽外面有人說話,雖未留意,後見萬方雄匆匆離座,探頭往外一看,見有兩個外人,想起四外雪深丈餘,這兩人如何來的?忙拉隔座張、李二俠一同趕出。剛到帳外,便見萬方雄用力強拉幼童不動,已知是異人。忙同趕上,喚住一談,那矮子竟知自己名姓來歷,越發驚奇。先還不知用意善惡,心正盤算,聞言俱都大喜。
  賓主六人同往帳內,方始分別禮敘。才知昨夜吹笛人正是矮子耿和,幼童名叫鍾靈,二人乃隱居天山鷹巢頂雪衣老人的門徒。因為老人由南宋得道,移居天山,收養有一隻仙禽,乃天山絕頂特產,名為烏鵬。性最猛鴦,又極高大,雖不似垂天之雲,動輒扶搖千萬里,飛將起來,也有三四丈大小。兩翅風力本來奇大,加以老人訓練之功,差一點的樹木,吃它一扇,立時拔起。爪喙堅利,裂石如粉,多厲害的蛇獸惡物,也禁不起它一擊。鍾靈也是前朝忠烈遺孤,被老人由乳嬰中救去,從小便練就一身驚人本領。耿和乃老人嫡傳高弟,已然練就劍術,飛行絕跡。鍾靈無事,每喜騎鵬出遊,或往北天山追逐猛獸為戲。前日歸途,遙望下面來了大隊駝馬,看去不似尋常商幫駝隊,趕往前途降下,想等人來探詢。不料風沙越來越大,不耐久停,料知來人必陷險境,忙即騎鵬趕回想請老人往救。偏巧老人他出,連耿和也不在家。老人並還留有手諭,回後不可再出。風沙更大,空代眾人愁急。
  第二日夜間,風住雪下:耿和忽然回山,才知途遇老人,說起眾人被困之事,令速回山,帶同烏鵬往援,橫渡雪漠,引往離雪地七百里的鐵堡之中安置。並說李琦好友朱武夫妻,與堡主任中遲也是朋友。那鐵堡位在北天山深谷之中,外有峭壁千丈,雪峰迴環,入口處是條漆黑險隘的山峽縫,蛇徑羊腸,中通一線,迂迴三十餘里,方入正路。谷口又是危崖對峙,排空人云,路更險峻,真有一夫當關,萬人莫入之勢。再進十餘里,路轉峰回,忽然柳暗花明,山清水秀,始達境內。當地乃是半山凹中大片盆地高原,四外群山環繞,宛若城堡,外來的風沙寒潮,全被山和森林擋住。地既廣大,水源又多,遍地奇花異草,嘉木森林,氣候和暖,四時皆春。主人上輩乃宋名將忠臣岳飛手下大將,由宋南渡以後,忠武就義,為奸臣所殺,一時憤極,孤軍轉戰,竄往大名道境內。因是進退皆敵,危機四伏,經一異人指引,隱居當地。多年生聚教訓,開闢出這麼一個世外桃源,人間樂土。名為鐵堡,無異一個和平忠義,誠厚仁愛,公正勇敢,又極富庶的小桃源。自開創以來,其間流風善政,佳話雄談,也不知有多少。主人始終以宋室孤臣自居,未稱王位。
  現堡主任中遲,人更文武全才。膝前無子,只有一女蘭珠,生得粉裝玉琢,聰明靈巧,父母全家,人人喜愛。大來越發出落得姿容艷麗,美如天仙。加以中遲中年無子,一向當她男兒看待,幼承家學,文武全才。中間又得異人傳授,練就一身驚人本領,雙手能發二十四枝飛黃弩。父母鍾愛,自不必說。雖是堡主獨生愛女,不免嬌慣,但因堡中政法賢良,平日不論尊卑,一律平等,除愛好天然,服飾珍貴華麗,用有四名侍女而外,也無別的過分之處。堡人因她武藝高強,才貌無雙,雖然性稍高做,自尊心重,均想女孩兒家,例有兩分矜持。並且全堡人民終身溫飽安樂,全由她家所賜,中遲人更精明和厚,凡有設施,無不造福人民,法良意美,己身又復與民同其憂樂。慢說沒有甚過分之處,縱多享受,也是應該。這樣賢主,偏有伯道之憂,俱都代他惋惜,本就愛屋及烏,越發愛戴,奉若仙神。再想到中遲無子,堡中人民雖因教育有方,不論男女老少各有所長,文武兩途十九來得,要尋一個像中遲和前兩任堡主那樣雄才大略,而又賢明老成謹細的人來繼承大位,還找不出。任家又是單傳,雖有幾個遠支同族,俱都平庸,難當大任,算來算去,只有蘭珠能夠勝任。漸漸把她認作未來的堡主,無形中增加了幾分敬意。
  蘭珠心高志大。堡中有才貌的少年原也不少,平日又無尊卑之見,儘管比不上蘭珠,不堪匹配,少年好色,人之常情。對方又是未來的女主,一經成婚,立為堡主,於是紛紛向其獻媚求婚,追隨恐後。堡中人民均願蘭珠早日訂婚,便是中遲平日,也已不得早獲佳婿,了此向平心願。蘭珠自負才貌,又聽傳她本領的異人說過,自己婚事尚早,雖然中有波折,但那未來夫婿,卻是一個文武全才的少年英雄。此人不特關係將來全堡安危存亡,成婚以後,也許還要合籍雙修,異日同證仙業,永留佳話。蘭珠眼界又高,自不把這些略諳文武的堡中少年放在心上。起初兩年,求婚的人不知多少,均吃蘭珠明拒暗諷,或令比武,將其打敗了事。有的還在老著臉皮,追逐不捨。下余多半自慚形穢,知難而退。到了最後,只剩三數人尚在苦纏。蘭珠也不理他們。
  內中一人,名叫錢希唐,最是好猾。因蘭珠憤其浮薄無恥,藉著比武,將他打傷,當眾羞辱了幾句。心中懷恨,藉著北天山打獵之便,向當地隱居的一個著名俠盜武成之子武凱暗洩機密。武凱因乃父剛直,家法甚嚴,一面之詞,尚未深信。又早聽說鐵堡人多勢眾,個個武勇,頗有能手,更擅地利,不是好惹,冒昧登門,難免取辱和吃虧。也不信蘭珠會有那等美貌。希唐又設計,將蘭珠誘往北天山打獵,故意引錯途向,卻令武凱暗伏相待。武凱一見,驚為夭人,假裝路遇,請往家中款待。蘭珠人雖大方,但見武凱素昧平生,持禮大恭,未免生疑,當即堅拒,率眾回山。武凱為色所迷,當時未敢動強,歸告父母,欲往求婚。武成也只有獨子,久聞鐵堡之名。一則隱居北大山才得兩年,不知底細,無門可入;二則對方威名遠震,山深路險,以前頗有幾個江湖能手前往訪探,多是一去不歸。就有幾個全身回來的,也多緘口不說。日子久了,方始露出一點口風,也都不吐詳情,只說山路艱險,主人閉關自守,不喜外人間津,再說也難尋到地頭,最好不去等情。因此傳說紛歧,頗多異聞。自己初來,原欲往訪,也因不知途徑,欲行又止。一聽武凱說起鐵堡簡直是世外桃源,蘭珠如此才貌,又是獨女及未來堡主,不禁心動。便照錢希唐所說途徑走法,由老的先去,裝作遊山迷路,暗入堡中。如照往日,外人只一入境,立被防守的人阻住,不論軟硬明暗,均遭堅拒,休想深入。來人再若恃強,立有性命之憂。武成因得好人洩機引路,本領又高,未經入口,一到便直達堡宮左近。
