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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多多益善


  “謝爾蓋伊奇在女仆室里等著見您,”女管家阿庫麗娜報告母親。
  “阿克希尼雅生了嗎?”
  “興許生了;瞧著吧,她會生個男娃的。”
  伊凡·謝爾蓋伊奇是園丁頭儿,母親很器重他。第一,她買他時花了相當多的錢;第二,虧待了他,他可能使主人沒有水果和蔬菜吃;第三,盡管他已到了暮年,但他有一大堆孩子;二十歲的大儿子孫卡,在莫斯科為主人掙代役金,最小的孩子還在吃奶。因此為他破例地保留了月糧,并且讓他的妻子阿克希尼雅,一個也不怎么年輕的女人留在家里,很少要她為主人干活。母親愛拿阿克希尼雅做例子,為她禁止家奴通婚的制度辯護。
  “她有什么用!”母親說,“光背個農奴的名義,百事不干!就知道養孩子,奶孩子,洗尿片子——這就是從她身上得到的好處!心里只有自己的孩子,沒有主人的活儿,這樣的奴隸,決不是好東西!”
  “她的孩子們替她侍奉主人也是一樣,”父親不同意母親的看法,“孫卡掙代役金,兩個女儿紡紗。”
  “孩子歸孩子,她也應該……”
  園丁象過節一樣穿著深藍色僧侶呢長禮服,端著一盤白面餡餅來見主人。
  “你那個騷婆子還要下多少小崽子呀?”母親劈面問他,“說句丑話,女人到了五十多就不行了,可是她倒年年不空,年年養孩子!”
  “敢情是上帝……”
  “生的是男孩嗎?”
  “是男孩。取名謝爾蓋。我來求您,太太,您能不能做孩子的教母?”
  “好吧。誰做教父呢?”
  “隨便請哪位少爺……”
  母親選中我,事情就這樣定了
  1雖然我的年齡很小;但當時還沒有禁止未成年人為幼儿施洗的法律。——作者
  大約三天后,飯廳里擺上一個施洗用的圣水盆,里面注滿溫水。神甫帶著神職人員來了,人們用嶄新的粗麻布裹著嬰儿,將他抱來。我看了看他的臉儿,發現他非常難看:紅得象只蝦,斑斑點點。旁邊小桌子上放著一件小褂子和一個系在粉紅緞帶上的銀十字架——這是教母的禮物。母親抱著嬰儿,在圣水盆前停住腳步;我雙手捧著蜡燭,站在她身旁。在整個儀式進行的過程中,教母不住地教導我:“吹气,啐一口!”“我繞圣水盆走,你跟著我!”行浸禮時,孩子死命地號叫,由此引起种种議論,于新生儿并非都是有利的。
  行禮如儀。從此世界上不僅又添了一個奴隸,而且也多了一個教徒。母親賞給神甫兩角錢,然后把謝爾蓋伊奇從女仆室叫來。他捧著兩條毛巾,一條獻給神甫,一條獻給母親。
  “他長大了是您的仆人,太太!”謝爾蓋伊奇說,向母親深深地鞠躬到地。
  “愿上帝保佑!柯隆,告訴阿庫麗娜,給謝爾蓋伊奇端酒來。”
  几小時后,家里的人誰也不再記起謝廖日卡,而且后來,時間過得愈久,他便愈深地沉入被忘卻的深淵。只知道,阿克希尼雅親自奶他,抱著他到教堂去領過兩次圣餐。兩次走過教母身邊,她都放慢腳步,解開襁褓,露出孩子的頭部,希望引起“教母”的青睞,可是母親態度冷淡,連問也不問。
  兩年后,人們看見謝廖日卡在謝爾蓋伊奇住的側屋旁玩耍。夏季里,他把小褂子拴在腰帶上,挪動搖搖晃晃的小腿,在台階近旁轉悠,想要走進污水坑里去。他獨自一人玩儿,沒有人照管他,因為他母親又生了一個孩子,得照料小的。哥哥姐姐們都分散了。几個大的被主人留下,有的當了“童奴”,有的送到莫斯科去學手藝;剩下的几個年紀小的又被阿克希尼雅打發到樹林里采蘑菇去了。有時,謝廖日卡試著順台階爬上去,但總是摔下來,跌得嚎啕大哭。他哭他的,役人理睬,他也就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然后又亂爬亂鑽。最后,在快吃午飯的時候,謝爾蓋伊奇老頭子來了,他抱起謝廖日卡走進屋去。他摸撫著儿子的頭,看來他很愛他。他從園子里回來時,衣袋里往往裝著一條小黃瓜或者几顆甜豌豆莢,看看沒有外人在場,便塞給謝廖日卡。
  大約又過了三年;謝廖日卡開始出現在主人宅子的大院里。他伙同几個年齡相若的男孩,手拉著手,忽而扮駕轅的馬,忽而扮拉邊套的馬,從一個角落奔到另一個角落,興高采烈,一直玩到母親忍無可忍,在窗口大聲呵斥他們為止:
  “看我不打死你們,小淘气鬼們!”
