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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舊人癡 可曾忘


  其實自從百花兒一到,周桐心中便已然存了這個疑慮,只是不願相信罷了。現下眼見方臘和邵雲馨攜手而出,他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昏了過去。此時在座的武林群豪紛紛起身向方臘和邵雲馨見禮,他卻彷彿視而不見,呆呆地立在一旁,口中喃喃地道:「怎麼會是這樣?」
  他將廖星兒孤零零地留在桃源谷中,自己拼了性命不要,一尺一尺,一步一步地攀上那百丈高崖,為的便是與邵雲馨重聚。可他看到眼前這個令他五年來魂牽夢縈的姑娘已然從那個與他雪夜定情的馨妹變成了自己義兄的結髮妻子,心中又如何能受得了?
  「馨妹,你為何要嫁給大哥?你可知你的桐哥這五年是怎麼過來的?『天上人間,永不分離』,咱們的誓言,難道你竟全然忘了不成?」周桐想著,只覺五內俱崩,胸口一熱,一口鮮血從口中湧了出來。好在此時群豪的目光都彙集在方臘夫婦身上,他臉上又有面幕遮蓋,因此倒是無人發覺。
  吐了這一口血,他心下倒清爽了很多,不禁輕輕歎了一聲,暗道:「周桐啊周桐,倘若你當初就此死了,或是不從桃源谷中出來,豈不是更好?馨妹有大哥照顧,自會平安快樂,更何況江湖上都說大哥和馨妹夫妻情深,你卻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星兒妹子現下還在桃源谷中等我,我不如就此回到那裡避世隱居,從此再不現身江湖,讓我在大夥兒心中就此徹底死掉算了。日子一長,馨妹定會慢慢將我忘記的……她現在卻還能記得我麼?」他想著,便想就此下山回桃源谷去,但望著廳上邵雲馨的倩影,卻說什麼也不忍拔腳走開,只是呆呆地立在那裡,一動不動,頗有些魂不守舍。
  只見方臘沒理會群豪的道賀,卻挽著邵雲馨,逕自來到百花兒身前,拉了她的手道:「好妹子,你……你也來了?」聲音竟有些發顫。「大哥,我沒來喝你和大嫂的喜酒,已屬無理之至,今天這大喜的日子,我又怎能不來呢?」百花兒說著,輕輕將手抽了出來,隨即向二人盈盈拜了下去,顫聲道:「妹子恭祝大哥大嫂福澤綿長,白頭到老。」
  「百花姊姊……」邵雲馨欲言又止,正欲伸手相攙,眼前卻忽然人影一閃,「不要臉的小賤人,沒骨氣的傻徒弟,通通該打!」隨著這一句冷冷的責罵,只聽「啪啪啪啪」數聲脆響,百花兒和邵雲馨的兩頰之上皆已吃了數計耳光。「師父!」百花兒捂著臉頰,脫口叫了一聲。
  周桐也是一呆,忙定睛看時,只見在邵雲馨和百花兒之間已然多了個彎腰駝背的白髮老婦,容貌卻不熟識。方臘和汪孤塵等人卻識得這老婦正是當日在斷魂崖上出手相救邵雲馨的那人。「老前輩,你……」方臘將邵雲馨攬到懷裡,忿忿地向那老婦道。
  「姓方的小子,不要以為你現在成了明教的光明右使,有了汪孤塵這個大靠山,你就可以肆意橫為。別人或許會因此高看你一眼,我老太婆可不當你是一回事!」那老婦喘吁吁地,聲音卻甚是冷峻,「早知你對我這苦命的徒兒始亂終棄,害她一生傷心,五年前在斷魂崖上我就該讓這小賤人一頭栽了下去,倒省了如今的煩惱!」
  「斷魂崖……」周桐聽著,心下不由一動,「馨妹怎回也從那裡栽下去?……五年之前……難道她竟是為我墜崖殉情不成麼?」想到此處,他心中竟不覺有些甜蜜,呆呆立在那裡,竟自癡了。
  「老前輩,」邵雲馨輕輕掙開了方臘的懷抱,一步步走到那老婦的身前,含淚道,「婆婆,你別怪他,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的命是您救回來的,您……您就一掌打死我罷!」說著,撲通一聲跪在了那老婦的面前,雙目一閉,就此一言不發,兩行清淚卻早順著臉頰淌了下來。一旁那男童方劍南不知出了什麼事情,撲上來抱著邵雲馨的肩頭道:「娘,你這是怎麼了?」
  「哼,賤人,別以為在我面前撒一撒嬌就能混得過去,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麼?」那老婦哼了一聲,說話之間,猛然單掌一立,直向邵雲馨頭頂擊去。邵雲馨雙目緊閉,竟似是渾然不覺一般。
  「馨妹!」下面周桐一驚,猛然醒過神來,正欲縱身上去相救,一旁方臘卻早長嘯一聲,飛身搶了上來,左掌平平拍出,接住了那老婦這一股凌厲無倫的掌力。
  「好小子,武功又進了不少!」那老婦被方臘的雄渾內力一震,喘吁吁地讚了一句,手上卻並不放鬆,加緊催動真氣向方臘攻來。方臘卻知她是百花兒的師父,當下只是凝神防禦,卻不進攻。但覺她的內力陰寒邪門,倒也生怕著了她的道兒。不一時間,二人頭上皆冒出了絲絲白氣。
  「師父,大哥,你們別打了!」百花兒哭叫道。「傻孩子,這小子負你甚深,我今天不殺他,難出心頭的惡氣!」那老婦咬牙切齒地道。百花兒無奈,一咬牙,猛然從腰間抽出長劍,將劍刃抵在自己的脖頸之上,哭道:「你們再不收手,方百花今日就立時血濺當場!」
  「妹子,你別做傻事!」方臘急呼一聲,轉頭向那老婦望去,眼神之中滿是懇求之意。「方百花……這丫頭竟跟了你姓方……她竟甘心做你的妹子……」那老婦嘿嘿冷笑幾聲,向方臘點了點頭。二人齊聲長嘯,同時收掌。一旁裘日新卻趁百花兒神色漸和之際,搶上前去劈手奪下了她手中的長劍。
  「這位婆婆,」上官寒雲緩步走上前來,向那老婦一施禮道,「今日是在下的收子的大喜日子,還請您賣在下一個面子……其實年輕人的事,就由他們自己去吧。」
  那老婦依舊冷冷地道:「『八大王』上官寒雲神功超群,在武林中威名素著,我老太婆卻怎敢不聽?」上官寒雲雖聽出她語調之中頗有譏刺之意,但在這場面下卻也不便發作,當即就坡下驢,賠笑道:「如此,老朽在此多謝了!」
  「不必!」那老婦口中說著,猛然身形一縱,揮掌直擊一旁裘日新的面門。這一下出乎意料,裘日新大驚之下,慌忙向旁邊一縱,手上百花兒的那柄劍卻已被那老婦奪了過去。
  「老前輩,你……」裘日新驚魂未定,脫口問了一句。「百花兒是我的徒兒,她是死是活,要不要抹脖子自殺,自有我老太婆管,卻哪裡輪得到你姓裘的插手?
