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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張冠李戴


  月光,本來還柔和得如水一樣,斜照在窗根上。但不過轉眼之間,月色就被浮雲掩沒,很快隱去,窗前一暗,房中就顯的一片黝黑!這時,東首院牆上,忽然出現了一條欣長人影,這人在牆頭上才一現身,就悄無聲息地飄落窗前,再一旋身,閃入窗去。這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欣長人影堪堪閃入房去,走廊上又有—條婀娜人影,裊裊行來!那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沒有月色,你縱然看不清她的花容月貌,但只要看她纖纖合度的窈窕模樣,準是一位干嬌百媚的美人兒:她腳下既輕又快,纖塵不揚,聽不到一點細碎的聲音,黑夜裡,只有那雙晶瑩的眸子,閃著星星般的光亮。目光一溜,敢情她發現了敞開著的窗子,口中不覺輕「咦」了聲,柵柵朝窗下走來。室中那人耳目何等敏銳,聽到她的一聲輕咦,頭頭驀地一驚,一時來不及躲閃,目光迅疾一掠,輕快地閃到床前,舉手揭起羅帳,朝床上躺了下去。
  苗條人兒已經走到窗前,輕輕哼了一聲道:「辛夷這丫頭也該死,連窗戶都沒關上。」
  這句話說得雖輕,但躲在床上的那人,已經聽出說這話的是誰了,心頭不禁大為凜駭:苗條入兒舉手掠掠鬢髮,倏地又輕又嬌的叫道:「凌大哥,你酒醒了麼?」室中那人不敢作聲,苗條人兒嗤的一聲輕笑,腰肢一扭,像一陣香風,已經到了床前!
  室中還瀰漫著酒氣,她自然聞到了,輕輕攢了下眉尖,聲音說得更轎更柔道:「瞧你!醉成這個樣子!」她居然伸手撩起帳子,一雙柔嫩如玉的纖手,輕輕推著他肩頭,低低叫道:「凌大哥,凌大哥,你醒一醒嘛!」
  室中那人心頭狂跳,哪敢出聲,但不應也不成,只是迷迷糊糊的「唔」了一聲。苗條人兒從臉上摘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緩緩俯下身去,附著他耳朵,吹氣如蘭地,嬌聲說道:「你怎麼啦?」這聲音好不撩人,人究竟是人,無燈無月,室中反正看不清面貌。
  那人很快握住了苗條人兒的玉手,顫聲道:「你……」苗條人兒任由他握著手,並未抽回,輕輕地道,「我是不放心你,才來瞧瞧的。」
  那人壓低著聲音道:「謝謝你……」苗條人兒道:「誰叫你是我大哥……」
  那人顫聲道:「你真好。」苗條人兒嗤的一聲輕笑,低聲道:
  「你……怎麼在抖?」
  她和他靠得很近,她身上陣陣的幽香,薰人欲醉!那人一顆心動盪得把持不定。他沒有作聲,雙手猛地一扳,苗條人兒忽然『嚶嚀』一聲,一個嬌軀撲入他的懷裡。他沒有讓她說話,兩片火熱的嘴唇,已經堵住了她的櫻唇。她沒有推開他,反而柔順得像依入小鳥一般。黑夜之中,除了兩顆心房劇烈的跳動,聽不到半點聲音。但他手已經開始有了粗野動作。現在,顫抖的,已經不是他,而是她了!可惜房中沒有燃燈,他無法看到她嬌靨上泛起一片配紅,美目中漾起的水樣異采!但他卻可以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熱力!這發生的一切,原是她意料中的事,她為了要得到他,她不克自持,她更不能讓別人把他搶走。
  他動作雖然粗野,她沒有半點咳怪,這是她心甘情願的,但她畢竟還是驚怕得發抖。
  她平日何等高傲?何等冷峻?此刻竟然英風盡失,成了一隻受創的小鳥,室中依然一片漆黑,兩顆蕩漾的心,經過一陣波動之後,很快的就平靜下來了。苗條人兒仰著臉,嬌柔的聲音幽幽地叫了聲「大哥,你……」他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催促著道:「妹子,你該走了。」
  苗條人兒悄聲道:「你怕了?」那人溫柔的道:「不,我不是怕、萬一給入看到了,對你總不太好。」
  苗條人兒輕哦了一聲,她是個好強的人,自然不願讓人撞到,於是她點點頭,迅快起身,一面輕聲叮嚀道:「我走了,明天太上說的事,你不能……」那人沒待她說下去,低笑道:「好妹子,你只管放心,我不會的。」
  「你敢!」她一個纖纖玉指,輕輕點在他額角上,人已像—縷輕煙,閃了出去。
  他心頭忽然起了一陣愧疚,更不怠慢,悄悄下床,在室中怔立了半晌,才長長吸了口氣,自言自語的道:「這不是我的錯。」
  跺跺腳,穿窗而出。
  兩人先後離去,本來雲收雨散,春夢無痕,這時又是三更半夜。誰也不會撞來!但許多事兒往往出人意外,依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偏偏就會春光外洩!這人正是喬裝玫瑰的溫婉君!房中兩情纏綿,聲音雖輕,但卿卿我我,斷雲零雨,依然隱約可聞。
  溫姑娘站在窗外,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一顆心直往下沉!她真想不到自己的心上人、竟會是這樣一個人!她羞憤、氣惱,愛棍交織,芳心才碎,噙著眼淚,悄悄地離去。
  凌君毅掠出窗外,眼看向自己施放暗器的黑影,已經越過高牆,向院外逸去,一時不禁暗暗攢了一下眉,心想:「此人不但輕功極高,而且又比我先了一步,百花幫屋宇極廣,他只要隨便一躲,我就不容易找得到他了。」但心中想歸想,人卻毫不停留,一提真氣,身化長虹追出牆去。那黑影身法極快,凌君毅剛剛越出牆外。發現他已在一二十丈之外,正在沒命地飛掠。他敢情怕驚動了百花幫的人,因此沒敢在重重院落、屋宇比連的暗陰中間隱伏下來。這自然是他發現凌君毅追了出來,心頭慌張之故。同時,他也沒想到凌君毅來了不過兩天,對花家莊院的地形,根本不熟,他只要隨便—躲,拐上兩個彎,就可把凌君毅撇開了。
  凌君毅發現他一路飛掠,一時哪裡肯捨。也提氣施展身法,一路疾追下去。但前面黑影,對花家莊院極熟,雙方相距既遠。
  這時正好一片烏雲遮住了月色。前面那人利用地形,時隱時現,在那些樓宇之間,任你凌君毅展盡腳程,也無法把雙方之間的距離縮短。花家莊院是百花幫的根本重地,各處都有巡邏和值崗的人、此入競能避開這些巡夜值崗的耳目,越發可見他不是外面的人。片翔工夫已經追出花家莊院的高大圍牆。這裡是一片長滿青草的山坡,到處亂石嶙峋,地勢荒涼,顯然很少有人來此,前面黑影眼看凌君毅緊追不捨,心頭慌張,才會落荒而走,一路急掠。
