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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兩肋插刀



                  1

  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
  然而,這又是一個絕對不普通的日子。
  這一天,相信工業局裡有很多人都忘不了它。
  就在這一天,工業局會議室的門緊緊關閉了一個上午。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會議,不僅關係到局裡現行體制的改革,而且更關係到所有處室的每一個具體個人的命運。因而當會議結束的時候,所有走出會議室的人全都神氣肅然臉色嚴峻,一個個都揣了一肚皮的心事。
  任青卻有些與眾不同。他一臉平靜地走在散會的人群中,既不左顧也不右盼,邁出的腳步很均勻,走得不快也不慢。看得出來,無論從外表模樣還是從精氣神兒來衡量,這是個絕不會輕易就被乍起的風浪嚇破膽的漢子。
  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矮矮胖胖的年輕人,大步向任青追上去:「任處長,我聽說……」
  任處長回過頭去,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李秘書,」嗓門忽然低了八度,「有什麼話回辦公室再說吧……」
  李秘書一愣,頓時彷彿明白了一些什麼,不覺有些羞愧地連連點頭,腳下稍一遲疑,這就眼睜睜地看著任處長頭也不回地先行離去了。
  正欲轉身,忽然聽到有人衝著他喊了一聲:「李大胖子,有沒有看見任青同志?」
  李大胖子回頭,「呵——高處長,我們處長在——」他竭力伸長脖子朝前望去:「喏,在前面。」
  高處長衝著他微微點了一下頭,越過他向前緊追了幾步,不一會便和任青緩步並肩同行了。
  高處長不知為什麼悄悄看了一下任青的臉色:「我聽到一個內部消息,好像我們這個處和你們處要合併精簡……」
  任青淡淡一笑:「可能。而且我也聽說了不僅僅是你我兩個處要合併,而是三個處……」
  高處長微微愣了一下:「三個處?」
  任青不語,兩人無言同行。
  不一會,他們來到了「局引進項目處」辦公室的門口,任青站下了:「高處長,進去坐一會兒嗎?」
  高處長沉吟了一下:「不了,」看了看他,終於有些沉不住氣地壓低了嗓門,「從今天上午的會議精神來看,摘下『工業局』的招牌只是遲早的事了,一旦與其他什麼局精簡合併成什麼『國有資產控股集團』,你我還不知道在哪個鍋裡盛飯吃呢!唉,也許是革命到頭了……」
  任青輕輕地搖了搖頭:「高處長,有些事情在組織沒有決定以前,最好少發一些牢騷,注意一點自己的身份……」他的聲音同樣很低。
  高處長一愣,旋即醒悟地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長吁了一聲,轉身一步三搖地離開了。
  任青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不覺瞇細了眼睛。他心裡很清楚,高處長的那一番憂慮決不是杞人憂天,「月暈而風,礎潤而雨」,現在確實是到了該為自己去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2

  就在這同一天,春風機械廠上上下下的職工所受的衝擊絲毫不讓任青和高處長們。
  馬涼代理廠長職務的大紅榜貼在廠部宣傳欄裡最醒目的地方,大傢伙兒全都眼巴巴地盼望著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期待著他那拯救全廠老少跳出水深火熱困境的靈丹妙藥早日問世。可是,一天過去了,他沒有動靜;兩天過去了,他沒有舉措出台;三天過去了,他依然置若罔聞,猶如局外人一般苦無其事。
  然而,就在今天早上,大家陡然發現,馬涼不僅早有舉動,而且一下子差不多是把不少人棲身的「窩」給端了——這幾乎是整個辦公大樓科室人員的共同心態。頓時,這棟八層樓面的大樓猶如挨了一顆炸彈,上上下下亂成了一鍋粥。
  最早發現馬涼這個大動作的是傳達室的門衛老羅。那時郵遞員剛將當天的報紙送來,他便按各部門各科室將一份份報紙分門別類地排列好折疊好。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了省報的廣告頁,似乎有什麼熟悉的東西撂了一下眼皮,他微微有些發愣,猛一醒神,就慌忙將已經翻過去了的那一頁廣告重又掀回來,他看清了那一行粗體黑字:「春風機械廠辦公大樓出租啟事」。
  他慢慢地坐下來,開始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地閱讀起這一則並不長的「出租啟事」來了:

    位於內環線高架橋下、交通便利的春風機械廠擁有廠區外一幢獨立
  的煤衛電通訊設施俱全的八層辦公大樓,誠意出租給任何單位及個人作
  寫字樓辦公房,租期不論,租金優惠……

  十分鐘以後,這消息已像龍捲風似的刮遍全廠每一個角落。
  馬涼辦公室裡的三架電話機當即如爆炒豆一般響起了急促的鈴聲,此起彼伏,這等壯景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才逐漸平息。所有打電話欲找馬涼瞭解情況的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白費勁——廠長室沒有人!
  後來才知道,其時馬涼正在和一家客戶洽談一筆業務,準確地說,就是大樓出租的業務。據說,早已有三五家主顧在刊出出租廣告之前就彼此有過接觸,至於在幾家報紙上大登廣告,只不過是馬涼有意抬高租價的一種「炒作」方式而已。事後證明,馬涼的廣告費沒有白白扔到黃浦江裡去餵魚,承租客戶的租金果然比預算高出了好幾個百分點。
  兩個小時以後,馬涼的身影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辦公大樓裡。他如同閒庭信步似的一個樓面一個樓面走過,並且好像觀光遊客般的朝一個個辦公室裡凝視了那麼幾秒鐘。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知道,會有人主動和他說的,太多的話兒一定儲存在大夥兒的肚子裡。不說出來,肯定還會發酵。當然,有的人背後牢騷滿腹,當著你的面連一個屁也不會放。但他斷定,一定會有「仗義之士」跳出來的。
  果不其然,當他經過總工程師辦公室的時候,副總工程師白晶攔住了他:「馬廠長,我們這幢辦公樓要出租?」
  馬涼笑了,一指他手裡的報紙:「我敢打賭,你手裡的報紙上一定有我們廠出租大樓的廣告。」
  白晶點點頭:「看是看到了,可總有點不大敢相信,所以……」
  「為什麼不敢相信呢?」馬涼看了看周圍越聚越多的人群,不覺略略提高了聲音:「春風廠在等著錢用,黃山訂貨會上接來的那麼多訂貨單在等米下鍋!沒錢,春風廠的地球就不會轉!那麼,誰會給我們錢?天上不會掉下餡兒餅,地上也刨不出個金娃娃,我們只能自己救自己!所以,出租辦公大樓是為了籌集購買原料資金,以後肯定還會有類似的方案出台,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我的口袋裡沒有錢,大家的口袋裡也沒有錢……」
  白晶沉吟了一下:「假如辦公大樓出租了,這樓裡的科室和辦公人員怎麼辦?」
  馬涼搖了搖頭:「沒有『假如』,這辦公樓肯定要出租,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出租後,在這裡辦公的科室人員怎麼辦?很簡單,全部遷往廠區去辦公,我第一個帶頭遷!那樣也許倒是好事,離工人同志們近了……」
  眾人大嘩。
  忽然聽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出租春風廠祖宗的家產,是敗家子的作為!」
  馬涼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聽到他的身邊有人大叫了起來:「這句話是誰說的?太不尊重領導,真是豈有此理!」
  馬涼不用回頭,就知道這位大動肝火臉紅脖子粗的仁兄一定是總師室主任、總工程師王采風。
  不知為什麼,居然沒人理會他。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剛一開口,馬涼便朝他擺了一下手:「沒關係,讓不同的意見說出來吧,也許他們並沒想到問題的另外一面。如果黃山訂貨會的訂單無米下鍋的話,那麼春風廠面臨的將是不可避免的滅頂之災,這才是真正的敗家子行為!」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馬涼順勢放大了聲音:「我可以攤一個底牌給大家聽聽,出租大樓絕對是一個短期行為,租期最長不會超過三年,我負責租出去,也一定負責收回來,我的目的只不過是『借雞生蛋』,春風廠形勢一旦好轉,我立刻就收回大樓,這一點是堅定不移的!」
  有人在鼓掌。
  王采風悄悄拉了白晶一下,低聲地說:「還有什麼要問的嗎?沒有的話,你的辦公桌上有一份車間裡等著要的圖紙……」
  白晶愣了愣,轉身走進辦公室裡去了。
  人群也漸漸地散去。
  馬涼向總師室裡瞥了一眼,看到總師室三駕馬車中的最後一位——副總工程師夏令成正俯身在辦公桌上寫著畫著設計圖紙。在剛才發生爭執的過程中,他一直沒出來過,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看來已經達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高深境界。
  馬涼暗自讚歎了一聲,正欲進去和夏今成說幾句鼓勵的話,不知為什麼又停住了腳步,只是默默地凝視了一會兒,猛地轉身離開了。
  他得盡快去車間裡找小個子車間主任。
  他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委派小個子去完成。