  「老太婆,」座上鄭魔王鄭雄再奈不住性子,猛然跳將起來,「今日是我上官大哥還有方兄弟夫婦大喜的日子,你卻偏偏來此生事!咱們尊你是百花妹子的師父,看在百花妹子的面子上,不願與你計較,你卻偏偏不依不饒。老老實實地給我滾下華山。不然的話,咱們明教『王道劍魔』四大法王的功夫可不是吃素的!」他內力充沛,聲如巨雷,直震得屋瓦簌簌亂響。
  「哼,好稀罕麼?」那老婦冷笑一聲,手中長劍一揮,猛然向方臘和邵雲馨劈去。方臘早有提防,見她劍招來勢迅疾,忙以挪移乾坤之法化解,同時隨手一推,卻將邵雲馨平平推到了歐陽漠的身旁,隨口說道:「歐陽大哥,勞你照顧小師妹和劍南。」「方兄弟放心!」歐陽漠答了一聲。
  那老婦一招走空,並不氣餒。當下劍光紛飛,直往方臘身上招呼。「徒兒,這路『九天玄女劍法』是我教你的,當日在斷魂崖上,我曾對你說過,倘若這姓方的小子有負於你,你便用這路劍法取了他的性命……我知道你不忍殺他,今天師父為你代勞,縱使天下武林人都來和我老太婆作對,我也不能讓我的寶貝徒兒受如此的委屈!」
  那老婦氣喘吁吁地說著,手上劍招卻毫不怠慢。方臘不願出手還擊,這路劍法又太過精妙,一時之間竟被那老婦的劍光罩在了當中。汪孤塵、歐陽漠和四大法王等群豪自顧身份,不願以多欺少,但也不禁為方臘暗暗擔心。
  廳外周桐眼見方臘勢危,正欲拔劍上去相助,猛一抬眼,卻見邵雲馨正將方劍南緊緊摟在懷中,一雙明澈的眸子裡滿是晶瑩的眼淚,陡然想起她已然成了方臘的妻子,心中不禁一翻,已經按在劍柄上的手卻又不覺鬆了。
  正在他心下遲疑的當口,卻忽聽轟轟兩聲大響,緊接著便騰起一陣煙霧。「這是東瀛忍術!」周桐心念一轉之間,卻只聽百花兒一聲尖叫,再抬眼看時,煙霧卻已散了。「百花姊姊!」邵雲馨尖聲叫了一句。「你是誰?快放開我乾娘,否則我跟你拚命!」他懷中的方劍南卻也緊緊握著小拳頭,大聲喝了一句。
  周桐一驚,慌忙轉目看去,只見百花兒檀口半張,星眸直瞪,滿面皆是驚惶之色——一柄冷森森的長刀,正自寒光閃閃地架在她頸上,持刀的拿人頭戴斗笠,一身黑衣,彎腰駝背,卻正是當日隨萬俟元忠鬧過華山的那個怪人!
  群豪見狀,登時一陣嘩然。方臘、邵雲馨、歐陽漠以及上官寒雲等人紛紛摩拳擦掌,百花兒所帶的百花幫中的眾少女更是群情激奮,皆想將百花兒從他手中救下來。但又頗為投鼠忌器,無奈之下,只得向他怒目而視。
  「師妹,你的快把那書交出來的幹活!」那黑衣人冷冷地道。他聲音沙啞之極,而且舌根僵硬,卻渾不似中原人氏。那老婦卻早跳出圈子,手中仗劍,死死地盯著那人,聽他如此一說,愣了一愣,隨即冷然道:「師兄,師父根本沒將那書傳給我,你卻叫我拿什麼給你?快快放了我徒弟,否則,別怪我劍下無情!」
  「你的徒弟?」那黑衣人冷然長笑道:「師妹,你的以為你的在中原的所作所為能瞞得了我?這小野種根本就是你的親生女兒!」「你胡說!」百花兒掙扎著道,「她是我師父,不是我娘……」話沒說完,那黑衣人手腕一緊,鐵鉗般扣住了她的脈門,百花兒只覺胸中一窒,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那黑衣人續道:「師妹,五年之前,我的隨那萬俟元忠上華山,就因為有這小野種在,我的念在咱們師兄妹的情分之上,沒對華山一派下殺手,否則華山和崑崙兩派那點微末的功夫,又豈是能放在我眼中的?」
  「原來是你!萬俟元忠那狗賊也來了麼?神山、玄冥子、卓不凡在哪裡?你們還我妻兒命來!」忽聽一聲厲喝,緊接著紫影一閃,卻是林劍然撲了上來,嗤地一劍,直刺那黑衣人胸口。五年前遭逢那一場大厄之後,他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掛念這復仇之事,是以聽那黑衣人一說,登時想起當年攪鬧華山的神霄派眾人之中的確有他一分,隨即便發瘋般撲了上來。
  那黑衣人見狀,冷笑數聲,陡然間身形一轉,竟將百花兒擋在了身前!但此刻的林劍然卻已然是心智大亂,哪還顧得眼前之人是誰,只見這一劍聲如龍吟,竟直直地刺向了百花兒的胸膛!
  「百花妹子!」一旁裘日新叫了一聲,飛身縱上前來,左掌一立,直直地擊在了林劍然的右腕之上,林劍然手一鬆,當地一聲,長劍落到了地上。林劍然呆了一呆,雙眼一瞪,竟揮掌直擊裘日新的前胸。
  裘日新只道他是一時收招不急,哪裡想得到此刻的林劍然怒火蒙心,已是心智大亂,竟將他當作了仇敵?這一掌蘊涵了紫霞神功的內力,勁道十足,裘日新百忙之中一閃身,還是被林劍然一掌擊在了左肩之上,登時口噴鮮血,跌了出去。
  「林先生,你醒一醒!」汪孤塵大急,飛身而上,伸指封住了林劍然背心的穴道。林劍然體內真氣一竭,登時昏了過去,張叔夜忙搶上去將他扶到一旁。金劍先生李助也已然將裘日新抱至牆邊,為他運功療傷。
  那黑衣人見狀,啞笑幾聲,向那老婦道:「師妹,你的女兒在我手中的,任誰也幫不了的。速速地將《萬川匯海》交出來的,否則這小野種便沒命!」
  「忍術絕學《萬川匯海》?……」汪孤塵脫口說了一句,雙目隨即直直地瞪著那老婦,正欲開口說些什麼,那老婦卻一咬牙,恨恨地說了一句:「森羅武藏,今日百花兒若是少了一根寒毛,我便跟你沒完沒了!」說著長劍一顫,直刺那黑衣人的面門。「風擺荷葉!這是春風劍法!」一旁張叔夜脫口叫了一句。
  汪孤塵呆了一呆,猛然間伸手凌空一抓,已然將一旁司空文腰間的長劍抽將出來,低呼一聲:「司空掌門,借劍一用。」這一下太過迅疾,司空文一愣之間,汪孤塵身形一轉,劍走中盤,直向森羅武藏腰間斬去。「月浸蓮花!」一旁韓冰脫口道。
  這一劍與那老婦的那一招「風擺荷葉」渾然天成,一經使出,這兩招原本看似平平無奇的劍法,竟然配合得嚴絲合縫,找不出半點破綻。森羅武藏大驚之下,怪嘯一聲,身不動,腿不抬,卻陡然直直拔起一人多高,避開了二人這一計凌厲的殺招,雖然肘下夾了個百花兒,身形卻依然是輕飄飄如幽靈一般。在場群豪大多是武林之中數得上的好手,卻也大多沒見過這等詭異飄忽的輕功,不禁紛紛讚歎。
  「韓姑娘,你怎麼了……?」韓冰身旁的江上風見她娥眉深蹙,似是在想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便低聲問了一句。「這是我師父正修大師的一路雙劍合璧的『春秋劍法』,招勢雖然一模一樣,可一經他二人手中使出來,怎麼竟有如此大的威力?」韓冰呆呆出神,自言自語般地道。
  只見汪孤塵和那老婦一招走空,對視一眼,猛然間齊聲長嘯,雙雙騰身而起,雙劍一上一下,卻似兩條蛟龍般直攻森羅武藏的右腮「頰車」和左臂彎「清冷淵」兩處大穴。「風月無邊!」張叔夜和韓冰卻又齊聲叫了出來。「這老婦怎會使這一路春風劍法,還和汪教主如此默契,莫非……」張叔夜心念一動,微微皺了皺眉頭。
  這一勢「風月無邊」,乃是梅夢簫、商雨虹夫婦所創的「春秋劍法」的最後一招,兩柄長劍相互照應,平平一刺之中,竟含著數十種後招變化。森羅武藏乃是東瀛武學名家,又怎會看不出來?但此時他身在半空,肘下又挾著百花兒,卻已是動轉不靈,萬般無奈之下,手臂一甩,將百花兒平平向二人的劍鋒擲了出去。
  「百花妹子!」方臘驚呼一聲,飛身而起,雙掌運起乾坤大挪移的巧勁,向百花兒腰間一拍,百花兒的身子登時轉了向,斜斜向一旁的邵雲馨飛了過去。邵雲馨手臂一伸,已然將百花兒攬住。但她飛沖之勢太疾,邵雲馨後退三步,險些坐倒在地,卻被身後歐陽漠一把扶住了。
  汪孤塵和那老婦見百花兒獲救,更是毫無顧忌,雙劍矯如游龍,招招狠辣,直望森羅武藏的要害招呼。森羅武藏一落下風,登時手足無措,眼見二人雙劍齊指前胸,卻已然是避無可避。
  就在這時,忽聽一聲長嘯,人影一閃,倏地從樑上躍下一個青年道人,只見他將手中長劍一掠,兩聲清響,火光閃處,汪孤塵和那老婦兩柄長劍卻已然斷成了四截。二人一呆之際,竟被那道人右掌的連環三擊逼得倒退了數步。
  可那老婦武功稍遜,終究慢了半步,眼見靈噩一掌便要拍在她胸口之上,汪孤塵卻猛然抓住她的手臂,盡力將她向旁側一帶。那老婦脫了險,他的身子卻不自主地向前微微一送,被靈噩道人地掌緣掃中了胸口。
  「你幹什麼?」那老婦叫了一聲。汪孤塵搖了搖頭,只覺靈噩道人的掌力陰極寒極,不由滿面驚詫,低低地問他了一句:「你……你是誰?怎麼會使玄冥神掌?」
  靈噩道人卻不繼續進招,一把扶住森羅武藏,朗聲笑道:「貧道神霄派靈噩,今日與森羅兄上華山,借此天下群雄畢至之機,要向大家傳本派掌門的幾句話。汪教主,森羅兄與本派淵源頗深,您要傷他性命,還須問問我手中的這柄火龍神劍答不答應。」汪孤塵只覺胸中氣血翻湧,心知已受內傷,當下不敢答話,盤膝坐倒,雙目微合,凝神運功,與體內寒氣相抗。
  可這「神霄派」三字一出,在場群豪卻不由得一陣大嘩——神霄派自從五年之前奇襲華山,血洗金風莊之後,便在江湖上絕了音訊,今日陡然重現江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道士一出手,便在數招之內,將明教教主汪孤塵這等前輩高手打得身受重傷,豈不是匪夷所思?