  事有湊巧,這日恰值中遲獨出閒行,見眾人圍著一人,正在盤詰來路,意欲動武。過去一看,見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相貌威武,聲若洪鐘。想起那一帶危崖壁立,形勢奇險,外人如何能到?知非庸流。再一問答,竟說投了機,當時延往堡中下榻,雙方便成了朋友。因武凱與蘭珠見面時未說姓名,武成老奸巨猾,心思細密,來時早向武凱仔細問過,胸有成竹,自己身世來歷,一毫也未隱瞞,直言前是江湖俠盜。並詳細說道:「小弟因見元室凶橫強暴,所用爪牙僧官到處流毒,殘害人民,想起亡國之痛,心中悲忿,仗著武功和手中寶刀,一十八粒飛彈,專與貪官污吏、凶僧惡霸作對。由少年起,縱橫大江南北近三十年,所殺都是極惡窮凶。無如一向單刀匹馬,獨往獨來,近年樹敵大眾,又殺了幾個大貪官,當道連下密令,到處窮搜。本來還想與他一拼,因聽老妻、好友之勸,前年才來北天山雪獅峽內隱居,就便洗手躬耕,以終餘年。堡主威名,江湖上雖曾聽人說過兩次,但因大漠窮荒,天山高險,終年堆滿冰雪,亙古不消,說話的人又都言詞閃爍,不肯盡說真相,再不便是諱莫如深,語焉不詳,傳聞異詞。只當故意誇大,言之過甚,誰也不信天山近頂,冰雪亂山圍擁之中,會有這等桃源樂土。前聽門人歸報,說是發現一夥少年壯士在附近獵熊,所穿均是前宋衣冠,人人武勇,健步如飛,覺著可疑,暗中尾隨,不知怎的,略一轉折,竟會全數失蹤。過去一看,當地乃是一個沒有通路的崖洞,二十步以外,便看不出一點腳印,不知對方怎麼走的,越想越怪,回來稟告。
  「小弟一時好奇,帶了山糧,跟蹤尋訪,不料前人失蹤之處,並未尋到出入途徑。後想臨高可以望下,只要在此山,終能發現。於是不避艱險勞苦,連攀援了好幾處從無人跡的危峰峭壁,峻嶺高崖。後在無意中,誤走到一處滿佈森林的危崖,將路走迷,無法回去,只得在林中亂竄。連經兩日夜,備歷艱危,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好容易走出森林,忽然聞得山凹中傳來雞犬之聲,沿著崖頂,由高下望,越往前,風景越好,路忽中斷。想起平日傳言,決計查看到底。又費了不少事,才到堡前崖上,果然下面奇景呈現,比起平日所聞還勝十倍。剛剛冒險援崖下降,便被眾人圍住。幸蒙堡主不棄,以客禮相待。彼此同居一山,只隔二三百里山路,如蒙賜示人山途徑,使小弟得以常時登門討教,不似武陵漁父,一離仙源,便從此不許問津,就感謝不盡了。」
  中遲雖然精明強幹,英勇心細,無如惺惺相惜,自古皆然。來客又是元室對頭,專以殺敵為務,本領既高,談吐又復從容俊爽,不似武夫,由不得心生好感。武成又是老謀深算,欲取姑與,言動大方,裝得極像。只把好人洩機,指示途徑走法一層隱起,余均真情。表面說是山居寂寞,難得有此芳鄰,又是平生敬仰的前宋先烈遺民志士,只願攀交,時共往還,毫未露出就此進身,移居堡中的口風。井還表示:「此中人語,不能為外人道,小弟自會守口如瓶,不必說了。而那所經來路雖甚艱險,我所能到,焉保後來無人?還望賢主人對小弟所來險徑,加上一層防備才好。雖然堡中形勝天然,佔有極好地利,全堡人士又個個英雄,到底敵勢方張,眾寡懸殊,時機未至,難與為敵。近年江湖上頗有傳聞,一旦被敵酋聽去,從此多事。固然不怕,終是惹厭,不可不防。」詞色十分誠懇周到。
  到了第二日,便推說是遊山日久,恐妻子懸念,告辭起身。堡中原無外客登門,平素相處,雖然上下平等,中遲人也謙和,畢竟是個執掌政令的堡主,人民愛戴之餘,由不得生出許多敬意。加以人中龍風,自有威儀,領袖群倫,難求友聲,除與嬌女相對而外,所至之處,堡人俱都肅然起敬,不敢隨便言笑。平日過慣不覺,忽然來了這麼一個久在江湖,見聞眾多,人品本領俱都高人一等的英雄,相與抵掌雄談,佯樣投機,自然相見恨晚。本意多留幾日,對方偏是固辭說:「以後還要常來領教,相見日長,何在此一二日之聚。」中遲也極謹慎,除引其出山而外,並派了兩個武功高強,人又精幹的後輩,借口護送,查看行蹤,一面命人尾隨下落。哪知武成在北天山危崖幽谷之中,另辟有一處避寒別墅,來時早有準備。那一帶山深路險,素無人蹤,地名皆武成移居後所起。一聽派人持了禮物陪送,知道主人尚有疑念,毫未推辭。武成去後,中遲父女對談,蘭珠也曾想到,前月行獵所遇少年,許與此老一家,疑其有為而來。及聽去人歸報,說武成所居雪獅峽,偏在東面,幽谷百丈,避風面陽。雖不及鐵堡的世外桃源,沃壤千頃,物產豐美,但也氣候溫和,樹果稻粱,牲禽林木,應有盡有。武家人口又少,老夫妻外,僅有子女和三個門人,歲月甚是悠閒。對去的人十分優禮,令代道謝。說是春耕伊始,種植正忙,家無多丁,須同操作,暫時尚難拜訪。只等稍微清閒,當和老妻再入寶山,一覽桃源勝景。另外附有幾件禮物,均是武妻自製的南中風味,為物不多,卻甚精美。分明所說不虛,毫無可疑之處。並不是蘭珠行獵時所遇少年約往款待之處,方向也是相反。疑念一去,結交之念更切。蘭珠又聽說武家有一美秀少女,武功似乎得有家傳,也想一見。
  一晃月餘,武成並未再來。中遲閒中無事,想起禮尚往來,對方成名多年,不免心高好勝,講究禮節,也許因為自己不曾回拜之故,意欲往訪。蘭珠天性好動,便同了去。尋到當地一看,老夫妻二人已率乃子武凱出獵未歸,只剩愛女武鳳和門人陶旦、巴泉、王希及使女萬妮在家。將任氏父女引往家中,恭禮款待,苦口留住。武鳳美秀靈巧,善伺人意,口甜已極,和蘭珠十分親熱,姊姊喊個不住。蘭珠天性好勝,武鳳一味巴結慇勤,於是二女也談投了機。武鳳說道:「小妹除小婢萬妮而外,並無女友姊妹,哪似姊姊堡中人多。聽爹爹說,寶山水土甚好,所有少女俱都麗質天生,又精武藝。姊姊更是人中駕鳳,才貌無雙,早就想望顏色,心還不信,世上哪有這等仙女一般的人品?今日一見,果是天人。可惜相隔大遠,不能時常追隨討教,實為憾事。」神情十分欣羨。蘭珠憐她嬌小玲瓏,山居寂寞。心想:「當地風景出產雖好,比起鐵堡,卻差得多。反正避世之人,堡中沃壤甚多,也不多這一家數口。如能移往堡中同隱,自己多一閨伴,豈不也好?」便把心意暗告老父。中遲愛女,又見武家人好,便即應諾,蘭珠大喜,以為對方一定願意。武鳳果然高興非常,只說:「父親生性孤高,不喜依人,須待稟明。萬一不肯,務望姊姊稟明老伯,代為勸說,使妹子得長依姊姊,感謝不盡。」一面強留任氏父女多住幾日,等乃父歸家再走,恨不能當時便跟了去的神氣。蘭珠為她熱情所感,強勸老父多留了一日,仍未見回。後聽三徒背後說話,說乃師往獵白熊,並采雪蓮,相隔當地數百里,往返少說也要半月,暫時如何能回?他父女聽了,只當武鳳留客,乃遷居心切所致。哪知早有奸細送信,不特武氏父子知他父女要來,故意避開,連武鳳挽留和三徒私語,均是擬就圈套,假裝孤高自傲,欲令任氏父女俯允,自來請其遷居。並在事前不令武凱與蘭珠相見,以防中變,露出馬腳。
