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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戲里常常看到十六世紀的意大利強盜。很多人不甚了解強盜,卻喜歡談論他們,以致弄得這些強盜在我們眼里面目全非了。總的可以這么說,這些強盜是反對意大利中世紀那些共和國之后的暴虐政權的。 新的專制者一般出身于滅亡了的共和國的巨富豪門。為了誘惑下層百姓,他們在城里興建宏偉的教堂,并飾以漂亮的油畫。如拉文納的包浪底尼家族、發恩扎的蒙飛底家族、易母拉的利阿里家族、維洛納的卡納家族、波倫亞的澎底瓦里家族、米蘭的威貢第家族,以及最愛和平,但最虛偽的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這些小國的暴君因為恐懼,指使人干了种种下毒和暗殺勾當。但這些小國的歷史學家卻無一人敢于記錄這些事件。因為他們只不過是些御用墨客。這些小國的暴君都熟悉共和分子,也知道他們憎恨自己(例如托卡納大公高莫就熟悉共和分子斯特洛其)。他們中的好几個就是被暗殺死的。你們也懂得,刻骨的仇恨和無休止的猜疑給十六世紀的意大利人以丰富的思想和無畏的勇气,給藝術家們增添了才華。你們將看到,這种強烈的激情阻止了在賽威涅夫人時代人們稱之為“光榮”,即犧牲自己,以孝忠主子和討好女人的意識的產生。在十六世紀,法國男人只能通過在戰場上和決斗中表現出的勇武來表現其作用和功績,并贏得贊譽。因為婦人喜歡剽悍的男子,尤其是勇士,所以他們成了評价男人价值的最權威的裁判。于是“獻殷勤的精神”便應運而生。它使一切激情,甚至愛情都相繼泯滅,而使我們都臣服的暴君--虛榮心日益壯大。國王保護虛榮心,而且擺出堂皇的理由:由此便使勳章綬帶成了人人追求的東西。 而在意大利,一個男人可以憑各方面的成就出人頭地,無論是善使長劍,還是從古老的手稿里有所發現,如當時的偶像彼特拉克,都會受人重視。十六世紀的女人愛一個通曉希腊文的博士,同樣或胜過愛一個有名的武夫。由此可見,她們注重感情,不習慣那种媚气。這就是意大利和法國的巨大差別。為什么意大利產生了拉斐爾、喬爾喬涅、提香、柯萊吉等藝術大師,法國十六世紀出的卻是一些英勇的統帥(他們當時殺敵不少,現在卻已無人知曉),平原因蓋在于此。 請恕我道出這些嚴酷事實。總之,中世紀意大利的小暴君這种必然的殘忍報复,反使老百姓對強盜有了好感。強盜盜馬、偷小麥和金錢,一句話,偷他們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的時候,人民恨強盜。可是民眾的心還是向著他們的。村里的姑娘看不上別人,專挑被逼進綠林,投奔強盜,參与過几次危險行動的小伙子。 當今之世,大家肯定害怕遇到強盜。但之所以容忍這些罪人,而且都同情他們,是因為這個民族的人很精明、很詼諧,對主子審查過的出版物,一概抱以嘲笑的態度。他們習慣讀的是熱情描述著名強盜生活的小詩。在這些歷史書籍中,他們体驗到的英雄感情,引起了下層民眾在藝術上的共鳴。另外,他們厭惡官方對某些人的頌詞,而一切民間的藝術能直達他們的心靈。要知道意大利下層人民忍受的一些苦難,外國游客是絕對体會不到的,哪怕你住上十年也不行。比如十五年前,強盜沒有被政府鎮壓時,他們便懲治為非作歹的小城市統治者,這种事情屢見不鮮。這些政府命官每月俸祿不超過二十埃居,自然听命于當地的豪紳。而這些豪紳也就是以這种簡單的辦法來壓倒他們的敵人。即使綠林梟雄有時沒有治住這些飛揚跋扈的小官僚,至少也敢嘲弄他們,和他們斗一斗。在聰明的意大利人眼里,這可是了不起的事情了。一首十四行諷刺詩,可以使他們忘掉一切痛苦,但要他們忘記所遭受的侮辱,那是永遠也辦不到的。這是意大利与法國的又一個重要差別。 在十六世紀,如果一個可怜的鄉民因与富家有仇,而被鎮上的統治者判處死刑,通常會有強盜去襲擊監獄,解救囚犯。那些豪門大戶,對看守牢房的八、九個政府兵很不放心,自己便豢養一支臨時部隊,就是人們叫的鄉勇,布置在監獄四周,并負責把被人花錢買來的替死鬼押上刑場。如果這豪門大戶家里有青年,他便是鄉勇的頭目。 我承認,這种文明給社會風尚帶來很多弊端。當今之世,我們既有決斗,也就用不著請法官了。可是十六世紀這些習俗卻适合于陶冶真正的人。 很多被今日學院派僵化文學吹捧的歷史學家,竭力掩蓋這個在1550年形成鮮明特征的事物面貌。他們天衣無縫的謊言,在那個時代,搏得過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費拉爾的艾絲特家族,那不勒斯總督等人的贊譽。有個叫日奧諾納的可怜歷史學家,想披露端倪。但是,盡管他只敢說出很少一部分真相,而且用的是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語言,也招來橫禍,在1758年3月7日82歲的高齡死于獄中。 若你愿了解意大利歷史,你首先要留意,絕對不要去讀被普遍贊揚的作者的著作;在那里面謊言的要价及收入,都是別的著作所無法相比的。 九世紀蠻荒年代之后,有人撰寫的第一部意大利歷史里,便有了強盜的記載,并說在遠古年代就存在強盜了(參閱米拉朵里集)。中世紀共和國的覆亡(這對于人類幸福、對于正義、對于圣朝江山是不幸的,而對于藝術卻是喜事)后,那些比大多數同胞更向往著自由的最堅定的共和分子,便落草為寇了。遭受伯利奧尼、馬拉得第、澎第瓦利、默底西等人蹂躪的民眾,自然地熱愛和敬重与當朝敵對的強盜。篡奪共和國時代的執政者之位的這些小暴君是极殘忍的,如佛羅倫薩第一大公爵高莫,暴戾恣睢,派人殺死了逃至威尼斯和巴黎的共和分子,還派新兵攻打強盜。遠的且不說,只說1550年前后,就是我們的女主人公生活的年代的事。蒙特·馬立亞諾公爵阿拉晃·比高勞米尼和馬可·西亞那成功地領導了武裝集團在阿爾巴羅附近抵抗十分驍勇的教皇部隊。這些著名領袖仍受民眾愛戴,他們的戰線,從波城和拉文納沼澤延伸至維蘇威森林。因他們的戰績而聞名的法日拉森林距羅馬五十里,坐落在去那不勒斯的公路旁邊。西亞那的司令部就設在這里。在格列戈利十三世教皇在位期間,這里有時集結了數千士兵。這位赫赫有名的梟雄的詳細經歷,在今天的人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人們也從不想去弄清他的行動的真實動机。1592年他被擊敗。當他看到自己的事業江河日下時,便与他最忠誠的、也可以說罪惡最大的士卒一塊歸順了威尼斯共和國。根据羅馬政府的指令,威尼斯先与西亞那簽署了和約,隨后派人暗殺了他,并調他的部隊去鎮守岡底島,防止土耳仆人入侵。狡猾的威尼斯當局明白,岡底島當時流行瘟疫。果然沒有几天西亞那帶領投效共和國的五百名士兵死得只剩下六十七人。 法日拉森林巨木參天,蔭庇著一座古老的火山。它是馬可西亞那立下戰功的最后舞台。每位游客都會向你介紹,在羅馬周圍風景迷人的鄉間,數這處最美,那陰郁的景貌似乎是一出悲劇的布景。蒼翠的樹木覆蓋了阿爾巴羅山的群峰。在羅馬開國之前好多世紀,多虧一次火山噴發,我們便有了今日這座如此雋秀的山巒。也就是在史前時期,它便聳立在亞平宁山脈与大海之間的廣闊气原上了。巍巍的卡維峰是此山的主峰,它被法日拉森林的蒼翠林木所覆蓋。從跌拉西、奧絲第,或在羅馬、底瓦里,四處都可看到這座山峰。現在阿爾巴羅山上建了不少華廈。羅馬城南方的地平線便是在此處。這就是在游客中享有盛名的羅馬天涯壯景。在卡維峰頂,有所黑衣修士修道院。昔日此地有座朱庇特·菲特第安神廟。拉丁各民族曾在此舉行共祭,以加強某种宗教聯盟似的聯系。頂著葳蕤的栗樹的濃蔭,游人不用几小時,便到了神廟的廢墟。在芳香四溢的綠蔭下,游人至今還有种恐怖感,只怕叢林深處跳出強盜來。登上卡維山巔,在古廟的殘牆斷壁間燃燒篝火,准備野餐。你從這里眺視遠方,整個羅馬的阡陌良田都在你腳下。在傍晚時分,那三四十里外的大海,似近在咫尺,連最小的船只都看得清楚;借助低度望遠鏡,可看清乘火輪到那不勒斯的船客。轉一個角度,映入你眼帘的是一馬平川,東邊与橫在巴勒斯特立上方的亞平宁山脈相接,北邊是圣·彼得大教堂和羅馬的很多宏偉建筑。卡維峰并非高入云端,那些在歷史上并無名气的大小角落,你可看得一清二楚。當然,在平原或在山坡上看到的那一簇簇灌木、那廢墟上的一垛垛斷牆,都可令人聯想起蒂特一利勿所記述的充滿愛國主義和無畏精神的可歌可泣的戰斗! 沿著今日作了黑衣修士會修道院花園圍牆的朱庇特·菲勒第安神廟的殘壁,又經那條羅馬早期國王曾通過的凱旋道,便到了巨大的廢墟。這條路由打鑿規整的石塊舖成。在法日拉森林中,還能看到大段大段荒廢的路面。 死火山口里,蓄滿了碧水,成了秀麗的阿爾巴羅湖。周圍是二十里的火山熔岸陡岸。城的發祥地阿爾貝就位于湖畔。它毀于羅馬早期國王的治下。不過它的殘坦仍在。几個世紀以后,距阿爾貝不過二里遠的臨海的山坡上,建起了現在的阿爾巴羅城。如屏的崖壁把城市和湖泊間開。城市見不到湖,而湖也見不到城。在平原眺望這座城市,只見那環繞火山的蒼郁森林中,隱現著一座座白色的建筑物。那森林是強盜們喜歡的地方,經常被人提起。 今日阿爾巴羅已有五六千居民,而在1540年,當大貴族岡比拉立家族興盛之時,這里的人口不過三千。下面我們要敘述這個大貴族家庭的不幸。 這個故事是從兩部厚厚的手稿中譯出來的。它們一部來自羅馬,另一部來自佛羅倫薩。我冒險保持了原來的風格,它与我們古老傳說的風格相近。若采用現代細膩、有分寸的筆調,我覺得与所敘的情節,尤其是作者的构思很不協調。原作寫于1598年前后。我謹懇求讀者對兩位作者,對我本人寬容一點。 佛羅倫薩手稿的作者說:“我寫過很多悲慘的故事,但最后這個故事,卻是叫我最心酸的。我要說的是卡斯特羅城圣母往見會修道院那位著名的院長艾蕾·德·岡比拉立的遭遇。她的案件和她的死在羅馬和意大利上層社會引起議論。那是在1555年間,羅馬附近已被強盜盤踞。官吏們則賣身投靠豪門大戶。1572年,也就是艾蕾訟案發生的那一年,格列戈利十三世布翁康巴尼登上教皇的寶座。這位神圣的教皇具有一切使徒的美德,但在治理俗務中也有某些不足可以指責。他既不善于使用真正的法官,也不知如何振綱嚴法。他似乎覺得讓他來定人死罪,就是要他承擔可怕的責任。這种理解問題的方式的結果,便是在通往羅馬的路上盜賊蜂起。為了确保旅途中的安全,就得与強盜打通關系。 “位于那不勒斯大路兩旁的法日拉森林,很久以來,便是反教皇政府的大本營。馬可·西亞那就是林中的強盜頭目之一。羅馬政府多次被迫与他平起平坐地談判。這些強盜之所以如此強大,就是因為他們受到了附近農民的支持。 “美麗的阿爾巴羅城离強盜的老巢很近。1542年,艾蕾就在此城呱呱墜地。她父親是當地最富的貴族。就憑著這等門第,他娶了在那不勒斯王國擁有良田万頃的威克達·卡拉發為妻。我可以舉出几位健在的老人,他們對卡拉發和她女儿都很了解。卡拉發是那种謹小慎微、很有頭腦的人。但盡管她很精明,也沒擺脫家庭破產的厄運。說來也怪,我寫了這些可怕的故事,但我覺得不能把這些不幸歸罪于我將要向讀者介紹的任何一個角色。我是看到了這些不幸,但我找不出造成這些不幸的罪魁禍首。正值妙齡的艾蕾長得天姿國色、性情溫柔,可這對她倒成了兩大招是惹非的禍根,卻成了原諒她的情人尤拉·澎西福,甚至缺乏才智的卡斯特羅主教西達底尼大人的理由。那位主教在羅馬教廷所以能青云直上,是因為他行為端方,儀表高貴、道貌岸然、气宇不凡的樣子。我讀過寫他的材料,据說見過他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 “我不愿瞎吹捧一個人,但我毫不隱瞞地告訴讀者,卡維峰修道院里有一個神圣的修士,有人經常撞見他在修道院里懸空升到离地面數尺高的地方,如圣·保羅一樣。只有神力才能使他保持在那特殊的位置。他向岡比拉立大人預言,他的家族到他這一代气數已盡。他將有兩個孩子,都要死于非命。由于這個預言,岡比拉立大人沒法在當地結婚,而是到那不勒斯去尋找机運。在那里他有幸發了財,并找到了一位有能力改變他的險惡命運的女人(如果他的命運果真險惡的話)。岡比拉立大人是公認的正人君子,樂善好施。可惜他缺乏心眼,竟逐漸放棄了在羅馬的生活,最后几乎整年住在阿爾巴羅宮邸,專心耕种城市与大海之間那塊富饒平原上的土地。他听從妻子的建議,讓儿子法彼沃和女儿艾蕾受了极好的教育。這法彼沃為自己的出身而自豪,而艾蕾則有非凡的美貌。今日從法內茲博物館收藏的油畫上還可看到她的姿色。我開始寫她的故事后,去過法內茲宮,觀賞老天賜予她的美貌。她不幸的命運在當時引起很大的反響,至今還留在人們的記憶中。艾蕾長著鵝蛋形的臉,前額很寬,頭發金黃,面部常洋溢著愉快的表情,大眼睛里閃著深邃的目光,栗色的眉毛精心地描成新月形,嘴唇很薄。嘴部輪廓很像出自著名畫家高內熱的手筆。艾蕾的畫像放在法內茲畫廊其他畫像中間,看上去儼然像位王后。她那愉悅的神態、端庄的外貌配合得那樣協調,實在是少見。 “艾蕾在卡斯特羅城圣母往見會修道院寄住了整整八年。卡斯特羅城已遭毀滅。羅馬大多數王公貴族將子女都送到此城的圣母往見會修道院。艾蕾也在那里寄住了八年,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故鄉。走前給教堂的大祭壇獻了一只精美的圣餐杯。她一回到阿爾巴羅,她父親即以重金從羅馬請來著名詩人綏西洛。年邁的綏西洛教艾蕾讀詩圣維吉爾及后世受其影響的著名詩人彼得拉克、阿里奧斯特、但丁的美麗詩章。” 譯者在此不得不略去有關十六世紀這些偉大詩人享有各种榮譽的冗長論述。艾蕾似乎懂拉丁文。她讀的那些詩里都描寫了愛情。當然在1839年,我們會覺得這种愛情很可笑。我指的是那种靠巨大犧牲維持,被神秘气氛包圍,常常演化成不幸的熱烈愛情。 尤拉·澎西福在剛滿十七歲的艾蕾身上引發的就是這种愛情。他是艾蕾的鄰居,家里很窮,住在离城不到二里的一座茅房里。茅舍建在山上,周圍是阿爾貝廢墟,不遠處是一百五十尺高的青藤密布的崖岸。這座茅舍挨著法日拉森林蒼翠的樹木,可惜后來建巴拉茲那修道院時被拆毀了。這位可怜的年輕人朝气勃勃,長得也机靈,生來一個無憂無慮的性格,不歎自己命苦。他面孔不漂亮,卻富有表情。這是別人對他的最好評价。他在高勞納親王指揮下,參加過兩三次危險的戰斗,表現很勇敢。他雖然窮,長相也不出眾,但在阿爾巴羅姑娘們眼中,卻不乏吸引她們的地方。他引以得意的是獲得了她們的心。盡管尤拉到處討人喜歡,卻直到艾蕾從卡斯特羅修道院回來,他才有了真心的愛情。 不久,著名詩人綏西洛從羅馬赴岡比拉文宮,教艾蕾姑娘文學。尤拉認識這位詩人,送給他一首拉丁詩,稱詩人晚年有幸与那一雙美目對視,有幸見到那顆心靈受到夸贊時的幸福情景。在艾蕾回家前,尤拉与女人來往時,特別當心姑娘的嫉妒和气惱。現在,姑娘的這种嫉妒和气惱使他為掩蓋一种初萌的感情而采取的謹慎態度成為多余。再說,我得承認,一個二十二歲的小伙子与一個十七歲的姑娘相愛,确實是無法謹慎行事的。不到三個月,岡比拉立老爺發現尤拉在他宮殿窗戶下走得太勤了(今天在通往湖泊的那條大街中心段還可看見這座宮殿)。 岡比拉立老爺的初步反應坦率而粗魯,這是各共和國容忍自由的結果,也是未被君主政体的風尚所清除的發泄情感的習慣。那天,他因尤拉經常的出現生气起來,便斥責道:“瞧你穿的這一身破爛,還敢常在我家門前走動,有臉朝我女儿的窗戶窺探?假如我不怕被鄰居誤解,我就給你三個金幣,讓你去羅馬買件像樣一點的上裝。至少我和我女儿不會再見到你這副寒酸相而惡心。” 艾蕾的父親當然言過其實了。尤拉的衣服一點不破,不過是用一般的料子做的。雖然衣服很干淨,經常刷洗,看上去還是顯得舊了點。 尤拉的心被岡比拉立老爺深深地傷害了,白天再不到他家門前去了。 我們上面提過,尤拉的父親利用兩座拱廊和古水槽的槽体作牆造起的屋子,現在遺給了尤拉。它离阿爾巴羅只五六百步遠。房子的地勢較高。從這里到新城去,必須經過岡比拉立府。艾蕾很快發現這位奇怪的年輕人不來了。她的朋友原來說,他似乎一見到她,就感到幸福。為了全副身心追求這种幸福,他拋棄了一切交往。 一個夏天的晚上,近子夜時分,艾蕾靠著敞開的窗戶,呼吸著微微的海風。盡管城市与大海隔著一塊三十里寬的平原,可在阿爾巴羅山上仍能感受到它那沁人心脾的涼意。夜色融融,万籟俱寂,連樹葉落下的聲音都听得清楚。艾蕾依窗而坐,可能正在想著尤拉,突然隱約看見什么東西,像是一只夜鳥的翅膀,輕輕地掠過窗戶,便惊恐地离開了窗戶。可她怎么也沒料到,這東西是某個過客遞進來的。艾蕾的窗戶在宮殿的三樓,离地有五十尺。在沉寂的夜里,這件奇异的東西在窗前來回晃動。她突然意識到了這是束花。她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了。這束花好像是固定在二三根竹竿一樣的蘆葦杆上。這种蘆葦長在羅馬農村,其莖有二三十尺高。由于竿子不硬,風又大,所以尤拉費了很大勁才將花束送到艾蕾窗前。他想艾蕾可能在里面。再說夜里漆黑,從街上往上看什么都看不見。艾蕾佇立在窗前,內心激動不安。她想,要是收下這束花,不等于表露了心愿?