  周桐卻更是一驚,忙抬頭看那道士,只見他不過二十五六歲樣子,星冠鶴氅,生得頗為俊美,果真有些飄逸如仙的氣度。他只覺這道人容貌雖然陌生,但看他那眼神,卻好似是一個自己極熟悉之人,但搜遍枯腸,卻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處曾與他見過。
  「哪裡來的野道士,在這裡胡說八道?」周桐正苦思間,那老婦見汪孤塵受傷,卻早耐不住性子,罵了一句,隨即雙掌飄飄,疾風驟雨一般向那道人直攻了過去。「來得好!」靈噩道人清笑一聲,閃身避開了她這一朝,隨即五指箕張,直往她肩頭抓落。「凝血神抓?」歐陽漠、方臘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
  那老婦大驚之下,慌忙閃身避過。靈噩道人一抓走空,隨即便抓為勾,向上一挑,只聽嗤的一聲,那老婦尖聲大叫,向後倒退數步,卻已然被他揭去假面,現出了一副美婦模樣——雪膚花貌,明眸皓齒,頭髮眉毛蒼然如雪,卻正是當初在西夏喬裝小梁太后的聶嵐!
  「嵐妹!」汪孤塵聞聲抬眼,「我沒猜錯,果真是你!……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聲音顫抖,說話之間,卻已然吐出了一口黑血。聶嵐聽他一聲呼喚,未及回話,一旁的百花兒卻猛然驚呼一聲,掙開邵雲馨的手,衝了上來,一雙美目死死地盯著聶嵐的臉,顫聲道:「師父,你……你真是我娘麼!?」「唉……冤孽!」聶嵐歎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
  群豪大驚之下,再仔細看她二人的臉龐眉目,才發現她二人果真似了個十足十——倘若將聶嵐的滿頭銀髮換作青絲,倒更似是百花兒的同胞姊姊。方臘一呆之間,猛然想起當日在西夏王宮之中初見小梁太后的真面目時,便覺得她面熟得緊,原來她竟是百花兒的親生母親!
  「師……師……你瞞得我好苦!」百花兒美目垂淚,顫聲道:「你告訴我……我爹爹是誰?」聶嵐默默搖了搖頭,眼光卻不自主地向一旁調息運功的汪孤塵望了過去。汪孤塵滿面錯愕,竟是不知所措,「哇」地一聲,又噴出一口血來。
  百花兒冰雪聰明,卻又怎生看不出來?她猜到此事連汪孤塵怕也是一直被蒙在鼓裡,心知倘若當著天下群雄的面說破此事,他面上須不好看,當下只深深吸了口氣,擦擦眼淚,聲音發顫,自言自語般道:「其實誰是我的親生父母又有什麼關係,我一生下來便沒人要,一個人孤零零地被仍在絕情谷中十七年,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我有汪教主這樣的乾爹,有方大哥這樣的哥哥,卻還不知足麼?」說話之間,抬眼看看方臘,登時想起了自己這幾年來樁樁件件的傷心往事,再也壓制不住,竟失聲哭了出來。
  「孩子,是娘對不住你……」聶嵐珠淚滿腮,方欲出聲安慰,卻被百花兒哭著打斷了話頭:「我不要你管!你既然早就扔下了我,卻為什麼還要回來惹我傷心,我恨你!我再也不要見你!」百花兒說罷,把腳一跺,掩面跑了出去。
  「百花姑娘……」一旁木婉清見狀,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對她頗為同情,方欲出聲解勸,百花兒卻已跑得無蹤無影了。「幫主,幫主……」隨百花兒而來的數十名百花幫的少女不知幫主出了什麼事情,見她掩面而去,隨即紛紛叫著,也自跟了出去。
  「孩子……」聶嵐呆立半晌,猛然一凜,便發瘋般向外追去,哪知森羅武藏的身影卻早如鬼魅一般攔在了她的面前:將刀一橫道:「師妹,她的能走,你的不能走,速速交出《萬川匯海》再走不遲!」
  「別擋我去路!否則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聶嵐滿頭將銀髮一甩,冷冷地說了一句,隨即揮劍向森羅武藏斬去,招招狠辣陰險,皆是同歸於盡的招示。卻已不再是方纔那路「九天玄女劍法」了。
  森羅武藏雖為東瀛忍術高手,卻也沒見過如此拚命的打法,心下一怯,不自主地閃到了一旁,但又不甘心失去眼前復奪秘籍的大好機會,當下一揚手,擲出了一枚星形銀鏢,想要封住聶嵐的去路。
   哪知聶嵐見他退開,隨即向外直奔,對他這一鏢竟是毫不理會。只聽「噗」地一聲,鋼鏢深深地釘進了她的左臂,可她竟然恍如不覺,直直地奔了出去。森羅武藏大感意外,喃喃地道:「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難道這便是《萬川匯海》中所載的忍術真諦麼?」
  「嵐妹……」汪孤塵見聶嵐奔出,掙扎著想要起身追趕,卻登時真氣一岔,口中鮮血迸噴,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教主……」喬道清和鄭魔王齊呼了一聲,雙雙縱上前來,以內力助他療傷。
  「汪教主,好一幕『勞雁雙飛』啊!」一直在一旁負手閒立的靈噩道人忽然陰惻惻地說了一句。「可惡!」歐陽漠罵了一句。他見靈噩道人會使凝血神抓,早已怒不可遏,當下揮蛇杖縱了上去,哪知靈噩只將手中火龍神劍一橫,卻又聽見一聲金戈交鳴之聲,歐陽漠手中五金百煉而成的一條蛇杖竟然也應聲斷為了兩截,靈噩長劍劍勢未息,刷地一聲,已然在歐陽漠左腿上滑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登時血流如注。
  歐陽漠見家傳兵器被毀,更是大怒,不理腿上的傷勢,怒吼一聲,便欲與靈噩道人拚命。可他只覺身側一股大力,將他平平推了出去,不禁大聲叫道:「方兄弟,他手中神劍厲害,你千萬小心!」說話之間,卻已然身不由主地退到了牆邊,左腿吃痛一軟,登時跌倒在地。
  這一掌正是方臘以乾坤大挪移心法所發。他也知道自己貿然而上,無異鋌而走險,但情勢危機之下,卻也不容他多想。因此他一掌救歐陽漠脫困之後,不敢怠慢,慌忙凝神與靈噩道人打鬥。
  一交手,方臘頓覺這靈噩道人的武功竟是深不可測,但他身負第三層乾坤大挪移神功,一時間卻也勉強應付得來,只是靈噩手中的火龍神劍鋒利無倫,令他頗為忌憚,是以數招之間,竟被逼得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大哥,我來助你!」一旁張叔夜見方臘遇險,大急之下,顧不得多想,大喝一聲,隨即揮劍縱上前去,想與方臘雙戰靈噩道人,一旁的森羅武藏卻早怪嘯一聲道:「你的兩個打一個,不是武士所為!」隨即揮刀縱了上來,與張叔夜纏鬥在了一處。
  「八大王」上官寒雲見方臘情勢不利,正擬出手相緣,但略略環顧四周,眼見汪孤塵和裘日新的內傷均是不輕,喬道清等三大法王給二人運功療傷也正在關鍵時刻,是決不容人打擾的;而林劍然經了這一番大喜大悲,兀自昏迷不醒,何況邵雲馨的懷中還抱著一個四歲的男童方劍南?
