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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井起波園叟傳絕技 名山訪異扁舟賦長征


  夜——籠罩著大地,一切都已沉睡了,只有一輪皓月,懸掛在清澈如洗的天空,更顯得皎潔晶瑩,清輝千里。一道整齊的清水磚牆,圍不住參差蔥鬱的樹影,這是一座精緻的花園,佔地雖然不算太廣,但亭台假山,池沼花木,卻也應有盡有,佈置得宜!
  在月光之下,夜涼如水,玉露無聲,樹影婆娑,花枝扶疏。
  中秋的晚上,是如此靜謐、安詳。一陣陣濃馥的桂花香氣,從一株枝幹茂盛,繁花千簇的老桂樹上,散發出來,使整座花園,都籠罩在九霄香霧之中,風送清芬,沁人肺俯。
  這時有個十一二歲光景的小孩,一蹦一跳,正向著那株老桂樹跑來,他毫不停留的手腳並用,很快就揉升了上去。看他他樹的身手,活潑俐落,敢情他時常以爬樹為嬉。
  這小孩上樹之後,兩手攀著橫出的枝幹,身子漸漸向外移動,兩隻小眼睛,不停的四周打量,他要挑選一枝枝幹古雅,樹葉整齊,而又花苞茂盛的桂花,去送給他唯一的小伴侶——她。終於用小手費勁的折下一枝來,這是位挑了好久,認為比較理想的一枝。
  他左手小心翼翼地拿著剛才折下來的一枝桂花,右手攀著橫干,雙足慢慢的移動,爬回了樹丫枝,再熟練的爬下樹去。
  江南的八月,正是已涼天氣未寒時,可是他爬下樹來之後,禁不住額上沁出汗來,他用手背抹了抹汗水,端詳著手中的桂花,從小心靈上泛出興奮的笑容。心想:「我把這枝桂花去送給她的時候,不知道她會如何高興呢?」
  「哦!不,我偷偷地插在她案頭,那只深紅色的古瓷花瓶裡,她更會驚喜得跳起來。」
  他一邊走,一邊想,有點出神。
  「咚隆!」
  「咚隆!」
  好像是拿吊桶打水的聲音,清晰的傳入他底耳膜,使他停下步來。仰著頭向四周望了望。
  「這時大家都在前面,還有誰打水來?」
  好奇心促使他循著聲音,一步一步的尋去。打水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從「咚隆」「咚隆」的響聲中、還夾雜著奔騰澎湃之聲。穿過狹長的樹林,是一條小河曲折的圍繞著假山,石橋朱欄,流水潺潺。
  他知道園中唯一的一口八角井,是在假山背後,他不暇思索地走近假山,又穿過了假山中逼仄得僅可通人的山洞。豁然開朗,前面是一大片芊芊草地,八角亭子已轟然映入眼簾。打水的聲音,正從那口井中發出。另到中天,分外皎潔,清光瀉地,照耀得如同白晝。遠遠望去,在那井欄杆旁,盤膝跌坐著一個身著黑色短衣褲的瘦小老者。
  小孩「咦」了一聲,心想:「那不是園裡種花的田伯伯嗎?」他並沒有叫出聲來,心想:「我倒要瞧瞧你到底在做些什麼?」
  不一會,只見田伯伯緩緩的伸出右手,五個手指朝著井中慢慢地向上抓起。奇怪!井裡面的水,跟著田伯伯的手勢,呼的竄了起來,宛似一條白色的匹練。接著他手中又慢慢的向下一放,白色的匹練就退了下去,便發出「豁拉」「咚隆!」的水聲。井水漸漸的越湧越高,一上一下,衝出井口,變成了一條水柱,因為沖得越高,聲音也就越響,直如湖水一般,響起了一片奔騰澎湃之聲。
  小孩屏著呼吸,看了好一會,心想:「原來田伯伯還會法術呢!這可好玩得緊,快去懇求他教我。」
  他一想到學新鮮法術,就忍不住氣了,一閃身跳跳蹦蹦的跑過去,口中叫道:「田伯伯,你這個法術真好,教給我罷!」
  田伯伯被小孩一叫,慢慢地站起身來,道:「岳少爺,你來了好一會,是嗎?我那會什麼法術,這是一種功夫。說到練功夫,要朝夕不懈,痛下苦功,才能練得好,你要我教不難,我先要問你,你有恆心有毅力嗎?」
  被叫做岳少爺的小孩,連忙點頭道:「田伯伯,我一定有恆心,有毅力,你教我罷!」
  田伯伯微微領首,自言自語的道:「田伯伯自然要教你,如果不是為了十年後一場武林殺劫,田伯伯還不到這裡來做灌園叟呢?」