  凌君毅心頭同樣泛疑:「他把我引來此地,莫非另有埋伏?」
  但他藝高膽大,對方縱有埋伏,也並不放在心上,而且此人如果真是百花幫的人,那一定是白天較技敗在自己手下之人。懷恨在心,才會乘自己酒醉,暗下毒手,自己縱然不願樹敵,也要截住他,好好規勸他一番不可。因為這一路上,已是荒涼的山坡,沒有隱蔽之處,凌君毅一身所學,高過那人甚多,雙方距離,自然漸漸拉近。眼看到前面不遠,已經快到湖邊,一片湖光,煙波浩渺!前面黑影突然身形竄起,宛如隼鷹窿食,縱身朝一處岩石下撲落。這時雙方相距,已只有十餘丈遠近,凌君毅兩個起落,便已追蹤趕到,這方岩石約有三丈來高,下臨湖水,已是再無通路。
  凌君毅目光朝四面轉動,四周靜悄悄的,哪裡還有人影?心中暗暗奇怪,自己明明看他朝這裡撲落,怎會沒了影子?此處雖然荒僻,但草長不過沒徑,也藏不住人,除非他一時情急,跳下湖去,潛水逃走。這也不可能,一個人水性再好,鑽入水去,水面多少總會濺起一些水花,但自己跟蹤追到,湖水平靜如鏡,連一點水暈也沒有。他站在崖上,等了片刻,依然不見動靜,心頭突然一動,暗想:「我和他距離雖遠,但明明看他從此處縱身撲落,一閃不見,此人對莊中情形,十分熟悉,自然對這一帶的地形也瞭如指掌,他故意把我引來此處,才忽然隱去,莫非這石崖下面,另有通路?」一念及此,立即探首朝崖下看好落腳之處,提吸真氣,飄身飛落。腳尖落到草叢間一塊石上,果然發現這石崖上豐下削,崖下宛如一條狹隘的走廊,下面是平整的沙礫,容得『人側身而行。外面又有青草掩蔽,縱是大白天,也不易被人發現,若從崖上望下來,自然更難瞧到。凌君毅想起那天曾聽玉蘭說起,黑龍會郝飛鵬乘來的船,藏在一處崖下,莫非就在此處?心念轉動之間,不覺循著崖下走去。這石崖之下敢情經湖水長年衝擊,有的地方,果然可以隱藏得下一條小船。
  凌君毅心中暗想:「百花幫總管玉蘭心思慎密,但像這等所在,極易被賊人利用潛伏,應該派人駐守才對。」又走了一箭來路,突見前面不遠似有一入躺臥在那裡。凌君毅一下掠了過去,他目能夜視,這一到得近前,才發現這人一身青色勁裝,腰跨單刀,競似百花幫的莊丁。再一細瞧,此人竟是被人用重手法擊中前胸,業已氣絕。
  凌君毅這下看得目中寒芒飛閃,忖道:「這人看來是派在此地值崗莊丁,他連腰間兵刃都末撤出,就遭了毒手,準是方纔那人怕他說出來,才殺以滅口,那等於是我害死了他。」他才直起身來,又瞥見一丈開外的草叢間,另有一個人倒臥在那裡,目光一注,那人也是一身青色勁裝莊丁打扮!不用再看,這人是被入一掌震飛出去的,自然也早巳死去。
  凌君毅看得暗暗切齒,心想:「自己本意,原只想追上他,稍加規勸,但他卻連施殺手,殘殺兩個無辜莊丁,如此心狠手辣,自己倒非要把你找出來不可。」從兩個莊丁氣絕多時看來,這暗算自己的人自然早已去遠,無法追得上他,正待縱身朝崖上躍去!就在此時,突聽崖上傳來一陣鳴嗚咽咽的哭聲,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聽來淒楚欲絕,泣不成聲!凌君毅心頭暗暗納罕,這時差不多已是半夜三更,什麼人跑到湖邊來啼哭?既是女子聲音,自然是百花幫的花女了,莫非她發現兩個莊丁死去,她是其中一人的情人,才會哭的如此傷心!
  正在思忖之間,突聽那女子哭著說道,「凌君毅……你竟是這樣的人,算我瞎了眼睛,我……我也不想活了……」
  她雖然悲悲切切,繼繼續續地說著,但凌君毅聽得清楚,尤其說到最後一句,一陣腳步聲,已經到了崖邊。不用說,她是準備投湖自盡!這下,凌君毅大吃一驚,口中輕喝一聲:「姑娘,使不得。」人隨聲上,一下竄了上去。
  那姑娘沒想到崖下右人,自然也猛然一驚,不由得後退數步,叱道:「你是什麼人?」凌君毅已然看清姑娘是誰,只見她珠淚滿頰,一副淒苦模樣,心中更是驚奇不止,望著她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在下幾時得罪了你……」
  這姑娘正是喬裝玫瑰的溫婉君,她睫承淚水,一雙風目,盯在凌君毅的臉上,這回她也看清楚了,同樣驚奇的道:「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的?」
  凌君毅道:「還是你先說,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哭呢?」
  溫婉君雙目凝注,冷冷地說道:「不,你先說,你是不是跟著我來的?」
  她戴著面具,看不到神色,但她平日為人溫婉,語聲嬌柔,此時口氣冰冷,顯然有些不對!凌君毅暗暗奇怪,只得說道:
  「在下是追蹤一個人來的……」說到這裡,忽然「哦」了一聲,急急問道:「你來的時候,可曾遇到什麼人嗎?」
  溫婉君聽出凌君毅的口氣,似乎是追蹤另一個人來的,不覺問道;「你說的是誰?」凌君毅道:「不知道,此人心狠手辣,十分狡猾,在下一直追到此地,不但仍然被他逃去,而且還讓他殺死了兩個在這裡值崗的莊丁……」
  溫婉君終究是冰雪聰明的人,聽出此中另有蹊蹺,心中忍不住急急問道:「你說,你已經出來好一會了?」凌君毅道:「沒錯,少說也有一頓飯的時光了。」
  溫婉君仍然不肯放鬆,追問道:「你既然不知他是誰,追他作甚?」凌君毅只得把才纔發生的經過情形,簡要說了一遍,接著笑道:「好了,現在該你說了,你幹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我好像還聽你說什麼不想活了,究是為了什麼?」
  溫婉君聽他說出經過,心頭已經有些明白,但一個姑娘家,這話如何說得出口?她只覺粉臉一熱,忙道:「你不用多問,我只是心裡煩,出來走走,你快回去,越快越好。」
  凌君毅可不是呆頭鵝,他自然聽得出溫婉君的口氣裡,似乎另有文章,這就問道:「聽你口氣,好像發生了什麼?」溫婉君道:「快些走,你回去就知道了。」
  凌君毅滿腹狐疑,問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麼?」溫婉君道:「我和你走在一起,給人家看到了,不方便。你只管先走,就在院中暗處等我就好。」