  他心知靈噩道人和森羅武藏武功甚高,更怕暗中還伏有什麼更厲害的殺手,當下不敢冒進,屏息凝神,雙目炯炯,直往四下打量不休。
  一旁呂師囊、韓氏兄妹、司空文一行人以及木婉清、范驊等外來之客,只覺那四人越打越快,竟是插不上手,興歎之餘,惟有慢慢縮攏了圈子,將靈噩道人和森羅武藏團團圍在了中央。木婉清幾次想發毒箭給方臘和張叔夜幫忙,卻始終也看不清四人的身法步數,只有暗暗心焦的份。
  廳下周桐看著廳內的劇鬥,心下不禁也暗暗有些心焦。他暗自盤算道:「這二人武功看來甚高,尤其那靈噩道人手中有火龍神劍在握,更是如虎添翼……此次華山大會,在場的眾人之中,要屬汪教主和上官前輩武功最高,其餘三大法王都在伯仲之間,若是合他五人之力,要想將這二人制住,原是綽綽有餘。可現下汪教主重傷吐血,三大法王正給傷者運功療傷,上官前輩看來是怕還有暗敵,故此不敢輕易出手……三弟看來這幾年來武功大進,加之使的又是先天遁劍法,招數精妙奇幻,是以一時倒還支撐得住那東瀛忍者;可那道士武功既高,手中又有這柄銳利無倫的火龍神劍,大哥武功雖高,再有半炷香的工夫,怕也要支持不住了……」
  他這幾年來修習《天缺神功》有成,武學見地已然不可與昔年同日而語。果然不出他所料,又鬥了片刻,方臘便已然顯出了敗勢。倘使換在當初,周桐早已挺身而出,但現在他既得知方臘娶了邵雲馨為妻,心下便不由對他添了幾分隔閡,是以幾次想要上去幫忙,卻均又強自忍住未動。
  那靈噩道人卻已然氣定神閒一般,邊打邊冷笑道:「明教華山,徒有虛名,卻也不過耳耳……過了五年,還不依然是我神霄派手下敗將?」
  「神霄派的狗賊,還我桐哥命來!」隨著著這一聲嬌叱,一條纖小的白影陡然閃過,刷的一劍,向靈噩劈胸刺來,卻正是邵雲馨。「還我桐哥命來」,這六個字在周桐聽來,卻似是六記重錘,一下一下搗在他的心口上,打得他天旋地轉。「馨妹……你卻還記得我……」他口中喃喃得說著,眼睛卻絲毫不離戰局。
  只見靈噩長笑一聲,只用手中火龍神劍在她劍身上輕輕一帶,火光一閃之間,邵雲馨的劍頭已然應聲而落。「不知死活!」靈噩叱了一句,說話之間,左手一指幻陰制直點邵雲馨前胸天突穴。
  「小師妹小心!」方臘大急之下,不容多想,高叫一聲,雙掌同時拍出,左掌擊在邵雲馨的纖腰之上,用乾坤大挪移的內勁將她推出了圈外:右掌卻勢夾風雷,只向靈噩的左肩雲門穴擊去。一旁上官寒雲見方臘面色忽紅忽青,知道他已然用上了乾坤大挪移的第三層心法,不禁微微頷首讚歎。
  哪知靈噩一避之間,右手中火龍神劍隨之向上一掠,卻向方臘胸前掃至。方臘大驚之下,慌忙吐氣吸胸,盡力向後一躍。饒是他武功甚高,還是被火龍神劍凌厲的劍氣掃中了左臂,登時鮮血涔涔湧出。
  方臘吃痛,一呆之間,邵雲馨卻已二次縱了上來。方臘大急,不顧傷痛,飛身縱到二人中間,一面替邵雲馨接住靈噩的種種險招,一面大聲道:「師妹,我曾答應過二弟要照顧你,你如此,卻叫我怎對得起二弟的在天之靈?」說著,再次運起乾坤大挪移的掌力,將邵雲馨的身子平平推出了圈外。
  他這幾句話聲音甚大,周桐雖然人在廳外,還是聽了個真而切真。他頭中「嗡」了一聲,登時想起當日自己偷下華山之前曾托方臘照顧邵雲馨之事,不禁暗暗罵了一句:「周桐啊周桐,你在桃源谷中呆了五年,怎麼變得如此不明事理?——既然大夥兒皆以為我已被萬俟元忠害死,大哥自然要替我照顧馨妹,這卻又有什麼不應該的?你卻分明是被妒火熏瞎了眼,不顧兄弟情誼,眼見大哥身處險境,竟然不願出手相援……」
  正在他自責之時,方臘一時失神,卻已然被靈噩道人一劍劃中了小腿,登時跌倒在地,靈噩冷笑一聲,左掌順勢向方臘頭頂直擊下去。「五師兄!」邵雲馨尖叫了一聲。
  周桐大驚,在不多想,當下摘下背後的大夏龍雀寶刀,以天缺神功的高深內力,使了招先天遁神劍中的「飛劍斬黃龍」,寶刀脫鞘,勢夾勁風,登時激射而出。他現下武功大進,這一招剛柔並濟,之中用了上了十足巧勁,是以雖然寶刀穩穩落到方臘手中,刀鞘卻向靈噩耳根疾打了過去。
  靈噩只覺耳畔一陣利器破空的勁風襲來,慌忙收掌向後一閃,避開刀鞘,再定睛看時,只見方臘滿面疑惑之色,手中竟赫然多了一柄赤若丹霞,熠熠生輝的寶刀。靈噩心知這是有人暗中相助,不覺又驚又怒,手中火龍神劍一橫,便向方臘的刀上削去。
  豈料兩件兵器一碰,登時火花四迸,聲如龍吟。靈噩只覺腕上被一股巨力一震,忙收劍看時,只見火龍神劍的劍鋒竟已添了一道細細的缺口,而方臘手中的大夏龍雀寶刀卻竟是毫髮無傷。他見神劍受損,心痛之餘,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竟一時怔住了。
  方臘卻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見靈噩手撫火龍神劍,正自呆呆出神,當下不敢怠慢,將手中寶刀一橫,呼地一聲直削靈噩的頸根。此時的靈噩原本毫無防範,猛一抬眼見方臘一刀劈來,慌忙之間,盡力將身一矮,卻還是被方臘一刀削去了一塊頭皮,頭頂的道冠跌落在地,頭髮刷地散了開來,鮮血從額頭直淌了下來。
  這幾下兔起鶻落,奇變連生,莫說是觀鬥的武林群豪,就連一旁一直悍斗不休的張叔夜和森羅武藏也驚得停下手來,齊齊向方臘和靈噩道人望去。「你們中土人的就知道在背後偷襲,不是真正武士的幹活!」森羅武藏恨恨地罵了一句。
  卻聽一個清亮的童音道:「那你這壞人為了一本什麼秘籍,便欺負我乾娘,還欺負這老婆婆,卻又算得什麼?真不要臉!」森羅武藏一呆,抬眼一看,卻見方臘的幼子方劍南正自一邊說著,一邊用小手指刮著臉蛋羞他。在場群豪見狀,不禁是一陣哄堂大笑。
  「八嘎!」森羅武藏被這年方四歲的幼童所辱,不禁惱羞成怒,正欲發作,靈噩道人卻一揚手將他止住了。只見靈噩用手撥了撥垂到眼前的頭髮,擦擦臉上的血污,仰天一笑,朗聲道:「方右使的寶刀果然厲害……森羅兄,咱們走!」
  「你們以為今天還下得了華山麼?」歐陽漠臥在地上,還是厲聲喝了一聲。」靈噩道人一言不發,陡然長笑一聲,手一揚,登時又是一陣煙霧騰起,接著便是轟然數聲連響。
  「他們要逃,快追!」一直靜觀其變的上官寒雲猛然叫了一聲,隨即便縱身躍出前廳,一旁的張叔夜也隨即也躍了出去,可二人卻早已不知蹤影。
  「可惡!難道這東瀛忍術當真能飛天遁地不成?」上官寒雲恨恨地罵了一句,一抬眼,卻見山門旁的一棵古松樹幹之上,赫然用一枚東瀛忍者的星形銀鏢釘著一張字柬,忙揭下來一看,只見筆勢如戟,卻只有短短幾句話:
  「字付明教教主汪公、華山林先生台鑒:來年八月十五,神霄派邀天下武林人赴雁蕩山大龍湫賞月,本派與明教、華山、少林、丐幫之恩怨是非,屆時一併了結。神霄門下,知名不具。」
  「好個『恩怨是非,一併了結!』我倒要看看他神霄派還有什麼花樣!」張叔夜恨恨地道。上官寒雲沉吟道:「張兄弟,此事關係重大,汪教主和林先生現下又受了傷……須得從長計議才是。」張叔夜點了點頭道:「上官前輩此話不錯……咱們先去看看情形再說罷。」
  可待二人回轉廳中,方臘卻早被群豪圍在了當中——「方右使武功出神入化,今日力挫強敵,果真是名不虛傳!」「方右使心思機敏,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真給咱們武林人爭了口氣。」……如此讚歎之聲不絕於耳。方臘卻手中托著寶刀,看著刀身上「大夏龍雀,名冠神都」那八字銘文,滿面皆是疑惑之色。
  「方纔究竟是哪位朋友暗中相助?」他突然高聲問了一句,登時滿座寂然,只見他將寶刀雙手平托,朗聲道:「今日方某武功不濟,遭遇險境,多虧有這位朋友借刀相助,方才免於一死,大恩大德,方某感激不盡……這口大夏龍雀寶刀乃是上古神兵,武林中罕見的奇珍,現在方某原物奉還,還請這位朋友現身一見。」
  可他連呼數聲,竟是無人答話。方臘無奈,手托寶刀,仰天歎了一聲:「二弟,難道當真是你陰靈顯聖,救我於危難之中不成?」說話間,一雙虎目之中,竟自淌下了兩行清淚。