  岳少爺被他說得似懂非懂,一雙小眼,緊望著田伯伯,只覺得面前的田伯伯,在皺紋滿佈的笑容中,有一雙精光熠熠的眼睛,正在打量著自己,接著又聽他說道:「資質果然不錯,只是殺孽重一點。」
  岳少爺聽田伯伯的口氣,好像答應了自己,心中一陣高興,暗想:「教我學功夫,大概是要拜師傅的呢?我應該給他叩幾個頭才對!」
  他越想越有理,身不由己的向田伯伯跪了下去,口中叫道:「田伯伯,你老人家教我學功夫,我應該拜你做師傅。」
  田伯伯笑道:「岳少爺,我不是你的師傅,我只授你基本功夫,將來你會另有遇合,快不要如此。」
  岳少爺身向前撲,正要跪下,突覺前面好似有一堵無形的氣牆,把自己擋住,竟然跪不下去。
  田伯伯拉著岳少爺的手道:「你且坐下來,我好傳你入門口訣。」
  說著就傳了他入門口訣,教他盤膝跌坐。
  岳少爺天資聰敏,居然一點就透。
  田伯伯非常高興,叫他明天晚上,俟人靜之後再來,一面叮囑他不准向任何人提起學功夫的事。
  岳少爺自然唯唯應命。
  田伯伯又道:「時光已經不早,你折了桂花,不是要去送人嗎?早點回去,免得大家疑心。」
  岳少爺看自己心事,竟被田伯伯輕輕揭穿,不由小臉脹得通紅,這時都聽田伯伯輕輕的歎息:「一身情孽,要引出多少事來?」
  他又聽不懂,也就不去管他,依著田伯伯吩咐,一手拿起桂花,一蹦一跳的回轉上房去了。原來這岳少爺的父親,名叫岳敦儒,原籍浙江紹興,因屢試不售,改習刑名之學。
  岳敦儒中年喪偶,只生一子,取名天敏,不但生得粉妝玉琢,而且聰慧過人。敦儒夫婦情深,況且已有麟兒,足慰晚景,也就不再續娶。湊巧自己同窗好友上官靖,放了江蘇高淄知縣,再三相邀,這就帶著天敏,來就蓮幕。
  上官靖見老友一身兼任嚴父慈母,男人家照顧孩子總嫌不便,勸他納個小星,岳敦儒又堅持不肯,便要他把天敏交給自己妻子照顧。那上官靖的元配程氏孺人,系出名門,極為賢淑,因自己身邊沒有男孩,看到岳天敏聰慧可人,和自己女兒錦雲站在一起,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心中尤為喜愛,對待岳天敏直如己出。
  岳天敏幼失母愛,有程氏孺人的慈愛關切,自然依依膝下,更博得程氏孺人的無限憐惜。
  上官錦雲,比岳天敏只小一歲,平日孤零零的無伴無侶,自從來了岳哥哥,她可有了淘伴,手牽著手,親熱非常,平日的刁蠻嬌縱,對岳哥哥竟然完全收起,變得極為柔順,岳天敏也把她當作親妹妹一般看待。這一雙小女兒,給程氏孺人帶來了無限慰藉。
  這天是中秋佳節,岳天敏看大家還在庭前賞月,他想起後園的桂花,已經盛開,才偷偷地溜出來,準備折上一枝,送給他的錦雲妹妹,不料遇上一個亙世無儔的江湖異人,從此卻引出一番曲折離奇,纏綿悱惻的武林故事,這且表過不提。
  岳天敏只知田伯伯是專門管理花園的,平日很少外出,大家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因為他對人和藹,年歲又大了,大家叫他「田伯伯」。
  岳天敏自從中秋晚上有了奇遇之後,每天除讀書以外,一到晚上,就偷偷的到後園去跟田伯伯練習功夫,時間易過,晃眼已是一年,這一年當中,田伯伯只是指點他跌坐運氣之法,根本沒有提起那抓井水的功夫。
  岳天敏小孩心情,眼巴巴的望了一年,未免有點不耐。
  田伯伯倒反而說他進步神速,面有喜色,這才開始教個怎樣運氣於腕,怎樣向井中懸空虛抓,講解得十分詳盡。
  岳天敏初學之時,那有半點反應,他知道這種功夫,並非一朝一夕所能奏功,就一心一意照著田伯伯指點,勤練不懈。
  田伯伯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移刻苦自勵,也自暗暗點頭,高興自己老眼沒有昏花。像這樣又過了一年,岳天敏已練到向井中一抓一放之際,井水漸漸地起了暈紋。又是幾個月之後,他掌風起處,井水竟然起了小小波浪,發出「叮叮咚咚」的水聲。