  凌君毅道:「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我可不放心,要走咱們一起走。」溫婉君跺跺小蠻靴,急道:「真急死人,再遲就來不及了。」
  凌君毅還是站著沒動,問道:「你一定有事,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呢?」溫婉君道:「此時無暇多說,走,我們到了牆外再分開。不過此事關係重大,你千萬不能耽擱,先回賓舍看看,就知道了。但你莫要一人進去,在暗處等著,我去通知了總管再說,今晚是我和風仙值班,你只說回來的時候遇到我的就好。」
  凌君毅聽她說得鄭重,好像自己住處又發生了什麼事故,當下點點頭道:「好吧,那就快走吧。」兩人不再多說,雙雙掠起,一路展開腳程,不消多大工夫,便已起到花家莊院牆外。
  溫婉君和他打了個手勢,翩然朝後進掠去。
  凌君毅更不怠慢,雙足輕輕一點,凌空飛上牆頭,突聽有人沉喝一聲:「什麼人?」一點寒星,直向凌君毅迎面激射過來。凌君毅伸手一抄,便把打來的暗器接住,那是一顆銀彈子,一面說道:「在下凌君毅。」
  這時從暗影中飛掠出一個勁裝漢子;一眼看到凌君毅,慌忙躬身道:「屬下許廷臣,不知是總座駕到,多有冒犯,實在該死……」凌君毅認出他是一名護花使者,一面含笑道:「許兄不用介意,在下從外面飛登圍牆,難免引起誤會,只是許兄以後該先問清楚了,不可先行出手。」隨手把一顆銀丸遞了過去。那姓許的護花使者連聲應「是」,雙手接過銀丸。
  凌君毅問道:「今晚可是許兄輪值麼?」許廷臣躬身道:「是,下半夜輪值的一共是四人,屬下分配在這東南方一帶。」
  凌君毅問道:「許兄方才可曾看到有什麼人進來麼?」許廷臣忙道:「總座是說有敵人潛入本幫來了?」
  凌君毅道:「不,兄弟只是隨便問問,許兄若是沒有看到,就算了。」許廷臣道:「屬下從子時起,就在這一帶屋面上巡,若是有入進入本幫,屬下一定會看到的。」
  凌君毅點頭道:「如此就好,兄弟失陪了。」說完,略一抱拳,就長身掠起,一道人影,凌空朝後院投去。他因溫婉君說話極為鄭重,好像自己屋裡,發生了什麼事故,因此一路暗暗凝神察看。中院一帶,各處燈火已熄,不見有何動靜。悄悄躍落牆,凝目朝自己房中看去,南首兩扇窗戶,依然敞開如故,屋中靜悄悄的,和自己出來之時,也並無半點異處。心中暗暗納悶,不知溫婉君要自己盡快趕來,究竟所為何事?但想起溫姑娘平日心細如髮,遇事慎重,不可能會騙自己。
  尤其她不肯說明,吞吞吐吐的模樣,好像只要自己回來,就可發現一般,但又要自己隱身暗處,等她去通知總管。這到底為什麼呢?心中越想越覺疑雲重重。「莫非有人暗中陷害自己?」這也不對,此人縱有陷害自己之心,也不可能躲在自己房裡。他隱身暗處,仔細察看了一陣,依然不見有何動靜。這一陣工夫,他想了許多可能在房中發生的事故,依然得不到什麼結論,要待進屋去瞧瞧究竟,又因溫婉君再三叮囑務必等她和玉蘭來了再說,只好耐心等候。正當此時,突聽「刷」「刷」兩聲輕響,從牆頭傳了過來,凌君毅急忙回頭看去!但見從牆頭飄落兩道人影!一個一身白衣,腰懸長劍,看去宛如凌波洛神;一個一身玄色緊身衣裳,婀娜多姿!這兩人正是總管玉蘭和喬裝玫瑰的溫婉君。
  凌君毅急忙迎了上去,拱手道:「驚擾總管了。」玉蘭還了一禮,清澈眼波望著凌君毅道:「有勞凌公子久候了,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發生了什麼事情,凌君毅也是一頭霧水,有些答不上來,只好含糊的道:「總管來了,此地不是談話之所,還是請到裡面說吧!」這話沒錯!溫婉君既然要他等著總管來了再說,現在溫婉君已經陪著玉蘭同來,且請她們到房裡去,不用自己開口,溫婉君自然也會說的了。
  玉蘭眼波一轉,悄聲說道:「賤妾聽九妹說,她經過此處聽到裡面有人說話,當時還當是公子你,後來她巡到中院,遇上凌公子,追蹤一名刺客回轉,才覺事有蹊蹺,趕去通知賤妾,凌公子已經來了一回,不知房中可有動靜?」
  凌君毅心中暗道:「原來自己房中有人潛入,這有什麼不好和自己說的?」一面微微搖頭道:「在下也剛到不久,屋中並無什麼動靜,在下是因玫瑰姑娘囑咐,在此等候總管,尚未進去看過,在下先進去瞧瞧。」說完,正待朝窗中掠入。溫婉君道:「凌公子小心!」
  玉蘭接口道:「不錯,凌公子確是小心為上。」兩位姑娘都是情有所鍾,自然對他特別關心。凌君毅淡淡一笑道:「不要紫。」
  身形一晃,已然穿窗而入,目光迅速一掃,房中一切如常,哪有什麼人影?不用說他在身形落地之時,早已耳目並用,只要有人躲了起來,這數丈之內,也休想瞞得過他的耳朵。凌君毅轉身從桌上取過火種,燃亮燈燭,一手拔開門閂,含笑道:「二位請進。」
  溫婉君心中暗暗討道:「看來果然來遲了一步,那兩人已經走了。」玉蘭當先跨進房中,她一雙盈盈秋水,朝四週一陣打量,目光一抬,說道:「賤妾只聽九妹說起凌公於是追蹤一個暗算你的人去的,語焉不詳,不知究是什麼入,竟有這般大膽?凌公子可否說的詳細一些?」
  凌君毅苦笑道:「在下和他追逐了半天,連他一點影子都沒追上,而且,還讓他連傷了本幫兩個莊丁,說來真是慚愧得很。」
  當下就把自己正在運功之際,聽到有人飛落窗前樹上,只看到銀光一閃,一篷暗器已電射而來,差幸自己已經移開身子,把一蓬暗器悉數接了下來。那人發覺不對,立即逃走,自己如何一路追蹤,一直迫到湖邊,那人如何飛落崖下,發現兩名莊丁被人用重手法擊斃等情,詳細說了一遍。玉蘭目中神光連閃,沉吟道:
  「此人能在花家莊院之中,避開各處巡夜值崗的人,顯然不是外人,可能就是今天賽技落敗,懷恨在心,故此暗算於你。」
  凌君毅道:「在下也是如此想法,當時原想追上他,加以規勸。」玉蘭冷冷一哼道:「此人膽子不小,竟敢如此胡作非為,而且能在凌公子追蹤之下逃脫,輕功和心機也是極高的了。」說到這裡,接著問道:「凌公子接任他施放的一蓬暗器,不知還找得到麼?」
  凌君毅伸手朝牆角上一指,說道:「在下為了追人,就把它抖落在牆角上。」牆角暗處,正好燈光照射不到,是以玉蘭入房之初,目光雖向四周打量了一眼,仍然井未發現。此時經凌君毅一說,目光也隨著投去,這一瞧,她不禁交了臉色!