                  3

  馬涼走進了車間。
  他攔住了迎面走來的兩個工人:「你們的車間主任呢?」
  一個工人伸出手朝旁邊的機台一指:「喏,他在那兒。」
  馬涼點點頭,走了過去,只見身著工作服的小個子正和一名女車工吃力地將加工件搬上車床去,他連忙上去搭了一把,問道:「小個子,這批加工件明天能趕得出來按時交貨嗎?」
  小個子看了他一眼:「沒問題,馬廠長!」
  馬涼的眉頭微微一皺:「你叫我什麼?」
  說話間,他們已將加工件放上了車床,小個子嘻嘻一笑:「我稱呼你『馬廠長』啊,徐廠長住院去了,你全權代管,還不應該叫你馬廠長嗎——你是名副其實的……」
  馬涼的臉色一變:「你小子少來拍馬溜須,我才代廠長代了沒幾天,你竟連稱呼也變得生分起來了,膽子可真不小!」
  小個子嘿嘿地訕笑著。
  馬涼瞪了他一眼:「笑什麼笑,原來怎麼稱呼的現在就怎麼稱呼,你要是再變味走調,小心我揍你!」
  小個子放肆地大笑:「是,馬頭!」
  馬涼點了一下頭:「這才像話,『馬頭』這兩個字才有情分,不然的話,你稱我廠長,我叫你車間主任,哪裡還有半點像是在一個鍋裡吃飯的哥們……」說著,他指了指小個子工作衣的口袋:「有什麼好煙,拿出來共享共享?」
  小個子有些尷尬:「好煙抽完了,我去小賣部買,只有飛馬煙……」
  馬涼大手一翻:「拿出來,誰說我馬頭就不能抽飛馬了,太小家子氣!」
  小個子釋然一笑,「馬頭,你果然還是原汁原湯沒變味……」
  「廢話!」馬涼伸手接過了煙,有滋有味地和小個子對抽起來。
  馬涼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吐出去的煙圈在裊裊上升:「小個子,聽說你有一幫子割頭不換的哥們,都是在律師界和公檢法工作的,是嗎?」
  小個子有些警覺起來:「馬頭,你問這話的意思是……」
  馬涼沉吟了一會:「我想找一個合適的人,替我去辦一件事……」
  小個子有些得意地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開口,我的那幫哥們一定『男女老少齊上陣』——無論是雞毛蒜皮的民事案件,還是殺人越貨的刑事案件,保證給你擺平……」
  馬涼搖了搖頭:「你有些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想請你去辦的這件事,既不是民事,也不是刑事,更不是打官司便能解決的……說白了吧,是人人見了頭都會大起來的追討企業債!」
  小個子微微有些發愣:「原來不是你個人的事?」
  馬涼苦笑:「春風廠的事,其實也就是我的事,而且是我最大的事——這一點,我想你不會不明白。」
  小個子點點頭:「好吧,那你就說這最大的事吧。」
  馬涼狠勁地抽了幾口煙:「有一個叫阿基米德的人好像說過這樣的話,只要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用槓桿把整個地球撬起來。而撬動春風廠的這個支點,就是錢!黃山訂貨會的事,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不惜翻箱倒櫃地找錢,終於找到了T省S廠十年前的一筆欠款,連本帶息有四十萬元之巨!四十萬元哪,小個子!」
  小個子噴了一口煙,疑疑惑惑地問:「事隔十年之久了,人家還認賬嗎?」
  馬涼用腳踩熄了煙蒂:「我查了一下底賬,當年的經手人是老廠長。雖然他正在生病住院,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去醫院把他這位老法師請出來。沒料想他一聽是這事,當即一口答應了下來。並且連夜就抱病出發了……」
  「追回來了?」小個子剛脫口問了一聲,旋即又搖起了頭,「不會這麼容易吧?」
  馬涼的唇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苦笑:「如果追回來了,還用得著今天來請你這尊菩薩出山嗎?其實當時請老廠長去T省S廠,根本就不是讓他去討債的——現今的形勢下,他沒那個能力。我只是讓他去找當年S廠的那些經手人,承認有這麼一筆購買了春風廠的機器但至今一直沒有償付的款子,並且請他們公章私章簽名畫押一起落下,這就大功告成,老廠長也就可以班師回朝了。我估計,這事他能辦成,當年計劃經濟時代結下的革命友誼,和今天商品市場的青面獠牙是兩回事……」
  小個子把煙蒂也按熄了,「我明白了,老廠長一定拿到了那份40萬元錢的認可欠款單,接下來的活,該是我的了。」
  馬涼點點頭,「你把車間裡的事情安排一下,爭取明天就出發,和你的律師朋友公檢法朋友男女老少齊上陣吧,這年頭的討債不武裝到牙齒還真不行……請告訴你的朋友們,就說我馬涼一是想和他們交個朋友,二呢也不會讓他們無償勞動,無論追回多少,百分之十給他們作獎勵!」
  小個子連連擺手:「馬頭,你不要這樣,我……」
  馬涼打斷了他的話:「馬頭是馬頭,小個子是小個子,可我們都得對得起為春風廠出力的朋友呵!不然,你又如何向社會上的這些朋友交代?商品社會嘛,我還是很拎得清的……」
  小個子有些感動了,「馬頭,我和我的朋友們一定會盡全力的!」
  馬涼淡淡一笑:「我相信你們的戰鬥力……」
  他沒再說下去。
  心照不宣的東西,又何必用語言表達?
  小個子也笑了,並且還用力地挺了挺胸膛。