  這天晚上,岳天敏又悄悄的來到八角井畔,田伯伯已經先在,他一見岳天敏,忙用枯乾的老手,向階上拍了拍道:「岳少爺,今天暫時不要練了,老朽有話要和你說,你也坐下來,好談。」
  岳天敏依言坐下,只見田伯伯臉色一整道:「岳少爺,這兩年多來,虧你耐心苦練,鍥而不捨,沒有辜負老朽一片心意,殊為可喜!目前你對『縱鶴擒龍』這門絕技,不但在短短的期間內,已有了幾分火候,即內家心法也已紮下良好基礎,只要勤練不輟,接近成功,為期也在不遠。老朽因有事他往,不能再為你多有耽擱。老朽的出身來歷說來話長,將來你自然會知道的。不過,老朽看你面隱晦紋,目前已經逐漸顯露,在一兩年內若有危難,屆時可到九華山去定有奇遇。這裡有老朽昔年的信物一件,你好好收藏,到時自有用處。」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三寸來長一寸來寬的竹簡,遞了過來。
  岳天敏聽他口氣,好像立刻要離此而去,不禁面露依依,雙手接過竹簡之後,正想問話,只聽田伯伯一聲「好自為之,後會有期」。微風颯然,眼前的田伯伯,已經沒了蹤跡。
  這時的岳天敏,年齡漸長,心知田伯伯是位異人,連忙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向空恭恭敬敬的拜了幾拜。一看手中竹簡,通體紅潤發光,正面雕刻一個非常精細的龍頭,全身卻隱在層層雲霧之中,僅露出一二個龍爪,栩栩如生,反面刻著「神龍辟邪」四個古篆,筆法蒼勁。一時也識不透有何用處,不過聽田伯伯說得極為鄭重,料想定有用意,也就揣入懷中,好好收起。
  岳天敏面對著空濛夜色,思潮起伏。他這時才知道自己苦練兩年有奇的功夫,原來叫做「縱鶴擒龍」,只可惜田伯伯沒有說起這功夫究竟有何用處?自己晦紋漸顯,應在一兩年內,不知將有何種危難?屆時叫自己去九華山,說自有奇遇,這茫茫人海又去找誰呢?這一連串的疑問都得不到答案。
  「玉露無聲做夜涼,」他漸漸感到微有寒意,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管他呢!」
  看看時光不早,趕緊回轉房中。
  第二天大家都在奇怪田伯伯的不辭而別,議論紛紛。岳天敏二年多師徒之情,也不免惘然若失。自從田伯伯走後,岳天敏對「縱鶴擒龍」更是苦練不輟,果然有志者專竟成,他自己也覺得進步神速,心靈澄清,耳目敏捷。
  這年,岳天敏已是十六歲了,長得丰神俊秀,風度翩翩,屈指和田伯伯一別,也將近兩載,一切都在平靜中過去,對田伯伯臨去所說的危難,因並無朕兆,也就有點淡忘。這天晚上,岳天敏等人靜之後,照例又到花園後面的八角井畔,去練那「縱鶴擒龍」。月到下弦,正是月黑星稀的時候,整座花園,被黑沉沉地夜氣所吞沒。
  岳天敏苦練,「縱鶴擒龍」,四年來目光漸漸凝聚,雖在黑暗之中,也能看到數丈以外,他還不如道自己所練的正是內家心法的練氣功夫。
  岳天敏面對井欄,盤膝跌坐,神返太虛,氣納丹田,緩緩的伸出右手,一口真氣,連集掌心,猛的向井中抓去,只聽隆然作聲,一股井水,被內家真力吸引,凝成水柱,竟湧出二尺來高。
  他氣定神閒,緊接著輕輕一拍,水柱倏的往下回轉,卻似千斤巨石,投向井內,猛的發出豁啦啦擊撞之聲。他輕舒了口氣,知道自己功力,又精進不少,不禁心中狂喜。當下不敢怠慢,兩手循環交替一抓一拍,猛練不息,掌聲呼呼,直激得水花四濺,聲若怒潮。他越練越有勁,正覺收發由心,領悟無窮的時候。猛聽遠遠的一聲呼哨!聲才入耳,心中一愣,不自覺的停下手來,再側耳一聽,又並無異樣,正懷疑自己耳朵錯覺。一看時間也著實不早,就緩緩的站起身來,正想回轉。卻聽到前面突然人聲鼎沸,隱隱傳來哭聲。
  岳天敏心情緊張,不知出了什麼亂子,趕緊穿過假山,直向前院奔去。一路上只聽到哭聲越來越大。岳天敏跨進上房,猛的和一個人撞個滿懷。
  「砰!」那人被自己撞出一丈開外,摔倒地上。