  兩道秋水般的眼神,也射出霜刃般的寒芒,說道:「會是黑龍會的人?」溫婉君道:「三姐怎知是黑龍會的人?」
  玉蘭探懷取出一小塊磁石,俯下身去,吸起一支一寸五分長的鋼針,這針比普通縫衣針還要粗些,通體如墨,黝黑無光,顯然劇毒無比!她舉起磁石,抬眼朝凌君毅問道:「凌公子可看出這支淬毒鋼針的來歷?」
  凌君毅道:「在下看不出來。」玉蘭淡淡一笑,說道:「這針上淬的就是『毒汁』。」
  凌君毅一直以為是百花幫的人暗算自己,此時聽玉蘭說出是黑龍會的人,心中微感意外,不覺的「嗅」了一聲。玉蘭接著又道:「這鋼針是從『森羅令』打出來的,它的名稱叫『三十六孔黃蜂針』。」
  溫婉君心思慎密,想到玉蘭對暗器一道,如數家珍,立時想到她們姐妹若非精擅暗器,便是太上和她們說過天下著名暗器的大概情形,她知道的,自己可能也應該知道。因此她原想問問「森羅令」和「三十六孔黃蜂針」同是一件暗器,何以會有兩個名?但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凌君毅道:「總管博學強記、見多識廣,一看此針,就連它的名稱也叫了出來。」
  天底下,不論男女,如能得到心上人的讚美,內心自然最感喜悅。尤其玉蘭經過昨天和大姐牡丹互訴衷情之後,早已把凌君毅看作了她自己的另一半。何況今天太上又在大會上親賜凌君毅倚天劍,這件事幾乎已成了定局。
  她一雙丹鳳眼,輕俏地瞟了凌君毅一眼,目光之中,泛起喜悅和略含羞澀之色,婿然道:「賤妾只是聽太上說道,那藏針的是一個扁盒子,必須用純鋼製成,可藏針三百六十支,叫『森羅』,今就因它和閻王爺的令箭一樣、頭是圓的,放射針孔,作蜂窩狀,一次可射三十六支,所以又叫『三十六孔黃蜂針!』。」凌君毅聽得好生佩服,百花幫的入,果然個個都是太上精心調教出來的,對江湖上的事,知道得既詳又盡。
  只聽玉蘭接著道:「這種暗器,製作精巧,威力極強,據說出於昔年一位巧匠之手,江湖上至今好像還沒有人能夠仿造,更沒人能躲閃得過,今晚若是換了個人,只怕就難逃毒手了。」
  凌君毅含笑道:「在下只是運氣好,發現得早一步而已。」
  玉蘭目光注視著手中毒針,沉吟道:「他們既能在針上淬上『毒汁』那是說他們已能仿製『森羅令』了!」說到這裡。不覺回過頭去,朝溫婉君道:「九妹,你過去數數看,是不是有三十六文?」溫婉君依言走了過去,俯下身子仔細數了數,抬頭道:
  「不錯,這裡有三十五支,連你手上一支,正好三十六支。」
  玉蘭黛眉微蹙,說道:「他們果然製成了『森羅令』,而且對扎們莊院裡的情形,又如此熟悉,實在不容忽視。」溫婉君道:
  「也許是咱們這裡,有了對方潛伏的奸細。」
  玉蘭口中哦了一聲,想起玫瑰曾說聽到屋中有人說話的聲音,不覺問道:「九妹,你說方才聽到這屋裡有人說話的聲音,不知是男是女?」溫婉君臉上驟然發熱,差幸她戴著個面具,不易被人瞧到,當下略作凝思,說道:「好像是一男一女……」她口氣微微一頓,接道:「當時小妹只道是凌公子酒醒口渴,在和辛夷說話。」
  凌君毅道:「在下醒來,就在捐上運功逼出酒氣,辛夷早就去睡了,並末進來過。」隨著話聲,人已走近榻前,伸手把帳子撩了起來!撩起布帳,但見被褥凌亂,中間有一小塊殷紅的鮮血!
  這下直看得凌君毅悚然一驚,失聲道:「血!這是什麼人的血!這人莫非負了傷,躲到我的床上來了?」他這一撩起布帳,床上的情形,玉蘭和溫婉君自然全看到了……有些事情,姑娘家比大男人要敏感得多!就拿這點血跡來說,凌君毅只想到有人負了傷;但兩位姑娘都是冰雪聰明的人,這情形映入眼簾,立時想到……這一剎那,玉蘭和溫婉君同時羞得面紅耳赤,身上一陣熱烘烘的,一時不好答話。
  還是玉蘭較為沉著,轉身說道:「九妹,你去把辛夷叫醒了,要她立時替凌公子換一條被褥。」溫婉君答應一聲,舉步走了出去。
  玉蘭在轉身之時,忽然發現枕邊似有一件東西,心中不禁一動,她身為百花幫總管,這就再也顧不得羞澀,問道:「凌公子只在榻上坐息運功,被褥就不會有這麼凌亂的了?」凌君毅道:
  「正是,在下根本來曾動過被褥。」
  玉蘭故意說道:「這就奇了,此人何以要躲到凌公子床上來的呢?」說話之時,舉步走了過去,身子微側,擋著凌君毅的視線,伸手翻起枕頭,故作察看之狀,已把一支金釵迅快地籠入袖。正好溫婉君和辛夷一起走入。
  辛夷慌忙躬身道:「小婢不知總管來了……」玉蘭不待她說完,一擺手道:「我問你,方纔你可曾聽到這裡有什麼動靜麼?」
  辛夷睜大眼睛,望望凌君毅,茫然道:「沒有啊,小婢沒聽見有什麼動靜。」玉蘭哼了一聲,說道:「你們睡的真熟,凌公子追賊人去了,這裡有人潛入,都會一點聲音都沒聽到。」
  辛夷身軀一顫,俯首道:「小婢該死……」玉蘭道:「不用說了,你去給凌公子換一床被褥。」一面卻以「傳音入密」說道:
  「記住,今晚之事,不准向任何每人吐露隻字,知道麼?」辛夷忙道:「小婢遵命。」說完,捧起被褥退了出去,接著另外捧了一條被褥走入,在床上鋪好。
  玉蘭道:「沒你的事了,去睡吧,以後晚上可得警覺一些。」
  辛夷應了聲「是」,躬身退出。