  「大哥……」周桐身在人群之中,心中暗道:「難為你心中還記掛於我,馨妹有你這樣武藝超群,情深義重的好男兒照料,周桐卻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寶劍贈烈士,廖大俠的這口上古神兵此番既然重現江湖,就讓他跟著你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吧……也只有你這等英雄豪傑,才配做這等神兵利器的主人……」
  想至此,周桐又望了望廳上邵雲馨的倩影,狠了狠心,回過身去,默默地退出了華山山門之外。廳前,方臘手捧寶刀,虎目之中淚光瑩然,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周桐魂不守舍般地離了華山山門——畢竟,邵雲馨是他心中一直以來的一個夢,即便是他在那與世隔絕的桃源幽谷中與另一個少女耳鬢廝磨的那五年中,他也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這個夢;他能攀上那百丈高崖,也是因為這個夢的緣故,可現在,要讓他親手將這個自己在心中珍藏多年,從不敢有絲毫毀損的夢親手砸個稀爛,卻叫他怎生收得了?
  他就那麼垂著頭,懵懵憧憧地走著,腦中滿是邵雲馨的影子,是邵雲馨的一顰一笑。他不知道自己這是向哪裡去,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向哪裡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覺身上冷颼颼的,猛然一抬頭,發覺四周的景物頗為熟悉,再一思索,卻不禁搖頭苦笑——原來自己渾渾噩噩地走了這半日,非但沒有下得華山,反而走上華山後山的思過崖了。
  「這段山路甚是險峻,我那麼渾渾噩噩地一路走來,竟然沒有摔到山澗裡去,倒也真是奇怪了……」周桐自言自語著,四顧的目光猛然停在一棵松樹之上,便再移不得離開了——那這是當年他和邵雲馨趁著雪夜偷跑出來吃山雞的地方——他彷彿又看見邵雲馨用一隻纖纖素手將一隻雞腿遞到他手裡,彷彿又聽見她那羞澀嬌柔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問道:「六師哥,這雞……好吃麼?」
  「好吃,好吃。」周桐呆呆出神,隨口說了一句,這才恍然想起這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他覺得有些好笑,但是兩行清淚卻不自主地淌了下來;他想拔腿離開這個勾起他回憶的傷心之地,可是兩條腿卻似灌了鉛般再邁不開半步;他想閉上眼睛靜一靜,可是雙眼卻也似不聽他使喚一般,貪婪地睜著,似乎要把這個傷心之地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腦海中一般。
  忽然之間,一陣幽幽的簫聲劃過天際,流進了他的耳中——這曲調是何等的熟悉,自己當日與邵雲馨雪夜定情。吹的便是這一曲《鵲橋仙》;但這曲調又是何等的陌生,如此幽怨,如此哀婉,直如一個未嫁的少女在早夭的情郎墓前哭訴相思一般。
  「這裡怎麼會有簫聲?」周桐一呆,連忙循聲望去,卻遠遠地望見就在那棵松樹下面,竟然添了一座孤墳。墳前,一個少女,一襲白衣,正自出神地吹著手中的那管紫竹簫。那嬌小纖細的身影,任周桐死過百次千回,也難從他心頭磨滅——卻不是邵雲馨又是誰?
  「馨……」周桐心神一蕩,便欲開口呼喚,但隨即想到今時不同往日,自己倘若現身,怕只能給方臘和邵雲馨徒增煩惱,當下強自忍住心中澎湃的波瀾,真氣一提,悄沒聲息地躍上了身旁的一棵松樹,隨即連縱連躍之間,已然躍至了邵雲馨身後的一棵松樹上。
  是時正職金秋十月,草木已然紛紛凋落,可惟有這凌寒傲立的蒼松,樹冠卻依然頗為蔭密,周桐藏身其間,竟是毫無破綻。況且他輕功既高,又有邵雲馨的簫聲遮掩,縱躍之間,竟是半點聲音也聽不出來。
  周桐凝神望去,只見墳前的石碑之上,赫然刻著:「華山義俠周桐衣冠之塚」數個大字,旁側還有四個小字,周桐定睛看時,卻是「妹馨泣立」四字。他不覺心頭一酸,險些從樹上倒栽下來。
  邵雲馨一曲《鵲橋仙》吹畢,癡癡地站在墳前,手中撫弄著那管竹簫,輕歎一聲,幽幽地道:「桐哥,馨妹又來看你了,你聽得見我的簫聲麼?當日你給我吹這一曲《鵲橋仙》,告訴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你為何又要不告而別,把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留下?你留了這一管簫給我,難道是你早就知道你這一去,咱們便會陰陽兩隔?……果真是那樣,那你當時為何不叫醒我,讓我再看你一眼,哪怕就是一眼也好啊……」她漸漸說到動情之處,聲音顫抖,最後終於泣不成聲。樹上,周桐望著她微微聳動的背脊,兩行清淚,卻也早已淌了下來。
  正在這時,周桐忽然聽見一陣輕輕的腳步之聲,慌忙穩了穩神,定睛望去,卻見方臘緩緩走了過來,停在了邵雲馨的身後。他腳步甚輕,似是惟恐驚動了妻子一般,而此時邵雲馨正自哭得傷心,竟也沒有察覺。
  好半天,方臘見邵雲馨哭聲稍弱,這才伸臂輕輕攏住了她的肩膀,柔聲道:「小師妹,三弟和韓氏兄妹接了朝廷公文,這就要下山去了,你要不要去與他們道個別?」
  邵雲馨一驚,回頭一看,見是丈夫,當下微微搖了搖頭,隨即將頭輕輕靠在了他寬厚的肩頭之上,卻依舊是低聲啜泣。
  「小師妹,」方臘輕輕撫著邵雲馨微顫的肩頭,柔聲道:「你……你別再傷心了,二弟在天有靈,看到你為他哭干了眼淚,也必定怪我沒有照顧好你,辜負了他的囑托。」
  邵雲馨深深吸了口氣,抬起頭來,將手堵在方臘的唇邊,顫聲道:「五師哥,你別這麼說……這麼多年來,你為了答應桐哥的那一句話,為了照顧我這個原本不是你心上人,而且始終沒愛過的小師妹,卻傷透了你真正心上人的心,更不知惹了多少流言蜚語……今天百花姊姊的師父如此對你,還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方臘聽著,搖頭淡淡一笑,默默地抬手抹去了邵雲馨臉上的淚痕。
  「原來大哥至今心中牽記的也仍舊是百花姑娘!」樹上周桐一聽邵雲馨此言,心中不禁一顫:「……大哥與百花姑娘原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而且聽馨妹話裡的意思,那他為何……即便是要照顧馨妹,也不必非要與她成婚,而讓百花姑娘徒然傷心……難道這其中另有什麼隱情?」想至此,他心頭疑惑頓生,當下屏息凝神,聆聽二人的說話。
  只聽邵雲馨輕聲道:「五師哥,你知不知道,我心裡好恨那個洞庭湖邊的老怪物……」「藥隱?你恨他做什麼?」方臘隨口問了一句。邵雲馨顫聲道:「我恨他多嘴。倘若當年他不對你說那一句話,那咱們就不會知道那事,我便早就可以了無牽掛地去見桐哥,你也不會如此為難,更不會和百花姊姊鬧成今天這個局面,害她一生傷心……」
  「小師妹,你快別這麼說,」方臘柔聲道,「即便沒有藥隱那句話,我既答應了二弟,又豈能看著你白白地糟蹋自己?況且你即便死了,九泉之下,又怎對得起二弟?」
  「五師哥,你不明白的。」邵雲馨淡淡的道,「倘若沒有那一段牽掛,任你和七師哥武功再高,頭腦再靈,我若是一心求死,你們又豈能攔得住我?我若是那時便死了,百花姊姊又怎會如此傷心?」
  「馨妹……」周桐心中一熱,隨即暗自思量:「洞庭湖邊?藥隱?那是什麼人?他又說了句什麼如此緊要的話?那究竟是什麼事情?難道這便是大哥娶馨妹為妻的真正緣故?」他如墜五里霧中一般,腦中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簡直有些頭昏腦漲了。
  方臘緊緊摟著邵雲馨的肩膀,長歎一聲道:「百花妹子對我情深意重,我負她之深,這一輩子怕是也還不清的,縱使是讓劍南認她做了乾娘,又能如何?何況劍南又不是咱們的骨血?」樹上周桐聽方臘這句話,心中突地一顫,但隨即恍然大悟,暗道:「今日大哥和馨妹既然已將孩子過繼給了上官前輩,這世上便只有上官劍南的名字,再無方劍南其人。此後孩子見了他們,連一聲爹爹媽媽都叫不得,卻又怎麼還能說是他們的骨血?」