  听見這吆喝聲,孩子們從盛怒的太太面前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她簡直弄不清他們藏到哪里去了。他們准是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小孩子藏身能要多大的地方?),向外面張望呢。
  大約就在這個期間,謝爾蓋伊奇和阿克希尼雅認為對“教母”提醒一下謝廖日卡的存在,是有好處的。他們給他穿上一件干淨褂子,用手帕包著一盤白面餅,叫他給太太送去。
  “教母,這是孝敬您老的!”謝廖日卡把大人教給他的話學說了一遍,把禮品放到桌子上。
  “謝謝,乖孩子,謝謝!”母親說,“走過來,讓我瞧瞧你!”
  謝廖日卡不是膽小的孩子,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教母”面前。母親端詳著他,卻看不出他有什么出眾之處。寬臉紅腮,顴骨突出,細眼睛,扁鼻子。活象個加爾梅克人。還有那身材,小得和年齡太不相稱。
  教子長著一雙矮矮的羅圈腿,造化本身似乎還在猶豫,要不要判他在裁縫桌上消磨一生。當母親的視線落到他的腿上時,她腦子里卻立刻間過一個念頭:“得送他去學裁縫!”
  八歲那年,謝廖日卡被帶進主人宅子里,當餐室的小廝。柯隆教會他往玻璃杯里哈气,腋下夾著盤子伺候主人用餐,等等,而他無師自通,憑著一种特殊的本能,學會了用舌頭舔淨盤子里剩下的殘汁。為此,他挨了不少的揍;此外,因為他打碎了許多器皿,加上他又愛“調皮搗亂”,所以主人不時把謝爾蓋伊奇老頭子叫去,強令他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儿子。總之,謝廖日卡在他的仆役生活中剛剛跨出几步,便顯出他不是這种材料,大家很快地看出,他永遠成不了稱職的仆人。
  因此,在他還不滿十歲的時候,莫斯科便吞沒了他。象母親早先決定的那樣,他被送到在梭良卡街開裁縫店的一個熟人維里芳吉耶夫那里去當學徒。謝廖日卡開始燒熨斗,上館子里買開水,常常碰釘子。他飲盡了學徒生活的苦水,從親身經歷中,他确信他已經落進一只密封的口袋,永無出頭之日,因此,今后他最好的出路是使自己的全部感覺官能變得麻木不仁,經過長期的忍耐而習慣起來。
  果然,他很快便習慣起來了。拳頭、巴掌,象冰雹一般從四面八方落到他身上,東擰他一把,西揪他一下,他似乎不覺得痛。除此之外,學徒的浪蕩生活也很合他的心意,因此當他穿著油污的灰布長褂,吹著口哨,在人行道上彎來拐去地走的時候,他對自己感到無限的滿意。快樂的情緒象一股無盡的泉水在他心里翻滾著,無時無刻不巴望著干一件大膽的、頑皮或者騙人的事。這种大膽行為有時表現在:他亂奔亂跑忽然一頭撞在行人的背上或肚子上,這自然會立刻遭到一陣無情的痛打。有時,他突然扑到正在發呆的小販的托盤前,眨眼工夫吃掉一個包子或者一疊帶罌粟籽儿的餅干,隨即立刻逃得無影無跡,好象土道了似的。但是他特別愛干的是各种騙人的把戲。他看出人行道上有一個糊涂虫,便肆無忌憚地跑到他面前,說:
  “伊凡·安德烈伊奇叫您去一趟!”
  “哪個伊凡·安德烈伊奇?”
  “不知道。我剛才走過塔同卡街,他叫住我,說:‘你要是看見普羅斯托菲林先生,請告訴他,伊凡·安德烈伊奇叫他去。’”
  1意即糊涂虫。
  “我不是普羅斯托菲林,我叫杜左夫。”
  “對對對,他正是說的杜左夫,我給記成普羅斯托菲林了……”
  于是,那位糊涂虫便開始回想,是哪一位伊凡·安德烈伊奇想要見他。想來想去,嗯,大概是想起來了。他丟下要辦的事,真的找伊凡·安德烈伊奇去了。
  或者,他跑著跑著忽然停在人行道當中,仰著頭看高高的天空。糊涂虫們經過這里,以為他一定在觀看什么奇妙的東西,也停住腳步,仰著頭看。他們看來看去,什么也沒有看見。
  “你在看什么呀,鬼東西?”