  岳天敏趕緊過去,把那人扶了起來,定睛一看,卻是上房的丫環春梅,連忙問道:「你這樣匆忙,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那春梅被岳天敏無意一撞,正跌得頭昏眼花,這時聽出是岳少爺的聲音,不由哭道:「岳少爺,不好了,老爺、太太、岳老爺,都被強盜殺死了,小姐也失了蹤,嗚嗚……」
  春梅連哭帶說,只聽岳天敏頭上轟的一聲,眼中金星亂冒,不由一把抓住春梅手臂,口中叫道:春梅!你說什麼?」
  春梅那裡禁得起他用力一抓,只覺骨痛飲裂,連聲「啊喲!」急叫:「岳少爺快放手!痛死婢子了。」
  岳天敏自己不知他練了四年「縱鶴擒龍」,內力已有相當火候,這小婢子如何禁受得起?聞言連忙把手一鬆。
  春梅向前衝了一步,跌跌撞撞的站穩身體,哭道:「剛才,小姐還要看書,叫婢子不要伺候了,婢子才回到房裡,還沒坐定,突然,聽到小姐的驚呼,就只那麼一聲,等婢子趕去,小姐不見了,再跑到太太房中,太太已經被強盜殺死……」
  岳天敏不待她說完,忙問道:「老爺和岳老爺呢?」
  春梅連哭帶說的道:「聽他們前面的人說,老爺和岳老爺正在簽押房議事,就被強盜殺害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岳天敏頭腦昏迷,急痛攻心,急匆匆地往樓上直闖。
  程氏孺人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血水還在從胸口中流滲出來。
  岳天敏幼年喪母,這幾年程氏孺人體貼愛護,視為己出,這一眼看到平日對自己有無限慈愛的伯母,身遭慘死,猛的跪倒床前,淚如雨下。接著用手一抹眼淚,立起身來,奔向前廳。花廳內外,人影幢幢,高淄縣署中的三班六房,進出頻繁。
  錢谷師爺舒其誰舒老爺,手捧水煙袋,戴著一付老花鏡,義不容辭的指揮全局。
  岳天敏排開眾人,眼看自己父親和上官伯伯兩具屍體,挺在花廳正中,他那裡還忍得住,一聲乾號,撲倒他父親身邊,昏了過去。下人們連忙七手八腳的替他掐人中,灌薑湯,才慢慢的甦醒過來,他驟遭大故,那得不越哭越傷心。
  舒師爺等他哭了一陣,才慢慢地把他勸住,說道:「岳賢侄,你新遭大故,為人子的,昊天罔極,哀毀逾恆,自是常情,但人死不能復生,何況,父仇不共戴天,你應當節哀順變,發奮圖強才對!」
  岳天敏給他當頭一喝,矍然而醒,一時止住悲切,淚眼模糊的道:「舒老伯金石之言,小侄自當遵命,但不知家父和上官伯伯如何遇害,老伯兄告嗎?」
  舒師爺搖頭歎息面現淒楚的道:「說來話長,這還走去年的事,城西石家村,發生了一件盜案,苦主一家五口,全被殺死。靖翁是個辦事認真的人,他驗屍回來,赫然震怒,嚴叱捕頭差役,剋日破案。不料四個狗強盜,天網恢恢,竟會在娼寮中酒後失言,走漏風聲,被捕頭們包圍,結果兩個當場就被格殺,逮捕了一個,還有一個竟被脫逃,等一問口供,居然直認不諱,這就問了死罪,只等秋後待決。那知昨晚正是那個被逃脫的狗強盜,帶著凶神惡煞般的賊人,打開死囚監牢,把死犯悉數放走,再到縣署中來尋仇。那時靖翁和敦儒兄,因商議要公,所以簽押房中只有他們兩人。據值班差役說,他聽到一個粗暴的聲音大喝:「狗官納命。」接著『咕咚』好像有人倒地,接著又聽那人喝道:『你專和太爺們做對,今日也饒你不得!』接著聽到慘呼之聲,值班差役入內一看,靖翁倒在離公案不遠的地上,刀從胸口扎進,敦儒兄側身倒臥在通後面的小門邊,大概當時想出來叫喊,被強盜從後腰刺了兩刀。」
  舒師爺頓了頓又道:「這幾處差不多同時發動,顯見得狗盜是有計劃的行動,可能和石臼湖有點關連。」
  「石臼湖?」岳天敏有點驚訝。
  舒師爺點點頭道:「這不過是我的揣測,說起石臼湖,它橫跨蘇皖兩省,裡面有個『黑龍幫』,他們的龍頭叫做黑水龍王,武功卓絕聲勢浩大,蘇皖兩省的官府,都不敢正眼去瞧一瞧石臼湖,所以鄰近幾省的地痞土豪,都以加入『黑龍幫』為榮。但據說他們幫規極嚴,決不准在附近做案的,所以也只是猜想而已。」