一個現代的上流社會少女,受過良好的教育,遇到這种事情而產生的感情,艾蕾當時是体會不到的。她首先想到的是父親和兄長法彼沃在家,只要有一點動靜,他們就會開槍射擊。尤拉所面臨的危險,使她生出怜憫之情。其次她又想,盡管她還不夠了解他,可除了親屬,他是她在世上最愛的一個人。她猶豫了一會儿,最終收下了那束花。當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拿花時,触到了系在花莖上的一張紙條。她跑到大樓梯上,借著圣母像前長明燈的光亮讀起來。只讀了頭儿行她就幸福得臉上發燒。“太冒失了!”她想,“若被別人看到,那不就完了。我家里的人不會放過這可怜青年的。”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臥室,點亮了燈。對尤拉來說,這一刻真是太幸福了。不過,他對自己的行為還有點不好意思,緊貼著一棵橡樹,好像是躲在暗處似的。這些橡樹形狀古怪,至今仍聳立在岡比拉立宮邸前面。 尤拉在信中,直截了當地講了他受艾蕾的父親辱罵的情形。他接著寫道:“是的,我很窮,您很難想象我窮到了什么地步。我僅有一棟房子,您可能在阿爾貝引水槽的廢墟上看到了。房子旁邊有一個菜園。我种了蔬菜自己吃。我還有一個萄萄園,三十埃居一年租出去了。真是,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愛您。當然我決不能要您到我這里來受苦。但是,假如您一點不愛我,生命對我就不會再有价值了。不用我說您也知道,我將生命千百次地獻給您了。在您從修道院回來以前,我的生活不僅沒有苦惱,相反,充滿了最迷人的憧憬。因此,我可以說,當我想到幸福就在身邊時,我反倒感到不幸。的确,那時誰敢像您父親那樣斥罵我呢?我手里的刀子可不是吃素的。我有刀槍,又不缺膽量,我以為自己不會低人一等。我什么也不缺少。可現在全都變了,我知道什么叫膽怯了。我寫得太多了,您可能會瞧不起我。假如您不蔑視我,假如您怜憫我,不嫌我衣著窮酸,那末每天晚上,當山巔上嘉布遣會修道院夜半的鐘聲響平時,您會發現,我藏在大橡樹下,仰視著您的窗戶,我猜那是您的臥室。若您像您的父親一樣鄙視我,就請抽一支花丟給我。不過請您當心,別把花丟到陽台或牆壁突飾上。” 艾蕾把這封信反复讀了几次,眼睛漸漸充滿了淚水。她感動地看著這束漂亮的花。它是被一根堅牢的絲帶捆住的。她試著拔出一支,可是沒有成功。隨后,她感到一陣內疚。抽出一朵花,或不論以什么方式糟蹋情人獻的花,對羅馬姑娘來說,都意味著毀掉愛情。她擔心尤拉要急了,忙跑向窗戶,可當她跑到窗前時,她突然感到臥室燈光那樣亮,她被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艾蕾一時不知所措,弄不清用什么來向對方示意,她似乎覺得什么東西也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情。 艾蕾羞怯地跑回自己的臥室。時間在流逝。突然她閃過一個念頭,不覺慌亂起來:尤拉會以為她与父親一樣嫌他貧窮!她看到放在桌上的一件大理石的珍寶,便將它用手帕裹住,拋到她窗前的橡樹底下。然后她示意叫他走開。她知道尤拉會意了。他离去時都沒顧上放輕自己的腳步。當他走到橫隔在阿爾巴羅鎮最遠几幢房舍与湖泊之間的石崖頂上時,艾蕾听見他唱起了情歌。她向他揮手告別。這次她不再那么害羞了。接著。她又開始讀他的信。 次日和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都是這樣相會,也是像這樣傳遞情書。不過,在意大利的村子里,什么事都瞞不過人家。再說艾蕾又是當地最富有的求婚對象,于是有人告訴岡比拉立老爺,每天下半夜,他女儿房里都亮著燈,特別奇怪的是,她窗戶還敞開著,甚至她站在窗前,似乎一點不怕蚊虫(這种蚊虫特別討厭。羅馬鄉村美麗的夜晚,往往被它扰得很不安宁。這里我請讀者諒解。如果您想熟悉异國風情,就必須想象到有些觀念特別离奇,与我們想的大相徑庭)。 岡比拉立老爺給他和儿子的火槍上好火藥。晚上,到了十一點三刻,他叫了法彼沃,兩人躡手躡腳地來到二樓大陽台上,正好躲在艾蕾的窗下。他們有石欄杆作掩護,整個身子都可避開外面火槍的射擊。子夜的鐘聲響了。父子倆清楚地听到宮殿對面沿街的樹下發出輕微響動。但艾蕾的窗戶沒有亮燈,這讓他們很惊异。姑娘自愛上尤拉以來,一改歡蹦亂跳的天真性格。她知道,稍一大意,將危及她情人的性命。她父親這樣有權勢的老爺殺死了尤拉這樣的窮人,只要到那不勒斯去避上三個月。他羅馬的朋友會出面調停,最終給圣母祭壇捐獻一盞值几百個埃居的時髦的燈便可了事。 原來,吃早飯時,艾蕾從父親的臉上,看出他在為一件大事生气。從父親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她感覺到父親生气十有八九与自己有關。她立即到父親臥室,往挂在他床旁的五把火槍木托上撒了一些灰。接著又在他的匕首和劍上撒了薄薄一層灰。整整一天,她樓上樓下跑個沒停,她時不時地跑到窗前,想碰巧看到尤拉,示意他晚上不要來。殊不知,可怜的小伙子遭她父親斥罵,蒙受奇恥大辱,哪里還會白天在阿爾巴羅露面。她唯一的辦法是去教堂望彌撒,想在那里遇上他。艾蕾的母親痛愛女儿,不忍拒絕她,一天之中陪女儿去了三次。可艾蕾卻沒見到尤拉。她沮喪极了。晚上她去察看父親的武器,發現兩條火槍已經上了膛,几乎所有的匕首和劍都動過了。她該怎么辦呀!她真愁死了。為了排憂,她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晚上十點,她回到自己臥室,鎖了通往母親那套房間前廳的門,然后靠著窗戶躺在地上,避免外面的人看見。她听見報時的鐘聲,心里忐忑不安。原來,她常埋怨自己与尤拉好得太快,因為這會使他瞧不起,現在卻顧不上這一點了。對小伙子來說,這一天他的進展比半年的努力還要快。艾蕾思量:“撒謊有什么用?難道我不是真心愛他?” 到十一點半鐘,艾蕾清楚地看到父親和哥哥埋伏到了她窗下的石砌大陽台上。嘉布遣會修道院敲響了子夜鐘聲過后兩分鐘,她清晰地听到了情人的腳步聲,他來到橡樹底下停住了。她高興地發現父親和哥哥似乎什么也沒听到。只有捏著一把汗的情人才能听出這种輕微的聲音。 她想:“現在他們要殺死我了。不過,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今晚的信落到他們手里。不然,他們會長期迫害可怜的尤拉的。”她划了一個十字,然后一只手抓住窗戶鐵欄杆,盡力把身体伸到外邊往街上看。不到一會儿,如往常一樣,系在葦竿上的花束送到了她手上。可在她匆忙將花從竿子上扯下時,竿子碰到了石頭陽台上。這時傳來了兩聲槍響,接著是一片沉靜。哥哥法彼沃在黑夜里弄不清什么事情,以為碰得陽台作響的是根繩子,尤拉借助繩子從妹妹的臥室里滑下來,便朝窗欄杆放了一槍。第二天,她在鐵欄杆上找到了彈痕。岡比拉立老爺則朝街上放了一槍,因為尤拉扶住要倒的竿子時發出了響聲。至于尤拉,他听到頭頂上方有響動,便猜出發生了什么事情,忙躲到了陽台底下。法彼沃很快又給火槍裝了彈,与父親說了一句話,便跑進花園里,悄悄地打開一張臨街的小門,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打量在陽台下走動的人們。尤拉這天晚上有人陪著。此時他距法彼沃只二十步遠,緊靠在一棵樹上。艾蕾俯在窗欄杆上,為情人急得渾身顫抖。她馬上高聲地与哥哥談話,問他是否殺死了小偷。 他在街上對她喊道:“還是收起你那套鬼把戲吧!”他大步四處走著,接著說,“你就等著哭吧!我要殺死敢爬你窗戶的無賴。” 這話剛落音,母親就來敲艾蕾的門了。她連忙去開門,說她怎么稀里糊涂把這門都閂了。 母親對她說:“你別跟我玩花招,我的心肝。你父親發火了,說不定要殺了你。你快与我一塊躺到我床上去。你要有什么信,就給我藏起來。” 艾蕾說:“那里一束花,信就藏在花里面。” 母女剛上床,岡比拉立老爺就進了妻子房里。他剛搜查了祈禱室,把東西都翻亂了。艾蕾吃惊地發現父親的臉色像死人般慘白。他行動從容,像是下了決心。艾蕾心想:“我活不成了!” “我們有儿女的人真幸運啊。”父親經過母親床邊,往女儿臥室走去時說。他气得渾身戰栗,卻裝得很鎮靜的樣子。 “我們有儿女的人真幸運啊。尤其是女儿。我們會為她們流出血淚。天啊!這是真的嗎?一個六十歲的人了,從沒叫人講過半句閒話,而現在她們這些輕骨頭,卻把他的臉都要丟盡了。” 他說著,到了女儿房里。 艾蕾對母親說:“完了,還有信放在窗戶旁耶穌受難十字架的基座下。” 母親立即跳起來,跟著丈夫跑過去,胡攪蠻纏地尋著丈夫吵,激其他發怒。如她所愿,老頭气起來,在女儿房里見東西就砸。母親趁机取走了信。一個小時后,岡比拉立老爺回到妻子臥室隔壁自己的房內。一切都平靜了下來。母親對女儿說: “這是你的信,我都不愿看。你瞧,它差點惹出大禍來了!要是我,就把它燒掉。上帝,擁抱我吧。” 艾蕾回到自己房里,淚水潸然而下。听了母親的話后,她似乎覺得自己不再愛尤拉了。然后,她准備焚信。可在點火以前,她不禁又讀了起來。她讀了又讀,是那樣專心,以致太陽高照時,她才听從母親的忠告,橫下心來燒信。 第二天是星期天,艾蕾和母親去小教堂。幸好父親沒跟來。在教堂,她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尤拉。一眼看去,他沒受任何傷,她便放心了。她欣慰之至,把晚上發生的一切都丟到了爪哇國。出門前她准備了五六張小紙條,它們皺皺巴巴,沾滿泥水,看上去跟教堂石板地上扔的字紙一般。她在紙片上寫了以下通知: “他們什么都發現了,除了他的名字。他不要到街上露面了。人們會常到這儿來。” 艾蕾丟下一張紙片,目示尤拉。他拾起紙片走了。艾蕾回到家一個小時后,她在屋里的大樓梯上發現了一塊紙片,和她早上用的那种紙相似。趁母親沒注意,她撿起紙片。只見上面寫道: “他不得不去羅馬,三天后回。赶集的日子,十點左右,露天,他將在農民的嘈雜聲中歌唱。” 艾蕾似乎覺得他的羅馬之行有些奇怪。她憂郁地想:“他怕我父親的火槍了?”愛情能諒解一切,唯獨不能諒解負心。這是最痛苦的折磨。生活不是流連在甜蜜里的夢幻,不是終日冥思苦想喜歡情人的理由。生活充滿了殘酷的疑惑。尤拉不在的漫長的三天里,艾蕾常想:“不管怎么樣,難道我能相信他就不愛我了?”到第三天中午,艾蕾發現尤拉在宮邸前的街上散步,頓時一陣狂喜驅散了痛苦。尤拉穿著嶄新的衣服,真有些神气。他的舉止從沒有現在這等洒脫,臉上從沒有出現過這等歡欣自得。以前阿爾巴羅人也不像今天這樣議論尤拉的貧寒。男人,尤其是年輕人老重复貧困這個難听的詞;而女人,尤其是姑娘卻不絕口地夸他很有派頭。 尤拉在城里逛了整整一天,像要補償往日因貧窮而閉門不出的損失。他穿著新上裝,像個戀人的樣子,衣下卻是全副武裝。他除佩帶短劍和匕首,還穿上了鎖子甲(這是一种鐵絲織的長坎肩似的東西,穿上很不方便,但可保護上身。在那個年代,人們動不動就動刀子。人在街上轉,常擔心有敵人躲在街角行刺)。這天尤拉希望能見到艾蕾。另外,他不愿孤單單地待在他那偏僻的小屋里。為什么呢?原來父親的一個老部下拉鈕司,追隨他父親在各种雇佣兵部隊里打過十余仗,最后跟著他投到了馬可·西亞那麾下。后來上尉負傷退了伍。他不愿生活在羅馬,理由是在那里會遇到死在他手里的敵人的子女;即使在阿爾巴羅,他也不想完全受政府控制。因此他沒有在城里買或租一棟房子,而是想在一處脾气地方建房子,以便能從遠處看到來訪者。他終于在阿爾貝廢墟中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地方。在這里,當不速之客還沒有發現他時,他便可以逃到森林里躲起來。而那里是他的老朋友,老上司法布立司·高勞納親王的地盤。上尉根本沒有把儿子的前途放在心上。他退伍時雖只五十歲,卻已是傷痕累累。他算了帳,大概還有十年陽壽。蓋了房后,把打家劫舍積攢的錢財每年花掉十分之一。到死時正好花光。 他買了一塊葡萄園,讓儿子每年能得到三十埃居的收益。他買下它,是為了回敬阿爾巴羅一個市民不怀好意的玩笑。有一天他在參加關于城里的利益和榮譽的辯論時,這家伙對他說,只有像他那樣富強的產業主,才有權給城里的元老出主意。上尉一气之下,買了座葡萄園,并宣稱他還要買兩座三座。后來,他在一處辟靜地方碰上了那個市民,便一槍殺死了他。 上尉過了八年這樣的生活后死了。他的副官拉鈕司很喜歡尤拉。他對游手好閒的生活厭了,便又回到高勞納親王的部隊。他常來看他的尤拉儿子。他是這樣稱呼尤拉的。有一次,在佩特萊拉要塞的親王遇到猛烈攻擊,拉鈕司便將尤拉帶去和他一塊戰斗。看到尤拉表現很勇敢,他對他說: “你是瘋了吧,竟愿待在阿爾巴羅,作那里最賤、最窮的居民。而你憑著這身本領和你父親的姓氏,在我們中間會成為一位‘好漢’,你會發財的。” 這些話引起了尤拉的反复思考。他懂得拉丁文,這是一個神甫教的。而對神甫教的拉丁文以外的東西,父親總是抱以嘲笑的態度。因此,尤拉沒受過任何教育。因為窮,被別人瞧不起,尤拉便孤零零地待在与世隔絕的家里。可他在某些方面的見識,大膽講出來,學者們都會吃惊的。比如,在与艾蕾相愛以前,不知為什么,他喜歡戰爭,可他對搶劫很反感。而他的上尉父親和拉鈕司則認為,搶劫不過是悲劇后演的小鬧劇,為的是讓大家樂一樂。自從愛上艾蕾后,這种單獨思考養成的理智卻反而折磨其他來。過去他心里無牽無挂,而現在有了疑惑,卻不敢与任何人商量。他內心充滿了激情与苦惱。岡比拉立知道他當了綠林草寇會怎么說呢?說不定要給他好一頓臭罵哩! 尤拉對當兵這一職業抱有希望,正像他有一段時間對一筆可靠的財產抱有希望一樣。那時他以為父親在鐵匣里藏了金項鏈和其他首飾,他可以靠變賣它們度日。尤拉這樣窮,若毫無顧忌地把財佬岡比拉立老爺的女儿搶過來,他很可能只給女儿留一千埃居的財產。因為那個時代做父親的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自己身后的財產。另兩個問題也很叫尤拉傷神:一、若娶艾蕾,把她從她父親那里搶過來,安置在哪座城里?二、哪里來錢供她生活? 岡比拉立老爺的尖刻訓斥,對尤拉刺激太大了。整整兩天,他處于极度痛苦与狂怒之中。是把那老糊涂殺了,還是讓他活著,他猶豫不決。他哭了好几夜,最后下決心去找拉鈕司商量,這是他世上唯一的朋友。可這朋友能理解他嗎?他跑遍整個法日拉大森林都沒找到拉鈕司,只得上通往那不勒斯的路上去找。拉鈕司率領很多伙計,在威羅第那一帶打埋伏,等著西班牙里茲·達瓦洛將軍。將軍本要取陸路到羅馬。他忘了不久前在大庭廣眾中,談論高勞納的隊伍時,口气很不以為然。對于這一點小節,他的指導神甫認真地提醒了他。于是里茲裝備了一條船,決定取水路到羅馬。 拉紐司听了尤拉所述,說道: “你跟我講清楚岡比拉立這個人是個什么模樣。別因為他而誤傷了別的善良的阿爾巴羅人。這里的事一完,你就去羅馬。白天你盡量在旅店和在其他公共場所露面,不要因為你愛上了他女儿而招來嫌疑。” 尤拉好不容易才讓這位父親的老伙伴息怒。他也有點生气地說: “你以為我要借你的劍?我自己有劍!我是向你來討主意的。” 拉鈕司最后這樣說: “你年輕,沒有受過傷害。他公開侮辱了你。要知道,一個當眾受辱的男人,連女人都看不起的。” 尤拉表示,這個忠告他要再考慮考慮。拉鈕司堅持要他參加襲擊西班牙將軍的衛隊,說除了撈到錢,還可以獲得名譽。不管拉鈕司怎么勸,尤拉還是獨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在岡比拉立老爺向他開槍的前夜,拉鈕司和手下一個下士從威羅第郊區來看他。拉鈕司拿著他原先的上司澎西福上尉放金項鏈和其它首飾的鐵盒子,要撬開來看一看。每一次行動后都劫獲了不少財物,估計澎西福上尉也不會馬上用完。可是打開匣子一看,只有兩埃居。 拉鈕司對尤拉說:“我建議你出家當修士。修士的德行你都有:甘愿受窮,這鐵盒就是證明;謙卑,听任阿爾巴羅的大富翁當街辱罵,你要是嘴饞一點,虛偽一點,就都占全了。” 拉鈕司硬往鐵匣里丟了五十多枚金幣。 他對尤拉說:“我跟你說定了,從現在起一個月內,岡比拉立老爺要是沒有被体面地,配得上他的身份与財富地送進墳墓,眼前這位下士就會帶三十條漢子來,搗毀你這個鳥籠,燒了你的破爛家具。澎西福上尉的儿子借口戀愛在這世上丟人現丑,那可不行。” 在岡比拉立老爺和他儿子又朝尤拉開槍時,拉鈕司和下士正在陽台下面。當法彼沃冒冒失失地從花園走出來時,他們要殺死他,至少也要綁架他。尤拉費了好大的勁才阻止他們這樣做。他說,這個青年還會變,他會變得有出息,那老惡棍是罪魁,干掉他最合适。這些話使拉鈕司恢复了冷靜。 第二天,拉鈕司進了森林,尤拉則去了羅馬。他用拉鈕司給的錢買了漂亮的衣服,感到很高興。但是,他尋思該讓艾蕾了解自己是什么人。想到這里,他馬上變得憂愁起來。他的這种想法在當時十分少見,這也預示出他以后會飛黃騰達。