  “看你看見的那個東西,灶神!”
  不用說又挨了一頓打。
  總之,他挨慣了打,竟至認為挨打是天經地義的事,他不再逃避它,有時甚至有意去找打。
  除了這种愈演愈烈的調皮搗亂的勾當,他也開始沾染上各种惡習。酗酒,盜竊,一句話,他存心要做個標准的流氓。放蕩無羈、無依無靠的師兄們無情地腐蝕和毒害著他這年輕的心靈,而個人的易受感染的性格又給邪魔敞開了暢通無阻的道路。沒有人,而且也沒有工夫采用理智的辦法去影響他,卻又因為感到必須教訓他,所以毆打的次數漸漸增加,終至打得謝廖日卡遍体鱗傷。老板打他,師傅們打他,師兄們打他。沒有哪一只手、哪一根鞭子、哪一根棍子沒碰過他。但他的眼里沒有出現過一星淚花,他臉上的肌肉沒有一絲的收縮:他紋絲不動,象石頭人似地站著。
  謝爾蓋伊奇老頭子是否為他瀕于毀滅的儿子感到痛心,我說不上來,但是不管怎樣,他不會不知道,謝廖日卡的情況頗為不妙。他也許對自己說過,“他們”這种身份的人只好永遠如此。人家把他們當草包扔進漩渦里,他們便在漩渦里打圈予,有的人能偶然地掙脫出去,有的人會同樣偶然地遭到滅頂之禍——毫無辦法。如果去求太太,她會說:你求我什么呢?你自己想想吧,這种事情有什么辦法呢?……讓他去吧……
  這其間,學習照常進行。十六歲那年,謝廖國卡已經坐在案桌旁,在供他學活的零星呢料上左一針右一針地亂戳亂扎著。再過一年,再過兩年,他大概便會成為一個正式裁縫吧,到了那時,感謝上帝,請繳代役金吧。到了那時,謝廖日卡將离開維里勞吉耶夫裁縫老板,開始在莫斯科從—個成衣店到另一個成衣店地幫人干活了。
  他痙攣著,坐在案桌旁,腦子里仿佛有許多錘子在砰砰地敲著。酒癮發了,可是身無半文。謝廖日卡想起前兩天他曾在過道中看見老板房里的神龕上放著一個銅幣,于是他從案桌旁站起來,趁老板不在家,溜出了作場。可是這時大師傅正密切地監視著他,在他打開老板的房門的當儿,一把揪住了他的頭發。
  “下賤胚,你想偷什么?”
  一頓毒打。
  謝廖日卡眼里火星四濺,可是他毫不反抗。他甚至覺得,這頓拳頭消解了他一半酒癮。他不聲不響地回到案桌上,好象根本役這回事似的,繼續在碎料子上東戳一針,西扎一針。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因為親眼看見這一場毆打而樂不可支。
  同維里芳吉耶夫簽訂的契約終于滿期。紅果庄發來一道命令,規定了謝廖日卡繳納代役金的數目,第一次數目不大:二十五盧布(紙幣)。謝廖日卡很快离開了他學藝的成衣店,出去尋找幫工的位置。他沒日沒夜地在莫斯科游蕩了一個星期,因為他的朋友相當多,所以終于在一家伙計眾多的大成衣店里找到了栖身之所這家成衣店伙計多,監視不怎么嚴格,謝廖日卡自然對此非常高興。他向老板預支了一筆工錢繳納代役金,第一次將錢如數交給斯特列科夫(母親的親信,見十四章)的時候。他說:讓太太知道知道,謝廖日卡是個什么樣的裁縫師傅吧!
  這一年平安地過去了。第二年繳代役金的限期屆滿,謝廖日卡卻音訊全無。斯特列科夫去找他干活的最后一家成衣店的老板,人家告訴他,謝廖日卡在几個禮拜以前到三一修道院去朝拜,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斯特列科夫找遍莫斯科,車費的開支使他瀕于破產,始終沒有找到謝廖日卡。
  “又是個當兵的胚子!”教子失蹤的消息傳到母親耳里,她說。“不必存什么希望了;非把這個賤种搞掉不可!”