  岳天敏這時想起了田伯伯臨行時所說,目前已然應驗,他想起青梅竹馬的錦雲妹子,生死未卜,自己血仇待報,他只有遠去九華,拜師學藝,才有手刃親仇的一天。
  一陣沉思,猛的抬起頭來,向舒師爺問道:「舒老伯,那被捕和逃走的兩個強盜,叫什麼名字,你老還記得嗎?」
  舒師爺笑道:「這件血案,去年轟動一時,那會忘記,被捕的叫做水蛇何成蛟,在逃的據何成蛟供出,好像叫雙頭鼠王三元。」
  岳天敏血仇如海,自然牢牢記住「石臼湖」「黑龍幫」和這兩個強盜的名字,這是後話不表。半個月過去,兩家喪事,都由舒師爺妥善安排,三口靈柩,暫時停放在白雲庵中。
  岳天敏等諸事停當,就收拾了一個簡單行囊走到白雲庵右廡,在三口靈柩前祭拜一番,暗暗祝告。
  誰知越想越傷心,不由失聲痛哭,一慟幾絕。昏迷中只覺有人用冷面巾掩在自己的面上,他漸漸清醒過來,睜眼一瞧,面前站著一個縞衣少女,正在低頭拭淚。
  岳天敏仔細一瞧,原來卻是春梅,不由咦了一聲,問道:「春梅,你什麼時候來的?」
  春梅哭得像胡桃般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婢子幼遭不幸,蒙老爺太太收留,待如家人,恩深德厚,此次慘禍橫來,小姐失蹤,老爺太太的靈柩,停放在這裡,沒人守護,小姐待人溫婉,吉人自有天相,終有一天會安然回來,所以婢子求得老當家心如師太的憐憫,容我留在庵中,一面可以照料靈柩,一面也可以等候小姐。」
  說到這裡,淚又流了下來,她用手絹輕輕一拭,瞥了他的包裹一眼,問道:「岳少爺,你帶著包裹,究竟上那裡去呀?」
  岳天敏聽春梅講完,不由肅然起敬,兜頭一揖道:「春梅姐姐,你義重如山,實為難得,我岳天敏父仇不共戴天,上官伯伯伯母兩位老人家,待我勝如己出,我此仇不報何以為人?不滿你春梅姐姐說,我這次出門,要遍訪名山,拜師學藝,他日才能手誅仇人,雪此血海深仇。春梅姐姐,我遠行在即,先父靈柩,也要拜託你多多照料。」
  春梅見他向自己兜頭一揖,連忙側身避過,聽他侃侃而言,星目放光,不由問道:「岳少爺,那你幾時回來?」
  岳天敏毅然回道:「這也難說,少則三年,多則十年,我岳天敏一定要掃蕩魔窟,手刃親仇,那時再來看你,並謝大德。」
  春梅紅著臉幽幽的道:「岳少爺,你儘管放心,這裡自有婢子照料,一直等你回來。」接著又道:「岳少爺,請你稍等!」
  她翩然入內,不大一會,手中提著一個小小包裹,遞到岳天敏手上道:「岳少爺,你單身遠行,在在需錢,這裡是老爺太太房中的細軟,婢子給小姐留了一半,這一半你且帶在身上,作個不時之需。」
  岳天敏只覺小包裹極為沉甸,正要推辭。
  春梅臉色一整,又道:「岳少爺,我們太太在世之日,待你猶如己出,你此去五載十載,行蹤不定,如不多帶點盤川,萬一流落他鄉,三位老人家在天之靈能夠安寧嗎?」
  說著打開天敏包裹,把小包裹包在裡面。
  岳天敏見她義正詞嚴,不好推辭,忙道:「既然如此我收下就是,時光不早,春梅姐姐,你請回去,我也要即刻上路。」
  春梅拭著眼淚道:「岳少爺你多保重,婢子就在庵中等候你的好消息。」
  岳天敏也心中一陣淒楚,連忙低頭疾走。
  春梅直望著他人影去遠,才悄悄回轉。
  岳天敏雖然從未出門,但他到九華山的路程,早向縣署中人打聽清楚。
  當時的交通,沒有現在發達,大江南北,水道盤錯,是出名的魚米之鄉,大家出門,全靠水上交通,岳天敏雇了一艘民船,船上掌舵老大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和兩個夥計,看上去極為老成,講好船價,就直放蕪湖。這天船到了固城湖,船老大上岸去添了點柴米油鹽,正要開船。船埠頭踅來一個年約六十歲的老頭,身上裝束,比叫化子還要髒,一手握著旱煙管,一手提著酒葫蘆,向船老大要求搭船。
  船老大望了他一眼,厭惡地喝道:「我這船,早已有客人包了,你趁早走開,不要嚕囌。」