                  4

  任青現在面臨的對手有兩位:一位是高處長,半年前才從下面公司提上來,新來乍到的,見誰都笑哈哈,沒基礎嘛,還能不處處小心處處討好?工作上也沒見到多少冒尖的新招。任青估計他還嫩了點,新處長的人選不一定能上線,何況局機關「論資排輩」的老框框在那兒明擺著呢。高處長沒戲,而另一位寧處長不但有戲,並且一直與任青是針尖對麥芒的對手。年初競爭副局長職位的時候,兩人之間竟然呈白熱化的膠著狀態。最後平衡時,有關方面出於種種因素,只得給他們兩位各自找尋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使他們全都沒能討了好去——誰都沒讓提上去。自那以後,任青不覺心灰意懶了許多,一腔抱負未遇伯樂,良好的自我感覺頓時一落千丈。寧處長卻不同,不知是不服輸的心態在作怪,還是吸取了「臨陣磨槍」的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地四處活動,甚至上躥下跳。一段時間下來,倒也在局裡贏得了口碑,與消沉的任青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誰料想,偏又冤家路窄,寧處長高處長和他的三個處要歸到一個鍋裡去了!他明白,在處長人選上,自己非但沒有了優勢,而且佔盡了劣勢。再想臨時抱佛腳地去活動吧,為時已晚,桃李散落拾亦遲了,奈何?
  他的心情自然不好。
  李大胖子則是臉色不好。也難怪,這一段時間他在和隔壁鄰居同糾紛,下班回家以後便是槍來刀去雞犬不寧,又教他如何能有好臉色?這一場鄰里戰爭的主角開始時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太太和隔壁的女主人。按說,他和隔壁鄰居都是獨門獨戶的居室,原本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又知道,李大胖子的這一邊忽然走不過去了——鄰居家或許是單位裡發放的飲料罐頭水果等玩意兒過多,那些紙盒紙箱什麼的也就呈正比例地一個勁兒增加,這些破東西放在家裡徒佔地方,便隨手堆放在走道裡。日久天長積少成多,漸漸地,李大胖子要從這些障礙物前經過,便只能費力地學那橫行的螃蟹將個胖大身子側轉而行。無可奈何的是,他住在走廊的頂頭一家,所以這般的功課也只有他獨家享受了。有一天,當他不慎將那些紙盒紙箱碰翻在地並且毫無怨言地撿拾起來時,跟在他身後的太太就有些口不擇言牢騷四溢了。
  說巧不巧,隔壁的女人剛好捧著一摞空紙盒開門出來,兩下一照面,好,「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當下來了個子彈上膛刀劍出鞘,兩個女人頓時吵了個昏天黑地日月無光。
  鄰里戰爭的序幕就此拉開。隔壁女人豈是省油的燈?你越說她紙箱擋道,她越是不亦樂乎地讓紙箱瘋長,幾乎都快頂上了天花板,她還直嚷嚷:「自家東西放自家門口,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李大胖子發了一個狠,專揀一個對方沒人在家的日子,請來了一位收廢品的老先生,三下五除二論斤稱兩地將那些個紙箱紙盒來了個全部徹底殲滅乾淨!
  接著,他鄭重其事地請那老先生開了一張單據,便連同那賣廢品得來的元角分一同裝進了一個空信封,從隔壁人家的門縫裡給塞了進去。媽媽的,看你再怎麼鬧!
  李大胖子的這一舉動,一下子使戰爭升級。隔壁那女人竟去搬來了一位救兵——她姐姐,兩個女人雄赳赳地一齊打上門來,那女人的姐姐尖牙利齒特別出類拔萃,不僅將那信封惡狠狠地扔還在他的面前,堅決要他賠還原物,要紙箱紙盒不要錢,而且還話中有話地說:「你不就是那個局裡引進項目處的小秘書嗎,你憑什麼把人家的私有財產擅自拿去賣掉?告訴你,你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李大胖子還真雲裡霧裡不辨東西南北,不知對方是哪座廟裡的尊神。仔細一打聽,還真出了鬼了,那隔壁的女人竟然是寧處長的小姨子,她搬來的救兵是她的嫡親姐姐也就是寧處長的太太!
  這些日子一直在勸李大胖子息事寧人不要在家門口燃起戰火的任青聽到這兒,不禁大搖其頭:「有些人哪,有了住高樓大廈獨門獨戶的資格,卻偏偏沒有住獨門獨戶的素質!這種喜好在大樓公用走道裡堆放雜物破爛的陋習,實在是對環境的污染……」
  說著,他指了指自己剛才翻閱過的省報,「今天的報紙上就有一篇文章,要求治理治理這種居民大樓裡的髒亂差現象……」
  李大胖子的眼睛一亮:「對,我去找找新聞界的兩位朋友,讓隔壁鄰居曝曝光!我就不信,沒地方壓壓這個女人的邪氣!」
  任青卻搖了搖頭,「我看算了吧,幹嗎還要去招惹寧處長呢……」
  李大胖子大不服氣:「寧處長又怎麼啦!孫子有理還打太公呢!我說任處長呵,我還就看不慣這姓寧的,年初競爭副局長的時候,他就拚命地壓著你不讓你上去,現在更好,連他的小姨子都要爬到我的頭上來撒尿了!我現在就說在這兒,文章除非發不出來,要是能發表呵,哼,我連他這個姓寧的處長也一起端出去!給我,也給你任處長出一口鳥氣!」
  任青不知為什麼歎了口氣:「那又何必呢……」
  李大胖子卻一臉不服輸一腔不甘休地走了出去……
  三天後,文章果真見報了。文筆犀利的記者先生不僅狠狠地批評了那位有堆放雜物嗜好的女士像魯迅筆下的自己不革命也不准別人革命的假洋鬼子,而且還順便點了一下一位姓寧的某工業局的處長,放鬆對自己妻子的教育,居然放任其公開出面支持這種污染大樓文明建設的陋習云云。
  這絕對是一顆殺傷力巨大的原子彈,頓時在局辦公大樓升起了蘑菇雲。任青明白,寧處長在處長人選的名單上已無立足之地,夢想已被撕得粉碎了。
  然而,接著傳出的消息令笑容剛剛浮上臉面的任青大為愕然。據說,局裡內定的他們這三個處的新處長根本不是寧處長,而是高處長!高處長在沒提到局裡來之前,曾因狠抓「凝聚力工程」而大受省裡一位現任領導的讚賞,並且有過「應該將這樣有能力的同志推上並充實我們的領導崗位」之類的評語。
  任青只能將一口涼氣歎在了心底。不叫的狗才是最凶的呵。
  形勢開始變得對任青極為不利。因為報上的那篇文章牽涉到他的秘書李大胖子,他無法擺脫「幕後指使人」的嫌疑。誰也沒法說清楚,一個秘書的所作所為,他的直接上司居然會不知情不知底,而且,又是在這樣一個微妙的關鍵時刻。
  一位消息靈通的權威人士告訴任青,依據局裡這次新出台的規定,由局裡指定各處室的中層幹部人選,而各處室的組閣人員則由新上任的處長自己挑選。據悉,幾乎所有內定的中層幹部全都對任青加盟沒有興趣。原因很簡單,誰都害怕任青會冷不防地擲出一顆原子彈來,誰也開不起這種玩笑。
  看來,任青在局裡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S