  卻聽邵雲馨問道:「五師哥,今天出了這麼多事情,百花姊姊怕是更傷心了……你卻不能給她個交待麼?」方臘凜然道:「小師妹,我既答應了二弟,便要好好地照顧你。況且本教教規:無論在教中地位如何尊崇,也不可三妻四妾。是以我是絕不能有什麼別的念頭的。百花妹子再傷心,現在卻也只能由她去……況且咱們成婚之日,不是就有約在先麼?……有朝一日,咱們滅了神霄派,為二弟報了大仇之後,我便全了你的心願,送你下斷魂崖與二弟相會,而後我便在百花妹子面前說明前因後果,然後自行了斷,以償她這一份情債。」
  「大哥,馨妹……你們究竟為何要如此?我明明尚在人間,你們這又是何苦?那個什麼藥隱所說的又究竟是一句什麼話,竟然如此要緊,值得你們陪上自己的性命?」周桐聽了二人這一段誓言,登時血脈賁張,幾乎當時便要現身與他們相見。
  但他猶豫再三,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暗道:「神霄派來頭古怪,內中高手如雲,卻又怎是那麼容易滅得了的?等他們滅了神霄派之時,卻還不知會是什麼樣子,即便到時大哥和馨妹這要如此的當口,我再現身相勸,卻也不晚。」
  他在樹上暗自盤算,樹下方臘和邵雲馨卻也是一陣好長的沉默。四週一片寂靜,只有山間偶爾傳來幾聲猿啼。
  良久,方臘忽然問道:「小師妹,倘若二弟真的尚在人間,你卻將要如何?」邵雲馨雙眼一亮,隨即黯然道:「桐哥被萬俟元忠打下斷魂崖,至今已經足足五年,卻仍是音訓杳然,卻又怎還能在人間呢?」
  方臘自言自語般道:「話是如此,可今天擲刀救我的那人著實古怪?而且看那擲刀的手法,卻明明是先天遁神劍中的那招『飛劍斬黃龍』,如今通習這路劍法的,怕只有我兄弟三人,三弟當時正與那東瀛人交手,我卻是實在想不出別的人來了……」
  他沉吟片刻,見邵雲馨緊緊咬著下唇,一個勁地搖著頭,當下一邊輕輕撫著邵雲馨的背脊,一邊柔聲續道:「小師妹,我在想,倘若二弟果真還在人間,我便寫一紙休書休了你,而後再成全你和二弟的好事,你說好麼?」
  周桐聞言,驚喜交集,暗自埋怨自己:「周桐啊周桐,你怎麼卻沒想到?」想到即刻便能和邵雲馨重聚,他心中不禁砰砰大跳,當下連大氣也不敢出得一口,緊緊盯著邵雲馨,只待她微微將頭點上一點,便立時躍下樹去,與他二人相見。
  哪知邵雲馨竟微微搖了搖頭,二目含淚,顫聲道:「五師哥,漫說桐哥根本不可能還在人世,即便是他現在便站在我面前,我心中雖然想他念他,卻也是再不能與他有什麼情分的了。」說話間,眼淚已經簌簌而落。
  她此言一出,無論是樹上的周桐還是樹下的方臘皆是大吃一驚。「馨妹……你怎麼能如此?難道你竟忘了咱們往日的情分不成?」周桐只覺一陣椎心大慟,丹田一熱,一口血竟不自主地湧了出來。
  「五師哥,」邵雲馨見方臘滿面愕然之色,擦了擦眼角的淚珠,顫聲續道:「師父在日,常對我和四師姊講為婦之道,還說大師姊和二師姊就是因為不守婦道,受了蒙騙,做出了喪德敗行之事,這才被他逐出了華山門牆……我雖然年幼調皮,卻也知道做女子就應當恪守婦道,從一而終,既以做了你的妻子,這一生一世,便只能跟著你……」「傻妹子,咱們江湖兒女,怎麼還能被這些世俗禮法綁住了手腳?」方臘滿面通紅,大聲問了一句。
  邵雲馨輕聲道:「當年你為了護我周全,不惜辜負百花姊姊對你的一片真情,但一來你那時沒有如今的地位,二來百花姊姊終歸與你無名無份,是以江湖之中對你卻也沒什麼議論。可如今汪教主獨自下華山去找百花姊姊和她娘,因為你修習乾坤大挪移有成,所以特地留書指你暫攝明教副教主之位,以你今時今日在武林中的聲望,倘若因為兒女私情,要成全我和桐哥,便必定會招來許多風言風語,說你始亂終棄,薄情負心。而且桐哥也會因此背上勾引有夫之婦的惡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是寧可死了,也不願見你和桐哥如此的……唉,其實桐哥早已不在人世,卻還癡癡地說這些做什麼?我只盼早日滅了神霄派,雪了大仇,便可安心與桐哥泉下相見了……」說至此,她輕輕搖了搖頭,嘴邊浮起一絲微笑,滿面皆是嚮往之色。
  須知兩宋年間,最重的便是綱常禮法。華山派上代林庸乃是一代大儒,昔年他門下弟子秦紅棉、甘寶寶因與大理鎮南王段正淳有了私情,暗結珠胎,被他一怒之下,逐出華山門牆。林庸對此深以為忤,惟恐再有二次,是以平常更少不了教方臘周桐邵雲馨等一干後續弟子講究禮法。是以邵雲馨如此一說,非但方臘張口結舌,就連樹上的周桐也是一時沒了計較——雖覺如此大大不妥,但卻也不知究竟如何駁斥,方能勸得邵雲馨回心轉意。他強壓著胸中起伏的波瀾,生怕被方臘和邵雲馨發現了自己的行蹤,可眼淚卻是止不住一滴滴落了下來,打濕了衣襟
  「小師妹……」方臘還待要開口爭辯,邵雲馨卻默默地掙開了他的懷抱,淡淡地甩下一句:「我現下已是你的妻子,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你非要休我,我也沒有辦法。可即便如此,我對桐哥也還是方纔那一句話。」說罷,便逕自轉身下崖去了。小師妹,你等等我!」方臘一呆之間,發覺她已走開好遠,連忙喊了一聲,便也發足跟了下去。
  直望著二人走遠,周桐這才一躍下樹,卻早已是泣不成聲。「老天爺,你為何對我周桐如此不公?我與馨妹原本兩情相悅,你卻為何沒來由地從中橫生出這些事端,偏要毀了我們這一樁美滿姻緣才甘心?你要拆散我們,就乾脆讓我死了也就罷了,卻為何還要留著我一條性命,讓我和馨妹雖然只有數步之遙,卻仍是不能重聚?你究竟安的顆什麼心?」他越想越是憤懣,伸掌向身邊一棵齊腰粗的松樹狠勁一拍,只聽喀嚓一聲大響,那樹竟然應聲而斷。周桐呆呆立了片刻,口一張,又是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
  「馨妹既不肯與我再續前緣,這天下之大,卻哪裡還有我周桐的容身之處?」他陡然心念一動,想去洞庭湖邊去找藥隱,問他究竟對方臘說了什麼,但想到適才邵雲馨的那一番話,隨即斷了這個念頭:「馨妹既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心轉意,我即便知道了藥隱的那句話,卻又有何用處?……況且正如馨妹所言,倘若我與她重聚,勢必有損大哥在江湖上的清譽,我卻又怎能如此?」
  他茫茫然站在那裡,腦中一幕一幕,想著自己和邵雲馨的旦旦誓言,想著自己與方臘的兄弟情義,卻陡然想到了雁門關前他兄弟三人的誓言,屈指一算,不禁輕輕歎了一聲:「果真是光陰似箭,不知不覺之間,竟已然快到蕭大俠的十年忌日了……也罷,既然我與馨妹無緣,這江湖之上卻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不如趁著蕭大俠的十年忌辰,先去雁門關外拜祭了他老人家的英靈,然後便回雞公山桃源谷找星兒妹子,在那裡終老一生,也便罷了。」
  主意既定,周桐不再遲疑,當下將心狠了一狠,頭也不回地下了華山,直奔雁門關方向而去。
  雁門關位於山西代縣,與華山所處的陝西華陰縣相去並不甚遠,加之周桐身有武功,腳程頗快,是以不幾天便到了。到了這宋遼邊境,他這才聽說遼道宗耶律洪基已然一病歸天,其孫耶律延禧即位登基,朝政昏亂,心下不禁慨歎:「耶律洪基一代梟雄,雄心勃勃,覬覦中原,圖謀西夏,一生之中殺伐無數,最終卻也難免埋身黃土……人生在世,功業浮名,情愁愛恨,到頭來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罷了。」
  一路走在雁門關內,看著街邊種種熟悉的景物,十年前自己與方臘和張叔夜一同到此投軍,月夜論國事,邂逅吳長風,攔驚馬巧救鍾靈、邵雲馨等種種往事,無不歷歷在目,恍如昨日一般。可一想到邵雲馨,他胸中不禁登時又是一痛,當下不敢多想,慌忙邁開步子,逕自出關而去。
  出了關,他順腳一路走來,卻漸漸有些辨不清東西南北,不知身在何處了——畢竟他在雁門關外的時間甚短,而且又是十年前的舊路,即便是他頭腦清醒之時,也未必能記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此時他腦際之中百纏千結,卻如一團亂麻一般?