因為當時他這种年紀的青年,想的只是如何把情人搶到手,盡快地享受愛情,決不會以任何方式去考慮她六個月以后怎么樣,更不會考慮她對他會有什么看法。 回到阿爾巴羅,就在尤拉到處炫耀他從羅馬買回的漂亮衣服的那天下午,忘年之交司柯底告訴尤拉,法彼沃騎馬去城外父親的地產上去了。那塊地在三十里外的海邊平原上。然后,他看見岡比拉立老爺在兩個神甫陪同下,上了環湖的橡樹林蔭小徑。十分鐘后,一位老婦借口上門賣水果,大膽地走進了岡比拉立家的府邸。她第一個遇見的小侍女馬麗達,是主子艾蕾的心腹。艾蕾接過漂亮的花束時,羞得滿臉通紅。原來花里藏著一封長信。尤拉把受火槍襲擊那一夜以來的感受全寫出來了。但是,出于一种奇怪的羞愧感,他不敢說出自己的父親是那位以敢打敢拼而聞名的上尉,也不敢說出自己不止一次參加戰斗,表現英勇。其實這都是他那一代青年引以為榮的事情。他認為自己知道岡比拉立老爺听到這些事實會有什么反應。十五世紀的姑娘,往往具有共和意識。她們注重的是一個男人自己的作為,而不是父輩為他積攢的錢財,或家族的聲譽。但這种想法主要為平民的女儿所有。至于富家小姐,她們害怕強盜,當然看重門第和財富。 尤拉在信里最后寫道:“我不知道,我從羅馬帶回來的這些合适的衣服,能否讓你忘記你尊敬的那個人見我潦倒而作的辱罵。我本可以報仇,而且也應該報仇,因為我的榮譽要求我這樣做。但考慮我的行動會讓我親愛的人掉淚,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假如不幸你對此仍有怀疑,那末這一點向你表明,有的人很窮,但情感是高尚的。此外,我有個可怕的秘密向你透露。我能若無其事地把這個秘密講給別的女人听,可不知為什么,當我想把它告訴你時,我不禁渾身顫抖起來。它可能會在一分鐘里毀了你對我的愛情。無論你怎么保證都打消不了我的顧慮,只有從你的眼里看出我的坦白所產生的效果,我才放心。最近哪一天,斷黑時分,我會到后花園來看你。盡管法彼沃和你父親鄙視一個衣冠不整的窮小子,但他們不在的那一天,在我證實了他們無法剝奪我們三刻鐘到一個鐘頭的相會時,在你的窗戶下,便會出現一個男人,給本地的孩子表演馴狐的游戲。然后,當万福瑪麗亞的鐘聲敲響時,你會听到遠處一聲槍響。這時,你走近花園的圍牆。若你身邊還有人,你就唱歌。若沒動靜,你的奴才會戰戰栗栗地出現在你跟前,向你吐露可能會叫你厭惡的事情。在等待對我來說是決定性的,可怕的一天到來期間,我也不再冒險半夜向你獻花了。但在夜里兩點鐘時,我會來唱歌。你若在大陽台上,請丟下一枝你親自在花園里采的花。也許,這是你給尤拉的最后的愛情表示。 三天后,艾蕾的父親和哥哥騎馬到海邊巡視自家的地產。他們應該在太陽落山前一點鐘動身回來,凌晨兩點赶到家。可在他們要上路時,不僅他們的兩騎馬,而且農庄里所有的馬都不見了。這賊好大的膽子,他們感到震惊。他們派人四處找馬,到第二日才在海濱的百年老林里尋到了。當天岡比拉立和他儿子只得乘鄉下的牛車赶回阿爾巴羅。 那天晚上,當尤拉跪在艾蕾跟前時,天几乎全黑了,而可怜的姑娘特別喜歡這幽黑的夜色。她第一次出現在她深情地愛著的男人面前。盡管她沒對他表露心跡,可他已深深地領會到了這一點。 她發現尤拉臉色比她更蒼白,身体抖得比她還厲害,不禁增加了許多勇气。她注視著跪在面前的尤拉。“真的,我現在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尤拉對她說。顯然,他們有一陣沉浸在极大的幸福之中。他們互相注視著,誰也不說話,像一對表情生動的玉雕。尤拉跪著,抓著艾蕾一只手。她低著頭,專注地望著他。尤拉知道,若按他的朋友,那些羅馬浪蕩公子的主意,他該動動手腳了。可他對這种主意很反感。他魂痴意醉,內心充滿了一种比性愛所給予的更強烈的幸福。當他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時,不禁一惊。岡比拉立父子很快要回來了。他的那些羅馬朋友認為,他向情人公開這种可怕的秘密是件大蠢事。但他也明白,像他這樣認真的人,不吐露這個秘密,不能得到長久的愛情。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也許我不該對你說。”他終于對艾蕾說道。 尤拉的臉色更蒼白了。他費了很大勁才接著說下去,似乎吐不出起來。 “也許我會看到我們的感情泯滅,雖說它是我生命的希望。你認為我窮,可事情還不止這些,我父親是強盜,我也是強盜。” 听到這話,艾蕾這個出生于富家,充滿了她這种家庭對強盜所怀有的恐懼的姑娘,頓時感到頭暈目眩,几乎要倒下。她心里卻在想:“對于尤拉,這是多么痛苦的事呀。他以為我會看不起他了。”尤拉跪著。艾蕾怕摔倒,靠在他身上,不久又倒在他怀里,像是失去了知覺。 大家知道,在十六世紀,人們喜歡描寫确切的愛情故事。因為它們不是靠理智來判斷,而是要用想象去感受的。這樣,讀者的感情才會与主人公的感情融合一起,產生共鳴。我們依据的兩份手稿,尤其那個在有些地方用了佛羅倫薩方言的手稿,把以后的約會描寫得十分具体。 眼下的危險處境,使姑娘無法感到內疚。盡管他們常常要冒极大的危險,可是,這些只能使他們心頭的烈焰燒得更旺。因為對他們來說,凡是由愛情引來的東西都是幸福的。 法彼沃和父親几次差點要抓到他們。父子倆很气憤,以為自己受到了冒犯。從外面的傳言中,他們知道了尤拉是艾蕾的情人,可他們什么也沒發現。法彼沃年輕气盛,以自己的出身為驕傲。他建議父親派人殺了尤拉。他對父親說: “只要這個家伙活著,妹妹就面臨著巨大的危險。為了家族的榮譽,誰說我們不會趁早殺了這個固執的姑娘?她膽大到這一步,竟不否認她的愛情。您已經看到了,她對您的訓誡總是一聲不吭,毫不理會。也好,她的沉默等于判了尤拉的死刑。” 岡比拉立老爺說:“你想想他父親是什么樣的人。當然,我們去羅馬住上半年也不是難事,在這期間,可以把尤拉干掉。可是,有人講過,他父親雖然罪孽深重,可是很勇敢,慷慨,甚至慷慨到這個地步,宁愿自己窮,而讓手下好些士兵發了財。誰能擔保他父親在蒙特·馬立業諾公爵的部隊,或在高勞納的部隊沒有朋友?高勞納的部隊常常盤踞在法日拉森林,离這里五里遠。在這种情況下,他們會毫不留情地把你、我統統殺掉,可能連你不幸的母親都不會放過。” 他們父子經常這樣議論,雖然避開了艾蕾的母親威克達·卡拉發,但還是被她打听到了一些,叫她十分擔心。父子商量的結果是,為了他們的榮譽,不宜讓滿城的流言繼續傳播下去。現在年輕的尤拉每天穿著那套神气的衣服,得意洋洋,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中,跟法彼沃和岡比拉立本人搭腔。可是,既然除掉他是非慎重之舉,那么就只有選擇以下兩個或一個辦法:他們全家搬回羅馬去住,或把艾蕾送到卡斯特羅的圣母往見會修道院,在那里待到找到合适的對象為止。 艾蕾從沒向母親承認過她的愛情。母女生活在一塊,相親相愛,然而對于這樣一件与她們倆都有關的事,她們從沒談及。當母親告訴女儿,全家要遷居羅馬,或送她到卡斯特羅修道院待几年時,她們才頭一次談到了她們几乎唯一考慮的事情。從母親方面來說,這次談話是不謹慎的。這只能用她极其痛愛女儿來解釋。艾蕾沉浸在狂熱的愛情里,只想向情人表明,她并不嫌他窮,對他的名譽也堅信不疑。 來自佛羅倫薩的手稿作者寫道:“他們那么多次大膽地,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在花園里,甚至有一、兩次在艾蕾臥室里幽會,誰會相信艾蕾是純洁的呢?然而她确實守身如玉!每到半夜時分,她便要情人從花園出去,回二里外他建在阿爾貝廢墟上的小屋,去度過余下的時間。” 有一次,他們化裝成圣方濟各會的修士。艾蕾身材苗條,這一打扮,像個十八、九歲的初學修士。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也許是上帝的意思,在從岩石上鑿出的一條狹路上,兩人竟遇上了岡比拉立老爺和他儿子法彼沃。他們身后是四個全副武裝的仆人。有一個年輕侍從舉著火炬照路。他們從不遠的湖邊小鎮卡特貢朵佛回來。岡比拉立和隨從們靠在約八尺寬的石徑兩邊,讓這兩個修士通過。此時此刻,要是被他們認出來,艾蕾會多么痛苦!她父親或哥哥會一槍“崩”了她,她的痛苦也只會持續一瞬間。然而老天作的是另一种安排。 對于這次遭遇,有人還補充了一個細節。岡比拉立夫人在年近百歲時,几次在羅馬同一些庄重的老人談起過。我出于難以滿足的好奇心,向這些老人問起這件事和其他一些情況,她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 “法彼沃年輕气盛,目中無人,見年紀大的那個修士与他們擦身而過,沒向他和父親問好,不禁嚷道: “‘這個混帳修士太狂了!這么晚了,還在修道院外邊,天曉得他們去做什么!我不知道為什么不扯下他們的風帽。要那樣我們就看清他們的嘴臉了。’ “听到這話,尤拉握緊教袍下的匕首,插在法彼沃和艾蕾之間。這時雙方相距不到一尺。不過老天不愿這樣安排,因此兩個青年人都奇跡般地息了怒火。他們不久還將再次狹路相逢的。” 后來,有人指控艾蕾時,要把這次夜間散步當作她墮落的證据。其實,這只是年輕人心里燃著愛情的烈火而表現的狂熱。這顆心是純洁的。 我們該知道,奧西尼是高勞納的老對頭,在靠羅馬一帶的村庄勢力很大。他不久前要政府法庭判了一個生在波洛拉,叫巴達扎·邦笛尼的富裕農民的死刑。人們對他的种种指控,倘若一一列舉,未免過于冗長。今天看來他的大部分罪行都能成立,但不能用1559年那樣嚴厲的方式去審理。邦笛尼關押在奧西尼家族一座城堡的牢里。那城堡坐落在瓦蒙托納那邊的山中,距阿爾巴羅五十多里。羅馬的警長帶領一百五十名警察,在大路上走了一夜,要把邦笛尼押送去羅馬的朵底羅納監獄。邦笛尼曾對死刑判決向羅馬提出上訴。我們說過,他出生在高勞納統轄的波洛拉要塞。因此邦笛尼夫人來到波洛拉,當著眾人的面對高勞納說: “您就听任您忠實的奴仆被處死?” 高勞納回答: “我尊重羅馬教皇大人法庭的判決。但愿我永遠不越雷池一步。” 高勞納立即下了命令,并通知民團作好准備。規定集結地點在瓦蒙托納郊區。這是建在崖頂上的一座小城,地勢雖不高,但有一道几乎垂直的、高約六十至八十尺的陡崖,构成該市的壁壘。奧西尼的民團和政府警察成功地把邦笛尼押解到這座教皇管轄的城市。岡比拉立父子是政府的狂熱支持者,同時和奧西尼沾了點親。而尤拉和他父親則相反,素來支持高勞納家族。 高勞納家族在不宜公開活動的情況下,采取了一個很簡單的防護措施。當時和今天一樣,羅馬大部分富裕農民參加了苦修會,他們在公開場合露面時,都要在頭上蒙一塊布,遮住面孔,只在眼睛的部位開兩個洞。當高勞納家族想采取什么行動,又不愿承認是他們所為時,便讓他們的民團穿上苦修者的衣服。 十五天以來,解送邦笛尼的消息就在地方上傳開了。作了長久准備以后,最后确定星期天行動。那天凌晨兩點,瓦蒙托納的要塞司令下令,在法日拉森林所有村庄敲起警鐘。警鐘一響,大量農民便從各個村庄涌出(這是中世紀共和國的風習。那時人們要獲得某些東西,就要去戰斗。那時農民身上還保留著勇武器概。可今天他們誰也不會動)。 那天的情況可不尋常:武裝的農民小部隊走出村庄,進入森林時,人數減少了一半。這是因為高勞納的支持者到法布立司指定的地點集合去了。頭領們早上得到命令,放出風聲,說今天不會打仗。他們似乎也相信這一點。法布立司領著這些骨干,騎著烈馬在森林里兜了一圈,檢閱了几支農民部隊。但他沒与他們說什么話。這時候,講任何話都可能把事情弄糟。法布立司身材高挑,机智尋活,力气過人。年齡剛到四十五歲,須發卻全白了。他對此很不滿意。因為他在有些地方喜歡隱姓埋名,悄悄地經過。但一見這一頭白發,別人就認出他來。農民一見到他,便高呼:“高勞納万歲!”然后戴上遮面罩。親王也有遮面罩,挂在胸前,一旦發現敵人,便馬上戴上。 敵人不久便出現了。太陽剛出來,奧西尼的部隊近千人,從瓦蒙托納要塞出發,進入了森林,在距高勞納的部隊三百來步遠的地方經過。高勞納的人都趴在地上。奧西尼的前衛部隊過去几分鐘后,高勞納親王便命令部下開始行動。他決定在押送邦笛尼的隊伍進入森林一刻鐘后進行襲擊。 在這一帶的森林里,滿布十五至二十尺高的岩石。這是年代或近或遠的火山熔岩。上面生長著枝繁葉茂,遮天蔽日的栗樹。因為這些岩石受侵蝕時間有長有短,使得地面高低不平。修路時為了使路面平整,便把凸起的熔岩挖掉。這樣,在很多地段,路面比森林的地面低下去三四尺。 高勞納選定的攻擊點附近,有一片覆蓋著青草的空地。大道通過其邊緣,然后進入森林。這里樹木間長滿了荊棘和灌木叢,簡直無法通過。高勞納把步兵布置在大路兩則百來步遠的森林里。親王做了個手勢,每個農民便戴上面罩,端起火槍,隱蔽在橡樹后。親王自己的士兵布置在最靠近大路的大樹后面。命令很明确:當敵人只隔二十步遠時,士兵開槍射擊;士兵開槍后,農民才能射擊。高勞納命令立即砍伐二十來棵樹,連枝帶葉扔到最窄的一段馬路上,以阻斷道路。這一段路面比地面低三尺。拉鈕司上尉率領五百人,盯住前衛部隊。他接到命令,在听到堵截地段傳來槍聲后,才能發起攻擊。高勞納看到他的戰士和支持者都進入了戰斗狀態,便和他的隨從上馬出發,從大路右側的小徑,朝著离公路最遠的空地盡頭奔去。尤拉也在他的隨從隊列之中。 大王离開才几分鐘,一支馬隊從遠處沿瓦蒙托納公路蜿蜒而來。這便是押送邦笛尼的警察和警長,還有奧西尼家族的全部騎兵。處在隊伍中間的邦笛尼,由四個身穿紅衣服的劊子手押著。若遇上高勞納的人劫救犯人,他們便受命就地處死邦笛尼。 當高勞納的馬隊剛到空地盡頭,便听到了埋伏在路障附近的士兵發出的槍響。他立即命令馬隊沖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押著邦笛尼的四個紅衣劊子手。 這一小仗打了不到三刻鐘。它的整個經過,我們不作細述了。總之奧西尼的手下見勢不妙,四處逃竄。可在對付前衛部隊的人里,勇敢的上尉拉鈕司戰死了。這個事件對尤拉的命運產生了极不利的影響。尤拉朝紅衣劊子手沖過去。他揮舞大刀砍殺了几下,便到了法彼沃跟前。 法彼沃騎一匹烈馬,身穿鎖子甲。他叫道: “這些可鄙的蒙面鬼是些什么家伙?用馬刀撩開他們的面罩;來,看我的架勢吧!” 几乎在說話的同時,他對准尤拉的額頭橫削一刀。刀法是那樣准,正好把罩在他臉上的蒙面布削下。于爾感到傷口流下了血,弄糊了視線。不過傷還不太重。尤拉驅馬避開他,想喘息一下,擦擦額頭的血。無論如何,他不愿与艾蕾的哥哥交手。可當他离開法彼沃四步遠時,胸部又遭他狠狠一刀,幸好他穿著鎖子甲,刀沒有砍進去。他一時沒回過起來。差不多同時,他耳畔響起一陣叫嚷聲。 “臭雜种,我認得你!你就是這樣掙錢換掉了破衣裳!” 尤拉勃然大怒,忘記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調轉馬向法彼沃叫道: “你是尋死,就嘗我一刀吧!” 他們相交几回合后,罩在鎖子甲上面的衣服都被一片一片削掉了。法彼沃穿的鎖子甲金燦燦的,漂亮极了;尤拉穿的那一件則很一般。 法彼沃朝他嚷道: “你的鎖子甲是從哪條陰溝里撿來的?” 半分鐘以來,尤拉一直在尋找下手的机會,這時他終于發現了破綻。原來法彼沃那件很漂亮的鎖子甲領子系得不緊。尤拉朝他微露出來的脖子一劍刺去,戳進他喉頭半尺深,一股鮮血噴了出來。 “去你娘的!”尤拉大吼一聲。 接著他奔向紅衣劊子手。其中兩個還騎在馬上,距他有百來步遠。他沖過去,把第三個砍下了馬。當尤拉沖到第四個跟前時,這家伙見自己被十多個騎兵包圍了,便對可怜的邦笛尼開槍,打倒了他。 尤拉喊道:“親愛的大人們,這里的事完了!去殺那些四處逃竄的警察吧。” 大家都跟著他朝警察沖去。 半個小時后,尤拉回到高勞納身旁。親王還是第一次對這位年輕人說話。尤拉見他气得發狂。他以為親王會很高興的,因為完全靠他的正确布署,戰爭才取得徹底胜利!要知道奧西尼家族有三千人馬,高勞納卻只集結了一千五百人。 親王向尤拉喊道:“你忠誠的朋友拉鈕司死了。我剛才摸過他,他身体都涼了。可怜的邦笛尼受了致命傷。說到底,我們并沒有成功。不過,英勇的拉鈕司上尉也賺了不少條命。我已下令把所俘的混蛋,都在樹上吊死,一個不留!”他最后提高聲音叫了起來,“先生們,照辦啊!” 他又策馬奔到先頭部隊戰斗的地方。尤拉是拉鈕司連隊的副隊長,這時跟著親王,來到這位勇士的尸体旁。他的周圍是五十來具敵人的尸体。親王下了馬,握住拉鈕司的手。尤拉也像親王那樣,握住了死者的手,眼淚潸然而下。 親王對尤拉說:“你雖然年輕,但我也看到你浴血奮戰的情景。你父親是個很勇敢的人,他為高勞納家族效力,受過二十多次傷。拉鈕司連隊剩下的人馬就由你指揮了。你把他的尸体送到我們的波洛拉教堂去。當心路上遭人襲擊。” 尤拉路上倒順利,只是把自己手下的一個士兵一劍殺了,因為他說尤拉當指揮還太嫩了一點。他渾身還粘有法彼沃的血。他的輕率之舉收到了效果。一路上樹上都吊著俘虜。目睹這种慘狀,聯想到拉鈕司之死,尤其是法彼沃之死,尤拉都要瘋了。他唯一希望的是大家不知道法彼沃死于何人之手。戰斗的細節這里就不寫了。