  當任青叩響這一扇房門的時候,心頭立即如同以前無數次來到這兒時一樣充滿了敬仰之情。
  這是省裡一位老領導同志的家。雖然現在已經離休在家,但是他的聲譽及影響依然如日中天。
  門開了。
  來開門的仍舊是那位衣著樸素的來自農村的老保姆。她一見是任青,便以一口吳依軟語輕聲細氣地道:「是你呀!請進來吧,他正在書房裡寫字畫畫,你先上客廳坐一會,我去通報。」
  任青點了點頭,逕自走向了客廳。
  客廳依舊,沙發依舊,茶几依舊,甚至連牆上懸掛的中堂字幅「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也絲毫未變。
  任青知道,這是諸葛亮在《戒子書》中的詞句。老領導以前在位時常常樂於以此為座右銘,如今退下來了依然如故,實在是一種難得的情操。
  老保姆剛送上茶來,老領導的身影已出現在客廳裡了。
  任青慌忙站起身,老領導卻朝他擺了擺手:「坐坐,坐下嘛。」
  任青的心頭一熱,老領導和藹可親的風範一如往昔,什麼都沒有改變。原先在上這兒來的時候,自己也曾躊躇了好半天,考慮是不是要捎些什麼禮物給老領導送去。老領導在位時,對「請客送禮」這一套甚為感冒,這不僅僅是表達在口頭上,而且更體現在行動上。有一位不太瞭解他脾性的廳局級幹部去拜訪他,帶去了一套名貴的明清瓷器古玩,不料竟被他拒之門外,而且明確無誤地告訴對方,今後有什麼事情只可以上他的辦公室去談,而在他的家裡則已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那麼,現在已從省裡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了後,難道依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任青考慮來考慮去,最後還是不敢輕易冒這個險,決定一如既往地空手上門,依然做一回「廉潔奉公」的謙謙君子,察言觀色後看看是否需要調整方向。他想起了剛才老保姆來開門的時候,第一眼看的似乎並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手,她看的肯定是你有沒有拎著或提著什麼禮物。集以往多次來這兒的經驗之大成,他十分清楚,若是來客犯了老領導的忌諱,那位老保姆便會對你說一聲「他不在家」之類的話,隨後就毫不客氣地讓你吃上一頓閉門羹。因而當老保姆的目光聚焦在他手上時,他的心裡就一個勁兒地發毛。直到老保姆請他上客廳去坐一會,他才恍然大悟:老領導的規矩沒有變!事實證明,他押的這一寶算是押對了。本來嘛,世界上最難改變的就是一個人的性情了。
  在一種十分隨意十分溫馨的氛圍中,老領導以親切關懷的口吻問起了任青的工作、學習和生活。老領導心裡很清楚,這些年輕的同志是永遠需要像他這樣的老同志的指導和點撥的。
  任青很坦率。他談起了工業局目前的形勢,也談起了局裡處室合併幹部分流的改革新舉措,並且毫不隱瞞地聊到了自己眼下的處境:「引進項目處」將和另外兩個處室合併,論資歷論專業論才能,自己都極有可能成為沒有「崗」的幹部……他當然隻字沒提李大胖子、寧處長的那些事。
  老領導沉吟了一會,「我一直認為,像你這樣有能力有才幹的幹部,應該到基層第一線去抓經濟實體才能前途無量……黨的事業太需要一大批既有基層實踐工作經驗,又具有黨性原則、工作能力的年輕幹部走上領導崗位。今年年初的時候,你們工業局搞過一次推薦,競選副局長,你也毛遂自薦了,最後平衡下來的意見就是你缺少基層的實踐工作經驗,才把你給刷了下來。這一點,我想你應該是清楚的。」
  任青連連點頭。
  老領導不無惋惜地歎了一口氣:「我一直在為你可惜,上一回那麼好的一次機會,你還記得嗎?當時一家大型中外合資企業的中方總經理的人選沒有落實,而他們的引進設備又是你主持負責與外商談判進口的,你應該借這一股東風下去鍛煉鍛煉,我也可以在有關會議上為你吹吹風,年輕幹部太需要這樣的鍛煉了……可是你呢,不是我要批評你,越是在機關裡時間待得長,就越應該下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任青只能微微苦笑。
  老領導一下子察覺到了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你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說出來吧,讓我也聽聽不同意見。」
  任青輕輕咳嗽了一聲:「據我前些時得到的信息,後來到這家合資企業當中方總經理的那位同志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為什麼?」老領導有些詫異地問。
  「他盡在外方總經理和中國工人之間當『三夾板』,外方總經理為自己的那套管理方法得不到很好的執行怪罪於他,而中國工人又為自己的合法權益得不到很好的保障遷怒於他,於是他成了兩頭受氣的風箱裡的老鼠了,上次見到我,他是一肚皮的牢騷呵……」任青有點在為那位中方總經理抱屈叫冤了。
  老領導默默地喝了兩口茶,然後搖了搖頭說:「小任呵,你說這能怪誰呢?依我看,只能怪他自己!要發牢騷,得朝他自個兒發!他沒能做好外方總經理和中國工人之間的那座橋樑嘛,他的領導能力不夠,失職呵……」
  任青一愣,他沒料到老領導的話會說得這麼重。只聽得老領導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像這樣的同志,根本就不適合到那個合資企業的領導崗位上去……好了,不說他了,還是說說你吧,在目前這個形勢下,你有什麼打算和想法?」
  任青老老實實地把手一攤:「沒有。」
  老領導重又捧起了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茶,良久才問:「那麼,你的那個引進項目處已經關門大吉,沒有業務了?」
  任青沉默了一會:「還有最後一筆業務,是春風機械廠的D設備引進項目……」
  老領導忽然來了興趣:「那好呵,春風廠是準備搞合資還是獨資企業?你有沒有這個可能借借這股東風呢?到基層去當一個廠長,你還是綽綽有餘的嘛……」
  任青不語,頭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老領導的話語顯得有些份量了:「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怕去當上那麼個『三夾板』?或者,你還留戀機關的生活?」
  任青突然抬起了頭:「不,我什麼都不怕!只是,只是我無法面對馬涼呵!」
  他的聲音裡,有著一種抑制不住的苦痛。
  老領導大為驚詫:「馬涼?馬涼是什麼人?」
  任青終於緩緩地說起了他和馬涼之間的故事,一個褪了色的但卻永久美麗的故事。
  任青最後告訴老領導,關於去春風廠當廠長的事情他早已暗中考慮過了,可惜,他卻永遠無法面對一個曾經為了友情而替代他去北大荒長達十年之久的馬涼兄弟!
  老領導沉默良久,不停地小口品著茶,直到杯中茶見底的時候才開了口:「你和馬涼的故事,讓我很感動,真的,它使我想起了戰爭年代裡那些為了掩護戰友而獻出了自己寶貴生命的同志……對這些同志,我是永遠懷著一份虔誠的敬仰之情的……」
  任青也沉默了。
  不知為什麼,老領導話語一轉,忽然說起了題外的事:「有一次,我們去北京,參觀圓明園遺址,在感覺到古建築偉大壯麗的同時,每個人也都清醒地意識到一個可怕的現實,這畢竟是上一個時代的遺址了……」
  老領導沒有說出什麼高論,更沒有將圓明園遺址與他和馬涼的故事攙和起來,但那一番語重心長的話語,任青又豈會不明白?他忽然感到一陣悲哀。
  老領導淡淡地笑了:「關於你和馬涼的故事我這個局外人不便說什麼……我想我應該提醒你的是,你要麼下崗轉崗沒有崗,要麼就得面對現實——在生存危機面前,任何人別無選擇!」
  任青渾身一顫,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老領導不再說話了,只是以一個頗為緩慢的動作將杯蓋輕輕蓋上了茶杯。
  任青明白,這是老領導準備送客的一種習慣性暗示。他該走了。一切該說的和不該說的,一切該做的和不該做的,已經全都在咬嚙著那一層薄薄的蠶繭了,只期冀著一記轟雷的炸響便可去破繭化蝶了……
  他從沙發上徐徐站起身子,若有所思地向著心目中的這位大人物投去了頗為感激的一瞥。
  是的,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該去怎麼做了,雖然在感情上還一時無法轉過彎子來。
  沒有人會知道,那又該是一種怎樣沉重的彎子呵,也許,這一生一世永遠也轉不過來了……