  任氏父女果然中計。回堡十日,武老夫妻回訪。因聽錢希唐說,蘭珠對於乃子似頗討厭,去時推說此次行獵,為一舊友染有奇疾,必得夭山所產雪蓮和白熊掌,才能醫治,且喜全都得到。現命小兒送去,遠在涼州,到後老友定必留住,歸期尚早,只好等他歸來,再令拜見等語。中遲隨露出請移來同住之意,武成雖在推謝,中遲也未勉強,可是雙方往來漸勤,尤其二女常共往還。武凱本是假走,雖是愛極蘭珠,因守乃父欲速不達之誡,須先避開,要等到二女日久交情越厚,你來我往,極少分開之時。這日,蘭珠送武風回去,剛一到家,便見三徒和武妻滿臉愁容,武成更是忿激。素知他全家和美,怎會如此?忙著詢問。才知武老仇敵已快尋來,並有幾個有勢力的凶僧在內,連官兵一齊驚動,情勢危急。蘭珠天性義俠,忙令隨去的同伴歸告父親。中遲也激於義憤,立即率眾來迎。武成才假裝負愧無奈,勉強應諾。一面感激任氏父女高義,稱謝不已;一面命門人陶旦潛往涼州,速將乃子尋到,星夜人山托庇,免落敵手。仗著人多,堡中百物皆備,除細軟外,只把所養牲禽帶去一些,余均一火而焚,連草木一齊燒去。
  遷到堡中住有一個多月,兩家情誼固是越厚,全堡人民也都相處極好。陶旦方領武凱入山。蘭珠雖然認出是前遇行獵少年,知非端人,無如和武風交情親密,對方只初見時神情稍微輕薄,別無過惡,這回堡中再見,卻甚端謹,不苟言笑,日久相安,也就罷了。不料對方受著乃父指教,深謀密計,由漸而入,並收買人心,想要人、位兩得。總算蘭珠不該上套,又未把武凱看在眼裡,見時老是冷冰冰,不愛答理。武凱日對佳麗,心癢難搔,偏又沉不住氣。初來還能勉強矜持,過了一年,實實把握不住,漸漸露出馬腳。蘭珠何等聰明,一經看破,防備更嚴,只令武風來家相伴,絕跡不去武家小住。武凱無計可施,竟背父母,覷便向中遲求婚。
  中遲對武氏父女頗為看重,不知怎的,對於武凱,卻生厭憎。又聽愛女說過他的劣跡,聞言笑道:「本堡少年男女,本少防閒,雖由父母作主,婚姻全出自願。小女婚事,須有三條相合。別的不論,且先比武,如打得過小女,再說別的。」話未說完,蘭珠已由房中趕出,怒指武凱道:「你父子深心,我早看破,分明想移居本山,偏有許多做作。你那昏想,無異做夢。如勝得過我,還有兩個難題,料你一件也辦不到。不必多言,打完再說。」隨去庭中拔劍相待。武凱少年氣盛,負愧下場,沒說兩句話,便動了手。武成聞報,知道不妙,忙命愛女、三徒先後出山,以防決裂,玉石俱焚。武鳳偏和蘭珠交厚,弄假成真,同時又結有一個情侶,說什麼也不捨離去。武成無奈,只得教了一套話,匆匆趕往。到後一看,乃子已被蘭珠打倒。因武凱斗時看出蘭珠恨他入骨,自知無望,又打她不過,一時惱羞成怒,妄用暗器。蘭珠幾乎受傷,越發氣憤,也以殺手回敬,竟將大腿上肉削去一片。如非中遲喝阻,幾連命也送掉。武成自知愛子弄巧成拙,無如是父子情深,臉上也下不來,事實上也不便和人翻臉,只得強忍愧憤,假裝大方,故意把武凱罵了幾句,心中卻是懷恨。中遲還想女兒才貌雙全,難怪人家看中,何必使對方難堪?當時勸慰了一陣送走。一時疏忽,沒有下令防備,竟被武凱逃出山去。武成假說事前不知,實則武凱早拿了乃父的書信,往投一位異人,拜師學藝,仍在妄想人財兩得。武成始終裝作無事,除偶然說到晚年無子之苦,有點想念而外,談起來都說兒子不好,不能怪人。任氏父女起初對他還在留意,時日一久,見無異狀,也就相安。誰知暗伏著一個後患,不久就要發作。而九俠所投朱武夫妻二人,俱是隱居天山烏牛呷的隱士,與任中遲相交十餘年,去年為了當地山洪暴發,任氏父女又曾力請多次,方始移居堡內。九俠前接朱武的信,是在兩年以前,如往烏牛呷,還要撲空。不過朱武在當地仍留有人,早晚仍能尋到罷了。
  九俠聽耿和、鍾靈二人說完鐵堡經過,得知北天山深山絕域之中,還有這等世外桃源,所說各節,正合自己心意,俱都喜出望外,興高采烈。三俠崔南州首先問:「這麼大的雪,如何走法?」鍾靈答說:「家師所收養的烏鵬,乃北天山最猛惡的靈烏,原是鵬種。飛行極快,一日之間往返數千里,毫不費事。飛將起來,兩翅橫張,長達好幾丈。兩隻鐵爪像小樹幹一樣,休說冰雪,便是整塊山石,吃它利爪一抓,當時便成粉碎。兩翅風力更大得出奇,差一點的大樹,也能被它連根拔起。當諸位來時,哈密城中敵人已然得信,召來大隊人馬,想要追趕,多虧一陣大風沙,沒敢起身。跟著又是這場大雪,敵人無法前來,必當人馬駝隊為狂風吹散,埋葬黃沙大雪之中。諸位人數太多,除非家師親來相助,如無此鳥,休說雪深過丈,無法通行。就能勉強開出一條雪路,雪中定必留下形跡,敵人早晚發現,跟蹤來追,豈不惹厭?至於如何走法,來時我已問過耿師兄,最好先由烏鵬和我弟兄二人開出一條大路,將積雪用鳥翅扇去,一直通到天山腳下。那地方名叫福星呷,離鐵堡三十來里,形勢奇險,常人固無法飛渡,但攔諸位不住。只是駝馬太多,運送較難。依我之見,你們所帶牲畜,鐵堡全有。不如挑那必須之物,打成包裹帶去。駝馬也只選那好的,帶上一小半。下余留下一點糧草,任其自投生路。遇到難行之處,便空身攀援而過,駝馬衣物,皆由烏鵬空中帶走。諸位大哥以為如何?」