且說戰斗結束三天后,尤拉回到阿爾巴羅逗留了几個小時。他對熟人解釋說,他因發高燒不得不留在羅馬,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可是,每到一處,人們都對他极為尊重。連城里最顯赫的人物都主動向他問好;還有几個冒失鬼,竟沖他喊起“上尉老爺”來了。 他几次打岡比拉立府門前經過,只見大門緊閉。他弄不清情況,但又不好意思問別人。這大白天,他只好悄悄地去問一位待他很好的司柯底老人。他問: “岡比拉立一家人哪里去了?我看他們的大門老關著。”司柯底的神情突然變得憂郁,他說:“我的朋友,這個名字您永遠不要提它了。你的朋友們都說,是他先動的手。他們也會到處去這么說的。法彼沃是你婚姻的主要障礙。他一死,他妹妹就成了大闊小姐。她愛你。這個年代,胡說八道也成了美德!她是那么愛你,甚至夜里到阿爾貝的小房子里与你幽會。所以,根据你的利害關系,人家可以說,在這次該死的西安比(上述戰爭發生的地方)戰斗前你和她就是夫妻了。” 見尤拉流出了眼淚,老人便止住話。 尤拉說:“我們上旅舍吧。” 司柯底跟他到旅舍。他們要了一個房間,關門上了鎖。尤拉請老人听他講述這一周以來發生的事。他講了很多,最后老人說: “從你的淚水,我可以看出這件事并不是你預謀干的。但法彼沃的死給你添麻煩了。現在一定要艾蕾向她母親聲明,你很久以來就是她丈夫了。” 尤拉沒有吭聲。老人倒是很贊許他這种謹慎的態度。尤拉陷入了沉思。他考慮艾蕾在哥哥死后一定很悲痛,這樣一來,對他的行為,她能不能諒解?在尤拉的要求下,老人把打仗那天在阿爾巴羅發生的一切統統告訴了他。那天早晨六點半,法彼沃在距阿爾巴羅五十多里遠的地方被殺。真是出人意料,到九點鐘,他的死訊已經傳開。到中午時分,大家看見岡比拉立老頭由仆人攙扶著,泣不成聲地向嘉布遣會修道院走去。不久,三位神甫騎著岡比拉立的駿馬,在很多仆人的簇擁下,去戰場附近的西安比村。岡比拉立老頭一定要跟著去,但別人勸住他,說高勞納發狂了(也不知為什么),要是被他抓住,決不會有好結果。 那天深夜,法日拉森林好似燃起了一片火海。阿爾巴羅所有的修士和可怜的市民,每人手執一支點燃的大蜡燭,去迎接年輕的法彼沃的遺体。 老人怕被人听到,壓低聲音說:“我對你什么也不隱瞞。那條通往瓦蒙托納和西安比的大路......” “怎么了?”尤拉問。 “那條大路經過你家。有人說尸体到你家門前時,從他頸部的傷口噴出一股血來。” “多可怕呀!”尤拉站起來大聲說。 老人說:“你冷靜些,我的朋友。你需要知道這一切。現在我可以告訴您,今天你回來似乎早了一點。如果你愿意听听我的意見,那么上尉,我說你從現在起,一個月內最好不要到阿爾巴羅來。你去羅馬也不妥當。我們還不知道教皇對高勞納家族要采取什么行動。高勞納聲稱自己是從別人的談論中才知道有西安比戰斗這回事。有人認為教皇會相信他的聲明。可是羅馬總督是奧西尼派。他滿腔怒气,只想吊死高勞納手下一兩個士兵解解气。如果他這樣做了,高勞納也不好控告他,因為他發誓沒參加戰斗。盡管你沒問我,我還得說几句。我要告訴你,你在阿爾巴羅受人愛戴,否則你不會這樣,你想想,你在城里走了几個小時,奧西尼的某個擁護者可能會認為你在向他們挑釁,或至少可以輕而易舉地得一大筆賞金。老岡比拉立多次聲明,誰把你殺掉,他就把一塊最好的地賞給他。你家有士兵,應帶几個到阿爾巴羅來......” “我家里沒有一個士兵。” “上尉,這樣你就太冒險了。這個旅舍有個花園,我們馬上去花園,通過葡萄園出去。我送你走。我雖老了,又沒武器,但要是遇上歹徒,我可以纏住他,至少能為你爭取一點時間。” 尤拉很憂傷。我們也說不准他憂傷到什么程度,反正他得知岡比拉立府大門緊閉,舉家遷到羅馬時,他便有意去看看那座花園。在那里他曾多次与艾蕾相會呀!他甚至想去看看她的臥室。在她母親不在時,他們曾在那里幽會。他需要去看看她對他流露出來柔情蜜意的地方,以排解心中的憂悶。 尤拉和好心的老人沿著小路,通過葡萄園,到了湖畔。一路上沒遇上什么事。 尤拉又請老人繼續講法彼沃下葬的情況。那天,這位勇敢的青年的尸体由很多神甫護送,運到羅馬,安葬在育尼朱山頂上圣·奧汝夫修道院岡比拉立家族的小教堂。還有一件不尋常的事,有人發現,在舉行葬禮的前夜,艾蕾被父親送到了卡斯特羅圣母往見會修道院。這件事證實了外界的傳言:艾蕾已与殺死她哥哥的好漢秘密結婚。 尤拉回到家,遇見了他手下的下士和四個士兵。他們對他說,老隊長過去离開森林,身邊總要帶上几個人。親王也多次說過,誰想冒冒失失地去送死,必須事先提出辭職,免得別人去為他的尸体報仇。 尤拉明白這些話言之有理,過去他不懂這些道理,還和野孩子一樣,以為打仗只憑勇气。他立即遵從親王的指示。他擁抱了送他到家的老人,便与他分手了。 不几天后,尤拉悶得心里發慌,又來看岡比拉立的府邸。夜幕降臨時,他和三個士兵裝扮成那不勒斯的商人,進了阿爾巴羅城。他獨自一人走到司柯底家,得知艾蕾仍在卡斯特羅修道院。她父親以為她已是殺她哥哥的凶手的妻子,發誓永遠不再見她,甚至領她去修道院時,也沒看她一眼。相反,母親對她似乎更加怜愛,經常离開羅馬到女儿那儿住一兩天。 尤拉夜里赶回森林里的營地,心里又在想:“我要不到艾蕾那里解釋清楚,她真會以為我是凶手哩。天知道別人是怎樣給她講這次該死的戰斗的!” 尤拉到波洛拉城堡,請求親王讓他去卡斯特羅一趟。高勞納皺起眉頭說: “那一小仗我們与教皇陛下的麻煩還沒了結。你該知道我聲明的事實真相,就是說,我与這一仗毫無關系。我是第二天在這里,波洛拉城堡才知道消息的。我有理由認為,教皇陛下終究會相信我這一坦誠的聲明的。可是奧西尼家族的勢力很大。而且人家都說你在這次拼殺中表現出色。奧西尼家族的人竟還宣稱有好些俘虜被吊死在樹上。你知道這些都是謠傳,但我們也要當心別人的報复。” 年輕上尉的天真目光里露出非常惊异的神气,讓親王覺得好笑。可他那單純的眼神,又讓親王想到有必要把話說得更清楚點。他繼續說: “我從你身上看到了你父親那种英勇無畏的精神。那种精神使他的名字傳遍了意大利。你父親對我們家族十分忠誠。我希望你也具有這种忠誠。當然我對這种忠誠也有獎賞。下面是我的命令: “永不要泄露我和我部隊的任何真實情況。在迫不得已,無法說謊時,也要胡謅一通,應付過去。總之千万不能說出真情,否則就要鑄成大罪。你應懂得,哪怕你只說只言片語,它与別的情況匯在一起,別人就能了解我的行動計划。 “另外,我知道,在卡斯特羅圣母往見會修道院,你有個情人。你可到那座小城去呆半個月。不過那里不會沒有奧西尼的耳目。你到我的管家那里去,他會給你兩百金幣。”親王笑道,“憑我与你父親的友誼,我也得給你出出主意,使你既能成全愛情,又能完成軍事任務。你帶三個士兵去,都裝扮成商人。有一個做酒鬼,專門与卡斯特羅的游手好閒之徒來往,經常請他們喝酒。你可以不時地對他發發脾气。” 親王說到這里變了口气:“你要是被奧西尼的人抓住,即使把你處死,也決不能說出你的真名,更不要說你是我的人,也用不著提醒你,每到一個小城,都要在外面轉轉,你從哪個方向走來,就要從相反的城門進城。” 平日親王是那樣嚴厲,此時這慈父般的教誨,讓尤拉很感激。親王見年輕人眼里流出淚來,先笑了一笑,接著他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哽咽了。他從指頭上取下一個戒指,給了尤拉。尤拉接過戒指,親了親這只創造過丰功偉績的手。 第三日,天剛蒙蒙亮,尤拉便進了小城卡斯特羅的城門。他帶了五個士兵。他們和他一樣打扮。其中兩個是一伙,裝出与他們并不相識的樣子。甚至在進城前,尤拉就見到了圣母往見會修道院,它那巨大的樓房,圍在黑牆之內,似堡壘般森嚴。他朝修道院的教堂跑去。教堂裝飾得富麗堂皇。修女們全是貴族小姐,大都出身富家,她們競相比闊气,教堂因此得益不少。教堂是修道院唯一向大眾開放的地方。在确定修道院的院長時,先由圣母往見會修道院的庇護紅衣主教擬出一份三人名單,由教皇确定其中一位來任職。新任命的院長按例要捐獻一筆巨產,以使自己名垂青史。誰的捐獻比上屆院長的低,她和她的家族都會被人看不起。 尤拉向這座由金飾和大理石构筑的宏偉建筑走去,一身激動得戰抖。其實,他并未注意建筑物,他只是覺得到了艾蕾眼前。据說,那個大祭台价值八十多万法郎。而他對它卻不屑一顧。他看看四十來尺高的鍍金柵欄。兩根鏤空的大理石柱,將柵欄分為三部分。柵欄底座巨大,森森地立在大祭台之后,將教堂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修女們唱圣詩的地方,一部分向信徒開放。 尤拉想,做祭禮時,修女或寄宿的女人都會來到金色的欄杆后面。白天,修女或寄宿者要做禱告,也隨時可到這里來。可怜的情人就是根据這种眾所周知的情況,才生出与心上人見面的希望。 “的确,柵欄內挂著巨幅黑幔。”尤拉想,“但寄宿者也能清楚地看見外面的公眾。我离帷幔并不太近,但也能透過它看清里面的窗戶,分辨得出細小的窗戶結构。柵欄上每根鍍得金光閃閃的小柱子上都有一個尖刺,對著出席儀式的人。” 尤拉選擇了一個面對柵欄左邊的最亮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听起彌撒來。他身邊是一些農民。里面的人通過黑幔,容易注意到他。這個純朴的青年,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引人注目。他穿著考究,出入教堂,頻頻施舍,就是對為修道院服務的工人和小商人,他和隨從都殷勤相待。這樣到第三天,他才有机會給艾蕾遞去一封信。按他的命令,他手下的人跟上了兩個負責修道院采買事務的修女。其中一人与小個子商人有些關系。尤拉的一個部下過去當過修士,和這個商人也混得很熟,便請他給艾蕾送信,遞一封信給一金幣。 小商人一听這事,馬上說:“怎么?給強盜老婆送信!”艾蕾到卡斯特羅才十五天,可強盜老婆的名聲卻為眾人所知了。因當地的居民喜歡議論細節,凡能引仆人們想象的事,都會不脛而走。 小商人又說:“至少她是結過婚的了,可是我們的很多女人,婚也沒有結,從外邊接的東西,遠不止信呢!” 在第一封信里,尤拉非常詳細地介紹了法彼沃戰死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他在信的末尾寫道:“你恨我嗎?” 艾蕾的回信僅一行字,說她不恨任何人,她在以后的生活中,將盡量忘記那個殺死她哥哥的人。 尤拉立即回了信。他先學柏拉圖的樣,罵了一通命運。這种作法當時十分流行。接著他寫道: “你難道忘了《圣經》里上帝教誨我們的話?上帝說:女人必須离開家庭和父母,跟隨丈夫。你敢說你不是我妻子?你記得圣·彼得瞻禮日那天夜里吧。當卡維峰后面現出曙光時,你扑到我膝前。我當時真想答應:若我真這樣做了,你就屬于我的了。你不可能壓抑你對我的情欲。正如我多次對你說的那樣,我早就愿為你奉獻自己的生命和我在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你沒有回答我。但你心里可能這樣認為:所有這些犧牲如果沒有付諸行動,就只是一种想象。 “于是我冒出了一個念頭,它對我是殘酷的,但實際上卻很正确。我想,這倒是個難得的机會,我可以把夢寐以求的幸福來為你犧牲掉。我要得到這种幸福并非不可能。你記得,你倒在我怀里,是那樣溫柔,甚至你任憑我親吻,并不躲閃。這時,卡維峰修道院響起念圣母經的晨鐘。鐘聲神奇般地傳到了我們耳畔。你對我說:‘為圣母,這最貞洁的母親,作出犧牲吧!’我本來已有了作出重大犧牲的想法,而這時你与我想的一樣,我覺得很惊异。我承認,遠處念圣母經的鐘聲感動了我,于是我同意了你的要求。不過,作這种犧牲也不是完全為了你,也是讓我們未來的結合得到圣母瑪麗亞的保護。我以為,阻撓我們結合的障礙,不是來自你,變心的女子,而是來自你的億万家產,高貴門庭。假如沒有一种神奇力量相助,這鐘聲怎么會通過在輕微的晨風中搖曳的樹林、翻越迭嶂重巒,從遠方傳到我們耳里?你大概還記得,你跪在我膝前,我站起來,從怀里掏出我至今隨身佩戴的十字架。你對著十字架發誓:無論在何地,無論發生什么事,你都服從我的命令,就像剛才遠方傳來鐘聲時,你服從我的意愿那樣,倘若違背了誓言,將永遠被打入地獄。然后,我倆虔誠地念了兩篇圣母經和天主經。憑著你當時對我的愛情,假如像我擔心的那樣,你忘了它,那么就憑你永遠打入地獄的發誓,我命令你今晚在你房里或在修道院花園里接待我。” 意大利文作者在下面好奇地引用了尤拉寫的很多長信,而艾蕾的回信只摘錄了有關段落。事隔二百七十八年,我們對這些信字里行間洋溢的愛情和宗教思想已經感到陌生了,所以我怕摘錄多了讀者會厭煩。 從這些信來看,好像艾蕾同意了我上面摘要翻譯的信里提出的要求。尤拉也想出了進修道院的辦法。一句話,就是裝扮成女人。艾蕾見他,是在底層朝花園開的窗戶欄柵前。艾蕾怀有難言的痛苦,尤拉覺得往日那樣溫柔、那樣含情脈脈的姑娘,對他來說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待他很客气。她讓他進花園,純粹是為了履行宗教誓言。相會時間很短,可能是十五天以來發生的這些事情使他很煩,所以沒有多久他的傲气便壓住了痛苦。 他心想:“在阿爾巴羅她似乎生气勃勃,而眼前的她卻形同死人。” 艾蕾對他說話的那种客气語气,讓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現在要做的事就是竭力忍住眼淚。她說哥哥死后她改變初衷是非常自然的。听完她的辯解,尤拉慢慢地說: “你沒履行諾言,沒在花園里見我,過去,听到卡維峰的圣母經鐘聲,你就很快在我面前跪下。而今天你沒有這樣做。只要你能夠,就忘掉你的誓言吧,而我是忘不掉的。愿上帝保佑你吧!” 尤拉說完,离開了窗柵。他本來可以在那里呆一個半小時的。一刻鐘之前,他還是那樣渴望這次相會,而現在,他主動結束了它。這次談崩了,他心里很難受。可是他想,她對自己冷冰冰的,作為回報,如果不讓她感到內疚,那他就該遭到她的鄙視。 天還不亮,尤拉就离開了修道院。他立即騎上馬,命令士兵們在卡斯特羅等他一個星期,然后回森林。尤拉失意极了。他往羅馬走,每邁一步,他都在想: “難道我就這樣离她而去!難道我們彼此成了陌生人!呵,法彼沃,你報复得我好苦!” 他一路上,看見行人,便更感到气憤。于是他催馬穿過田野,奔向海邊的荒灘。那里遇不到那些樣子悠閒,令他羡慕的農民。心情不受他們刺激,他才透出一口起來。這荒涼的海灘与他的情緒十分協調,他慢慢地平靜下來,開始考慮自己的悲慘命運。 他心想:“我這种年齡,還有辦法去愛另一個女人!” 這种可怕念頭一出現,他更加感到沮喪。因為他很清楚了,這個世界上他只愛一個女人。他想,要是對另一個女人吐露一個“愛”字,他一定受到痛苦的折磨。光是這种想法就叫他心碎。 他突然發出一陣苦笑。想道:“我這不正像阿立奧斯特筆下的那些英雄,發現自己的情人躺在別的騎士怀里,為了忘掉這些淺薄婦人,獨自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去游歷......” 尤拉一陣狂笑后,又淚如泉涌:“她也不見得有什么大的過錯。她雖然背棄了我,但還沒去愛別的男人。她本來心地單純而貞洁,誤信了別人對我的誹謗。可以肯定,別人在她面前,說我參加這次該死的戰斗,是有意尋找机會刺殺她哥哥。甚至說我居心不良,盤算把她哥哥殺死,讓她成了那豪門巨富的唯一繼承人......而我竟那樣蠢,讓她被敵人迷惑了整整十五天。應該說我如此不幸,是老天剝奪了我對生活的識別能力。我這個人太慘了,太賤了。我的生命對自己和他人,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此時,年輕的尤拉忽然產生了一种少有的想法:他騎馬奔向大海,海浪已經扑到了馬蹄上。他真想驅馬入海,离開這受苦受難的人世。世上唯一讓他感到幸福的人已經背棄了他,他還怎么活下去?但突然,他又產生出一個念頭,放棄了尋死的想法。 他想:“我現在受這點痛苦,与死后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上什么?現在她對我已經很冷淡,我死后她會更加薄情。我會看著她扑向我情敵的怀抱,這個情敵可能是羅馬某個公子少爺。魔鬼為了折磨我,總要千方百計安排一些最殘酷的場面。這是他們的職責。因此,我即使死了,也無法忘記艾蕾,對她的愛情將有增無減。因為這是上帝懲罰我的最有效的辦法。” 為了驅散這种求死的邪念,尤拉開始虔誠地背誦圣母經。過去,念圣母經的晨鐘敲響時,他曾那樣傻,作出了那种決定,現在看來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出于對圣母的敬畏,他不敢想得更遠,也不敢把心思全部表露: “如果說我鑄下終生大錯,是由于圣母的感召,那么無比公正的圣母,就不應該賜予某种轉机,使我重新得到幸福?” 想到圣母會主持公道,他漸漸有了信心。