                  6

  夜色迷濛的新村小區。
  屋角高挑著的路燈燃亮了一團光暈。
  任青摸黑走上了樓梯。
  樓梯上沒有電燈。現在的居民樓都是這副模樣,據說是沒人再願意為公用電燈掏錢付電費。這是一道令人遺憾的風景,好在居民們也都習以為常了。
  任青摸著黑上到了四樓,又繼續摸著黑來到了自家的防盜門前,接著在黑暗中摸索著取下腰帶上的鑰匙串。
  他還沒來得及將鑰匙插進鑰匙孔,房門裡忽然有了動靜,隨之懸在鐵門上方的一盞電燈亮了,緊接著房門也打開了,露出了一張中年婦女端莊的臉:「老任,我估摸著是你回來了!」
  任青朝著妻子姒斯會意地笑了:「你呀,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我一走到鐵門前,燈就亮了,門也開了,真讓人懷疑你是不是有第七感覺……」
  姒斯打開鐵門,接過他手中的公文包,「你這個人說話也真是的,自家男人的腳步聲還能聽不出來!晚飯吃過了沒有?」
  任青進了屋,在桌前的籐椅上坐了下來:「吃過了,今晚有個飯局,只是好像胃有點不舒服……」
  「你呀,總是這樣。」姒斯搖了搖頭,將公文包放在一邊,轉身去了灶間,片刻就端了一杯茶出來,「喝點茶,消消食吧。」
  任青呷了一口茶,朝裡屋看了看:「女兒呢?」
  姒斯歎了一口氣,「你們父女倆都是夜貓子,老像在互相比賽誰回來得更晚似的——她又去英語老師那兒上『家教』了,別忘了她明年高中畢業……」
  任青往籐椅上一靠,不知在思考什麼,好一會兒才問:「姒斯,你們那個婦女勞動服務培訓中心最近情況如何?忙不忙?」
  姒斯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忙!忙得一塌糊塗!什麼會計班哪美容班哪烹調班哪,還有縫紉班計算機班,反正十七八種培訓班都圍著那些下崗女工們轉個不停……比起我原先在局教育中心單一地上上技術課是忙多了也複雜多了,首先要讓下崗女工樹立起自尊自強自立和重新面對社會再創業的信心,然後……對了,你怎麼對我的工作感起興趣來了?」
  一縷苦笑掠過了任青的嘴角:「不感興趣不行呵,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到你們那個培訓中心上上課,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好好樹立一下重新面對社會去第二次創業的信心……」
  姒斯搖起了頭:「你又在說笑話了,我那兒的服務對象是下崗女工,可你,一個局裡的處級幹部……」
  任青放下茶杯,臉色有點凝重起來:「處級幹部又怎樣呢?過不了多久,我也許便成了下崗幹部,即使不下崗也得轉崗,你們搞的不就是轉崗培訓工作嗎?」
  姒斯不敢相信地直愣愣看著他:「你說的,都是真的?」
  任青徐徐歎了一口氣:「我幾時對你說過『不真』的?形勢變化得很快呵,局裡新的改革方案出台,我們這個處要和另外兩個處室合併,而且要精簡人員……我分析了一下,新的處長人選我沒有優勢,既然這樣,我很可能在局裡要留不住……」
  姒斯很快從最初的打擊中復甦過來:「那你怎麼辦?有沒有什麼打算?」
  「我去拜訪了一個人……」任青接著低低地說出了那位老領導的姓名。
  姒斯的眼睛中一下子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怎麼說?」
  任青將自己和老領導會面的過程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甚至連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也沒忘了用一種充滿體會的語言盡力描繪出來,姒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良久,她才肯定地點了一下頭:「老領導的話是對的,你不應該為了上一個時代的即使是十分偉大的遺跡,而放棄再創業的機會……」
  任青沉吟不語。
  姒斯站了起來,輕輕地撫了撫他的肩:「我知道,你在感情上無法面對馬涼,是嗎?」任青承認。這是事實,一種無奈的事實。
  姒斯喟歎道,「其實,馬涼也會無法面對你的,當年你為他承擔的那個罪名並不輕鬆,弄得不好,也許便是個殺頭的彌天大罪……」
  任青淡淡地苦笑了,「有你說的那麼可怕嗎?」
  姒斯輕輕搖頭,「你呀,看來你把什麼都給忘記了,後來不是就有人因這種罪名被押赴刑場了嗎?」
  任青歎了一口氣,「有些事情是不能這麼說的……畢竟在我身上什麼都沒有發生,而他付出的是整整十年光景呵……」
  姒斯沉默了一會兒,進屋去了。等她重又出現在任青面前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冊黑色封皮的硬面抄:「剛才你不是說想到我們那個培訓中心來上課嗎,我現在同意對你施行『家教』,因為我已經不把你的這個請求當做笑話看了……」
  任青略略有些驚詫地看著她。
  姒斯打開了硬面抄:「這是我的備課筆記,所有來我們培訓中心的學員都得由我上第一課。這一課其實很簡單,我反覆闡述的是兩位偉人的一節語錄——你可別笑,偉人的語錄永遠是不朽的。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達爾文,他說:同種生物由於要求相同的生活條件,所以競爭最激烈,自然選擇的結果是『適者生存』。老任,你覺得有點味道嗎?」
  任青無語。
  姒斯苦笑了一聲:「還有一節是法國的拉馬克的,他是這樣說的:環境變化是物種變化的原因,環境變化了,使得生活在這個環境的生物,有的器官由於經常使用而發達,有的器官由於不用則退化,這叫做『用進廢退』。」
  任青依然無語。
  姒斯的眼神卻在逼視著他:「我想,我不用給你詳細地加以闡述了,你是處級幹部,一聽便能領會。達爾文、拉馬克的進化理論完全可以引用到我們今天的形勢上來,讓我們的下崗人員或者准下崗人員明白『適者生存』與『用進廢退』是怎麼一個理兒……」
  任青臉上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他終於向姒斯伸出手去:「讓我看看……」
  姒斯將硬面抄遞到他的手裡:「我知道,有些地方你也和我差不多,以前念中學的時候,肯定沒有把『生物學』這門課程弄通……」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時門鈴響了。她連忙奔出去開門,是女兒回來了。
  任青捧著那本硬面抄,獨自一個人在屋裡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那夜,很晚的時候,任青終於在檯燈底下鋪開了雙線報告紙,在第一行慢慢地寫下了四個大字:請調報告!
  一旦落筆寫了,並且寫開了頭,那麼後面的便順理成章了。他寫得很快,也很流暢,整個報告一氣呵成。「萬事開頭難」這句話還是很有哲理的。
  明天一早,這份「請調報告」便會出現在柳局長的辦公桌上。是呵,與其等待上面讓你離崗、轉崗,還不如乾脆自己覷準了方向及早開調頭車。
  任青採取的是「先發制人」的著數。
  這當然是高招。
  只是,有兩個字漸漸升上了他的胸腹之間,氾濫著橫阻著,並且越來越沉重,幾乎使他透不過氣來。
  這兩個字便是:兄弟!