  玉蘭回眸朝凌君毅道:「時間不早了,凌公子明日一早,還要去晉見太上,還是早些休息吧。」一面朝溫婉君道:「九妹,咱們走吧!」凌君毅道:「在下慚愧得很,未能把鹼人截住,反教總管辛苦了大半夜。」玉蘭道:「凌公子不用客氣,這是賤妾份內之事,方纔我要十二妹(風仙)趕去湖邊,調查兩個莊丁的死因,去問湖面上的巡邏人員。是否發現可疑船隻?此刻也許已經回來,賤妾告辭了。」說完,偕同溫婉君匆匆而去。凌君毅送走兩人,心中兀自覺得疑竇重重!第一是暗算自己的那人,據玉蘭從他使用的「森羅令」上推測,認為是黑龍會派來臥底的人。這一點,是沒錯,因為今天在大會上,太上當眾公佈,自己製成了「毒汁」解藥,又當選為百花幫的總護花使者,這對黑龍會,當然是有極大的威脅,把自己除去,正是他的一件大功,不然,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何以要夤夜前來,暗下毒手?第二是自己追蹤刺客外出之時,又有什麼人潛來房中?此人又有什麼意圖?據溫姑娘聽的聲音,似乎是一男一女,其中一個,分明還負了傷,極可能他們看到了溫姑娘,才躲到床上去的。不然,不會在床上留下血跡了。這兩人又是誰呢?其中一人,又在何處和人動手負的傷?他們為什麼要躲到自己房中來?第三,最使他感到想不通的,還是溫姑娘。她究竟受了什麼委屈,要一個人跑到湖邊去偷偷的哭泣?而且口氣之中,好像還對自己存了很大的誤會……他想到這裡,不覺笑了!姑娘家嘛,自然難免心胸狹窄,她是為了自己,才不辭艱險,假冒攻瑰混進來的。
  她一定看出副幫主芍葯,形跡上對自己顯得親切,感到無限委屈,其實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正在思忖之間,耳聽遠處傳來報曉雞聲,敢情天快亮了!當下不再多想,連衣服也沒脫,就在床上盤膝坐下,澄心靜慮,運起功來。過沒多久,天色已經大亮,只聽辛夷的聲音在門口低低的叫道:「凌公子醒來了麼?該起來啦!」凌君毅答應一聲,跨下木榻,拉開房門。
  辛夷端著一盆臉水,俏生生走了進來,歉然含笑道:「小婢驚擾凌公子了,這是總管昨晚吩咐的,公子一清早就要上百花谷去,這是不能耽誤的事,要小婢天一亮,就來叫公子起床。」凌君毅道:「不要緊,我早就醒了。」辛夷放下臉水,忽然吐吐舌頭,說道:「昨晚小婢伯死了。」
  凌君毅道:「你怕什麼?」
  辛夷道:「總管平日待人,總是和藹可親,從沒半句疾言厲色,昨晚她好像很生氣。」凌君毅淡淡一笑道:「這不能怪你。」
  辛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關切地望著他,問道:「小婢聽說昨晚有人暗算公子,一定是公子受了傷,總管才會生那麼大的氣,不知公子傷在哪裡?連被褥上都有血跡呢!」凌君毅含笑道:「謝謝你,我沒有負傷,那不是我的血。」這句「謝謝你」,聽得辛夷驀地紅暈雙頰,但依然睜大眼睛,問道:「那是誰流了血?」
  凌君毅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當時我已經追蹤暗算我的敵人出去了,有人潛入房來……」辛夷驚啊道:「會有這種事?
  小婢真是睡得太死了。」說到這裡,慌忙催道:「公子快洗臉,小婢給你端早餐去。」
  轉身朝外行去。凌君毅盥洗完畢,辛夷已經在客堂上擺好早餐,侍候著他用畢,才收拾退去。過沒多久,總管玉蘭翩然走入,朝凌君毅婿然一笑道:「凌公子早,船隻已經準備好了,咱們可以動身了。」
  凌君毅道:「在下已經恭候多時,總管吃過早餐了麼?」玉蘭道:「賤妾從來不吃早餐。」凌君毅道:「那是總管太忙了。」玉蘭含笑道:「那倒不忙,這是習慣,從小時候起。一清早就練武,師傅教得很嚴,練不好,不准休息,賤妾人生得笨,時常從早晨練到中午,都沒有休息,哪裡還有吃早餐的時間?」凌君毅道:
  「姑娘冰雪聰明,哪裡笨了?大概是勤於用功,學了一套武功,就非把它練熟不可。」
  玉蘭臉上一紅,雙目之中,漾起一片情意,低笑道:「凌公子真會說話……」候然改口,接著「哦」了一聲,又道:「賤妾叫慣了凌公子,一時競然改不過口來,其實現在該稱你總使者才對!」凌君毅道:「姑娘叫在下凌公子,聽來已是彆扭得很,若叫總使者,更不知有多少彆扭。」
  玉蘭凝眸望著他,輕柔地道:「你本來就是總使者咯!不叫你總使者,那要賤妄叫你什麼?」
  凌君毅和她目光一對,但覺她目光之中,柔情如水,脈脈含情!心頭不禁一凜,慌忙避開她目光,囁嚅說道:「在下……」
  說了「在下」二字,底下的話,不知如何措詞才好。
  玉蘭嗤了一聲輕笑,說道:「不用說啦,快走吧,太上召見,可得早些趕去才好。」說完,轉身緩步行去。凌君毅隨著她走出賓舍,一面問道:「不知昨晚風仙姑娘可曾查出眉目來了?」
  玉蘭微微搖頭道:「沒有。」她忽然飛快的轉過身來,低聲說道:「昨晚發生之事,除了賤妄和九妹兩人,連鳳仙都並不知情,凌公子千萬記住,對任何人都不可說出去。」凌君毅聽得不覺一怔,問道:「那是為了什麼?」
  玉蘭輕輕歎息一聲,說道:「此事內情十分複雜,賤妄一時也弄不清楚,無可奉告,凌公子只要相信賤妾就是了。」凌君毅雖覺奇怪,但看她說得如此鄭重,不覺點點頭道:「姑娘的話,在下自然相信。」
  玉蘭婿然一笑,低低地道:「你相信就好,無論如何,賤妾是不會害你的。」不多一會,便已到了後園垂揚拂絲的小河堤邊,果見一艘小巧的梭形篷船,停在石砌埠頭邊上。敞開著中艙,似已等候多時了。
  玉蘭腳下一停,拾手道:「總使者請上船了。」凌君毅上次曾和芍葯乘坐過一次,有了經驗,當下也不再客氣,跨下石級,輕輕躍落中艙,然後低著身子,鑽入艙中,盤膝坐下。玉蘭相繼躍』落,盤膝坐定,前梢健婦不待吩咐,推上艙逢,船身一陣輕晃,就聽槳聲嘩嘩,船已開行。
  玉蘭燃起銀燭,一面含笑道:「船上已經沏好香茗,總使者請用茶。」凌君毅道:「多謝總管。」
  只聽玉蘭忽以「傳音入密」說道:「船上把槳的兩人,都是跟隨太上多年的人,凌公子說話可得小心。」她這話原是暗示凌君毅,這兩人是芍葯的心腹。
  但這暗示得太隱晦了,凌君毅如何領悟得到?聞言不覺一怔。玉蘭看他神情,又以「傳音入密」補充道:「凌公子不用疑懼,賤妾這是提醒你,莫要在船上問東問西,太上最不喜人家在背後問起她老人家的事。」
  凌君毅也以「傳音入密」答道:「多謝指點。」玉蘭又道:
  「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幫主要賤妾轉告凌公子……」
  凌君毅問道:「幫主有何吩咐?」玉蘭眨動一下明亮的眼睛,現出一絲神秘的笑意,說道:「凌公子昨天新膺總護花使者,太上今天就在百花谷召見,定有深意,幫主要賤妾轉告凌公子,不論太上怎麼說,你都要一口答應下來。」
  凌君毅又是一怔,問道:「太上會要在下做什麼?」玉蘭看他神色,心中暗道:「大姐料得沒錯,看來他果然沒有被『迷香丸』所迷!」一面仍以「傳音」說道:「不論要你做什麼,你都不可猶豫,要一口答應下來。」
  凌君毅微微皺了下眉,道:「這個……」玉蘭微笑道:「大姐說過,凌公子能解天下無人能解的『毒汁』之毒,天下自然也沒有讓凌公子迷失之藥,因此要賤妾到了船上,務必提醒你一句,太上面前,沒有違拗她老人家的人,從太上口中說出來的話,沒有人半點猶豫的,自然答應得越快越好,如果引起太上不快,那就吃不完兜著走了。」這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縱沒當面明說,但明明就說他沒被「迷香丸」所迷失。
  太上要芍葯把「迷香九」交與牡丹,再由牡丹轉交給玉蘭,命她下在凌君毅酒菜之中。正當牡丹和玉蘭在仙春館說話之時,無巧不巧讓溫姑娘聽到了,溫家「清神丹」專解天下迷藥,凌君毅自然不會被藥物迷失。但此事只有凌君毅和溫婉君二人知道,他之所以裝作被「迷香九」所迷,接受百花幫護法之職,目的只是查究家傳的「飛龍三劍」,怎會成了百花幫的鎮幫劍法?這也是溫姑娘出的主意。如今他驟然聽玉蘭口中,隱隱指出他並未被「迷香丸」所迷,自然要大吃一驚!一個人只要作賊心虛,一旦被人當面揭穿,第一件事,就是臉紅,凌君毅臉紅了!但他仍以「傳音」說道:「幫主她……」玉蘭望著他,淡淡一笑道:「不用說了,大姐是一片好意,你記住就好。」接著端起茶碗,輕輕喝了一口,才抬頭道:「總使者,這茶葉不錯吧?」
  凌君毅立時會意,笑道:「不錯,不錯,這茶葉入口清芬,好像還有一股蘭花香味。」兩人直到此時,才不用「傳音」交談。
  玉蘭輕「晤」了一聲,道:「原來總使者還是品茗的行家,這茶葉只有在這艘船上才喝得到,因為這是給太上準備的。」
  凌君毅驚啊道:「這個在下如何敢當?」玉蘭朝他笑了笑,意思自然是稱讚他聰明,兩個人對面坐著,沒有交談,豈不也會引人起疑?她眨動一雙秋水般眸子,說道:「因為這艘船是太上乘坐的,沏的茶葉,自然也是太上用的了。」
  說到太上,她又怕凌君毅說錯了話,是以不待他開口,接下去道:「說起這茶葉,乃是百花谷山崖上的特產,每株茶樹四周遍植蘭花,必須正當蘭花未放的時候,而且必須在清晨宿露未收,晨曦末升,晨霧中含著濃馥的蘭花香氣的時候,採摘的嫩芽,才能使所沏茶水之中,特別清芬。」她娓娓解說著茶葉採摘之事,正是暗示凌君毅舟中談風月,不可涉及他事。凌君毅自然聽得懂,不覺讚歎道:「原來採摘茶葉還有這許多講究,在下口福倒是不淺。」說著,一手托起茶碗,又輕輕喝了一口。船行極快,不過一刻工夫便已駛入山腹水道,經過一陣急流、暗礁,彎彎曲曲的水程。船勢漸緩,終於停了下來,中艙船篷跟著推開。
  玉蘭道:「到了。」身軀盈盈站起,嬌聲說道:「總使者來過一次,只怕未必熟悉,還是賤妾先上去吧。」說完,雙足輕輕一點,白影輕盈,香風拂面,一條纖影,在岸上一閃而隱!接著只聽玉蘭的聲音從崖上傳了下來:「總使者可以上來了,只是要小心些,這裡苔蘚很滑。」
  凌君毅應道:「在下省得。」人隨聲上,已經落到玉蘭身前。
  這裡深處山腹,伸手不見五指,玉蘭終究功力較淺,平常黑夜,憑藉星光,還可看到一些。像這般絲毫不見天光的山腹石窟,哪裡還能看得清景物?但她聽風辨位,已知凌君毅落到了身邊,這就低聲說道:「這裡是通向百花谷的唯一秘道,嚴禁點燃燈火。
  但這一段路不太好走,你上次來過,一定知道,太上命賤妾替你帶路,還是由賤妾拉著你的手走吧。」說完,果然伸出纖纖玉手,朝凌君毅上握來。
  凌君毅不願在他們面前炫露,只得輕輕握住她的玉手,說道:「多謝總管。」柔荑入握,但覺玉蘭柔若無骨,軟滑如玉的纖手,好像觸電一般,帶著些輕微顫抖。玉蘭走在前面,幽幽地道:「賤妾生為女兒身,從未讓男人碰過手,是以有些膽怯,凌公子莫要見笑。」
  凌君毅心頭暗暗一凜,但此時又不能放手,只得說道:「這正是總管冰清玉潔之處。」玉蘭道:「賤妾雖是奉命陪凌公子來此,但若是換一個人,賤妄也不會拉著他的手走的。」這話,凌君毅就不好開口了。
  只聽玉蘭語氣更幽,續道:「這自然因為凌公子是一位正人君子,又是賤妾衷心欽慕的人……」這條黝黑無光的山縫,當真是男女互訴衷情最好的地方。凌君毅暗暗攢了一下劍眉,說道:
  「總管誇獎了。」
  玉蘭與他互握的手,忽然握緊了些,邊走邊道:「從今以後,賤妾這雙手,再也不會讓第二個男人碰一下了。」她忽然回過頭來,問道:「我說的話,你信不信?」她語氣雖然柔婉,但黑暗之中,那雙秋水般的眼睛,卻神光湛然,流露出堅毅之色。
  凌君毅侷促的道:「姑娘……」玉蘭道:「你不用說,我說過的話,從不更改。不怕凌公子見笑,賤妾心裡,就……只有一個人,所以我不會再讓第二個男人碰我,誰要是碰了我的手,我就把這隻手砍下來……」
  凌君毅聽得大急,忙道:「姑娘,你千萬不可如此。」玉蘭婿然一笑道:「你不用勸我,我不會讓人碰到的。」
  她纖手又輕輕一握,說道:「快到啦,這裡別再說話了。」凌君毅只好跟著她側身貼壁而行。玉蘭縮回手去,迅速走到壁下,伸手一拉,只聽石嫂嫂的聲音問道:「是玉蘭麼?」
  玉蘭趕緊應道:「石嫂嫂,我是奉命陪總護花使者來的。」石嫂嫂道:「老婆子知道。」