  李琦、段泉、王藩三俠首答:「愚弟兄正進退兩難,蒙二位高人解救,無不惟命。只是此去路程遙遠,這等走法,雪中不也留出形跡麼?」鍾靈笑說:「這個無妨,休說我耿師兄煉就飛劍法術,能使復原,便那大鳥烏鵬,也能用那兩翅風力和那一雙鐵爪,將所行之路平去,如怪風刮過一般,決留不下一個足印,放心好了。」眾人聞言,越發心喜。李琦見耿、鍾二人飲啖甚豪,再三勸進。二人邊吃邊談,也無客套。九俠因當日便要起身,忙命眾人速急準備,如言辦理,只等大鳥烏鵬飛來,立即起身。
  一會,主客俱都飽餐,結束停當。耿、鍾二人又指點了一番。天色已是午後申西之交。女俠張婉方和金國士笑說:「那大鵬烏不曾見過,天近黃昏,怎未飛到?」鍾靈在旁接口笑道:「這東西比我還心急,此時不至,必是由天山腳下鐵堡入口一帶,開路而來。」話未說完,忽聽前途異聲大作,遠遠傳來。耿和笑道:「烏鵬來了,諸位準備走吧。」說時,眾人已將帳篷撤去,按照耿、鍾二人之教,故意把不帶走的笨重之物零亂分散,有的埋入雪堆之中,等到事後再由烏鵬滅跡,將當地用雪填滿。聞言一同走出,向前一看,只見遠遠天邊雪塵高起,宛如怒濤洶湧。內中隱隱現出兩點金光,一片黑雲,疾如奔馬,飛馳而來。遙聞風聲呼呼,與冰雪碎裂之聲匯成一片繁音。一會,越看越近,漸漸現出全身,果是一個奇大無比的黑色怪鳥,正在兩翼平張,貼著積雪上面,掠地急馳。兩條怪爪竟有簸箕大小,隨同飛翔起落,略一揚動,必有丈許大塊冰雪拔地飛起,落在兩旁雪地之上,轟隆之聲,震得四野齊起回音,聲勢甚是驚人。就這百丈雪塵飛湧中,眼前倏地一暗,一隻週身漆黑,健羽如鋼的大怪鳥,已落在眾人面前空地之上。耿和隨命九俠各帶細軟包裹、隨身兵器,一同上馬。鍾靈騎烏護送,耿和相助滅跡。眾人分別拜謝,各自上騎。因恐雪地中無處求食,所有牲畜暫全帶走,準備前途能帶則帶,不能帶便放入山中,令自求食,以免餓死。
  這時前面已被烏鵬開出一條兩丈多寬的雪巷,人馬便由巷中順路前進。因天不早,均想早到,各自縱轡急馳,不消多時,便跑出了好幾十里。回顧身後,耿和未來。鍾靈騎著大鳥,也剛起身,仍和先前一樣,所過之處,雪塵高起,冰沙橫飛,狂風大作。加上千蹄奔踏之聲,震撼天地,聲勢越發猛惡驚人。料知原來途徑,定被烏鵬填沒,正在談說驚奇。鍾靈已騎烏鵬飛近,在鳥背上高喊道:「諸位仁兄,可要騎上來麼?」眾人方在謙謝,鍾靈又喊道:「王、李二兄,何不騎上鵬背,看看先前扎帳篷的地方,是怎的景象?」王藩、李琦本就好奇,再聽鍾靈勸說不已,不便辜負他的盛意,同時應諾。九俠張婉乃李琦表妹,年紀最輕,人又天真,忙喊:「七哥,我也同去。」鍾靈接口笑答:「再多無妨,只管上來。」隨說,烏鵬已由上空下降。眾人見它立在地上,竟高丈許,頭還高出雪巷之上。兩隻碗大怪眼,金光遠射,宛如電炬。端的威猛神駿,無與倫比。三俠剛一縱上鳥背,五俠金國士本在前面,見狀也縱馬趕來。張婉忙喊:「五姊快來。」金國士馬已馳到烏頸之下,立在馬上,攀著翅根,輕輕一縱,便上了鳥背。
  鍾靈笑說:「你們四位只要抓緊鳥翅,便無妨害。要飛起來了。」說著,一拍鳥頸,便已飛起。四人空中回顧,身後雪巷,連所辟廣場,全被填沒。那鳥所過之處,雙爪齊伸,兩旁冰雪紛紛碎倒,散落巷中,當時成了平地,只是仍看出一點形跡。李琦笑問:「耿兄何往?」鍾靈笑道:「後面廣場上不是他麼?這條路,還要經他平過。事情一完,就要飛來了。」四人定睛一看,只見一道青光,在廣場一帶電也似急盤空飛舞,忽順雪巷上空一晃,貼地飛來,那地面積雪便成但平,如用刀削過一般。緊跟著,一道青光落向鳥背之上,耿和現身笑道:「天太寒冷,時近黃昏,索性你把為首九位兄台,分兩起送人鐵堡,你再騎鵬回來,將隨行的人馬行李,分別引送進去,比較還快得多。底下的事,由我來辦好了。」鍾靈點頭,便令李琦在鳥背上發令,招呼眾人加緊前馳,聽候迎接,但須聚在一起,不要隔遠。
  說完,烏鵬已帶了男女四俠,往最前面暗雲環繞中的天山頂上飛去,不消多時,飛入天山深處,男女四俠在鳥背上凌風沖雲而馳,見鳥翼風力甚大,天山上面暗雲濃霧四面環繞,吃那大鳥一衝,所到之處,全成了斷棉飛絮,沸水一般,滾滾翻花,往外捲去。一會飛入天山深處亂山之中,俯視腳底,儘是危峰怪石,深溝大壑。那鳥不時擦崖掠風而過,休說到處童山,連樹木都少見。方覺山景荒寒,天又奇冷,烏飛甚急,劈面寒風吹得人連氣都緩不過來。那鳥忽把兩翼微收,沿著一條山谷,由上而下斜飛過去,前面漸漸發現花樹,風勢大減。接連幾過轉折,前面又現出一座危崖,烏鵬突然一聲長嘯。鍾靈笑說:「到了。」鳥已越崖而過,往下降落。緊跟著眼前一花,前面腳底忽現出大片盆地,人家田野,繁花如繡,美景無邊,隨聽歡呼之聲。鳥也往下飛墜,落在∼片軟草如茵的廣場上面。盡頭處是一座精鐵做成的高牆,形如城堡,金釘獸環,門甚高大,氣象莊嚴,甚是雄偉。間前立著四個身材高大,手執長戈的壯士。人烏一到,便有兩人往門中跑進。鍾靈同了男女四俠縱下鳥背,便聽門內擊鼓嗚鍾之聲。前兩壯士忽同一人趕出,先向五人行禮,笑問鍾靈:「這四位遠客,可是雪衣老人方纔所說,朱五兄的好友江南九俠麼?怎只來了四位?」鍾靈笑道:「人馬多著呢,俱在後面,還要接去。我師父在裡面麼?」來人答道:「老人剛走不久。敝堡主本想恭候,因送遠客他去,山外有事,今夜當回。行時留話,命小弟任龍在此恭候,款待諸位,備有接風酒筵,臥室也都齊備。請至堡中再談吧。」鍾靈笑道:「我還要去接人。這位是堡主之侄任龍大哥,四位請跟他進去。我去接引他們來此,往返也只個把時辰,至少你們九位弟兄姊妹必可到齊。少時再見吧。」說完,縱上鵬背,立即飛走。