  那髒老頭發橫道:「喂!船老大,你船上有人包了,我早已知道,他只有一個人,也住不了偌大一條船,為什麼不准我搭?快些讓我老人家上船,大家合字上的朋友,我到了地頭自然安安靜靜的下去,不然的話,我老人家喊了出來,也壞了你的生意啊!」
  岳天敏聽到人聲,也踱了出來,忙向船老大問道:「老闆,你們是怎麼回事?」
  船老大真怕髒老頭喊將出來,要想答話。不料那髒老頭卻搶先說道:「啊!少爺我正和船老闆商量,搭個順船,可是船老闆卻嫌我窮,付不出船金,不!付不出船錢,倒還事小,他怕我壞了他的生意。」
  他頓了頓,向船老大支牙一笑。
  船老大恨得牙癢癢的,卻聽他又道:「因為船是少爺你包了,他嫌我太髒,怕少爺一不高興,不要坐他的船,他豈不是沒了生意。」
  船老大緊張得稍舒了口氣。聽髒老頭繼續道:「其實我老頭子最是識相,只要有塊地方蹲就行了,一到地頭,自然下船,決不會壞了他的好買賣。少爺!你嫌不嫌我老頭子髒?」
  岳天敏見這老頭,說話嘮叨,但繼而一想,出門人何不行個方便,看他樣子,真也付不出船金,不由笑道:「老丈說那裡話來,出門人與人方便,即是與己方便,你儘管上船就是。」
  那老頭連連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對、對、對,出門人與人方便,即是與己方便。」說著回頭對船老大道:「怎麼樣?這位少爺,不是答應了嗎,你快給我搭上跳板,我老人家好上船。」
  船老大一看客人已經答應,只好皺皺眉頭,叫夥計放好跳板。
  髒老頭顫巍巍的走上船梢,踅到船老大身邊,低聲的道:「船老闆,你這次買賣,可真肥,我老人家隨便蹲蹲就成,決不礙你手腳,也用不著你招呼吃飯,反正有點酒喝,天大的事情,我也不瞧一瞧。」
  船老大知他言中有刺,只好忍者怒火,叫他在船尾坐下道:「好了,你就在這裡坐吧!安份守己一點,看你髒到這個樣子,人家公子哥兒,看了會噁心,不要到前艙去,知道嗎?」
  髒老頭縮著頭,直對他諂笑。船老大這才放了心。
  舟行非止一日,岳天敏鎮天困居在小艙之中,甚覺無聊,信步跨出船艙,在船頭站了一會。這時船正從石臼湖的支流,穿入丹陽湖,欸乃一聲山水綠,遠山隱隱,水天一色。
  他面對石臼湖,從心頭泛起滿懷悲憤,前途茫茫,血仇待復,禁不住淚流滿臉。
  「青年人,哭哭啼啼,真沒出息!」
  他分明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話,回頭四顧,船頭上除了自己,那有半個人影?
  船老大正在看風駛舵,兩個夥計,拚命的搖著櫓,自然不會開腔。
  那個髒老頭,蜷伏在艙尾,老棉襖蒙著頭,好夢方酣。船上,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他們四個,這在耳邊說話的更是何人?他遲疑了一會,不由啞然失笑,自己神經過敏。他雖然沒有出門經驗,但這次的巨變,使他領悟了世道崎嶇,並不是承平世界,自己隻身遠行,正不知要歷盡多少艱險?翌日船又轉入了小港,兩邊蘆荻叢生,水流湍急。
  船老大緊把著舵,兩個年輕夥計,擱起櫓,手把著槁,東一撐,西一撐,避免擱淺。天色逐漸的接近黃昏。
  岳天敏忍不住向船老大問道:「老大,今晚我們泊到那裡去?」
  船老大望了望天色,漫不意的回應道:「早啦,離開烏溪,還有十五里,那裡也只有幾家漁戶,這條九里灘,可真難撐。」
  「喳喳」!船打了側,船底發出響聲,船身都震動了。
  船老大驚呼:「不好!船擱淺了,小三,小六,你們趕快下水去推推看,能推得動,今天還來得及趕到烏溪。」
  船老大這麼一說,小三和小六真個脫了上衣,跳下水去。
  岳天敏看看天色,心中也有說不出的焦急。他立近船頭,看兩個下水的夥計,背貼著船弦,好像在用力齊擠。船,就被沙灘粘住了,那裡推得動分毫?兩夥計水淋淋的跳上船來。
  船老大表示無可奈何的神氣,宣佈只好等明天再說,船就在這荒郊過夜了。
  髒老頭被船身震動,大夢初覺,伸著懶腰,慢慢地站起來,搔著一頭亂髮。自言自語的道:「哈!這真是個好地方,荒僻得緊!晚上宰頭肥羊,大家喝杯老酒,該是多痛快?」