  石門豁然開啟,石嬤嬤瘦高人影已從石門中跨了出來,她目光森冷,朝凌君毅全身上下一陣打量,嘿然道:「就是這小子,太上選女婿,那還差不多,若說選總護花使者,不是太上偏心,老婆於真還瞧不出來。」玉蘭陪笑道:「石嬤嬤昨天沒在場,自然沒看到,總使者昨天連勝五場,那可是事實,在競選大會上,大家公平競選,太上怎能有絲毫偏心?」
  石嬤嬤哧哧笑道:「這樣一個文弱書生,老婆子只要一個手指就能叫他蹲在地上,翻上幾個觔斗,若說憑真實武功,連勝五場,老婆子真是不敢相信。」凌君毅終究少年氣盛,看她這般瞧人不起,心中難免有氣,暗想:「你別以為是太上手下,今天我就要你栽上一個觔斗。」一面微微一笑道:「石嬤嬤不相信,那就不妨伸出一個指頭試試,看在下是否會蹲到地上去?」玉蘭要待勸阻,已是不及。
  只聽石嬤嬤哧哧哧尖笑道:「好小子,口氣不小,來,咱們試試。」右手指處,果然伸出一個食指,朝凌君毅左肩頭按來。玉蘭暗暗焦急,忙道:「石嫂嫂手下留情。」
  石嬤嬤一個指頭已經按上凌君毅的肩頭,口中哼道:「玉蘭,你急什麼,老婆於手下自有分寸。」話聲出口,手上用了五成力道,往下按去。哪知凌君毅肩頭,堅如鐵石,只用五成力道,竟然按不動他分毫,心中不禁暗吃一驚,忖道:「這小子看來一派斯文,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相公,原來果然有些門道,老婆子倒是小艦他了。」心念轉動,不覺運起全身功力,貫注指上,往下壓去。怎知用了十成力道,凌君毅肩上抗力,也隨著增強,依然堅如鐵石,紋風不動。兩人在這一瞬間,便已較上內力,石嬤嬤兩鬢花白頭髮拂拂自動,一張老臉也已漲得通紅!
  凌君毅還是那副老樣子,臉含著微笑,一點也看不出他用力的樣子。站在一旁的玉蘭,先前還替凌君毅擔心,石麻木是太上昔年兩個貼身使女之一,一身功力,積數十年造詣,在百花幫,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凌君毅武功再高,也不是石麻木的敵手。這時眼看兩人的情形,分明凌君毅一身內力,還勝過石麻木甚多!
  心頭暗暗驚喜,但口中還是故意焦急的叫道:「石嬤嬤……」這聲「石嬤嬤」,含有討情之意,也是暗向凌君毅示意,莫要使石姬腋下不了台。
  石嬤嬤老臉通紅,隱有汗水,但手指按在凌君毅身上,已經起了輕微的顫動,卻並未收回手去。要知這等比拚內力,雙方都貫注了全力,只要一方稍作退讓,對方的力道,就會乘勢反震。
  石嬤嬤縱慾收手,也是欲罷不能。凌君毅自然懂得玉蘭心意,他本想讓石嬤嬤栽上一個跟斗的,但此時只好收手,聞言淡淡一笑道:「石嬤嬤,你老可以住手了吧?僅憑一個指頭,只怕在下還不至於蹲下去了。」
  石嬤嬤但覺凌君毅堅如鐵石的肩頭,隨著話聲內力忽然斂去。她年紀雖大,逞強之心,依然未泯,眼看對方忽然收去內力,心中一喜,手指趁勢往下壓去。哪知這回凌君毅的肩頭,竟然變得軟如棉花,一指按下,毫無著力之處!她全身功力,全在指頭上,這一按了個空,上身不由得往前一傾。凌君毅及時左手一抬,口中含笑道:「石嬤嬤站穩了。」
  他只是虛虛作勢,發出一股潛力,穩住了她前傾之勢,其實左手並未和石嬤嬤接觸。石嬤嬤吃了暗虧,心申明白,眼前這少年一身修為,勝過自己甚多,她站穩身子,一雙三角眼中,滿含驚異之色,盯注著凌君毅。瞧了半晌,才嘿然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凌君毅瀟灑一笑,說道:「石嬤嬤誇獎了,在下若是隨便能讓人家栽上觔斗,還能當百花幫的總護花使者麼?」
  石嬤嬤哼了一聲道:「武林中能一身兼通『金剛心法』和『無相神功』兩種佛門武學的人,倒還不多,你是少林弟子?」少林門規素嚴,俗家弟子必須經過十年考核,平日品行端正,才能獲得方丈許可,參練七十二藝中的一種武功,但不可能身兼兩種絕藝。她說的「金剛心法」、「無相神功」,都是少林七十二藝中的武學,何況一種武功,就非有十年以上的苦練不為功。
  凌君毅只不過弱冠年紀,哪來這麼深厚的功力?是以引起了老婆子的懷疑。但她焉知反手如來昔年在少林寺,耽了二十年之久,把七十二藝中的幾種武功,融會貫通,合而為一,傳給了凌君毅。因此旁人要窮數十年之功,才練成的功夫,他只花了十幾年工夫,全已學會,這點,外人自然是無法知道的了。玉蘭眼看石嬤嬤對他起了疑心,沒待凌君毅開口,搶著說道:「石嬤嬤還不知道呢,總使者是江湖上人稱反手如來不通大師的傳人。」
  反手如來,三十年來,武林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縱沒見過其人,但誰都聽人說過。石嬤嬤老臉閃過一絲異容,嘿然道:
  「這就難怪,老婆於敗在反手如來門人手上,也還值得。」這是自找台階的話,隨著話聲,揮揮手道:「你們決進去吧!」
  玉蘭欠身道:「多謝石嬤嬤。」
  跨進石門,伸手從壁間取了一盞燈籠,燃起燭火,說道:
  「總使者,咱們快走。」兩人拾級而上,又走了一段路,玉蘭回首道:「凌公子,你年紀不大,這一身武功,可真的了不起。」
  凌君毅淡淡一笑,道:「姑娘誇獎了。」
  玉蘭幽幽地道:「賤妾說的是真心話,石嬤嬤在咱們這裡,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今天我看她栽了觔斗,輸得服服貼貼。」凌君毅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中只是盤算,不知自己該不該和玉蘭說。思忖之間,忽然心中一動,想起玉蘭在船上和自己說的一段話來,自己何不先探探她的口氣?主意一定,這就問道:「姑娘方才在船上說的話,在下有一疑問。」