  男女四俠便隨任龍同往堡中走去。見堡中房舍高大,外牆均用鋼鐵製成,打磨精光。內裡陳設尤為精美,圖書羅列多是兩宋舊珍,極少新品。明窗淨幾,不染纖塵,清雅高華,兼而有之。外間是一個大廳,四壁均是南宋以來名貴書畫。珍奇器玩甚多,古色古香,華貴已極。地板也由鋼鐵製成,上鋪塞外特產的毛氈,氣象華貴,精潔異常。四人暗忖:「幸而來時換了整潔衣履,前半騎馬,後半騎鵬,未染塵污水泥。否則主人宮室如此華美精緻,如是風塵骯髒來到此地,把人家好好地方弄得滿地狼藉,豈不難堪?」剛一坐定,侍女獻上煙茶,來請洗臉。洗漱之後,四俠問知堡中男女人人武勇,任龍更是傑出之士,又知堡主政令開明,上下一心,人無棄材,地無棄利,終年安樂,百物皆備,以前糖鹽金鐵缺少,必須取之山外。自新堡主任中遲三十年前繼位以來,因為人口增多,對於地利大事開發,先後發現了好幾處金鐵油礦。又在後山深處發現岩鹽,地雖不在鐵堡境內,往返艱險,比較遠去山外方便得多,更免洩漏,引來敵人。中遲老謀深算,因那產鹽之區中隔危崖,形勢奇險,本可設法開通,但一想到本堡全仗這些峻嶺危崖包圍,方能與世隔絕,一旦開通,難保不引外人上門。但又不願把這天然之利由己獨佔。好在附近山民不多,知道的人極少,又都視為利藪,秘不告人。來往均有定時,路更險峻,知道鹽區的不過十多個挨近天山的土著,每來采鹽一次,多是結伴同行,翻山越嶺,險阻備嘗。崖上設有望台,山民來時,老遠可見,便由他去。嗣見派去採鹽的人常因路險受傷,雖有雲梯,以供上下,仍然不免失足傷亡。事有湊巧,那年忽然地震,崖底震開了一條裂縫,能容一人出入,形如之字。於是特用匠心修治,除入口設有掩蔽和三道鐵閘而外,並在崖那面隱僻之處,設下一座鹽庫,命人輪班留守,連采帶運。到了崖下,再由長繩繫上。除風雪盛暑而外,常年不斷。遇有外人來此采鹽,立即藏起。一直多少年,均無人知。
  鹽坑東面,有一山谷,不知由何處遷來一夥人。先看他們似如武成一類洗手的江湖中人,只是人數甚多,人種也雜。為首三人,均是山東一帶口音。另外只有一個賊長,帶了一隊人馬,聚居一起,在谷中設下一座大寨。常時分頭出外,多是空人空馬出去,滿載而歸。中遲聞報,料知這夥人均是隱伏山中的大盜,命人尾隨。查探了幾次,均因對方行蹤詭秘,出山時全都扮作行商,耳目甚多,武功也好,行動多在邊境一帶。只有一次,為首三人遠赴河南,搶了大批財貨。由此便未再出,姓名也隨時更換,僅僅知道內有一年長的,外號九頭獅子,似是眾中之首,別的全不知道。對方也是缺鹽,不知怎的,去年春天,有七八個采鹽土人背鹽出山,被他們擄去,拷問鹽從何來,問出真相,立命賊黨往采,雙方差一點沒有撞上。中遲雖然不怕,因見賊黨人多,惟恐生事。幸而事前存鹽甚多,嚴令眾人留意,彼去我來,不與對面。采鹽時更要平均採取,少現形跡,遇到賊黨一走,立時加工多采。存鹽加緊運回,將庫毀去。居然事隔一年,尚無動靜。
  也是去的人稍微粗心,又見賊黨個個強悍凶橫,采鹽時口發狂言,實覺有氣,這天合該有事。頭天賊黨搬了許多鹽塊,沒有運完,散放滿地,又無秩序,鬧得路都難走。去的人少年氣盛,見鹽堆甚多,想起快要冰雪封山,采不幾天了。近日賊黨來得大勤,川流不息,自己已有多時不曾采鹽,便率眾採掘。回時氣不過,把賊黨所堆的鹽取走了些。初意採完這一次,本堡已可夠用,便是賊黨發現,也不妨事。哪知對方早就生疑,只為鐵堡側面地勢既好,防備又嚴,上有專人瞭望,賊黨一出谷口,便被發現,以致用盡方法,尋查不出形跡。
  這天盜首九頭獅子龍天化聽賊黨歸報,說每次采鹽,如若無人留守,鹽坑崖形必變,彷彿被人掘去不少,所留記號,十九不見。暗中采鹽的,少說也在百人以上,老賊暗忖:「山勢險峻,尋常人決難到此。這麼多的人,從未露出一點蹤跡,平日藏身何處,大是疑問。對方必非庸手,人數又多,為何不肯露面?料定巢穴是在左近。」想起自己身犯重案,樹敵又多,特意來此隱藏,如被外人知道,傳說出去,立有禍事。於是故意前一日將鹽留下許多,親身前往,做下暗記。次日往看,不特暗記已變,竟連自己所積鹽堆也被取走了一半。一算人數,當在二百左右。山高路險,帶上這麼多的鹽,如何飛渡?近日各山口必由之路,又曾命賊黨防守,未見一人經過,忽然一日之內,被人採掘去大量的鹽,豈非奇事?心中驚疑,立意查探一個水落石出。誰知中遲更是謹慎,一聽手下取來賊黨存鹽,料定有事,早下令把人全數撤回,一面用山石連夜封閉入口。地本隱僻,路更難行,掩蔽甚巧,賊黨費盡心力,除卻那危崖是座參天峭壁,寸草不生,無法攀援而外,什麼也未找到。那鹽庫是一大崖洞,雖被發現,覺出有人住過,並還留下少許鹽粒,但也無用。越想越可慮,便命賊黨分班埋伏守伺。無奈鐵堡中人已奉嚴命,本山存鹽足敷三年之用,賊黨已然生疑,不奉命,誰也不許自由出入。賊黨空守十多天,直至大雪封山,始終沒有見到人影。本年開春雪化,老賊想越崖來探,又因崖勢高峻內凹,四面無路可上,只得暫時罷了。
  現在雙方均覺左近埋伏有一個隱患,中遲自不肯多事,連鹽也不許再采,賊黨卻是放心不下。中遲聽說賊黨四出覓路,想到崖這面來查探有無人居。心想:「賊黨武功甚好,既存此心,早晚必被尋到。」便和朱武夫妻商議。朱夫人程賢貞力主先發制人,不可因循。應先探明虛實,能夠除去更好,否則便給他一點厲害,並下警告,說明彼此兩不相犯,鹽坑作為公有,雙方每隔一月,輪流採取,再來附近窺探,便與一拼。並願親代中遲往探賊巢,去下警告。中遲覺著賊黨人多,消滅甚難,如被漏網,便留後患;因循也非善策。只不放心賢貞,孤身赴險,便命蘭珠相伴同行。總算還好,賢貞和蘭珠去時,老賊忽由一新來好友口中得知,鐵堡就在附近一帶深谷之中。全堡男女個個英雄,所居桃源樂土,外人休想入境。這才想起采鹽避人之事,有些醒悟,料知對方只是不與外人往來,並無他意。心雖放寬一半,仍想探出一個底細才罷。頭天得信,第二日深夜賢貞、蘭珠便到。