                  7

  小個子車間主任和他的那幫鐵哥們來到T省S廠追討四十萬元的債務已經兩天了,別說四十萬,他們壓根連一分人民幣都沒見到。
  還是在出發之前,小個子一聽老廠長介紹這S廠的廠長有個雅號喚做「老油子」,當即便明白這是塊扎手的料,心下頓時平添了幾分警惕。
  果不其然,一照面便來了個下馬威。
  小個子他們一出飛機場,就打的直奔S廠。來之前沒有和對方打招呼,要的就是這份偷襲的效果。誰知他們在廠門口一下車,頓時傻了眼,但見廠門前矗著一塊大黑報,上面貼著一紙《告全廠職工書》:

    鑒於產品積壓,暫無銷路,造成資金無法回籠,本廠所有員工——
  上自廠長黨委書記,下至車間工人勤雜人員,本月工資一律延期至下個
  月酌情發放;上月拖欠職工之工資,經多方努力,現決定按S市最低基本
  生活費標準發放,務乞全廠職工諒解。

  這當頭一棍,直教小個子眼前直冒金星。他到傳達室和門衛聊了聊,方知S廠的一線工人已由三班倒改為兩班倒,又由兩班倒改為常日班,現在則由常日班改為「勝利大逃亡」的放班了!為什麼?倉庫裡積壓的產品堆放得溢了出來,還幹什麼活,還上什麼班!
  如此一來,大家都明白沒戲了,灰心喪氣得連廠長室也沒進,轉身在S廠附近隨便找了家旅社先行住下,連稍稍像樣一些的賓館也不敢去找。小個子在這方面一點也不嫩,討債隊討債隊就是要討債,討到了債,海吃海喝海住一概有人兜著;若是討不到債的話,還是節約鬧革命的好,否則就會成了狗咬尾巴自吃自,沒人為你公費報銷。
  小個子心煩意亂地往小旅社的那張木板床上一躺,剛挨著身子,脊背一下子給硌得生疼,他慌忙又跳了起來。恰在這時,腦海裡一道電光石火掠過,頓時讓他覺得眼前亮堂起來:老子憑什麼要來這等不入流的小旅社遭受此等活罪?因為討債無望。那麼又是誰告訴你討債無望?是廠門口的那一紙破告示,再加上一個說話老是眨巴著眼睛的廠門衛。等一等,等一等,問題出來了,你怎麼知道那狗屁告示不是一道「兵不厭詐」的擋箭牌?你又怎麼知道那老鼠眼的門衛說的不是上峰規定的「統一口徑」?別忘了,「老油子」這三個字可不是出個千兒八百元的便能輕易買到手扛回家去的爛木料招牌!
  這麼一覺悟,小個子忽然感到自己稚嫩得像還沒出道的雛兒。那麼好吧,就讓新鮮活嫩的雛兒與「老油子」鬥鬥法吧。
  他當即將鐵哥們招來,決定兵分兩路:他帶一路公開去向「老油子」當面叫陣討債;另一路則去銀行瞭解S廠的賬號,看看戶頭上還有多少人民的那個幣!
  「老油子」果然狡猾狡猾的,一聽是來追討十年前一筆貨款的,立即一推三不知,當小個子拿出老廠長給他的那張欠款認可單以後,才勉為其難裝模作樣地去銷售部門查了查賬,而後義正辭嚴地告訴小個子,當年向春風廠訂購的那批機器運抵S廠後,因質量不合格沒法使用,後來當做廢銅爛鐵處理了,所以S廠才沒付貨款,從今往後也不準備付,因為責任並不在S廠。
  小個子聽了連聲冷笑:「你說質量問題,有什麼證據嗎?即便真的不合格,S廠也應該把貨退回春風廠去——你沒退貨,那麼就該付款!」
  「老油子」一時語塞,只得乾笑一聲:「你說得再有理,我們也沒錢還債,你沒看到廠門口的那張《告全廠職工書》嗎,我們連職工的工資也付不出來了!」
  小個子的臉上驀然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神情:「我在S廠聽到了一樁近似於天方夜譚的故事,但願這是天方夜譚——據說廠門口大黑板上的那張安民告示,每一個星期都要重新寫一遍重新貼一份……雖然它經不起一個星期的風吹雨打,但卻能非常有效地攔截討債人的腳步……」
  「老油子」哈哈大笑:「你這小子,還真他媽的看不出來是個鬼精靈呵……」
  小個子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笑意,「不過,我倒建議你表彰一下傳達室的那位一說話眼睛就不停地眨巴的門衛先生,他告訴我,廠裡工人沒活幹,全放班了,可是我們剛才在廠裡各處轉了一下,發現各主要生產車間依然在大干快上……」
  一老油子」已經笑不出來了,沉默有頃,突然大聲地道:「不管你怎麼說吧,S廠目前還不出這一筆貨款,實在要逼債的話,就去車間裡搬我們的生產設備好了……」
  小個子終於笑了:「我好像聽到了一句十分熟悉十分遙遠的台詞——『要錢沒有,要糧沒有,要命有一條!』你,能提醒我這是哪一部樣板戲中的詞嗎?」
  「老油子」有些啼笑皆非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老油子」拎起聽筒聽了一下,便向小個子遞了過來:「是你的電話。」
  小個子剛「喂」了一聲,聽筒裡立即傳來了一個有意壓得很低的嗓音:「兄弟,我們在銀行查到了,賬面上一共有二百來萬元,我們說了欠款的情況,請求查封賬號,但對方說這是省裡撥給S廠的『專用專款』,任何人不得挪作他用,還債更不行……你聽懂了嗎,地方保護色彩很濃呵,不想些辦法的話,看來一分錢也到不了手……」
  小個子甩手掛上了電話,瞅著對面的「老油子」幾乎想破口大罵:你兜裡藏著掖著二百來萬,還他媽的盡在那兒一個勁兒哭窮裝孫子!我操!
  但是話到嘴邊,卻完全變了味跑了調:「我看這樣吧,我們打老遠的來一趟也不容易,你總得還一些欠款也好讓我們回去交交差。頭兒說了,討不回債的話,我們回去就得捲鋪蓋下崗……你呢,這個忙是一定要幫的,給你兩天時間去籌籌款什麼的,第三天我們再來。不過,有一句醜話得先說在前頭,誰要害我們下崗的話,我們就一准豁出命去留在S廠做廠長的貼身保鏢了,無論你是吃喝拉撒睡,我們幾個一定會形影不離你身邊半步的!」