他抬起頭,看著對面挺立在阿爾巴羅城和森林之后的郁郁蔥蔥的卡維峰和那座神圣的修道院。正是修道院念圣母經的晨鐘,使他作出了他現在稱之為不幸的一時糊涂的決定。然而,圣地出人意料的优美風景給他以慰藉。 “不,”他嚷起來,“圣母不可能拋棄我。既然艾蕾是我的妻子,她的愛情准許她這樣做,我的男人的尊嚴也愿意這樣做。那末听到她哥哥的死訊,她就會想到我和她的夫妻關系。她會想,我和法彼沃戰場相遇是命中注定。而在這之前,她早就屬于我了。法彼沃比我大兩歲,精通武藝,孔武有力,遠胜于我。有千万條理由可向我妻子表明,這場格斗根本不是我挑起來的。她可能還記得,她哥哥用火槍向我開槍,我也沒有記仇。記得我從羅馬回來,第一次与她幽會時,我對她說:‘那有什么辦法?他是為了維護家族的榮譽。我不能責怪一個做哥哥的。’” 出于對圣母的篤信,尤拉又生出了希望。他策馬上路,几小時后,回到了自己部隊的駐地。他見戰士們荷槍實彈,走上了從那不勒斯到羅馬的大路,准備從卡散岭經過。青年上尉換了一匹馬,与戰士一塊走。那天沒發生任何戰斗。尤拉也沒問行軍干什么,這點對他并不重要。他一置身于士兵的領導位置,便對自己的命運有了新的認識。 他想:“我真是大笨蛋一個,我完全沒理由离開卡斯特羅。艾蕾可能不像我气憤之下想像的那么坏。不,她不可能不屬于我。她的心靈是那么天真、純洁。她的初戀之情就是出自她的心靈。她對我充滿了誠摯的感情。她不是曾多次准備与我這窮光蛋私奔,去卡維峰找修士為我們主婚?留在卡斯特羅,我怎么也得与她再見上一面,跟她講講清楚。我真是感情用事,使孩子脾气!上帝啊!要有一個朋友當時提醒我一下多好。只隔二分鐘,同一件事就有了兩种認識。” 這天晚上,當隊伍离開大路返回森林時,尤拉去見親王,請求讓他再去親王知道的地方待上几天。 親王叫道:“見鬼去吧。你以為現在是跟我耍孩子气的時候嗎?” 一個小時以后,尤拉又出發去卡斯特羅。在那里他找到了手下的人。上次他傲气大發,丟下艾蕾而去,現在他不知怎樣給她寫信才好。頭一封信只寫了一句話:“明夜愿意見我嗎?” 她的回信也只一句話:“可以。” 上次尤拉走后,艾蕾以為他一去不复返了。這時她才意識到尤拉的話是有道理的:在他与她哥哥戰場上交手之前,她就是他的妻子了。 這一回艾蕾沒有說上次相會時令尤拉心寒的冷冰冰的气話,不過她還是在窗柵后面。她戰抖著,因為尤拉說話十分謹慎,几乎像是与陌生人說話。這一次輪到艾蕾受不了了。因為親密相處以后,听到這种冷漠的口气,會覺得很不是味道。 尤拉以律師的語調向艾蕾說明,在西安比惡戰前,她已是他的妻子了。他非常害怕艾蕾又說出几句冰冷的話叫他難受。艾蕾沒有打斷他的話,即使要回答他,也只說几個字,因為她怕說得太多,又會控制不住哭起來。最后,眼看控制不住感情了,她便叫朋友明天再來。 那夜是節日的前夕。第二天一早,修女們要去唱經,相會時間太長,恐怕被人發現,尤拉像個通情達理的情人,沉思著走出了花園。但他還不能肯定,艾蕾待他是真好還是假好。在与同伴交談時,有人建議他用武力解決問題,現在他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他想:“有一天,可能得把艾蕾搶過來。” 他開始考慮用武力進入花園的辦法。因為修道院很富有,常常遭人偷盜,便雇佣了大量的仆人,其中大部分過去當過兵。他們住在一种兵營式的房子里,房子帶鐵欄的窗戶開向狹窄的甬道。甬道的一頭通修道院的外門,門開在八十多尺高的黑色高牆上;另一頭直達由傳達修女把守的內門。甬道左邊是兵營,右邊是三十尺高的花園圍牆。修道院對面廣場,正面的牆因年深日久而發黑。牆上除了一張大門,只開了一個窗戶。這是仆人們向外瞭望的窗口。那張大門包著厚厚的鐵皮,上面釘著一顆顆粗大的釘子。那個窗戶只有四尺高、一尺八寸寬。可以想像,這幅景像是多么森嚴! 原稿作者對尤拉与艾蕾接二連三的相會有很長的描述,我們就不一一贅述了。總之,兩位情人言歸于好,又如往日在阿爾巴羅花園里一樣親密。不過艾蕾仍很不愿与他在花園相會。一天夜里,尤拉見她心事重重。原來是她母親從羅馬來看她,要在修道院住几天。母親是那樣慈祥,猜想女儿有了私情,對她更是關怀備至,体貼入微。艾蕾迫于無奈,瞞著母親戀愛,她對此深感內疚。因為她不敢告訴母親,她的戀人就是殺死哥哥的人!艾蕾終于向尤拉坦率地承認,她沒有勇气撒謊。尤拉感到自己處境很危險,万一艾蕾向岡比拉立夫人透露一言半語,他們的事就可能告吹。次日夜里,他口气堅決地對艾蕾說: “明夜早點來。抽掉一根窗欄杆。這樣,你可到花園來。我領你去城里的一家教堂。那里有個与我要好的神甫作我們的證婚人。在天亮前,你重新回到花園。你成了我的妻子,我就不擔心了。即使你母親要我為你哥哥舉行贖罪儀式,我也同意,哪怕几個月不見你,我也沒有意見。” 因艾蕾顯得很為難,于是尤拉又說: “親王召我回去。因信譽和其他各种原因,我得馬上走。我的建議是唯一能保障我們前途的辦法。若你不同意,我們就此分手。我會离開你,會為自己的輕率而后悔。我相信你的話,可你并不忠干最神圣的誓言。我鄙視你的輕率行為,而我相信,這种鄙視會漸漸地根治很長時間來造成我生活不幸的愛情留下的創傷。” 艾蕾哭泣道:“我的上帝,這對我母親來說太可怕了!”最終她同意了他的建議。 她又說:“可是,我來去都會被人發現,你想想會傳出什么丑聞來。你還要考慮一下,我母親的處境會多么尷尬。還是等几天她走了再說吧。” “我本來把信任你的話當作最珍貴、是圣洁的事情,可現在你讓我對這种信任產生了怀疑。明晚我們一定要結婚,不然,我們就一刀兩斷。” 可怜的艾蕾淚如雨下,沒有作聲。尤拉說得那樣斬釘截鐵,不留絲毫余地,令艾蕾心如刀割、她真的就該讓他看不起?他過去對她是那樣馴服,那樣溫存的呀。難道這還是那個情人?然而,不管怎樣,她還是同意了他的要求。龍拉走了。艾蕾在悵惆憂傷的煎熬中等待第二天夜晚。就是准備去死,也不會有這樣痛苦,她還可以想到尤拉的愛情和母親的愛護,從中得到勇气。在天亮前,她改變了主意,想把一切都告訴母親。第二天,當她在母親面前出現時,臉色那樣蒼白,使母親忘了自己作的明智的決定,扑到了女儿怀里,大聲問道: “發生什么事了?你做了什么?你要做什么?你告訴我呀。你什么話都不說,不如拿匕首,朝我胸口捅一刀,還會讓我好受些。” 艾蕾明白,母親滿怀情愛,而且她還看到,母親努力克制自己,讓話說得緩和些。她終于感動了,跪到母親面前。母親想弄清她的隱衷,問她為什么躲著她。艾蕾回答,從明天起,她每天來陪母親,但要她不再問下去。 說完這些話,艾蕾又吐出了全部實情。母親听到殺害儿子的凶手就在身邊,感到震惊。但不久她又轉悲為喜,因為她得知女儿沒有違背婦道。 這位謹慎的母親立即改變了計划。這個男人她本未放在眼里。她以為略施小計,便可以把他打發走。艾蕾受到激情的沖擊,心亂如麻。她把積蓄在心頭的憂郁傾吐出來。母親以為無所顧忌了,便想出一大套理由說服女儿。這里若是寫出來就太囉唆了。她輕而易舉地使女儿相信,秘密結婚會給女人一輩子帶來污點;她如果愿意說服通情達理的情人,推遲一周,她便能公開而体面的舉行婚禮。 母親准備去羅馬,向丈夫說明,早在不幸的西安比戰斗之前,艾蕾就与尤拉結婚了。婚禮是那天晚上舉行的。他們裝成修士,在嘉布遣會修道院圍牆外狹窄的石道上還撞見了父親和哥哥。這一整天,母親寸步不离女儿。到晚上,艾蕾給情人寫了一封真誠的信。信寫得很感人。她在信中傾訴了痛苦的思想斗爭。然后她懇求他推遲一周。她接著寫道:“母親的信使等在我身邊。我似乎覺得自己太糊涂了,不該把什么都告訴母親。我好像看到你發火了,在怒气沖沖地瞪著我。我追悔莫及,心都要碎了。你要說我太軟弱,太膽小、太沒骨气。我承認這點,我親愛的天使。但你也想想這种情景:我的母親流著眼淚,几乎都要向我下跪了。這時我就不能不對她說,某种原因使我不能答應她的要求。當時我心一軟,說出了這句冒失的話。現在我也不知當時是怎么回事,反正那時不把我們之間的事說出來是不可能了。我只記得我似乎慌了神、想听听別人的意見,希望在母親的話中得到啟示。我的朋友,可我竟忘了,親愛的母親和你的利益有沖突。我忘記了,我的首要義務是服從你。看來,我沒有感受到真正的愛情。据說真正的愛情是經得起一切考驗的。你鄙視我吧,我的尤拉。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割斷你對我的愛情。如你愿意,就把我帶走吧,只是你要公正地想一想,只要媽媽不在修道院,世上什么可怕的危險,甚至羞恥,都阻止不了我服從你的意志。可我的母親是那樣善良!那樣通情達理!那樣賢惠!你記得我過去与你說過的事,在父親搜查我的臥室時,我毫無辦法去隱藏你的信,是她幫我解決了難題。事后,她也沒看信,也沒講我一句不是,就把信還給了我。母親一輩子都像這關鍵時刻一樣保護我。因此你明白我為什么這樣愛她。可我在給你寫這些話時(說來很可怕),我似乎又恨她了。 “她說,因為天气熱,她愿到花園的帳篷里過夜。我听到錘聲,有人在那里搭帳篷。今夜我們是無法見面了。我怀疑寄宿生的宿舍上了鎖,還有轉梯的兩道門也上了鎖。這都是防備我,阻止我到花園去。我如果能到花園去,你也許會消一消火。啊!假如此時我有辦法,我將立即扑進你的怀抱,立即跑到那個教堂,跟你舉行婚禮!” 信的最后兩頁注滿了激情。我發現這种充滿激情的言辭很像是模仿柏拉圖的那些哲理。因此,我在翻譯過程中把那類華麗的辭藻刪掉了。 在念圣母經的暮鐘敲響前一個來小時,尤拉惊异地收到了這封信。他恰好在教堂与神甫安排妥當回來。他气得發瘋了。 “這個懦弱無能的女人!用不著她來勸我把她帶走。”他立即動身去了法日拉森林。 岡比拉立夫人的情況是這樣的:她的丈夫由于無法向尤拉報仇,气得病倒了,行將就木。他曾以重金招募羅馬的殺手,但是徒然,因為沒有任何人愿去暗殺高勞納手下的人。他們很清楚,要那樣他們本人和家人就完了。大約一年前,高勞納的一個士兵在某個村子里喪命,整個村子立即受到報复,全村被點上大火,逃到田野的男女村民都被捉住,五花大綁,丟進烈火里。 岡比拉立夫人在那不勒斯王國擁有大量地產。丈夫要她從那邊召募殺手。她表面答應,心里卻另有主意。她明白女儿与尤拉的婚事已成定局了。在這种情況下,她想,現在西班牙軍隊与佛朗德勒的叛軍作戰,假如尤拉到西班牙參軍,打一兩仗就好了。若他沒有戰死,那表明上帝贊同這樁命中注定的婚事。那樣她就把在那不勒斯的領地送給女儿。尤拉便可以用其中一塊的名稱作為自己的姓氏,然后他帶著夫人到西班牙去生活几年。經過這些曲折考驗,她可能會有勇气見這位女婿了。 但是听了女儿吐露真情后,她的看法改變了,她不但認為這樁婚姻并非命中注定,而且她有了新的打算。 在艾蕾給情人寫我在上面譯過來的信的同時,岡比拉立夫人給貝加拉和基埃蒂地區去了信,命令她的佃戶們給她往卡斯特羅派可靠的打手來。她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們,她叫這些人來,是為死去的儿子,他們的少東家法彼沃報仇。黃昏時分,信使把這些信帶走了。 第三日,尤拉回到卡斯特羅,帶來了八個士兵。他們不怕惹親王生气,愿意跟他來,因為親王曾嚴厲地懲處几起類似的事。尤拉原有五個士兵在卡斯特羅,這次帶來八個,連他一共十四人。修道院戒備森嚴,不管他們怎么勇猛,要動手還是顯得力量薄弱。 他們要采取的行動是,先用硬拼,或用智取,進入修道院的第一道門,然后穿過一條五十多步長的甬道。上文提到,甬道左邊是窗戶裝有鐵柵的營房,里面住了三四十名當過兵的仆人。一旦發出警報時,他們就從窗柵朝外猛烈射擊。 修道院的院長害怕奧西尼家族、高勞納親王、馬可·西亞那和在附近立寨為王的強盜前來搶劫。要是有八百漢子,以為修道院裝滿了金子,突襲卡斯特羅這樣的小城,她的修道院怎么抵擋呢? 平常,修道院的甬道左邊的營房里,有十五名或二十名老兵值日,甬道右邊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牆。甬道盡頭是一道鐵門,里面是環柱前廳,前廳后面是修道院的大院子,右面是花園。 尤拉帶著八個人,來到距卡斯特羅三十里的地方,在一家宿客不多的旅舍歇腳,避一避火辣辣的日頭。到了這里,尤拉才宣布他的行動計划,并在院子里的沙地上畫了進攻修道院的路線。 他對手下人說:“晚上九點鐘,我們在城外吃飯;半夜進城,与在修道院旁等候的五個同伴匯合。他們中間有個騎馬,假扮信使,傳達岡比拉立親王生命垂危的消息,讓他夫人立即回去。我們要盡一切努力,悄悄地通過營房旁的第一道門。” 他指著沙地上的圖說:“如果在過第一道門時打了起來,營房里的人就很方便地向我們開槍。那時我們還在修道院前的小廣場,或第一道門到第二道門之間的狹窄甬道上,只有挨打的份。第二道門是鐵門,可我有鑰匙。” “的确,這道門有粗鐵杠,可能還有系在牆上的門錘,這類東西閂上了,兩頁門就打不開了。不過,那兩根鐵杠太重,看門的修女很難搬動,我經過這道門不下十次,從沒見門上過閂。但愿今晚會順利通過。你們知道,我在修道院有內應。我的目的是奪走一個寄宿生,而不是某個修女。在迫不得已時才准動用武器。如果我們在到第二道門前就打起來了,那末,傳達修女就會叫來兩位七十歲的老園丁,把鐵杠閂上。遇上這种情況,要進內院,就得花十分鐘拆牆。不管怎么樣,進這道門我走在前面。我買通了一個花工。當然,我沒有泄露我的劫持計划。過了第二道門,我們向右拐,就是花園。一到這里就開始戰斗。不管見到誰,都要制服。當然,只能用劍和匕首,一開槍就會惊動整個城市。我們出去時就會遭到襲擊。我只有你們十三個人,但我們未必就過不了這座破城。肯定不會有人敢上街,但有的居民家有火槍,會朝窗外射擊。真要遇到這种情況,得貼著牆跟走。進花園后,不論見到誰,都要低聲喝令:退回去!誰不服從,就一刀干掉。我將帶著身旁几個人從花園小門進修道院,三分鐘后抱一兩個女人下來,不要讓她們走路。然后,我們迅速撤出修道院,赶出城來,我留下你們中間兩名,守在城門口,不時地放几槍,打個二十來響嚇唬居民,不讓他們靠近。” 尤拉把下面的話問了兩次。 “明白了嗎?前廳很暗。別搞錯了。記住右邊是花園,左邊是院子。” 戰士們都說:“您放心吧!” 然后,他們去喝酒。下士沒跟著去,他請求与上尉說句話。他說: “您的方案太簡單。我攻打過兩個修道院,這是第三個了。只是我們的人太少了一點。如果我們被迫拆牆來過第二道門,我們就得考慮,拆牆要費的時間,營房里那些人不會袖手旁觀,他們會立刻開槍,打死我們七八個人。我們往回走時,搶到手的女人,還可能被他們奪回去。我們襲擊波倫亞附近一家修道院時,情況就是如此:他們殺死我們五個人,我們殺死他們八個。可是隊長還是沒把老婆搶出來。老爺,我給您出兩個主意:在這家旅舍附近,我認識四個農民,過去在西阿拉手下打過仗,非常勇猛,只要給一個金幣,他們會像獅子一樣戰斗一夜。也許他們會偷修道院的一些銀器。這与您無關,是他們自己造孽。您的事只是雇請他們幫您搶老婆。我的第二個建議是:有個叫育格的小伙子,受過教育,很机靈。原來是個醫生,后來殺了姐夫,逃進了森林。您可在天黑前一個小時,派他到修道院門前討活干。他會盡可能混到里面去,請那些仆役喝酒,可以趁机浸濕他們彈藥的引信。”不幸尤拉采納了下士的建議。下士走時又說:“我們攻打修道院,會被開除出教。另外,這個修道院直接受圣母瑪麗亞的保護......” 這話好像提醒了尤拉。他叫道:“我明白了!你留在這里陪我。” 下士關了門,与尤拉數念珠作禱告。作了一個小時,直到天黑他們才重新上路。 尤拉在十一點鐘就單獨進了卡斯特羅城。子夜的鐘聲敲響時,他來到城外接自己的人。除了八個士兵,他還帶了三個全副武裝的農民。他領他們与城里的五個士兵會合,這樣他手下便有了十六個人。其中有兩名化裝成仆人。他們在鎖子甲上罩一件黑色的大袍子,他們的帽子上沒有飾羽毛。 到十二點半,假扮信使的尤拉,策馬來到修道院門前,大聲叫喊,快給紅衣主教派來的特使開門。他很高興地看到,在門旁小窗前答話的老兵都半醉了。他按例把名字寫在紙上遞了進去。一個仆人把名片送給傳達修女,就是她掌管了第二道門的鑰匙。遇有重大事情時,她必須叫醒女院長。三刻鐘后才來了答复。這段時間里,尤拉費了很大的勁才使部下沒暴露目標。院長准予入內的回复傳出來時,有几個謹慎的市民甚至打開了窗戶。那些仆人懶得動,不想去開大門,便從小窗伸出六尺長的梯子,讓尤拉自己爬進營房。尤拉只好跟著兩個化裝成仆人的士兵,翻窗而入。尤拉爬上窗戶時,看見育格在望著他。多虧他的安排,營房里的仆人都被灌醉了。尤拉對衛隊長說,他從岡比拉立家帶了三個仆人,作他路上的保鏢。他們買了很多美酒。在外面空坪上飲。他們會覺得無聊,想上這里來說說話,与大家共酌。仆人們一致同意了。這時,尤拉由手下兩個人陪同,走下梯子來到甬道。 他對育格說:“設法打開大門。” 他從從容容地來到鐵門,找到了傳達修女。修女告訴他,因為時間過已午夜,如要進院,女院長得函告主教。所以請他把快信交給院長派來取信的小修女。 尤拉回答說,岡比拉立老爺病情突然轉危,家里亂作一團,他只帶了醫生開的一個簡單證明。詳細情況,他得面告岡比拉立夫人和她的女儿。若她們不在院里,也要与女院長講一下。傳達修女進去報告,只有院長派來的小修女留在門旁。尤拉与她聊天,逗樂,手卻伸過了鐵門。