  原來賢貞舊居烏牛呷,就在那條山谷的西面,谷名白熊嶺,以前常有白熊出現,賢貞時往獵熊,去過多次,地理甚熟。知道有一秘徑,可通賊寨之後。並還有一山洞,內中歧徑縱橫,通路甚多,即使遇險,也可藏伏。年前又蒙雪衣老人賜有飛行甲馬,萬一被人發現,眾寡不敵,脫身容易。中遲知她乃有名女俠,現雖中年,武功並未荒廢,又是雪衣老人記名弟子,決無妨害,方始應諾。到時老賊正在後寨,和妻子談起鐵堡之事。賢貞聰明,立時將計就計,命蘭珠埋伏房上,自己突然穿窗飛人。老賊先頗驚慌,及見來人是個中年俠女,自道來意,並說:「鐵堡異人甚多,本是避世之人,不願與人來往,故連采鹽均避道而行。本不想驚擾你們。只因貴寨屢次命人尋找入境道路,好似存有惡意。我們向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知貴寨是何用意。為此每月命人來到貴寨查探,看事行事。今夜是我輪班,方始聽出貴寨主只想探明虛實,未存惡意。現在當面言明,輪流采鹽,兩不相犯。鐵堡不容外人入境,乃是舊例,便是堡主也難更改。所望彼此守約,隱蔽行蹤,誰也不可向外提起便了。」老賊見賢貞英姿颯爽,望之如仙,大是驚佩,妄想結納。方欲挽留少坐,賢貞把話說完,故示神奇,把手一拱,道聲驚擾,仍然穿窗飛出。到了屋頂,手拉蘭珠,暗取飛行甲馬,如法施為,一片青光,立擁二女飛去,晃眼不見。月光之下望去,仙袂飄飄,雲光電馳,宛如天人。老賊越發駭異,由此下令賊黨,除在單月前往采鹽外,不許再在崖前走動。兩下相安至今,居然無事。
  因為這裡氣候溫和,極少奇寒盛暑,四時草木不調。後山一帶離此十里,當此隆冬,已覺寒冷。崖那面是冰雪滿山,一崖之隔,相差竟有兩三個月氣候。近月聞報,崖那面忽來了十幾個賊黨中的少年男女滑雪為戲,先未留意。日子一多,想起崖後地氣溫暖,雪積不深,白熊嶺谷外大片平陽,正是最好的滑雪場,為何捨此就彼?所滑之處,雖然離崖尚遠,但是每日總有數人,好似故意追逐,直達崖下,繞行上三四次,方始回轉,日常如此,未免生疑,但又猜不透對方用意。今日雪衣老人忽然飛降,中遲偶然談到此事,並問賊黨近在隔山,將來有無危害。老人說了幾句偈語,好似吉凶互見,推詳不出。走時說要遊玩全景,只令中遲父子陪去,遊玩一周,方始飛走。客來以前,朱家忽有遠客來訪,中遲也與來人相識,又知待不多時,便要離去,故率蘭珠前往相見,意欲親送出山。客去回來,九俠想也到齊。
  四俠聽任龍把話說完,自免不了讚佩幾句。張婉插口道:「來時聽耿、鍾二兄說,堡主之女蘭珠姊姊文武全才,美如天仙。以為一到便可相見,不料有事他往。不知何時才來呢?」李琦笑道:「九妹就是這等天真,我們此後便要托庇堡主門下,這位女英雄遲早相見,心急作什?我倒是想,朱兄夫婦多年不見,趁著主人未歸,想煩任兄帶往一訪呢。」張婉笑道:「七哥說我心急,你呢?朱兄聽說你來,還有不來的麼?」任龍方答:「朱兄必隨堡主出山去了。否則,四位騎鵬光降,斷無不知之理,他夫婦得信早趕來了。」張婉笑間:「蘭珠姊姊出去了麼?」任龍答道:「家叔因雪衣老人說舍妹眉間殺氣甚重,不令出山,就去也到山口為止,快回來了。聽說今日來客也是一位異人,同來一男一女,男的不去說他,那女的武功甚好,人也極美。舍妹最愛這樣人,如非雪衣老人在座,早趕去了。此女幼遭孤露,蒙那異人收養,聞有暫居本堡之意,舍妹此時未歸,也許惺惺相惜,正談得高興頭上呢。」話未說完,隨聽窗外少女說笑走過。任龍笑說:「舍妹連那位俠女同回來了。」忙往外走去。隨聽少女口音說道:「想不到今日來客會有兩位俠女。我這神氣太野,如何能見南國佳人?請金姊姊和家兄先往書房相見,妹子換了衣服就來。」另一少女答了兩句,也未聽清。任龍便同一少女走了進來。
  四俠本在廳左書房之內,李琦因見牆上掛一蘇東坡真跡,紙墨如新,書法精妙,確是過海以後,晚年精品,早就心愛。任龍一出,便即往觀,一心辨認紙墨,領會書法,外面說話也未聽見。那墨跡正懸門側,越看越好,不禁出神,方說了一句:「真個妙極。」門簾啟處,任龍同了少女走進,男女二人恰好對面。李琦驟出不意,只覺眼前倏地一亮,忙往後退。任龍已為雙方引見。才知少女名叫金靈筠,年已廿六,看去只似未滿二十光景。穿著一身尋常裝束,服飾淡雅。生得貌比花嬌,人同玉潤,宛如朝霞和雪,自然美艷,容光照人。李琦年近三十,尚未娶妻,向不縈情女色,不知怎的,一見靈筠,自生情慷。覺著奔走江湖,足跡幾遍天下,似此天人、尚是初見。分明是冰肌玉骨,珠貌花容,月殿仙娃,來自天上,人世之間哪有這等絕色,不禁看得呆了。
  金國士見李琦看人看出了神,雖在隨口問答,目光老不離開靈筠身上。知他老成,向來不著女人,眾弟兄姊妹為他婚事,不知費了多少唇舌,也遇見過不少佳麗,始終固執不允。對於九俠張婉那等美貌,也只視若小妹。似此第一次見人,便這等關情,從所未有。先還以為他另想什事出神,未必是對來人而發。後來看出有異,大是奇怪。惟恐對方誤會。又見靈筠始終冷冷的。反因李琦看她,微帶不悅之容。暗忖:「七弟少年英雄,名滿江湖,又未取妻,並是九俠之首。以前所到之處,除那自慚形穢的而外,稍具幾分姿色的婦女,就不一定有婚姻之想,十九對他另眼相看。便自己也是如此,同是一盟弟兄姊妹,卻對他獨厚,也說不出是什麼原故。像對方這等神情,尚是初次。惟恐初來引人誤會,正想暗中點醒。張婉笑問:「七哥,你看這位金姊姊,可像前在長安所遇的那位辛麗人麼?」李琦聞言,忽然警覺,不由臉上一紅,自知不應如此,又聽出張婉藉著諧聲取笑,越發不是意思。忙即乘機接口答道:「我乍見金俠女,幾疑熟人。現方看出,尚有不同之處。」說罷起立,仍裝看字,走向一旁,心中卻是亂極,也說不出是何原故。因恐對方疑心,不便再看。正想:「平生自愛,女色素所厭憎,怎見此女,不能忘懷?」忽聽門外少女嬌呼:「三哥,九俠都來了麼?」任龍剛答:「哪有這麼快?」任蘭珠已走了進來。
  四俠見蘭珠也是身材婀娜,丰神如仙,又穿著一身極華貴的前朝裝束,越顯得其人如玉,光艷照人。金、張二俠均覺來人與金靈筠如秋菊春蘭,一時瑜亮,同是美艷如仙。休說男子,身是女人,也由不得要多看她二人幾眼,以為李琦定和方才一樣。哪知雙方敘禮,歸座之後,李琦便復常態,落落大方,更不再作劉楨平視。反是蘭珠對於李琦格外慇勤,問長問短,談笑風生,大有相見恨晚之慨。