  玉蘭道:「你有什麼疑問?」凌君毅道:「姑娘曾說,幫主說在下能解天下無人能解的『毒汁』之毒,天下自然也沒有能讓在下迷失之藥,才要姑娘提醒在下,不論太上說什麼,在下都要很快的答應下來,對麼?」
  玉蘭道:「是啊,大姐就是要我這樣告訴你的。」凌君毅道:
  「那是為什麼?」
  玉蘭道:「太上說出來的話,沒有人可以有半點猶豫。」
  凌君毅道:「這個在下知道,只是幫主要姑娘提醒在下,必有緣故。」玉蘭道:「你只照我們說的去做,就不會錯。」
  凌君毅道:「姑娘那是不肯說了?」玉蘭轉臉望了他一眼,輕笑道:「你如果知道,就不用賤妾再說,若是不知道,那就還是不知道的好。」
  凌君毅道:「若是在下中了不能解之毒,或是有讓在下迷失的藥呢?」
  玉蘭聽的一怔,不假思索地道:「如果真有此事,大姐和賤妾決不坐視。」凌君毅感激地道:「在下真該謝謝二位。」
  玉蘭腳下一停,忽然回過身來,關切地道:「你是不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麼?」凌君毅瀟灑一笑道:「差幸在下還沒有不能解的迷藥。」
  玉蘭嬌嗔道:「原來你是和賤妾說著玩的,倒教賤妾平白替你擔心……」這話說得深情款款,粉臉也熱烘烘起來。
  凌君毅道:「在下不是和姑娘開玩笑,而是……」玉蘭看他說話吞吐,心中暗暗覺得奇怪,忍不住問道:「凌公子有什麼話,出君之口,入我之耳,賤妾決不會洩露出去,你但說無妨。」
  凌君毅道:「有姑娘這句話,在下就放心了。」玉蘭眨動一雙盈盈如水的眼睛,低聲問道:「你到底有什麼事?」
  凌君毅忽然以「傳音入密」說道:「在下記得第一天見到幫主之時,承幫主垂詢,在下曾說出家母姓鐵。」玉蘭聽他忽以「傳音」和自己說話,還當是什麼重要之事,原來他只是說他母親姓鐵!
  但人家既以「傳音」和自己交談,自己也只好以「傳音」答道:「那有什麼不對?」
  凌君毅仍以「傳音」說道:「當時在下原是無意說出來的,而在下出門之時,家母曾一再交代,不許在下對人說出她老人的姓氏。」玉蘭也以「傳音」說道:「這事只有大姐和賤妾兩人知道,我們不說就是了。」
  商旨毅道:「但前天在下晉見太上之時,太上對在下身世,問得甚是詳細……」玉蘭問道:「你有沒有對太上說?」
  凌君毅道:「當時在下忘了曾對幫主說過家母姓鐵之事,因此只說家母姓王。」玉蘭道:「你是怕太上問起大姐和我來,兩下裡對不攏?」
  凌君毅道:「在下正是此意,因此……」
  玉蘭道:「要我們幫著你說謊?」凌君毅道:「在下一生從未對人說過謊,只是母命難違,還望姑娘……」
  玉蘭低下頭道:「不用望啦,賤妾回去,告訴大姐,太上若是問起,只當你沒有告訴我們好了。」凌君毅道:「在下也並非有意蒙騙太上,姑娘和幫主若能矜全,在下感激不盡。」
  玉蘭道:「不用說了,快些走吧,我們得早些趕到,可不能讓太上久等。」
  兩人邊說邊走,這一段路上,都是以「傳音」說話,外人看來,他們只是走得稍微慢些而已。此時話聲一落,玉蘭腳下忽然加決。凌君毅跟在她身後,一路拾級而上。不大工夫,已經走石級盡頭,玉蘭打開石門,一口吹熄燈火,仍然把燈籠掛在壁上,兩人相繼走出。此刻晨曦已高三丈,百花谷中,晨霧初消!
  淡的陽光,照射到山林之間,一片異卉奇花,迎著朝陽,愈燦爛如錦!百花亭中,斜著身子,坐著一個身穿鮮紅衣裳的絕色佳人,只見她臉上艷如春天的桃花,眼波流動之間,春意盎然,俏生生站了起來,第一眼就盯著凌君毅,巧笑道:「凌兄怎麼這時候才來?我已經在這裡等了大半天了呢!」
  她改了口,這聲「凌兄」叫的好不親暱!她正是副幫主芍葯,今天不但刻意修飾,而且艷光照人,從晶瑩如玉的皮膚裡透出來青春氣息!當然,她是沒戴面具。凌君毅慌忙抱拳道:「有勞副幫主久候了。」
  玉蘭看得不禁一呆,她從未見過芍葯競有這般美得發光,也許她平時都冷像冬天裡的堅冰的緣故。她迎上一步,欠身道:
  「屬下見過副幫主。」芍葯嬌笑道:「三妹就是這麼古板,一見面總要說什麼屬下屬下的,叫人聽得怪不舒服,凌兄又不是外人,自家姐妹,幹麼老是這麼生份?」
  她人在和玉蘭說話,俏眼眼波卻飛向凌君毅,嬌聲說道:
  「走啦,太上晨課就快完畢了呢!」
  當下由芍葯陪著凌君毅先行,玉蘭似是有意落後一步,跟在兩人身後而行。她冷眼觀察,芍葯今天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臉喜孜孜,笑盈盈,只是和凌君毅指指點點,有說有笑,形跡顯得十分親密!
  凌君毅卻對她有些拘謹,也許她表露得太熱情了,感到侷促不安,有時還故意回頭和玉蘭說話。三人腳下均快,不多一會就已抵達五詣楹書樓前面。芍葯領著凌君毅、玉蘭兩人,走入一間小客廳,含笑道:「凌兄請坐。」
  舉手輕輕擊了一掌,只見一名穿花衣的少女很快走了出來,躬身道:「二姑娘可有什麼吩咐?」
  芍葯臉色微沉,說道:「你們好沒規矩,總使者和總管來了,連茶也不倒,這也要我吩咐麼?」那花衣少女躬身應是。
  凌君毅忙道:「副幫主,不用了,咱們坐一回就好。」芍葯道:「不,你和三妹走了不少路,自然口渴了,沏盅茶,又不費事。」
  那少女早已退了出去,不多一會,就端著三盅茶送上。芍葯吩咐道:「你去問問茶花,等太上坐功醒來,就來通報。」
  花衣少女應了聲「是」,轉身退去。約莫過了頓飯時光,便見那花衣少女急步走入,躬身道:「太上請總護花使者、總管入見。」芍葯點點頭,站起身道:「凌兄、三妹,咱們可以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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