他一邊說笑,一邊試著開門。小修女很靦腆,對他開的玩笑很反感。尤拉覺得耽擱了很長時間,便匆忙抓起一把金幣塞給小修女,請她打開門,并解釋說他等得太累了。 故事作者認為,尤拉顯然干了一件蠢事,這個時候是要動刀,而不是用金錢。小修女就在門邊,相距不到一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把她抓住。 看到遞過來的錢,小姑娘不知所措。后來她說,她從尤拉談話的樣子,就看出了這不是個一般的信使,一定是哪個修女的情人,來這里赴約的。修女很虔誠,心里充滿了恐怖,便跑到大院里,拼命扯動一口小鐘上的繩子。沉靜的修道院里突然響起了鐘聲,連死人都可催醒。 尤拉對手下的人喊:“戰斗開始了,你們當心。”他取出鑰匙,伸手抽出鐵杠,打開門。小修女無可奈何地跪到了地上,念起了圣母經,大喊他們犯了褻瀆宗教的罪行。尤拉本應堵住姑娘的嘴,但他沒這個勇气。他的部下抓住小修女,堵住了她的口。 此時,尤拉听到他后面一聲槍響。原來育格打開了大門,外面的士兵悄悄地進來了。但是有個仆人尚未醉倒。他靠近窗欄一看,惊异地發現甬道里那么多人,便破口大罵,喝令他們停止前進。士兵們沒答話,繼續往鐵門走去。走在最后的是下午招來的一個農民,他朝窗口喊話的仆人開了一槍,把他打死了。半夜里這一聲槍響,和醉漢們看到同伴倒下的狂呼亂叫,惊醒了那些睡在床上,沒有喝酒的仆人。他們有八九個人都半光著身子,沖到甬道上,開始猛烈地射擊尤拉的士兵。 我們看到,槍響以后,尤拉打開了鐵門。他帶領兩個士兵,沖進花園,跑向寄宿生宿舍的樓梯門。五六條槍迎面朝他們射來,兩個隨從被打倒,尤拉的右臂也中了一彈。原來岡比拉立夫人得到主教准許,命令她的五六個仆人到花園巡夜。這几槍就是他們放的。尤拉熟悉地方,他獨自跑到門口,拼命搖撼,想把小門打開,可是沒有成功。他想找手下人,又沒任何人答應。兩個士兵都死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碰上了岡比拉立家的三個仆人,与他們打了起來。他用匕首自衛。他又向鐵門跑去,想叫几個士兵,可鐵門又關上了,不光插上了沉重的鐵閂,而且上了鎖。這是小修女拉警鐘叫醒兩個老園丁干的。 尤拉心想:“退路堵死了。” 他把情況告訴了部下。他用劍撬鎖。要是成功,取下鐵杠,就可打開一扇門。可是他的劍在鎖環里折斷了。此時,几個仆人從花園里跑來,其中一人把尤拉的肩膀打傷了。他轉過身,背靠著鐵門,感到有好几人在向他襲擊。他用匕首自衛,幸好天很黑,刺來的劍都落在鎖子甲上。有個人朝他猛刺一劍,戳在他膝上,疼痛難忍。那人用力過猛,栽倒下來。他朝那人扑去,一刀刺到他臉上,把他殺死,并奪了他的劍。這一下,他覺得有救了。他來到院子左側。他的人跑過來,隔著鐵門開了五六槍,擊退了那些仆人。門廳內一片黑暗,只有就著射擊發出的火光,才能看清里面的東西。 尤拉對他的人喊道:“別朝我這邊打槍了!” “您困在里面了。”下士隔著門冷靜地對尤拉說,“我們的人死了三個。我們拆除這邊的門栓。您不要靠近。有人朝我們了這里開槍。好像花園里有敵人。” 尤拉說:“是岡比拉立家的那些混蛋仆人。” 有人听見他們說話,便朝聲音發出的地方放槍。尤拉躲進左邊的修女傳達室。他欣喜地發現了圣母像前點著一盞長明燈。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燈,怕燈火熄滅。可他駭然地發現自己渾身在戰抖。他看到膝上的傷口血流不止,疼痛鑽心。 尤拉往四周掃了一眼,惊异地發現艾蕾的心腹侍女小瑪麗達昏倒在木頭椅上。他使勁地搖醒她。 她哭著說:“您在這里!尤拉老爺,您想殺死您的朋友瑪麗達?” 尤拉說:“我怎么會殺你。請你告訴艾蕾,我求她原諒我打扰了她的休息,并希望她常想起卡維峰上念圣母經的鐘聲。這是我在阿爾巴羅花園里采的一束花。它染上了血,請你洗干淨了送給她。” 此時,他听到甬道里傳來槍聲。修道院的衛兵在攻擊他的部下。 尤拉問瑪麗達:“告訴我,小門的鑰匙在哪里?” “我不知道。這是內門鑰匙。您可以開門出去。” 尤拉拿了鑰匙,沖出了房子。 他對手下士兵說:“停止拆牆,我有鑰匙了。” 他拿起鑰匙開鎖,周圍一時顯得寂靜。頭一片小鑰匙不行,又換了另一片。鎖終于打開了。在他舉起鐵杠時,右臂又中了一彈。這一槍几乎是挨著他開的。他立即覺得這胳臂不听使喚了。 他向手下人喊:“舉起鐵杠。” 其實不用他喊。在槍響時,他們借著火光,看見鐵杠一端脫開了門上的鐵環,便有三四只有力的手一起用力,抽出了鐵杠。鐵杠脫開環后,掉到地上。他們打開了一扇門。下士進了門,低聲地對尤拉說: “毫無辦法了。我們死了五個,只有三四個沒有受傷了。” 尤拉說:“我流血太多,覺得要暈過去了。你叫他們抬我走吧。” 在尤拉与勇敢的下士說話時,修道院的仆人向他開了三四槍。下士倒地死了。好在育格听到了尤拉的命令,叫了兩個士兵,把上尉抬走。尤拉還很清醒,命令他們把他抬到花園小門旁。士兵听到命令,罵了几句,但還是服從了。 尤拉喊道:“誰打開這道門,賞一百金幣!” 三個人發瘋地砸門,可無濟于事。站在三樓窗前的一個老園丁用手槍朝他們猛烈射擊,正好照亮他們的路。 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打開門。尤拉完全昏迷了。育格叫士兵盡快抬走上尉。他則進了修女傳達室,把小瑪麗達推出門,命令她赶快逃走,并要她永遠保密不要說出剛才看到誰了。育格抽出床上的墊草,砸爛兩把椅子,在房里放了一把火。當他看到火燃起來時,便冒著修道院里衛兵射來的槍彈,撒腿往外跑。 在离開修道院一百五十多步的地方,他找到了上尉。他完全不省人事了。戰士抬著他拼命跑。不到几分鐘,他們便出了城。育格叫大家歇口气。和他一塊儿的只有四個士兵了。他派兩名回到城里,命令他們每隔五分鐘放几槍。 “盡量找到受傷的伙伴。”他對他們說,“在天亮前出城。我們走的是克勞司·羅沙小路。凡是能放火的地方,就放它一把火。” 他們出城走了三十里路,尤拉才蘇醒過來。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了。育格向他報告情況: “您的隊伍只有五個人了,其中三人還受了傷。幸存下來的兩個農民,每人打發兩個金幣跑了。我派兩個沒受傷的士兵,到附近農村找外科醫生去了。” 不一會儿,外科醫生騎一匹壯實的驢子來了。他是一個戰戰兢兢的老頭子。士兵威脅要燒他的房子,才把他請來。他給嚇坏了,要喝口酒壯壯膽,才能做手術。最后老醫生開始工作。他對尤拉說,他的傷勢并不嚴重。 接著他又說:“膝蓋上的傷不危險,但您得靜養兩三周,否則傷勢一惡化,您就要瘸一輩子。” 醫生又給兩個受傷的士兵包扎了傷口。育格給尤拉使了個眼色。他給了醫生兩個金幣。醫生受寵若惊,連連道謝。接著他們又借口感謝他,拿出燒酒給他喝,把他灌得酩酊大醉。他們把醫生抬到附近的地里,用紙包了四個金幣塞到他口袋里。這是買他的驢子的錢。他們用毛驢馱上尤拉和一個傷了腿的士兵。他們在一個池塘邊倒塌的古樓里避開正午的溽暑,然后繞開村庄,走了一夜。這條路上人煙稀少。第二天太陽出山時,尤拉才醒過來。他被人抬著,進了法日拉大森林深處燒炭人的窩棚。這里是他的大本營。 第二天,修道院的花園里,內外門之間甬道上,躺著九具尸体。修女們看到這种情景都嚇坏了。修道院的仆人里,也有八個受了傷。修道院從未發生過這种可怕的事情。過去,門前廣場上也響過槍,而這次是在花園里,在修道院內部,在修女窗下打槍。仗打了一個半小時,院里亂成了一團。如果尤拉能与院里某個修女或寄宿生來個里應外合,通花園的好几道門,只要開一張,他這次行動就成功了。可尤拉認為艾蕾的行為是背信棄義,十分气憤,一定要用武力解決。本來他可以把行動計划透露給修道院的某個人,由她轉告艾蕾,事情就會成功。但尤拉卻認為這樣做反而會坏他的事。其實那時只要跟小瑪麗達說一句,叫她打開朝花園的任何一張門,情況就會完全不同:外面可怕的槍聲響成一片,里面修女們一個個惊慌失措,只要進去一個男人,修女們就會乖乖地服從命令。事實上,听到第一聲槍響后,艾蕾膽戰心惊,為情人的生命擔心,只想与他一塊逃走。 當艾蕾听小瑪麗達說尤拉膝部嚴重受傷,大量失血時,她的痛苦心情不可言狀。她恨自己太膽小,太懦弱。 “我因為軟弱,對媽媽說了實情,害得尤拉流血。他在這次激戰中英勇气殺,奮不顧身,很可能遇到危險。” 仆人們被允許進入接待室,向急于打听昨夜事情的修女談起戰斗的情況,說他們從來沒見過有誰像那個信使打扮、指揮強盜進攻的青年那樣勇敢。修女們對這些情況都很感興趣。艾蕾自然就更加關心了。她追根究底地打听強盜頭目的情況。 听完仆人和兩個公正的見證人--老園丁的詳細介紹以后,艾蕾覺得她似乎不再愛母親了。昨夜以前,母女倆還是親密無間的,而現在,她們竟吵了起來。 艾蕾手里一直拿著一束花。岡比拉立夫人發現花上粘有血跡,很反感地說: “這花被血染髒了,丟了它吧。” “他是因為我才流的血。也只怪我懦弱,把隱情告訴了您,他才流了血。” “你還愛殺死你哥哥的劊子手?” “我愛的是我丈夫。是哥哥先攻擊他。這是我的終身不幸。” 這次爭吵后,雖然岡比拉立夫人還在修道院住了三天,可母女之間沒說過一句話。 在母親走后第二天,修道院叫來很多泥工到花園來建新的防御工事。艾蕾利用內外兩門之間人來人往,亂哄哄的局面,和小瑪麗達打扮成工匠,順利地溜出修道院。但是,城門把守很嚴,她們無法出城。最后還是那個曾為她遞信的小商人,認她作女儿,把她帶出了城,而且把她一直送到阿爾巴羅。她在奶媽家找到了藏身的地方。她曾資助奶媽開了一個小店。她一到,便給尤拉寫了一封信。奶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送信的人。他雖不知道高勞納部下士兵的口令,卻愿意冒險進入法日拉森林送信。 三天后,派去送信的人慌慌張張地回來了。他不但沒有找到尤拉,而且由于他到處打听年輕上尉的下落,引起別人怀疑,只好匆忙逃回。 “毫無疑問,可怜的尤拉已死了。”艾蕾自語,“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懦弱和膽小釀成的惡果。他本該愛一個堅強的女人,比如高勞納親王手下某個統領的女儿。” 奶媽以為艾蕾要去尋死,便上山去嘉布遣會修道院祈禱。修道院离那條石徑不遠。從前有一晚,就是在這條石徑上,岡比拉立老爺和儿子与這對情侶擦身而過。奶媽与忏悔神甫談了很久,當教士答應保密時,她才告訴他,艾蕾想會丈夫尤拉,准備給修道院教堂捐獻一盞銀燈,价值一百西班牙皮阿斯特。 “一百皮阿斯特!”神甫生气地說,“這事情,要得罪了岡比拉立老爺,我們修道院怎么辦?上次,他叫我們到西安比戰場去收他儿子的尸,給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千。這還不包括蜡燭錢。” 我們也得說說修道院這邊的好話。有兩位年長的修士,知道艾蕾的處境之后,到阿爾巴羅去找她,打算軟硬兼施逼她回家。他們知道,辦成了此事,岡比拉立老爺會給一筆可觀的報酬。現在阿爾巴羅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艾蕾出走和她母親重金懸賞,打听女儿下落的消息。不幸的艾蕾以為尤拉已經死了,悲痛万分。兩個老教士大受感動,不但沒有出賣艾蕾,把她的藏身之處告訴她母親,而且同意護送她到波洛拉要塞。 艾蕾和瑪麗達仍然裝扮成工人,夜里步行到距阿爾巴羅十里的法日拉森林中一口泉眼旁。修士已叫人赶來騾子,在那里等候。天亮時,他們已走上通往波洛拉的大路。在森林里,士兵們知道修士是受親王保護的,所以遇見他們都尊敬地向他們問好。可是對隨同教士的兩個小男人,他們的態度就大為不同了。他們先是极為嚴肅地打量他們,待他們走到近前,卻哄然大笑起來,恭維修士說,騎在騾子上的人有點姿色。 修士邊走邊回敬他們:“閉嘴,你們這些褻瀆宗教的家伙。放明白點,我們是奉高勞納親王的命令來的。” 可怜的艾蕾很不幸,她在波洛拉等了三天親王才回。他同意接見她。親王顯得很嚴肅,說: “小姐,你為什么到這里來?你這种冒失的舉動有什么意義?就因為你關不住嘴,弄得七個意大利勇士喪命。凡是懂事明理的人都不會原諒你。在這個世界上,要么就答應,要么就不答應。最近,大概又有人多嘴,害得尤拉才被判了瀆圣罪,要先被通紅的鉻鐵燙兩小時,再像猶太人那樣被燒死。事實上他是我認識的最虔誠的基督教徒之一!若不是你多嘴,別人怎么會編造出這种可惡的謊言,說攻打修道院那天,尤拉在卡斯特羅?我這里的人都會對你說,那天大家看見他在波洛拉,當晚,我派他到委爾特利去了。” 艾蕾淚如雨下,哭問道: “他還活著嗎?”這句話,她問了不下十次。 “他為你死了。”親王說,“你永遠見不到他了。我勸你還是回卡斯特羅修道院,不要再冒失地撞來了。我命令你從現在起一小時內离開波洛拉。尤其不要把見到我的事泄露出去,否則我要對你不客气。” 尤拉十分敬愛這位大名鼎鼎的高勞納親王,艾蕾便也愛戴他。誰知現在受到他這种對待,她難過极了。 不管高勞納親王怎么說,艾蕾來這里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要是她早三天到波洛拉,就能見到尤拉。尤拉膝蓋受傷,不能走路,親王派人把他送到那不勒斯王國阿瓦扎諾鎮去了。這時岡比拉立老爺買通法庭,下的那道可怕的判決書已經公布,尤拉犯了侵入修道院和褻瀆圣物罪。听到這個新消息,親王便想,在這种情況下,要保護尤拉,他手下有四分之三的人是靠不住的。這些強盜個個認為捍衛圣母是他們特有的權利,反對圣母便是犯罪。在這种時候,羅馬要是派一個法警深入法日拉森林,一定可以逮住尤拉。 到阿瓦扎諾后,尤拉改名叫方達納。護送他的人都是謹慎的人。他們回波洛拉后,沉痛地宣布尤拉已在路上死去。此時親王的士兵都明白了,今后誰再提起尤拉這個名字,誰就別想活命。 艾蕾回到阿爾巴羅,給尤拉一封一封地寫信,為了雇人送信,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兩個老修士這時已成了她的朋友,因為据佛羅倫薩本子的作者講,即使對最卑鄙的自私虛偽之徒,美貌也不會不起作用。兩個修士告訴可怜的姑娘,給尤拉送信完全是白費力气,因為高勞納親王已宣布尤拉死了。親王不同意,他肯定露不了面。艾蕾的奶媽哭著告訴她,她母親終于發現了她的藏身之處,下令把她送到阿爾巴羅城的岡比拉立府邸。艾蕾很清楚,一旦回了家,就等于進了死牢,永遠与外界隔絕了。如果回到卡斯特羅修道院,她至少還可与其他修女一樣收發信件。另外,她下決心回修道院,還有一個原因,尤拉為她在修道院的花園里洒下了鮮血。她要再去看看傳達修女的木頭椅,尤拉曾坐在上面觀察膝蓋上的傷口,也就是在那里,他把一束沾有鮮血的花交給瑪麗達。她把這束花一直帶在身邊。 艾蕾悲傷地回到了卡斯特羅修道院。這個故事本來到此可以結束了。這樣對她本人,對讀者都比較适宜。因為确實我們將目睹一顆純洁而高貴的心慢慢墮落。從此,她處處謹小慎微,處處編造文明的謊言,而把由強烈而自然的感情支配的純真舉動拋到了一邊。羅馬本的作者在這儿有一段頗為朴素的議論:女人費力生了個漂亮女儿,便以為有能力引導她生活;女儿六歲時,母親有理由對她說:“小姐,扯好你的領子吧!”當女儿十八歲,母親五十歲,女儿与母親一樣,甚至比母親更明白事理時,這位母親仍以為有權安排女儿的生活,甚至有權制造謊言。下面我們將看到,艾蕾的母親怎樣費盡心机,使弄手腕,折磨愛女十二年,最后將她置于死地。這便是母親強行支配女儿命運的可悲結局。 岡比拉立老爺死前,欣慰地看到羅馬城宣布了對尤拉的判決,判處尤拉以兩小時的烙刑,然后慢火焚燒,骨灰扔進台伯河。今日,在佛羅倫薩新圣母隱修院的壁畫上,還能看到當年是如何對犯瀆圣罪的人執行這种酷刑的。執刑時一般需要布置很多衛兵,防止憤怒的人群沖上去,代行劊子手的職務。因為當時人人都以為自己是忠心捍衛圣母的人。岡比拉立老爺臨死前看到了這份判決書。他把位于阿爾巴羅与海之間的那塊土地送給炮制這份判決書的律師。這位律師也不是無功受祿,因為沒有一個證人說尤拉就是化裝信使、率領那些強盜進攻的青年人。這份慷慨的厚禮讓羅馬所有陰謀家都眼紅。那時在教廷有一個修士,老謀深算,無所不能,甚至可以迫使教皇封他為主教。他為高勞納親王辦事,對這位厲害的主顧,敬重之至。當岡比拉立夫人見到女儿回到卡斯特羅,便叫來這位修士,說: “大人如能幫我這個忙,我一定重重酬謝。情況是這樣的,不久,在那不勒斯就要宣布和執行對尤拉的判決。那不勒斯總督是我的遠親。他寫信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我請大人看看這封信。尤拉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派人給親王送去五万皮亞斯特,請他把這筆款子全部或部分轉交給尤拉。條件是他讓尤拉加入西班牙國王的軍隊,去平定佛郎德勒的叛亂。總督會給尤拉出具當過上尉的證明。