  靈筠先對李琦本有慍意,及見蘭珠到後,不再似前對人呆看,久聞李琦少年英雄,人甚方正,許是方才另有心事,並非故意。金國士又湊了過來,說李琦為人如何好法,至今獨身未娶,無論親友部屬,全都對他敬愛,親同骨肉,名滿天下,對人最是謙和忠實。但他對外雖是智勇雙全,機智絕倫,對自己人卻是胸無城府,不喜作偽,形跡往往脫略,心實無他,久處自知。靈筠知道方才厭惡,被她看破。心想:「對方委實俠義名高,多半誤會。身在客邊,如何對主人的貴客冷淡起來?」一面隨口敷衍,一面也隨同說笑起來。李琦何等聰明,早看出對方先有不悅之容,再想到初來作客,應加檢點。這一留心,自更看不出破綻。靈筠越發認定先是誤會,不再生疑。
  談了一陣,下人入報,請俠已騎鵬飛降,眾人忙同迎出。行時,金國士朝李琦暗使眼色,又朝靈筠把嘴一努。李琦故作不知,同到外面一看,大俠段泉、三俠崔南州、四俠黃建、六俠萬方雄、八俠成全,已同飛降。最奇的是所有部屬牲畜、行囊用具,也同運到,兩起相差只一盞茶的工夫。李琦等四俠大為驚奇,一問萬方雄,才知途遇雪衣老人,用仙法運送來此,連先前打算中途棄掉的牲畜,也全搬運了來。王藩喜道:「我們此行備歷艱危,只說前途茫茫,到哪裡算哪裡。就說烏牛卿朱家可以投奔,但他那裡開闢不久,我們帶有這麼多人馬,未必容納得下。敵人追蹤又緊,人家好好歲月,也防連累。本就為難,實逼處此,途中又遇狂風大雪之險,眼見進退兩難。不料仙俠垂憐,援助出險,又得到這等天堂樂土安居,直如平地登仙一樣了。」李琦接口問:「耿、鍾二俠,怎未回來?烏鵬飛走了麼?」八俠成全答說:「耿和路遇雪衣老人,匆匆說了幾句,便先飛走。鍾靈將人用烏鵬送到以後,說奉師命有事,改日來訪,隨即飛走,回山去了。」蘭珠笑道:「這位鍾兄看去年幼,實在比我還長一歲,人最熱腸忠實。他愛飲酒,老想來玩,正學飛劍,無暇分身。他師父對我甚好,有求必應。早知如此,方才向老人求說,就留住了。」
  李琦最喜結交劍俠異人,本想到後,再和耿。鍾二俠求教,並為引進。又知雪衣老人所居鷹巢頂,遠在北天山絕頂,地勢高寒,四外均是冰河雪壁,人不能上。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聞言好生失望。隨向任龍問明紮營之處,照主人所說,將部下。牲畜暫行領往後山空地之上,支起帳幕暫住。等日後建好房舍,再行移居。等明日由堡主分配耕地,和堡中人一樣,按著各人技能心喜,各執其事。對於為首九俠,主人自聽雪衣老人一說,早在堡中安排下一所大房舍,以備同住。李琦想等隨來諸人走盡,再行入內。蘭珠說:「來客已由三哥派有專人,分別款待。這麼多東西,要到何時才能運完?我知諸兄一路風塵,必多勞苦,已命備筵接風。想已備好,請到裡面同飲幾杯吧。」李琦本還想將眾安排停當,親往看過,再行入席,因見主人詞意慇勤,不便違拂。再看金靈筠同了金國士二女俠,已然轉身走進。方一尋思,段泉笑道:「主人盛意,七弟和各位弟妹可先人座,我等他們紮好帳篷就來。」蘭珠還想連段泉一齊勸進,張婉在旁笑道:「姊姊不必客氣,這幫同人全是忠烈之士,萬里相隨,親同骨肉,平日患難相共。大哥、七哥又最愛護他們,每到一處,總是親身安置,再顧自己。如非姊姊盛意,這裡又是桃源樂土,凡百齊全,七哥也不肯捨之而去。我們先去人席,就由大哥後來吧。」蘭珠人最天真豪爽,本和李琦一見投緣,主要以他為重,見只段泉一人在外,便不再相強。
  到了裡面,盛筵果已備好,原是兩桌。蘭珠說:「九俠兄弟是異性骨肉,不要分開,同坐一席,也熱鬧些。」於是並成一個大圓桌,賓主共十二人。一到席前,國士、靈筠也由別屋走來。蘭珠先讓李琦首座,李琦不肯,說:「靈筠遠客新來,愚弟兄以後便是老堡主的臣民,應由金俠女上座才是。」蘭珠還在力勸,任龍在旁見蘭珠今日分外高興,九俠均是遠客,只讓李琦一人,於理不合,笑道:「四妹,九俠同盟弟兄,雖是李兄統率全軍,平日相處必有秩序,李兄如何肯居上座呢?」蘭珠猛想起都是遠客,不應單讓李琦,不禁臉上一紅。方要開口,金國士已先笑道:「我們弟兄姊妹,原不甚拘形跡。七弟雖是統率三軍,平日由他發號施令,但在無事時,因有諸位長兄在上,一向拘謹。我看靈筠姊姊如若太謙,把這首座留與段大哥吧。」蘭珠自覺對李琦格外看重,失了常態,本已臉紅,聞言乘機答道:「我只當李七哥是九俠之首,忘了雁行之序。既然這樣,靈姊先已和我結為姊妹,也算主人之一,自不肯居上座,妹子也不和她客氣,就留給段大哥,依次入座,小妹也不再照俗禮了。」九俠多半世家子弟,忠烈之後,平日飲食也頗講究。此次帶領大隊人馬萬里投荒,久已不嘗珍味。堡中富足,常年安樂,飲食精美。蘭珠知九俠好量,又命人開了一壇四十年陳酒,用茶對好敬客,越發助興,滿席談笑風生。
  李琦先因初見靈筠驚艷出神,嗣後警覺,暗自矜持,不敢再隨便注視。無如情芽已生,越想不看,越忍不住瞟上一眼。這時段泉剛回入座,天已入夜,明燈之下觀看美人,自更嬌艷。偶一眼望見靈筠手持銀壺,正向國士敬酒,那一隻玉手,看上去賽雪欺霜,柔若無骨,端的粉鑄脂凝,玉指纖纖,春蔥也似。愛極之下,頓忘顧忌,由不得又多看了兩眼。靈筠人雖活潑,但極聰明,又長了幾歲年紀,心思細密。先聽金國士力言對方人品武功如何好法,加上平日耳聞,知不是假。入席以後,見蘭珠對他格外慇勤,又是主人,李琦雖然答話謙和,意志不屬,老似在想心事神氣。自己稍有言動,卻甚注目,心中奇怪。暗忖:「此人莫非對我有什心事不成?以他名滿天下,少年英俊,蘭珠那等自負的人尚且格外垂青,別人可想。這半日間,細察他的容止談吐,果然名不虛傳。誰嫁此人,也是福氣。無如相逢已晚,對方果有什心思,以後常在一起,堡中上下平等自愛,又無男女之嫌,容易相見,倒須對他留意才好。」想到這裡,把頭一抬,兩人目光正對。
  李琦先在看手,原未留心。及見對方一雙妙目淨若澄波,正在注視自己,以為心思又被看破,忙即低頭舉杯,就勢笑道:「我敬金俠女一杯如何?」本意掩蓋,繼一想:「主人尚未還敬,怎單敬她?」臉上一紅,正有點窘。蘭珠接口笑道:「七哥,我們以後情如一家,請各按年歲,以弟兄姊妹相稱,省得俠女俠女的刺耳。」李琦忙道:「這樣甚好。」隨即把杯放下。靈筠天性溫柔,動作較緩,見他舉動失常,把杯放下,暗中好笑,張婉與李琦並坐,看出雙方神情有異,忙道:「我們九人,只段大哥滴酒不飲。七哥雖然能飲幾杯,往往易醉。醉後說話,每失常度。我看大家量已差不多,請主人賜飯吧。」李琦知為自己掩蓋,笑答:「此酒太好,我已不勝酒力了。」蘭珠只當真醉,忙說無妨,立命侍女取醒酒丸來。九俠笑說無須,蘭珠仍命將藥取來,勸李琦服了。隨命端飯。