  面對小個子這副潑皮王二賣刀的架勢,「老油子」只是淡然一笑:「好好,我盡量去辦……對了,你們沒來過我們這兒吧,明後天打算上哪些旅遊景點玩一玩?不如這樣吧,反正這兒離出境線不遠,我給你們搞一份去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的旅遊護照和來回程的飛機票,算是一點小小的見面禮,怎麼樣?難得有機會上我們這兒來,出境開開眼界嘛……你們,一共幾位?」
  小個子一臉地感激:「太謝謝你了,不過,我想這一類的活動還是安排在我們完成討債任務之後比較妥當,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全身心地去觀賞海外風光了……沒辦法,飯碗永遠比旅遊重要,儘管這種想法很傳統,也有些落伍了,可是……」
  「老油子」很體諒地連連點頭:「我懂我懂……就按你的建議辦,咱們後天見面……」
  小個子心底雪亮。他明白此刻兩個人都在演戲。後天?誰知道後天是個什麼樣的形勢?保不準「老油子」便出廠出省出國去了,讓你動用海陸空交通工具去滿世界追他尋他吧。至於自己把時間定在後天,這只是一種迷惑對方的煙幕彈而已——至遲,明天晚上就得收網。他不信找不到降服「老油子」的辦法。畢竟,自己也是此道中人呵,而且還是其中高手!
  他們頗有風度地互相握手道別。
  一出S廠的大門,小個子的臉色就變了,他和他的鐵哥們必須在這短短的二十幾個小時內開足馬力拚命工作,直到擊垮「老油子」,或者被「老油子」所擊垮。
  在這種時候,他忽然下意識地想起了千里之外的馬涼。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對馬涼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倆在人生這盤棋上的開局並不十分美妙:先是《上海的少女》,後來是棄棋,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這盤棋的中局是在春風廠,小個子進廠時,馬涼已是班組長。在馬涼成了工段長之後,小個子忽然便頂了他班組長的職。而馬涼當車間主任不久,便將小個子提升到了工段長。至於小個子變成了車間主任時,馬涼則已上升到了副廠長的位置。小個子不明白馬頭何以如此賞識自己,終於有一天,在小個子的追問下,馬涼道出了連小個子自己都沒能認識清楚的一種秉性:俠義。馬涼說,他觀察小個子多年,發現他是一個將「義」字頂在頭上生活的人,一如古之俠士荊軻高漸離,而這種人在現代物化的社會中已成國寶級的希罕物兒了。小個子後來時常回憶自己平昔的為人,最後不得不承認馬涼說得沒錯,自己似乎確實就是這麼個種這麼個人。
  「士為知己者死」,小個子懂這個理。但他想得最多的是要為馬涼兩肋插刀。如今,面對「老油子」這般人物,他明白,該是往肋上插刀的時候了。
  關鍵是什麼呢?關鍵是這把刀不應插在自己身上,而是要捅到對方的要害上去!那麼,「老油子」的要害部位又在哪裡呢?小個子暫時還不知道。但他認準了一個死理: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他的弱點,弱點不需要多,一個便足以使他致命。
  從走出S廠大門的第一秒鐘起,小個子和他的哥們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做一件事:拎上從自己家鄉帶來的禮物,一家家拜訪老廠長在S廠的那些業務上的老朋友。他們不是為了追討春風廠的債務而上門求教的,他們捎上的除了問候,還是問候。這樣,彼此之間就消除了警惕戒備的成分,洋溢著一種春暖花開的溫馨的氣氛。其中有些人已離退休,不在其位便不謀其政,閒聊神侃的尺度範圍更可以海闊天空了。一起回憶回憶春風廠和S廠曾經共同擁有過的美好時光,一起扯扯兩個兄弟省市之間大相逕庭的風土人情,偶爾也聊到了S廠的現狀和「老油子」,但小個子似乎對S廠的現狀和「老油子」並不關心,他們關心的只是友誼,於是友誼的芬芳便在主人獻上的一杯又一杯的香茶上獲得了源遠流長。
  當拜訪結束以後,小個子等已心滿意足地達到了既定目標。誰都不會想到,他們那些普普通通的問話背後居然深藏著一片殺機;誰都不會懷疑,他們那些隨隨便便說出的話語居然早已是處心積慮。
  這是他們在春風廠時就制訂下的一號作戰方案。現在,他們如願以償。
  獲取的關於「老油子」的全部情報統統加在一起,一共只有兩個字:好色。
  是的,「老油子」別無所愛,推一的嗜好便是這兩個字。然而,一種嗜好,就是一個掛在脖子上的討債鬼。於是,在第二天半夜時分,便發生了一幕頗帶點刺激味兒的好戲。
  在好戲登場之前,有一個插曲不可不提。小個子和他的哥們再一次光臨了S廠廠長室。這中間隱伏著小個子「先禮後兵」的菩薩心腸。說實在的,他也不願將棋局搞得太難堪。「士相卒」齊全的「逼宮將」其實是一種很體面的敗局,若是一味廝殺死不認輸拼到殘局的話,贏方迫不得已只能將你「老帥」的「士相卒」之類的護衛收拾乾淨,看你孤家寡人的再往哪兒逃!
  可惜,「老油子」不在。
  他不僅不在,而且還傳下話來,說他到上海參加部裡的一個緊急會議去了,起碼得出差十天半個月,沒準兒。
  真是見他媽的大頭鬼了。小個子憤憤地想道。我們千里迢迢來討債,你小子卻去上海一邊涼快去了,好,是個會白相的玩家!那麼,也就休怪我們對你出「殺著」了!
  小個子心裡亮堂得很,「老油子」根本沒有去上海。不但沒有去上海,而且連本地都沒離開。據他們掌握的線索,「老油子」此時此刻正在一處不甚見得到陽光的溫柔鄉里銷魂呢……