  他心中本就鬱悶難堪,現在發覺迷了方向,更添了幾分煩躁,暗道:「周桐啊周桐,你怎麼如此倒霉?竟然連路也走迷了?」他只覺胸中窒悶,頭更是脹得彷彿要破開一般,當下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彷彿多喊出一分聲音,胸中便能暢快一分似的。
  此刻周桐內功既深,仰天長嘯之間,竟震得山間樹頁簌簌而落。足有半盞茶的光景,嘯聲方才漸漸只歇,可是餘音裊裊,卻仍在山谷之間迴盪不絕。
  周桐嘯畢,覺得胸中窒悶之意雖然略略減了些,頭腦之中的思緒卻仍是紛亂如麻,心中暗道:「今日便再也走不出這山,活活困死於此,倒也能與蕭大俠的英靈為伴,總勝過了俗事間的千般苦楚了罷?」他生了這份自暴自棄之心,當下更不去辨別方向,見路便走。蕭峰歸天之處原在離雁門關不遠處的一座高崖峭壁之上,可他順著一條羊腸小道盤旋而下,竟然是愈走愈低。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桐猛然抬頭向上一望,卻見兩側黑森森的峭壁直插雲天,不由搖頭苦笑道:「明明是要上高崖,卻怎麼偏偏下了谷底?老天爺,你究竟要消遣我到什麼時候?」說話之間,腳下猛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他心下本就煩悶難耐,這一跌之間,不由怒火更盛,隨手將那東西拾起來一看,才知竟是一節白森森的大腿骨,當下隨手將之丟在一旁,隨口罵了一句:「如今時運不濟,連這區區的一節骸骨竟也來和我作對!」
  周桐口中說著,放眼四顧,卻登時出了一身冷汗——他身前身側的地上,竟然都是白森森的骷髏人骨,數來竟有十數具之多!「此地清冷若斯,分明是個人跡罕至的所在,怎麼竟會有如此多的骸骨,難不成此地竟有什麼吃人的妖怪麼?那倒也好,索性讓他將我吃了,倒也乾淨。」他心下胡思亂想之際,竟然開口叫道:「兀那妖怪,你就索性出來也將我吃了罷!」
  他連喊數聲,除了山間的回音之外,卻是一團死寂。周桐不禁搖頭苦笑,自己也知道所謂吃人妖怪云云不過是自己的荒唐臆想。但他究竟耐不住好奇之心,當下彎下腰去細細的看那些人骨。這才發覺這些骨骼多有碎裂,分明是從上面的崖頂墜下來的。
  「想必此處上面的山崖十分險峻,行人路過,每每失足跌落,便為這裡添了幾根白骨……也罷,我便發發慈悲,將你們入土為安,好讓你們的亡魂早升天界罷……哎喲!」他一邊口中自言自語地叨咕,一邊隨手將人骨攏在一處,卻冷不丁被什麼東西劃破了手指,疼得叫了一聲。
  他歎了口氣,定睛看時,才知劃傷他的原是一柄斷劍。「原來這裡竟還有習武之人……」周桐隨口說了一句,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不禁又是略一環顧,才看清地上竟然有十餘柄各色兵刃——這竟都是些武林中人的骨殖!
  他心中一凜,忙再仔細檢看看那些人骨,卻不由越看越是心驚——有些臂骨腿骨從中折斷,斷處參差不齊,竟分明是被人硬生生拗斷了的。
  「難道崖上曾發生過一場什麼慘烈大戰,這些武林人事,竟都是被什麼一個大高手打下山崖的麼……」他一邊叨念,一邊回頭一望,卻不禁呆呆地怔住了,只見他身後一具粗大的骨骼旁邊,竟赫然丟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杖。他記得這竹杖十年前他曾在吳長風手中見過,這分明便是丐幫幫主的隨身信物——打狗棒。
  「此物怎麼會也丟在這谷底?」周桐怔了一怔,陡然想起十年前中原群豪齊赴南京救出蕭峰之後,吳長風是當著大家的面,將打狗棒交還了蕭峰的。
  「蕭大俠接了打狗棒後,不久便在雁門關前逝世,而別人尚未來及去碰他的屍身,阿紫姑娘便抱了他跌落了懸崖,如此說來,這副人骨竟是……」周桐心中一凜,這才知道他現下所在的卻正是十年前蕭峰歸天的那懸崖的下面。
  他登時明白了其餘那許多人骨的來由——這其中除了當日一同墜崖的阿紫和游坦之之外,其餘卻均是數十年前雁門關前血戰之時,被蕭峰之父蕭遠山的打落懸崖的中原武林上代高手!