  髒老頭慢慢湊近船老大身邊,齜著幾粒黃板牙,諛笑著道:「可惜我老人家前天上岸沽的一大葫蘆好酒,今朝全部喝光了,這裡又沽不到酒,晚上酒癮發起來,睡不著覺,這卻如何是好呢?」
  船老大聽這髒老頭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中聽的,心中簡直恨得發火,但他經驗老到,儘管怒氣難遏,也還勉強的裝出笑容,說道:「你何不早說呢?那裡用得上岸去沽,不瞞你說,我也喜歡來兩杯,所以船上還有一兩壇上好高梁,盡你有多大地酒量,足夠喝的。」
  髒老頭聞言喜道:「船老闆,這話可當真?」
  船老大正色道:「咱們一把年紀的人,誰還騙你不成。」
  髒老頭拍手道:「我早知道你是個明白人,夠朋友,否則那會賺大把銀子。」
  船老大真討厭他嚕囌,皺著眉道:「出門人,煙酒不分家,你把酒葫蘆給我,我就給你去裝好啦!可別嚕囌?」
  髒老頭隨手將酒葫蘆遞了過去,一面笑道:「這就好極啦,我老人家只要有酒喝,什麼都不管,事大如天醉亦休,而且我的酒德最好,喝醉了就睡覺,今天晚上,保證不醒,決礙不了人家的事,哈哈!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死到臨頭,我老人家也要喝個痛快再說。」
  船老大接過酒葫蘆,笑道:「你這樣說來,真要成酒仙啦!」
  髒老頭道:「許多熟朋友,當面確實叫我一聲仙酒,可是背地裡,誰不罵我是老酒鬼,糊塗蟲。」
  岳天敏獨自站在船頭,面對著蒼茫夜色,聽船尾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心想:「這個老頭,恁地愛酒,真是個老酒鬼。」
  心中也不禁暗暗好笑。
  「青年人,今晚可有好戲看啦!」耳邊分明又有人在說話,這可不是神經過敏。
  岳天敏機警的向髒老頭望去,他不是在跟船老大閒磕牙?一手把酒葫蘆遞了過去。他想不出這聲音的來路,聽口氣,對自己並無惡意,難道這船有什麼蹊蹺不成?不對!這船老大看上去挺老實的。
  岳天敏想不透道理,反正有好戲看,不妨看了再說,如果落到自己頭上,這荒郊孤舟,只好聽天由命,他想到這裡,也就坦然處之。
  「啊啊!少爺,你也喜歡賞覽夜色?」那髒老頭不知什麼時候,已踅到船頭,站在自己身傍。
  岳天敏忙笑道:「小可因為船艙裡面坐得太久了,才到船頭來活動活動,老丈酒興可真不淺!」
  髒老頭笑道:「我老人家可想穿啦!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這樣,人家背後才叫我老酒鬼呢。」說著他猛的一回頭,手指著後艙道:「好啦!好啦!船老闆給我裝了酒來啦!」
  他忙不迭的向船尾走去。
  再說那船老大提著酒葫蘆,鑽進後艙,要替髒老頭裝酒,他心裡可恨透這糟老頭,瘋瘋癲癲,冷言冷語地刺個不停,看他像內行罷,又似不像,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給他做個酒鬼也罷!暗暗取出蒙汗藥來,他還不放心,比尋常多放了好幾倍,急忙把酒衝入,看看酒葫蘆已經裝滿,正要塞上蓋子。
  「還得多放點嗄!少了沒有力量。」
  他彷彿聽到耳朵邊有人說話,聲音雖低,字字清晰。
  船老大吃了一驚,趕緊回頭一瞧,只見那髒老頭正和那客人在船頭指手劃腳地在講話。
  兩個夥計,蹲在船尾,疑心生暗鬼,我給那髒老頭纏昏了頭,那裡有人說話。
  船老大這樣一想,就放了心,提著酒葫蘆出來。
  髒老頭一看船老大裝了酒出來,好比遇上了親人,早就一踅一踅地跑了過來。
  船老大把酒葫蘆拿給髒老頭,笑道:「你嘗嘗,這酒,保管比你在岸上沽來的好多啦!」
  髒老頭接過酒葫蘆,嘻著嘴道:「你泡的藥酒,那有不好的?不過,嗆不嗆喉,要喝起來才知道呢!」
  他一邊說,一邊拔開蓋子,湊近酒葫蘆聞了又聞,不住地搖頭道:「你這酒,用什麼藥泡的,太刺鼻了些。」