不過對他的判決,我想在西班牙也是會要執行的。因此他要化名,叫厲扎拉男爵。歷扎拉是我在阿勃魯茲的一塊小領地,我假裝把這塊地出賣,設法把產權轉給他。我想,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母親,會這樣對待殺她儿子的凶手。其實,花五百皮亞斯特,我們就能永遠擺脫這個討厭的家伙。可我們不想与高勞納過不去。因此,我請大人轉告親王,因為尊重他,我才肯花六万或八万皮亞斯特。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想听見尤拉這個名字了。請你轉達我對親王的敬意。” 修士說,三天內他將到奧絲第那邊走走。岡比拉立夫人給了他一枚价值一千皮亞斯特的戒指。 几天后,修士回到羅馬,對岡比拉立夫人說,他沒有把她的建議傳達到親王那里。不過,一個月之內尤拉會去巴塞羅那,她可以通過這個城市的某家銀行,把五万皮亞斯特轉給他。 親王說服尤拉遇到了一些困難。雖然尤拉知道留在意大利十分危險,但他下不了決心离開祖國。親王讓他看遠一點,岡比拉立夫人總會死的,還答應三年后,不管情況怎樣都讓他回來。但是說這些都沒用。尤拉熱淚滿面,就是不答應离開。親王無法,只好說這是他個人請他幫忙,親王是父親的朋友,尤拉不好不從。可是他無論如何要知道艾蕾的消息。親王便答應給他轉遞一封長信,并准許他在佛郎德勒每月給她寫一封信。最后尤拉心情沉重地起程赴巴塞羅那。親王不希望尤拉再回意大利,便把他的來信都付之一炬。我們忘了說明,親王生性并不喜歡讓別人記恩,但為了使尤拉易于接受,不得不對尤拉說,他認為送高氏家族一位忠實部下的獨生儿子五万皮亞斯特是合适的。 可怜的艾蕾在卡斯特羅修道院被當作公主對待。父親去世后,她繼承了一大筆遺產,擁有了巨額家資。在安葬父親時,她發給每個愿替岡比拉立老爺戴孝的人一丈八尺黑呢。她剛開始服孝時,一個陌生人送來尤拉的一封信。她拆信時是那樣激動,看完信又是那樣憂傷。她非常認真的檢查了筆跡,确信這封信是尤拉寫的。信里談到愛情。可是天啊,這是什么樣的感情!原來這信是岡比拉立夫人一手炮制的。她的打算是:先寫七、八封感情濃烈的信,再寫一些信讓愛情漸漸地降溫。 時光荏苒。十年的不幸生活,我們在這里一筆帶過。艾蕾覺得尤拉把她忘記了。但對于羅馬最顯貴的公子少爺的求愛,她矜持地拒絕了。不過,當有人向她介紹奧克塔夫·高勞納時,她有些動心了。這是在波洛拉粗暴接見她的有名的法布立司·高勞納親王的長子。她似乎覺得,如果非得有個丈夫,給她在羅馬和在那不勒斯王國的土地作保護人,那么從前尤拉尊敬的姓氏沒有別的姓氏那樣可惡。若她同意這門婚事,她很快就能了解到有關尤拉的實情。因為老親王法布立司常常激動地談起厲扎拉上校(尤拉)非凡的勇敢。他簡直像舊小說里的英雄,因為不幸的愛情,對一切歡樂都無動于衷,只想以高尚的行為來排遣憂傷。他以為艾蕾早已結婚,因為岡比拉立夫人也不斷編造謊言欺騙他。 艾蕾与狡猾的母親和解了一半。母親迫切希望女儿結婚。卡斯特羅圣母往見會修道院的老庇護紅衣主教桑第·古阿托是艾蕾母親的朋友,即將去卡斯特羅。她要他秘密向修道院年老的修女宣布,他接到一份大赦令,因此推遲了行期。教皇格列戈利十三對強盜尤拉發生了怜憫。這個強盜曾侵入修道院,因而被判瀆圣罪。教皇相信,尤拉帶著這個罪名,永遠出不了煉獄,即使在墨西哥被叛亂的野蠻人捉住殺害,也不能免除這种懲罰。現在他死了,教皇決定撤銷對他的判決。這個消息震動了整個卡斯特羅修道院,也傳到了艾蕾的耳朵里。這時,她這個有万貫家財但十分無聊的人,為虛榮心所驅使干了一件大蠢事。大家都知道,發生戰斗的那一天,尤拉曾躲進傳達修女的值班室。艾蕾為了把自己的臥室修在這個值班室里,便出錢翻修了半個修道院。從此,她就待在這間臥室,閉門不出。在那場戰斗中,尤拉帶領的人里,有五人幸存。她想方設法,不顧別人議論,雇來了活著的三人,其中有一個是育格,他已經年老,一身是傷。看到這三個人,引起很多人搬弄嘴舌。但艾蕾高傲的性格讓整個修道院的人都害怕。每天人們看到他們穿著號衣,在柵欄外邊听她的吩咐,常常用很多時間回答她不斷提出的問題。 听說尤拉已死,艾蕾便閉門不出,過了六個月的隱居生活。她的心被無法醫治的痛苦和長期的無聊揉得粉碎。現在卻被虛榮心喚醒了。 不久前,院長去世了。桑第·古阿托紅衣主教也到了九十二歲的高齡。盡管如此,他仍是修道院的庇護人。根据慣例,由他擬定一份名單,上面列著三個修女的名字,然后由教皇選定其中一個作院長。一般情況下,教皇不看名單上的后兩個名字,他只把她們划去,修道院長便算是選定了。 從前傳達修女的值班室,現在成了按艾蕾的吩咐建筑的新樓側翼頂端的一間臥室。臥室窗戶約有兩尺高,外面便是尤拉洒過鮮血的甬道。現在它成了花園的一部分。一天,艾蕾倚窗而立,凝視著地面。這時窗前走過三個修女,她們几小時前被紅衣主教作為已故院長的接替者列入候選名單。艾蕾沒注意到她們,所以沒向她們致意。其中有一個惱了,大聲對另外兩個說: “一個寄宿生,把臥室向公眾開放,這倒是個好辦法!” 這話使艾蕾回過神來。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三雙不怀善意的目光。 她沒理會她們,關上了窗戶,心想:“我在修道院里當羊羔,也當得夠久了。僅僅給城里好奇的先生們提供點樂趣,我也得當回狼。” 一小時以后,她派人給母親帶去一封信。十年來,母親一直住在羅馬,在那里很有威望。信上寫道: “尊敬的母親: “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你給我寄來三十万法郎,我在這里都胡亂花掉了,雖然很体面,卻終究是胡鬧。盡管很長時間,你沒有表示對我的關心。但對你從前的种种好意,我知道用兩种方式報答。我不會結婚了,可我樂意作修道院的院長。我打定這個主意,是因為古阿托紅衣主教給教皇推荐的三位修女是我的敵人,不管她們誰被選上,我都要受欺侮。請把給我的生日禮物,送給該送的人。讓我們先爭取把新院長的任命推遲六個月。這將使我的朋友修道院的主事欣喜若狂。因為眼下是她主持修道院的事務,對我而言,這也是幸福的源泉。談到你女儿時,我是很少用這個詞的。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是有點狂。但如果你認為有几分成功的可能,三天后我就去當修女。我在修道院呆了八年,從不外宿,因此,我有權獲得半年的豁免期。豁免許可證不成問題,付四十埃居就行了。 “尊敬的母親,我謹向你致敬......” 岡比拉立夫人看了這封信很高興。她現在万分后悔,覺得不該叫人向女儿宣布尤拉死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使女儿擺脫深愁重憂。她原來料想女儿會莽撞行事,甚至怕女儿到墨西哥去尋訪傳說尤拉遇害的地點。要那樣的話,她可能在馬德里打听到厲扎拉上校的真名。可另一方面,女儿來信要求的事情非常難辦,甚至也可說荒謬至极。一個還不是修女的姑娘,一個被強盜發瘋般地愛過,也可能發瘋般地愛強盜的姑娘,怎么能領導一家修道院?須知羅馬的王公顯貴,家家都有親人在里面!不過,岡比拉立夫人心想,有人說過什么官司都可以打,也可能贏。岡比拉立夫人在回信中給女儿送去一絲希望。女儿平常沖動時總有些荒唐想法,但時間一長,又會冷下來。到晚上,母親到處打听關于卡斯特羅修道院的消息。听說古阿托紅衣主教几個月來心情不好:他想讓侄女嫁給堂奧克塔夫-高勞納,就是上文常提到的那個法布立司親王的長子,但親王只同意她嫁給次子。那不勒斯國王和教皇終于聯系,共同討伐法日拉大森林的強盜。戰爭使高勞納親王的財產無緣無故地受到損失。為彌補損失,親王要求長媳必須給高勞納家族帶來六十万皮亞斯特(合三百二十一万法郎)作陪嫁。然而,即使古阿托紅衣主教把所有親屬的財產都拿過來,也不過三十八到四十万埃居。 那天晚上,岡比拉立夫人一直跑到深夜,找古阿托的一些朋友核實情況。第二天早晨七點,她登門拜訪老紅衣主教,對他說: “主教閣下,我們兩人都上了年紀,用不著說假話仆人了。我來這里給你出個主意。也許有點异想天開,不過可以說,它并不那么可怕。當然我也承認,它确實十分荒唐。過去有人為堂奧克塔夫提親,要我女儿艾蕾嫁給他,我對他產生了好感。在他結婚的那日,我請你轉交給他二十万皮亞斯特的地產或現金。像我這樣一個寡婦作這樣大的犧牲,是為了讓我女儿艾蕾當卡斯特羅修道院的院長。她現在二十七歲了。自十九歲起,她就一直住在院里。為此,必須把選任新院長的事推遲六個月。這樣做是符合教規的。” 老紅衣主教不禁大聲道:“你說什么,夫人?你要求一個身衰力竭的可怜老人做的事,連圣上本人也不能辦到。” “閣下,正因如此,我才說這是荒唐的事。傻瓜會覺得這是發瘋了。然而,熟悉教廷內情的人知道,我們仁慈的教皇格列戈利十三愿意成全這門親事,以獎賞閣下長期忠心耿耿的效力。羅馬人都知道,大人對這門親事盼望已久。況且這种事也是可以辦的,因為它符合教規。明天,我女儿就是修女了。” “夫人,可這是買賣圣職罪......”老頭嚷起來,聲音可怕。 岡比拉立夫人起身告辭。 “這是什么紙,你丟在這里?” “這是地產清單。如他不要現金,我就給他价值二十万皮亞斯特的土地。轉換產權可以慢慢地在暗中辦好。比如說,高勞納家族与我打官司,我可以輸......” “可是,買賣圣職罪呀!夫人,可怕的買賣圣職罪!” “首先必須把選任新院長的事推遲六個月。明天我再來听取大人的吩咐。” 我覺得有必要向出生在阿爾卑斯山北部的讀者解釋,他們的對話里,為什么有几段近似打官腔。我要提請大家注意,在嚴格信奉天主教的國家,有關敏感問題的對話,大多數會傳到忏悔室,因此,對話用的是恭敬的字眼或嘲諷的語气,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事。 次日,岡比拉立夫人獲悉,由于在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候選人名單上發現重大錯誤,名單上第二名修女家族里有個叛教者,他的一個叔祖父在烏狄納信了新教。因此,院長的選任推遲六個月。 岡比拉立夫人准備讓高氏家族增加一大筆財產。她覺得應該在高勞納親王那邊去活動活動。經過兩天的精心安排,她終于在羅馬附近一個村子里會見了親王。可會見結束后她甚為不安。親王平素少言寡語,可這時卻一個勁地夸贊歷扎拉上校的戰功。要他在這方面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親王視尤拉如得意門生,甚至如親生儿子,把他從佛郎德勒寄來的信捧在手里反复誦讀。假如艾蕾知道尤拉還活著,而且功勳卓著,那么十年來岡比拉立夫人作了這么多的犧牲,她的心血不就白費了嗎? 手稿里有許多情節描寫了當時的風俗人情,但敘說起來令人傷心,我以為應該略去。羅馬本子的作者費了許多功夫,研究許多細節的具体日期,我也都刪去了。 岡比拉立夫人与高勞納親王會晤后兩年,艾蕾當上了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而古阿托紅衣主教在犯下買賣圣職的大罪之后痛苦而死。這時候卡斯特羅教區的主教是米蘭城的貴族弗朗西斯科·西達底尼大人。他是羅馬教廷最美的男子。這位年輕人謙恭爾雅,舉止脫俗,与修道院的院長過從甚密,尤其在她為美化修道院而建新回廊時來得更勤。西達底尼主教二十九歲,對漂亮的院長愛之若狂。一年以后,審理他的案子時一些修女出庭作證,說主教來修道院非常頻繁,常對院長說: “在別處,我號令一切。說來不好意思,這使我感到快樂。而在您身邊,我順從得像個奴隸,但我亦感到快樂,而且它遠遠超過號令一切的快樂。我受一個高貴的生靈主宰,除了順從你的意志,我沒有別的意愿。我宁愿終身作你卑微的奴隸,也不愿离你去作國王。” 證人說,在他說這种肉麻的話時,院長常常命他住嘴,言辭很不客气地表示出對他的輕蔑。 另一個證人說:“說真的,院長把他當仆人訓斥。在這种情況下,可怜的主教低著頭,流下了眼淚,但就是賴著不走。他每天都能找到新的借口來修道院,使修女們的忏悔神甫和院長的冤家對頭紛紛議論。但院長的密友修道院主事激烈地為她辯護。主事是在院長直接領導下管理修道院的內部事務的。” 這位主事說:“高貴的姊妹們,你們知道,院長年輕時愛上了一位勇士,結果很不順心,使她產生了很多怪癖的想法。但你們都知道,她的性格很特別,她看不起誰,就永遠不會相信他。她當我們的面,罵可怜的西達底尼老爺。可能她一輩子也沒說過那么多罵人的話。他那個地位的人,每天來遭罵,連我們都感到臉紅。” 那些心怀不滿的修女卻說:“是的,他每天來。因此,她私下待他并不坏。不管怎么說,這种關系有損圣母往見會修道院的名聲。” 高傲的院長每天辱罵年輕的主教,比最嚴厲的主人訓斥最苯的奴仆要厲害好几倍。但是,主教陷入了情网。他始終記著他從家鄉帶來的格言:事情一旦開了頭,就要不擇手段直達目的。 主教對他的心腹塞扎德貝納說:“說到底,一個情人不到万不得已就從情場撤退,會叫人瞧不起的。” 現在,我的乏味的工作,便只能是摘錄一樁訟案的記錄。 它肯定枯燥得很。這樁訟案結束以后,艾蕾就自殺了。我在一家圖書館(我不能說出它的名字)讀過這樁訟案的記錄。對開本,八大卷。審訊和評議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用的是意大利文。我在這些材料里讀到,1572年11月的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年輕的主教單獨來到白天信徒們可以出入的教堂門口,院長親自給他打開門,允許他跟著她進去,在一間她常占用的房子里接待了他。房間里有一道暗門,通到教堂大廳的講壇。不到一小時,主教被打發走了。院長親自送他到教堂門口,對他說: “回府去吧,快點离開我。再見了,大人,您真叫我厭惡。我好像把身子給了一個仆人。” 三個月后,狂人節來臨了。當時,卡斯特羅城的狂歡節很有名。人們帶著假面游行。歡鬧聲響徹全城。人們都從一個帶鐵柵的小窗前經過。窗里面便是修道院的馬廄。不過大家都知道,在狂歡節前三個月,馬廄改為了客廳。節日期間,這里總是座無虛席。在狂歡的人群中,主教乘一輛四輪馬車由此經過,院長向他打了個手勢。當天夜里一點鐘,他果然來到教堂門口,進了門,但不到三刻鐘就被赶了出來。自十一月第一次相會以來,他几乎每周都到修道院來一次。誰都看得出他臉上得意忘形的神色,年輕傲慢的院長為此非常惱火。复活節是星期一。這天和往常一樣,院長對待他像對待最下賤的人,對他說的話連修道院最窮的苦力都會受不了。可沒過几天,她又給他使眼色。果然英俊的主教又在半夜時分到了教堂門口。她叫他來是為了告訴他,她已經怀孕了。 案件記錄中說,她這話一出口,主教嚇得臉色慘白,呆若木雞。院長有些發燒,她請人叫來醫生,把經過全告訴了他。醫生知道病人的慷慨性格,答應幫她擺脫困境。他首先介紹她与一個平民的妻子聯系。那女人雖不是職業接生气卻有這方面的本事。她丈夫是面包商。艾蕾与她交談后,對她很滿意。她告訴艾蕾,她已有了挽救她的計划,只是需要她在修道院找個心腹協助。 接生婆走了。過了几小時,艾蕾覺得不能讓她在外面多嘴多舌,便叫來醫生,又把接生气召回修道院,熱情接待。這女人擔保,即使不叫她回來,別人說的秘密,她也決不會泄露。但她重新聲明,如果院內找不到兩個熟悉內情忠于院長的女人,是干不了這事的(肯定她想到了殺嬰罪)。反复思考以后,院長決定把這可怕的私房事告訴修道院的主事,出身于C公爵家族的威克朵阿和P侯爵的女儿貝拉德修女。她叫她們對著祈禱書發誓,即使在忏悔室里,也不泄露一個字。兩個女人听得一身發冷。她們在后來的審訊中承認,她們當時以為性格孤傲的院長會講出一起殺人案。 院長對她們直截了當地說: “我失節了,我怀了孕。” 威克朵阿与艾蕾有多年的友誼,她听了這句話很是不安,流著眼淚問: “是哪個冒失鬼造的這個孽?”其實她是心慌,并非出于好奇想打听什么東西。 “我都沒對忏悔神甫說,怎么能告訴你們呢?” 兩個女人立即商量如何在修道院掩蓋這不幸的秘密。她們決定首先把院長的床舖從位于修道院中心的臥室,挪到准備辟作藥房的脾气角落,也就是艾蕾捐款修建的那棟樓的四層。在這里艾蕾生下了一個男孩。 面包商的夫人在主事的房間里藏了三周。一天她抱著嬰儿,匆匆走過回廊時,孩子哭了起來,嚇得她躲進了地下室。一小時后,貝拉德小姐在醫生協助下,打開了花園的小門,面包商夫人急忙走出修道院,不久就出了城。在野外,她仍然感到恐懼,不知往哪里藏身,看見有個岩洞,便躲了進去。院長給主教的心腹賽扎·德·貝拉寫了封信。他按信上說的跑到了岩洞。他騎著馬,將嬰儿抱到怀里,然后急奔蒙特菲雅高納。新生儿在圣·瑪格麗特教堂行了洗禮,取名叫亞歷山大。當地一家客店的老板娘為嬰儿雇了一個乳母,賽扎給了她八埃居。舉行洗禮儀式時,聚在教堂周圍的女人大聲問賽扎,誰是孩子的父親。 他對她們說: “是羅馬的一個老爺,他騙奸了一個像你們一樣的可怜女人。” 說完,他走開了。 