  想至此,他心下頓時一片豁然,當下跪倒身形,對著蕭峰的屍骨拜了三拜,隨即珍而重之地將搬到了一旁,以免與其他骨殖相混。可甫一搬開屍骨,他便發現下面竟壓著一本冊子,紙色雖有些發黃,顯然卻不甚古舊,上面斑斑點點,染的儘是鮮血。
  「這卻又是什麼?難道也是蕭大俠的遺物?」他心中好奇,當下輕輕將那冊子捧在手裡一看,卻不禁驚得張大了口——封皮上筆力胸勁,墨跡淋漓,寫的赫然竟是「降龍十八掌、打狗棒法精要」十一個大字。
  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神功,向來只有丐幫幫主會得。雖則幫主偶爾也將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半式傳於幫中某個功勞極大的弟子,已示嘉許之意,但除歷代幫主之間外,卻從沒有整路外傳之說;而打狗棒法的著數、口訣和心法更是毫無文字記載,全由上代幫主向其繼承人親口傳授。這件事早已是武林皆知,是以今日周桐見了這本冊子,竟是驚詫萬狀,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或許這是當初死在蕭遠山手上的武林人留下之物……這人或者曾經見過丐幫的這兩大絕技,便依自己的記憶胡亂錄了一些在上面也說不定……可看這紙的顏色,分明只是十數年前之物……」他心下越是狐疑不定,便越是好奇,當下壯了壯膽子,輕輕揭開了那冊子的第一頁。
  只見上面字體雖然頗為潦草,但卻剛勁有力,顯然與封皮上是一人所書,周桐只一看落款,便不禁「呀」了一聲,險些失手將書掉到地上——這一篇序言末尾,竟赫然寫著「契丹人蕭峰」五個大字。「這果真是蕭大俠親筆所書……」周桐心中一凜,忙由頭至尾將這序言細細讀了起來。
  須知蕭峰本是個粗豪漢子,文筆自然稀鬆平常,加之那時時間緊迫,是以這一篇序言非但字跡頗為潦草,而且其中多有語句不通之處,好在周桐曾聽吳長風講過蕭峰往事,對其中不少細節知之甚詳,是以反覆推敲之下,倒也明白了其中的大概意思。
  ——原來當日蕭峰本是丐幫幫主,也便是江湖上唯一全部通習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兩門武功之人。彼時他正值壯年,春秋鼎盛,又怎生想過繼任幫主的人選。因此丐幫之中,除宋、吳二位長老曾得他每人傳授一式降龍十八掌外,其餘弟子卻皆未學過半點皮毛。豈料後來風雲突變,蕭峰的身世揭破,被徐長老等丐幫首腦逐出了丐幫,而這兩門神功,卻也不免隨之在幫中失傳。
  此後,蕭峰雖然數履中原,也曾與丐幫諸長老多次相遇,但那時的他既已成了中原武林的公敵,丐幫諸長老又哪裡容得他再將這兩門神功傳與丐幫弟子?是以蕭峰心中也不免常常對此耿耿於懷。後來蕭峰因為力阻南侵,遭耶律洪基設計暗算,被囚於南京,他自思不得脫身,知道如此一來,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必將絕跡江湖,而丐幫也難免會因此大亂,是以才借被囚的這段光景,將兩門神功的種種招式變化以及運用心法一一筆錄了下來,希望能由阿紫或是別的什麼親信將之設法送還丐幫,也算了了他的一樁心願——丐幫幫規原是嚴禁幫主將這兩門神功加以筆錄,與旁人私相授受的,但一來此事關係重大,甚至關係丐幫此後的生死存亡,二來蕭峰既已被逐出丐幫,並非丐幫弟子,卻也便不用受幫規所限了。
  周桐看罷,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門神功的背後竟有如此大的干係。他心下暗自盤算:「我自從在雞公山蒙難之後,已然五年未履江湖。卻不知丐幫失落了幫主的信物打狗棒以及這兩門鎮幫神功,這五年間出沒出什麼亂子,吳長老、陳長老,還有鍾相兄弟他們現今卻怎樣了?」
  想到憨直豪邁的吳長風,周桐心中不禁一熱,暗道:「丐幫向來與少林同為江湖領袖,現下既然被我發現了這關係丐幫興衰的兩件物事,我便該將其速速歸還丐幫才好……正好蕭大俠的十年大祭就在眼前,屆時吳長老他們定來拜祭,我便趁此機會將之物歸原主,不也算是替蕭大俠了了這一樁未遂的遺願麼?」
  計議已定,周桐方欲尋路上崖,陡然想到讓蕭峰以及眾多武林前輩的遺骨暴於荒野實屬不敬,當下用長劍在地上掘了一小一大兩個坑,將蕭峰與和其餘屍骨分別淺淺地掩埋了。而後他又折了兩段松木,分別刻上「大俠蕭峰埋骨之處」以及「中原已故群豪埋骨之處」的字樣,插在前面,做個標記,以待日後移骨別葬。
  至於阿紫和游坦之的骸骨,因為年深日久,與這許多骸骨混在一處,已然無法分辨,便也與群豪的骨殖被周桐一併同穴埋葬。游坦之苦戀阿紫半生,卻始終沒有結果,哪知到頭來非但得以同穴而葬,而且彼此的骸骨竟也混在了一處,再不可分,這卻豈非是天數使然?
  將這諸多骸骨一一掩埋之後,周桐跪在蕭峰的墓前,絮絮地道:「蕭大俠,請恕晚輩怠慢,但倉促之間也只得如此,晚輩一定將此事告知虛竹子先生和段皇爺,請他二人為您風光大葬……說來慚愧,十年之前,我三兄弟曾在您面前立誓,『在朝則盡職盡責,在野則行俠仗義』,可事到如今,大哥三弟各有成就,晚輩卻是胸無大志,只是圍著一個『情』字打轉,是以雖然武功小有進境,卻仍舊是庸庸碌碌,無所作為。不過這是晚輩天性使然,卻也沒有辦法……晚輩會盡快將打狗棒和秘籍交還丐幫中的朋友,而後便回桃源谷與星兒妹子隱居終老,再不踏武林半步,今日別過之後,怕是再不能來拜祭您老人家了。請您再受晚輩一拜。」說著,當下恭恭敬敬地向著蕭峰的墓前拜了三拜,隨即將打狗棒和蕭峰所書的秘籍裝在包袱之中,起身尋找出路去了。
  先前周桐本來一直為情所困,因此不免頹唐昏亂,現下心中有了這個念頭,登時覺得精神一振,頭腦也清爽了許多,卻也沒費什麼力氣,便輕輕易易地出離了谷底,三轉兩繞,便即攀上了那座插天的孤崖。一路之上,他隨處用劍刻下記號,以免日後荒疏,再忘記了通往那崖底的小徑。
  周桐站在崖頂,任凜冽的山峰吹著面頰,聽著那滔滔不絕的萬壑松風,長久鬱悶的心情不禁也為之一暢。他見周圍冷冷清清的,略一盤算,不禁啞然失笑——現下距離蕭峰十年大祭的正日子卻還足足有一月之遙呢。
  「這一個月卻叫我如何打發?」周桐心道,「我可再不願回雁門關,再不願想那些傷心之事了……這崖頂高可接天,卻正是個修習內功的絕佳境地。既然現下身上的乾糧還夠,不如就在此與蕭大俠的英靈為鄰,靜心練武,等此間事情了結,再回桃源谷去便了。」
  想至此,他當下找了塊光撻撻的大青石,在上面盤膝一坐,伸手到包袱裡,想再拿出《天缺神功》的秘籍讀上一讀,可拿出來一看,卻誤拿了蕭峰留下的丐幫武功。他心中不禁一顫,暗道:「久聞丐幫的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威震江湖,卻不知究竟是什麼樣子……不如偷偷記上幾招,等日後我與星兒妹子在桃源谷中閒極無聊之時,拿出來做耍子也好。」
  本來偷學別派的武功是江湖中的大忌,可此刻周桐既一決心退隱江湖,加之好奇之心太盛,便也顧不得這許多,忙不迭地翻開書頁,照著上面降龍十八掌的圖形,一招一式地比劃起來。
  「奇怪!降龍十八掌名滿江湖,怎麼會如此容易?」周桐才照著圖譜練了數個時辰,便已然毫無窒澀,心中不覺有些奇怪。「也罷,且從頭到尾打他一遍,看看這路掌法到底有多厲害。」周桐心念一動,隨即掌上運勁,從第一招「亢龍有悔」開始,一掌一掌打了出來。打到第六掌「時乘六龍」之時,周桐一個收掌不及,左掌重重地拍在了一塊大石之上,只聽「喀嚓」一聲巨響,那大石竟轟然而裂。
  「原來這降龍十八掌如此好練,威力又如此之大,真不愧是武林絕學!」周桐大喜之下,讚了一句。他可不知降龍十八掌以內力為體,招式為用。他身附天缺神功,現下不過學幾招打法,自然得心應手了。
  他只道降龍十八掌容易,打狗棒法也必不難,當下便去看打狗棒法的著數,那知只看了第一招「獒口奪杖」,額前便已是冷汗涔涔——天下竟有如此繁複花巧的武功!
  周桐資質本來甚佳,可就這區區一招,他竟看了足足半日光景,非但未能領悟,反而覺得頭痛欲裂。他慌忙將書合上放好,盤膝打坐,想要運功入定,可是非但靜不下心來,反而覺得四肢百骸之間壓抑了許久的陰寒真氣竟又一絲一絲的聚攏起來,逐漸匯成一股洪流,直向丹田內湧了上來。
  「糟了!」周桐低呼一聲,忙運天缺神功的純陽真氣與之相抗,那知這兩股真氣竟然又是彼此糾結纏繞,在他體內衝突拚鬥不休。他只覺天旋地轉,隨手在那青石上一劃,包袱中《天缺神功》的秘籍卻應聲掉在了地上,想要伸手去撿時,卻忽然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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