  船老大笑道:「這是上好高梁,那有什麼藥?高梁酒,自然有些刺鼻,不信,你喝口試試看,就知道啦。」
  那髒老頭雙手捧起酒葫蘆,正要去喝,忽地又停了下來,向船老大道:「我老人家喝了這酒,倒也無所謂。可是,可是,那個年輕人又怎麼辦呢?」
  船老大猛的吃了一驚,他極力裝出鎮定,笑道:「你真嘮叨,你喜歡喝酒,才有酒癮,人家讀書相公,不會喝酒,那有怎麼辦?」
  髒老頭兩肩一縮,連連點頭,道:「對!對!我老人家只要有酒喝,管他個屁,人家叫我老酒鬼,可真沒錯,我是有酒即是娘。」說著,舉起酒葫蘆,對著口,咕碌咕碌喝了幾大口,砸著嘴道:「果然好酒!味濃得緊。」
  髒老頭舉起酒葫蘆,一陣猛喝,差不多快喝了半酒葫蘆,回頭道:「哦!船老闆,這酒厲害得緊,嗨、嗨!不對!一喝下肚就有點頭暈,哎呀!這怎麼回事?你……你看,沙……沙灘動了,哎……喲!好酒,好……好大的勁,我老人家要……倒了。」
  髒老頭腿軟頭昏,在船尾倒了下來,酒葫蘆也摜在一邊。
  船老大笑道:「你還誇說酒量好,喝了這末半葫蘆酒,就醉成這個樣子。」
  回頭對夥計道:「小六,你快把他扶到後艙去睡罷!」
  小六走過來,把髒老頭拖進了後艙,看他就像死了一樣,一點知覺也沒有。
  船老大提著酒葫蘆,跟到後艙,用手摸了摸髒老頭額角,知道已經昏迷過去。這才低聲向小六道:「這老東西實在可惡,方才險些把我急死了,要說他是內行,我問問他,一問三不懂,全答不上來,要說他不懂罷!他又似乎門門在行,我給他裝酒的時候,他聞了又聞,說我給他的是藥酒,不肯喝,我正急得不知要如何對付他才好,他卻又咕碌咕碌喝了下去。我因為怕他有點鬼門道,才比平常多放了幾倍藥進去,他喝上一口,也得醉個一晚,這半葫蘆酒喝了下去,就是給他解藥,也不見得可以醒回來,這老東西可真活該。」
  船老大擔心了大半天,這時心可安啦!他滔滔不絕的剛把話說完。
  「你藥放少了,恐怕沒有力量。」
  耳朵邊又有人在低聲說話。
  船老大心裡驀地一驚,連忙問小六道:「小六,可是你在我耳朵邊說話?」
  小六望著船老大愕然的道:「我正在聽你說話,那有人在你耳朵邊講話?」
  船老大望了望髒老頭,他還是方纔那樣睡法,一動也不動。不由低頭暗想:「這真是怪事,方才裝酒的時候,彷彿有人在我耳邊說話,那時後艙裡除了我,並沒有第二個人,我還道自己疑心生暗鬼,這次,明明聽得說話的人,和先前就是一個人的口音,難道碰到了狐仙不成?這真是白日見鬼。」接著又問小六道:「你剛才確實沒有和我講話,也沒聽到有人和我講話?」
  小六矢口否認道:「我方才就在聽你講,我確實沒有講話,這後艙就是我和你站在一塊,如果有人在你身邊說話,我那裡會看不到?」
  船老大不作一聲,跑過去看看髒老頭,又用手摸了摸他的鼻孔,對小六道:「天色還早,咱們且去吃了晚飯再說!」
  兩個人走出艙去。
  岳天敏晚飯過後,看了一會書,也就熄燈就寢,那知思潮起伏,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覺。看看已經二更過去,江風吹浪浪打船,一陣陣清晰可聞。驀的,肩頭上似乎被人輕輕拍了一下,神志似醒非醒,似睡未睡,只覺自己身體,輕飄飄的被人抱起,走了一段路,又被放下,耳朵邊彷彿有人輕聲在道:「年輕人,你好好的睡一覺罷!」
  立時覺得一陣模糊,安然入睡。
  三更時分,船老大結束停當,精神抖擻,一面吩咐兩個夥計,到後梢替自己把風。
  他手上握著一柄明晃晃的單刀,悄悄地從船後艙向前面走去。
  月黑星稀,萬籟俱寂,只有蘆荻秋風,颯颯有聲。
  船老大剛踏上甲板,朦朧中,看到有一個人影,蹲在船旁沿上,伸出屁股,似在向江面上大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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