  夜色溫柔。
  天上無星也無月。
  紅樓賓館的十二樓。
  一間豪華客房的門被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三五條人影一下子闖了進去!
  正在席夢思床上摟抱在一起的一對男女霎時被驚呆了!
  就在這時,屋子裡劃過了照相機閃光燈短促而炫目的光亮。
  「咯嚓喀嚓咯嚓」,一亮一亮又一亮。
  床上的男女如大夢初醒,慌忙分開了身子,接著,便聽到那男子大吼起來:「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麼!」
  有人在嘿嘿冷笑:「幹什麼?看好戲!看一場游龍戲鳳、鴛鴦野合的好戲!『老油子』,你果然身手不凡雄心猶健,床上功夫絲毫不讓二三十歲的毛頭小伙子呵!」
  說話人赫然便是小個子。
  「老油子」頓時恍然:「原來是你!明白了,我全明白了……為了那筆欠款,你竟然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我!」
  小個子歎了一口氣:「我也是被逼上梁山,不得已而為之呵——我稍稍對你摸了摸底,對你還真佩服得五體投地。自從你執政以來,S廠就沒還過任何單位一分錢的債,儘管債台高壘,債主如潮……所以,對你這樣老資格的『運動員』,我也就只能、只能套一句流行歌曲的詞兒了:『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有人在笑,並且笑出了聲。
  「老油子」伸手去抓扔在床頭的短褲,不料小個子搶先一步將那些內衣內褲乳罩長襪之類的東西一把掃到一邊去,隨手將一條毯子扔在他和那個女人身上:「對不起,先湊合湊合吧。」
  「老油子」從床頭櫃上拿起了一盒外煙,抽出一支,點燃了,狠勁地抽了幾口:「今天的事,你說怎麼了結吧,官了私了都可以,就是一件事不可以——想要四十萬元錢,對不起,沒門!」
  小個子笑了:「沒找到門的話,我們今晚會上這兒來嗎?」
  「老油子」滿不在乎地朝小個子歪了歪大腦袋:「那你準備把我怎麼辦呢?連人帶照片一同送公安局?行呵,我奉陪!有一句話想順便告訴你,公安局局長是我的小舅子!」
  「我他媽的真為你說這話臉紅!」小個子惡狠狠地看住了他,「你用共產黨的錢吃,用共產黨的錢喝,用共產黨的錢拉……現在,又用共產黨的錢嫖娼!你別告訴我她不是『雞』,我早查得一清二楚了!你居然還有臉說公安局局長是你小舅子,我就不相信會沒有人來治你!」
  「老油子」一下子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裡,一把抓起櫃上的電話:「行,你去告我吧!你現在就打電話去告我,你打電話呀——隨你到公安局、檢察院、法院去告我,你告到哪兒,哪兒就有我的小舅子!」
  小個子朗聲大笑起來:「我知道你厲害,七大姑八大姨的,到哪兒都有人……可是,你看我像那麼傻的人嗎,偏要抓個雞蛋往石頭上碰?」
  「老油子」有些發愣了:「那你打算怎樣?」
  小個子的手向照相機指了指:「這裡面的東西還是很有一點爆炸性的——明天一早,當它出現在《告全廠職工書》的旁邊時,出現在你的廠長室門上時,甚至出現在S廠的車間裡機床旁時,這時候,你會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你的江東父老呢?」
  「老油子」呆住了。
  小個子顯得很有耐心,繼續在擴大這幅可怕的圖畫:「當然了,你的頂頭上司也會收到一張照片,我們不會忘記他的……對了,你好像還患有一種普天下男人最容易得的毛病:懼內。是的,千萬千萬要給你的老婆、妻子、愛人送上一張,以作永遠的紀念。你說,我們這樣的安排和設想,是不是馬馬虎虎地算是考慮周到了呢?」
  「老油子」的臉上有亮晶晶的東西在爬。
  他出汗了。他無法不出汗,儘管他的汗腺並不發達。
  小個子忽然不說下去了,逕自抓過了床頭櫃上的那盒外煙,遞給同伴們一人一支,最後自己也叼起了一支,有滋有味地抽了起來。
  屋子裡一下子變得很靜,只是靜得有些可怖,一種大戰之前的可怖。
  「老油子」終於開口了:「你說下去,繼續說……」
  小個子的眼睛開始放光了:「其實事情很簡單,你立即通知你的財務科長以最現代化的方式向春風廠匯去四十萬元欠款,在我們得到收訖的信息後,立即將照相機內的膠片曝光,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老油子」目光閃爍,一言不發。
  小個子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在憂慮一些什麼,這樣吧,我們從此刻起誰都不准離開這間屋子,直到所有的故事畫上句號……」
  半個小時之後,「老油子」總算拎起了電話,向他的財務科長下達了緊急行動令。
  小個子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謝謝你的思想鬥爭勝利了……」
  「老油子」只能報以淡淡的苦笑。
  當小個子與馬涼通上電話,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並準備撤離的時候,已是次日下午了。
  這時,「老油子」直跳起來,迫不及待地一把將照相機抓到手中,只一撥,便打開了後蓋。
  就在這一瞬間,只見他雙手冷不防顫抖了一下,目光呆滯了。
  天哪,照相機裡空空如也,根本沒裝膠片!
  小個子從他手中掠去了照相機,哈哈大笑起來:「怎麼樣,我小個子做事還不算那麼下三濫吧!」
  大笑聲中,「老油子」再也支撐不住地緩緩滑下地去……
  三四個小時以後,當小個子和他的哥們走出機場的時候,那大步奔過來熱烈迎接他們凱旋的,竟是一臉欣喜的馬頭!
  ……
  很久以後,有一天,馬涼問了小個子一個問題:「在你們夜闖紅樓賓館的那檔子事中,有幾個細節我一直沒有想通:你們怎麼搞到『老油子』房間號的?又是怎麼將時間表掐算得那般恰到好處的?還有,你們怎麼能夠一下子便闖進客房?『老油子』還不至於粗心大意到不鎖房門吧?」
  小個子看了馬涼一眼,有些詭譎地笑了:「戲法人人會變,說穿了就一文不值——我們有一個很『可靠』的內應,或者按眼下一些電視劇中的說法就是『臥底』。」
  馬涼大惑不解:「臥底?現場人物就那麼幾位,誰是臥底?」
  小個子很認真地說:「誰最不可能是臥底人物,誰就一定是臥底的——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盲點』!」
  馬涼沉吟了一會:「他是……」
  「她就是被我們在床上捕獲的另外二分之一!」小個子說出這句話時,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
  馬涼吃了一驚:「就是那個女的?」
  小個子在點頭:「為什麼不可以是她呢?」
  馬涼有點不太理解了:「她怎麼會答應你們……」
  小個子伸出三根手指,做了個捻鈔票的動作:「她陪『老油子』一個晚上,兩百塊錢,我給她加了一個零上去,兩千塊錢哪!她為什麼不幹?她又怎麼會不幹!」
  馬涼總算是明白過來了,不由得很在意地看了看小個子:「真沒想到,連『雞』都能被你收買,小個子,你可真有兩把刷子呵!」
  小個子乍聞此言,急得兩隻眼睛都一下子瞪出來了:「馬頭,我是為了你,為了春風廠,才這樣幹的呵!」
  馬涼朗聲笑了,隨即一個巴掌狠狠地拍在了小個子的肩上。
  小個子連連晃了兩下才站住腳,接著便咧開大嘴也笑了起來。
  那是一種很投緣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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