迄今為止,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偌大一個修道院,住著三百多位好事饒舌的女人,都沒有人看見了什么,也沒有人听見了什么。院長抓了几把羅馬新鑄的金幣給醫生。醫生從中拿了几枚給面包商的女人。那女人打扮得花技招展,丈夫妻了疑心。他翻她的箱子,找到几枚閃閃發亮的金幣,以為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便用小刀比著她的脖子逼她說出錢的來歷。她支唔了一會儿后,終于說出真情。夫妻雙方和解后,一起商量這筆錢怎么花。妻子想用它還債,男人認為最好是買一頭騾子。于是他們說買就買了。誰知這頭騾子倒惹出事來,原來左鄰右舍都知道他們兩口子很窮。城里好嚼舌頭的女人,不管是友好的還是帶有敵意的,接踵而來,問面包商的老婆,是哪個慷慨的情夫出錢給他們買騾子。這女人生气了,說話中不免亮了一些底。 一天貝拉去看孩子,然后來向院長報告情況。院長身体尚未恢复,仍強打起精神,來到柵欄前,責怪他用人不慎,走漏了風聲。主教听到這些消息,嚇得病倒了,便寫信給他在米蘭的几個兄弟,說他受到了的不公正的控告,請他們前來相助。他身体十分不适,決定离開卡斯特羅。在走前,他給院長寫了封信。 “您可能已經知道,事情已經敗露。因此,您若有心拯救我的名譽,甚至我的生命,并避免把事情弄得更糟,您可把這件事歸罪于前几天去世的讓·巴底斯達·道拉立。這個方法即使不能挽回您的名譽,至少使我的名譽不會再遭到任何損害。” 主教叫來卡斯特羅修道院的忏悔神甫堂路易茲,對他說:“請您把這封信交給院長本人。” 院長讀過這無恥的短信,當著房間里所有人的面大聲道:“喜愛漂亮外表胜過高尚心靈的輕佻女人,受這樣的對待活該!” 卡斯特羅的街談巷議,很快傳到了嚴厲的紅衣主教法內茲耳里(几年來,他裝出這种嚴厲樣子,希望在下一屆教皇選舉中,能得到那批“強硬派"紅衣主教的支持)。他立即下令給卡斯特羅最高行政官逮捕西達底尼主教。主教府的仆人怕受連累,都逃跑了。唯有貝拉忠于他的主子,發誓宁愿死于酷刑,也不供出任何有損于主子的事情。 西達底尼看到府邸被警察包圍,又寫信給兄弟求救。但等到他們從米蘭匆忙赶來,主教已經關進了郎西立奧納監獄。 在初審記錄中,我看到院長承認了自己的過錯,但否認与主教有什么關系。她說同犯是修道院的律師道拉立。 1573年9月9日,格列戈利十三下令迅速嚴辦此案。于是一個刑事法官、一個檢察官和一位警監被派到卡斯特羅和郎西立奧納。主教的仆人貝拉只承認他曾把一個孩子抱到奶媽家。法官當著威克朵阿和貝拉德的面審問他,連續兩天用刑。他忍受著皮肉之苦,死守諾言,法官沒有從他口里掏出一點東西。 威克朵阿和貝拉德目堵貝拉受的刑罰,一受審問便承認了她們所做的一切。為了查出主犯,所有的修女都受到訊問,大多數人說是主教大人。有個傳達修女還引述了院長把主教赶出門時罵他的話。她接著說: “他們用這种口气說話,肯定早已有了關系。平常主教大人非常自負,而每次走出教堂,卻顯得狼狽不堪。” 有個修女面前擺著刑具。她在回答訊問時說罪犯是貓,因為院長總是把它摟在怀里撫摸。另一個修女則說,罪魁應該是風,因為刮風的日子,院長總是顯得高興。而且她還修了個臨風閣。經常站在上面任風撫摸,在這時要求她幫什么忙,她是決不會拒絕的。面包商的女人、奶媽、蒙特菲雅高納那些饒舌的女人,看到貝拉受刑,嚇得心惊膽戰,全都供出了真情。 年輕的主教在郎西立奧納病倒了,或者說假裝病倒了。他的几個兄弟以此為理由,借助岡比拉立夫人的威望和影響,多次拜見羅馬教皇,請求在主教恢复健康之前暫停審訊。嚴厲的紅衣主教法內茲為此增派士兵看守監獄。既然不能審問主教,法官們便開庭再審院長。一天,艾蕾母親托人傳話,叫她鼓起勇气,否認一切,然而她什么都承認了。 “起初,你為什么要把罪推到道拉立身上?” “出于對那位懦弱主教的怜憫。另外,我救了他那條可怜的性命,他便能照顧我的儿子。” 招認后,院長被關到卡斯特羅修道院一間房子里。房子的牆壁和房頂都有八尺厚。修女們談起這間黑牢來都害怕。大家稱之為修士室,院長在這里由三個修女嚴密看守。 主教的身体稍有好轉。三百多名警察和士兵便把他從郎西立奧納監獄提出來,用馱轎押到羅馬,關在一座名叫考特沙瓦拉的監獄。不几天,修女們也被帶到了羅馬。院長關在圣瑪特修道院。有四個修女受到控告:威克朵阿小姐、貝拉德小姐、傳達修女和听到院長辱罵主教的守門修女。 法庭助理庭長是司法界的首要人物之一,他負責審問主教。可怜的貝拉重新受刑,他不但什么也沒承認。還說了一些讓檢察官不快的事情,結果又被動了刑,威克朵阿和貝拉德小姐也受了輕刑。主教愚蠢地否認一切,而且十分固執;他在艾蕾身旁度過三個夜晚,這是抵賴不掉的,于是,編出一大堆細節,說明他是清白的。 最后,法庭讓院長和主教對質。盡管她一直說的是實話,法庭還是對她動了刑。她一再重复第一次供認的事實。而主教仍然抵賴,還大罵院長。 在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統治之后,司法系統雖說也采取了一些明智的措施,但占上風的仍是嚴刑峻法的思想。正是基于這种思想,主教被判無期徒刑,關在圣·安熱城堡,院長被判終身監禁,關在她所在的圣·瑪特修道院。 岡比拉立夫人為了救女儿,已經雇人挖掘地道。地道從宏偉的古羅馬城留下的一條下水道挖起,挖向圣·瑪特修道院安放修女遺体的地下室。地道約兩尺寬。為了防止塌方,左右兩邊的土壁都用木板撐住。雇工們一邊向前掘進,一邊用兩塊木板架成A型的拱頂。 地道處于三十尺深的地下。重要的是要把握好方向,因為不時遇上水井或樓房基腳,工人不得不繞過去;處理挖出的土也很困難。看來只有在夜晚將它們撒在羅馬的各條街道上。這些泥土仿佛從天而降,大家都感到惊奇。 為了設法救出女儿,岡比拉立夫人花了好几筆巨款。但她挖的地道肯定是被發現了。不過,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于1585年去世,一時皇位空缺,朝綱開始混亂。 艾蕾在圣·瑪特修道院的境遇极其惡劣。一個十分富貴的院長,犯了這种罪,被几個貧窮的小修女看守,會受到什么對待,我們可想而知。艾蕾迫切地盼望母親雇人進行的工程早日完成。她突然間內心感到一种异樣的激動。早在半年以前,法布立司·高勞納見格列戈利十三世的身体危在旦夕,便擬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划,准備在皇位空缺時實施。他派了一名軍官去探望尤拉。尤拉化名厲扎拉上校,在西班牙軍隊里名聲很響。高勞納召尤拉回意大利,而他也歸心似箭。他用假名在亞得里亞海濱的小港佩卡拉下船。小港坐落在多山的阿勃魯茲地區,由基埃蒂地方統轄。他走出山路,直抵波洛拉。親王見到尤拉,喜出望外,使得大家十分惊异。他對尤拉說,召他回來,是為了叫他當自己的繼承人,來指揮軍隊。尤拉回答說,從軍事上說,這沒有多大意義。假如西班牙真要消滅意大利的民間武裝,只用半年時間,花很少一點錢,就可達到目的。 “但是,話說回來,”尤拉又說,“只要您親王有此意愿,我就准備干了。我在您面前,永遠是在西安比戰場上獻身的拉鈕司的繼承者。” 在尤拉到波洛拉之前,親王已發布命令,禁止任何人談論卡斯特羅主教和院長一案,違者格殺勿論。在接見尤拉的喜悅气氛中,親王要求陪他去阿爾巴羅,他先派一千士兵占領了該城,再撥一千二百人馬把守去羅馬的大路。當年的老司柯底依然健在,親王把他召來,請到充作司令部的房子,讓他走進自己和尤拉所處的房間,可以想象可怜的尤拉心情是何等的激動。兩個朋友擁抱成一團。 親王對尤拉說:“可怜的上校,現在有件事很糟,你應有思想准備。” 說到這里,親王吹滅蜡燭,把兩個朋友鎖在里面走了。 第二天尤拉不愿出門,派人請示親王准許他回波洛拉,并要求請几天假。而那人回來告訴他,親王和他的部隊都不見了。原來夜里,親王獲悉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駕崩,立即集合隊伍,忘了叫醒尤拉。尤拉身邊僅留三十余人,都是原先拉鈕司的部下。大家清楚,在那個時代每當皇位空缺,法律便松弛,人人都想滿足自己的私欲。誰有武裝,誰就有一切。這就是高勞納親王在斷黑前派人絞死五十多個敵人的原因。 雖然尤拉手下不到四十人,但他勇敢地向羅馬進軍。 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的仆人,都住在圣·瑪特修道院附近的簡陋房子里。他們仍然忠于主人。格列戈利十三世拖了一個星期才斷气。岡比拉立夫人迫不及待地盼著教皇早死,好趁著混亂,挖通最后五十來步長的地道。由于地道要通過几戶人家的地窖,她擔心工程在掃尾階段會暴露目標。 尤拉回到波洛拉的第三天,艾蕾雇用的三個老仆人(他們曾在尤拉手下當兵)像發了傻勁。他們明知艾蕾被關在秘室,并由几個對她怀有敵意的修女看守,但他們中間的育格還是來到修道院門前,請求准許他立即入內見主人。他的要求被拒絕,他本人被赶出門外。他雖然失望,卻仍待在那里不走,給每個進出修道院的勤雜人員一個銅板,并清楚地告訴他們:“和我一起高興吧。尤拉老爺回來了。他還活著。請告訴您的朋友。” 育格的兩個伙伴不斷給他送錢,同時也和他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向公眾散發,并重复著同樣的話,直到所有的銅板發完為止。然后三個老兵輪班到圣·瑪特修道院門口守候,向過路人問好,并說著同樣的話:尤拉老爺回來了,等等。 這些忠誠老兵的計划果然成功。發了第一個銅板后還不到三十六小時,關在秘室里的艾蕾便知道尤拉還活著。這個消息簡直讓她發了狂: “母親呵!你害苦我了!” 几小時后,小瑪麗達來證實了這個惊人的消息。她送掉了自己所有的金首飾,才被允許跟著送飯的傳遞修女入內。艾蕾激動得熱淚盈眶,扑到她怀里說: “這太好了,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塊了。” 瑪麗達說:“肯定能的,我想,新教皇當選之時,你的監禁就會改為流放的。” 這次相會后的第三天夜里,在圣·瑪特修道院,教堂的一處地面轟然一聲塌了下去。修女們以為修道院要倒塌了,嚇得亂成一團,惊叫發生了地震。教堂大理石地面陷落一個小時后,岡比拉立夫人跟著三個從前為艾蕾當差的老兵,由地道進入黑牢。 老兵歡呼道:“胜利了!胜利了,小姐!” 艾蕾卻十分害怕,她以為尤拉也一塊來了。老兵們告訴她,跟來的只有岡比拉立夫人,尤拉指揮几千名士兵,剛剛占領阿爾巴羅城。她這才放心,恢复了平常的嚴肅表情。 不一會儿,岡比拉立夫人出現了,她由一個侍從攙扶著,邁著艱難的步子走出來。侍從穿著制服,佩著寶劍。不過他那身禮服上卻沾上了泥土。夫人呼道: “呵,我心愛的艾蕾!我來救你了!” “誰說我想獲救?” 岡比拉立夫人一下惊呆了。她瞪著眼睛看著女儿,內心惶惑不安。她鎮定了一下說: “好吧,親愛的艾蕾,命運迫使我向你承認一件事。過去我家遭到許多不幸,我那時做這件事或許是很自然的,但今天我很后悔。我要請你原諒,尤拉......澎西福......還活著......” “正因為他活著,我才不想活了。” 起初,岡比拉立夫人沒听明白女儿的話,后來,她明白過來了,就可怜巴巴地懇求她,但女儿沒有答話。她轉向十字架作祈禱,不再理睬母親。差不多整整一個小時,岡比拉立夫人費盡口舌,叫她開口,或看一眼母親,但終究是白費气力。最后艾蕾不耐煩了,說: “過去,我把他那些信,藏在阿爾巴羅我那間小房的圣像基座下。當初讓父親把我捅死就好了!您出去吧,把金子給我。” 盡管侍從惊惶地向她示意,岡比拉立夫人還想繼續与女儿說說,可艾蕾忍耐不住了。 “至少再讓我自由一個小時吧。您害了我一輩子,現在還不讓我安靜地死嗎?” “我們還可以控制地道兩、三個小時。我希望你能回心轉意。”岡比拉立夫人哭著說。 她從地道走了。 艾蕾對一個老兵說:“育格,你留在我身邊。帶好武器,我的朋友,因為可能還得保護我。讓我看看你的匕首、長劍、短刀。” 老兵一一讓她檢查了。武器都很好。 “那好,你到外面守著吧。我要給尤拉寫一封長信,然后由你親手交給他。我不愿別人去送。我沒什么好隱瞞的,信中寫的你都可以看。把我母親留下的金幣裝到你口袋里吧。我只要五十枚就夠了。放在我床上吧。” 艾蕾說完這些話,便開始寫信: “我對你沒任何怀疑,親愛的尤拉。我要沒有失足,該有多么幸福。現在我去了,因為不這樣,我會在你的怀里痛苦万分。你不要以為,在你走后我還愛過別的男人。情況遠非如此。我在臥室里接待過一個男人,但我內心十分鄙視他。我的過錯僅僅是因為煩惱,要說是因為放蕩也行。可我作過努力。我跑到波洛拉找你。你敬愛親王,所以我也敬重他。可他卻待我冷酷無情。你想一想,經此打擊,我的精神遭到了何等的挫傷。你還想一想,我遭到如此打擊的心靈,被謊言包圍了十二年。我知道,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騙子。起初我收到三十來封信。你想象一下我拆開這些信時心情是多么激動。可是,我讀這些信時,心頓時變得冰涼。我細看了筆跡,認出這些信是出自你的手,卻不是出自你的心。你是否想到,這第一場騙局動搖了我整個生命的精神支柱,使我看到你的信感覺不到絲毫快樂。接著有人卑鄙地宣布你死了,把我心靈里尚存的青春時期的幸福回憶掃蕩一盡。你可能理解,我首先想的,是去墨西哥,親手撫摸那里的海灘。据說你是在那里被野蠻人殺害的。假如我的想法實現......我們現在就幸福了。因為在馬德里,盡管有人會提防我,在我周圍布置很多狡猾的密探,我還是能引起那些稍有點良心和同情心的人關心,可能了解到事實真相,何況,我的尤拉,你的赫赫戰功已經引人注目,可能在馬德里就有人知道你是澎西福。你想弄清楚是什么妨礙了我們的幸福?首先是親王在波洛拉冷酷而帶有侮辱的接待,其次,從卡斯特羅到墨西哥,會遇到多大的障礙呀!你知道,我當時已經心灰意冷。后來,我又生出了虛榮心。我讓人在修道院修建大樓。把傳達修女值班室改作我的臥室。因為那一夜你曾在那里待過。有一天,我正在凝視你為我洒過鮮血的那塊土地,听到有人在說侮辱我的話。我抬起頭,看到了几張惡意的臉。出于一种報复心理,我想當修道院的院長。母親知道你還活著,所以作了很大努力,使我荒謬地得到了這一職務。可是這個職務給我添了不少煩惱,最后還腐蝕了我的靈魂。我樂于在他人的痛苦中來顯示自己的權力;我做過一些不公正的事。我三十歲了,在別人眼里,我有美德、有錢、受人尊重。然而我卻覺得十分不幸。就在這時,那個可怜人出現了。他很仁慈,但又很愚蠢。因此,對他最初說的那些話,我沒有反駁。自從你走后,我的處境是那樣惡劣,以致我的心靈十分軟弱,連最小的誘惑也無力抵御。我要不要向你坦白那件丑事?我想一個要死的人,干什么都允許。當你讀到這些文字時,蛆虫可能在啃噬本應屬于你的美麗的軀体。是的,我應該說出那件令我痛心的事。我那時也弄不清為什么我不像羅馬的那些婦人,去嘗試那种粗俗的愛情。我曾有這放縱自己的想法,但我投入這個男人的怀抱,總是感到厭惡和煩悶,哪里還有一絲快感。眼前總浮現出你我在阿爾巴羅我家花園里相會的情景。那時你在圣母瑪麗亞的感召下,產生了那种表面高尚的想法,而實際上它是除我母親之外造成我們不幸的又一原因。你從不壓人凶人,總是那樣溫柔、善良。你注視著我。可我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時,有時生气起來,我真恨不得要使出全身气力揍他。親愛的尤拉,這就是全部實情。我不愿把這一切瞞著你去死。我原來也想過,把實情向你說出來后,我可能又會打消死的念頭。可我現在只是更明白了,我如果保持了清白的身子,与你重逢該是何等的快樂啊。我愿你活著,留在軍隊里,要知道我听到你的戰績時有多高興啊。天啊!若我收到你的信,尤其是在阿舍納戰役后的信,那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啊!生活下去吧!別忘了犧牲在西安比戰場上的拉鈕司,別忘了艾蕾。為了不看到你責難的眼神,我就在圣·瑪特与你永別了。” 寫完信,艾蕾走近老兵,見他已睡過去了,悄悄地抽出他的短劍,然后把他叫醒,對他說: “我寫完了。我擔心敵人會占領地道。你快把我桌上的信帶走,親手交給尤拉。一定要親手交給他,明白了嗎?另外,把我這條手帕送給他。告訴他,我過去一直愛他,我現在更愛他,我永遠愛他,听清楚了嗎?” 育格站起來,但是沒离開。 “去吧!” “小姐,您想清楚了?尤拉老爺可是非常愛您的!” “我也愛他。拿好信,親手交給他!” “行。您是這樣善良,愿上帝保佑您!” 育格离去了,但立即折了回來。他發現艾蕾已經死去,胸口上插著那把短劍。 (黃健崑譯)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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