  眾人吃罷,蘭珠又陪九俠往所居客館,分坐獻茶。那客館在堡中花園之內,本是主人消夏之所,陳設齊備,房舍又多,只臨時添了九張大床。金、張二女俠同居一室,另有套問,以備更衣之用。段、王諸俠,也多是二三人同居一室,另有會客、練武之處。只李琦所居是兩明一暗,外有耳房、平台、小亭的精舍,陳設用具也更精美,偏在客館左角,內裡相連。平台外面是片花林,中有畝許大的空地和一座敞棚。蘭珠笑說:「我因想和七哥討教,特意安置在此。我平時練功,就在林內,遇到雪雨,便往棚內。此時天黑,我們屋裡談吧。」
  靈筠看出蘭珠對李琦十分看重,心想:「這兩人實是天生佳偶。聞說堡中少年男女隨便往還,只要自願,除非對方人品不好,父母決不過問。但是雙方至少須經一年之後,方始各稟父母,互相考查對方人品、技能、心性。因此雙方心性、才能全差不多,人人自愛,文武全才,各具專長。若其自知才貌不配,或是心性不投,便知難而退,極少勉強。又最重視貞操,儘管往來親密,從無苟且。事前經過長時間相處,再經父母尊長考查,平日坦白,男女均無虛偽,相習成風。加以夫妻均有職業,除固定令節良辰,每月定時遊樂,或是遇到春秋佳日,堡主發令,休業三數日,舉堡同歡,輪流作樂而外,勞逸同沾,從無外務。遊樂都是賞花玩月,避暑消寒,滑冰打獵,選勝登臨,或是賭酒吟詩,比武角力,蒔花賽會,互爭新奇之類。因此除卻彼此性情不投,或是發現對方情意不真,因而中變外,成婚以後,大都互相敬愛,偕老無猜,絕少乖違,從無外遇。事實上也辦不到,不論男女,家庭之內如有變故,必遭眾人恥笑,法令制裁,人知廉恥,無不守法。尤其是男女一律平等,不論何方,均可先行發動。開頭哪怕對方無什情愛,只要自己願意,便可向其用情。非經數月年餘,對方始終淡薄,不肯接受,方始罷休。在前半求愛期中,一味以至情感動,從不計及對方如何。照著以前所聞堡中風俗和在朱家所聞,蘭珠心性為人,分明對李琦一見鍾情。自己身世飄零,蒙她父女厚待,蘭珠更是情厚,一見知己。她又輕視堡中少年,不肯允婚,難得有此機緣,正好為之撮合。」
  念頭一轉,見蘭珠目光總是注視李琦身上,天已二更過去,還不說走,方在暗笑。忽想到自己身上,不禁心煩起來,便向金、張二女俠道:「二位姊姊萬里長征,想必疲倦了吧、」任龍早想九俠安息,因見蘭珠笑語生春,還想再談下去,知這小妹素來嬌慣,不便掃興。見九俠中黃建、萬方雄已有倦意,聞言乘機說道:「天已不早,來日方長,我們走吧。」蘭珠早知天晚,只不捨走,笑答:「我想爹爹今夜必回,原欲等他回來,見客再走,省得往返,不想只顧談話,忘了時光。諸兄請自安息,我已派有兩人服侍,有事只管吩咐,明日再暢談吧。」說罷,便自作別。九俠紛起道謝,送走主人。金、張二女俠知道眾人多未看出李琦心事,不便明言,只朝他笑了一笑,略談幾句,眾人分別安睡。
  這一夜,全都夢穩神安。只李琦一人臥在主人特備的精室之內,只一閉眼,靈筠的倩影立時浮上心頭,不知怎的,丟她不下,連自己也覺奇怪。子夜過去,方始入睡。夢見靈筠同一瘦長少年相對嬉笑,正在嘲罵自己。心方一酸,靈筠忽然持刀趕出,迎頭欲砍。少年似是靈筠情侶,知道自己癡愛靈筠,不特不怒,反倒笑顏,上前勸解。靈筠卻似恨怒已極,猛力一刀,當胸刺進,竟將一顆通紅的血心刺將出來。因想心上人怎如此狠毒?又當必死無疑。側顧少年,哈哈大笑,滿臉得意之色。越發悲憤填膺,當時急怒交加,大叫一聲,驚醒過來。一看已是紅日滿窗,花影在壁。案頭上所供臘梅水仙開正繁盛,爐火熊熊,幽香沁鼻,滿室溫暖如春。榻上衾枕均是綾錦製成,織繡精工,溫軟非常。白天看去,陳設尤為華美完備,舒適已極。內有幾件物事,連同案頭文具,昨夜未見,頗似新添。知道久歷憂患,初入安樂之鄉,昨夜遲眠,因而晚醒。正想起夢境奇怪,待要下床,忽聽少女低聲說笑,似往室中走來,忙又臥倒裝睡。隨見二女鬟走進,內中一個手捧銀盤玉碗,進門見李琦閉目未醒,重又退回,低語笑道:「怎的此時未醒?莫非我聽錯了麼?」另一個笑道:「今早小姐命我二人來此伺候,曾說李七爺風霜勞苦,聽其自醒,不要驚吵。方才金、張二女俠來此探望,也被請走。先前夢話之後,叫了一聲,許又睡去。我看還是不要驚動吧。」前一個笑答:「小姐從未這樣厚待客人,真是奇怪,從清早忙起已來三次了。」
  李琦聽主人如此慇勤,心甚不安,忙咳嗽了一聲。二鬟趕進,笑道:「七爺可要起來麼?」李琦笑答:「昨夜入夢稍遲,醒太晚了。請先出去,我就起床。」內一女鬟笑道:「盥洗水均在外屋。這是老寨主每天必用的白蓮心,可要先吃點心,再去洗漱?」李琦問知二鬟一名紅杏,一名海棠,年約十二三歲,俱都相貌秀美,靈慧解意。方覺口還未漱,如何先吃點心?海棠已經覺察,笑道:「此非尋常蓮心,乃本堡虎珠潭中所產,實是仙種,共只數十株。雖然四時花開不斷,蓮房卻甚少,又須每日清晨現采現吃。空心下肚,才能生出靈效。產量為數不多,僅夠二人之用。老堡主雖是…堡之首,平日只此每日兩碗白蓮心,是他父女獨享,別無過分之處。此蓮花大如盆,實大如棗,輕身明目,好處甚多。因老寨主昨夜未回,多出一份,小姐特命與七爺送來點心。照例要在床上吃,少睡片刻,起身才好呢。」李琦接過一看,蓮心果是格外肥大,其白如玉,只嘴上一點猩紅,看去鮮艷非常,共只九粒,還未入口,便聞清香。二鬟連聲勸用,便吃了下去。果然色香味三絕,甘腴肥嫩,無與倫比。二鬟接碗退出,李琦隨即起身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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