  母親嚴令斯特列科夫繼續搜尋謝廖日卡,找到他時,不必送回鄉下,就地將他扭交莫斯科的征兵机關,自然是算名額的。此外,她還把謝爾蓋伊奇老頭子叫來,嚴加盤查。
  “說,謝廖日卡在哪儿?”她對他叫道。
  “我怎么知道!”
  “你是他父親:應當知道。你要是不承認他是你的親生儿子,那就這樣辦:你寫封信給你的孫卡,若是他在一個月之內不把他弟弟交給斯特列科夫,我就把他本人送去當兵。”
  “您看著辦吧,”謝爾蓋伊奇正要開口,忽然醒悟過來,尖銳然而很有道理地答道:“太太,真不知道您干嗎要這么折磨人。孫卡也許連做夢也沒夢到他弟弟在哪儿……寫信給他也沒用。”
  母親只好住口了。
  整整兩年都沒有找到謝廖日卡。流傳著各种各樣關于他的傳聞。有些人說,他加入了一個偷竊集團,在莫斯科城里靠小偷小摸為生;另一些人斷言,他已經遠走高飛,在某一個荒涼地方的修道院里當了見習修士。還有一些人甚至把握十足地說,他加入分裂派,在哈皮洛夫池塘里受過洗禮,被送到遙遠的“志利雅內”(在彼爾姆省的北部)的隱居區去了。在這些說法中,第一种最為可靠:謝廖日卡果然隱匿在莫斯科當扒手。
  1參見本書第一七○頁注。
  他剛剛站住腳,便又摔倒了。他沒有一技之長,因為他在維里芳吉耶夫那里學到的一點手藝,經過兩年的浪蕩生活,已經忘得一干二淨。盜竊成了他維持生命的唯一出路。所謂維持生命,就是喝酒,因為酒象藥一樣,能給予他的机体一些它所缺少的要素。這是一种“惡性循環”,他在這個循環圈里打轉,叫著罵著,但只要稍為离它遠一點,他便感到痛苦難當。酒力發作之下,他精神百倍;酒力一過,一群灰色的幽靈立刻將他團團圍住,使他愁腸百結,煩悶已极。二十歲的人,看上去已經是個老態可掬的醉鬼;浮腫的臉上遍布著塊塊紅斑;渾身上下象發瘧疾似地哆嗦著。
  他沒有固定的住所。白天,他徘徊在城廂一帶,不敢冒險到市中心區去;黑夜來臨,他溜出城關,夏天在溝渠中過夜,冬天鑽在干草垛里。他的行竊活動是單槍匹馬地干的,因為他過于糊涂、過于鹵莽,沒有一個盜竊集團肯收他當伙計。他每天行竊時几乎經常被人當場捉住,但因為是小偷小摸,而俄羅斯人一般說來又不喜歡對簿公庭,所以很少將他扭送警察机關,往往是賞他一頓老拳了事。然而毆打的程度大大地超過了行竊的規模,以致他的筋骨沒有一處完好,役有—處不痛。
  盡管如此,但酒畢竟一方面支持著他的生命,同時又使他忘卻生命。我不能斷言,他是有意識地達到這种忘卻的境界的,但我可以肯定,這种忘卻的境界已經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而且只需要這种境界。
  斯特列科夫終于打听到可靠的消息:謝廖日卡被關在城廂一個拘留所里。這一次他犯的案相當大,正在對他進行偵訊。任務是艱巨的;得銷案,設法營救謝廖日卡。還要使他清醒過來,再送他去當兵,雖然他個子矮,又是個羅圈腿,能否驗得上,還大成問題。但母親管斯特列科夫叫做“能人”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托熟人疏通,花了點錢,終于圓滿地完成了太太的命令。驗收新兵的人把謝廖日卡領到標尺下,巧妙地將他往上一提,使他的身長恰好夠上標准的尺寸。
  “剃光!”征兵處的主管人宣布。
  1舊俄時代,新兵人伍需將頭發剃光,此處呼”剃光’,表示檢查合格。
  “剃光!剃光!剃光!”喊聲象回音一般滾過所有的營房,一直傳到最后一間營房,理發師正在那里等待著体檢合格的新兵。大功告成。從此謝廖日卡不再以家奴的身份生存于世間,他進入了新的生活。
  母親接到這件公案的收場的消息,頗為滿意,而她更為滿意的自然是与好消息同時寄來的一張征兵處的正式收据。
  她將收据放進錢匣里時,不禁想起了謝廖日卡有一次對她說的話,那時他還是個五歲的孩子,端著一盤白面餅來見她,對她說:
  “教母,這是孝敬您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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